第071章 七十一
天云呈淡淡的灰, 水雾萦远山。
雨若有若无、细细斜斜,湖波如腾烟。
渺渺烟波中,驶入一艘画船。
船上挂着描金的灯笼, 灯影摇光, 照亮船桨划破的水流。
弹玉落珠般的弦歌琵琶声,荡出船舱, 散入烟波, 惊了被酒香勾来的游鱼。
“嗝, 这酒, 就是得在湖上,酒尚热,船摇摇, 山隐隐、水迢迢,伴琵琶, 才有趣味!小郑, 不要枯坐, 有景有乐, 何不痛饮此杯?”
船上坐二三青年书生,正对饮小酌。旁边放着红泥炉, 炉上温了一壶酒。船舱最后,坐一个年岁不大的琵琶女, 拨着弦奏乐。
其中二书生喝得脸上泛红,唯独年纪最轻,大约十七八岁的少年书生, 被唤作“小郑”的, 却坐在一旁,欣赏江南烟雨, 滴酒不沾。
闻言,小郑笑道:“彭兄、方兄,你们都是本地才子。独我一个外地人,难得到西州府,泉亭县是三吴之地,自古繁华,风物人文都堪称一绝。游湖饮酒固然味美,却不能清醒地赏玩山光水色,未免可惜。”
他反过来还劝他们:“二位仁兄也不可再饮了,我们可不只是来游湖的。今日观天,夜来必有凄然风雨。正是我们等了良久的好时机。如果喝醉了,眼困脚乏,错过良辰,便可惜了。”
彭、方二人一听,忙住了酒:“可恶,可恶,贪杯了,幸而小郑提醒。”
又让琵琶女不必再弹,叫船夫:“日色将暮,速速将船靠往西林。”
船调转方向,沿湖绕了一圈,往湖畔的一座山脚而去。山下有一古桥,桥畔竹林遍种,绿草如茵,有亭坐落其间。因在湖西,故而称“西林”。
停船之际,船夫欲言又止,看三位书生撩袍下船,背着铺盖,有说有笑的样子,他还是叫住了最客气的小郑:“三位,你们当真要在亭中过夜?”
小郑道:“没错。老丈你既与我们约定,明早来接我们就行。勿忘。”
“哎呀,后生,西林山上,不少墓葬。常有鬼魂出没。你们读书人‘远鬼神’,大多不信邪。但我亲眼看到过,半夜,鬼火”
小郑笑道:“我们就是来寻鬼的。”
见他们执意如此,船夫摇摇头,不再多劝,载着琵琶女,划船离开。
三人漫步西林,毛毛雨渐停了,不曾湿襟袖。远眺湖光山色,近有古亭绿竹,老松茵草,大为可爱。
彭生与方生都感慨:“文章常伴湖光色。即使不入祖坟,葬在山光水色中,也足慰平生!来来来,取酒来,我们祭小玉!”
其实,他们并不信有鬼。
只是,作为文坛新秀,不来西林一趟,不说自己“偶逢卫女魂,邀为作新诗”,都不好拿出去吹嘘自己是才子。
虽然实际上绝大部分人也都不过是来亭中一坐,祭拜一下卫小玉墓。然,心知肚明归心知肚明,风雅样子总是要做的。反正睡过一夜,等回家去,描写怎么遇到卫女魂,那还不都是靠一支笔,一张嘴!
像那个姓王,装疯卖傻,搞得自己真遇到过女鬼似的,那才是下等玩法。
但他们来回找了一圈,走过竹林,寻过老松,甚至把整座小丘山都翻了一遍,却都没有找到卫小玉的坟墓。
其时天光已黯,黄昏日落,郁闷而返,坐在亭中,三人只得倒了酒,打算自己喝掉。
刚举杯,忽然,风雨作,松竹簌簌声。
风卷雨,扑入亭中。
山风凉,吹鼓袍袖。山雨冷,滴进碧酒,点出波纹荡。
“啊呀!”他们酒杯一歪,酒洒亭中,溅到了亭旁的一株兰草上。
方生可惜不已:“这酒是上好的女儿红,不想小玉尚未得饮,先送予山风野兰。”
“老彭,小郑,你们觉不觉得,越来越冷了。这风一刮,雨一吹,我穿了三层夹衣,尚觉寒意”
彭生不以为意:“现在还不到三月。山脚下,又是湖边,又下雨吹风,就是冷一点。谁叫你衣服穿少了。”
但很快,天越来越黯,风雨愈作,松摇竹动。
小郑年少,耳目灵敏,他忽然听到伴随风雨而来,像是车马辚辚声。
附近少有人家,何况这只有车声,无有马鸣。
他神色微凝,对同伴“嘘”了一声:“你们听。”
轮滚滚,压绿茵。
随风伴雨,一个低柔婉转,吟哦般的女声,断断续续,又远而近,渐渐清晰:“春日桃柳,夏日荷;秋来桂子,冬来雪”
风雨中,马车至。
这是一辆女眷喜欢的油壁车。整洁小巧,不失精致。
它缓缓驶来,却停在略远处的松柏下。
彭生性呆,见此,笑道:“莫非还有哪位女郎,与我们同祭小玉?”
那匹拉车的马儿抬首,嘶咴一声。
油壁车的车帘被慢慢卷起。
车中果然坐了一个身形曼妙的女子,车帘半卷,半边容貌露出。只远远看了一眼,彭生、方生都浑身酥了。
雪肌肤,云鬓发,水容姿,虽天色暗了,又离得稍远,看不清太具体的形貌,但衣裳华美,风姿绰约,风情万种。
油壁车中的女郎大约也看见了他们,并不言语,只含笑相招。
方生喃喃自语:“她对我招手,她让我过去”
彭生说:“她是叫我过去。起开!”竟自站了起来,就往松柏下的马车走去。方生不甘示弱,连忙跟上。
小郑大骇:“二位,你们且住!你们没看见吗,马车旁是”
他忽然又无声了。
彭、方二人没有察觉,只争先恐后,朝油壁车而去。
渐近,渐近。
近到,他们靠近了车壁。
然后,他们终于看清了马车的模样,也看清了美人的模样。
马车的油壁破着洞,油纸泛黄,攒了浓厚的灰尘。
女郎端坐车中,车帘残破,衣裳败损,是被风缝补在一起。
那极清妍的容色,对他们展颜一笑。
车旁紧随属于亡者的翠色火焰,在雨中亦不灭,发着冰冷的光。照亮了她的模样。
她露出的大片雪白肌肤均泛着青,落着泥土。唇色用虫豸的血涂红,牵开时,没有露全的另半边朱颜上,蛀着黑漆漆的大洞,露出其下的白骨。蛆虫在洞里爬来爬去。
半是骸骨,半是红颜。
她仍是笑,唇却不动。
同样烂出洞来的修长脖颈里,声带早腐。
一只慵懒地趴在她喉骨上的金龟子,发出低柔婉转的女声:
“多谢你们祭拜我。那杯酒我已经饮下。”
“松柏就是我的墓,亭下就是我的骨。”
“我乘油壁车,候君西林中。请君为我作新诗。”
便伸出爬满兰草的手骨,邀请他们上车同游。
车旁的马也嘶嘶而叫,亲昵地蹭着他们。
它竟不是活生生的马,而是无数松针、竹叶编织而成。
风雨夕,冷翠烛,油壁车,尚存皮相的腐烂美人。
彭生、方生本应害怕。
但此时,被这样诡谲的美所动,情不自禁踩上了车辙。
小郑坐在亭中,急得满头是汗。
他刚才想提示,喉咙却忽然哑住了,像是被无形扼住咽喉。张口无言,颤栗感从尾椎往上爬,身体动弹不得。
而随着脚踩上马车,彭、方二人的面色竟然迅速开始转青,神态茫然而狂热。
风雨渐渐扭曲,松树逐渐化作裂开的坟墓马车辚辚而向墓中
正此时,晦暗风雨中,银光一点穿空而至,将那松针竹叶织成的马劈散,直直扎入泥土中,剑柄还因力道而微微颤动。
马车因此而停。
小郑自惊惶骇然中,见黑天中,红衣少女漫步而出。
她拔出宝剑,颈上明珠照亮眉目,珍珠发带垂在肩头,薄薄裙摆像花瓣溅了湿泥。
嗤笑一声:“原来当真有鬼。”
挟剑在手,挽剑,直冲向马车。
少女柔面如观音,举止却暴烈似雷霆:“正好,我缺最后一点炁就能炼化新的脏腑!”
第072章 七十二
风雨昏, 霜雪剑。
红裙拂过刃身,似猎猎缨。
踏如流星,直击艳鬼。
松树下停着的油壁车, 忽闪烁一刻, 连带着车上美人,都泡沫般透明。
剑刃虽穿透肌肤, 却扑入虚无, 深深扎入松柏。
能轻易割开地羊鬼的宝剑, 无措地嗡鸣。
缠着兰草的洁白骨手, 反而张开冰冷虚无的怀抱,热切将扑到近前的少女揽住。
少女像被一簇泡沫与湿润的雨气拥抱,夹杂着腐败的泥土腥气、松香、竹香、兰香。因对方太过缥缈虚无, 甚至无发力处可去挣脱。
这个怀抱一触即逝。
金龟子替鬼魂喟叹:
“诗味。”
“浅薄。”
“消退。”
“你不是他。”
雨雾濛濛,天色黯淡。
松树森森似盖, 兰草幽幽如啼, 凄然之风, 吹开坟土。
西林桥另一头的景物渐渐模糊, 正常的阳世消失了,取代的是给人以恐惧感的大团黑暗, 恍若彼岸。其中又逐一亮起翠色冷光,通向冥冥深处, 似不归之路。
在这一瞬间如雾如雨如泡沫的拥抱褪去后,妍丽却诡谲的亡者垂下头,油壁车连其身影渐渐虚化, 一起往后直退。
似缓实快, 倏尔将过古桥,驶向未知世界。
眼看女鬼要重新隐没。李秀丽急了, 从树上拔出宝剑,疾步而追,手中摇晃福字旗,喝道:“休走!”
随着福字旗摇晃,原本已经虚化到只剩一张薄薄剪影的油壁车,竟晃动一下,又逐渐凝实,咚地落在桥上。
有效!
少女毫不犹豫踩上桥,欲腾空而再刺油壁车。
“噗通”!
斜里冲出二人,以惊人的爆发力,一左一右,扑在地上,抱住了她的腿。
李秀丽被生生拽住,落回地上。
她勃然大怒,一脚一个,甩石子般飞开二人。
但鬼神变化万千,只这一霎,油壁鬼车便再度虚化,隐没桥那头。
然后,古桥那头彼岸般的模糊感消失了。
只有成片松柏静静伫立,如盖。风雨渐息。西林桥畔,山亭边,再度恢复了宁静。濛濛感褪去,溢出的另一重世界又缩回了阳世之下。
彭生、方生被甩飞在草地,正头花脑胀,浑身酸痛之际,忽然衣领被揪住,少女一手一个,将他们活活从地上拖了起来。柔面似结霜,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们,跟女鬼是一伙的?”
“故意放跑她?”
“什么?”彭生说:“我要保护她。我要保护她”
方生更迷糊:“美不要伤害这种美”
“我?伤害它?”少女一下把他们俩都举了起来,眉尾低去似羞含情的细柳眉,竟也能显出雷霆暴怒:“我救了你们。你们却敢放跑我的猎物,飞我的怪!”
“想保护超凡鬼魂,那先看看能不能保护得了你自己!”
举拳便往他们身上招呼。
拳头落处,当即青紫。骨头嘎吱崩地一声。二人惨嚎起来。
小郑见此,颇不忍,连忙走上前去,向红衣少女作揖:“这位女侠,彭兄、方兄并非有意阻拦您除鬼,而是受了惑术。你看,他们此时还没有眼白。尚未清醒。”
风雨渐息,他温声相劝,脸上犹沾水雾,愈显洁白色。何况眉如燕子飞,眸似点漆,唇若涂朱。
五官虽清俊端正,但容色太鲜明,竟显出对男子来说少见的极妍。
旁的女子若被这位白玉似的美少年如此一求,大约是心神俱荡。
李秀丽侧目看一眼这个像素人,只觉他脸上的色块颜色对比还挺鲜明哈。白的白黑的黑的红的红。
手下还是又给了他们几拳,才停手,仔细观察了一下被她摁着揍的两个男子。
虽然她看不清具体五官,但像素人的眼睛部位,代表眼白的白色块确实是没刷出来。
少女皱着眉,松开了二人。拿过艾旗,立在他们头旁,晃了晃,没好气道:“回魂了!”
福字旗拂过,带来艾草的辛辣气味,钻入二人鼻腔。
彭生、方生一个激灵,眼睛渐渐从全黑退回了正常的眼白眼珠,他们刚醒过来,就大声嚎叫起来:“好痛!”“我的骨头,我的骨头是不是断了!”“我们这是怎么了”
小郑问:“二位仁兄,你们还记得刚刚发生了什么吗?”
“刚刚”彭生愣了一下:“我们在亭里喝酒作祭,然后,风雨油壁车”
方生大叫起来:“卫小玉!我们看到了卫小玉的鬼魂!真的是鬼,还邀请我们一起游玩明胜湖作诗!”
彭生:“我们吓得从车上滚了下来然后呢?我眼前一黑,好像就摔晕了。”
李秀丽本就不甘心,闻言,眼睛一转,忽道:“你说你们是在喝酒作祭,祭祀卫小玉,才引来了她?”
“那你们现在马上立刻,再祭祀她一遍,把她引出来!”
在李秀丽的威逼下,三人不得不在亭中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之前祭祀时的举动。
但酒都洒光了,山风不怪,山雨未至。连那株亭边的野兰也恹恹的,叶子都不展。
少女气得用剑直劈松树:“女鬼,你不是说松柏就是你的坟墓吗?给我出来!出来!”
但蒲剑本质上只是菖蒲,借人族之炁显化剑形。
只有在溢出区,面对超凡力量才起到伤害作用,有真正的宝剑之威。平时甚至连鸡都杀不了。
她之前可以一剑扎穿松树。现在劈了半天,松树连树皮都没破,倒是李秀丽自己破防了:她快到手的“炁”,飞了!
柳眉凝怒,她转向战战兢兢的书生们:“你们真是按之前的流程祭祀的?为什么女鬼不出来了ῳ*Ɩ ?”
小郑解释道:“卫小玉是传说中只青睐才子的鬼魂。她生前极爱山水与诗词,常资助才人,也与几位才俊有过恋慕之情。她死之后,据说,以才气为食,以文章为饮。只有才子在风雨之夜祭祀,才能唤得她显身,邀为同游。但一个人的才气往往有限,召过她一次之后,卫小玉就不再回应。”
“能引得卫女之魂多次现身的,百年来,只有一个人。”
“只不过,那位大才子,最后下场极惨,世人多讳提之。也有人说,他是因为迷恋鬼女,多次去主动被卫小玉吸食才气,损了命运,最后才落得九族被灭、身首异处的下场。”
他苦笑道:“当世之人,如我等三人,能引出卫女现身一次,已经是我等不算空有才名了。”
李秀丽总结:“所以,是你们太没用。被人家当成一次性消耗品了。”
“一次性”小郑呢喃了一下她的用词,认了:“是,我等才疏学浅。”
彭生、方生也垂头丧气。
李秀丽道:“嗯那么,你们认不认识什么比较会读书的同窗,你们放跑了我的猎物,我还救了你们,我也不要银子,你们把这样的人介绍给我几个,就行了。”
其实,卫小玉在传说中,从没有杀人的记录她就真的是,邀请同游而已最后都能囫囵地平平安安被放回家的
但书生们看看她的剑,都识趣地没有说出口。
小郑笑道:“小生认识的同窗,大多数恐怕尚不足以引卫女现身。”言语中,颇隐傲气,随即话音一转:“唯独有一人。但他前段时间北上归家,一去久久不还,老师写信问他,他说这个月底要回来。等他回来,我一定将他引荐给姑娘。只不知,姑娘家住哪里?”
“我就住在明胜湖畔,挂着‘文昌阁’牌匾的,就是了。”
眼见错失良机,李秀丽心情郁闷,也不愿再等待,随口抛下地址,转身就走。
脚尖一点,几个起落,俊极的身手,杏子红裙如花散开,像一只轻灵难捉的飞鸟,转眼隐没在山林道路之中。
她离开后,书生们沉默了好一阵子。
彭生唉声叹气:“今晚竟有此奇遇。我之前还嘲笑姓王的,说他装疯卖傻。没想到是我无知。”
方生则觉如梦似幻,感慨:“虽然肌肤已腐,半作残骸,却仍能美丽绝伦。世间活着的美人,又有几个比得上逝去的卫女?”
二人唏嘘万分,彭生也说:“唉,我今日才知,为什么那位才子竟然如此迷恋鬼女可叹她不禁美貌,同样也是才华绝伦的女知音。就算今晚那位侠女不来,我被她拉着冻上一夜,为她作诗,即使大病一场,又有何惜呢?”
听二人之言,小郑却正色道:“二位同窗,言过矣!卫女魂冷,大病伤身。你们觉得是如梦似幻,却不想你们家中的亲人会怎样为你们伤心!岂不闻王生之母,满城求医,憔悴损?以亡者之森森贬低活色之生生,更是虚诞之语。”
彭生笑道:“好正直!却不知,胜过亡者森森的‘活色之生生’,在你心里是哪一个?”
方生大笑:“怕不是,我们小郑,不恋鬼女,爱侠女!从没有见过他索要女子的住址!”
一语得嗔。美少年恼他们一眼,低声道:“那位小姐一片热心肠,要除妖鬼。我只是应她的请求,以免到时候人来了,却不知去哪里寻她。”
彭生道:“这小朱也真是奇了。说是过江北上,回去探望父母亲戚,谁料一去不回,连音讯也无。只盼他早日回转江南,继续同窗共读。”
这厢,三人议论起自己一去不回的朱姓同窗。
那厢,李秀丽气鼓鼓地回到新租的宅院里,一路踢花碾草,心情很不畅快。
谁知刚进府中,何婶子和吴嫂子就慌慌张张地迎上来,脸色惨白,浑身哆嗦,东张西望,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小姐,我、我们在院子里,听、听到了有人在哭!”
“而且,我们去看的时候,明明没有人,哪里都没有人,偏偏在哭就是有哭声”
第073章 七十三
深夜, 百年老宅,内外皆暗淡,无一丝烛光灯影。宅子里仅有的三人都尽量掩住呼吸。
何婶子、吴嫂子抖得像在筛米, 双腿发软。躲在书房内, 尽量远离门窗,缩在角落里, 一动也不敢动, 只竖起耳朵。
李秀丽却紧靠门扉, 只待一有动静, 即可冲出。她瞳孔放大,却是兴奋所致,一手按在剑柄上。
等了一个时辰多, 夜愈加深了,二人所说的“哭声”却始终没显化出来。
何、吴二人也从先前的惊恐辗转, 竟然慢慢头靠着墙壁, 都打起了呼噜。
李秀丽左脚换右脚, 右脚转左脚, 只闻窗外夜风吹得芭蕉、毛竹的叶子簌簌作响,唯独不闻鬼哭。
再等下去, 天都要亮了。
她等得焦躁,心想:别人在, 这鬼就出来作祟,我在,它就躲着?
难道是因为艾旗和蒲剑震慑到了它?
可是之前在西林桥畔, 女鬼卫小玉就一点儿也不曾忌惮过旗、剑。
是因为卫女乃近千年的老鬼, 而这宅子里的不那么强大?
论坛里都说,炼精化炁阶段的修士, 总地来说,还是凡胎。
很多时候,比凡人强的,除了力气外,就是可以不靠特殊物件,直接用肉眼看到一些超凡怪物。而因为五脏六腑联通血液,都炼进大量的炁,所以还能靠拳头,直接打伤一些不成气候的小怪。
像安城,朱家的地羊鬼,汲取了一县许多凡人的炁,临时溢出区越发壮大,已经不是普通的炼精化炁能赤手空拳对付的。
无论是白鹤道长,还是枯松老和尚,修为比她还低,都是仗了法宝的利,再直接与临时溢出区的“源头”朱家达成协议,才能顺利地斩杀地羊鬼,抹平溢出区。
李秀丽正皱眉,想着要不要把蒲剑、艾旗变回原型,再用麻布之类缠裹起来,看看能不能欺骗鬼魂。
反正,除去蒲剑、艾旗,她还有鱼龙变之术。
当初既能变作龙形,打得玉江老龙抱头鼠窜,用尾巴敲灭几个鬼物,更是手到擒来。
只不过她自认为靠蒲剑、艾旗,就能斩杀女鬼,没必要浪费自己的炁。谁料紧要关头却被几个凡人绊出,功亏一篑,连鱼龙变都没来得及使出。
正思索时,忽然,门外的风更大了,吹落竹叶,吹弯芭蕉,狂风中,似有一声极轻的叹息。
有异样之炁随风而来。
这股“炁”的性质同卫小玉一样,冰冷凝结,并不与四周发散交互,迥异生人。
刹那,以书房为中心,温度骤降,仿佛回到秋冬。
然后,门外的风止住了。异样的寂静中,书房突然亮堂了许多。
少女回身一看,书案上的蜡烛,无点而燃,明了室内。
凄然幽咽的哭声凭空自起,近在咫尺。
她桌上的一本古书竟哗啦啦地自行翻页。
来了!
李秀丽当即抛出艾旗,自己扭身一扑,向着案前执剑而刺。
艾旗摇晃旗面,却像人有点迷惑那样,东悬西转,并无东西显示出来。
蒲剑也刺了个空,原地似乎没有任何东西。
那哭声是从哪里来的?
李秀丽定睛一看,终于找到了哭声的来源。
竟是书中的文字在哭。
翻开的这本书,是一本诗词选,它的书页上,每一页的每首诗都在哭泣。
这些诗以标题为头,以诗句为身,正一个个伏在纸业里,泣涕不已,好不伤心。眼泪如黑色的屑,点点洒污桌面。
有的风景诗,嚎一声叫一声,诗句里的湖光山色美景,都从春景变成了萧瑟秋景乃至寒冬之景。
有的赠别诗,友人间正执手相看,离别依依。现在变成双方都嚎啕大哭,相约要去跳湖
有的爱情诗,好好的浓情蜜意,哭成了夫妻离散,生离死别。
于是,在这本诗词选的哭声中,书柜上的那些她连翻都没翻过、不明觉厉、一看就很有文化的古籍,一本接一本地嚎起来。
唯独她叫赖三从书坊新买的九流话本,有一搭没一搭地哭着,干嚎两声,翻翻页还带犹豫片刻,扭扭纸,好像做贼心虚地环顾四周,见其他书都在哭,它们也讪讪地继续哭。
因嚎得不专心、不专业、不真情实感,还被离得近,哭得最惨的诗词选,啪地用书皮猛扇。
李秀丽总感觉好像是自己被扇了。
她有点尴尬也有生气,一手摁住那正凶猛扇书的诗词选,心想:难道真的没鬼,哭的就是这些东西?这种临时溢出区怎么处置?把这些书都烧了?
因为哭声太凄惨,缩在书房一角,睡得正香的何、吴二人捂着耳朵,侧过身继续睡。
大概是她下手摁书页的时候,手上的力气重了点,也大概是听到了她的“心声”,诗词选抖了一下,忽然不哭了,拼命朝着门外抖动书页,似乎在求救。
少女眯起眼,顺着它求救的方向看去。
门不知何时开了,是夜,竟然有皎洁月亮升在半空,月光透过雕花窗,泄了一地,如霜。
无声无息,月光下,侧面对着她,立着一高大的青衣人。
他负手而立,月照玉面,眉飞入鬓,萧萧肃肃,清举巍峨若玉山。意态极傲岸。
只是身形在幽明之间,到腿部的位置,已经是透明的珍珠白。而脖子处,竟有一圈血痕。
周身都环绕着同样冰冷凝滞,不与活人同的炁。
鬼魂!
果然这宅子里还是有鬼,终于被她守到了!
李秀丽握紧蒲剑,迅如闪电,腾空而击。
脸上同时化出白鳞,只待一击不成,就变做龙首,将这男鬼一口咬散!
青衣男鬼转眸看她,似透过她看着什么人,极专心。一动不动,立在原地,任由她一剑刺穿,巍峨身躯顿了一刻,就作烟状而散。
烟气消失的瞬间,书房里哭号的书籍们,立即安静。
没有任何刺中的实感。但蒲剑上确实缠绕着一丝冰冷凝滞的炁。
她正疑惑时,渺渺之中,难辨方位,似有人在她耳边,冰凉彻骨的炁,说:【请敬惜字纸,莫要焚书。它们只是为我而哭,不曾伤害过任何人。】
他语未毕,李秀丽眼也不眨,回手剑扎向自己耳畔。
但空了。
清风微拂,那冰冷之炁随风而散。
而抚平溢出区后应即刻到来的炁之回馈,一点也没有涌入鲤珠之内。
这鬼没被她消灭,也被他跑了。
跑了这是她雄心壮志,但今天跑的第二个鬼
折腾一夜,天边泛起鱼肚白。
何婶和吴嫂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竟然在主人家的书房睡着了,而天已大亮。心里揣揣,鼻中却嗅到了一股焦味,循着味道找出去,发现她们的主家,那位刘小姐,正神态狰狞地站在一个大火盆前,盆里堆满烧红的木炭,冒着黑烟,夹杂火苗。
她手中拎着一本书,不断晃着它,逼近火盆,口中念念有词:“说不说!说不说!我烧了你!”
而小姐的绣花鞋边,还擂着一叠高高的书。
啊呀,大好的书籍,上佳的字纸,穷一点的读书人爱惜都来不及,这怎么一大清早就焚书?
正在二人心里惋惜时,却见刘小姐手中拎着的书,竟然抖了一下,书页卷起,如人一般,拼命地卷一下再卷一下,像晃着腿,不断躲避着熏上来的黑烟。
她们一下就愣住了,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但接下去,地上擂着的那叠书却纷纷发出了“哇哇”的哭声。
与她们昨日听到的哭声一模一样。
何、吴二人被吓得倒退数步:难道这些书都是成精了?昨天就是它们在吓唬人?
正在刘小姐横眉怒目,吓唬“书精”时,一声又一声,文昌阁的大门被敲响了。
何婶子见不得这场面,赶忙去开门。
李秀丽正叉着腰威胁这些书,试图撬出那男鬼的来历和去向。却见何婶子小心翼翼地回来,说:“小姐,有两位公子上门拜访,一位姓郑,一位姓彭。说是您西林桥畔认识的故人。”
“可要设置屏风,我随着您一道去”
可惜小姐独居在此,也没个长辈兄弟,青年男女在女方府中私下相见实在不妥。
李秀丽想起昨天让她留下看一点印象的像素人。那个脸上颜色很鲜明,白的白黑的黑红的红,姓郑的。
难道是他们请的“补偿”到了?
她立即抛下这些书,对何、吴二人说:“帮我看好它们。”
在两个年长女子欲言又止的神态下,她一点不对也没察觉,径自吩咐,便兴冲冲去往前厅。
来的果然是小郑、彭生。
二人看到李秀丽,见她不设屏风,也不带丫鬟婢仆,幽深黯淡的宅院里,她自天光中,就这样携剑踏来,珠光粲然,红裙翻飞,步如流星。
与环境格格不入。
与昨日草莽山水相遇的神异相比,这样世俗宅院的场景,要见一位年少女郎,彭生本有些拘泥,见此场景,忽地莫名放松下来,喃喃:“原来,昨天发生的都是真实的”
小郑则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女,被日光下的红裙闪了眼,便低头微笑一下,拱手,温声道:“小生见过刘小姐。”
他们作揖行礼。
李秀丽心情正不好,胡乱地摆摆手:“行了行了,你们带的‘补偿’?那个必定能引卫小玉现身的人呢?”
郑、彭二人闻言,均露一点悲伤之色,似有惭愧。
彭生说:“就是今早,我们得了夫子的信。他说,昨日,小朱的信就已经到了。这位同窗,他家中遭逢剧变,父母均罹难。他要在北方处理丧事。”
“什么时候处理得完?”
小郑叹息:“回不来了。他心灰意冷,看透红尘,已经决意在父母丧期后,出家为僧。”
李秀丽心情更糟了,皱眉:“那谁来当我的‘诱饵’?西州府还有能招来卫小玉的吗?”
小郑摇了摇头:“江南文气重,才人云集。但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怕小姐久等,我们二人特意来此相告。虽然失约非本意,但仍然惭愧。”
见少女眉头皱得更深,小郑道:“小姐,请耐心相待。再过数日,将有一场文会盛宴。是封地在江南一带的五皇子越王所设。会上,将遍请江南名士,作诗著文,探讨文章。我和彭兄、方兄,亦在被邀之列。那时,我等定会请到一位真正的才人,邀他同游西林。”
李秀丽这才稍稍舒眉。
两个书生告知完最要紧的事,却迟迟不去。准确说,是彭生犹犹豫豫,还拉着小郑。
在年轻女子独居的府邸中,这样犹疑不去,在时下,是很失礼的。
最守礼节的小郑,不知为何,也仍由他拉扯着,一直站在府中。
看彭生一副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的德行,李秀丽先不耐烦了:“有话快说!”
彭生长揖到底,叹道:“有一事厚颜相求小姐。”
“昨日湖畔一别,已经见识小姐的剑仙般风采,不与凡俗同。小生家中亲戚,有一桩私事,实在为难。本不该烦扰小姐,但,凡人之力,实在难以为继小生遍数相识,恐怕只有您能解得此事。”
小郑注意到,闻言,少女的不愉面色顿改,眼睛亮了,身子往前倾,似一个极感兴趣的姿态,催促:“说!”
“我那亲戚,其子纳了一房妾,本来,双方都本是自愿的,其子爱重该女,愿以妻礼迎之。谁料,双方都兴高采烈洞房当晚,那女子却突然反悔,竟穿着红嫁衣,跳井自尽。从那夜之后,他们家就频频死人,都说是那妾怨气不散,化作恶鬼来报复我那亲戚到处求救”
彭生说得艰难又为难,这厢,忽见吴嫂子进来,通报:“小姐,有有他说,您要他找的,又有了。”她示意了一下,厅外,站着个赖三。
李秀丽示意彭、郑二人等待片刻。走出去:“有事?”
赖三搓着手,嘿嘿地笑:“不知小姐有客,贸然来此有一桩生意。说是个某个村子里,闹妖怪请小姐去降妖”
“什么妖?”
“听说好像是蚕妖。”
蚕妖?听起来就没什么战斗力。村庄里,大约是什么小精怪。
李秀丽说:“我现有另一桩生意。蚕妖的事,你先推了。或者说,他们如果愿意等,就再等等。我过几天再接。”
她接二连三,被两只鬼给放了鸽子,从她这里逃走了。
此时正是对鬼类怒气最盛的时候.
迫不及待地要领彭生所说的恶鬼事,要泄一口恶气,证明自己也能除鬼。
赖三喏喏地走了。
李秀丽回转前厅,道:“继续说。所以,你的那个亲戚招遍和尚道士,结果,都是些神棍骗子,去五个疯三个,还有一个当场死了,剩一个连滚带爬逃出来,第二日就死了。所以全城都没人敢去?”
彭生叹道:“是。我那亲戚家都已经快成凶宅了。他还拜着城隍。往年逢凶化吉。今年,连城隍庙都没保住他们。”
李秀丽摸摸鼻子,心想:天下幽官都被遣出去抓她了,谁还理普通凡人?这可不能怪她哈。是皇帝老儿下的令!
“行,这事包在我身上了。不过,我的规矩是,一件事二十两银。一分不能少。”
彭生家境不错,亲戚家也是富裕人家,二十两银能除一桩大祸,实在划算!
他正替亲戚高兴,不断感谢李秀丽时,却听小郑道:“读书人虽不谈鬼神。但神鬼无门,祸福自招。我也听说过这桩事。小姐,那家的厉鬼极凶,您要慎重考虑。”
即使是同窗,但说出“祸福自招”这样的话,等于说他亲戚死的活该。还劝刘小姐别接这桩事!
这郑生,怎么见色忘义!
彭生有点不高兴,但让一个表面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来接手凶宅,他也心虚歉疚,就没吭声,眼巴巴地看着李秀丽。
实在是,他亲戚全家都已经快被凶宅折磨死了。
李秀丽摆摆手:“行啦,我说接了就是接了。放心,我不一定弄得掉鬼。但鬼一定弄不死我。”
作为四品幽官的玉江龙王尚且拿她没有办法,何况一个厉鬼。
怕她反悔,彭生道过谢,给了地址和定金,连忙拉扯着小郑走了。
走出很远,松了一口气的彭生,忽然一拍脑袋:“文昌阁怪不得这个名字有点眼熟。刘小姐竟然住在这。”
小郑问:“文昌阁怎么了?”
彭生道:“你不是本地人,不知道。文昌阁的前前主人,就是那位百年前,曾被卫小玉数次青睐的大才子。不过,人死如灯灭,他都死了多少年了,也不重要了。”
“我得赶紧回去,告诉我那亲戚,他全家的命大概有救了。”
第074章 七十四
彭生的这位亲戚, 是他表哥家。
他表哥比他大了二十多岁,姓唐。
表哥之子,即那位纳妾的当事人, 几乎同他一样年龄。
自从疯三死二, 各方僧道、术士都不敢登门。唐家人尝试过搬家,却仍然鸡犬不宁。
得知有一位货真价实的“高人”愿意帮他们家, 唐家喜极而泣。扶老携幼, 举家出门相迎。
一直等到日上中天, 年纪小的都撑不住了。
唐老爷等得嘴唇冒泡, 不停地让家人出巷过街去看:“那位红衣女侠怎么还不来?”
唐夫人拭汗:“莫不是彭家表弟说错了约定的时间?”
他家的幼子,十二三岁的唐六少爷则等得无聊,心不在焉, 一会踢着柳树根,一会去揪柳叶, 还被他姨娘打了一下肩膀, 示意他庄重一些。
那位高人, 听说能以蒲为剑, 折艾作旗,飞剑飞天, 定是个英姿飒爽,肃杀端正的女剑仙。这样的人, 就算不能相交,也万不能给她留下坏印象。
唐六无聊之余,却见巷子的另一边, 烟柳杏树边, 一户人家的墙上,竟翻上来个人。是个没比他大几岁的纤细少女, 站在墙头,斜倚烟柳,伸手去攀杏花。
她梳着鸦羽般漆黑的双寰鬓,穿一身竹绿半袖,雪白纱衣作内衬,藤黄的裙儿散开,嫩生生脸颊,像柔得欲滴的清新春天,竟比花色淡洁。
见少年人不眨眼地盯着她,她若有所感,看过来,瞪他一眼。杏眼儿却胜春波动。
墙下有犬吠声,还隐隐有人叫唤:“唉,小姑娘,你怎么爬我家的墙,攀我家的花?”
她就回过头去,捡一颗石子砸中吠叫的狗儿,对说话的人做个鬼脸。竟然踮着脚,提着裙子,踏着细细的墙头快步跑开。小鞋子踩出的步伐,比猫儿更灵敏平稳,不带半点摇晃。
这女孩儿跳下墙头,一手折着柳,一手撕着杏花瓣,斜脚还踢小石子,报复性地打在不远处的狗儿黑鼻子上,她就咯咯直笑。实在没一刻稳重端庄。但俏生生的,叫年长的夫人们看见,都觉得极爱这青春灼人,不忍苛责。
唐六这眼巴巴的、痴痴的神态,引得姨娘狠掐了他几把,也引起了唐府中人的注意,往那侧看去。
唐夫人道:“这是哪来的小姑娘?不是叫人嘱咐过,今日不准闲人进巷子里。”
这女娃娃嫩得像朵花,一看就是家里宠大的,要是出了什么事,也是可惜了。
就叫下人们去驱赶她,又有些怜爱,便嘱咐:“好声劝她走,不要粗声恶气的吓人。”
谁知,这少女不但不走,竟单手推开身强力壮的婆子,走到跟前,一把柔润的嗓子,问:“你们就是唐家?”
唐夫人看了看她手里的杏花,说:“姑娘,巷子里杏花开得好。你是来折花的吧?可是今日不巧,杏花是不能折了。我们早就通知邻里街坊,不能靠近我家,你快快走罢。”
少女疑惑道:“可是不靠近你家,怎么捉鬼?”
唐家人顿时都回头看她。
这柔嫩得比春波欲滴的女孩儿,吹掉手心最后被强行撕出来的半朵花,喃喃:“单数。我今天一定能捉到鬼。”
她仰起脸,一点儿也没有唐家人想象中肃杀英姿的红衣剑仙模样,不高兴的时候就微微嘟着唇,想了想,已经先收了人家的银子了,还是解释一下:
“吴嫂子非说我的红裙子脏了,一定要给我换身衣服。她好像以为我出去游春,挑挑拣拣半日。所以来迟了。”
唐家人盯着她,瞠目结舌。
表弟/表叔介绍来的“侠女”、“女剑仙”,竟是个参差二八之龄,还会被家里人以为要去游春的小姑娘!
他们心里的怀疑之色几乎表露在脸上。
唐老爷回过神,忙挤出笑脸,凑到近前:“刘女侠,快请进!表弟早就同我说过,您年少有为,法术高强,那个、额”他看着小姑娘的嫩脸,也卡了一下词,“那个青春常驻!”谁知道这是真小姑娘,还是童颜不老的那种?
什么怪词?李秀丽迷惑地看他一眼,并不知道自己被彭生背地里吹嘘成了什么高大形象。她心里惦记着唐府的厉鬼,快步而进。
一过唐府门扉,此时本是青天白日,春风熏熏,忽然四周的光线就黯了许多,吹来的风也带着森冷的寒气,透过骨髓。
唐家的房子像是被永久地笼罩在了某种阴天乌云之中。李秀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冰冻凝滞的炁遍布在周遭的空气中。连院子里的树,叶子都是枯黄的。枝头光秃秃的,仿佛时光冻结在萧瑟之季。
而就一墙之隔,唐家所在的街巷上,柳树成烟,杏花尤带勃勃之炁,凝着春日性质活泼的雨露。
她取出腰后别着的菖蒲、艾草,一晃,草叶化作明耀宝剑,被她拿在手中,颤个不停。
果然有厉鬼存在其中。唐家的范围之内,已经变成了微型的临时溢出区。
举目再看缩着脖子的唐家人,他们无论男女老幼,个个眼睛下挂着黑眼圈,脸色憔悴蜡黄,时不时还打个哈欠,没精打采。
他们身上与外界正在发散交互的生人之炁里,“融”进了很多凝滞不散的冰冷鬼炁。
这些凝滞的鬼炁不断蚕食着他们的炁,将其转换为自己的力量。
人之元炁,与人命运相连,与身体五脏、健康密切相关。
一旦唐家人的炁被周身缠绕的鬼炁转换殆尽,他们将会暴毙当场。
而这些鬼炁既然已经融入,就算他们跑到天涯海角,也会跟这个溢出区连着,继续受鬼物折磨。
姓彭的说他们“折磨欲死”、“命在旦夕”,竟然不是夸大之言。
其中年龄最小的两个。
一个刚满几个月的小儿被抱在其母手中,本应丰润的脸颊,竟然凹陷下去,也有黄黑之色。把头靠在其母怀里,连哭声都没有,只昏昏沉沉,出气多吸气少。
另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也是病如骷髅,脚步沉沉,一点力气也没有,几乎站不住脚。
就算鬼物疑似是复仇,但这样的小儿,又有什么天大的过错?
李秀丽顿住步,忽然说:“喂,把你家十岁以下的小孩都抱过来。”
唐老爷夫妇闻言楞了一下。唐夫人赶紧嘱咐家族里的妇女,把十岁以下的孩子都抱了出来,连婴孩都摇摇晃晃地被放下。
李秀丽让孩子们站成一排,举起艾旗,摇旗招福。
下一刻,唐家人大大小小都惊呼出声。
孩子们更是吓得哇哇大哭。
他们身上的鬼炁,竟然具象化了。浮现出了一只又一只惨白的、缠满黑色“水藻”的鬼手,从冥冥中伸出,死死地拉住其手、脚、胸口,仿佛要将他们都拉入幽深的地底。
有妇人激起孤勇,想扯开锢着她孩子脖颈的鬼手。
但那只惨白发胀的手,不仅没被扯开,还缩紧了一圈,发青手指上的黑“水藻”不断往孩童的鼻孔、耳朵、嘴巴里钻。
不,那不是“水藻”,而是黏腻湿滑的头发。
孩童觉得耳朵剧痛,喉咙堵塞,脸色一下子胀紫了。
李秀丽见此,一把拽住那只鬼手。
她白皙纤细的手,用力,凝聚着元炁的血液上涌,让其微微泛粉。
嘎吱,竟生生扯断其惨白手臂,一根根折断发青手指,孩童的脖颈终于被松开了。
她又将坚韧异常的黏腻发藻从孩童的七窍里扯出,用蒲剑割断。
终于,孩童得以解脱,脸色逐渐恢复了正常,甚至这段时日沉重异常的身体,也好像忽然轻盈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躲到了母亲怀中。
见此,唐家人怀疑大褪,眸子亮了,满怀期冀。
李秀丽如法炮制,逐一扯开困锁在孩子们身上的鬼手,割断缠绕他们的黑藻,徒手捏爆凝滞的冰冷鬼炁。
这也使得她洁白额头,一点一点挂上了汗。
最后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脱困了。唐家人中有不少人当场落泪,几乎要对她下拜,感激涕零。
唐老爷希冀地看向她:“女侠,我家的其他人”
李秀丽举袖要擦汗,忽然,一张手帕轻轻地为她拭去了汗。她抬头一看,是一个怯生生的唐家妇人,搂着自己六岁的女儿,对她讨好地笑着。
那张手帕上还绣着稚嫩还歪曲的小黄鸭,正是小女孩递给母亲的。
少女顿了顿,面对这笑脸,还是回答了唐老爷:“其他人,等我除了这鬼,再论鬼炁。”
她要留下大部分的炁,以有余力与厉鬼斗。
唐家人早在看到第一个孩子脱困时,就已经全然信任了这个看似青春不稳重的妙龄少女,忙不迭地道谢。
李秀丽问:“事主是哪个?就是纳了厉鬼生前为妾的。”
闻言,唐老爷沉默了片刻,面露凄苦之色:“女侠,前面就是我家的主院。我的长子、长媳就在其中”
前面的院子?李秀丽抬起头,果然看到前方有一座大院子,院门大开,挂着白色出殡用的纸灯笼,垂着白幔。像是有丧事的样子。院子里摆了七八张圆桌、凳子,上面还有空荡荡的碟子、筷子,像是酒席用的。
正对着主屋和圆桌,有一个搭起来的台子。似乎是新婚时戏班子用的。此时,台上拄着一根又一根的哭丧棒。
院子的一角,有口井,井旁是颗大槐树。
此时,春来槐树未新绿,反而满地是枯黄叶。树身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铜钱夹纸钱。
树ῳ*Ɩ 下的井口,则被一块大石头死死压实。上面密密麻麻地贴满黄符,黑色蝌蚪文写满一张又一张。
而且石头还在微微抖动着,连带黄符上的蝌蚪文都在流动扭转,似乎有人声嘶力竭地念着经文,镇住石下的东西。
“你儿子和儿媳在哪里?”李秀丽侧过身,要问唐老爷、唐夫人:“在屋子里?”
没有人。
就在她观察院子的那几息功夫,唐老爷和唐夫人以及一干缩头缩脑恐惧万分的唐家族人,都消失不见了。
她独自一人站在这间主院前。
而就在她侧头又转回的那一瞬间,整个院子的装饰全变了。
原来的白布白灯笼等,全部换成了红色的。
院子里披红挂彩,贴满囍字的鲜血般的灯笼,轻轻在檐下摇晃。
大槐树上缠满喜布,井口也没有石头压着。
院子中的七八张圆桌畔,坐满了各色客人,都背对着她,专心致志地看向戏台上。
戏台上,正一个油彩涂面的戏班子,粉墨登场,咿呀咿呀唱着一出不知什么戏。
似乎是一出送嫁的戏,非常应景。其中一个青衣扮演新嫁娘。
在她踏上门槛的那一霎,所有客人将头扭了一百八十度,一双双没有瞳孔的黑睛,对准她的方向。
戏班子仍唱着他们的戏,只是,那个扮演新嫁娘的青衣,衣襟是左衽。
左衽,是寿衣的款式。
近在咫尺,一口阴冷的气吹在她脖子上,冷意激起鸡皮疙瘩。
一个细细尖尖的声音说:“客人,您来吃酒席,怎么不入座?”
她回过头,一张惨白的脸,两颊涂着胭脂。
一个纸人作管家打扮,僵硬地在趴她身上,双唇不动,声音笑嘻嘻:
“快入座吧,新娘子,已经等您很久啦。”
第075章 七十五
纸人惨白的脸、血红的胭脂, 阴冷的气息近在咫尺。
“啪”!
下一刻,它的纸脑袋被打偏了。
被少女不留情面地糊了一巴掌。
李秀丽嫌恶道:“靠这么近干嘛?你口臭!”
在一院子“客人”黑幽幽的眼眸注视中,她一把推开那个纸人, 昂着头, 毫无心虚恐惧之色,抬脚就跨进了院子。
她随便找了张还没满座的圆桌坐下, 真当自己是来坐客吃喜酒的, 随手拿起筷子, 回怼那些盯着她的“客人”:“看什么看!”
她话音刚落, 客人们的脖子发出嘎吱嘎吱,仿若生锈的声音,慢慢转回正位, 专注地对着戏台,时不时鼓掌, 却一言不发。
戏台上, 青衣还在咿呀、咿呀地唱着新嫁的戏, 明明是喜庆的唱词, 乐曲却如怨如诉。
李秀丽扫了一圈院子。
那些面目呆板的“客人”,大部分都是没见过的人。
但其中有五个人, 两个和尚,三个道士。面目却比其他人都灵动一些。其中有两个, 脸上是青色的,已经有些发烂,看着像是死尸, 却还能动, 能鼓掌。
当时说,唐家请过五个来捉鬼的。疯三死二, 莫非就是这五个人?
她的视野里,这个院子里到处雾蒙蒙的。
戏台、喜布囍灯、台上的人,台下的人,都隐隐绰绰雾中。
这是那些冰冷凝滞的鬼炁,聚成了吹不散的白雾。
她动了动手指,拳头有些发痒
她这个年纪,不喜欢琐琐碎碎的麻烦。
若能化作龙身,摇头摆尾,扫尽鬼炁,何等痛快!
不过,如果那样,唐家的男女老少,大部分人都死定了。
除去被她一开始就解除了联系的那些小儿,剩下的唐家人,他们的炁已经与这鬼炁千丝万缕地交织在一起。
强行破局,扫平多余之炁,将溢出的幽界压回阳世之下。他们的炁没有来得及剥离,也必定随溢出区而散。
本来一个个的就身体虚弱成了那样,再损失掉大半的元炁,五脏失能,顷刻人就没了。
到那时,她来救人,却反而害死了对方满门。这桩“生意”算是砸透了。
她一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听戏,一边点开游戏论坛。
好友页面,她说了唐家的情况,询问对方如何在不动用暴力的情况下抚平溢出区。
但“瑛”还是没有回她。
自从上次谈话之后,“瑛”表示自己跨过幽界,来此表人间找过她之后,对方就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忽然,论坛那面出现了小红点,显示有新回复。李秀丽又跳到论坛页面,刷新了一下修道区的初级版。忽然眼睛一亮。
因为瑛久久没有回复,她就在初级版发了个差不多问题的帖子,只是把涉及本表人间具体情况的信息都隐藏了。
帖子一发出去就石沉大海,她努力顶了几次贴,终于有了几条回复。
但都是垃圾信息。
包括并不限于“撒花”、“占楼”、“虽然但是,萌新发问:临时溢出区是什么?”“同问,除了诵世天书外,怎么修炼都不知道,临时溢出区是什么?暴力破解怎么破?”
初级版论坛里,许多人甚至不知道什么是临时溢出区。
不知不觉间,李秀丽的所知所闻,已经胜过了同批的许多玩家。
一直到刚刚,最新一条回复,终于是对她而言的有效信息。
回复人,竟然是她之前加的另一个好友,ID叫“一飞冲霄”的,发言很简洁:【想要不使这家人暴毙而破临时溢出区,需要研究其规则,具有一定的技巧性。】
【具体的,看私聊。】
她立刻切到好友页面,“一飞冲霄”果然发来了一条私信,先是礼貌地回答了她的问好:
【你好。我是一飞冲霄。关于你的问题,我认为,你应该先研究这个鬼怪临时溢出区的规则。
其中重点要分辨此溢出区,具有几重性,哪一重具有较为稳定的、真实的规则。这是我所知的,在大部分涉及鬼怪的溢出区,最优先要做的事情。只有确定了哪重的规则是真实稳定的,才能讨论下一步。当然,如果只有一重,那是最简单的,这就代表这个鬼怪临时溢出区的规则,全都是稳定真实的,就可以采取最直接的办法。】
涉及鬼怪的溢出区?几重性?稳定、真实的规则?
“最直接的办法”又是哪一种?
李秀丽皱眉不解,正要继续与他沟通,嘎吱,紧闭的院中主室门被推开了。
出来的却不是今日成婚的新人。
一男一女站在门前,面向满院来宾。
除去戏台上的青衣仍哀怨地唱着戏罢,客人们齐刷刷地转过头,看向这对男女。
看清他们容貌的那一刻,李秀丽也怔了一下。
这对男女,竟然是刚刚才见过的唐老爷、唐夫人。
他们衣着一改之前的素净,扫过她,目光也像看过全然不认识的人,丝毫没有停留。
唐老爷神色忧愁,对众宾客道:“谢过众位来捧场犬子的喜宴。但家门不幸,我儿纳了一位娇娥入门,熟料囍字囍气冲掩门神,有一邪物,趁此之机,伴随这女子进入我家。它一旦日暮,就要吞吃生人,作恶我家。”
唐老爷夫妇出场的时候,宾客神情生动了不少,倒像是一个个真人了。像是等待开演的偶人投入了剧目之中。
闻言,众宾客大哗。有人起身而走,走到府门处,却一头撞在了透明的无形墙壁上,只能悻悻而返。
唐夫人苦笑着摇头:“众位不要尝试了。邪物残酷,它不愿意放走进了唐府的任何一个人。我们家已经试过,无法走出府门了。”
那五个僧道里,有一人怒而站起:“你家请我们来做客,却要害我们死于非命!”
唐老爷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脾气人,胖乎乎圆滚滚的身躯转了过来,赔笑:“客人莫怒,莫怒!虽然如此,暂时我们也有办法保命。”
“我家与城隍爷手下的日游神交好,得了不少城隍庙的符咒。
我们已经分发给全部家人,每人持有一张,贴在房间中。只要各位在天日全黑之前,进入我家有人居住的房间,得我家人庇佑,夜晚不要外出,就能保全性命。”
唐夫人相貌平平,手脚格外修长,眉宇却有英气,她拍了拍手,随即有唐家婢仆拿了一个大盒子过来。
“请各位抓阄。这是男盒,这是女盒。男女客人分列而选。抓到哪一个房间,就进入哪一个。我们家里从我的儿女、媳妇等,再到家里管事、婆子等,俱守在房间里,只要各位入内,他们当即就会贴好房间的符咒,确保邪物无法入内。”
客人们无法,只得男女列队,各自抓阄。
李秀丽暗中观察,见这唐老爷、唐夫人身上的元炁,正是他们本人自己的,确定是活人,而非鬼怪。才上前抓阄。
她抓到的纸条上写着“甲——肆零壹”。
偏头一瞅,其他男女客人,有的抽到了乙字的,有的都抽到了丙字的,有的抽到了丁字的。
像她这样写着“甲字”的很少,最多的是写着乙、丙字的。
满场的客人都抽完了纸条,唐老爷夫妇就亲自带队,分别领着客人们前去对应的房间。
李秀丽注意到,只有戏台上的戏班子,一动未动,自顾自演着戏目,吹拉弹唱。那青衣,仍然甩着水袖,漫台打转。
她拉住领着女客的唐夫人,一指,说:“还有人没抓阄!”
她指的方向是戏台。
唐夫人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温和道:“他们不是客人。不需要房间。”
语毕,不论李秀丽再说什么,她都一言不发,只管领着女客们往前走。
乙字的被领去了表亲们住的院子。丙字的大多住在充府内事务的族人房间。丁字的进了婆子、家丁的房间。
一路人,唐夫人耐心地安抚她们,说因为房间不够的关系,委屈了部分贵客。但无论住在哪,符咒都是差不多的。只要不出屋门,晚上就都是安全的。
仍有客人嫌贫爱富,想闹,吵着自己要换别的更好的屋子,话音刚落,她手里的纸条凭空消失。
唐夫人冷冷道:“既已抓阄,不得反悔。你已失去入住资格。”
便带着其他人离开。渐渐地,人越来越少。
每送别一位客人,她都会嘱咐道:“切记,切记!晚间不可外出。倘若外出,决不可到主院来,不可靠近那方水井。如果见到井边有身穿嫁衣的女人,不听,不看,立即原路返回,或许还有一丝活路。”
到了最后,只剩李秀丽一个人跟在唐夫人身后。
最后一间屋子,所谓的“甲字肆零壹”,距离主院竟然不远。
唐夫人回过身,定定地看着她,口中说:“这间屋子住着我的小女儿,唐五娘。刘姑娘,你且安心住下。”
刘字重音。
李秀丽悄悄地挨进她身侧,张唇,无声地问:你还认得我吗?
唐夫人的眼睛警惕地向四周转了一转,无声无息,幅度微微地点了点,又借着宽袖的掩盖,拉起李秀丽的手,一边口中继续叮嘱说过不知多少遍的话,一边在她掌心写了几个字:记得。信我们。夜别出屋。
看来,唐家人果然一起进入了临时溢出区的这场变动之中。他们这熟练的样子,似乎是在这个环境里已成习惯。
写完字,客人也全部到房间了,李秀丽推门便可进入屋中,唐夫人抬头看了看天色,日色已晚,天边最后一丝金红的光线也将损耗殆尽。不敢再多留片刻,匆匆离开。
李秀丽将手按在门扉上,听见门后果然有个小女孩清脆的声音:“门外的那位姐姐,天马上要黑了,你快进来吧,我准备贴符咒了。”
她正要推门,余光忽闪一物飞弹而来,她手背立时剧痛,浅红了一小片,手离开了门柄。
李秀丽警惕,回身而望,四下里却悄无一人,枝木掩映,屋檐深深垂影,日色将沉,黯黯一片。
她回过头,正要继续推门,又有柔韧的某物席空卷来,卷住她的腰,硬生生地向后一拖。
李秀丽气恼,探手去抓此物,此物却缩入了某处黑暗中,倏尔不见。
就在这一拉一扯的来回间,天边的最后一丝日光也消失了。夜色猛然跃出,完全降临。
而李秀丽,尚未进入房间。
她站在唐家的长廊上,试图往前迈步进入房间。
谁知,步子刚一踏出,眼前倏尔一花。
她似乎跨过了好些空间,直接跨步到了主院。
眼前,囍字在夜中分外深沉,像发黑的血字。
主院里空无一人。戏班也消失不见。
一个黑发披下,长及脚踝的女子,一身红色的嫁衣,绿色披挂,正坐在井旁,背对着她,面朝黑黝黝的井口,一下又一下,梳着头发。
第076章 七十六
唐夫人说过, 在这里,一旦天黑之后没有进入房间,首先不能去往主院。到了主院, 绝对不能靠近水井。然后, 如果在主院的井旁看到了有穿嫁衣的女人,必须不看、不听, 扭头就原路返回。
李秀丽却没有半点抬脚就走的意思。
她的视野里, 游戏论坛的好友页面, “一飞冲霄”的最新回复是:【鬼魂类临时溢出区的‘多重性’, 涉及幽世与阳世之间对照关系的定义,以及‘鬼’的本质。要解释比较复杂。你现在的处境,长篇大论毫无意义。先处理掉溢出区。】
【怎么判断该鬼怪临时溢出区是否具有几重性?一旦进入鬼怪临时溢出区, 溢出区的某些关键人物,你可以看作‘NPC’, 会抛出一些规则。这些规则有可能是真实的、稳定的, 也可能是虚假的、不稳定的。也就是说, 不遵守规则, 可能会死。但遵守规则,也同样可能会死。而且连NPC本身, 也不知道自己抛出的规则是否虚假。这需要你自己去判断。】
“我独秀,我独美”:【有没判断标准?】
“一飞冲霄”:【有。虚假或不稳定的规则, 往往与它自己的细节是矛盾的,充满未知与变幻。】
而李秀丽身后,应当“原路返回”的走廊, 此时正以肉眼难以分辨的快速, 扭曲地空间连接在一起。
每个房间的位置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修行者耳聪目明,五官灵敏, 她瞟了一眼就看了出来,就在她看过去的几秒钟内,这些房间起码换了五波位置。像被分给她的“甲—肆零壹”,先是从左第三间跳到了左第四间,左第七间再跳到了右第二间,现在跳到了左第二间。
并且,看似正常,实则一步一扭曲的长廊,有不少扭曲的方向,其炁的流动方位,正是主院。
她如果真按唐夫人所说,原路返回。她每踏出一步,都会被传到不同房间之前。更有可能会转了几步之后,忽然回到主院的水井旁。
唐夫人确实说过,躲在被分到的房间里,贴好符咒,就能躲开危险的黑夜。
但她没有说过,房间和道路是会变换的,如果进入不是被分配的房间,会发生什么事。
也没有说过,不能原路返回,会发生什么事。
李秀丽打字的速度几乎起飞。
“我独秀,我独美”:【如果发现疑似虚假或者不稳定的规则,要怎么做?】
对面的“一飞冲霄”也是秒回:【对我们修士来说,如果该临时溢出区对你的威胁不是很大,最直接的做法是:违背它。看看会不会触发新的,与其全面矛盾的规则。一旦触发,该鬼怪临时溢出区,起码具有双重性。】
天真正黑下来之后,却有皎洁之月挂在夜幕,反而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黯。
水井畔梳头的黑发女人幽幽侧过脸时,李秀丽没有动,双手交叉在胸前,就着月光审视对方。
没有马赛克。
这么久下来,李秀丽早就摸清了。
道种公司的屏蔽系统不对血腥、恶心的画面打马赛克的情况,只有一种:对方不是真实存在的人类或生物,而是隶属于超凡存在。
女人黑发黏腻如藻,滴答流着水,一直垂到深井之中,数不清有多长。那张脸惨白、肿胀,像被泡发泡糊的馒头,果然是溺死之人的面容,五官隐约看得出生前的秀致。
她一边梳着湿漉漉的长发,一边喟叹,声音嗡嗡的,大约是口舌被泡涨后,音色失调:“真是稀奇。被那些怪物迷惑的人,居然见了我不跑。”
李秀丽道:“你就是孙翠兰?”
在来到唐府之前,她大致从彭生那里了解过一些情况。
那个据说入门之夜,却投井而死的新娘,是府城近郊的农人之女,名唤孙翠兰。
孙翠兰停止梳发,身子未动,头颅却转了过来,正对着她。
下一刻,那张膨胀腐烂的脸,忽地平移过来,近在咫尺,甚至能嗅到女尸身上的水腥气:“你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谁?”
那些水藻般的黏腻黑发猛然竖起,在女尸身后张出巨大的阴影网络:“你也是怪物们派来抓我的帮凶?”
李秀丽并不恐惧,只奇道:“我是误入唐府的人。怪物们是谁?”
孙翠兰的视线在她身上梭巡了很久,背后的黑发才慢慢落下:“怪物们是谁?它们以亲事骗来了我,虚伪地许诺,说虽是纳妾,将以妻礼待之。却在我成为新娘的当日,就将我逼入水井,害死了我。我死后化作鬼魂,它们仍不放过,以整座府邸设下天罗地网,将我困在唐府中,想要吞噬我剩余的魂魄。且它们贪婪成性,不断引来无知凡人,以我为恐吓的借口,将其引入陷阱之中,以餐食俗子”
她忽然笑了:“我猜猜,它们是怎么对你们说的。‘邪物、厉鬼隐藏在黑暗之中,快快进入房屋之中,那里有符咒庇佑,可以保命’、‘天黑之后,不可外出,否则将会被邪物吞噬’,‘不可靠近主院的水井,见了穿嫁衣的女人,立刻离开’。”
唐老爷、唐夫人确实是这么说的。
李秀丽骤然反应过来,孙翠兰口中的“怪物”,竟然指的是唐老爷、唐夫人等!
红衣厉鬼见她终于明白,脸颊上的唇几乎裂到了眼角,一个狰狞的笑:“你们这些愚人,被怪物引进了陷阱,今夜都将变成血食,与我一样枉死。却不知不觉,反将豺狼作良善!”
“看在你没有见了我就逃走的份上,我告诉你,要在这座府邸当中活命的真正规则。”
“真正的规则是:天黑之后,绝对不能进入任何一间屋子。尤其是有唐家人守着的房间。”
“唐家所有人,从上到下,没有无辜者。它们都是食人无数的怪物!
白天,它们贿赂日游神。借来法力幻化人形。而这法力,一入夜就失效。夜游神不留情面,会追杀怪物。所以,它们诱骗你们在入夜之后进入房间。一旦你进入房间之中,它们就会设下符咒,将你困死屋中,让你无法动弹,再慢慢地将你啃食殆尽。”
孙翠兰黑藻般的发丝不尽地延展开来,小心地爬向不同的房间,撬开了一丝极小的缝隙:“你自己看罢!”
月光顺着缝隙,照了一缕进去。
门后的某片深沉幽暗,立刻刷刷刷、梭梭梭地退去。似乎被灼伤了。
门然高低起伏,响起音色怪异扭曲的嚎叫声,像石头摩擦金铁,也像被困的凶猛兽类。
人类叫唤不出这样的声音。
离得最近的那间,恰好是李秀丽原本要进入的“甲—肆零壹”。
她眼睛雪亮,清晰地看到,门后紧紧贴着一只薄薄的皮子。
那皮子大约是个人形,上绘着小女孩的五官,但既无血肉又无骨骼,飘飘地,像是从哪扒下的人皮。它的底下是空的,眼睛是黑咕隆咚的洞。
它舞动着,紧贴着门板,发出小女孩甜蜜天真的叫唤:“姐姐,姐姐,你快进来啊,外面很危险呐!”
声音同她刚刚呼唤李秀丽时,一模一样。
不远的两间房,分别是唐老爷、唐夫人所住。
左侧屋子,蹲着一只肥肉滥地,但体格庞大的斑斓虎。
它的王字额头上,戴着一张面具,面具被定格在了笑容,正是唐老爷的样貌。
面具在老虎头上,张口发出人言,对门外喊:“姑娘,你不想进我女儿的房,可以到我们这里来!”
而老虎的本体,则正用爪子摁住一个“客人”,埋头在其破开的肚腹中,吃得淋漓尽兴,心脏、肠子等残渣都挂在它皮毛上。
右侧屋子,雪一样结满一层又一层的网。
网中央,趴着一个奇异的生物,似乎是蜘蛛与人的结合体。手脚极长,却长着黑铁般的蛰毛,肚腹鼓起。口器突出,一对复眼,正喷出白色的丝线,将跟前的一个女客裹在茧子里,只露出一个头。
它一边在进食,用口器贯穿头盖骨,将消化液注入女客体内,将其五脏全部融化,再吸食殆尽,肚腹吃得一鼓一鼓,连肚子上映着的那张脸都有些变形。
它的腹部映着一张平凡而眉宇带英气的女人脸,赫然是“唐夫人”。
唐夫人则发出温和的声音,同唐老爷、唐五小姐争夺猎物:“姑娘,刘姑娘,莫怕,快到我这里来。”
其余的房间内,借助被发丝撬开的一缕缝,月光所照,李秀丽看了个大概。
确实,每一间屋内,都藏有形态各异的诡异怪物。
与它们相比,不过是溺死模样的红衣孙翠兰,已经显得那么可亲。至少,她没用头发绞着个人在大吃大嚼。
李秀丽惊得凝目观炁。
却发现,孙翠兰竟然没有说假话。
房间内这些唐家人变的怪物,它们身上的炁,依稀带着白日里的个人特色,但却颜色发黑,浓稠异常,像是污泥在流动。这绝不是正常人的炁。
如果她之前真的听从了唐夫人的话,一见到孙翠兰,就转身回奔,躲到某间屋子里,或许,她现在正在跟这些怪物斗法。
而如果是凡人进入这个临时溢出区,遵守唐夫人告知的规则,必死无疑。
只有不遵守唐夫人告知的规则,才会触发孙翠兰,告知“真正的规则”。
李秀丽皱眉:“那么,按你的说法,只要不进入房间,我在外游荡到天亮,就安全了?”
“错。”孙翠兰放下梳子,厌恶至极地看着这些妖魔鬼怪,冷笑:“你不但不能进入房间,还要跑得过它们,才能挨到天亮,保住今日之命。”
“它们既然不能离开屋子,惧怕夜游神,我只要待在这里,干嘛还!”话音未落,李秀丽微微睁大了眼。
通向主院的诸多游廊,竟然莫名地缩短了一截。
而四面八方、藏着怪物的房间,竟朝主院逼近了一段!
那些怪物全都紧贴到了门后,眨也不眨地盯着站在主院里的少女。
它们的确不能离开屋子。
但这些屋子,居然是活的,会不断自己缩紧距离,朝你而来!就在几个呼吸的功夫,整座唐府所有建筑都隆隆作响。所有房屋都门朝主院,似人转过身,“转”了过来。
唐府建筑的格局,就变成了以主院为核心,各房呈圆形包围状,不断地缩短空间剧烈,一截一截往这里“跳”。
孙翠兰坐在井边,看着向主院“包抄”来的那些房屋,道:“自从唐家人设下大阵,唐府就‘活’了,这些怪物借符咒与建筑融为一体,可以错乱空间,虽夜不能出屋,却可以追杀入阵者。”
“有生人来时,它们吞吃生人。没有生人来时,它们就来包围追杀我的魂魄。”
她缓缓退入井口,折着身躯,贴在井缘。黑发钻入水下,像根系杂错,交织网罗的密密水藻,将井水都映成黑色。
惨白肿胀的面庞上,漆黑无瞳的眼,紧紧盯着少女,伸出手:
“我要告诉你的,最后一条规则:这座府邸中,真正安全的地方,只有我的井下。我可以凭借地下水系,逃过地上的怪物。而它们害死了我,不敢正面对抗我的怨气,不会入水。”
“来,到我这里来。跟我一起到井中躲避吧。”
眉目粼粼,像是娇养无知的少女,环顾四方逼近的怪物,无处可去,果然一步又一步,向她走来。
只要再一尺,就能将这鲜活的生命拉入井中,共沦寒彻的水波。
就在少女略带粉色的白皙手指,要碰到井边之时,天边忽飞白练,以闪电般的速度卷住纤细腰肢,凌空若舞,将她拉到了主院的房顶。
李秀丽在房顶站稳,松开了另一只悄然握住蒲剑,准备刺穿女鬼脑瓜子的手,偏过头,讶然:“是你?你怎么在这?”
这柔韧的触感之前有人阻止她进屋子,本以为是谁藏在暗处,却没想到还是熟人。
白练重新垂下,变回拂尘,被握在骨节分明的掌中。
“福生无量天尊。”来人发色奇异,一半是青春之黑,一半是苍苍之白。英眉端容,俊得极为正气,像挺拔的松,浩然的山,有不移之色,堂堂之美。一身白衣黑底的鹤氅,内穿道袍。
虽然他的脸在李秀丽看来是一张像素脸,但像素五官也有端正和崎岖之分的嘛!何况这头极有特色的头发。
而对白鹤道士而言,“云真子”的相貌虽然变了,那熟悉的蒲剑、艾旗,也早就让他认出了这位故人。
便肃容颔首:“道友,北地一别,今日江南重逢。此地却不宜叙旧。”
失去了即将到手的猎物,红衣厉鬼在下方狂怒不止,凝聚着怨气的黑发钻出井底,狂乱地舞在半空,像铺开的巨网,也像张开的大口,阴影几乎遮蔽了夜空,连月光都在一瞬间变得惨然发灰。其口中却还不断地唤道:“你快下来,只有我这里是安全的只有我这里是安全的”
鬼物的诱哄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站在房顶上的两人,一动不动。
白鹤说:“道友,它在撒谎。唐家人说的规则是不稳定、不真实的。它说的,也不是真实、稳定的规则。”
李秀丽说:“我知道。”
心想:这鬼当我是傻子?
我不全信唐夫人,难道就要全信你这女鬼?
刚刚她看得一清二楚,井水下的黑发根根耸立,刺如尖峰,只待她一入水,顷刻就把她扎成筛子。
见诱哄不下人,孙翠兰更是气得发狂,几乎蔽日的黑发将房顶的四面都围了,舞动游走。又顾忌正不断逼近的各怪物,又不知顾忌什么,始终没有下手。
最后,鬼号一声,钻回井中。
而本来四面逼来的怪物,也一时僵住了。透过门缝,它们极其不甘地望着屋顶上的李秀丽、白鹤二人,却只能隆隆退去,建筑的空间位置都恢复了原状。
李秀丽放下蒲剑,奇道:“它们为什么不动手?”
白鹤道:“因为我们站在它们两重的虚假规则之外,第三重,真正的稳定规则里。”
他指了指千万年悬在天际的月亮,又指了指房顶上的屋脊神兽石雕,它被雕刻在屋顶,受尽风吹雨淋,自岿然不动。
“这个临时溢出区存在第三重规则,也是真实、稳定的规则,是:主院的神兽注视之下,月光之下,是绝对安全区。”
“唐家人说的虚假不稳定规则,包括‘进入屋内是安全的’、‘不要去主院’。而孙翠兰口中的虚假,则是‘井下是绝对安全的’、‘它们会追来主院,主院也不安全’。”
“真正的安全规则是:不能进入屋内,必须待在主院的屋脊神兽目光注视范围之内,必须待在月光之下。”
“所以,如果有凡人误入此临时溢出区,入夜之时,只要满足真实规则的三个条件,就能避开来自屋内怪物与厉鬼的伤害。”
李秀丽恍然大悟:“所以,孙翠兰要骗我下井。因为井底能隔绝月光,也遮挡了屋脊神兽的注视。”
白鹤颔首。
此时相对安全,二人也可以多说几句话了。
“你怎么知道这些?”李秀丽道:“你又怎么在这里?”
白鹤微露出一丝笑意:“巧合。贫道近日游历到江南,昨日,落脚之地找来一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书生,他说放心不下一位女郎,特请我来此协助除鬼。不料,先行一步进入此溢出区的,竟然是‘云真子’道友。”
“至于贫道为何能猜到真实的第三重规则,是因为我提前了解了孙翠兰之死。”
“孙翠兰之死?”李秀丽挠挠脸颊:“她不是投井自杀的吗?虽然唐家人说她忽然想不开,投井自尽。她自己的鬼ῳ*Ɩ 魂说是唐家人逼她投井。但总地来说,都是自杀。”
白鹤却说:“不,孙翠兰,决不是自杀,更不是被唐家人逼着投井。否则,今晚就不会出现三重规则。”
“这与鬼怪临时溢出区的形成过程,密切相关。道友可知道溢出区是怎么形成的?”
李秀丽说:“这个我知道。就是人类个体或群体的七情六欲之炁极端波动,突破了某个临界值,导致幽世之炁满溢出来,覆盖阳世之上,形成了临时溢出区。”
白鹤叹道:“爱憎恶,恨别离。凡人个体最常见的,最容易情感极端波动,突破临界值,导致人体之炁震荡,幽界溢出的时刻,往往是其死亡之时。所以,这世上最常见的临时溢出区,正是‘鬼怪类临时溢出区’。”
“这也是为什么,民间传说,都说人如果横死、冤死,往往会化作厉鬼。因为愈是惨烈痛苦的死亡,愈是七情波动大,愈容易形成临时溢出区。”
李秀丽笑道:“这样的话,那照理来说,世上的鬼魂,我应该三步一见,五步一闻。偏偏,我来大夏这么久,都没撞见过几只鬼。地羊鬼不算。它算是怪,不是‘鬼’。”
白鹤说:“这是因为,大部分的‘鬼’,即‘鬼怪类临时溢出区’,不待你看见,就会自行消散。阳世与幽世之间,物质浊重的阳世才是根本。人死如灯灭。死亡那一刻,随着肉身消亡,此人引起的炁之极端波动,没有了依凭,无法长久,会随风散入天地。唤起临时溢出区的极端之炁散去,这种自然形成的‘鬼怪类临时溢出区’,最多维持几个呼吸,便会自行瓦解。这也是阳世隔绝诸法的一个表现。”
闻言,李秀丽道:“那少部分的鬼怪类临时溢出区,为什么能够长期存在?像唐家的这个鬼怪类临时溢出区,‘孙翠兰’。存在起码有半个月了,折磨得唐家人举族欲死。”
白鹤:“人类死亡之际天然形成的‘鬼怪类临时溢出区’,即所谓鬼魂,确实如露亦如薄雾,风吹即散。但如果是非天然形成的呢?”
“人死虽然如灯灭,但活着的人的痛苦之情,一时半会却没有办法挥去。生离死别,也是人间至痛之一。
亡者亲友的极端情绪存在,会让本应自然散去的鬼怪类临时溢出区维持得更长,厉鬼也就存在得更久。直到亲友的情绪情感逐渐平稳下来,才会逐渐消失。
诸表人间往往都有安抚死者的习俗,比如守灵、比如哭丧,比如所谓七日回魂夜,比如守丧数月数年。实际上,从我们修道者的角度看,这些习俗是极为高明的预防临时溢出区的手段,安抚的并非是死者,而是死者亲朋好友的情感,或发泄,或延缓,使其慢慢接受这个事实。”
“贫道行走天下,见过的绝大部分能长久存在的‘鬼怪类临时溢出区’,能长期存身的‘厉鬼’,均是凭借亡者亲友的活人之炁而供养出来的。”
“而且,这样的‘鬼魂’,与其说是她本人的延续。不如说,这个‘鬼魂孙翠兰’,是她亲友记忆中、印象中的她。所以鬼怪临时溢出区中的鬼魂,往往其性情、记忆,会产生变化,与生前颇有出入。因为,祂们是被亲友的记忆所塑造,被活人的炁所造出来的。”
他俯瞰井中的孙翠兰,有叹息之色:“陶潜说,‘亲戚或余悲’。她的存在,是她的亲友仍处于痛苦之中的证明。”
“包括‘孙翠兰’对于自己死亡的控诉,也并非她真正的死法,而是她亲友认知中,孙翠兰在唐家是这样死去的,是被唐家人逼死的。”
“这也是为什么,一部分‘鬼怪类临时溢出区’,有多重性。因为,鬼怪类临时溢出区的相当一部分,是由许多凡人的认知所塑造的。”
听了白鹤的科普,李秀丽立刻想起“一飞冲霄”说的:鬼怪临时溢出区的的“多重性”,涉及幽世与阳世之间对照关系的定义,以及“鬼”的本质。
她灵光一闪,今晚所见所闻开始融会贯通,一敲掌心:“我懂了!”
“孙翠兰的亲友,认为她是被唐家人不知怎么样逼迫而死,选择成亲之日投井。在他们眼中,唐家人是害死孙翠兰的罪魁祸首,所以,在这一重之中,也就是孙翠兰的亲友的认知之中。唐家人都是怪物。这在临时溢出区中就显化出来,变成了‘唐家人每到晚上,变成怪物吃人’。”
“而唐家人。他们告诉我,他们当初明明觉得孙翠兰是自愿进入唐家为妾,而且他们对孙翠兰也很不错,以妻礼迎之,对方也没有不高兴。结果成亲当晚,孙翠兰莫名其妙地投井而死。
在唐家人的认知中,孙翠兰这莫名其妙的投井而死背后,一定有什么针对唐家的阴谋。所以,这一重认知在临时溢出区的显化,是‘邪物趁囍气掩盖,跟随孙翠兰进入唐家,要谋害唐家人’。”
“所以,才会有两重针锋相对的虚假规则。这两重某种意义上都是对的。只不过,只代表孙翠兰亲友和唐家人各自认知当中的‘对’。无论听从了哪一重虚假的规则,都会被另一重给坑害。”
白鹤赞赏道:“道友敏捷。却不知,道友又怎么看待幽世和阳世之间的对应关系?”
李秀丽想起张白教她的,便说:“幽世是里,阳世是表。所以各个阳世才称诸表人间。”
白鹤正色道:“幽世与阳世,有多重关系。各门派都争论不休。但有几重对应是确定的。
阳世是表,但也是源头,是本体。幽世是里,也是象征,是阳世的投影。阳世留痕,幽世必有对应的存在。”
“是故,鬼怪类临时溢出区,虽然由凡人之炁供养,被凡人的认知左右其中数重规则,但其中有一部分,是阳世的留痕,投影于幽世,显化于溢出区。这部分,是不为任何人认知所动的实际发生过的事实。”
李秀丽明白了,用了现代政治课的概念,总结了一下:“也就是说,鬼怪类临时溢出区,由人类的认知和客观事实组成。人类的认知部分,就是经常欺骗我们的虚假、不稳定的规则。客观事实在溢出区的投影,则是稳定、真实的规则。”
白鹤毫无障碍地理解了“客观事实”一词:“道友理解无误。”
补充:“也有些情况,当提供炁者的认知,与客观事实重合的情况下,这个溢出区就只有一重,所有可知的规则都是真实稳定的,不需要我们去分辨。”
少女道:“所以,唐家、‘孙翠兰’的认知其实都是有问题的。他们的认知演化出的规则是虚假的。也就是说,孙翠兰并非自杀投井,也并非被唐家逼迫而投井。”
她看了看一旁不言不语的石雕神兽,以及天上默默无言的月亮:“那么,这些真实、稳定的规则,则是孙翠兰真正死亡原因,在溢出区的留痕?”
白鹤点点头:“判断真实、稳定的规则,要看变幻的鬼怪类溢出区中,有什么事物是稳定存在,不扭曲也不变动的。”
李秀丽掰着指头数:“孙翠兰死亡的时候,唐家人和孙翠兰的家人,都不曾亲眼见到。但那一日是月夜,井口是露天的,月亮能‘看到’孙翠兰之死。而高踞在屋顶的神兽石雕。应该也是能‘看到’的。主院的水井是她死亡的地点,槐树就在井旁。”
“整座唐府都在空间变幻。但无论房屋怎么移动逼近主院,唯有主院的屋脊神兽注视的范围之内的土地,包括以屋脊兽为原点,扇形面积下投的水井、槐树也不动。头顶的月光也不动。”
她数完了,皱眉:“知道了真实、稳定的规则,虽然可以帮助误入溢出区的人保住性命,却怎么在不动用暴力手段的情况下,抚平溢出区?”
白鹤道:“唐家人和孙翠兰的亲友,都被困在了各自的认知之中,以其炁供养着该溢出区。我们根据真实、稳定的这一重规则,找出孙翠兰真正的死因,可以引导双方走出自己的认知。大梦若醒,情结既解,溢出区自散。”
“这些都是死物。”李秀丽往主院里扫了一圈。眉宇却皱得更深:“槐树无灵,也不会开口说话。我们怎么会知道孙翠兰是怎么死的。”
正此时,她的眸光忽然停了一下:“咦?不对,我们还忽略了一个真实、稳定的存在。”
“从始至终没有变过。”
“不是客人,所以没有去房间。房屋变幻空间逼近时,因为正好在屋顶神兽注视的范围内,能照到月光,所以它可以岿然不动,在其中之人,也不会被女鬼拖走。”
李秀丽忽然一跃而下,精准地跳到了戏台上。说:“出来,别藏了。我知道你们还在这里。”
第077章 七十七
她话音落下, 空无一物的戏台上渐渐显出若干人形,却像是雕塑般定格在台上。
他们或抱琵琶,或拿鼓、唢呐、萧、笙等乐器。站在正中的, 扮演新娘角色的青衣, 面部彩妆未卸,定格为一个掩面而泣的动作。
他们也是孙翠兰之死的目击者。
当这处稳定、真实的存在现身时, 仿佛最后一块空缺被补全, 天上的冷月, 屋脊的神兽、槐树、水井, 戏台,似被无形的绳索串在一起。
从天上飘然而落一束月光。
屋脊神兽张开石头口舌,将衔着的石珠吐出。
槐树摇曳光秃秃的枝头, 最后一片叶子落地。
水井中荡出一缕水雾。
戏台上,青衣深深一叹, 将水袖一抖。
月光、石珠、叶子、水雾, 各化作一屡炁。青衣的水袖里, 也抖出了一缕炁。
五缕炁汇聚在一起, 竟拼成个透明的,但边缘隐隐泛着光, 勾勒出大致形体的小人儿。
李秀丽惊讶万分地将它捧起,这透明小人看不清五官, 但神韵绝类孙翠兰。
只是与水井里戾气的红衣厉鬼相比,它显得十分安静,坐在少女掌心, 竟然还有极重的忧郁之态。
最奇异的是, 它透明的身体内,有一团小小的光影。细辨, 是小女孩时期的孙翠兰的模样。
白鹤说:“凡人在阳世所行所经所思,必有痕迹留于幽世。这就是孙翠兰生前最后行经唐家时,折射在幽世的痕迹。”
话音刚落,透明小人版孙翠兰突然跳下李秀丽的手掌,站在了主院的侧门,走三步,退一步,口中不断唉声叹息。
少女见它磨磨蹭蹭,要走不走的样子,忍不住手痒,扒拉了一下它。
小人被她推出一步。下一刻,它忽然又站在了侧门,仍旧是走□□一,犹豫徘徊的模样,轨迹与方才一模一样。而且,它体内的光影开始变动,出现了一个小男孩和小女孩,相依偎坐在河边的情景。
白鹤眼前一亮,对李秀丽道:“道友,不要干扰它。它是在重复生前的行迹!这恐怕就是孙翠兰之死的真相。”
“我们应该立即将‘厉鬼孙翠兰’与‘唐家怪物’都唤出来,让他们也亲眼见证这一幕!”
李秀丽拍手道:“这简单,让我来!”
她憋了一晚上。依她的心意,如果不是怕暴力破掉溢出区会死人,早就挨个锤爆这些怪怪叨叨的家伙了!
她走到水井旁,一弹手指,忽然,井下的水波无风自动,竟然被操纵着,将红衣厉鬼裹在水球里,硬生生从井底抛了出来!
厉鬼“孙翠兰”正发懵时,它蠢蠢欲动的黑藻头发,被少女一脚踩住,竟挣脱不得。想变成尖刺扎穿少女,却猛然挨了一剑。
它没被扎穿。
但它的头皮被削秃了一截。
头发是厉鬼怨气的具象化。竟被削掉一截,鬼身立刻淡了几分。
李秀丽手上用力拽着鬼魂的黑发,拿着宝剑在它头皮边比划,威胁道:“不想被我剃成秃子,立刻就把你的冤家们,所有唐家人化身的怪物,都给我叫醒!让它们都到这边来!”
红衣厉鬼感受到蒲剑的威力,哆嗦了一下,立即依言驱使黑发。
黏腻的滴水黑发从井中爬出来,飞快地蔓延向整个唐家,钻入每个房间的门缝之中。
唐府的所有房间里顿时都响起了怒吼、尖叫、低嚎,屋子里的怪物们再一次被激怒,所有建筑飞快地变幻位置,跳跃空间,朝主院逼来。但在月光之下,屋脊神兽注目之下,它们只能在外侧徘徊,愤怒低吼。
透明小人版孙翠兰再次动了。她缓步走向井边。
怪物们愤怒的吼叫声慢慢低了下来,红衣厉鬼蠕动的黑发渐渐安静。双方都发现了这个孙翠兰。它们的目光凝在了小人身上。
穿上嫁衣,被送进唐家的这一夜,热热闹闹的喜宴中。
作为新娘的孙翠兰却悄然从新房里转了出来。
她喝了一盅又一盅的酒,提前喝完了本应与丈夫交欢共醉的琼浆,带着醉意,孤零零一个人走到井边。
月光光,照人间,也照着她无助的满怀心事。
她身上穿着嫁衣裳,披红挂绿,将予唐家大少爷为妾。
井中映着月亮,粼粼的水波,好像盛满皎洁的月光。
小时候,她与青梅竹马的邻家子一起捞月亮。
长大后,她与邻家子,也曾在这样的明月夜,坐在河边。
他说:我家贫,我们买不起酒,喝不了交杯酒。
她说:那就舀一碗映着月亮的水,照你也照我,爱意比酒浓。
一片叶子落入井中,扰了粼粼银光。
槐树无言,伫立井旁。
她家旁也有一颗槐树。
小时候,她与妹妹都调皮,曾一起爬上槐树,去摘槐花。
长大后,妹妹躺在床上,因饥饿而皮包骨头,再也爬不动树。
父亲与邻家子都无钱贿赂里正,也交不出租税,明明已经服过役,还是再被官差带走,顶替富家子。
他们走了一月又一月,越王总有数不尽的活要征发民夫。
父亲在越王的矿山里,活活累死。邻家子脱下身上最后一件麻衣,盖在父亲身上,让同乡带着尸首回来。
母亲看到父亲尸首时,一头栽倒田边。
她从稻田拔出沾着污泥的脚,奔向母亲。
江南无主的地,一天比一天稀少,连原本的荒山,都已经被大族圈走,不许私自埋葬先人。
她怕野狗啃白骨,更怕流亡到西州的外省流民,夜半挖开荒坟。
父亲、母亲都被她埋在了家后的槐树下。
孙翠兰靠在井边,抬起头,看着屋脊上威严的神兽。它镇宅驱邪,慈悯下视,总是正身而坐。
可是凡人,怎么能如它这样永恒?
她饿,她太饿了。
她望了又望,盼了又盼。良人久不归。
她拼了命接所有能做的工,瘦弱的背脊,顶不动沉重的犁。
妹妹只能喝稀粥,病势一日比一日重。
所幸,她还有一张可称秀气美丽,曾被村里人羡慕的脸。
院子里空荡荡的戏台,白日刚演过新编的喜庆戏,仿佛是她与唐大少爷的初遇。
一个乡下姑娘,低着头去送浆洗好的衣裳,接几枚可怜的工钱。
唐大少爷春风得意,刚刚巡逻了自家乡下的田庄回来,下了轿子,欲到侧门。
相撞。铜子跌进尘泥。她蹲下去,一枚又一枚地捡。
一只白净而保养得宜的手,摊开,放着一枚沾满泥土的铜板,递到她眼下。
她抬起头,唐少爷的目光便梭巡在她憔悴却仍然年轻美丽的面上,微微地笑了。
他脾气很好,为人也善良,从不曾强迫她。甚至连他的夫人,也是通情达理的。
虽然妾通买卖。甚至愿意给她一场看似体面的喜宴。
她是自愿答应的。大约,是自愿的吧。
没有人逼过她。世道逼她。
她没有读过书,心里虽有说不清的前前后后、幽幽淡淡的恨,却不会去算世道的帐。
孙翠兰就这样走入了唐家。她和妹妹终于能不饿死了。
她低下头,眼泪落在井水,与月光混同。
她扶着槐树,慢慢站直。醉醺醺,一步三摇。
但她心里有太多数不完的愁与闷,醉得实在厉害。
下一步,踏空了。跌入井中。
孙翠兰穿着嫁衣的尸首,当夜,被人发现了。
透明的小人版孙翠兰沉默地躺在井水中,双眼无神,连带着体内光影定格在了女子跌入水井的那一幕。
随后,身躯骤然而散。
“什么嘛!”李秀丽长出一口气:“真是一场乌龙。孙翠兰根本不是自杀的,也不是被谋杀的。她只是喝醉了酒,自家失足跌进井里淹死的!”
没想到真相这么简单,却致使唐家人和孙翠兰的亲友互相猜忌仇视了这么久,激出一个临时溢出区,还送了两个神棍的性命。
她转过头,对红衣厉鬼说:“喂,你也看到了,孙翠兰是意外死亡。并不是被唐家人害死的。”反而是临时溢出区,那是真害死了人命。
唐家人也怔怔地,忽然从朦朦中恢复了人类的思维,他们身上怪物的形容开始褪去而那些正在被他们吞吃的“客人”也变成了一团又一团的空气,满地血腥消失了。
——这是红衣厉鬼的认知正在被改变,所以其塑造的临时溢出区的那重规则在褪去。
但现场没有一个人说话。
红衣厉鬼的“孙翠兰”,呆呆地看着井口。
那张面容上渐渐褪去了鬼物的溺亡特征,也褪去了狰狞,却显露出虚幻而重叠的两张脸。
一张是孙翠兰记忆中,邻家子的脸。
一张,是孙翠兰妹妹的脸。
忽然,他们痛苦万分地齐齐咆哮起来。
覆盖了整个唐府以及唐家人的临时溢出区,轰然而散。日光照进了黯淡已久的府邸。
鬼炁正从唐家人身上剥离出来。
原本的井水忽然干涸,井底响起两个虚弱的声音。唐老爷夫妇冲过去一看,几乎喜极而泣。
是唐大少爷和其妻子,他们躺在长着枯草的干涸井底,奄奄一息,却尚未死亡!
但咆哮声仍在继续。
这些鬼炁,没有随真相的揭示,随临时溢出区而消散。它们在消失前,挣扎着,忽然组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字,指苍天,瞰大地。
李秀丽以为又发生什么变故,正不耐烦,打算拔剑劈散“问”字时,蒲剑却被一只手轻轻地按住了。
白鹤低低一叹:“他们只是有问而已。”
“问什么?”
“问苍天,问大地,问茫茫寰宇。为什么他们的爱人、亲人,会这样死去。”
李秀丽道:“这有什么好问?刚刚都看到了。意外。意外死亡到处都是。倒霉的家伙哪里都有。”
白鹤却道:“是啊。孙翠兰死于意外。‘意外’,‘命’!”他又一声叹息,低英眉,动俊容,磁性的声音略沉重:“不死而死。屈子有天问,凡夫亦有恨。斗升民,也有质问‘命运’的权利。道友,姑娘算我个人请求,不要动手。”
好吧。李秀丽并不明白他的恻隐与动容,却还是收回了蒲剑。
于是,那问字又坚持了很久。
但天无言,地不语。人间无应。
那两张重叠的“脸”流下了血泪,终于,这个由活人之恨混杂着对孙翠兰生前记忆的鬼魂,在不甘与惘然中消失在阳光下。
指天问地的问字散去,唐家的临时溢出区,彻底消失。
徘徊府外许久,被鬼打墙迷惑,不得进入唐府的小郑、彭生,一下子带着人马冲了进来。
“表哥,你们没事吧?表侄和表侄媳呢?”彭生着急乱喊。
“刘姑娘,丁道长,你们还好吗?”小郑先找那柔面少女,见她安然无恙,略松一口气。
随即。小郑又说:“丁道长,你进入唐府之前,让我去找孙家人的藏身之地,我,已经找到了。但我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说:“孙黄英和吴二郎,他们如今明明有吃有喝,却脸颊凹陷若骷髅,全身皮包骨头,精气神败坏到了极点,神智不清,恨意深重。我找到他们的时候,还有最后一口气。但忽然,他们睁圆双眼,怒瞪着天空,一动不动,样子极狰狞,情绪很激动。我怕刺激到他们,因此不敢妄动。只叫手下人看住他们,我赶来这里报信。”
“谁料,就在方才,我的书童快马加鞭来告,说二人同时暴毙。”
被小郑唤作“丁道长”的白鹤说:“强行以极端强烈的情感,用自己的活人之炁供养酿造孙翠兰的‘鬼魂’,维持鬼怪临时溢出区,长达近二十日,孙家人早已油尽灯枯。”
刚刚,更是宁可不留喉中最后一口气,也要指天而问。
制造出鬼怪类临时溢出区的孙翠兰之妹、之情郎死去了。
给死去的二道士偿了命。
可是他们的命,孙翠兰的命,又要谁偿呢?
用上“意外”,“阴差阳错”、“造化使然”,大约是合适的。
唐家人也能接受。这世上的多数人,大部分时候都能接受。
白鹤默然良久。
李秀丽却没有想这么多,她从感恩戴德、不住道谢的唐家人那拿到了剩下的十两尾款,高兴于自己这趟破解鬼怪的成功。
但她才美滋滋了没多久,手里捏着银子,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如果鬼怪的临时溢出区,其实都是活人所供养酿造的。
那她宅子里的那个男鬼,以及湖畔的卫小玉,又是谁供养的?
尤其是卫小玉,死去千年,生前又未婚,亲友的后代的后代的后代估计都没了,就算还有人活着,估计对她也没什么感情了,那到底是谁在供养她,使其存在千载?
第078章 七十八
唐府事了, 彭生跟唐家人都极力挽留“刘女侠”、“白鹤道长”、小郑做客。
但于李秀丽心中,不过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没有半分继续接触的想法, 便直接走了。
白鹤道士、小郑也没有留下。
三人一同辞别出门。
出了唐家门,走了大约十几步, 少女忽然停住步伐, 问小郑:“孙翠兰老家在哪里?”
她之前听到了小郑和白鹤的对话。知道小郑找到了孙翠兰的妹妹、情郎所在。应该也知道孙翠兰的老家具体地址、方位。
小郑怔了怔:“小姐问这个做什么?”
李秀丽不耐烦道:“你说就是了!现在立刻说!”
小郑便将地址告诉了李秀丽, 又将方向指给她。
少女脚尖一点, 藤黄裙摆飞扬,竟直接朝那个方向奔去。
小郑追在她身后,喊:“小姐, 你要做什么?我这有马!让人为你领路!”
“不用了,麻烦!”话音未落, 几个轻灵的飞跃, 过房屋, 越梁脊, 少女的背影已消失不见。
又过了一日,小郑、白鹤, 才知道“刘姑娘”都做了什么。
她直接杀到孙翠兰老家,找人问了路, 确定了没找错人,就把强摊了孙家老爹和孙翠兰情郎差役的里正,将自家差役分给孙家的富家子, 还有原籍本地的强行拉走他们的官差, 都暴揍了一顿,直接打得起不来床, 受伤不轻,光是延医问药,估计要花去大半家财。
当地一整个村的人围她拦她,都没拦住,被她扬长而去。
唯一还算三思而后行的,是她把容貌调整幻化得很像孙翠兰。
因此,吓得挨了揍的几人直呼有鬼,连报官都不敢。
当地悄然传言,都说是孙家举家都死绝了,阎罗可怜孙翠兰,让她临时还魂,得到神力,前来报复。
一听这件事,小郑、白鹤都猜到了是李秀丽所为。
第三日,白鹤上门拜访时,提到此事,微笑道:“我以为道友并不在乎孙翠兰生前的遭遇。毕竟,她的死只是‘意外’。”
“从客观上讲,确实是意外。”李秀丽说:“但哭哭啼啼有什么用?喝得醉醺醺,愁苦自己,最后意外身亡,白白委屈一条命。我才不是同情她。但我连看剧都不喜欢苦情剧。看她一场生平,害我不爽一夜,总得有人付出代价。”
“我不懂孙家人问的是什么茫茫的看不见的东西。但是里正收了钱,那就揍里正。官差拉走她亲人,那就报复官差。越王那个狗东西,迟早也要他倒霉!我能看见的,一个也别想跑。”
她口口声声,说只是发泄自己的“不爽快”而已。
白鹤凝目看她,英眉舒展,星眸柔和。
李秀丽被他看得起了鸡皮疙瘩:“你来找我有事?谁告诉你我住在这里?姓郑的?”
白鹤道:“郑善信言,道友欲除卫小玉。”
“不止卫小玉。还有一个。”看他是熟人,而且几次下来,行为举止都让她不讨厌,李秀丽说:“我这宅子,还有一个男鬼。我上次想捉住他,被他跑了。”
她将当日情形,大略地与白鹤说了一遍。
“那男鬼,留下了,只有,只有这些整日哭丧的东西。”李秀丽拎起一本书晃了晃,那本诗词选大约是哭累了,把书页转了个面,连理都不愿理她。
白鹤到访时,她正跟这些书精们较劲,在纸上涂王八、画魔法少女小方,描羊与狼,试图“严刑拷打”。
但书精们意外地嘴严,就是死活不开口。一开口只是哭。
“或许,贫道知晓这个鬼魂是谁。”白鹤听了李秀丽形容的男鬼模样,却说:“他大约就是这座文昌阁的前前任主人,那位被冤为造反,九族被灭的大才子,游慎。”
“游慎出生在百年前,大夏本王朝新建立不久。他是大族游姓的嫡系后裔。祖父、父亲都是一代大儒,门下弟子无数。游慎出生在这样的书香世家,自小聪慧绝伦,过目不忘。两岁能诵文,三岁能诗,五岁时,就能做出让成年人都惊叹的文章。游慎年纪越长,博览百家,才学愈盛,极擅文学,能作好诗佳词。他年未弱冠,就已经名满天下。每写一首诗,必定传至大江南北,从王公贵族到市井平民,连放牛的小儿,都争相传诵。当时的皇帝赞叹他为‘大夏诗魂’。”
“只可惜,游慎虽名慎,性情与名字恰恰相反。他的祖父、父亲都是非常端重守礼,讲究中庸的恭谨之人。游慎却狂放肆意,薄汤武,非孔孟。他在江南买下了一座宅子,命名为文昌阁,常亲自驾着一辆牛车,衣衫不整,醉唱诗词,游玩山水。对功名一事,从不放在心上。家族要求他去参加科举,苦劝他不要沉迷诗词小道,而应圣人之言。
游慎答应了参考。他只试过一次,便一连从案首考到解元,本是人生得意之时,却失望地说‘一入考场,见本应照顾妻子之人,任妻儿苦苦供养,皓首穷经,白发赴考;见本应顶天立地之人,壮年如蝇营,不研壮阔民生却研细琐八股。这是钓在天下才人头上的一个胡萝卜,与我驾牛车等同。我不愿为牛,更不愿作牛首。’再不参加科举。”
“皇帝听闻他非议科举选才的狂悖之言,对他非常不满。所幸,爱惜游慎父、祖的为人,也喜欢他的才华,在当时的吴王力保之下,饶过了他。”
“游家也对游慎失望了,只希望他做个名士,娶妻生子,好好培养下一代。游慎却谢绝人间女色。他不爱活生生的美人,反而爱上了一个早就死去近千年的鬼魂。”
事关她的捉鬼大业,李秀丽听得认真,闻言,恍然,拊掌:“卫小玉!”
白鹤点点头:“游慎就是那个近千年里,唯一一个让卫小玉多次现身相见之人。”
诗情动天下的狂放才子,一次游玩西林时,松盖在细雨中簌簌,竹下风泠泠,卫女坐在油壁车中,升出地下,身形浅淡若泡沫,车马辚辚而至。其美在幽明之间、生死之外。
他并不畏惧卫女在地下冰冷千年的魂魄,二人一夜同游明胜湖,谈论今古文章,品味世代诗词。
卫小玉也并不在乎他刺伤人的狂傲。只用化作白骨的手,抚摸他的脸颊,说:“汝说真心话,做真心事,如今的庸俗之世,却以真心人为狂人。”
次日,游慎再至西林。
第三日,他仍至西林,卫小玉也依旧现身相见。
第四日,游慎一言不发地回到家中,失魂落魄,泪流满面,对着父母、祖先,磕头。游家人以为他知错悔改,要为他介绍淑女,好收心养性。
游慎却说:“父ῳ*Ɩ 母望我继香火之望,孩儿此生已无法再报答。我已找到知己,但她冰冷太久,需要我用一生去化解,难顾红尘。自愿将我那份的家业,舍与二弟,祝他与佳人子孙万代。”
游家人后来才知道,游慎那时已下定决心,要与卫小玉相守。
白鹤略微出神,缓缓道:“相隔千年,隔着死亡,却遇到知己。这大约,是幸运,也是悲哀。”
“游慎爱上卫小玉,遂挥笔作诗,为她写下了无数广为传颂的名篇。在当年,卫小玉的传说其实,已经有些衰微了,收集的炁太少,她的身形都有些暗淡。但是游慎靠一人之力,使她的美名,再度传于天下,脍炙人口。”
在爱上卫小玉之后,他的诗作愈加多了。
游慎知道,卫小玉要以才气为食,所以,他不敢停半日的读书,歇一日的笔墨,维持才名,替卫小玉宣扬传说,因诗名滚滚而来的千金,又顷刻散去,只为与她日日相见。
“但,游慎的才名也为他招来了泼天大祸。”
“当时,太子忽然暴毙。皇帝制造了无数冤假错案,也没有查出太子是怎么死的。皇帝本就年迈时疑心病极重,却有人状告吴王私下积攒甲胄,欲反。”
“老皇帝不由分说,开拨大军,欲要缉拿吴王。最后将吴王下狱赐死。所有吴王的封地臣僚,交好之人,统统以谋反的罪名下狱。酿造了当时最血腥的牵连大案,全天下都战战兢兢,时不时就有名门贵族被合家拖出去砍头。”
“吴王好文,否则当年也不会力保游慎。他经常在吴越举办文会,聚集江南名士。文会的名头很大。游慎为了偿吴王的恩情,也为了维持文名,供给才气,更为了宣扬卫女的传说,以维持爱人的存在,时常出席文会。”
“有小人嫉妒游慎才华,诬陷游慎替吴王谋划造反,用他诗词里的字句构陷。更有游家的他的祖父、父亲为人正直,曾在太子死后,劝皇帝不要大肆牵连无辜。老皇帝本就不满游慎,也对游家心生厌恶,遂不加分辨,就将游慎打为吴王同党,游家九族入狱,一同处死。”
“老皇帝死后,继位的新皇与吴王的关系不差,虽不能明着平反吴王,却将当年被吴王案牵连的若干臣僚一一平反。游慎和游家也在平反之列。”
“据说,游慎死后,天下诗赋文章皆为他恸哭。而他魂魄不散,凝作诗魂,游荡在人间所有记载的诗词歌赋之中,如果有人能做出让他满意的新诗,就会现身相见。也有人说,他回到了明胜湖畔,想再与卫女重逢。”
“此后百年,诗人们常常引用游慎的典故,称他是‘诗魂’。”
李秀丽对于这些你侬我侬的爱情,只觉软软烂烂的,又肉麻又无聊。她以前就只喜欢看英雄片,可以看一整天皮套人暴打怪兽,翻到爱情片就转台。有什么意思!
听完游慎和卫小玉的故事,她沉思了好一会,忽然道:“如果文昌阁里的真是‘游慎’的鬼魂,那岂不是可以一箭双雕?用他们彼此吸引对方过来,我一把捉住两个!”
她乐道:“你今天是来教我怎么捉卫小玉的?”
白鹤苦笑着摇摇头:“不,贫道今日来此,告诉你这些,是想劝道友,不要再去动卫小玉,如今要加一条,也不要动诗魂。”
“什么?你是来劝我不要动他们的?”李秀丽道:“可他们已经变成了鬼魂啊。不是说,这世上,如今的所有鬼魂,本质上都不过是活人供养的鬼怪类的临时溢出区?修行者有责任抚平临时溢出区。我想抚平临时溢出区,有什么不对?难道因为他们可怜,就不抚平了?那也太不负责任。”
再可怜的怪兽。也是怪兽。皮套超人还是要清除的。
白鹤耐心地解释:“道友,鬼怪类临时溢出区,都是活人之炁供养的。卫小玉、诗魂,一个死去千年,一个死去百年。卫小玉无亲,游慎举族被诛,他们的‘鬼魂’之所以还能存在,是因为他们的生平传说已经变成了大夏文化的一环,是千百年间所有传诵他们的诗词、文章、故事的文人学士、平民百姓,共同滋润、供养着‘卫小玉’与‘诗魂’这两个临时溢出区。”
“感情虽然不如死亡给个体的刺激强烈,不如亡者亲友的供养占比多,但源源不绝。这两个临时溢出去的炁,积攒千百年。卫小玉能动用的炁,换算成修士的修为,绝对在炼炁化神以上。论修为,我们恐怕都不是卫小玉的对手。你之前去过西林,在她手上占到便宜了吗?”
“”李秀丽回忆起了那糟糕的一晚,她自信地刺出蒲剑,卫小玉却视若无物,驾车而走。虽然是有两个累赘绊着她,但她对女鬼确实也无可奈何。
何况卫小玉并未有恶意,蒲剑艾旗起到的作用本就不大。
不过,她还可以化龙,白鹤不知道而已
她才这样想着,英眉端容的道士却说:“纵是道友有别的雷霆手段。可是,其炁供养不绝,一时便是打散了卫小玉、诗魂,他们便能顷刻回复,源源不绝地再聚。而他们的炁的来源,是大夏千百年流传的故事、文字,无知无觉的‘供养者’,何止百万?以炼精化炁有限之法力,敌对源源不绝之供养,不是明智之举。”
这话真正说到李秀丽心头了。这就相当于我方的最高暴击输出,还赶不上对方的一次回血量对方还能无限复活!这怎么玩?
她很不甘心:“那这种临时溢出区就平不了?”
白鹤叹道:“能对付这种临时溢出区的,并非是我们这等山野散修,而是大夏朝廷。都不必幽官出手,只要大夏朝廷下令,禁止刊印、谈论,流传卫小玉、诗魂相关的典故、传说、文章,没有了供养着,卫小玉、诗魂必然慢慢衰败下去,最后,自然而然地随着传说泯灭,而消亡。”
李秀丽虽然年纪小,但来的年代也算见多识广。她立即明白过来。
文化禁令!
也是,要对付这种“卫小玉”、“诗魂”这种依附文化而长存的东西,不讲武德地动用政权的力量,依靠缄默的时间将其消灭,才是最佳最省力的办法。
李秀丽拧眉:“可是,大夏为什么要纵容‘卫小玉’、‘诗魂’这种临时溢出区长期存在?我听人说过,临时溢出区长期存在,容易影响本表人间所在阳世的稳定。”
白鹤道:“这就是最关键的地方。要对付‘卫小玉’这种,对于个体或者小门小派来说,难于上青天。对于大夏,却轻而易举。朝廷之所以容忍国土之上,有‘卫小玉’这样的存在,自然是因为不得不容忍。”
“幽世是阳世的映照,是人类之炁的最终集合地。诸表人间的人类所有对应的情感、思想,都在幽世有对应的存在,称之为‘现象’。
一旦幽世溢出在阳世,这些现象,就会成为‘临时溢出区’。”
白鹤举例:“就像地羊鬼。在它溢出到人间之前,朱家的放贷行为,早就留痕投影在幽世,生成了‘地羊鬼’这一现象。但直到安城人的七情之炁波动太大,突破极限,让地羊鬼这一现象随幽世上浮,变成了溢出区。”
“现象是幽世最普遍的存在。强弱不一。就像世上最多的是平凡的普通人,幽世最多的也是千奇百怪却弱小的现象。
但也有些诸表人族共通的概念、情感,凝聚在幽世,形成了一些不属于任何门派势力,自成规则,占据幽世一定领域,极其强大的‘现象’。”
“这些‘现象’已经由无知无觉自行演化的某些区域规则,演变出了自己的意识。深厚若神灵,浩荡胜日月。要人类存在,它们就会永恒存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将其看作是神话般的存在。无数中小型的‘现象’都依附于它们。”
“位于幽世的各大门派总部,将这些现象列出十个,称为十大现象,是各大门派都奉若上宾的存在。其中一些因不同的门派偏好,或有争议,但有五个现象,却无论不同门派怎么排名,都公认必列十大现象之中。”
“无有先后,分别是广寒宫、月下殿、蓬莱、九重天庭、阴曹地府。”
“其中,‘广寒宫’是人类对于‘美’的所有概念、情感,在幽世凝聚而成的‘现象’。它盘踞一方,不但有自己的领域,自成规则,领着无数中小现象,堪比五大阴神门派。”
“‘卫小玉’能千年存在而不被仙朝剿灭,是因为她浮出阳世时,是临时溢出区,沉入幽世时,作为小现象,被广寒宫所庇佑。从来没有人会说卫小玉不美。既然隶属于广寒宫,她怎会不美?”
“而诗歌从来属文学。文学根源是文字。文字最初诞生于通天教时代乃至更早,是人类蛮荒时代用以祭神的。诗歌、舞蹈、绘画、音乐,最初的时代,大都用以祭祀,美而娱神。”
“极其出色的文学之士,乐师、画师,一旦其能被世人铭记,形成长期根植人类文化的临时溢出区,在幽世也能作为现象存在,就会被广寒宫所庇佑。像诗魂,也为广寒宫所钟爱。”
“虽然大夏能够泯灭‘卫小玉’、‘诗魂’,但仙朝觉得没必要为了无伤大雅,无害四周的两个临时溢出区,去得罪十大现象之一的广寒宫。”
大夏境内知道点常识的修士,也不会有人胆大包天,去贪图卫小玉、诗魂的炁。
白鹤从小郑口中得知此事时,才立刻找到李秀丽,进行劝阻。
李秀丽有点哽住了。她就是没常识又怎么了!论坛里大部分人比她还没常识呢!
可恶,她明明只差一些炁就升高阶了!
扫平唐家的溢出区后,那点炁,还不够填中阶升高阶的牙缝!
嘴上却不能认输,犟着脑袋道:“那他们也是临时溢出区,也是鬼。我如果非要从他们这俩临时溢出区上刮点炁下来呢!得罪了广寒宫,又能怎么样!”
白鹤听了,沉默片刻,微笑道:“那不若道友换一种刮的方式?”
他早知这位曾化名云真子的刘道友,脾性有些倔强。
“什么方式?”
“临时溢出区充溢多余之炁,抚平临时溢出区后,便能强行将多余之炁吸收,许多时候,还能接受被救的无辜者的感激情感凝华化的炁。”白鹤道:“但卫小玉、诗魂这种,从不曾害人,又不好拔除,却偏偏积累了大量人间之炁。既然无法抚平。不若,让卫小玉、诗魂主动将炁给你。”
“满足其遗憾,换他们积累的人间之炁。”
第079章 七十九
“卫小玉和诗魂的遗憾?”李秀丽说:“首先我得能叫出他们来。这俩临时溢出区有自己的现身规则。我之前见到卫小玉, 都还是蹭了其他人的机会。至于诗魂,我威胁了一次要烧书,他出现过一次。之后我再威胁书精, 他也不出来了。唤他出来, 需要会作诗,反正我不会。你会吗?”
白鹤道:“会一些。但大约是达不到诗魂现身的标准。不过, 不需要这么麻烦。”
“鬼怪类临时溢出区, 大部分本应在其人死亡的刹那出现, 倏尔即散, 像烈日下的一滴露珠,除非活人以剧烈的七情之炁供养、维持。
但活人塑造鬼魂的情况,也分两种。第一种, 是死者本人的炁已经全部散光了,亲友以忆中的亡者本人的形象、性格、举止来塑造的, 完全无中生有, 生造、酝酿出该‘鬼魂’。
第二种, 亡者本人的记忆, 本人的炁,尚未完全散去, 便被活人之炁所裹挟,一同混合形成了‘鬼魂’。”
“卫小玉千年病逝前, 游慎百年被处斩前,就已经名闻天下,且死前均极不甘心。他们当是第二种, 虽然已经变成了‘现象’, 变成了‘临时溢出区’,再也不是人类, 却到底保留了一些本人之炁,残留了部分记忆、性格、情感。”
“第二类‘鬼魂’,可以用他们生前寄托了相当浓烈情感,所以残留了一些本人之炁的特殊物品来召唤,绕过临时溢出区的规则判定。”
李秀丽恍然大悟,环视文昌阁:“这里是游慎的故居。会不会有游慎活着时留下的一些东西?”
“不大可能。当年游家九族被诛,游慎生前所有财物都被抄没,文昌阁更是被官兵付诸一炬。这座宅邸是他平反后,后人仰慕他,在原址上翻建的。”
少女思索片刻:“他活着时才名盖世。会不会有书法作品之类的东西存世?”
现代还有很多大书法家的作品真迹,千年尚且流传。
白鹤道:“有自然是有。但他大部分的书画作品或焚于火中,或流入官中、民间。加上他当年又是以‘诗词藏反意’等谋反的罪名被杀,很少有人敢收藏这些。继任的皇帝为他平反后,游慎的作品市面上已经很少见了。到如今,堪称一字千金。真迹估计深藏在朱门贵府的府库里。”
“而且,召唤此类鬼魂,所需要的是有特殊感情寄托的物品。寻常作品,恐怕还不足够。”
李秀丽听到后一句,才勉强打消了听闻“府库”二字就开始有些无法无天的念头。皱着眉陷入了深思。
见她神色,白鹤笑道:“刘道友何必舍近求远?为何不去向郑善信一问呢?郑家手里大约是有一件游慎留下的,极其特殊的真迹。”
“姓郑的?”
白鹤点点头:“百年前,郑善信的祖先,是游慎父亲的大弟子,与游慎乃是至交好友。据说,游慎被处斩前,只有郑家的祖先冒着生命危险,去送了他最后一程。游慎死前,做了一首绝笔诗,将它送给了郑家人。此后近百年,无数爱诗心切的才子,上门恳求郑家人将这首游慎的绝笔真迹公诸于世。均遭郑家拒绝。”
“但如果事关游慎本人,想必郑家会通融一二。”
这日,因随师游学江南,而暂居在表亲方家的小郑,接到了门人的通传,说是有人找他,称是白鹤道士。
小郑匆忙而出,走入拐角的僻静小巷子,面上显一抹惊喜之色:“白鹤道长刘小姐。”
他本以为是白鹤道长有事找他,却没成想,站在道士身旁的,竟是那位刘小姐。
李秀丽打量他,主动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几次匆匆相见中,她头一次正眼看他,还主动问他的名字,而不是“姓郑”的。
小郑敛衣正容,道:“在下单名为‘端’,字中直。”
少女咳嗽一声,略客气地拱拱手:“郑端,我要向你借一样宝物。你家是不是有游慎的绝笔诗?”
郑端道:“确有此物。但父祖有言在先,若非游家后人或者卫小玉显魂索要,不可外展。”
但众所周知,游家已经断了血脉。而卫小玉的传说,在数日前的那个晚上之前,郑端一直只当这是虚无缥缈的传说。
“如果是游慎本人需要呢?”
郑端微微一懵,随即反应过来,既然卫小玉的鬼魂当真存世,孙翠兰的厉鬼也确有其事,那诗魂的传说,怎么就不是真的?
他近前一步,急切道:“二位见到了游慎的鬼魂?”
李秀丽点点头:“我见到了。就在文昌阁里。”
“文昌阁”
见他神色怔怔,李秀丽道:“我发誓,我真的见到了。但是想要他再度现身,需要借这首诗。如果你家愿意借,让你家人带过来,或者寄过来,需要多久?”
郑端说:“我已将它带到江南,就在这里。”
“啊??”李秀丽吃了一惊。
郑端让他们稍等,很快就回府取来了一个小小的香囊,道:“我相信白鹤道长与刘小姐说的话,故此直言相告:这首诗的形态很是特殊。世人都说我们郑家藏诗不言,将一首可以留名诗史的佳作掩藏了,是自私。但,其实,连我们家人都不曾知道诗的内容。”
他从香囊里又取出一个小盒子,盒子再打开,里面竟然是一颗细小的上好琉璃珠
不,不对,那莹润的透明,是滚动的、液态的,简直好像是
“这是一滴凝而不散的眼泪。”郑端说:“这就是百年前,游慎留下的‘绝笔诗’。”
“根据祖先的记载,当时,游慎蒙冤下狱,在狱中遭受了非人的虐待。他的双手双脚都被折断,手指更是因为严刑拷打的逼供,而被根根夹碎。大半牙齿都被人打落。临刑前,我家祖先前去看望他,他对祖先说,他此时唯一的心愿,是要再为小玉写一首诗她很爱他的字,更爱他的文采。但他双手已废,便勉强以口衔笔,齿根紧咬,血沿着毛笔滴落,在撕碎的囚衣上写下一首诗。
我祖先为他的惨状伤怀不已,愤恨权贵如此对待他。游慎却大笑不止。”
“他说:不必悲伤,权贵视我如草芥,文学却知我不朽!我必为诗魂!小玉冰冷却多情,她的爱如此残酷。人都有年老体衰之时,有才思枯竭之际,江郎才尽之忧。纵使是我,一生又能见她几次?诗魂却可永葆青山潇洒,文章得意。你要祝贺我,她终于要永远爱我,我终于能长伴于她。”
“游慎托请我的祖先将这首诗带回明胜湖畔的西林桥,在簌簌的松雨,泠泠的竹风下,送给卫小玉。说她一旦见到这首诗,就会出来相见。”
“狱中昏暗,等我的祖先离开牢狱,打算读一读这首诗时,却发现,这首曾写在囚衣上的情诗,化作了一滴不散的眼泪。”
郑端说到这里,长叹一声:“可是,我的曾曾祖一生去了湖畔的西林桥很多很多次,每次都带着这首凝作眼泪的诗,卫小玉却从不曾现身。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从此后,百年间,郑家人来了很多次西州。但我们没有一次能见到她。”
“我父亲那代几乎都要放弃了。但是近十年来,这滴不散之泪却有消融的痕迹。我看到祖先的笔迹,想着,是不是游慎也要放弃了?我想最后再试一次,或许能圆了这百年之诺。所以才到明胜湖畔寻卫女。”
他微微垂下头,苦笑:“那天,我几乎成功了但卫女却迅速离开。刘小姐当时以为是彭兄、方兄,或者是你自己惊扰了她。我却觉得,她更有可能是为了躲避我袖中的这滴泪。她可以见彭兄、方兄,也可以见王秀才,却唯独不愿意见游慎留下的遗物。”
郑端将泪珠捧起,道:“如果我们家完不成这个长达百年的承诺,那么,也许,将它物归原主,我们也能安心一些。”
“但,请允许我一同前往文昌阁。”
李秀丽很高兴,立刻答应下来。
三人进入文昌阁的宅邸之中。小郑上一次来时,毫无异样。这一次,捧着眼泪,才踏入一步,府内忽然冷意袭人,阴风大作,被吊起的书精们幽幽而叹。
白鹤见此,立即喝道:“诗魂,旧物在前,旧情怎忘?何不到此相见!”
这滴凝泪上凝固的炁,勾连了无形之物。
自院外,忽然狂风大作,天飞凤凰,地走龙蛇,无数诗歌的意象中,一抹青衣倏尔立在窗下。
眉飞入鬓,萧萧肃肃,清举巍峨若玉山。意态傲岸。
郑端微微睁大眼睛,喃喃:“与我家留传的携友喝酒图,画像中的游慎,一模一样”
青衣人转过身来,看着郑端与祖先相似的面容,再看他手中的那滴不散之泪,想到一板一眼的友人,极轻地叹了口气,有怀念之色:“百年之诺,汝家守到今日。多谢郑家情谊好。”
郑端却很羞愧:“我家徒耗百年,却不曾完成承诺。今日,不得不物归原主”
“不怪你们。是小玉不愿见我。”
现在他为诗魂,聚集天下才气,活着的人总有江郎才尽之时,游慎却永远不会有这个烦恼了。他守在明胜湖畔百年,可她宁可邀请一些碌碌文人,也决不见他。
游慎看向白鹤、刘小姐二人,说:“但小玉不得不见的人来了。”
准确说,是看向白鹤。
李秀丽也看向白鹤:“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白鹤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枚碧玉佩。
这枚玉佩通体是浓郁的碧色,带着森森之意,放在手掌中,都似乎有寒冷的白雾在丝丝涌动。
道士说:“这枚玉佩,是千年前,卫小玉病逝前,含着平生憾恨之意呕出的一口血。血渗透到地下,在泥土中凝结,慢慢血色褪去,化作了一块碧玉。被一个人捡了起来”
游慎看着这块玉,忽然说:“是啊,她对我说过。她不会拒绝见这块玉的所有者。因为,当年是挖出这块玉的人,为她收敛了遗骨,将她葬在西林桥边。”
他深深地向白鹤弓腰行礼:“道长,千年前,持玉人渡她不得。如今,我有意渡她。请道长成全。”
第080章 八十
日色将暮。
松风竹影, 碧波泠泠,掩映斑驳的古亭旧桥。
鹤氅道士面对秀美的湖景,幽静的亭、桥, 感慨万千:“原来, 西林桥畔现在是这个样子的。松树已经长得这么高了,竹林如海。”
李秀丽奇怪地看他一眼:“难道你见过它们没长高的样子?说得老气横秋。炼精化炁高阶, 寿也仅一百五十年。听当地人说, 这里的松树、竹林, 起码都是几百年前种下的。最老的那几株, 千年前就已经长大。”
白鹤却十分坦然:“曾闻古书中,记载过当年明胜湖畔的样子。那时候,连这座桥都是新建的, 尚未有松林竹海。据说,西林桥最初, 是卫小玉家尚未败落时, 她祖父出资建造的。后来在前前前朝的时候, 又因洪水而修缮过一次。”
小郑佩服白鹤见多识广:“小生也只是隐约听说过西林桥的故事, 只知道与卫小玉生前同一时代所建,却不知是她祖父所造。”
李秀丽不疑有他。很快转移了注意力:“那个时代能修桥铺路, 应该也是富庶人家罢?卫小玉是怎么变成歌妓的?”
当时,王秀才告诉她的, 关于卫小玉的故事,说她曾是西州本地人,少有才名, 容貌美丽, 在明胜湖畔结楼而居,是为歌妓, 艳名远播。常来往达官贵人、才子墨客。她多情,与几位年轻才子或曾有相思之约,但最终或因家族名誉,或因移情别恋,每一段故事中,她都被辜负。
最终,卫小玉心情抑郁,徘徊湖畔,年纪轻轻染上肺病,英年早逝。
但具体的细节则一概不知,书上记载的也更少。
西林幽静,吹过的风,伴随着竹叶摇动,也觉凄清。
独葬在此的坟墓,千万个日夜,静听此声。地下,可寂寞?
小楼里,她曾日日徘徊。坟墓千年,她可曾也时常叹息?
白鹤略仲怔,过了一会,又被李秀丽拉了拉衣袖,才回道:“她本也出自士族。祖父是个正直刚烈的小官,因为牵连进一桩案子里,被贬,回乡之后,一心只教导孙辈。她的父母是商人,虽然恩爱,但都寿短。十五岁上,她的母亲早逝,父亲身体弱,没几年也死了,留下富足产业。她一个孤女,身边只有一个傅母相伴,守不住偌大家财。或是有血缘的豺狼,想要将她或卖与贵人为妾为婢,换来好处还吞吃了财产。或是外来的恶虎,百般谋划孤女,想要将她欺辱,以夫妻之名,敲骨吸髓。”
“卫小玉从小读过书,受祖父教诲,也不是那等无知女子。她知道自己禁不得孝道为名的折磨,嫁与不嫁,嫁与何人,或者为奴为婢,她根本无法自主,只能落得凄凉下场。但她的性情,也实在激烈,最后,她竟在一个雪天,自己抱着琵琶,走出深闺,走进了乐坊,做了女乐。”
“谁也不知道,她在乐坊是怎样熬了几年,怎样地与贵人结交,最终,她带着傅母,在明胜湖畔建造了一座小楼,常年飘丝竹之声,每日车马辚辚,来往贵客。因美丽的容貌与女子中少有的诗才,更弹得动天下的乐器,名扬一时。有贵人们庇佑,她的亲族最后也没有能够将她带回家里处置。”
“那时候,小楼就建造在明胜湖畔,离西林不远的地方。这里本来寂寞,因住了她,便常年灯火通明。门前停着她的独轮油壁车,她的小驴就系在松树上。车后却跟停了一连串的奢侈马车,高大骏马仰头嘶嘶。
楼中,她一会弹琵琶,一会调琴,时如霹雳,时如低语,声浪远远飘拂湖面,穿透湖上的雾气,像是从水中龙宫传来的丝竹之乐。
她的罗裙是红绡所制,艳如石榴,贵女们一边看不起她,一边竞相仿妆。
有时,她喝得醉醺醺,抱着琵琶,推开窗,倚靠墙壁,远眺湖景,世上难寻的琼浆泼洒在她的石榴裙上,洒在绣着精美纹饰的衣襟上。
她就解下被泼污的外裙,扔下,随风挂在树梢,随手拉过王孙公子身上的千金一尺的绫罗,系在腰间。
时人调笑她,说‘松柏常解石榴裙,艳帜高张西林桥’。”
李秀丽、郑端都渐渐沉浸在他描述的极生动的景象中,惊叹,亲眼目睹一般。
李秀丽道:“听起来很热闹。”
白鹤却略微出神:“热闹?当然热闹。盈门朱紫客,千金若等闲,光艳动一时。但她却并不高兴。她是个聪明人,闭门读书时,常常击节而叹。或者,每逢风雨日,少客前来,她兴致不错,就驾着自己的油壁车,不辨目的地,漫游明胜湖畔,游到无人处,放声痛哭。”
“厌恶她的人说,她出身不差,是自甘堕落。喜爱她的人说,她是风流天性,多情美人,这样自由烂漫过一生,有何不好?”
“可,她曾试图向所谓真心爱她的人求救。平民百姓,抵不住扑来的虎狼。门阀身份,却将她远远格挡在外,更嫌恶她自救的风流。她从来进退无选择。”
“退一步,是层层枷锁拷在脖颈,豺狼虎豹吞食。躲在小楼中,却是站在沼泽里,等待青春消逝,沼泽慢慢湮没口鼻。”
“几段失败的恋情后,她再不曾向谁求救,也不再闭门而叹。从此更加纵情声乐。似乎要将自己的一生都浓缩在短短的青春年华里,不谈永恒与终生,只要趁着眼前,花容尚在,月貌新描,游尽湖光山色,春柳夏荷。”
“或许是白日纵酒太过,也大约是常常秉烛夜游时受了风寒。她年纪轻轻,就病倒了,病势汹汹。临终前,她呕了一大口血,却笑着对傅母说:不必想几年后的凄凉,我尚未老,便能在正正好的时候死去,也是上苍对我的怜悯罢!您陪伴我这么多年,楼中所有的财产,我都送给您。只求我死后,您将我葬在西林桥畔,让我常对山水。不需要陪葬绫罗珍宝,只要我的琴,我的诗,我的笔,以及我的油壁车。”
郑端听了,叹息道:“可是,倘若无恨无憾,血又怎能化作碧?那想来,就是傅母埋葬了她之后,捡到了这块碧玉。”
白鹤摇了摇头:“傅母确实埋葬了她。但不过短短一年之后,那个本就不甚太平的朝代,就战乱四起,连明胜湖畔也逃不过。摸金者听说她生前的热闹,于是,竟将她的坟墓掘开。见墓中无金无银,便连她的尸骨都懒得收敛,抛洒在外,任由风吹日晒。”
“有人路过,怜悯她生前短暂,死后凄凉,就将她的尸骨重新收敛埋葬,在坟头立了松树为碑。重新埋葬卫小玉时,发现地下有一块寒气逼人的碧玉,最后一丝血迹正凝作浓绿。”
他摊开手掌,凝视着手中碧色森森的玉:“恨血凝作碧,千载仍悲哀。地下魂,为何不见持玉人?”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天色忽黯淡,雨丝斜斜起,湖上动风波,竹叶遥遥,松盖簌簌。
幽暗中,一辆略残损的油壁车,缓缓从地下升出,停在松树下,帘卷自开,露出骸骨美人。
卫小玉面含笑意,坐在车上,道:“持玉人在此,小女自来相见。”
但除此外,她态度平和,再无其他反应。
白鹤看着她,却道:“郑善信。”
郑端立即上前,捧出手ῳ*Ɩ 中凝泪的珠儿。虽然李秀丽说可以代他转交卫小玉,他一个肉身凡胎,万一卫小玉出手,他就是最危险的。
但是郑端坚持要亲自前来。郑家百年之诺,今日终要在他手上完成:“卫氏女郎,诗魂托我转告,他一直想与你重逢,这滴泪中就是他全部的心意。”
据说一直回避这件游慎遗物的卫小玉,却端坐油壁车中,终是没有转身离开,定格着笑意,接了郑端手中的泪珠。
泪珠落入她的骨手中,转瞬即化。
清艳绝伦的佳人,霎时放声而笑:“好,好,好!”
随即她满面柔情,痴痴呢喃,爱意浓郁:“我终于等到他了。我终于等到他了!”
毫无此前的回避之意。
郑端松了口气,心里想,大约是诗魂会错了意,并非卫小玉近百年故意不见他,也许,只是一个不知什么缘由的误会
他向对方一礼,缓缓转身退开。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浑身汗毛忽然耸立!极度危险的预感爬上背脊!
几乎与此同时,反应最快的李秀丽睁大眼,猛然抓住他的后衣领,急速后退!
白鹤飞拔桃木剑,向前一挡!
轰隆,一道惨白骨爪,落在方才郑端站的位置,却被桃木剑一引,劈歪了。
平整的土地上出现了五个深深凹陷的大坑。如果郑端结结实实挨了这一击,他的胸口也会出现五个同样的血洞。
李秀丽叫道:“你干什么!说话说得好好的,忽然动手!”
卫小玉在车中,脸上的表情莫测,用一只手,紧紧抓住挥出那一爪的另一只骨手。
下一刻,她却将笑容作切齿悲容,一言不发,驾着油壁车,欲要离去。
车子刚走了几步,她又倒回来,悲容又化作笑容,脸部微微地扭曲了一下,随即正常下来。
脸上仍然是笑,喉中的金龟子温柔地说:“方才我看了泪中诗,头有些疼,难以自抑。抱歉。你们想说的,我已经知道了。”
她愈加柔情如水:“我当然愿意见游郎。只是碍于临时溢出区自有规则,自有范围,无法相守,为了避免伤心,所以一直避而不见。”
李秀丽道:“那你不用伤心了。之前我们见过游慎,我们跟他商量过了,他提出了一个办法:明日就是越王召开的江南文会,据说场面盛大,一众名士将一边沿湖游玩,一边沿湖以景为标,作诗文。据说会上要来很多真材实料的人。你们可以他们本人和其诗作为标志,以才气为踏脚石,各自延展溢出区,跨过西州府,渡过明胜湖,直到两个溢出区相接,合并为一个,规则相合。”
她琢磨了一下,对于两个临时溢出区来说,合并为一个,规则相合,岂不就等同于永远在一起?
卫小玉欣喜不已,表示明日必定配合。
她含笑凝望李秀丽,道:“那日一见女郎,就嗅到了他身上的诗味。果然,汝作鹊桥。如果我与游郎能长久相守,我必定以平生积攒之炁相赠。”
顺利达成目的,郑端和李秀丽都觉得畅快。
郑端笑道:“痴情的诗魂与孤独的卫女,总算不用隔着迢迢湖水,杳杳西州,能长久相守了。明日之后,我要回去祭拜祖先,他应该也会为至交好友高兴。”
李秀丽掰着指头数:“一份,两份够?不够?”
唯白鹤一言不发。
三人一起离开西林时,船只遥遥,他独独回首眺望古亭、松盖,面露一丝悲哀之色,很快又掩去。
次日,无风无雨,文会如期举行,各方名士,云集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