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云舒尘不算一概不知,但是她的确没有过多注意。临到此刻,绛心莲医死人活白骨的传说却在脑海中一一闪现。
她一愣,捉住了一线生机:“此物能否抵一颗大乘的妖丹?”
柳寻芹自她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点不对,她拢了拢衣袖,并未着急回答她,而是问道:“你怎么了?”
云舒尘三言两语将其揭了过去,待到听完她算卦那一事,柳寻芹的神色微凝,又听到她将渡劫的丹药喂给了卿舟雪,这时候柳寻芹的面色已经相当难看。
“无怪乎卿舟雪闭关前还问过几位长老,为何体内修为莫名其妙上窜了一个大台阶。我们皆无从解释,只以为是剑冢的机缘,未曾料到是你把渡劫的丹药给她吃了。”
“云舒尘,你嫌命长?”
柳师姐又是一副看死人的神色。云舒尘不自觉偏开了眼神,而后想起什么,又直直对上她。
柳寻芹神色冷淡,低着头缓缓吐了口白烟。她将手上的烟管略有些烦躁地转着,半晌不再言语。
云舒尘轻叹一声,暗地攥住了她的衣袖。而后往这边松松拽了一下,语气柔软下来:“这次是没办法,以后再不会了。师姐,你想想法子好不好?”
柳寻芹一顿,她嫌弃地将自己的衣袖抽回来,但却莫名想到了几百年前的一个片段。关乎云舒尘的。
躺在床上病得奄奄一息的少女,苍白着一张脸,也是这样松松拽着她的衣袖不让走,眸光泫然欲泣,低声道:“师姐,我不想就这么死了,你想想法子可好?”
柳寻芹还记得那时候自己的医术远不如现在精湛,云师妹就喜欢给她出难题。好不容易现在没什么疑难杂症能够难倒她了,云长老却还是能让她气血一下窜三尺高。
面前女人精致的眉眼和那个惹人怜爱的小姑娘重合起来,柳寻芹一时也无话可说。
她又吐了口气,妥协地坐了下来,道:“绛心莲虽是不可多得的好物,但是你要靠它撑过雷劫……你自己的雷劫有多厉害你心里清楚,把握不过五成。”
“五成?总比没有好。”
云舒尘嗯了一声,但柳寻芹忍不住强调了一遍:“不过五成。”
她蹙着眉,“你告诉卿舟雪了么?”
瞧那女人神色,便是半字未提起。
云舒尘垂眸道:“我若真回不来,她知晓也是平添愧疚,这本不该的。”
柳寻芹道:“她的体质特殊,可为你挡雷劫也说不准。”
“没用的。”云舒尘闭上眼,“自道理上来看,卿儿她不受雷劫法则束缚,故而我们能够替她护法。但我并非如此,旁人不能助我,只能独自面对。”
“不试一下如何能知?”
柳寻芹的态度与她平时捣鼓各种草药一致——不管有用无用,总之先尝试,再观其它。
“试一下?”
云舒尘睁开眼,“于我而言只是试一试。于她而言,她兴许要眼睁睁看着我死在身旁,骨肉焦烂,化为灰飞。当日在剑冢,她本就有些入魔之兆,如此一刺激,我担心她会……”
柳寻芹沉默片刻,而后道:“一身道基俱毁是么?”
正在此刻,药庐之前的几缕光线,却悄然淡了下去,与周遭融为一体。
柳寻芹一愣,她将窗户推开了片刻,抬头一望,大片的阴翳自远方聚拢而来。
雷劫将至?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柳寻芹将窗户关上,回头一看,云舒尘站着的那处,已是空空荡荡,不留半片影子。
而她桌面上搁着的那一盆瓷器,里头只剩下了水,莲花被人自根茎折断,一齐带走。
*
云舒尘抱着那朵莲,一直飞到太初境郊外才落地。
她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却突然发现,这正是卿儿当年顶着天雷舞剑之处。
自重重劫云之中,她的心反而静了下来。依稀看见了某个白衣孤冷的少女,一个人自顾自地练剑,专心致志,身后来了人也恍若不觉。
云舒尘本是想要驻足于此地,此处并无人烟,并不会伤及无辜。
她手里拢着那朵红莲,轻抚着柔嫩的花叶,心中却有如灵光一现,自此有了计较。
那雷劫尚远,自己还能再走一段。而卿儿在剑冢杀人太过利落,那几个死时只不过一瞬,真是便宜他们了。
云舒尘冷冷一笑,她再次乘风而起,衣袖翩然,引着那劫云转了个向,直冲流云仙宗而去。
流云仙宗依旧悬于高空,耸立于九州之巅,但已经不复当年气派,边界的浮石似乎都缺损了一块。偶有几处冒起滚滚浓烟,似乎也已经无人管辖。
此乃天下第一大宗,本不至于如此狼狈。
不过当日流云仙宗掌门人,和随同的几位长老,连带着一群内门弟子,皆葬身于剑冢之中,元气大伤,还未恢复过来。
而后魔族乘虚而入,太初境前来声讨,这几日一直没个消停。
偌大的广场之上,新立的掌门心有戚戚,他名杜仁,实力约莫大乘初期上下,此一番奉命于危难之间……面对眼下,他根本无力回天。
掌门杜仁万万不想要这千年的基业,就此断在了他手上。
于是他每日隔三差五就去请示太上忘情老祖,恳请她早日调养好身体,出来应战——这是流云仙宗最大的底气。
然而那底气总是说:不急。
不急?!
杜仁险些崩溃,他眼看着战火自下头烧到上头。
本就势弱的徐家居于北方,靠魔域较近,已经彻底被魔族攻陷,而南边还有太初境打着公道的旗子来步步紧逼。
太上忘情已经出关,只是闭门不出,她的寝居前,齐刷刷跪了一大片徒子徒孙。
顾若水为首,她低着头,已经在师尊门前跪了一日。
但似乎并没有什么效果。
她起身再去禀报掌门,结果被又急又气的掌门劈头盖脸训了一通。
顾若水默默挨着训,听得久了,也不禁蹙眉。这掌门不敢说老祖坏话,一通脾气便全往她这个亲传弟子身上撒。
不过师尊她为何……
顾若水平时与太上忘情也不算亲厚,自此说不上什么话。
掌门的斥骂声响在耳旁,顾若水的思绪却渐渐飘远,她的余光看见流云仙宗上空的结界破裂了一块,扭头看去,却瞧见了一位女子的身影。
她错愕地睁大眼睛。
那不是卿舟雪的师尊,云舒尘么?
那女人才刚脚尖点地,四周的流云仙宗弟子已经纷纷拔了剑,碍于她的修为,一时无人敢直接上前赐教。
云舒尘抬起手,示意他们将剑放下。
莫非是魔族想来议和?
杜仁停下了训人,他想到这种可能,一时大喜过望,觉得万事还有商量的余地,他轻咳一声,刚欲开口,却发现她又离地而起,几步踏上了流云仙宗的主殿屋檐。
此刻日光散开,照得主殿上的琉璃瓦流光溢彩,像是龙鳞一般夺目。
云舒尘巡视一周,似乎觉得已经了无遗憾,她自一片光曦灿烂之中,缓缓盘腿坐下,一派气定神闲。
“这是何意?”
众人诧异地看着她。
云舒尘慢慢阖上眼睛,平静道:
“机缘已至,借道友的天宫渡个劫。”
渡劫?
杜仁傻了眼,大乘期在此渡劫,流云仙宗这片地盘还能不能要了?
他们一时阵脚大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大片乌云跟着云舒尘飘过来,整个流云仙宗陷入一片遮天蔽日的阴霾。
无人敢上前赶人。
那雷劫盘桓在云舒尘头顶,自幽暗之中亮出几道明亮的纹路,似乎随时都能劈下来。
宛若一张拉满的弓弦。
一时狂风大作,呼啸之声自远方响起。云舒尘的周身陷入一片昏暗,主殿上如龙鳞鲜艳明媚的瓦片也敛起光华,暗淡如灰,在风中全部竖了起来,甚至还有几片被卷落,飞向远方。
杜仁已经来不及阻止雷劫降落,他只好转头对顾若水喝道:“小顾,领几个人,速带着诸位弟子撤退!”
顾若水连忙点头,她顶着几乎能把人掀翻的飓风,来来回回了几趟,引着师弟师妹们御剑朝远处飞去。正在风里横冲直撞间,她神色一凝,似乎想起了什么,喊道:“你们先走!”
一柄柄载着人的灵剑在风中如柳叶一般穿梭着。哪怕不喊,也没有人会停下来等她,都只想着各奔生路。
顾若水扬起衣袖,挡在脸前,她又顶着风艰难地飞了回来,正巧碰上准备撤离的几位长老和掌门。
她拉住杜仁的衣袖,“掌门……”
杜仁急匆匆飞着,一把打掉她的手,“干什么?你怎么又回来了?”
顾若水急了,她看向雷暴中心,在风里大声道:“掌门!我师尊……老祖还在寝居里头!就在云舒尘旁边!”
掌门一时愣住。
他的心凉了半截,回身看去,雷云已经盘旋成了巨龙,密密匝匝一片,昏暗得什么也看不清。
太上忘情要是被劈出什么事来,流云仙宗当真没有翻盘的盼头了。不过此时再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再折返回去。
比起流云仙宗是不是会断在他手上,他更加怕死。
他只好推了顾若水一把,“你……你快去将老祖请出来,本座先走了。”
望着他们几人远去的身影,顾若水头一次知晓什么叫心冷。
她紧咬牙关,在风中踌躇一番,猛然调转方向,不管不顾,直直朝她师尊的方向射去——
师尊的奇妙操作。
第162章
柳寻芹本不愿插手别人的事。
但是她这一生孤傲,自幼年开始,便没什么值得一谈的亲朋好友。唯一还算熟悉,平日能多说上几句话的,无非是越长歌、云舒尘两个师妹。
她也甚少为他人做决定,人管的事太多了,便会招来一些不必要的怨憎。
麻烦。
事关云舒尘性命,她权衡一二,还是遂着本心所想,做了一回擅自的主张。
兴许在她心底,以相处时长来计,师妹还是比师侄更重要一些。
柳寻芹去了一趟鹤衣峰,直奔卿舟雪房门前,她将所有的灵力运在掌心,强行破开了门上的结界。
卿舟雪正在里头打坐运功,猛一造受反噬,她立马呕出一口血来,伏着身子,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这一口气还未缓过来,便瞧见了一脸肃然的柳长老。下一瞬,后领处被紧紧一提,她感觉颈部被扼住,而整个人都身子都随着她腾飞起来。
柳长老二话不说,雷厉风行地将她拎了出去。
卿舟雪宛若被晃地哐当响的半桶酒,整个人都冒着茫然的泡。不过片刻,她被狂风吹得清醒了许多,顾不上此景诧异,问道:“怎么了,师叔?”
“云舒尘在渡劫,危在旦夕。”
柳寻芹随着流云聚拢的方向去寻,卿舟雪定了定神,清霜剑自后头眼巴巴地跟上来,她顺势一脚踏上去,顺便拉上了柳寻芹,眉梢紧蹙,语速较快:“她在何处?”
“出去了。”柳寻芹抬头向天上望去,流云聚拢的方向,应当就是云舒尘的方位所在。
卿舟雪才缓过劲来便有些心焦,她在狂风之中疾速穿行着,像是后头有什么在追赶一般。
她顺着流云的尾巴摸到头,此时的天空上已经乌云密布。像是山水画中的墨痕厚涂了一层又一层,整个地盘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她看不见光。
但是在闪电劈下来的间隙,天地之间亮如白昼,也就在这一瞬,卿舟雪看清了盘腿坐在屋顶上头的身影。
师尊。
她揪起了心,“师叔,你莫要上前了,留于此地。”
柳寻芹自然不会往雷劫上送死,她点点头,就落在流云仙宗不远处。倘若这次过后云舒尘还有一口气,那便有的救。
卿舟雪再无顾忌,她顶着狂风,毫不犹豫地冲向那个身影。
这里的风太大了,寻常的避风诀竟都失掉了效用。方才顾若水被一片风掀起来的瓦片砸中,一时不慎又掉回了原处,她艰难地再度迎着风飞上去,却自余光中瞥见了一抹熟悉的白影。
卿舟雪?
“你来干什么?!”
卿舟雪无暇回答这个问题,她直接如剑刃一般,削过了这一片暴躁的狂风。
第一道雷劫只是试探,照亮了天地一线,劈焦了周遭的花木。
而下一道雷光劈下来时,流云仙宗耸立了千年,翻修了无数次的主殿顿时碎成了粉末。噼里啪啦一阵破碎的身影,滚滚火焰顺着屋檐一舔,顿时腾飞起来,很快又被大风吹成昏暗一片。
云舒尘并不会被摔到,她周身已经亮起了一圈结界。伴随着碎瓦在尘灰中落下,安然无损地坐在了废墟之上。
不过很明显,这次渡劫比以往要吃力得多。才第二道雷,她便感觉胸口隐疼,喉头压抑着一股子腥甜之气,似乎随时能将自己的脏器呕出来。
她的视线愈发朦胧,看向四周,几乎已经没有任何一份完整之处。雷劫将流云仙宗的结界全部震碎,防护已经悉数碎掉,这片浮石之上千疮百孔,余下一堆尚未来得及搬走的法宝,也在雷光之中化为了尘埃。
天地苍茫,人的渺小在此刻显得淋漓尽致。
云舒尘任由自己的唇角流着血,她微微蹙着眉头,任由雷火淬遍全身。
很疼。
疼得她浑身发颤。手指甚至掐融了莲花的根茎,和这鲜红的枝叶与血,一同陷入血肉。
绛心莲的确可以治伤,她只要靠近这物什,肌肤被烧烂之处都似笼了一层细雪,冰冰凉凉的舒服。
但此般疗愈之效,到底比不上雷劫迅疾。
云舒尘仍然能感觉到自己五脏六腑的破裂,每落一道雷,就像是在瓷瓶上狠狠一砸,裂出的繁复花纹,如抽枝发芽一般,布满整件造物的全身。
她正庆幸着卿舟雪不会看到她这样狼狈的场面,眼前一片血蒙蒙之中,却恍恍惚惚晃来了一个白影。
是幻觉么?
应该是的罢。
一张熟悉的脸凑了过来,依旧是那么清丽动人的模样。云舒尘的眼睫被血压得有些抬不起来,她垂眸眨了眨,只看见一只手,在扯闪的间隙白得惊人,握住了自己的手臂,而后慢慢捧上自己的脸颊,拨开几缕被血黏着的咸腥。
“师尊。”
这声音仿佛是从天边响来,尾音隐隐约约带着轻颤。
云舒尘恍若没有听见,她在混乱之中,只感觉自己腰间一软,被人扑倒在地。真正如大雪一般的白纱就此罩了下来。
下一道雷劫,她的眼前明朗了一瞬。
那道电光轻巧地穿过了卿舟雪,却还是击中了云舒尘,巨大的轰鸣声响起,她痛哼一声,此刻倒像是有无数冤魂恶鬼在拖拽着她,从前杀过的人,来索命的人,在眼前一一徘徊而过,狰狞得紧。
这一瞬明朗之后,她感觉自己面上淌下一丝温热,便再看不见什么东西了。
那不止是她的血,不知何时起,好像还有滚烫的泪,一滴一滴,就往她脸上砸。
云舒尘微微一愣,她总感觉这并非幻觉。
卿儿好像是真的……她一直在的。这个念头一起,云舒尘已经无力去思索此事是否合理,她下意识地抬起手,夹着指缝之间粘腻的血,摩挲上她的后背,微弱地抱了她一下。
卿舟雪跪在地上,感觉到她若有若无的回拥。
卿舟雪极力想要撑起结界来挡下雷劫,但是不知为何,这雷劫就是能轻而易举地劈上云舒尘,全然不像师尊可以为她挡灾的那一次。
她愈急,面上咸湿的物什便淌得更汹涌。卿舟雪胡乱抹了一把,她用尽了浑身解数,恨不得将云舒尘揉近怀里来避开那道雷劫——
可是几乎无用。
一次次的尝试,一次次的失败。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师尊七窍流血,浑身上下都淌起鲜红,像是满地的碎瓷,还要用巨石碾成粉末,一点生路都未曾留下。
卿舟雪近乎窒息,人已是一片麻木,正当此时,云舒尘却颤着抬起手,一把捂住她的眼,嗫嚅道:“别……看。”
而她的气息却越来越微弱了,那朵绛心莲的功效被发挥到极致,也慢慢凋萎起来。卿舟雪正感觉她的生命——也如那朵莲花一样,在一次又一次的雷劫之中,被悄然抽干。
师尊会死的。
这样的认知,宛若万壑之中骤响的春雷,震得她发蒙。
卿舟雪体内灵力紊乱,这并非一般的失衡,而是横冲乱撞,要活生生将她的经脉叩开。
她知晓自己再强行运功,恐怕会出大事情。
正如那日在剑冢之中,凝聚的剑意又重新席卷了全身一般,卿舟雪死死握住了清霜剑,指甲处几乎都要渗出血痕。
她紧紧闭上眼,再度睁开,不再试图追逐思绪的完全清明。
她放任周身的灵力乱窜,就像甫一松开手里被风抬着的纸鸢,任其挣断最后的束缚,向高天飞去。
这样做的下场她当然清楚。
纸鸢自由的那一刻,也会被狂风拆崩离析。
清霜剑立了起来,握在她手中,直指苍穹。也正在这一刻,正在不断旋转的雷云凝滞了一瞬。
卿舟雪压住思绪的最后一线理智,低声道:“若是今日此雷不停……”
她的瞳色再次转为月华一样的冷白,冰霜自掌心覆上了周身。
清霜剑的锋芒甚至都向上长了一寸。
那双瞳眸与雷云的巨眼遥遥相望,穿透了十万八千里。
“我会像上次那般向你出剑。”
“将这九转天雷,道道斩落。”
“此后便让天下修士……皆无劫可渡,皆无人可审判!”
雷声自四方轰鸣,但却并未劈下来,似乎在警告她——就算是天道之外的剑魂,也容不得她如此僭越。
卿舟雪迎着狂风笑了,“你觉得我会死么?”
她周身的灵力愈发汹涌,流云仙宗在剑冢附近,她在虚空之中的呼唤,似乎又引来了一堆老朋友的回应。
“我若死,你也一样。”
她依旧拿剑指着天,一派玉石共焚的决绝。
这种回应让她实力愈发强大,也更容易陷入岌岌可危的边缘,稍有不慎,便容易在此种混沌的狂欢之中迷失自我,走火入魔。
雷云依旧缓缓旋转着,虽然未再降落,但也并未就此懦弱地退却。
两方就一直这样僵持着。
流云仙宗此刻已经是一片废墟。主殿全部碎成了尘灰瓦砾,往日整齐的盆景与仙池亦化作坑坑洼洼一片,草草埋葬在乱石断木之下。
而却有一间屋子完好无损。
里头甚至点了一盏灯,正融融地烧着,显得安稳又静谧,似乎与破败的周遭是两个世界。
窗纱上映着一个女子的身影,她端然坐着,随着烛火跳了跳,那道影子也斜斜晃着。
她手里似乎还在倒茶,不紧不慢,像是在品平日清欢。
顾若水顶着风,使劲地叩着门,手掌心险些都捶出了血,她疾声道:“师尊,师尊!您换个地方喝茶可好?此地……唔,危险!天雷随时都有可能直接劈过来!”
里头一道清冽的女声传来,依旧淡定:
“无妨。你且去罢。”——
第163章
门外的年轻女子仍然不死心,执拗地叩着门,声音带了一份哀求。
太上忘情将那盏茶放回去,而后对着自己施了个术法,遮盖住原本的容貌。
她又轻弹手指,门开一线,将那弟子收进了屋内。
顾若水始料不及,扑腾一声跪倒在地。她眨了眨眼,才突然发现自己进来了,一时面色微喜,抬头望去,师尊神色平淡地看着她。
女人的相貌常年被术法遮盖,每次相见皆不同。
她已臻化境,无形无定,时而是垂髫小儿,或是黄发老妪,青年女子……一人千面,纵然在流云仙宗,亦无人知晓她长什么样。
“不会出事的。”
太上忘情多斟了一盏茶,放在旁边,淡淡安抚道。
顾若水才发现那是留给自己的,她受宠若惊地接下,犹豫片刻,低低嗯了一声。
不过此刻外头风雨飘摇,每多落一道雷,流云仙宗的心血便要碎掉一块,顾若水自问没有师尊那样好的定性,可以对此无动于衷。
她没有心思品茶,礼貌地抿了一口,便重新搁了下来。
太上忘情端坐在原处,她隔空将窗户打开一线,但是狂风却并未灌进来。
说过一句话,她便陷入沉默,目光放远过去,自窗户的那一线缝隙之中,去看那个以剑指天的后辈。
电光亮起的一瞬,年轻女子的白袍散开,像是白鹭迎着风张开了羽翼。
卿舟雪对雷云说的那几句话,一声不落,全部被太上忘情听入耳内。
她再将茶盏抬起来时,对着碧绿澄澈的水面吹了一口,由于这个举动甚为轻缓,更似一声叹息。
“师尊。”顾若水将目光别过来,“你为何要留在此处?是想等雷劫降完以后,再去将她们二人拿下么。”
太上忘情摇了摇头,她凝视着桌旁插着的一柱香缓缓燃尽。
最后的一缕火星儿格外大,亮了一瞬,而后湮灭于灰烬之中。
也正当此刻,她突然起了身。
太上忘情轻推房门,将自己整个身躯暴露在飓风之中,而顾若水连忙跟上,可才刚踏出这房门一步,她却觉得眼前一片眩晕,光影重叠,再次回过神来时……
她茫然四顾,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流云仙宗境内。
师尊不知何时起手的术法,将她送到了另一处安稳之地。
*
卿舟雪的额角涔下一层冷汗,不过一刹那,便贴在她冰冷的肌肤上,化为了霜棱。
卿舟雪执着清霜剑的手很稳,也必须要稳——她已经竭力让天道看出她并没有开玩笑。
只要下一道雷再落下来,云舒尘身死道消,她便再无牵挂,只会将这一堵南墙撞破。
雷云还在盘旋翻滚,似乎在咆哮,在怒吼,似乎是在威胁。
卿舟雪不为所动。
她甚至又将浑身的灵力放散,踏在走火入魔的边缘,随时都要失去理智。
卿舟雪手指攥得死紧,连清霜剑似乎都受不住此刻的压力,它微微颤抖着,“您不能再运功……”
“再这样下去……”
这天底下,如果有人连死都不怕,能怕的东西也不多。
卿舟雪忽然不怕师尊走在她前头了,因为下一瞬她也会寂灭。
这世道仍是温柔,到底不会空茫茫地留她一人。
到时候一起灰飞烟灭,谁也分不清谁。她会和师尊永远在一起,再也无需理会这么多烦心事。
思绪混乱之间,想到此处,卿舟雪忽然体味出一种别样的释然与喜悦。
这种喜悦让她兴奋起来,心跳加快,浑身血气通畅,离理智完全崩弦只差一着。耳旁的剑灵声不像清霜剑灵那样苦口婆心的劝诫,它们只像一群顽皮小生灵,围绕着卿舟雪拱火,催促她快点开战,好让它们自由上天驰骋。
太上忘情站在远处,见她已经彻底湮灭神志,一身洁白的灵力不知为何,竟染上了丝丝血红。
她的神色未变,只是观察着那孩子的每一个细节。
脚下的大地先传来轰鸣,那片废墟开始摇晃,逐步倒塌。一道粗如蟒蛇的银亮电光狠狠砸了下来,不出意料,倘若这一道劈下来,承载流云仙宗的整片浮石都会应劫全碎。
火光和电光也映亮了太上忘情的眼瞳。
顷刻之间,剑光与雷云相接,万千无形无际的剑灵,将那片黑云密密麻麻捅成了筛子。
火光大燃,一下子烧红了四野。
太上忘情往后退了一步,她仰着头看天,便瞧见了更为惊人的一幕——
乌云被直接斩断,分开一线,澄澈的天光洒了下来,正照在云舒尘半边血迹斑斑的脸上。
雷云蜷缩起来,很快将那道缝隙合拢。似乎一只被刺伤心肺的猛兽,浑身的竖毛萎靡下来,此刻正可怜兮兮地低头舔着伤。
卿舟雪并未消停,她踏在剑灵划来的一阵轻风之中,直迎了上去。
她手执清霜剑,死死追着雷云的一尾,不让它逃去。
“下来!”
她命令道。
方才一道雷劫,卿舟雪亦受了重伤,她浑身是都是血,满头满脸,执着剑的手在发颤,刺出的每一剑,已经完全乱了章法,但因为剑灵们的簇拥,还是有着相当可怖的威力。
整个浮石没有被雷劫劈烂,但是卿舟雪在剧痛之下,向地上砍了好几剑,金石碎裂之声响起,地面四分五裂,飘向远处。
雷云不敢再耽搁,似乎被她撼住,卷起云尾,匆匆散去。几道零落的剑光仍然穷追不舍。
卿舟雪的手臂酸疼,麻木地进攻着,乌云后的光曦照亮了她的全身,她恍若未觉,甚至不知现在已经晴了天,也不知自己为何而出剑。
她落下来时,眼瞳仍然是一片银亮又冰冷的霜雪色。
云舒尘躺在地上,气息奄奄,只未完全断绝。
雷云散去的一刻,她终于突破了大乘期,浑身的灵力又奔流起来,带来一股澎湃的畅快之意,伴随着热血涌遍全身。
而这点子风吹草动似乎惊扰到了卿舟雪。
她茫然四顾,而后目光紧盯着云舒尘,拖着滴血的长剑,跌跌撞撞地向她走去。
云舒尘刚睁开眼,朦朦胧胧地看着那个影子向她走来,血珠伴随着她的挪动洒了一路,恰似点点红豆。
她还未缓过劲儿来,待在原地并未动弹,一个恍神,面颊便被冰凉的剑锋贴住。
卿舟雪抬起了清霜剑,抵住她的颈。
那双眼眸蓦地睁大,定定地看向卿舟雪。她愣了一下,嗓音还是哑的:“卿儿,你……”
熟悉的称呼让卿舟雪神情扭曲了一刻,她垂下眼睫,打量她片刻,似乎还是不认识似的。
她用力已经失了分寸,下一瞬,便将剑尖往前一怼,正朝着她颈脖刺去——
一声铿锵。
鲜红依旧淌遍了剑身,自锋刃上滚落。但卿舟雪这一剑却被人用碎瓦弹开,只划穿了云舒尘肩膀。
柳寻芹收回了手,迅速将云舒尘拽了起来,往后连连撤退,她蹙眉道:“卿舟雪现如今已经失控,你重伤未愈,躲远一些。”
云舒尘咳了一声,忽然攥住她的手腕,“不……不行,不能留她一个人,万一出了什么事?!”
柳寻芹冷静道:“我将你送回去,再叫上其它长老来降她。”
柳寻芹拽着云舒尘,还未飞过浮石碎片,便又被一剑截断去路。
卿舟雪的攻势已不如方才斩下雷劫时那般迅猛,但依旧不容小觑。在草草几个交手之间,凌厉的剑风掀起,竟将柳寻芹和云舒尘两人逼回了原处。
柳寻芹试图压制住她,当层层灵力如蛛网一般凝成,笼于她周身时,卿舟雪如同一只横冲乱撞的蝴蝶,竟真用蛮力再次挣脱了束缚,朝高空飞去。
虽是强横异常,但是明眼人也能看得出,她的身体已经支撑到极限了。
蝴蝶上好像燃了火,她挣扎扑腾着,企图焚尽周遭的一切,但同时,火焰也在消耗着她最后的生命。
柳寻芹能感觉到这种崩离的趋势。
卿舟雪此刻并不辨来者,只要瞧见了活物,便有一种撕碎之的冲动。她余光瞥见了站在远处的太上忘情,忽然掉头向她极快地飞去。
云舒尘和柳寻芹来不及拦住她。
太上忘情在一旁静静看着,卿舟雪如一支利箭一般射来,她也只是漠然地抬了下眼睛。
云舒尘从修为上认出那人是谁,她浑身的血都凉了几分。
不。
不要过去。
那女人若是自卫,卿舟雪无异于飞蛾扑火。
柳寻芹还未反应过来,便被猛然一把推开,云舒尘的衣袂翩飞,顷刻之间,已经自她眼前划过。
云舒尘急着去拽住徒弟,或是试图再将她的注意力引过来。
这一伸手,腰间便感觉到了撕裂般的痛楚。她无暇顾及身上大小伤痕,经脉重重内伤,眼看着面前白衫和着血泥一片,罩在眼前,终于要挡住了这人——
但是那绢布滑腻的触感也只留了一瞬。
卿舟雪下意识偏开身子,任云舒尘挡了个空,而下一剑,她果断朝太上忘情的头顶上斩落,力均万顷。
一片尘灰在她们周身滚了个圈儿,而后荡开,震得地面上的破瓦再碎了几分。
太上忘情迎上那双银眸。
千钧一发之际,她并未躲闪,而是伸手夹住了清霜剑的薄刃。
卿舟雪的手腕因为过于用力,已经微微发颤,浑身灵力得不到释放,反噬让她痛苦万分。
地上再次嘀嘀嗒嗒地撒下一片鲜血,全是她唇角溢出来的。
但无论如何努力,也不能再把剑往下压一寸。
“静念,抱元。”
太上忘情一手抵住她:“回守正心。”——
第164章
这几个字,扑腾一声掉在识海。
卿舟雪冷冽的眼神忽然缓和了些许,其中浮现出一丝迷茫来,也不过转瞬,又重回木然。
那三尺青锋握在她的手心,就像有生命力一般,劈挑刺抹,一切都相当顺手。
卿舟雪每刺出一剑,皆被另一人挡回。这短短几个过手之间,云舒尘的心被吊在万丈深渊之上,摇摇欲坠,此般距离,只要太上忘情想要她的命,易如反掌。
太上忘情立在原处,脚步未挪,将她的剑招一一化解。
她并不如云舒尘想的那般暴戾,反倒脾气颇好,任由一个不知死活的小辈缠着打了许久,她面色上也并未显出半分不耐来。
直至卿舟雪将要力竭,跪坐在地,太上忘情垂下眼眸,看准时机,伸手一指,忽然点在她的额头。
一道灵光缓缓注入她周身,卿舟雪身上覆着的冰纹消融为水,异样的瞳色也渐渐散去,露出乌如点漆的眼睛。
卿舟雪愣了半晌,像是倦了,她的眼帘垂下来,最后轻轻阖上。
她往后一靠,并未砸向冰冷的地面,而是砸在了一个柔软的怀抱里。云舒尘接住了她,将其捞了起来,她似乎有些紧张,抱人抱得很紧。
柳寻芹走过去,把住卿舟雪的脉象,竟发现她已经平稳下来。
“只是睡着了。”
太上忘情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方才一直在看卿舟雪,此刻却开始打量起云舒尘,依旧没什么波澜,似乎只是远离人烟,瞧了一场冷清的戏。
她看着云舒尘抚平卿舟雪蹙着的眉梢,又看着她将脸贴在她脸上,眼尾的泪痕与鬓边的发丝纠合于一处,糊成一片。
“她喜欢的人是你?”
太上忘情问道。
云舒尘一顿,她终于抬起脸看向那女人,却并未作答。
太上忘情观她神色,提防之意格外明显,遂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她转身离去,一挥衣袖,片片已经瓦解的碎石聚拢而来,四面八方,像是星河一样。
巍峨的主殿,一点一点地被碎片凑齐,恰如风沙过后的古道,大雾散尽后的谷底——重新浮现在她们的面前。
太上忘情将脚下碎成几块的浮石拼拢,又化为一整块广阔的石板。她有条不紊地收拾着眼前的残局,尽量复原了可见的楼阁。
“这与老祖有何干系?”
云舒尘忽然开口道。
太上忘情回过身来,她的目光盯在云舒尘脸上,若有所思:“并无。只是想知晓两情相悦是为何感受。”
云舒尘莫名地看了她一眼,眉梢微蹙,心中诧异万分——这女人要修习无情道,不知活过了多少个年头,按理来说应当早冷了心肠,寡淡无欲,怎还会像个怀春少女一般好奇这些问题。
太上忘情等了一会儿,未听到回答。云舒尘缄默地抱起了卿舟雪,现在她浑身皆疼,累得属实没有力气和面前这位祖宗闲聊。
她扶着卿儿,刚走一步。
太上忘情的声音幽幽淡淡地传来:“把剑魂留下。”
云舒尘的手一紧,她扭头道:“你寻她多年,究竟想做什么?”
太上忘情并未回答。
云舒尘已经开始冷静盘算,现如今她刚刚渡劫,内伤严重,太上忘情倘若要抢,她肯定是打不过的。
只能挡一挡她,然后让柳寻芹带着卿舟雪速速逃开,但是这法子似乎胜算也并非很大。她的手指微微捏紧,扣住了卿舟雪的腰身。
“多年未见,有一些事要谈。”
太上忘情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云舒尘一愣,卿舟雪年纪轻轻,在太初境长大,她怎么会和这女人扯上关系?
怎么想都不可能。
她笑了笑:“怕是认错人了。”
“未曾认错。”
她既不松口,也不拦人,这生性着实奇怪。云舒尘和柳寻芹二人面面相觑,终于是云舒尘变了神色,冷冷道:“我若说不呢?”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四周只余风声呜咽。
“那你就将她带回去罢了。”
她很随和。
云舒尘又一愣,太上忘情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原地。
她现在若想要回想起她的长相,却发现记忆中昏乱一团,哪怕是刻意记住也记不清楚。
柳寻芹等了她片刻,又道:“愣着作甚?人已走了。”
云舒尘莫名其妙:“……”
她收起心中困惑,但不管如何,卿儿还在怀中就好,趁早离了此地要紧。
云舒尘转身刚踏上一层云朵,飞出没多远,再三确认身后并无追兵。她任由柳寻芹驭着云,飘过流云仙宗的地盘。
清风徐来。
方才渡劫成功之时,她皮外伤皆已愈合。现如今主要是胸闷气短,但运功一下,还算不错。
云舒尘这时才感觉到一丝劫后余生的放松。她摊开自己的手心,发觉和太上忘情说话时,不知不觉,手中已经冷汗涔涔。
那人很是奇怪。
自己渡劫劈了她宗门那么大块地方,而徒儿围着她打杀半天,她竟然半点不放在心上,只是转身默默地将其修好一部分。
倘若搁在自己身上,面对一群并不熟识的人如此造次,云舒尘大概不会心平气和。
“后会有期。”
她才刚刚放松一点儿,一道传音自她识海中突兀响起,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云舒尘骤然回头望去,双眸微睁,她张望许久,浑身又如立马拉紧的一把弦。
而四周只余白云清风,不见多余外人。
只有那句虚无缥缈的话,如擂鼓一般砸在心间,震得她脸色愈发苍白。
柳寻芹并未听见,见她脸色不对,“不适?”
云舒尘抿了一下唇,阖上眼睛,“无事。”
*
卿舟雪在昏迷之时,坠入一个很长的梦。
她梦见自己变成了剑魂,尚无形踪,一直飘荡在一个常年不见光亮,唯有一盏明灯的地方。
剑灵在周身说话,叽叽喳喳,咋一听很是头疼。
但很长一段时日内,她正是靠着这种声响,来排解常年的寂寥。倘若听困了,它们也在小声地嘘起来,哼哼唧唧,仿佛在唱着摇篮曲。
她于此处,睡得像个不知愁绪的孩童,度过了漫漫的岁月。
直到某一日,外头传来一阵零碎的脚步声。
几声巨震后,阵法被叩裂了一隙。
剑魂一下子被惊醒,她躲在里头,四周的剑灵则轻声安抚她。
石缝裂开。
她飘下来了一点,和那堆好奇的剑灵挤在一起。隔着最后一层阵法,卿舟雪瞧见了一年轻的女子。
是个美人。
那女子的眼睛尤为动人,无意瞥向自己时,恰似含着如丝如缕的雾气。
但是她看不见自己。视线直接穿透了她,落在那盏明若艳阳的大灯上。
女子尝试了半晌,却仍未完全破开第一层结界。但她亦有些本事,将那阵法解裂了一大片。
剑魂才刚刚飘过去,便被她一道灵力打中。
她只觉浑身如撕裂般疼痛,而自心窍之中,似乎掉落了什么东西,随着反震的力道,也让那女子半跪下来,似乎被什么东西掷中,吐了一口鲜血。
一块碎片,悄然无痕地融入了那女子的身躯。
而她在剑冢前徘徊良久,终是离去。
剑魂感觉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她觉得不对劲,便跟随着那人的身影,嗖地一下子飘了出去。
只不过周遭太黑,她还是跟丢了人。
也再寻不到回归剑冢的路。
她只好在天地之间,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她没有实形,也无需忍受饥苦。飘过一片很黑的地盘,便瞧见了有意识以来,照彻周身的第一缕天光。
原来“外头”竟是这般模样。
她随意地飘在人世间,好奇地看大街小巷,看皇都,也看山野乡村。男男女女,两只眼睛一张嘴,却各是各的模样,还有满山跑的小兽,水里跳的滑溜溜的鱼儿。
她甚至看了很多场悲欢离合,红尘旧梦。年轻的人们披上朱纱,半生浮沉,争吵纠葛,最后两相白头,一抔黄土。他们的后辈如春笋一般节节窜高,变成秀挺的竹,直至倒下,又坠入了生生不息的循环,下一轮笋尖不知不觉间,竟已成群冒头。
这一场又一场的戏,粗看迥异,再看相似,看到最后,竟都逃不出生老病死,六道轮回。
剑魂看得不求甚解,她心中的某一块被坏女人偷偷拿走,白瞎这么多年,竟还是不懂得何为凡俗之情。
她寻了那么多年,这一飘就是五百年春秋。
但是却再没寻见那个抢了她东西的女子。
直到有一日,机缘再临。
一位修道中人云游时,竟抬头朝她的方向看去,盯了半晌,便出口问道:“剑魂,怎会于此处流浪?”
她茫然地看着那位女子。
只见她气质不凡,腰间佩着一把长剑,寒气缭绕,其上以古文镌刻着“清霜”二字。
剑魂生涩地开口,讲述了这些年的见闻。
那位女剑修听闻以后,若有所思:“原来如此。阴差阳错间,你将情根落在别人那儿了。”
“我要去找她。”
修道之人沉思片刻,“为何?”
这些年看遍世态,剑魂并不懂得,但是隐隐约约有个期盼,渴望懂得何为情。
她得先找回属于自己的一部分。
“世人皆想要跳出六道之外。而去往人间,你得历尽凡尘种种苦楚,倘若找回情根以后,更有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之苦。不会后悔么?”
她淡淡问道。
那洁白的魂体围着她飘了一圈,天真答道:“不后悔。”
“既然如此,你也需答应我一件事。”
剑魂听她讲完,欣然应允,她受了那女子一滴心头血,躲过天道之眼,转世投胎,如愿以偿,塑成了一副人躯。
只可惜被孟婆汤一灌,甩甩脑袋,前尘尽忘。
连带着这五百年的飘泊与寻觅,悉数化为卿家院墙内一声响亮的啼哭,随风而去——
第165章
卿舟雪再一蹬腿时,自梦境之中跌落。
她微弱地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躺在床上,而脸颊上被何种丝滑的东西抚过,像是穿梭过柔曼的杨柳枝。
鼻尖一缕幽淡温柔的香味。
而后嘴唇上微微软下,被摁了一下,又很快离去。
又一下。
每次恰如蜻蜓点水。
卿舟雪彻底睁开眼,发现师尊正撑在自己身上,她轻咳一声,转开了眸光,而后又将耳畔散下的鬓发挂回去,顺便向后仰去,坐直了腰身。
卿舟雪一摸自己脸颊,又抿了下嘴,湿润润一片,像是被亲出来的。
“有没有何处不舒服?”
云舒尘问她。
卿舟雪向后撑着支了起来,她先是醒了一会儿神。
那梦中所处之景,太过真实,分明在里头飘泊了五百年,所见沧桑皆历历在目,眨眼间却又回到了现实。
譬如黄粱一梦。
她晕乎乎的模样,冲淡了眉眼之中带来的冷冽,显得柔软得多。
云舒尘瞧得心里也软,像是有一个小徒弟在里头滚。
她忍住了再将她咬住的冲动,打心底里说……这种癖好很难为情。
卿舟雪后知后觉地摇了摇头,“没事。”
她又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庞,总觉得不太対劲。卿舟雪半阖着眼沉思了半晌,她发觉自己的记忆一片混乱,最后清晰的片段,还是停留在降雷的时分。
渡劫?
卿舟雪的眼睛蓦地睁大,她转头来,愣愣地看着云舒尘,“你……你……”
“还活着呢。”
卿舟雪一惊,不知不觉挪了双手过去,握住云舒尘,待碰到温热的人躯后,她的眼泪不知为何,就此夺眶而出。
谈起此事,便想起了她不管不顾,强行出关,又宁愿神志溃散,也要挡下雷劫的场面。云舒尘本是要恼她如此不把性命当做数,但是瞧见卿舟雪醒来,她的那点儿恼意只散作了劫后余生的喜悦。
再也提不起埋怨的话,她现如今只想抱抱她。
卿舟雪将脸埋在云舒尘肩头,她的眼泪一颗颗掉着,但是分明心中确甚是欢喜。她总觉得不太対头,拿手沾起一颗泪珠,放到师尊面前,问道:“我现在是在难过么。”
“劫后余生,应该高兴。”
云舒尘摸了摸她柔软的秀发。
卿舟雪疑惑地靠了回去,她盯着指甲盖上沾着的那一滴晶莹剔透。
“但是有眼泪。”
云舒尘无奈道:“兴许……有一个词,叫做喜极而泣。人特别高兴也是会哭的。”
卿舟雪想了想,她将那颗泪珠抖落,赞同道:“是了,喜极而泣,师尊在双修时应当是高兴的,但是也曾哭过。”
云舒尘微微一愣。
卿舟雪却已经触类旁通,她安心地闭上眼睛,环住云舒尘的腰。师尊的手又游离在她脸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似乎是羞恼了:“这种事怎么能用喜极而泣来形容?”
卿舟雪认真道:“师尊刚才说的。”
方才还有的一丝感怀温情烟消云散,话头已经彻底被聊岔,云舒尘脑中转得飞快,但想了半晌,一时又举不出什么例子来,只能瞥她一眼,心中暗道,这丫头为何总能三言两语将人堵得说不出话来,分明并不高超。
可某人自小嘴仗没输过,就这样闭嘴,不甚甘心。
于是云舒尘故意道:“若再与我争,我便让你重修一次文赋。”
“……”
*
流云仙宗经此重创,消停了许多。整片浮石之上,死气沉沉,宗门弟子不知被太上忘情挪去何处,再往那片地方一望,仍旧是一个人也没有。
放眼整个修仙界,都是一桩奇闻。
魔域和太初境总不能対着几栋空荡荡的楼阁声讨,只好暂且休战。
云舒尘突破渡劫期后,暂未回魔域,而是一直待在鹤衣峰养伤。顺势也顾看一下她那屡次险些入魔的徒儿,免得又横生枝节。
自从修为上跃一个境界以后,整个人也不再呈颓靡之势,随意打坐几日,她连身体底子也好了许多。
卿舟雪明显发现,这几日师尊的精神头格外好。
她不再如以前那般病怏怏地躺在某处,每日无所事事之下,竟免了阿锦平日的活计,开始亲力亲为。
卿舟雪在深究剑谱,一门心思提高修为,此刻她正坐在凉亭里。耳畔迎来一阵香风,她如有感应地抬头,额头上便被轻轻一吻。
近来总是如此。
总会被意外地亲到,有时是面颊,有时是眉心,也有时稍微一抬头,便会被啄住下唇。
云舒尘这几天温柔得让人心惊胆战。虽然她从前也不是一个冷漠的人,卿舟雪得以享受过师尊的许多关照,但自打成人以后,未有一次如现在这般——云舒尘恨不得每日都将饭喂进她的嘴里。
“今晚想吃什么?嗯?”
头顶上传来轻柔的抚弄力道,卿舟雪抬眸,便対上了女人眼底柔和的笑意。
“……都行。”
这也是一桩奇事。
师尊已经连续下了几日的厨。
卿舟雪头一次品尝时,本不抱太大希望,毕竟云舒尘平日十指不沾阳春水,她从未见师尊近过灶台。约莫修道之人都是如此,大抵——同自己的水准,是很相近的。
谁知云舒尘的手艺能甩她八条街,她一旦下筷便没有停过嘴。
面対她的讶然,云舒尘笑了笑:“漫漫五百多年,很多东西,瞧也瞧会了。”
而此刻的她,似乎対卿舟雪的回答不甚满意,“都可以?”
卿舟雪点点头:“你做的那些,无论食材如何,的确都味道甚好。”
云舒尘叹了口气:“好吧。”
她轻袅地转身,垂下的袖子挽了起来,搭在小臂上,露出藕白色的一截。
卿舟雪放下书本,也慢慢跟了过去,她喜欢看云舒尘做任何事,尤其是那双手,无论是修剪花草,执笔写字,或是描摹山水,倒茶,分明是很寻常的举动,但被她做来,总是有一种云淡风轻的雅意。
她有条不紊地剁着菜,低头时,一缕发丝从松松挽起的头发中溜了出来,很是生动。
卿舟雪盯着看久了,云舒尘自是知晓,竟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她并未显露出来,反正也不去対视,神色平静,假装没有瞧见。
“张嘴。”
卿舟雪下意识如其言,嘴里被塞了什么,一时有滋有味得舌根发酸。
“很好吃。”
于是头发又被揉了揉。
卿舟雪一时心中更是疑惑,陷入思索,连带着被云舒尘投喂了很多口……她不知不觉吃了个撑,且发出一声微小的嗝。
云舒尘听得想笑:“肚子也要揉一揉么。”
收拾一番,天色彻底暗下。
卿舟雪这个点一般都会犯困,早早地洗干净了待在被褥里等她。她今日撑着没有将眼皮子提前耸搭下来,终于在朦胧睡意之中,嗅到了一股刚刚沐浴完的清新气息。
当那双手臂又环上她时,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掀开了卿舟雪的底衣,寻寻觅觅,最终摁在她的小腹上,捏了捏,最后温柔地揉起来。
卿舟雪清醒了许多。
她打了个呵欠,低声问道:“师尊,你近几日……怎么突然対我这般好?”
云舒尘轻啧一声:“这话听着真可怜。我以前是虐待你了么?”
卿舟雪仔细一想。那自然也不是。
只不过这种当成小孩子宠溺的好日子,倒是从未领略过。她闭上眼睛,眉梢放松,渐渐趋于平整……但留存在脑海里的那个梦,不知为何,又在此刻突兀地回想起。
年轻的女子。
那盏灯。
她才刚刚酝酿而起的一丝困意,突然因此而消散。卿舟雪睁开眼睛,她的视线越过师尊的肩头,盯上了放在床头的那一方矮几。
其上摆着一盏灯,亘古不灭。
正是星燧。
这几日云舒尘一直将其携带在身旁,寸步不离。连睡觉也会摆在伸手能够拿得到的地方。
卿舟雪瞧着这玩意,总觉得心里瘆得慌,倘若人能轻易舍下眼前的一切,回到过去,那在现世遇到的人与缘分,又算的了什么呢?
她看得久了,又思及师尊対其珍重的态度,不知为何,早先前的那点不安,又逐渐浮现起来。
“师尊,此物你之前为何不用?”
云舒尘揉她的动作本一点点轻缓下来,却被她说话吵醒,她睡意朦胧地问了句:“嗯?什么……”
“星燧。”
云舒尘轻声道:“我并未渡劫时,寿元已经不够用了。如何能消耗得起。”
“再说,既是剑冢的东西,兴许独我一人之力,也用不了。”
卿舟雪沉默片刻,“是需要剑魂,需要我才能扭转时空么。”
云舒尘此时有点困,下意识嗯了一声,转脸埋入被褥。
卿舟雪凝视着她的轮廓,说话间,呼吸已不甚稳定:“那你打算——”
云舒尘将她摁进被褥,懒洋洋道:“……困。有什么话明日再说,睡觉。”
卿舟雪的话戛然而止,云舒尘一直闭着眼睛,呼吸很快趋于均匀。卿舟雪感受着她温热的吐息聚拢在自己的颈窝里,却头一次觉得冷。
卿舟雪实在睡不着,最后只好盯着云舒尘发呆,她的手指轻轻触上女人的眉梢,顺着娟秀的弧度一抚而过。
是因为你有求于我,才会突然像哄小孩一般地対我么。
她看着她的睡颜,在心底轻声问道——
第166章
下一个夜晚。
在下一个吻如期而至时,卿舟雪却偏开了头。
她低垂着眉眼,但似乎并不是因为羞怯。卿舟雪放在膝上的手攥得很紧,揉皱了一小块衣料。
下巴被人轻轻抬起。
云舒尘刚刚出浴,打量她片刻,柔声问道:“怎么了?”
“我不会用星燧的。”
卿舟雪的语气很冷静,但是她在织出这一句话时,仍花了许多时间才开口。
她侧面听过师尊的往事,但也仅仅只是一个旁观者,她无从感受云舒尘的对此到底有多深的执念。但直觉上来说,那应当是她人生中相当浓墨重彩的一笔。
人一旦有了疑虑,便会越想越往死胡同里绕。倘若这是云舒尘收养她很大一部分原因,师尊可会觉得失望?
现在的卿舟雪总是会以自己之心,来推旁人之心——自然是种进步,但她也因此将本是纯粹的情感搅和得一团复杂。
她想了许久,还是略带自私地决定,宁愿倔着,也要留住她。
她见云舒尘不言,眉梢微蹙,直言道:“我不想你回去。”
卿舟雪捏着的手愈发紧了,她忽然觉得委屈:“就算你收养我真是因为这个。”
云舒尘摸了摸她的脸颊,却被她再次躲开。她的手顿在原地,挑眉问道:“倘若我非要呢,你该如何?”
倘若没有她诚心实意,此事难成。卿舟雪摇了摇头,在心底暗道:亲我也无用。
云舒尘却侧着身子,径直坐在了她的大腿上。
卿舟雪腿上一酥麻,她忽然想起这段时日两人的相处太过温情,仿佛又回到了很久远的岁月,再加上前一段时日颠沛流离,竟然许久没有亲热之举。
温热柔软,透过薄薄的一层亵衣,清晰地攀上她的大腿。
“为什么不行。我照样可以将你捡回来。”
云舒尘淡淡问道,但是她将腿缠上了卿舟雪,绕得更紧。
“可现在的我。”
卿舟雪感觉到一只手滑进了自己衣裳内,她尽量平稳着呼吸:“却遇不到下一个你了。”
“横竖我也不知道。”云舒尘垂下眼睫,若有若无地蹭着她,嘴里吐出的话却甚是凉薄:“既然已经回去了,那我也不会记得这些事,是不是?”
她一派轻松,仿佛这些皆与她无关,心底里已经心心念念着另一个没遇到云舒尘的卿舟雪了。
卿舟雪对上那双漂亮的眼,一时心中竟带了几分恼意。她将自己小腹上的手拽出来,攥在手里,不让她继续动弹。
可是师尊似乎还是笑着的,她的眼眸弯起,只是弧度较为轻微。卿舟雪瞧出一丝不对来,她将手放松了许多,“笑什么?”
云舒尘的手得以翻转过来,与她十指相扣。她眉梢一挑,笑意如雪压弯了的花枝,扑簌簌地抬起来绽放。
“没什么。”云舒尘笑了后又软下腰肢,不知为何起了一些感慨之意,道:“被人黏着的感觉还不错。”
卿舟雪微微一愣,她相当熟悉师尊的细微神色与语气,此刻脑瓜子中一转,顿时明白了什么:“故意的?”
云舒尘无辜道:“只是顺着话套套你到底在想什么东西。”
她的尾音拖着娇惰:“看来卿儿没想别的,特别想我。”
“……”
卿舟雪松了口气,但是不知为何,被她平白无故地摆了一道,心底顿时不悦起来。
卿舟雪并不是一个喜欢和别人较输赢的人,师尊如何欺负她……她倒是从未放在心上。
但此次非同一般。
先前的紧张是真切的,因此此刻的不快也很真切。
她的情根比以前全了许多,紧张,思虑,害怕……虽是更敏锐,但同时也像一点一点拆掉了外头的厚壳,变得脆弱起来。
她别过脑袋,眉梢微微蹙起。
云舒尘将她的脸转过来,卿舟雪又别了过去,顺势还推开了她。
生气了?
卿舟雪满脸写着冷淡。
“是你自己先想七想八的。”云舒尘抬起她的一缕发丝,将人又不急不慢地转了回来,温声问道:“那你为何会这样想?”
云舒尘心里还在思忖,近日分明对她甚是温柔——这其中自然是有些私心,云舒尘被太上忘情那一句“后会有期”弄得心里不安生。
她有些担忧再生事变。
那女人似乎想和她抢徒弟。这点子焦虑,还有劫后余生的庆幸,统统在卿舟雪身上寻到了一个泄口,那便是加百倍的宠溺。
也不知卿舟雪是如何将她与“要回去”想到一块儿的。
“虽不知你为何会突然想起星燧。”云舒尘的笑容也渐渐敛去,专注地看着她:“此物在多年前,对我兴许是个执念,但现如今……”
话顿在此处,她脑中恍惚地闪过一句话。
——“丫头,日后记得对自己好一点。生活再不如意,再苦再累,也要学着爱自己,掇拾得漂漂亮亮的,去尝一尝喜爱的吃食,看一看人间的风光。知道了吗?”
是啊。
体味到复仇也没有那么快活,只余下一身长途跋涉的风霜以后,云舒尘已经慢慢放下了。
但有卿舟雪的每一日都特别好,无论是闲着或是忙着。她闭上眼睛,现如今都想不起小时候的事,只记得和她的日子,幽静庭院,二人相伴兼有一只猫,岁月很短也很漫长。
“现如今已经算不上了。”她的声音渐渐低去。
卿舟雪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云舒尘回过神来,打趣道:“回去作甚?又要将某人养上一遍,还得瞧着她和某些师妹不清不楚,自己则只能黯然神伤,强行接受她的孝顺。”
“不能算不清不楚。”徒弟认真反驳她,面上总算松活了一些。
云舒尘随意嗯了一下,她的手环上卿舟雪,这会儿将她抱住,总算没有再被推开。
“以后……莫要这样逗我。”卿舟雪默默道:“不好玩。”
云舒尘却显然记仇得紧,一眼横过去,“风水轮流转。这下晓得吊着人不好玩了?你以前怎么对我的。”
“嗯?”卿舟雪一愣,师尊的一些恶趣味,她从来是没有的。
“曾经有一个姑娘义正辞严,”云舒尘幽幽道:“师尊就是她的亲人。而那时候她们俩才刚刚亲完。”
“……”
这些年一过,再提起此事,卿舟雪有些无地自容。她轻咳一声:“我那时,确实……容易将这些词弄混。”
“那你知道我怎么想么。”
卿舟雪轻轻眨了下眼,笑了起来,而云舒尘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凶狠的话:
“我恨不得掐死她。”
*
其后几日,卿舟雪舒坦了很多,哪怕云舒尘将星燧日日摆在床头,当个照明物件用。
自从历经被掳走之事后,卿舟雪但凡有空子闲暇下来,便会盘在榻上打坐修行。
她于不知不觉间吸收了那颗渡劫用的丹药,加上平日的刻苦功夫,现如今修为已经平稳跃过了化神,迈入炼虚期的门槛。
太初境上头的几个长老修为较高,衬得她很是一般。但这样的修为,搁一般中小宗门,执掌长老位也是很够格的。
流云仙宗前一段时日连受重挫,在修仙界的势力也有些失衡。自从关掌门死后,许多人瞅准剑魂的风向,转头向太初境聚拢。
现如今谁第一第二,暂且也说不好。
太上忘情出关以后,除却修缮宗门,一直没什么大动作。但她的存在像是一捧时时刻刻要引燃的火药,足以让整个局面再次发生激烈变动。
云舒尘曾经想要弄清楚过去,至少也得知晓自己两个母亲的死因。此事早已被掩埋在尘灰之下,神山庶对此缄默不言,而整个流云仙宗更迭换代,又匆匆过了许多年。
而太上忘情见证过流云仙宗由小宗变为天下第一大宗,她自然是这些事的亲历者。
所以,绕不过她。
早些年前,卿舟雪的确有这个用处,因为太上忘情的重视,云舒尘甚至可以将剑魂作为筹码。
但现在她的心态已经变了许多,倘若知晓真相这一事,甚至要威胁到卿舟雪的安危,她宁愿就这样搁置下来。
怜取眼前人。
自从云舒尘悄然归宗以后,鉴于和魔域的关系,她自然不会在鹤衣峰以外的地方乱逛。
正巧,还能光明正大地逃过师兄的早间论道。
但自从鹤衣峰有了人烟,卿舟雪也再未下峰过。
她一门心思修道,时不时被师尊勾住双修一番……不过归根到底,也是在修行。
在日复一日的修行之中,她的心态趋于平和,逐渐寻回了并未下山前的淡然。
春意盎然时,鹤衣峰上生机勃勃,化了半边雪,生了满身小花。
花色入窗来。
正当两人双修以后,正缱绻地懒在一起时,鹤衣峰的结界骤然传来一阵波动。
云舒尘自床上睁开眼,她顿时有些烦躁,而往旁边一观,卿儿方才累着了,竟一不小心睡了过去。
她遂轻手轻脚地下了榻,将掉落在床边的衣衫一件件捡起,又换了一身新的,顺手用被子给卿舟雪掩得严严实实。
掖被子时,卿舟雪翻了个身,睫毛颤了颤,但是一下子又睡得很沉。
外头的敲门声骤然响起。
云舒尘收回目光,叹了口气,缓步走过去,将门打开一看,竟是掌门亲临。
师兄看见是她,竟还有些奇怪。“你徒儿呢?”——
第167章
“在里头睡觉。”
云舒尘面上还有被枕头压出来的印子,看起来也是刚睡下不久,她倚着门框,懒洋洋问道:“师兄什么事?”
掌门点头,回过神后,却是一愣,“你们睡一处?”
云舒尘嗯了一声,胡诌起来面不改色:“她自小就是和我睡的,习惯了。怎么?”
対面那个老古板蹙眉:“哪怕是亲女,长到这般年岁,也不该和长辈一起就寝。况且修道之人,何用睡眠?”
“你莫要成日耽搁那孩子修行。尽授她一些拖延光阴事情做。每日倘若将这点时候挤出来,她进益之效用起码可快……”
云舒尘先是听得困,后来听得无奈,最后听得忍无可忍。
她才刚欲开口,肩膀上忽然一重,不知何时挂了个徒弟。
卿舟雪在师尊走远的那一刻,睡眠逐渐变薄,不知不觉醒了过来。她听见脚步声和外边敲门,于是昏沉地下了床。
她瞧见云舒尘,下意识从她背后靠了过去,鼻尖都埋在她的后颈里。
在掌门震惊的眼神之中,一向清正稳重的卿师侄又环上了师妹的腰,整个人亲昵地与她挨在一处。
卿舟雪尚半梦半醒,没意识到掌门的存在,她抬起眼皮,突兀地与他的视线対了个正着。
这个世界愈发寂静。
三人皆陷入不约而同的沉默。
卿舟雪立马站直,梦醒了大半。
掌门并未责怪卿舟雪,而是看向云舒尘,他忽然想起了在很多年前,一件不痛不痒的小事。
——那时云舒尘年纪尚小。
祖师爷带着几个徒弟下山游历,一面走着,一面给他们讲讲凡人间的事情。
当讲到人间婚俗时,云师妹蹙起了眉。她再听了几句,便疑惑道:“若是女人和男人成亲,她们家的长辈不会为此蒙羞么?”
此一问一鸣惊人,直让祖师傻眼:“为何要蒙羞?”
小云仰着脑袋认真道:“因为女人和女人成亲,才合正统之道。你方才讲的这些,甚是奇怪。”
掌门收起了那堆压箱底的回忆,目光沉痛地盯着云舒尘。
云舒尘见状,到底也没有什么继续瞒下去的必要,她微微一笑,“师兄打老远过来,总不至于就是来问询一下鹤衣峰就寝的情况?”
“她是你徒弟。”
不止是云舒尘的徒弟。还是太初境难能可贵的剑修之光,内门大比的魁首,蝉联每一场笔试的优秀弟子。问仙大会上摘得桂冠,宗门试炼中表现不俗……甚至是整个修仙界赋予众高期望的转世剑魂。
在他的属意之下,还甚有可能就是下一任太初境掌门人。
掌门痛心疾首,一通训道:“你为人师表,不认真教她修行也罢,成日带着她吃喝玩乐也罢,竟然……”
云舒尘双眸微睁,上下打量了一遍老掌门,她感觉他的一颗心偏到了沟里,师兄妹多年的亲情在此一刻恍烟消云散。
“什么?”
云舒尘轻哼一声:“为何不是逆徒以下犯上呢?”
卿舟雪侧眸看着云舒尘,眉梢微蹙,似乎是在抗议她并没有。
她一脸肃然地立在旁边,让云舒尘这份话的分量逐渐轻如鸿毛。
但掌门今日暂有别的事要谈,不好围着云舒尘祸害卿师侄这一事追究到底。
他深吸了一口气,稳定心神,谈起正事来:“上次问仙大会落下帷幕,还未开宴,便再生事端。现如今流云仙宗……罢了,仙道同盟一致认为,以太初境承办最为妥当。”
云舒尘点头道,“不错。”
这样一来,卿儿在自家地盘上,教人放心许多。
她自然是没有什么意见,但却说:“我便不去了。”
手上骤然被人握紧,云舒尘转眸一看,卿舟雪盯着她,眉梢微蹙:“师尊?”
如此重要的宴席,各大宗门都能见证问仙大会的得胜者。按照往年来瞧,她们会成为整个仙道的年轻一代的骄傲。
自此在九州扬名,一并烙印于卷宗之上。
云舒尘抚了一下她的手背,“我与魔域注定有些牵连,前一阵子,又夺了星燧逃出剑冢。这流言愈传愈烈,都说流云仙宗那几百号人,皆死于我手底下。”
云舒尘话到此处,用意已经很显然——她不想让卿舟雪再因为师承蒙受质疑,或是又生事端。
流言蜚语平日虽然杀不死人,但在关要之时,却是一把号召聚众讨伐的利器。
她想让卿舟雪在此事上,尽可能地干净一些。
“这些年她的剑法,多是你所授。”
她看着掌门,微微一笑:“你代我去,这样正好。”
“哪有这样的道理,此事我再和那帮宗主商议一下。”掌门徐徐叹了口气,“更何况……対了,卿舟雪。太上老祖,她想再见你一次。”
卿舟雪一愣,“嗯?”
云舒尘顿时蹙眉,她冷冷道:“何时给你传的信?”
“就在昨日。”
掌门瞧着云舒尘满脸不悦,此时腹中一定想起了百十来条拒绝的由头。
但他却道:“她知晓先前流云仙宗和卿舟雪有些过节,因此她允诺,就在我宗境内见她一面也可。”
云舒尘的眉梢蹙得更紧。
她知道徒弟是个香饽饽,没想到这么诱人。太上忘情的辈分比在场的几个加起来还大,竟愿千里迢迢地摆驾太初境……她并不在意自降身份,算是给足了面子。
只是——
“她有说是何事么。”
掌门摇了摇头:“只道是此事威胁九州,关乎天下人存亡,需得重视。”
云舒尘依旧紧蹙着眉,卿舟雪却在一旁道:“她说是见我,又并未说只能见我。我与师尊一起去罢了。”
掌门将这两件事交代妥当以后,目光在她俩人脸上来回切了片刻,最终叹了口气:“卿师侄,你过来一下,我有些话单独和你讲。”
卿舟雪跟了上去,掌门并未走过很远,忽然站定,只是问道:“卿师侄,你和你师尊……”
卿舟雪一派认真:“我没有以下犯上。”
这句话个个字有一斤重,腾地砸下来,掌门顿时哑口无言,他沉默片刻道:“我的意思是,倘若你是为了偿还恩情,或是因为她是长辈不敢拒绝,倘若如此,你大可告诉其他师叔,莫要违心。”
他和师妹认识得久,大概知晓她是那种真正瞧中了什么,便要千方百计达成目的的人。
卿小师侄尚还年轻,也有着剑修的执着纯粹。当年是怎么被她拐上山的,现如今也很容易被拐到鹤衣峰这条沟里去。
“我很喜欢她。”
卿舟雪蹙眉道:“掌门,师尊不是这样的人。”
谈起她,这话匣子顿时有些收不住。卿舟雪本不善言辞,在此刻却莫名开始旁征博引,试图将“她是个温柔耐心的良人”一时与他掰扯清楚。
掌门听了一小段,连忙止住她即将脱口赞扬云舒尘的话,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多干涉了。记得开宴那日穿得体面一些。你先回去吧。”
卿舟雪被迫闭嘴,她点了点头。
那孩子端正的背影,宛若一根秀竹,逐渐隐没于院墙之后。
掌门瞧着瞧着,轻叹一声,倘若可以,自然无人想赞成这种逆伦的师徒之恋,况且此事还有背于阴阳伦常。到时候两人若真成了婚,又是一场闹得天下皆知的事情。
不过修道之人,理应知晓万事强求不来,也强掰不过,唯有顺其自然。
*
这几日,太初境一直忙着布置。主殿的多个楼阁皆被扫空,趴在梁上的小麒麟也没有被放过,被残忍地拽了下来,再次失去了它的老巢。
在多年之前,云舒尘奢靡挥霍山下灵矿,顺势将太初境大肆翻修了一番。留存到现如今,依旧是相当气派,倒为此次省下了许多工夫。
然而,鹤衣峰内。
“满口的天下苍生。”
云舒尘冷哼一声:“说到底,大多数人都只为一己私欲罢了。”
卿舟雪笑了笑,她知道师尊是在指谁:“师尊。你和我一块去,放心便是。”
云舒尘瞧见卿舟雪的腰带皱了点,不禁为她一遍遍抚平,仿佛这样也能将自己心内的褶子抚平似的。
“光我一人,也护不住你。”
卿舟雪在醒来之后,已经听完云舒尘复述完当日情形。
“既然她那天本可以掳走我,却并未直接如此,想必此次也一样。”
她倒是一派乐观。
只不过这话说起来也甚有道理。
但那女人……冰灵根,剑修,与卿舟雪相似得过分。
云舒尘想着想着,便又蹙了眉梢。光论这一点,她便相当不喜欢太上忘情。
冥冥之中,这女人似乎与卿舟雪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探不清,也剪不断,竟然还生出一丝酸意。
更令人糟心的是,人家修为至高,且轨迹难测。
云舒尘正思忖着,然而眉梢上被两根手指摁住,缓缓推了推。仿佛是扫眉的黛石,一点点将那点儿愁绪扫平。
“蹙着眉,不如笑着好看。”
卿舟雪反而又朝她笑了笑,“师尊。你惯爱多思,平日又懒于吃饭,当心日后早生白发。”
云舒尘被她打断这忧思,猛然抬眸,嗔了她一眼——
第168章
这年春末时,花色渐迷,此次问仙大会的一切后续,才彻底落下帷幕。
卿舟雪今日的衣着较之寻常,明显华贵很多。
白底上压着银纹,玄黑镶边,里三层外三层,精致非凡,但瞧起来不显得累赘。她百无聊赖地出了宴,和几个师姐妹坐在同一处,麻木地听着各方呈来的祝贺。将毫无新意的话听了百十来遍。
阮明珠小声嘀咕道:“好麻烦。”
她别扭地束缚在自己规整的衣裳之间,坐立不安,不过也只坐立不安了一小会儿,她很快放弃了走脱,无趣地待在原地。
卿舟雪眼观鼻鼻观心,看不清情绪,一脸遁入空门的神色。
耳畔仙乐阵阵,余音绕梁。
眼前觥筹交错,许许多多张面孔映入眼帘,能被自家师尊带来参宴的人,肯定也是宗门内难得的才俊。
卿舟雪或许收到了几分羡慕与探究的目光,她一一掠过他们的面孔。熟悉一些的是太初境的人,不太熟悉的是外宗的长老。
但是云舒尘果然没有来。
卿舟雪离越长歌坐得甚近,旁人还以为她是她的弟子。
她垂下目光,感觉眼前这一切都了无生趣。
大的宴席散去,人也陆陆续续走光。卿舟雪从头到尾,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偶尔麻木地举起酒杯,酒杯里盛着清水。
还有一些常年与太初境私交甚好的宗门,驻足于此,久不离去。
无涯宗宗主摇着扇子,悄无声息地打量了卿舟雪许久。
而后他拉着自己的徒弟,对越长老笑谈道:“我座下有一弟子,年纪和这位卿姑娘相仿,品貌端正,资质不错,为人亦忠厚,倘若有这等机缘……”
掌门听着就头疼。
连带着其余几位长老一并头疼。
越长歌快要出了一身冷汗,被云舒尘那女人知道了还得了——不得扒了她的皮,但是这家伙为什么会问自己?难不成他以为卿舟雪是自己徒弟么!
她讪笑着回绝:“这孩子年纪还轻,不急,此事不急。”
“也是。”那边却不死心,“不过多结交一些同道也是不错的。”
这事说来甚是奇怪,绝不止有一人,倒是有许多想与太初境联姻的,几乎都瞅准了卿舟雪而来,变着法儿想要攀上点关系。
毕竟她年轻有为,清丽脱俗。冲着她人来的兴许也有,但是更多的是为了剑魂。
越长歌只能庆幸太初境远不至于落魄到靠弟子联姻的境地。而卿舟雪也并未喜欢上外宗的子弟。
倘若她真是后者,虽说是自己的婚事,但却很可能无法擅自做主。
可放眼自家宗门,这倒是没有太多利弊讲究……嗯,这么一想,云舒尘为了卿师侄不被外头那群虎狼惦记而果决献身,真乃我宗之楷模。
越长歌在心底里欣慰地想。
卿舟雪眉梢蹙得越紧,再熬过了片刻,她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勉强从其中脱身。
刚一从侧门溜出去,清冽的山野空气盈入鼻腔,卿舟雪深深吸了一口气,顿感神清气爽。
她走着走着,脚尖又不自觉朝着鹤衣峰回去。
卿舟雪刚开了门,一只花影子便窜了回来。她低头瞧了瞧阿锦,只见它压低了身子,耳尖放平,喉咙里发出了呼噜噜的声音。
怎么?
卿舟雪瞧它一脸戒备的模样,自己也不自觉拔出了长剑,往草木幽邃处缓步走去。
的确是有人。
除了云舒尘以外,有外来者。
她将脑袋探过一个墙角,发现凉亭之中坐着两个女人。
云舒尘正对着卿舟雪这边,另一个瞧着也隐约有些眼熟。
师尊似乎在和她谈着什么,神色淡淡。
卿舟雪放了心,她将清霜剑收起来。
她走向凉亭,绕过来一看,发现那女人的面容……甚是奇怪,也不知道美丑,又记不住五官。
只要将眼神挪开,就自然地忘了方才看到了什么。
卿舟雪那日在流云仙宗时,理智几乎全无,她并不记得太上忘情长什么模样。
但是那个冰洞里清冽的声音,再次响在耳畔时,却让她神色一凝,蓦地睁大了眼睛。
云舒尘瞧见了她,颔首道:“过来坐。”
卿舟雪挨着师尊坐下。
她知晓这位祖宗会过来,但是并不知晓太上忘情竟然会在此处候着她,况且还和云舒尘一言一嘴聊了起来。
云舒尘只是和她随意谈了谈仙宗的事情,旁的并未多问。
她也知晓,估计很多实话,太上忘情只有等到卿舟雪来了才会明言。
“顾若水那孩子,老祖为何要指认她是剑魂?”
这一句算是旁侧敲击。云舒尘斟了一杯茶,甚有礼貌地给她递了过去。
太上忘情的目光再次落回卿舟雪身上,她平静道:
“剑魂转世,当年被修士算出,引起了一大动荡。为了护佑她安稳成长,我便另收了一名弟子,指认为剑魂。”
云舒尘点点头,心里却相当诧异——
原来顾若水只是一个靶子。
既然如此,太上忘情竟是有意将真剑魂遗落在外的?
原来她早就知晓卿舟雪的下落,哪怕没有这次问仙大会,她们二人的见面皆是注定。
云舒尘蹙了眉。
卿舟雪也愣住。
但是她所在意的与云舒尘半点不一样——她只是想起了那个雷灵根的骄傲对手,在问仙大会赛场之上,如电光一般驰骋的年轻女子。
现如今她一朝摘下剑魂这项名头,先前被人捧得有多高,现如今肯定有多落寞。
不过那日匆匆一面,顾若水的眼神中也没有多少怨怼,她还是拼尽全力地去“救”太上忘情。
卿舟雪对上太上忘情的眼睛,许是经历了很多年的风霜,女人的眼眸在平淡之中透出一种深沉。
将自己看着长大的徒弟视为弃子,她的确足够无情。
太上忘情微微一笑,似乎已经看透了卿舟雪心中所想。
她意有所指道:“你欠我一诺。”
卿舟雪疑惑道:“我从未见过您。”
“见过。只是忘了。”
太上忘情道:“你那时候空有魂体,还算不得上是人。只是在世间游荡,看了多年春秋,依旧懵懵懂懂,还问我何为人间情爱。”
卿舟雪心底一凉:“那个梦是真的?”
云舒尘握紧了她的手:“什么梦?”
太上忘情点头:“的确是真的。”
“你当年答应我的一件事便是:体会到感情之后,随我修习无情道。”
卿舟雪的脸色有些发白,她下意识地答道:“不。”
云舒尘的目光顿时冷下来,她平视着太上忘情,“我不会让她因为你空口无凭一句话,便去趟无情道的浑水。纵观这么多年来,天下之人,根本没有一人通过无情道飞升上界。”
“老祖嫌自己祸害的后辈,还不够多么?”
云舒尘讽刺道,她明显意有所指——那位道基俱毁的神山庶。
“你是说他?”太上忘情不置可否:“我当年曾劝他不要修习此道,但他却想进一步窥探天机。后果自食,其间种种,也是命中注定。”
“至于空口无凭。”
太上忘情忽然抬起手,撤去了遮掩容貌的术法,随着那一层朦胧如面纱般掉落,露出了熟悉到分外扎眼的真容。
当看清那张脸时,云舒尘的血一下子凉透,言语哽在喉头,她错愕地盯着太上忘情,竟不知说什么好。
女人的容颜惊世脱俗,纵观眉梢眼角,要更为冷锐一些,瞧着就是寡欲之人。
撇去气质不谈。
卿舟雪的五官,长得竟有七八成像她。
太上忘情垂眸饮了一口茶,她再次看向卿舟雪,忽然淡淡地开了一个玩笑:“按照人间约定俗成,我予你血肉,你是不是该唤我娘亲。”
然而对面两个人一个表情错愕,另一个已是呆若木鸡,更无人轻松得起来。
良久以后,云舒尘深吸一口气,她尽量稳着声线道:“你……认识云芷烟么?”
云舒尘对她认知是一片空白,多年尘寰滚过,只余下这三个冷冰冰的字。她的名字。
“她?”
太上忘情微微眯眸,似是在回忆,她放下茶杯,颔首道:“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是我的第二个徒弟,无论是心性还是资质,皆很卓然。”
她倒是毫不避讳:“死了。诛魔大阵。那阵法是我布下的。我给过她生路,但她执念太深,愿意为了一点虚无缥缈的感情送命,算是可惜。”
卿舟雪感觉云舒尘的手握得过紧,唯恐她伤到自己,她只得强行掰开她的手指,将自己的放进去。
云舒尘垂下眼睫:“是么。”
“对了。说起此事。”太上忘情转眸看向云舒尘,这次倒是认真打量一二:“曾有一个年轻人灭了徐家满门,动静还挺大,莫非是你?你瞧着倒有些眼熟。”
卿舟雪在一旁蹙眉:“徐家家主修炼邪功,伤人无数。流云仙宗身为第一仙门,竟放任自流,此事怎能怪旁人寻仇?”
太上忘情轻轻抬了一下手,示意她无需多言:“无妨,我并未有追究之意。当年我授予他此法时,便早算到了这个结局。”——
第169章
倘若这世上有着这样的人——她只是随手布下一个阵法,又或是从嘴边轻飘飘地溢出一句话,她漫不经心地生杀予夺,支配着别人的生命。
致使自己年幼丧母,成了孤女,被同辈欺压,被长辈在修炼时虐待。拼尽全力活着出了魔域,人生之中接纳的第一缕暖意,还未捧得多久,又如烟火一般转瞬即逝。
她所经历的苦痛的影子里,或多或少都有这个女人的身形。
而罪魁祸首依旧高高在上,毫不在意,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粒尘埃。
烛火在无风之中几乎悬停,太上忘情早已经离去。
之后一直是卿舟雪和她在交谈,而到底说了些什么,云舒尘没有再听下去。
此时天色较晚,四野陷入暮色的昏沉。
幽微的火映亮了云舒尘的脸庞。
她关了窗,一个人静下来,思索许久。烛火投下的一片侧影上,只有缓缓浮沉的呼吸,还有偶尔颤一下的眼睫。
想到最后,云舒尘竟有些心灰意冷。
她本该恨太上忘情的。
但是猛然知晓此事后,先浮上来的竟然不是恨意,而是深深的疲惫。
耗尽这般年月,一日日瞧着卿儿的脸上神色愈多,人也一点点鲜活生动起来。在将这块冰捂化时,她也放下心防与过去和解,甚至舍不得用星燧,唯恐再来一次遇不到她。
而仔细一思,卿舟雪能遇到自己,兴许也逃不过太上忘情的算计。
而她却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
“师尊。”
门外吱呀一声,脚步声浅浅。一衫白影自缝隙里进来,走得较为平缓,手里端着一碗粥。
卿舟雪一进来便蹙了眉,只觉这室内灯火幽暗,不如不点。而云舒尘安安静静地抱着腿,坐在床榻上,一声不吭。
“你还没吃晚饭。”
“没胃口。”
“多少吃一点。”卿舟雪将那碗搁下,坐在她身旁,“我已拒了她,不会去学这种道法的。”
无人应答。
卿舟雪不知要如何安慰她,欲言又止良久,最终只好轻声道:“你放心。”
云舒尘叹了口气,“你先出去。”
卿舟雪的目光一低,抚上自己的脸庞:“皮囊不过供以识人,并无太多意思。我与她虽然相像,但是究其根本并不一样。”
天底下有这么多的人,为何非要似她?非要和那个女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卿舟雪此言一出,她像是一下子被踩了尾巴的猫,汹涌的委屈和绝望淹没了她。
但她分明知晓,卿舟雪是无辜的。
云舒尘尽量稳着呼吸,她屏息了一刻,将理智攥住。
难以下咽的不止是饭食,翻来覆去,却抹不平这种难言的感受。
她极力避免自己说些气话,重复道:“你先出去。我一个人静一静。”
可放着她静着静着,定要一个人又胡思乱想。
卿舟雪转身将门关好,又将烛火吹灭,她并未离去,而是说:“倘若愁绪太多,不如先睡一觉。”
她褪去外边的衣裳,拉着她躺下,又将被角掖好。
卿舟雪没有如往常一样靠近她,她看着她的影子翻了个边,是侧睡着的,看起来很不愿被人打扰。
她也在心底生起一阵茫然无措的感觉,手横在两人之间,本想去碰她。
但到底还是垂下了。
这一夜,卿舟雪睡得并不安稳,她又做了一个梦。
以往做梦,一觉醒来总是难记得其中光景。但此次与上次一般,她在梦中清醒得可怕。
卿舟雪意识到一丝微妙的法术波动,她疑心这是什么入梦的方法。
她在梦里走了许久,尝试醒来,但是却未能如愿。脚下是一片白茫茫的云雾,天上地下难以分清。而云层之中长出了一簇一簇,茂密葳蕤的桃花,粉霞接连天沿。
“剑魂。”
卿舟雪顿住脚步,她不用回头,也该知晓是谁。
她慢慢转过身来。
太上忘情站在一株最大的桃花树之下,发间夹着几片粉嫩的花瓣,她随手拈下一片,任其随着指缝间的微风飘向天边。
“还是为了之前一事而来?为何执着于让我修道?”
卿舟雪凝视着她:“倘若无情道便如您这般生杀予夺,肆意妄为,我不知其中到底有何意义。”
“况且我现如今已经有了意中人,断不可放下她去修炼此道。”
又有几朵桃花被吹散。
太上忘情缓步走向她,一步两步,直驻在她跟前。
卿舟雪紧盯着她,一动未动。
两人容貌相似,身量相仿,相对而立,像是中间隔了一道无形的水镜。
亦如阴阳太极,一黑一白,但隐约相融。
“生杀予夺?”太上忘情微微一笑:“你说的没错。”
“我的确是在作恶,况且清楚地知道这一言一行留下的恶果,造就的杀孽,淌遍的鲜血。你手上那把清霜剑——”
太上忘情道:“本是我的佩剑。后来因为我手上业孽太重,不愿可惜了这把好剑,我便将其转赠于神山庶。他渡劫失败以后,又落在我手上几年,此时清霜剑已不愿认我为主。”
“我便让他一同卖出,有缘人自会取之。”
卿舟雪微微一愣,清霜剑本是诛邪之剑,匡扶正义,亦有自己的脾性。
倘若强行滥杀无辜,此剑兴许会毁掉。
她到底行过多少恶?
修道之人最忌如此,这些因缘干涉得多了,会沾染一身的业孽。
业孽愈发深重,一是容易走火入魔,二是渡劫时雷劫的力道会层层增大。
云舒尘便是如此。
她年轻时灭了徐家满门,此后每一次渡劫都历经重重艰难,以至于她相当依赖丹药。
而太上忘情明知如此,却还是如此肆无忌惮,也不知是为何。
不过她算是知晓她不飞升的缘由了。
“可是这与我亦无关。”
卿舟雪不愿多作纠缠。
“世人不愿睁眼,那你便睁开眼睛看看。”
倏然,一树的桃花被东风吹散,化作千万花雨。
卿舟雪眼前全是浅淡的粉红色,什么也看不清。
她再睁开双眸时,骤然愣住,面前景象熟悉得令人心惊。
此处正是太初境。
却也不是太初境。
卿舟雪从未见过四季分明的太初境,呈现出如此凋敝的景象。天空灰蒙蒙的,时不时窜过一道闪电。但是远方的一轮落日却并未沉下,像是迸发着最后的余烬。
满山遍野的花草,不知为何,萎靡不振,一个个皆倒伏于地面,与尘泥混合在一起。
卿舟雪走过熟悉的上山台阶,偌大的山门已经倒塌,只余下残垣断壁,被苍凉昏黄的晚霞一照,更显得寂寥。
她脑中一根弦顿时崩掉,连忙想要御剑飞往鹤衣峰。
但是使唤了半天,清霜剑却一动不动。
卿舟雪这才猛然发现,周围一丝灵气也无,像是全部被抽干。
太初境底下有灵矿,按理来说不该如此。
卿舟雪只好一步步爬上了山,这一路上走过去,她没看见任何一个活人。
以往常会在石阶上往来的外门弟子,此刻亦消失了个彻底。
她越往上爬着,心中越是不安。
终于在爬上主峰时,卿舟雪听到了一点动静。
演武场上,一方阵法正盈盈亮起。
掌门和几位长老皆齐聚于此,卿舟雪一眼便瞅中了师尊,她终于松了口气,快步朝她走去,却轻而易举从她整个人身上穿过了。
卿舟雪脚步一顿,这时才发现,他们似乎看不见自己。
她只好站在旁边,听他们说话。
“天道式微。”
“被那帮上界之人攫取久矣,现在已是涸尽之时。”
掌门望着那阵法,若有所思道:“当最后一丝灵力耗尽时,先死的应该是我们这群活得太长的老家伙。”
柳寻芹蹙眉:“山底下的灵矿又加紧制了一批丹药,弟子们都躲到灵矿坑洞之内,两者相结合,应该还能再撑一些时日。”
“撑不了太久的。毕竟有这么多弟子。”云舒尘估计了一下,她道:“最多也就这三年了。”
“罢了。”
钟长老沉声道:“以我们几个毕生修为回馈于天地,应当还能撑过百年无虞。”
“希望那时能寻到办法。也希望卿师侄能够……”
他们看似已经商量好,声音渐渐低去。
卿舟雪一愣,她眼睁睁地看着掌门从容走入阵法,也正是在他身躯没入大阵的一刹那,整个人几乎化为了飞沙。
紧接着的是其他师叔。
洁白的一层光晕笼罩了他们的身躯,淡淡的灵光很快如繁星一般散向四周。
卿舟雪明显感觉四周的草木在复苏,重新焕发生机。
修道之人在身死时,会将毕生修炼的灵力送返天地,因此这世间永远处于平衡上下。
卿舟雪反应过来这是在做什么。看见云舒尘也往那边走了一步,她的心头猛然一跳,伸手便朝那边捉去。
不。
但是她无论如何用力,也没办法引起她的一丝注意,更无法碰到她的衣角。
云舒尘向远方凝望了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牺牲自我,救济众生。兴许她从来就没有如此悲天悯人的心胸。
只是山穷水尽时,这众生之中,若也囊括了卿舟雪。
那便是有意义的。
女人的容颜于卿舟雪眼前逐渐模糊,如镜花水月一般散去,最后只余掌心的微风。
卿舟雪的手留在风中,忽地攥紧,她反复在心底里告诉自己:梦境而已。
只是梦境。
越长歌本是要随着云舒尘一起走的,她临到阵前,却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扭过身躯,朝柳寻芹快步走去。
越长歌几乎是一把将柳寻芹揪过来,稳准狠地堵住了她的嘴。在对方错愕的眼神之中,她寸步不让地咬着她。
这个吻并不温柔,直到见了血才罢休。
越长歌慢慢松开了她,笑了起来,那双凤眸中有泪光闪烁。
灰飞烟灭前,她终于说出口。
“我中意你多年了。”
一片白茫茫的灵力如大雪般覆盖下来,落得柳寻芹满身皆是。越长歌的身影已经彻底湮灭。
柳寻芹眸中的错愕逐渐淡去,转为释然,最后化为一片死寂。
她小声喃道:“我也是。”——
第170章
卿舟雪扭头朝山下飞去——现在太初境的灵力终于回复到了先前的模样,足够她御剑飞行。
她掠过太初境一众仙山,将目光投向边缘的集镇。
果不其然,了无人烟。
庄稼地里已经很久长不出作物,天下大荒。
已经干涸的黄土地里,裂开一道道纵横的深口,如蛛网一般蔓延整个大地。低矮的灌木与草丛完全凋敝,只有光秃秃的枯树突兀地耸立在地里。
树皮,草根。
一切可以果腹之物,皆拆卸入腹。
但依旧饿殍遍地。
停留在少时记忆之中的那场饥荒,在此时轻易地重现。
卿舟雪那时不觉,现如今却看得心惊——一层死气笼罩着四野,在此之下,路边被日光烤遍的干尸,如枯叶般残破地落了满地。
她将目光再次投向那一轮西沉的残阳,火光亦在这一刻骤燃,几乎烧红了半边天。
在熊熊烈火之中,卿舟雪意识到了什么,她缓缓闭上眼睛,任由自己被吞噬。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又回到了太上忘情所站立的那片桃花林。
“那不是梦。”太上忘情冷酷地吐出了几个字:“你之所见,即是未来。”
“倘若能预知得如此清晰,那么此人的寿命早就已经燃尽。”卿舟雪漠然以对,半信半疑:“老祖绝不可能会站在此处与我说话。”
“这也不是预知。”太上忘情道:“机缘在剑冢之中,我以双眼见证过这个结局。见证过千千万万遍,用尽浑身解数,依旧无法阻止九州覆亡的未来。”
“但你不同。”她静静地看着卿舟雪:“用星燧不断重回的这段岁月,我一次次杀死现世的自己,因此留存下来这些记忆。我能记起相当久远的事情,许许多多的人,只有你——你不属于五行六道,是这世间唯一的变数。”
“为何偏生是无情道?”
“无情道最接近于天道。”
太上忘情步步紧逼,她的手指触上清霜剑的剑锋:“我背负的业孽已经足够深重,倘若渡劫时,劫云也会完全暴露出来,你完全可以一举击溃式微的天道,取而代之——”
卿舟雪却摇了摇头,刻意冷硬地打断了她:“人生在世,宛若朝露,不过一瞬而已。”
“哪怕修道之人,大多数时候也是要死的。早死晚死,又有何分别?”
“晚辈本是剑魂,无心无知,没有那般悲悯苍生的心怀。”
太上忘情蹙了眉,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但卿舟雪却在此一刻想通了此事,自睡梦之中醒来。
面前那片惹人不快的桃林就此消融。
她睁开眼睛,室内一片冷清。窗外斜斜漏进来一缕光线,瞧着像是不知不觉亮了天。
这一觉睡得不是很好。
卿舟雪蹙眉翻了个身,下意识往身边摸去。
空空荡荡。
她一时愣住,手掌摁在那片连余温也不再存有的床榻上。
师尊走了。
*
“小卿儿,这是掌门亲自下的令。”
越长歌偏着头,有些为难地看着她:“现如今谁不知晓你是剑魂?可不能随便出去。”
“可是……”
“如你所言,她若是不想见你,你去找她也无用。”
“这些事若是一下子知晓,”越长歌叹道:“是个人都有些难以接受,你就让她冷静一下罢。”
最好说话的越师叔皆是如此说辞,卿舟雪观她神色,见她再没有什么通融的意思,便问道:
“我现如今是炼虚境,倘若有一日能突破大乘期,是否能够自由出门?”
“那自然可以。”
越长歌笑了笑:“口气倒还不小,就算你是天生修道的苗子,短时日内也绝无可能。”
越长歌最怕拒绝小辈的请求,他们往往不算理智,蒙受打击以后,总是会被一腔热血冲昏头脑。
好在卿师侄从不教人失望,至少和越长歌峰上那群只会倔着撒娇耍泼玩无赖的小徒弟半点不一样。
她静默地转身,而后告诉师叔说,修炼去了。
走得安安静静。
哪怕短时间之内无法突破。终有一日,卿舟雪相信自己能够做到的。
或者说,既然她已经走上了这条路,那便必须做到,不然终生只会受人摆布。
云舒尘走后,鹤衣峰上彻底陷入一片寂静。
偶尔只有雪地上突兀出现的几个梅花脚印,使得此地瞧起来还有活物。
卿舟雪并未闭关,她想着师尊哪一天想通了回来瞧瞧,怎么也不会被她错过。
只是整个人趋于沉默,像是真正将自己埋入地底的幼蝉,苦熬多年光景,静静待着多年以后的夏天归来。
这一日。
卿舟雪自修行的冥想之中睁开眼睛。
不对劲。
她再蹙着眉,仔细体味了一遍,确认自己不是因为沉溺修行过久而致生幻觉。
灵力在溃散,自周遭一点点飘向远处。
也正是如此,自己修行的速度渐渐放缓。
正心中一紧时,耳廓边像是被铜锣贴着震了一下。
主峰方向的钟声骤然敲响,一声高过一声,卿舟雪数了数,正是九声不停。
这并非是什么好兆头。
钟声九鸣,不是有长老身死,便是遭受敌袭。
清霜剑嗡然一声,在此刻出鞘。卿舟雪连忙推开房门,顶着冷风飞向高空,朝主峰那边瞧去——
乌压压的,聚集了一片人,像墨染的海。
流云仙宗的人正聚拢在云端,此一次,宗内还留存的几位长老,与新任的掌门杜仁,以及那群尚未去过剑冢,而险些留得一命的诸位弟子,此时皆停在太上忘情身后待命。比起流云仙宗昔日的荣光来看,现在留存的残部规模并不能算大,不过比起一般的宗门来看,仍然不容小觑。
这么大的阵仗,当是举宗出动。
掌门一见那女人,眉梢顿时紧蹙:“您这样无视太初境结界,贸然闯入,似乎不甚妥当。”
“的确不妥当。”太上忘情的声音自天穹之上,清淡空灵地传来,在场的所有修士皆听得一清二楚:“不过也无关紧要。”
那一只素白的手看似轻慢地抬起,但是股掌之间,在此一瞬,似乎笼罩了整个乾坤。
整个太初境的灵力正被她徐徐抽离。
卿舟雪瞳孔微缩,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
简直是个疯子。
她御剑直追着太上忘情而去,刚要触到她的衣摆时,却被一股力道震开,险些摔回地面。
“既然你无所惧,倘若这一切真实地发生在眼前,我甚是好奇,你也会无动于衷么。”
这一句是心内传音,唯有卿舟雪听得分分明明。
太上忘情似乎是在叹息,也似乎是在问她。
卿舟雪握紧手中的剑,如一座雕像一般,僵在原地。
寒凉的感觉如冷水一般,一点一点淹没了她的口鼻,灌入肺中,冻得血液在此时都趋于凝滞。
她抬头看向蓝天,一望无际的天空之中,太初境的弟子自地上一跃而起,而流云仙宗的修士如苍鹰一般敛羽俯冲,像是两团黑云相撞,迸发出一瞬的闪电那般惊心。
双方大战一触即发。
*
远在千里之外。
魔域近来在修养生息,前一段时日将流云仙宗的几大仙门再度攻破,耗费了她们不少元气,但与此同时,也得到了不少好处。
至少自那帮子修道之人的库房之中,摸来了许多仙家法宝,能用的自是留下,倘若与魔族功法相克的,梵音便命人清点了一番,悉数卖给了蓬莱阁。
这并非一笔小数目。
但是蓬莱阁愿意收下,自信能贩出更高昂的价钱——仙宗那边一定不堪忍受此种屈辱,就算是冠冕堂皇,也一定会不择手段地将这些仙家至宝收拢回去。
起初云舒尘令她去攻打仙宗,梵音身为魔君,又要平白无故折损羽翼,还有些不情不愿。现如今得了便宜,她竟也猜测起来——云舒尘的心到底向着哪一边?
云舒尘一路风尘仆仆地回来,这几日过得一直不分白日黑夜。梵音想到此处,便挪眼瞥向睡在软塌上的女人——她一头青丝未束,略显得有些凌乱,此刻面颊上晕着一层薄粉,而指尖上松松勾着个酒壶。
她半阖着眼,似乎像是喝高了在发怔,又像是懒懒散散地睡觉。
这几日一直如此,较之上次,更为异常。
云舒尘平日压迫感过甚,梵音不敢瞧她,也只在半梦半醒之时,她才明晃晃地揣测起这女人的心思。
这几日瞧见云舒尘不断饮酒,似乎是在借此消愁,但是真正睡着的时候并不是很多,她难得彻底阖上眼睛时,不知不觉间,眼角又似乎湿润润的。
她一直半倚在伽罗殿旁设下的这张软榻上,从未回房。
郁离正与年轻的君上参议,但她却时不时往云舒尘那边瞧上一眼。梵音注意到她的眼神,一时也心不在焉起来,顺着一齐瞧向她。
地上哐当一声,又掉了个空荡荡的酒壶。
那只手已经不太稳,微微发颤,却仍向着桌上摆着的下一壶拿去。
郁离终于没忍住,她起身将那只酒壶拿开,“再喝下去,会醉死的。”——
第171章
云舒尘稍微睁开眼睛,她侧目打量了那人片刻,轻笑一声,“你管我?
笑容冷漠,只一瞬便平息。
她将酒壶一把夺了过来,仰头一饮而尽。随后手彻底松开,又一声碎响,云舒尘翻身松散地半躺下,手随着长袖一并搭下,在她半醉半醒时,竟有几分风流的疏狂之意。
郁离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梵音扫了左右一眼,吩咐道:“将地上收拾了。”
侍女们忙活起来,在此间隙,云舒尘一直娴静地闭着眼睛,没有再动弹。
郁离垂眸盯着她,试图将女人成熟后的相貌与记忆中的那个柔弱又坚韧的小丫头联系起来。
梵音在一旁打趣道:“郁将军,我姨母她有意中人了,你可莫要紧盯着看。”
郁离挪开眼神,尴尬地咳了一声,而后蹙眉:“又是修道之人么。”
那可不。
是修道之人更好了。
梵音巴不得是仙道那边的人,虽说她也不怎么喜欢那个白衫仙子,但至少她能栓住云舒尘的心。
倘若郁离和云舒尘凑到一块,皆是现如今魔域声名显赫的人物,那自己这可怜巴巴的一点虚名,则彻底只剩下了空壳。
梵音眼眸微微一转:“是啊。这几日她一直茶不思饭不想,兴许就是惦着人家。我上次特地遣了个模样标致的姑娘去,结果大半夜地被她连人带铺盖扔出来。”
“依我见来,仙宗里便没什么好东西。”郁离闻言,神色愈冷,“皆是忘恩负义,平白惹人伤心之辈。”
“此言差矣。那位小仙子是她亲手养出来的。”梵音笑了笑:“常年相伴,感情深厚,脾性自然相和。”
云舒尘不知梦见了什么,抑或是她们两个在旁边谈话惊醒了她。
她缓缓睁开眼睛,侧眸向周遭看了一眼。光线打在眼帘上,朦胧一阵,才变得清晰。
一杯茶水倒在眼前,被塞入她的手心。
云舒尘握着温热的瓷碗,半撑着坐起来,眯着眼,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们。
郁离道:“醒一醒酒。”
她捧着茶,眼睫垂下,朦朦胧胧地想,倘若她愿意醒,便不会喝酒了。此一问,让她难免想起月灯节那日,自己罕见地喝醉了几分。
卿舟雪那时也在一旁轻柔地劝她醒酒。
是了。这几日总是如此。分明相当克制地不去多念,企图将思绪放空。
但想起她是这般自然的事情,一如见了风便是幡动。
不愿念起。
时时挂记。
她一直在这样撕扯着自己,魂魄简直都要支离破碎。
梵音屏退左右,殿中只余下郁离、云舒尘,还有她三人。此时她无需端着架子,索性坐下来,佯装乖巧地待在云舒尘旁边:“姨母,我瞧你这几日心绪不佳,又没个会说话的人。李阁主前些日子过来与我谈了法器的生意,近日准备带着徒弟在此处游玩,暂未离去。听闻你与她私交甚好,不若聚一聚?”
云舒尘纷飞的思绪戛然而止。
她闭上眼,淡淡嗯了一声。
*
李潮音听闻云舒尘也在此地,竟颇为稀奇。梵音特地再命人设了一桌好菜,就在伽罗殿一间阁中请了她们师徒二人过来。
“你不是不喜欢来这里么?说是风景没有鹤衣峰来得好。”
“……还好。”
云舒尘依旧没什么精神气,她下意识地想要倒酒。却发现酒盏全在李潮音那一边,而自己这边只摆着茶壶,也不知是谁安排的。
“……”
她这几日饮惯了酒,魔域的美酒比这里的地火还要炙热,是以岩浆边丛生的一种小果酿成的,舌尖只沾一点点,也能觉出明显的辛辣来。
现如今云舒尘再喝茶,品得寡淡无趣,愈发郁闷,于是不再往嘴边送,手指扣在杯身,缓缓摩挲着。
“怎么了?瞧着如此憔悴。”李潮音不动声色地打量她。
云舒尘顿了顿:“没什么。我见了太上忘情一面。”
“那你弄清她的意图,或是那些尘封旧事了么?果然,剑魂在侧,我猜想她怎么都会来寻你们的。”李潮音见她异常沉默,不禁讶然:“不会连这位老祖宗也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她……”云舒尘冷笑一声:“那可真是太知道了。”
茶杯上裂了一道纹。
李观沧本来在一旁竖起耳朵边吃边听,这忽然澎湃的威压让她一愣,连忙坐直身子来。
云舒尘将力道松开,对上李观沧的眼神,又软下神色,温声道:“无事,这茶杯做工粗劣,脆了一些。”
少阁主咳了一声,佯装冷静地点点头。
李潮音蹙眉,一言切中要害:“罪魁祸首是她么。”
“兴许是罢。”云舒尘闭上眼睛,似是自嘲:“这些旧事,或多或少都与她有些干系。我不想多说了。”
所以说现如今这般憔悴,是觉得太上忘情修为高于她,因此报仇无望?
李潮音在心底里暗想,不对。
虽然境界一事的确如此,愈往上走愈发困难,尤其是到了渡劫期的水准,那便是每往前进一寸,都宛若精卫填海。前期和后期虽然同境,其中的鸿沟也一时很难填平。
但是她认识的云舒尘,却绝不是因为敌手够强而丧失斗志的那种人。这女人才二十多岁时,便开始潜心谋划如何吞掉徐任那头大象,并且真教她做成了,绝非常人能比。
饶是李阁主聪明一世,此刻脑中也是一片混沌,不知她到底在介意些什么。
良久寂静。
“潮音?”云舒尘抬起眼睫,专注地盯着她,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了几次,最终仍是缓声道:“……假如你有放在心尖上的人,亦相处了多年。”
这一句话落地,又沉默良久。
李阁主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嗯,你说。”
“但突然有一日知晓,她……的存在,或是与你的相遇,极有可能是旁人顺水推舟的结果。甚至这一份情,都有可能是早有预谋。其中浑水太深,亦无法知晓前路,你会如何作想?”
李潮音还没说话,她的徒儿就好奇地问:“感情有什么好谋划的?那这个‘旁人’衣食不愁,闲得慌?”
感情的确没有什么好谋划的。
天下道法,少能有与情扯上关系。
除了无情道。
可是此一类道法在太初境已经焚烧至尽,天底下的所有仙宗也对此讳莫如深。
但云舒尘隐隐觉得,无情道在做到真正的“忘情”,也就是对天下万物一视同仁之前,似乎还有些修行阶段。
总而言之,此事怪不得她多疑,往深了一想,这种“命定”之感,只会让人毛骨悚然。
“况且此人与她渊源颇深,如此一想,心里还是有些介意。”
李潮音思忖道:“这样复杂?既然讨不了高兴,反惹得一身惆怅,倘若是我,便趁早抽身。”
她的徒弟撇了撇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姻。这样讲话,日后要遭报应的。”
少阁主被老阁主摁进了饭碗:“吃你的。”
“不。”云舒尘下意识抗拒:“我……”
她舍不得卿儿。
她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李阁主笑了笑,话锋却一转:“你瞧。云长老这不是决定得相当果断。在一瞬之间就做了取舍。”
云舒尘的手支着额头,愣然瞧向她,一时不慎,竟被她套出了自己都不知道的真心话。
她先是心情复杂,而后有点啼笑皆非:“不愧是谈成了这么多笔生意的,仙宗的人没有被你坑得倾家荡产么。”
李潮音稳稳地倒了一杯酒:“不敢。”
一盏下去,她又多问了一句:“不过,我怎么从未听说你有意中人?还相处了这般长的时日。是谁家的才俊能得青眼。”
说到此处,云舒尘甚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认识的。”
李潮音也奇怪道:“我认识的人可太多了。谁知是哪个?”
“云长老,您说的……不会是卿舟雪吧。”李观沧默默吸溜了一根青菜,她将筷尾戳进面颊边的一个酒窝里。
云舒尘笑了笑,嗯了一声。
李潮音却愣在原地,耳畔依旧飘过来一丝关于云舒尘曾告诉她的,该如何教养徒弟的话——
“怎么追姑娘的,就怎么待她。”
难怪有一段时日,李观沧总是被她教育得面红耳赤,恨不得贴着墙根走道儿。李潮音轻咳一声,随即瞪了云舒尘一眼。
那女人心情似乎好了许多,扬眉一瞥,微不可闻地一笑:“嗯?”
其实云舒尘心中,或多或少,还有一些顾虑。
不过李潮音方才那犀利的一问,宛如一道斜阳刺破迷雾,让她自这几日的浮沉之中,寻到了重心。
她已经一头扎了如此之深,若想轻易放下,定然是做不到的。再说——她和卿舟雪分明好好的,凭什么要为了那个女人突生隔阂?
不如振作起来,再度破局。至于其它的……逃避也终究不是法子。
混沌了几日的思绪终于拐了个弯,重新驰回正道。
其后一整天,云舒尘将近来梵音处理的魔域大小事务一一瞧过,觉得无甚问题以后,决定立马打道回太初境。
当时她来得很匆忙,因此走时也没有收拾多少东西,两袖清风地踏上了云霄。
不知为何,这分明才过了短短几日,云舒尘愈是靠近太初境,便愈是有一丝不安,心中像是揣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隐隐约约要挣脱桎梏——
第172章
云舒尘轻而易举地入了太初境结界——然而此时并无结界,只有的满空冷风,肆意吹拂着她的长发。
结界已经碎掉。
护山大阵也露出很大一个豁口。
主峰上下忙成一片,灵素峰的医修弟子在一旁候着,而柳寻芹的身影若隐若现。
云舒尘着慌一瞬,她深吸一口气,朝着殿内赶去,目光所及之处,并无卿舟雪的身影。
诸位长老齐聚一堂,围着掌门师兄,面色微凝。
只见掌门脸色苍白,嘴边沾着点血,他仿佛几日之间苍老了许多,连带着每一次呼吸皆带着混浊的喉音。
他看见了云舒尘的身影,叹息道:“师妹……你来了。”
云舒尘观他脸色不好,转头问柳寻芹道:“发生了何事?卿儿呢?”
“流云仙宗忽然来犯,太上忘情对太初境施压。”柳寻芹蹙着眉,言简意赅道:“起初还不明所以,后来发觉她就是冲着卿舟雪而来。我们举众人之力,本欲保下剑魂。但是……”
云舒尘听得心里一凉,她方才死攥着衣袖的手微微送回来,云层一般连绵的衣摆垂落。
其实早在看到阵破的那一霎那,她大概也知晓是什么后果。
云舒尘冷静了片刻,比起上次卿舟雪突然被掳走,下落全无,这次至少有个方向。
越长歌接过了柳寻芹的话头,“光一个流云仙宗并不可惧,但是太上忘情那位祖宗——不愧是临门一脚飞升的实力。掌门你……”
她方才亲眼看着掌门与太上忘情交手时,为了将卿师侄抢回,只好和她正面交锋,彼时还不觉,但是一旦休憩下来,才知道他受伤颇重,浑身的筋络,丹田竟有受损之兆。
可惜纵是如此。
卿师侄最终被逼无奈,还是跟着太上忘情回了流云仙宗。
这其中内劲悠长,短短几日的工夫,掌门已经虚弱了很多,他本是要闭关疗伤的,但是主峰护山大阵的修葺刻不容缓,结界的破漏也需要及时重建。
太初境被抽走的灵气溢散在天地四方,还得想个法子让它们聚拢一些。
他暂且没空理会自身。
此刻的大殿,呼吸可闻,静得出奇。
“那我去流云仙宗一趟。”
云舒尘垂下眼眸,睫毛一压,复而抬起。她定了定神,转身转得毫无留恋,但是掌门却重重地咳了起来,他伸出一只手,“卿舟雪……”
她的脚步顿住,回眸诧异道:“嗯?怎么了?”
“那孩子走时说,”一旁的钟长老面色沉重:“让你莫要去寻她了,保重自身。”
“她说……她会回来的。”
*
故地重游,心情却是不一般。
当年的自己一人一剑,与师姐妹一同携手跨入流云仙宗,白云拂身,尚怀着对今后的憧憬。
如今的卿舟雪不动声色地跟着太上忘情,再次自白色浮云之中穿过。
她打量了一下周遭的景象,除却几方大殿中的物件还未添置齐全,大致是和以前恢复得差不多了。
在太上忘情将太初境的灵力抽空三日以后,草木枯竭的景象再次出现,兼之亲眼看着掌门师叔身受重伤,梦中现出的场面……一一被太上忘情化为了现实。
对于她灾祸连连的一生而言,克死的无辜之人不在少数。
曾经的卿舟雪没有太多感觉。
但当这一刀真正切到了太初境上时,下一步则有可能祸及云舒尘时,卿舟雪却发觉,现如今的自己,再也无法坐视不理了。
“情之所钟,是为软肋。”
太上忘情感慨道:“倘若你还是当年那个无情无欲的小剑魂,只要你心不甘情不愿,我也无法勉强你修行。”
“毕竟无情道最忌讳心绪起伏不定,需得静心。”
太上忘情走过之处,那群弟子毕恭毕敬地行礼。
卿舟雪收回目光,冷声问道:“老祖不是说,自己与流云仙宗没什么关系么。”
她轻声道:“此非虚言。我毕竟只是一介散修,多年前云游时经过此地,借洞府闭关修行。出于回报,倘若遇到险难时,我偶尔帮忙那些小辈处理一下。”
“渐渐地,却被奉为这所谓的老祖宗。”
竟不是师承流云仙宗?
卿舟雪如此一想,倒也能够理解,难怪她对流云仙宗看起来也没什么眷恋。
太上忘情将她带入了雷劫之中屹立不倒的小阁。看其中陈设,应当是她日常休憩之处。
物件不多,简洁清淡,像是白雪皑皑的洞窟。
倘若卿舟雪自己住,不带上师尊的话,估计也会住成这般模样。
她莫名想到了此处,又不甘愿地将这种“相似”自脑海中使劲撇去。
屋内没有设榻,因为修行到如此境界,倘若不是习惯作祟,一般不会有人还每日做着睡觉休眠的功夫。
卿舟雪的目光落到房内唯一一抹突兀的色彩之上。
像是雪中红梅。
那是一个手镯,红玉所制,其上雕琢着花纹,像是女子所戴。摆在一个角落,却仍然夺目。
但是太上忘情两只手腕皆是空的,浑身上下也没有多余的装饰,这镯子实在不像是她的。
她不由得多看了一眼,总觉得那个式样有点熟悉,似乎在何处见过。
卿舟雪垂眸盯向自己的手腕,心下生疑,这和师尊给自己的那白玉镯,竟更像是一对?
“……那是?”
她忍不住握上手腕。
太上忘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罕见地沉默了片刻。
“那是云芷烟的。”
好像是那个人留下的唯一物什了。
太上忘情也不知自己为何留在身旁,一留就是这么多年。
她将目光挪开,眼中依旧无甚波澜,示意卿舟雪坐下谈正题。
卿舟雪拉开椅子,端然坐好。
“想好了么。”
卿舟雪思忖片刻,“我对于什么天道,或是上界堪称闻所未闻。具体如何,老祖得与我详细讲一讲。”
太上忘情欣然允诺。
一方世界生时,清气上浮,浊气下沉,分为天与地。此为我界。
我界之上,也就是上界。
上界有着自己万物衍生的法则,清浊多少与此地不一,整体质轻,因此悬浮于九州之上。
每一方天地中,都有天道。天道横亘在两界之间,统领万物,也如一座看不见的高山,阻隔着两界的互通,维持六道平衡。
然而九州的天道却逐渐虚弱下去。
此事,实际上在多年前便有征兆,并非一朝一夕形成。
这座高山已经崩塌了很多年。
倘若天道足够强势,太上忘情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瞒过天道之眼,借由一滴心头血,让剑魂降生转世。
卿舟雪出生时气运天成,天道失衡,不断地想要抹杀她,却并未成功,只能毫无征兆地伤到她周围的凡人,陷入一种混乱。
云舒尘欲要渡劫时,一颗大乘期的妖丹异常罕见,甚至难以替代……也是因为冥冥之间,这种崩塌影响了妖兽的繁衍吐纳。山野的生灵,对于灾祸远比人敏感。
更何况近百多年,但见陨落的修士,没有任何一人能飞升上界。
此般崩离之势,在卿舟雪接连斩下几道雷劫以后,更为明显。
卿舟雪听得较为专注:“依这般说,世界就像一个个串在签儿上的山楂果,天道便是两个果子间黏着的糖浆,现在快要融掉了。对么?”
“倘若彻底融掉,上界的人便很有可能向下攫取灵力,甚至为了更多的灵力,下凡来屠杀此界的子民,让他们血肉归于沃土,迫使天地灵气更为浓郁。”
太上忘情被她的比喻听得一愣,她垂眸思索片刻,点了点头。
“……你想让我把旧的换了,修习和天道最为接近的无情道,当中间的这点糖浆,以维持现世的安稳。”
“嗯。”
太上忘情忽而问道:“你是不是饿了?”
过了半晌。
老祖宗在对面坐着,晚辈也相当端正而冷淡,背脊挺得很直。
只是卿舟雪手中多了一串糖葫芦,也不知是不是太上忘情的法力幻化而成的。
她不惯于在讲话的时候吃东西,或是在吃东西的时候谈话。
于是只好暂且拿在手里,随着思索,若有若无地微微转着圈儿。
良久。
“可以。”
卿舟雪垂下眼眸:“但还有三件事,我得确认,才能真正放心下来。”
“其一,在此期间,云舒尘需得无恙。其二,太初境安泰。”
“其三,”卿舟雪神色平静,她抬眸紧盯着太上忘情:
“将你的性命给我。”
她想过自己是否咄咄逼人,甚至可谓是得寸进尺。对面的女人一个不悦,兴许能让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但是卿舟雪别无他法,在这场赌局之上,她自己便是唯一的砝码。只能靠着这一点,强硬地抬价。
太上忘情微微一笑,她轻而易举地便将这几句誓言重复出口,似乎是不假思索。
渡劫期修士一诺,倘若失信,便会遭受天劫。
“将死之人罢了,这些小事,如你所愿。”
她仿佛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眼中。
卿舟雪蹙起的眉梢,终于放松了一点。
但她抬眸,看着窗外一碧如洗的澄澈蓝天,云过无痕,不比鹤衣峰的晚霞缱绻多情——那样的景致,兴许往后再无心欣赏了。
师尊……
这样算是给你报仇了么。
“每月此日,你来此处,我会向你传道。”太上忘情道:“你在太初境好生修行,我并不会强留你在流云仙宗境内。”
“只不过情之一事,”她叹了口气,“莫要生执。”——
第173章
第一次传道,不过是些吐纳的法门,卿舟雪以前学过,并无任何特殊之处。太上忘情另赠了她一本无名道经,让她拿回去研读。
卿舟雪御剑,及时赶回太初境。远远地,一梦崖上站着一抹姝丽的影子。
她乘着千里的东风飘来,仿佛要吹开云舒尘裙摆上绣着的花鸟暗纹。甫一落地,便见那衣摆荡开,绣纹亦像是活了起来似的,师尊一只手摁着她的肩。
另一手则饶过了她的后颈。
卿舟雪身前一紧,她被云舒尘紧紧拥住,密不透风。
“我打算再等你一日,倘若你不来。”云舒尘低头,将鼻尖埋在她的肩膀,轻声说:“我便去会会她了。”
而卿舟雪在这一日的黄昏,终于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卿舟雪的身体僵了片刻,她慢慢回抱住她。
“对了,太上忘情……”
卿舟雪垂下眼睫,她忽然捧起师尊的脸,略有些匆忙地堵住了她的唇。
微茫的一丝光线,自两人唇齿间的缝隙透出。
自卿舟雪背后来看,摁在她肩头的那只手下挪,最后搂在她腰间,缓缓摩挲了片刻,直至捏紧,捏出一片涟漪褶皱。
直至将她逼得快要窒息,卿舟雪才松开了她。
卿舟雪笑了笑,但实则手心里也捏了一把汗:“我若不想学,她也不能迫我。师尊……”
这个话题转得略带生硬,卿舟雪对于此道显然还不太熟练,她在纳戒中找寻了一阵,手掌平摊,一圈红玉静静躺在掌心。
她临走时,向太上忘情要了此物。那人沉默片刻,最终还是给了自己,说是留在流云仙宗,也没什么用处。
卿舟雪将那红玉镯子套上云舒尘的手腕,“这与我手上的是一对。也是你娘亲的遗物。”
“嗯?”
云舒尘蹙着眉,诧异地以目光比对了一下,却发现她讲的半点没错。
这一事将云舒尘的注意力彻底挪了过去,卿舟雪看她抚着手上玉镯,不再想起问她无情道,不由得在心底悄悄松了一口气。
她再次将云舒尘的手牵住,握紧。
从崖上走回家。
这一小段路,秋日踩着的沙沙树叶,冬天踏过的满地碎雪,春生的野草,夏长的满地小花。
卿舟雪都和她一起走过,亦是同样地牵着手。
她的手指柔软纤秀,一握就知道不是习武的人。卿舟雪静静地感受着这些细节,兴许她从有一日开始,便再没有心思去感受这些了,只能趁着此时再体味一下这种十指相扣的满足。
手上忽然被紧紧拉住,云舒尘侧过目光,走过几步,临至进门时,才温声问道:“你瞧着我做什么?”
卿舟雪细数着想要做的事:“师尊,我们下山游历去可好?”
云舒尘微微一愣,奇道:“你不是最喜欢待在山上不动弹了么。”
卿舟雪摇了摇头,“上次和你三年在外头晃荡,心境平和,修行亦很快。”
“近日怕是不行。”云舒尘揉了揉她的脸蛋,“现如今太初境的事情挺多的,掌门也负了伤。”
“不过……”
云舒尘的话锋忽然转回,她直视着卿舟雪,轻声问道:“太上忘情到底和你说了什么?怎么又会放你归来?”
就知道,也瞒不了她多久。
饶得开一时,饶不开一世。
卿舟雪沉思起来,她突然发觉握在手心中的那一只手,似乎也因为悬而未诀的答案而细细密密出了点汗。
师尊好像在紧张。
卿舟雪将那位祖宗于未来所见之事,一五一十地再与云舒尘说了一遍。
却隐去了她让她修习无情道,取代天道的部分。
她着重讲述了太上忘□□要在渡劫之时,让自己完全消灭九道雷劫一事。
云舒尘敏锐地捉住这个漏洞,她问道:“如你所言,倘若这一层隔阂被你破之,其后该如何?”
“兴许她自己想替代天道吧。”
卿舟雪审慎地丢出这一句。这一句也不能深想——毕竟太上忘情只是人,她仍处于六道之内,此言无异于天方夜谭。
好在云舒尘似乎并没有往这边想:“嗯,那为何先前她要让你修习无情道?”
卿舟雪道:“兴许是觉得这法门修行速度极快,而我目前实力尚不能抹杀天道。她想揠苗助长罢了。”
师尊眉尖若蹙,似乎还在思索。这一瞬的沉默,让卿舟雪心如擂鼓,最终她伸出手,再次一把拥住云舒尘。
云舒尘一惊,“嗯?”
卿舟雪轻声道:“不管前路如何。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她向来很少做出什么承诺,但是一旦做出了便一定会做到。因为素知徒儿的秉性,这句话减轻了舒尘的许多忧心。
她又慢慢抱紧了她,露出一个浅笑:“嗯。”
*
卿舟雪这几月过得很单调,白日修行,晚上看书。在对于无情道日复一日的钻研之中,她的确感觉自己的修为一日千里,非寻常道法可比拟。
果然,人在舍弃以后,紧随之而来便是得到。
也无怪乎此法如此灭绝人性,仍然有一部分修士想要追逐“忘情”的境界。
卿舟雪暂且没有感觉有何不同,她只是觉得自己打坐更能静下心来,独处时思绪也愈发清明。
但是她却莫名感觉到了一丝恐慌。
自己在云舒尘身旁多年,才渐渐拾起来的情根,终究又要一点一点地被自己舍弃。
卿舟雪再一次打坐时,发现自己心中空空茫茫。她盯着师尊赠给她的白玉镯看了半晌,忽然起身,走去了书房。
趁着云舒尘还在睡觉,她得抽空做一些事情。
卿舟雪从书柜底下搬出了一个木箱,里头积压着这很多年来,自己写下的随笔。
一开始是为了通过太初境的考核,不得不按师尊要求,日日练着记着,磨练一下文笔。
后来她写着写着,竟成了习惯,在笔试结束以后,依旧保留了下来。偶尔想起来,便会记录下来自己和她的日常。
卿舟雪将以往的随笔一一翻看,而后自己蘸着笔墨,兀自记着。
师尊喜欢吃的东西。师尊平日起居的习惯。
卿舟雪蹙眉记了一通,又觉好笑,她想着无情道总不至于让人失忆,让这些都记不得了。
于是她再次提笔,写下一行行墨字。宛若描摹丹青一般,勾勒出云舒尘的一颦一笑。她何种神态是谓愉悦,什么眼神是在难过。其中琐碎非凡,甚至详尽到该如何哄好她,以及什么情况下自己需得做些什么。
卿舟雪将自己与之后的自己一刀切开,仿佛是在苦口婆心地交代另一个人,事无巨细地写下这些需得注意之处。
她决意如此,以后无事时便读一遍,一遍又一遍,牢牢记在心间。倘若不能给她一份完整的情,至少……看起来该是完满的。
火光映亮了卿舟雪冷清而专注的侧脸。
在忆起曾经往事时,她脸上并无神伤,只余温柔。
*
才安静几日不久,林寻真却在今天来了一趟鹤衣峰。
自从掌门知晓师徒二人之间的事情以后,她们俩人愈发没什么顾忌了。林寻真来得很体贴,约莫是在上午——这个时辰,哪怕是放眼人间,一般皆是起了身的。
不过那是所谓“一般”。
这时候云舒尘正躺倒在卿舟雪双膝上,发还未梳,听着卿舟雪给念她那倒霉外甥女千里迢迢送过来的信——多是向她谈一谈魔域近来的状况,以及问询诸多事宜。
林寻真在凉亭中寻到二人时,云师叔还在半梦半醒,软着嗓音道:“……好听,再念一遍。”
卿舟雪直直对上林寻真震惊的眼神,觉得此情此景有些尴尬,她清咳了一声——这么多年的修炼,好歹让她也习得了一些羞耻感。
林寻真压下眸中惊诧,假装没有瞧见云师叔:“……卿师妹,掌门让你过去主峰一趟。”
这话一丢,云舒尘才刚刚直起腰,林寻真的人影已经消失,估计已经退到门口等她。
卿舟雪将师尊摁了下来,又在原先的地方给她塞了个软垫。
“师尊,我先去了。”
云舒尘翻了个身,慵懒道:“你早些……”
估计是想说“回来”二字的。但鉴于今日云舒尘不慎被窗外的鸟吵醒,并非一觉天亮,困意格外浓重,还没说完便再次睡着了。
卿舟雪轻叹一口气,拿上佩剑,朝门口走去。
这一路上,林寻真异常沉默,似乎是因为——见证了云长老温婉成熟皮囊下的另一面。
这几日长老们一齐修缮太初境结界和护山大阵,这并非是轻松的活计。
举峰上下甚为忙碌。
林寻真送她到殿门口,便驻了足。
掌门并没有闭关,他在殿中抓紧时间打坐。
卿舟雪回来以后见他的第一面,总感觉这位自己一直瞧着的师叔,苍老了很多。
并非是容貌上的老去,而是一种疲惫正毫无知觉地侵蚀着他的骨肉。
这并非是好的征兆。
卿舟雪凝眉,她才刚进去,走路的声响难免惊醒了座上之人。
他点了点头,轻叹一声:“卿师侄,现如今你是何等修为了?”
卿舟雪自从修习无情道后,修为一跃千里。这才短短几个月的工夫,她便迈过了炼虚期整整一个大境界,修为在合体期上微弱地浮动。
这也就意味着,再跨一个大境界,她便与现如今的长老普遍修为持平了。
修道人越往上走,越是艰难——此条准则在她这里似乎已经不再适用。
听她言罢,掌门眸中闪过一丝惊讶,同时他也释然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也够格了……我亦能放心。”
他的面色肃然起来:“卿舟雪,本座欲立你为下一任掌门人。”——
第174章
卿舟雪怔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我并非主峰这一脉的弟子,将来便是要继承,也该继承鹤衣峰峰主之位。”
掌门摆摆手,他止住卿舟雪,“亦有这种先例,算不得稀奇。太初境历代掌门皆是剑修,并无旁系这种说法。”
他扶着座椅起了身,走得相当缓慢,卿舟雪见他抽出一把无锋宝剑——式样相当古朴,扑簌簌地甚至能抖落许多灰尘。但在他的手中,很快又变得新亮了一些。
掌门叹道:“我收的那几个弟子皆不甚成器。也是我平日里看着宗门,没留多少时间教导他们的疏忽。”
那柄长剑横在卿舟雪面前,悬停。
这是太初境历代掌门所执之物,比起一把好用的利器,它更像是一种权柄的象征。
“师叔,弟子驽钝,并没有这般活络的心思,难以堪此大任。”
卿舟雪没有接下,她垂眸想了想,直言:“其实林师姐更合适。”
掌门没有吭声,卿舟雪恳切道:“这些年她总是协助您,对于如何治理宗门得心应手,每一次宗门大比,救济灾民,各种事宜,皆能井井有条,而弟子只会练剑念书。”
“林师侄的确是个好孩子。”他道:“可太初境以剑宗发家……我不能破了旧例。年纪大了,或多或少也有些执念。”
况且这一段时日风雨飘摇,总是与流云仙宗产生摩擦。卿舟雪一来是天下仙门归心的剑魂之躯,二来修行水平已将同辈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自此观之,前途无量。
第一次见面时,这孩子年方八岁,一脸面无表情地站在大殿上,身旁挨着云舒尘。
到现如今时过境迁,又是多少度春秋了。掌门惊异于这些年她的变化,云师妹将卿舟雪养得很好,她渐渐拔高,青涩如旧笋衣一般褪去,沉淀得愈发成熟坚韧。
“你就接下罢。”掌门咳了起来:“……本座也该趁着这一段时日,将事事安排好。这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不能马虎,卿师侄……唯有交给你,我最为放心。”
卿舟雪能感受到他的期许,言语之中甚至带了一丝恳切。
兴许是上头投下来的一道目光虚弱却殷盼,压下了千斤的重量,卿舟雪避无可避,她的手动了一下,艰难地抬起。
她将目光投向那柄长剑。
手指虚抚过剑刃。
护佑山门与同道,境内的所有百姓——这是一份莫大的责任。
她能够担当得起么?
卿舟雪对此并无把握。
她缓缓碰住那冰凉的刃背,也正在此时,记忆的影子投在了这把宝剑上,如浮光掠影,飞得很快。
其中是各种模样的太初境……钟灵毓秀的,草木如茵的,喧闹活泼的,寂静无声的。
甚至是灵力凋敝之时,万木枯竭,寸草不生的荒芜景象——此刻也一一自剑身上映明了她的眼睛。
十指缓慢攥紧,她在这一瞬紧紧闭上双眼。
那柄悬浮的长剑最终被她接在手中。
再次睁开眼时,景象消失不见,卿舟雪瞧见剑锋上重新映出自己的半边脸。
还有一声掌门释然的叹息。
*
云舒尘知晓卿舟雪此去主峰所谓何事,掌门的意思,亦事先早已召集过诸位长老。
他是先前便有这个意向,这一次的重伤让掌门顿生危机感,不得不早日付诸行动。
当提到立卿舟雪为下一任掌门人时,云舒尘忍不住想象了一下那丫头冷着一张脸,端端正正坐在春秋殿内的情形。
当师兄问起她时,她反而是第一个摇头的。
云舒尘轻敲指腹,“我素知她的秉性,瞧见人多便不喜,自小又是个闷葫芦,不关心天下大事……非得将她拴在那座子上做甚?”
可惜,其它长老知悉卿舟雪不如她亲师尊透彻,反而一致引以为好。卿师侄遇事冷静沉稳,天资卓越,品性端正……掌门认为并无十全十美的人,她所缺乏的这些不算致命,日后操持着,很快便能学会。
今日卿舟雪蹙着眉头回来,显得有些异常缄默。
她没走几步,甚至未下主峰,便沿路碰上了林寻真。
林寻真温和地笑了笑:“恭喜。”
卿舟雪有点沉默,她静下心来,仔细地观察着林寻真的神色,其实能从这一句很轻柔的话中听出来,师姐并非真的很高兴。
兴许林师姐一直是个目标相当明确的人,她以中上的资质,成功在高手如云的内门出类拔萃,整个太初境都知晓她的名字,其中艰辛,唯有自知。
起初她自发协助掌门,也是认为自己没有修剑的天赋,但到底抱了一份希冀,想让他瞧见自己的才能。
卿舟雪则从未想过此事,亦不会花这么多脑筋,一路安安生生地修道。
掌门终究还是更倾向于剑修,并没有破了此例。
林寻真不算怨怼,当时希望也不算很大,只不过曾经怀抱过,难免有一点点失落。
卿舟雪不怎么会安慰人,况且这安慰之言从自己嘴中蹦出来,更让人家尴尬。
她勉强和她聊了聊别的话题,两人便相当默契地告别。
终于飞回了鹤衣峰。
也唯有此处,才能让卿舟雪真正放松下来。
“回来了。”云舒尘现在已经清醒,正坐在亭内看经书,她瞧见徒弟向她走来,便将卿舟雪眉梢抹平,打趣道:“你还是没顶住那老头的压力么。”
“本座当时可是替你拦了的——”云舒尘故作可惜:“没拦住。”
卿舟雪瞧着师尊还在与她说笑,她也尽量让自己显得轻松些:“如是也好。我若当了掌门,师尊便往上升了一辈。”
“嗯,听起来更老迈了。”
“……”
“对了。”卿舟雪在一旁倒茶,蹙着眉问:“掌门他这一次养伤,怎么多日过去,也不见好转?”
云舒尘的神色也淡了下来。
她轻叹一声:“这一段时日忙着修结界,当年太初境的结界是他布下的,无暇闭关,还得连轴转。拖来拖去,不也就成了这个样子。”
卿舟雪的手腕被扣住,云舒尘握住她,认真叮嘱道:“你日后当了掌门,莫要太负责任。若是劳累,或是被挤得没有时间修行,切记以自己为重。”
卿舟雪亦认真问道:“那宗门一堆事务,要怎么办才好?”
“长老又不是死的,得逼一逼。你不能太温和。”云舒尘垂眸轻抿了口茶,教她的持宗之道全然不同:“比方说黄钟峰的那位越美人,大概就是仗着掌门心好,不罚她俸禄,才会如此嚣张。”
卿舟雪点头记下:“……我以后还能撤了越师叔的俸禄?”
“她若怠慢理事,自然可以。”
“罢了。”卿舟雪开了个玩笑:“若是实在无力摆平,我便闭关躲事,大事小事,都交给师尊了。”
云舒尘正欲起身,闻言,一指便戳上了她眉心,抵得她头向后仰了一点。
“也亏得钟长老夸你孝顺体贴,真是瞎了眼。”
卿舟雪捂着额头默默地想,钟长老的这番话,兴许是……和他徒弟阮明珠相比而言,那并不算有失偏颇。
她正这般想着,天穹顶上忽然有何东西亮了一瞬。紧接着有一阵黑物扑簌簌如落雨般倾倒下来。
云舒尘的身影消失,再次出现时,已经出现在远离动乱的一边。卿舟雪退开几步,看着鹤衣峰的土地上被砸出了几个小坑。
师徒二人诧异地对望一眼。
待动静平息以后,卿舟雪握着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她对着地上一堆黑乎乎的东西扒拉了一下。
竟是电焦了的鸟尸。
“刚才天顶上似乎打了一个雷。”云舒尘看着这晴空万里的模样,不禁诧异道:“这是什么异象?”
异象。
卿舟雪心中一凉,天道已经愈发混乱无序了么。
她将尸体清理了一下,全都充作了阿锦的食粮,撑得猫腹圆滚滚的。
云舒尘瞧着那地面不甚美观,于是伸手抬了抬,泥土重新趋于平整。
虽说只是一件小事。
才放松些许的卿舟雪,又不得不紧绷起来。
待到下一次与太上忘情见面时,她亦提点道:“你的速度兴许要快上一些了。”
卿舟雪修行起无情道来顺风顺水,合该是天性适合此类功法,已经足够迅速。
自今日起,她便要修行最后一个大篇目,也是最为关窍之处,忘情之道。卿舟雪将书本虚虚扣上,她看着对面的女人,却不禁问道:“你当年杀死自己的徒弟,就没有一丝愧疚之心么。”
太上忘情沉吟片刻道:“兴许有罢。但是这一世已经过了太久,也不甚记得了。私情是何等滋味,我亦记不得了。唯一还能想起来的一件算是……芷烟,她的名字是我取的。”
卿舟雪闻言,静静地看着那个女人,忽然有点怜悯起她来。
因为她从前也是这样的,活得空荡,虽在尘世,脚下却踏不着地。
而她至少此生真正懂得过一次,也曾拥有过一次。
云舒尘三个字,这一抹鲜明的色彩,如火炬般在她的整个生命里燃烧,整个世界都暖红万丈。
卿舟雪得以执着此火,无悔地走入余生的漫漫长夜——
第175章
浅金黄的花鸟屏风后头,女人的身姿若隐若现。
卿舟雪坐在床上等她沐浴完,她静静凝视着那个影子。这几乎无关情|欲,就像赏月一般,披着一层凡人对朦胧美的神圣向往。
她似乎已经弄干了发,影子也朝边上斜斜晃去。
在民间骗吃骗喝的低阶修士,不乏有剪纸为物的一些小把戏。
当云舒尘从屏风后转出来时,卿舟雪也想起这样一个戏法。将美人的画像剪下来贴在墙上,吹一口仙气,便真正从里头掉出来一个嫦娥。
此嫦娥浑身都带着湿润的香,毕竟刚刚洗完。她赤足走到卿舟雪身边,忽而俯身靠向她。
卿舟雪的鼻尖又被她的味道笼罩。
云舒尘坐在了她旁边,与她靠得甚紧,随手攥起徒儿乌黑的一缕头发,她缠在指上无所事事地饶了三周。
“要睡了么?”
卿舟雪温顺地嗯了一声,“睡吧。”
然而真的要睡下以后,卿舟雪感觉她靠过来了一点,温热的呼吸已经蹭到了自己的脸上。
她睁开眼睛,仔细观察她的神色。
这一月以来,卿舟雪不想在意乱情迷之时露出破绽,每晚都佯装修行乏累,早早歇下。
但总是这般,会惹人伤心。
薄如蝉翼的一层亵衣,拢得很松。
云舒尘抵着她的上唇,“今晚还累?嗯?”
嗯……
这个时候不要说话。
理应吻她。
卿舟雪循着记忆中的影子,仰头衔住那一段软香。
她能感觉到呼在脸上的吐息骤然急切,方寸在这一刻微乱。
薄衣底下,滑腻柔软,她掀开一探,这果真是最后一层。
云舒尘感觉她极尽温柔,如和风细雨一般,处处都能照顾妥帖。
只不过,也太四平八稳了一点。以往卿舟雪虽也不是急躁的性子,不过在偶尔的一些呼吸声中,还是能感觉到她的隐约失控。
但此次不同,她似乎顾虑重重。
云舒尘的心思敏感,七窍玲珑,间隙中,她抚上卿舟雪的脸,将呼吸慢慢放平:“有心事?”
卿舟雪的目光很清明,这样的冷静搁在床上,的确有些奇怪。她亦知晓,于是垂下头埋在云舒尘颈间,轻声道:“不算太有……有些紧张。”
云舒尘一愣,忽地一下笑出声来:“紧张?卿卿是第一次认识我么。”
卿舟雪埋在她颈间不愿抬头,任她如何抵也未能将她下巴揪开。云舒尘试了几次,笑容渐收,她眉梢微蹙,顿了良久才道:“近日看你清心寡欲得很,不愿就算了。”
两人重新歇下,卿舟雪攥着她衣裳的手紧了紧,最终还是无力地松开。
她向前伸手,搂紧了云舒尘的腰身,和她抱在一起。
身体的热意暂未褪去,云舒尘尚有些睡不着。卿舟雪躺得偏下一下,正好将头靠在她的肩。
云舒尘垂眸瞧得久了,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自她精致的眉骨,一直刮蹭到鼻尖。
倒不是觉得卿舟雪移情别念,至少现如今抱她的动作依旧温情。云舒尘只是在想,兴许这么多年过去,不管面对的是怎样的人,到底是有些腻了。
但这一日也太快了。这般想着,她心底略有些不安,收回了手,而后又闭上了眼,开始思索对策。
前一段时日,的确太粘糊了些,也许这样并不好。
一室寂静之中,卿舟雪的声音在身侧再次响起:“师尊,我没有不愿意。”
云舒尘被推着转了一圈,她顿感背后压了几两软物。还未反应过来,一个吻便落在后颈。
这样只瞧得见她的后背,无需视线交织,卿舟雪自如很多。她的芯子正一点点被无情道蛀空,但是发现云舒尘难过,却还是如本能一般地去安抚她。
“我喜欢你。”
这一声低喃自她的唇齿之间溢出来,柔和而又坚定,卿舟雪不止说了一遍,反反复复,小声很多遍。
云舒尘微微眯起眼,她看着内侧的墙壁在视线之中逐渐扭曲。卿舟雪一下子打断了她的思路,她逐渐不去多想,放任自己沉溺于她亲口言之的喜欢里头。
一夜,天光大亮。
昨日头一次尝试那般姿势,云舒尘身前没个可抱的东西,毫无安全感,不过在这种溺水一般的飘泊之中,亦有别样刺激。
云舒尘再次睁开眼睛,浑身乏累,卿舟雪已经端了一碗茶过来,正放在她床头。
她将声音放得很柔:“喝点水。”
瞧见人起来时,仍是懵的,卿舟雪耐心地等到她清醒一些后,便将人扶起来,将温水喂到了嘴边。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辰时。”卿舟雪道:“师尊,你还要睡么?”
“不睡了。坐一下就起身。”
卿舟雪点点头,将茶递在她手里,又空出一只手来摸了摸她的额头。
云舒尘捧着那杯茶,她看着卿舟雪将自己房内窗户开了道口子透透气,这个位置倒是很巧,并不会直接吹到她。
徒弟还是一如既往地细致体贴。
她看着那人的一身白衫,自门缝里消散,如一道轻烟。
卿舟雪每次练功都会回到自己当年所居的那间偏僻小屋,此处僻静,不受打扰。
她将藏在纳戒中的书拿出来,自从修习最后一个大篇目以后,这些年找回的情感,如同指缝间漏下的轻沙,握不住,留不得。
昨夜一事让她警醒,她现在不再完全信任自己,万一修行成太上忘情那个样子,她会不会终有一日,将那些一笔一划“规矩”也视作废纸?
必须借外力来干预了。
卿舟雪拔出清霜剑,她试图与其对话:“清霜?”
那把剑稍微晃了一下,像是回应。
“倘若我有一日。”
她想了想:“倘若我有一日,理智全无,要伤云舒尘的话,你不可以答应刺下去。”
她将那些规矩一条一条背给清霜剑听,又说:“若是违背了这些,你亦得提醒我。”
清霜剑上下浮动着:“吾乃灵剑,所立之誓,倘若有违,即为废铁。三思。”
卿舟雪抚了一下它的剑穗,道:“不用三思了,我意已诀。”
在这间偏僻的小屋里头,卿舟雪和清霜剑交代了许多事,争取将所有漏处都堵上。
云舒尘的在床上醒过神后,便下了床。她走过卿舟雪的门前,将脚步放轻,并未惊醒到已开始冥思静修的徒弟。
云舒尘没有听到她和清霜剑的对话,但仍然发现了一点不对的地方——这引线是从昨夜卿舟雪反常的做法之中牵出来的。
这几日太初境相当平静,平静得过了头。既然如此轻松便能达成双方皆满意的结果,那之前太上忘情为何要大费周章,还要亲自来太初境抢人。
云舒尘一直想不通此点,她并非是有意怀疑卿舟雪,只不过她那番说辞,纵然一听不错,细想来,这件事完全解释不通。
她驻在门前,静静地站了一会。
然后云舒尘挪步走开,手掌已经扣上了书房的门——这几日卿儿总是在其中念书。
其实是很简单的一个结果。她并非是驽钝之人,许多事情想想便能清楚。
但是甚至不愿多想——心底里仍盼有误会,留有转机的希冀。
似是近乡情怯,云舒尘的手抬起,搁了一会儿,然后往里头轻轻一推。
其中整洁干净,桌面上并无散乱着的书页或是卷册。唯有一旁的砚台之中,墨痕已干,但是以指轻摁上,仍然能感觉到潮湿。
墨条好像也短了不少。看来除却看书,她的确写了很多字。
云舒尘蹙着眉,写完了自该有东西,卿儿没有在书上乱勾画的习惯,想必是留在了纸上。
那纸会放在何处?
她费了些心思,寻到了卿舟雪放随笔的书柜。将箱子取出,很多页纸张已经泛黄。
新一些的,反而教她压到最底下。
云舒尘捻着边缘,抽出一张。
【……其一百零八,她不悦时,莫要立马去扰,约莫静一时半刻,再去哄她。晨起时倘若被吵醒,她会很困,兴许要反复一柱香才能彻底醒来。无需做什么,只需待在旁边,声响动静切勿过大】
【……其一百零九,蹙眉并不止是恼,亦有时在思索,辨别之处,见神色。倘若实在不知,那就直接问她……】
云舒尘往后看去,约莫都是这样的琐事。字眼密密麻麻,挤在一起。
她拿着纸张的手已有些轻颤,云舒尘将这一张放下,她深吸一口气,往后快速连翻了几页。
越写到后来,卿舟雪似乎已经大致整理完毕。
她另写了一些旁的感悟。
【……自我转世遇到她,方知有情的欢喜,几十年来,终成黄粱一梦。倘若命途若此,似乎也不必自怨自艾,恨地久天长,只要能护她此生平安,凡事皆可以舍之。】
她看着卿舟雪写下的最后几行,娟秀又端正。
【……倘若有一日怀疑,自己为何要如此待她,定要记得,定要记得……】
此处墨痕甚重,反复勾描,执笔人似乎心绪难平,又多添忧虑,此几字相当显眼。
而最后一行的字有些模糊,像是有一滴泪砸在上面,晕染成一小片。
【她曾是你最爱的人。】——
第176章
云舒尘捏着这张纸,看了许久,不知何时已经麻木。指腹甚至感觉不到正触碰着它,连那一页薄纸何时飘落在地面也恍然不觉。
她的指尖摩挲着那一滴泪痕,早已干涸。
云舒尘忍不住地想,她在落笔时……又该是何种心情。
思绪才生一线,被她掐灭。
她平静地将那些纸张整理好,原封不动地塞入它们应该存在的地方。
云舒尘走出了书房,外头绿草如茵,晴空万里。
暖阳能渡人一身温热,但她瞧见这一片灿烂只觉刺目。
直至今夜,卿舟雪终于修行完毕,她出来以后,总觉得师尊有些沉默。
“卿儿。”她抬起眼睛看向她:“现如今,你的修为如何了?”
卿舟雪刚欲答,但最近这修为实在涨得太快了些,难免让人生疑,她一时思索着措辞,没有立马开口。
云舒尘却直接探上她经脉,一缕灵力化为了眼,内视一番,能看见卿舟雪丹田之中日益蓬勃的气海。
“合体期中期。”
云舒尘低声念了一遍,又苦笑一声:“罢了,你的确适合。”
卿舟雪双眼微睁,往后退了一小步,“我……”
“你还想瞒我到何时?”
她一下子站起身来,也不顾一旁的茶碗被衣袖带着,打翻在地,泼出一地深色茶汤。碎片散在地上,云舒尘步步紧逼,丝毫不在意自己踩上的疼痛,随着她逼近卿舟雪的几步,裙摆挪动间,身后也留下了深深浅浅的血迹。
“一辈子么。”
云舒尘讽刺一笑:“我图什么呢?你觉得我是缺人照顾?还是说缺个百依百顺的床伴?”
那手攥上她的领子,几乎将人拽了过来,身前一重,又迅疾地压着人向后倒去。
卿舟雪踉跄一步,在动荡之中,她与云舒尘撞在一起,仍下意识地护住了她的腰。
背脊重重地靠在墙上,卿舟雪喘了口气,云舒尘向前贴拢她。
逆光中,卿舟雪看着云舒尘略泛冷色的脸庞,她虽生得一副温柔美人面,但在不笑时,却带来很浓重的压迫感。
卿舟雪避无可避,但是她也不会避开师尊。
她的嘴唇动了动,眼底似乎泛起了一丝波澜,但是转瞬间又淡然无痕。
“不管如何,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卿舟雪轻声开口。
她的下巴被一只手被迫抬起,白皙的颈部全然暴露出来。
颈上的另一只手稍微握拢了一下,窒息的禁锢感顿时传来,不过并非很浓重,只是一点点难受。
她若有若无的用力,还是将那一处的肌肤蹭得发红。
卿舟雪仰着头,垂眸盯着她,一动不动。
云舒尘亦与她对视着。面前的年轻女子,是她瞧着长大的,目光无论跃到眉梢或是眼角,鼻梁嘴唇,皆是她一点点瞧着她长开,由一团稚气蜕变成卓然如仙的模样。
那双清潭一般透彻的眼,曾经藏不住对她的喜爱,现在已经彻底结了霜,宛若死水。
可是她的嘴还是重复着“喜欢”二字。也不知是在说服她还是说服自己。
像是曾经那个卿舟雪,留下来的最后一点执着了。
云舒尘的呼吸由急促到缓和,最后于平静之中,蕴含了一丝无可奈何的悲凉。
“我应该做什么,师尊才能高兴一些。”
云舒尘的指甲往内摁了一点,她再次俯下头,以舌尖描摹过那一线红印。
一声裂帛突兀地响起,她攥紧的手指,将领口的衣料绷开了些许。
卿舟雪感觉到冷风敞进来的微凉,随即是湿润的温热。
“师尊……”
她轻吸了口气,垂下的眼眸最终闭上。
“别说话。”
肩上骤然收紧,那一小块皮肉被紧紧咬住,似乎渗出了一点血珠。
这样的疼痛和微痒交织成一种奇异的感受,像是被小虫叮咬过,带着一种肿胀的快意。
由于天生的体质,这种轻伤,宛若湖面上的纹路,随即彻底愈合,没留下任何的痕迹。
云舒尘看着她白腻的肌肤,不着半点痕迹,眸中的恨色一闪而过。
轮到今日,心中好不容易寻到的安稳立马又悬起来,在风中摇摇欲坠。
卿舟雪可以逢场作戏,哄她一辈子,但是云舒尘唯独在情爱一面格外较真。
她无法忍受这样的委曲求全,若放在以前,宁愿亲手将这一块有瑕疵的玉摔碎,也不会再带在身旁,瞧着平白难受。
可是,她不是一块死玉。
她是卿舟雪。
在这一方狭窄而窒息的间隙之中,她的理智和情愫被一根纤弱的细线拉扯着,随时都要崩离。
在沸水之中煎熬之时,阴暗的念头骤然收紧。云舒尘别过头,唇瓣自颈窝之中擦过,止不住地想,兴许她早该折断她的羽翼。
废了这道法。
将她身心都牢牢拴在身旁。
想到此处,云舒尘复而急促地呼吸起来,她极力控制着尾音的发颤,将声音放得温柔了许多:“和我合籍。”
卿舟雪的面颊上亦被蹭出了一片热意,相贴之处,似也有滚烫而苦涩的物什缓缓淌下。
“我娶你,也嫁给你。”
*
满目地火的大红,如鲜血,亦如凤凰,烧红了小西北幽天的一方穹宇。
铺天盖地。
卿舟雪再次睁开眼时,便已经被带到了远隔千里之外的魔域。
她缓缓站起来,赤足踩在雪白皮毛的地毯上,纤细的脚脖上,不再以红绳束缚,而是套了一块相当沉重的玄铁。
浑身修为皆被此物锁住,此刻不能轻易动用。
其实她也不会跑的。
卿舟雪不知该怎么让云舒尘相信自己,她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忽然觉得这样也不坏。
倘若是能安心的法子,那便让师尊用好了。云舒尘心安,卿舟雪理得。
虽然在情这一字上,最怕“理”应如此。
门外传来一声轻响。似乎有二人在门口驻足。
梵音向几位紧随其后的魔女吩咐道:“一切遵循最高礼制。”
其中有一位为难道:“这最高便是……君上娶亲,而您还未有妻,恐怕于日后威仪有损。”
梵音在心底叹一口气:现如今这魔域当家做主的是谁,难道还不够分明么?
她佯装冷淡:“需要再说一遍么?还有一事,将那小仙子看好,倘若人出了差错,十条命也不够你们丢的。”
卿舟雪在里头听了半晌,并没有听见云舒尘的声音。
梵音将门打开,她缓步走进来,目光打量中带着探寻。
“好久不见。”
梵音收回目光,微微一笑。
卿舟雪本能地厌恶魔族,她冷淡地点点头,没了下文。
“虽然不知你与姨母闹了什么龃龉,”年轻的魔君垂眸盯着她:“不过既然要成婚了,希望你真心待人。她毕竟是本座唯一尚还在世的血亲。”
瞧着卿舟雪面色毫无波澜,梵音眉梢一挑,她稍微俯下身子,“怎么?你竟不乐意?”
“魔域美人千千万,不少你一个。你若不乐意,可有的是女人争破了头往她这里挤。你可知道姨母年少时有一青梅好友,也正是本座左膀右臂的郁将军,她可是心疼她得很。”
梵音语调婉转,却有些威胁意味。
卿舟雪听着这句话,竟有一瞬地不舒服。但她还未捕捉到这种情绪,便已如过眼云烟,心中空茫茫一片。
片刻后,梵音愤然起身,这什么朽木疙瘩,任她说什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梵音。”
她错愕扭头,云舒尘正站在她身后。
对上她的眼神,梵音顿时变得恭敬起来,“是,我多言了。”
梵音匆匆走了出去。
卿舟雪终于得以喘息一口气,浓郁的魔气让她难以呼吸。
看向云舒尘,她的目光稍微柔和了一些,浑身警惕也悉数泄去。
这是多年磨合而出的,天然的信任。
云舒尘坐在她身旁,像是这几日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她依旧温和,“想出去走走么。”
卿舟雪摇了摇头,“师尊,这里挺好。”
云舒尘笑了笑,一把捧起卿舟雪的脸,“卿卿,你高兴吗?”
卿舟雪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云舒尘便低喃道:“无事,倘若你体会不到。我现在,连带着你的那一份一起高兴。”
“就快了。”云舒尘又慢慢环住她的腰身,她有些疲惫地捏紧了袖中暗藏着的情蛊。
“你也快能感觉到的。”
她满是希冀地靠着她,温声耳语。
这是当年外出时,偶遇祭仙教教主,赠给她的一份礼,说是随着大喜之日用。
正巧,她马上就要和卿舟雪成亲了。
真是天合之作。
卿舟雪眉梢微蹙,她总觉得师尊现在有些喜怒无常,情绪已经不甚平稳。
她对上云舒尘的眼睛,确认她只是唇角勾起,实则眼中不带半点真正欣喜的笑意。
心中那股空茫之感,再度升起。
卿舟雪觉得自己在此处缺了一种情绪,一大块。
但她已经无从体会这是什么。
是一种代价,遗恨,亦是一种幸运。
倘若卿舟雪还能明白,她便会知晓——她瞧着云舒尘这样笑着,此刻应该是钝刀锥心,令人窒息的心疼。
以及恨不得杀死自己,扒皮抽骨的愧疚——
听说昨晚有小可爱被刀住了,其实俺的泪点更低,写的时候恨不得砍死当年乱写大纲的自己,哭唧唧。
第177章
这种礼制虽异常繁复,不过在井井有条的安排下,一切都在稳步进行着。
卿舟雪不怎么愿意出门,这几日间,她一直徘徊在这间僻静的住处,静静地看着这些朱纱如烈火一般,就着楼栋屋檐烧起……整个世界都变得热闹起来。
直至今日,大婚在即。
侍女将她引去换了一身嫁衣。
卿舟雪抚摸着这面料,她想,比自己多年前穿上的那身,要好得多。
她披散在身后的长发被人挽起来,盘成发髻。凰鸟左右穿过鬓间,口衔翠珠,还有插在发髻中的似是一种牡丹样的纹饰,脑袋轻轻一偏,花蕊处的珠宝轻轻颤动。
自颈脖向下,大红的披帛如凤凰尾一样垂落在地。
随即她的脸被抬起来,一群人手忙脚乱地,在眼前晃来晃去。恨不得粉刷她的脸,浓郁的脂粉气簇拥过来,卿舟雪直蹙起了眉头。
一道声音在后面笑起。
“我亲自来。”
“大人?”
云舒尘屏退了她们,卿舟雪听到是她,身形一僵。
她缓缓走过去,双手搭在她的双肩上,与她一起看向铜镜。
“突然想起,我以前也是这么给你梳头发的。”
她的声音柔和下来,挽起了袖子,捧着那张脸端详一二,手里虽拿着螺黛,却不知从哪儿下笔。
在云舒尘眼里,卿舟雪已经足够清水出芙蓉,本就肤白,无需敷粉。眉梢也长得秀气,多描一笔也是赘余。
她遂点了一下她的唇,而后便将眼尾勾出一点艳丽庄重的色彩,更衬身上鲜红夺目的嫁衣。
“记得。”
她在间隙里张嘴这么说。
云舒尘弯着唇,心情莫名好了许多。
她在很专注地打扮她,由于凑得很近,她的呼吸浅浅地拂在她的脸上,卿舟雪依旧能从一堆脂粉气息中精准地辨别出,独属于师尊的味道。
卿舟雪侧眸,铜镜中的自己正在变得陌生。她的人生好像也是如此,本是单纯一张白纸,被云舒尘涂抹上诸多颜色。就像现在这般,一点一点脱离了旧日的壳子,透出一种清艳的妩媚来。
“卿卿真好看。”
卿舟雪心里头忽而蹦出一句自己很久以前想过的话。
若能和你相配,那便很好。
今日的师尊亦是一身嫁衣,红得缱绻多情,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睛。她和她,应是极为相衬的。
而当时她这么想时,又是何种感受呢?
她一点点地,拿着根浅勺,在心底里搜刮着底汤。
“今天怎么这么不爱说话。”云舒尘垂眸,“要成亲了。”
卿舟雪自她的语气中辨别,此乃一种失落。
她歪着头瞧她半晌,突兀地在云舒尘面颊上啄了一下。
“……不要难过。”
云舒尘的脸蹭上了她嘴上的胭脂。而卿舟雪的唇则成功花了小一块,这一亲,又得重费一番工夫。
卿舟雪感觉自己坏了事,稍微一愣。
但是云舒尘回过神后,微微笑起,却不以为意,她拿着手指,沾上脸颊旁的一抹艳色。
她的语气重归温和,又靠过来,仔仔细细给她描着唇:“卿儿喜欢我,我自然不会难过。”
*
外头庆得欢天喜地,因为这一日不管是在家中苦闷修魔的孩子,或是奔波于生计的成年魔女,皆能歇息一日。
就连梵音,也没有去理会那些堆积如山的大小事,在殿内与几个亲厚的老面孔喝点喜酒。
当年唐迦若娶了一个外族的女人,竟还是仙宗之人,早就在民间出了许多叹惋和野闻。
现如今云舒尘又绑回来一个小仙子,短短几日之间,不分青红皂白成了亲。此情此景,很难让人不想到当年的那场遗恨。
年少的姑娘们对仙女尚有憧憬,不过总是被老一辈无情地打碎梦想。甚至有些操心的母亲将当年君上和仙宗女子的悲剧当做故事,不断在口头唠叨着,引以为戒。
任凭旁人如何说。
殿门一关,热闹全部隔绝在门外。知道卿舟雪不喜人多,于是云舒尘特地没有大宴宾客。
此刻,这一层层朱纱连绵之中,只剩下了她们二人。
此处并无拜堂的婚俗,也没有要掀起的盖头,她们二人身披红衣,式样如镜像一般,是相反的。
云舒尘取下两个杯子,其中盛着的是酒液,色泽幽深如血,不多,只有一小盏。
她执着杯子,轻轻晃了一下。
情蛊就下在里头。
这一口饮下去,卿舟雪不再卿舟雪,她也不再是自己。这是两人相互枕靠着,依存着,所做的一个美梦。
至死也不会清醒的梦。
澄红的酒液,映出了云舒尘一点点昏暗的影子。
她捏紧酒杯,呼吸微微加快。
原本的计划便是如此,她和她成了亲,会在这一晚……永结同心。
卿舟雪为了不让头上的珠钗乱晃,现如今走路都相当端正,她缓慢地坐在了床上,感觉脑袋有点沉。
云舒尘将酒盏不动声色地放了回去。
她柔声问:“重?”
卿舟雪点了点头,“这个……要戴一夜的么。”
“怎会戴一夜。”她道:“就一小会儿。你莫不是不晓得,成亲是要洞房的?”
谈及此事,卿舟雪道:“她们带我进来时,拿了一本册子给我瞧。”
那本春宫图被她拿出来,捏在手心里。卿舟雪方才随意翻了翻,感觉是自己会的东西,于是没有再细看。
云舒尘相当自然地接过,丢到卿舟雪背后。
她清咳一声,“今天就别看了。”
云舒尘给她卸了头上的珠冠,卿舟雪也转过身来,一点点将她身上繁重的装饰褪去。
直至最后,只剩一身素红。
盈盈照着二人的花烛,轻微地一跳,摇曳生辉。
“此为合卺酒。”
现如今虽然不再用瓠来盛,其上仍然系着红色线绳。
云舒尘拿起了一杯,盯着那一汪水泽,喃喃道:“合而为一,此生不离。”
卿舟雪小心地将另一杯端起,她垂眸欲饮下,却被云舒尘急忙挡住。
对上卿舟雪疑惑的神色,云舒尘顿了顿,轻声说,“再等一下。”
她嗯了一声,又将这一碗酒放了回去。那双乌黑的眼眸盯着云舒尘,不知为何,盯得她有一些意乱。
“怎么了,师尊?”
卿舟雪的声音依旧平稳温和。她盘腿坐在床上,耐心地等待着她。
云舒尘无声地攥紧了手,她捏着嫁衣的一角,将心底难言的一丝复杂压下,她温声道:“陪我说一会儿话。”
“好。”
她便慢慢躺下,靠着了卿舟雪,两人依偎在一起。说是要讲话,却并没有什么话要讲,仿佛任何一人多言一句,都要惊扰此处的静谧。
唯有呼吸与心跳。
终于,云舒尘转了一下身子,低声问道:“我在你心中,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这个问题她兴许隐约问过,但云舒尘依旧喜欢这么问她。尤其是在经历一些事情以后。
“第一面。”卿舟雪道:“我便觉得你很好。”
“为何?”云舒尘想起她对自己无甚戒心的模样,还是感觉懵懂又可爱。
“常言道,相由心生。师尊看起来温和又美貌,想必不是坏人。”
她微微一愣,卿舟雪神色不变,看起来并不觉偏颇,只是真的如此以为。
那她可真是错得离谱。
云舒尘自觉这两个字,似乎和自己搭不上什么边,她绕起了卿舟雪的一缕发丝,轻声道:“你怕是误会什么了。其实在诸多事上,我很清楚地知晓自己在执着,但总是不甘放手,非得不择手段满意后了才罢休。”
“因为师尊是重情之人。”
卿舟雪的声音清淡,她冷静地剖析着:“因为珍重,才想留久一些,不想失去。此乃人之常情。”
云舒尘愣怔了半晌,她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回答。而后她垂下眼眸,涩声道:“你明知我看重这个,为何要去修习无情道。”
卿舟雪不说话了,她眉梢微蹙。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写下过这一句话。
倘若师尊问起,她当时该是如此想的。
卿舟雪道:“是我自私。”
云舒尘并未懂得,诧异道:“什么?”
卿舟雪却已经陷入沉默,并没有多言的意思。她垂眸看向那杯酒,伸出手去,将其拿起。
“师尊,吉时已到,这酒再不喝,就冷了。”
“合卺酒是要一起喝的。”
云舒尘的手颤了颤,再度执起酒杯,那一根红线,缠绕在两个酒杯中间,亦缠绕在她们的命途之间。
她举起杯子,一动不动,手腕僵冷一片。
卿舟雪更坦然一些。
在那盏精巧的银杯缓缓抬起时,云舒尘的心也紧跟着一下子提起来。饮下情蛊的结果几乎可以预料到——
卿舟雪会永远爱她,但是天下道法无法逆转,无情道亦然,她也会像神山庶一样道基俱毁,此后沦为废人,彻彻底底成为她圈养在身旁的笼中雀。
那于卿舟雪而言,于勤勤恳恳修习打坐,练了这么多年剑的她而言,无异于毒药。
这一瞬似乎拉了万年长。
成为她唯一的选择,她从此以后再不用如此担心受怕。云舒尘的心定了定,她也将那杯沿缓缓靠向唇瓣。
虽是毒,也是芬芳。
但是……她是卿舟雪。
云舒尘看着此时身披嫁衣的她,似乎也透过这一身红裳,瞧见了当年那个在风雪之中翩然若仙鹤的身影。
美得令人心惊。
她的剑法浑然天成,就像是鹤衣峰上翩然的大雪,自由地驰骋于长空之上,无所约束。
彼时的自己的确羡慕,曾想过卿舟雪再过几百年,会长成何等惊艳的模样。此等景象让云舒尘不忍惊扰——哪怕她本不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性子,自此也悄然将手伸出,护着她慢悠悠地长大。
而现在,她将要毁了她。
云舒尘的思绪在痛苦之中来回拉扯着,这样的感觉曾经也有过,但是没有任何一次像今日这般清晰,像是刀刀刻入骨髓里。
可是,这是她此生最后的机会了——这样不是如意了么?这样不是正如意了么?
卿儿嘴上的胭脂,已经沾湿了杯沿。云舒尘虽然自己还没喝上,但几乎已经能想象冷酒浸没她喉头的苦涩,她握着杯身的手紧紧扣着,连指甲都隐约可见血色。
突如其来的窒息感。
不。
她不要毁了她的卿卿。
在卿舟雪彻底碰上去,仰起头的那一瞬间,云舒尘骤然起身,一甩袖,决绝地打落了那盏含有情蛊的合卺酒。
银杯撞得一声脆响,酒液泼在地上,染成一大片深色。
与此同时,苍白的火焰在流淌的美酒上骤然燃起,蛊虫在灼烧之中彻底死亡。这一场火明媚非凡,几乎要烧穿这一场洞房花烛夜——
第178章
卿舟雪看向地面,那团流火耀眼一瞬,燃烧着,羽翼一点点展开。
她抬起手,覆了一层细雪上去,盖住了火焰。
“酒里有东西。”卿舟雪问道:“师尊想让我饮下。可为何临到此时,又反悔了?”
云舒尘呼吸起伏难宁,她缓了半晌,整个人僵在原地。
“你……知道?”
她艰难开口,“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喝。”
卿舟雪专注地凝视着她,不错过一丝细微表情的变化。面前的女人略有些仓皇无措,垂下的眼睫微微颤着,像是在风中的蝶。
“因为是你递过来的酒。”
云舒尘一怔,抬起眼睫看向她。
不知是不是花烛照的,卿舟雪眼睛里有浮光掠过,甚是好看,像是含着熟悉的情愫。
然而她自己也疑惑了一瞬。
眨了眼睛,那点动摇顿时消去痕迹。
她修了无情道,私情一点点湮灭——云舒尘本以为她的卿儿已经在修道的那一瞬死去了,但是在这时与她对视时,她恍然觉得,卿舟雪并没有变过。
以前她兴致一起,便喜欢逗弄这个老实巴交的徒弟。无论做些什么,卿儿那时还小,竟总是不恼,最多有些无奈,平和如水地包容下这一切。
亦像如今这般,她隐约能猜到酒里不是什么好东西,却依旧延续了曾经的习惯。
云舒尘庆幸自己打翻的是那一盏酒,而不是打翻卿舟雪的后半生。
只是心中一点希冀的火星,到底被自己扑灭,踩得粉碎,连死灰复燃的机会也不再有。
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淋漓坦荡感,她反而轻松下来。
“合卺酒还是要喝的。”
新婚之夜,云舒尘不愿坏了这寓意,只不过卿舟雪的酒杯被打落,她便另想了一个法子。
卿舟雪眼前再看不清其它,被一片红绸盖住,在脑后系紧。朦胧的人影在眼前支起,她感觉有另外一些布绸掉落了下来。
绰约的人影,稍微仰起了头,而后低下。
唇齿相贴之时,辛辣而苦涩的味道自喉头灌入,像是吞了一口火。
正当此时,卿舟雪突然觉得脚腕处有什么冰凉如蛇一样的东西圈了过来。
她想要扯下红绸,看个清楚。
“别动。”
待到脸颊处挠过一朵娇嫩的小花时,卿舟雪顿时明悟,这是藤蔓。
此乃云舒尘的木系灵力所化,自然也可以清晰地感知到她,这种感觉不是来自于躯体,而是自神识之中。
那紧紧缠绕着的藤蔓,在她的腿上勒出一道道微红的痕迹,悄然钻入了衣内。
她伸手将那根细藤挪出来,云舒尘却轻声道:“你莫要拽它,我会疼的。”
卿舟雪一愣,只好慢慢松了手。
这一松,让她被云舒尘拖入无边的深渊,眼前只余红纱,随后是被水沾湿的红纱。
再次醒来时,花烛已经燃尽。
*
窗外的光景还是老样子,只不过红纱已经慢慢撤下。热闹也逐渐平息。
卿舟雪待在房内,闭目养神。
她分明还比较年轻,却已经耐不得折腾了,堪堪要去了半条命。
藤蔓粗糙又濡湿的触感仍然留在心间。
云舒尘的手段温柔而又强势,像是在发泄着无处可去的不安,她将她控得死紧,却靠在她颈间,一遍一遍地问,语气低柔婉转:“卿儿喜欢我吗。”
不知是不是那一夜太长,她想起耳旁那些温软好听的话语,还有自己嗫嚅在唇齿边的一句又一句“喜欢”,竟然开始神思恍惚。
无情道在这一瞬再次动摇。
卿舟雪顿感胸口闷疼,她的唇角溢出一点血色。
她连忙将思绪抽离,不再去想有关云舒尘的一切事情,开始闭目打坐。
运功一个周天以后,重归于平静。
然而。
卿舟雪再次睁开眼,不知何时,心中约莫惦记着的那个人已经站在了身前。
云舒尘蹙着眉,拿指抚上她的唇角,左看右看,“这是怎么了?”
温柔的九和香涌入鼻腔,卿舟雪的气血再次汹涌起来,全往喉咙上冒——她这次没有忍住,俯下身子咳了起来,呕出大一片鲜血。
对上师尊错愕的神色,卿舟雪摇了摇头,被她一把扶住,“没事。”
她缓了缓,面色带着苍白:“好像是功法在反噬。”
无情道的功法反噬——说明她又不知不觉动了情。
这才不过短短几日的痴缠。
云舒尘亦反应过来。
她的心跳微微加快,面颊也莫名晕上了一层浅淡的粉,出乎意料的是,现如今的那点心疼竟全被一种茫然的欢喜盖了过去。
血。
撒在地上,宛若点点梅花,煞是娇艳美丽。
那是卿舟雪为了她而流的。
莫名的满足簇拥了她。
云舒尘知道自己的想法已经有些病态,到底也是被眼前这人折磨出来的,她轻咬着下唇,将眼眸挪开,遏制住这种不对劲的兴奋感。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将这种莫名的躁动压下,坐在她身边,端着杯清水给她漱口。
兴奋褪去,剩下的心疼终于冒出头来。
云舒尘知道自己已经正常了,这才开始探查她的状况。
灵力如丝如缕地钻入卿舟雪的经脉,内视一番,情形似乎远比她设想得要严重。
她的丹田上竟绷出一丝裂纹,急需疗养。不过当卿舟雪静下心后,伤痕之处又渐渐愈合起来,直至恢复原貌。
卿舟雪抬起眼睫,眸中的冰蓝深邃了一瞬,又转为正常的瞳色。
“我没事,师尊。”
她又重复了一遍。
*
这几日卿舟雪仍然时不时吐血,次数越来越多。人心乃世上最难控制之物,眼不见则意不乱,其实离开云舒尘是最为妥帖的选择。
倘若因此道基俱毁,她现在所做的除却让云舒尘空落了伤心,一切都没有意义。
但她却一直将这个念头留存在心底,并未言之于口。
师尊日日在身侧,她日日瞧着她,瞧成了习惯,沉浸在这么多年的岁月里,常人皆很难以果决抽身。
可是云舒尘的一颦一笑……卿舟雪几乎在体内感觉到了窒息般的苦痛,情爱对于她而言与断肠散无异。
当她再次在云舒尘身上吐出一口血时,丝丝缕缕的红染透了她的衣裳。
云舒尘瞧在眼底,她静默地抱紧了卿舟雪。
“你要走么。”
她这样问时,又将横在她腰间的手臂环得更严丝合缝。
可是自己许诺过要一直陪着她的,却忘了如今这一遭。
卿舟雪静下心来,觉得为人不该失诺,尤其是对着云舒尘。兴许也有其他的法子,譬如暂且一个人独居几日,待到道心稳固再来见她。
她定了主意,刚欲开口,唇瓣却被人抵住。
云舒尘似乎唯恐她说出“要走”二字,反而看着她,缓缓垂下眼睫,先一步道:“你走吧。”
她俯下身子,将卿舟雪脚腕上一直锁着的玄铁环轻轻打开。
随后她将其拿在手心里,感受着上头的余温,一时没有动弹。
蓬勃的灵力终于不再拘束于卿舟雪的丹田之中,可以释放于天地。
卿舟雪感觉整个人都轻盈了起来,就像骤然卸去了双翼上沉重石块的飞鸟。
但是在这一刻,也就意味着,她要脱离云舒尘,独自面对高天之上的狂风了。
卿舟雪重新站起身来,但她却并未离去,而是驻足在了云舒尘身旁。
云舒尘也站起身来,玄铁环因为被攥得太紧,灵力无异泄露,已经快要被她震成粉末。
她捏在手心里——额上已经出了一层虚汗。方才在觉察到卿舟雪要说话的趋势时,她心内某个不为人知的阴暗面又开始叫嚣滋生,想要将卿舟雪彻彻底底拴死在身旁。
卿儿的善解人意,无声的包容……并不会让她学会放手和释然,反而时时想要利用着她生性中的这一份温和,更进一步。
任由这样下去,兴许终有一日会伤到卿舟雪。
云舒尘趁着自己尚还稳定时,先下了决断。她并不寄望于自己——无论何时,人心永远多变,没有任何人是例外……情蛊那件事已经让她害怕,倘若再迟上一刻,她自己也无法预料局势。
她别过头,生怕自己再次后悔,声音也冷淡下来:“要走,便快些走。”
卿舟雪几步走近她,一步一声,甚是平缓。
云舒尘被揽过去,卿舟雪抱她的力度像是方才的那次回拥。她稍微低下头,将下巴抵在她的肩膀,轻声说:“对不起。”
云舒尘闭上眼睛,这次没有回应她。
卿舟雪在与她紧密相拥时,不知是不是只是心中所想,似乎能感觉到一点点波澜。
她忍着肺腑的疼痛,清晰地感觉到两颗心脏的跳动。
“太上忘情给我的那个梦里,师尊在入剑冢时不慎惊醒了我,顺带还拿走了我的情根。此后我漂泊五百年,便是为了寻你而来。”
卿舟雪忽然笑了笑,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而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告诉云舒尘这些。
但是临别之际,却莫名多言。
“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倘若开头是如此,我竟觉得因果循环甚是奇妙。”
云舒尘先是疑惑。
零星的记忆闪过脑海,似乎晃过了什么。
她一时有如雷击,愣怔在原地。
可是,那也许……
也许并不是一个梦——
第179章
云舒尘压下眸中一丝惊骇,假装无事发生。
她自袖中拿出星燧,在其上悄悄施了一道法术,又将卿舟雪的手执起,将其放在她的手心里。
明明灭灭的灯火,自觉地缩小,像是攥了一拳的萤火虫。
“将此物带着。”她嘱咐道:“莫要丢了。”
“……去做你想做的事。”云舒尘低眸时,看不出喜怒。
“你不需要了么?”在卿舟雪的印象之中,此物对师尊而言意义非凡。
云舒尘缓缓一笑。
“往事不可追矣。”
她说。
师尊将她送到了伽罗殿前,其下有很长的台阶。一眼望去,连绵无边。
卿舟雪负着剑,静默无言地,一步步走下去。
云舒尘驻于原处,没有动弹。早在她抢走星燧,在剑冢之中佯装与卿舟雪决裂以后,她便没有打算再留于太初境。
随后一直未归,许是心底里还想照看一下卿舟雪。
现如今松手放开了最后一丝牵挂,她目送着她远去。
云舒尘神色虽然未变,不过内心却并不如面上的坦然。她的心意在来回拉扯着,唯恐自己再多看她一眼,便会忍不住将人再次拖回来。
但是视线还是忍不住随着她走。
卿舟雪走下一半台阶时,不知为何,迈步的速度愈发缓慢,慢得像是在踏青,流连路边的风光。
她最终不知为何停了下来,转身,回头望了一眼。
魔域的天空一直阴沉,但今日难得天清气和,落日残阳染红了整片天空,竟显出苍凉落寞之感。
在夕阳的一片光晕之中,她再也看不清师尊的脸。
只能瞧见女人端然不动的剪影,还是如初见时那般风华无双。
这个场面。
是卿舟雪对魔域的最后一抹记忆。
*
卿舟雪回过神来,眼前哪里有什么残阳的浓丽,只有鹤衣峰上一片清寂的大雪,纷纷扬扬洒满了天空。
她盘腿而坐,愣了半晌,直到窗前飞了点雪花进来,濡湿了地面。
她才站起身来,将窗户阖上。
自从离开云舒尘以来,随着日复一日的勤勉修炼,卿舟雪的道心已经稳固许多。
没有再吐过血。
修为也往上精进了一段。
炉中的九和香已经熄灭了许多年,卿舟雪一个人住在此处,也未曾将它再次点燃过。
因此室内不再有曾经的那种温柔香味,只能嗅到清冽山野草木气息。
独自走向巅峰的路途,也许注定是孤寂的。
卿舟雪自从魔域回来以后,便闭门不出,不再见诸位师姐妹,也没有和师叔们会过面。
她无知无觉地修炼着,生命中好像什么也不剩下,在无情道的一片空寂之中,竭尽全力地攫取着周遭的灵气,化为内用。
这些年唯一还会再说话的人,兴许是太上忘情。
“忘情之道,既是寂灭,也非寂灭。”
卿舟雪虽然琢磨了很久,但是却始终参不透这一句话,“此为何意?”
太上忘情道:“无情道的最高境界,并非彻底丧失感情。这只是其中的一个阶段罢了。”
“所以我前些年一直等着,待你找回情根以后才来见你。”
卿舟雪思忖片刻,脑中顿时想起了三句话。当年在冰洞之中,空灵入耳的三句话。
其一为不及情,其二为情之所钟,其三才是忘情。
“你比我教过的任何一个弟子都要契合。”太上忘情看着她,微微一笑:“毕竟人生来皆有情有欲,他们一般不会经历第一个阶段。”
而卿舟雪出生时情根不全,在多年对感情的追逐之中,恰好误打误撞地完满了第一阶段的修行。
卿舟雪蹙眉道:“如我现在这般,什么也不想,能算是忘情了?”
“不。这只是寂灭。”
“如何跨入下一个阶段?”
太上忘情似是思忖,“因人而异。我当年……也不知是为了何事,一下子便突破了。无法供你借鉴。”
“兴许还得再等等罢,机缘未至。”她似乎也有些无奈。
卿舟雪抬起眼睫,忽然感觉有点讽刺。
“老祖薄情寡欲,看起来倒是不像对万事万物有情的样子。”
太上忘情闻言,也并未恼怒:“剑魂,你若是也记得反复活了这么多的岁月,冷眼瞧着同一批人生生死死,起初兴许会有所触动,对于熟悉面孔的离去无所适从——直到后来总会麻木。”
“终有一日会什么也不剩的。”
卿舟雪在心底叹了口气。
一通对话,依旧没什么收获,也没有什么突破。
她只得赶回来,一路走出流云仙宗。
这几年,因为太上忘情的守约,两宗之间一直相安无事,都在休养生息。
而朝云雾底下望去,人间亦很安宁,是一个暖冬。
唯一动荡之处,于卿舟雪也算是好消息,魔域越发繁荣昌盛,版图已经逐步跃过了北源山一带,让那一堆聚集的小宗门夜不能寐,集体往南边迁了几十公里。
这个世界太平得不像样子,人人面上都还算轻松,过着个自的欢喜与愁苦。
但是卿舟雪总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今日天边又生异象,白日无云,却总是闪电雷鸣。
卿舟雪立于一梦崖顶端思索道法时,偶然得见一道天雷斩向主峰。
电光在白日里亮过,甚是不显。但雷鸣声却足以让卿舟雪足下的整个山峰抖了抖。
而主峰的结界之上,再次破开一个豁口。
不过片刻,主峰上下又忙碌起来,好在有结界护佑,不然那一道雷电劈下,其力度之猛,似乎足以让峰脉折断。
卿舟雪向那边沉默地望了一眼,上一次太上忘情拿太初境威胁她时,也曾破坏了结界。
同样的景象,让她陷入了不怎么好的回忆。
也不知掌门如何了。
罢了。想必有柳师叔在,大家应当都无虞。
天道的崩坏似乎一直在持续着。
卿舟雪现如今更担心这件事,她自觉要加快进度。万一崩溃到一定程度,已经无法内化灵力,到时候只会更加被动。于是她依旧没有走出鹤衣峰,自崖边走回房内,继续闭眸打坐修行。
这一闭目冥思,不知天黑天亮,又是数年过去。
光阴在指缝中溜走。
当她差不多达到大乘期的修为时,无情道也彻底卡死在瓶颈,修行速度逐步放缓——纵然如此,也较之前速度的相差无几。
此类功法,光从修行的角度上来看,的确成效显著,令人惊艳。
卿舟雪本还欲继续钻研。
但是鹤衣峰上久违的人声脚步声,让她终于睁开眼睛,止步运功。
房门一开,是几个老熟人。
走在前头,一身玄衣,神色端肃的是林寻真。另个打扮稍微张扬些,但依旧比曾经稳重了不少——是阮明珠。
白苏站在她们二人之后,袖口轻轻抬起,似乎在脸上拭了一下,很快又垂了下去。
阮明珠的神色竟也带了一丝哀伤:“师姐,掌门病重,你快去主峰。”
卿舟雪微微一愣,常年不和人讲话,让她开口有些缓慢,于是直接点了点头。
临到此时,莫名的不妙浮上心疼。
“现在是什么年月了?”
她的几个师姐妹已经拉着她飞向云端,林寻真闻言,只得叹息一声,她略有些怜悯地看着卿舟雪:“师妹。自你回峰,已经闭关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
卿舟雪蹙起眉梢,她从未感觉时光流逝得如此之快,似乎只是闭着眼睛睡了一觉而已。
师姐妹等在了殿门之外,卿舟雪独自走入春秋殿。
一片寂静,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不过几十年的功夫,掌门到底没有熬过渡劫这一关,提前出现了衰弱的征兆。
卿舟雪看得清楚了,竟还有些认不出来,面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是曾经教授她剑法启蒙的掌门。
他并不算特别意外,也不显得慌乱,事实上,在生命的最后几十年中,他已经将太初境一切事宜安排妥帖。
这最后一件事,也到了该做的时候。
老人咳嗽起来,扶着座位起身,“那把无锋剑,你可有好生保管。”
卿舟雪点头,“是,我将它和清霜剑一并带来了。”
他抚须点点头:“好。你再站过来一些。”
那只手对着春秋殿的一面墙摁了一下,整片墙壁皆剥离开来,卿舟雪看得清楚,正是类似于师尊书房那样的机关。
千盏万盏灯火,如繁星一般,簇拥这面墙内,一层一层,如孔雀开屏,赫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相当震撼。
室内并未点灯,显得有些幽暗,星星一样的火点便愈发明亮,仿佛真让她置身于银河之中。
每一盏灯之后,都摆着一个木牌,上头写着名字。
有些尚还亮着,有些却已经熄灭。
“此乃魂灯,内门所有人,不止在卷宗上录着名册,也会有这样一盏小灯。活着的时候是亮的,一直到逝去,咳咳……才会熄灭。”
卿舟雪自上而下瞧着,发现自己的一盏正摆在云舒尘下头,喻示着辈分关系。
由于她只有她一个徒弟,比起旁的峰主那样紧凑,鹤衣峰这一支显得甚是冷清,两盏魂灯相依为命地靠着。
摆在最中间的,是历代掌门的名姓。
太初境开宗不久,暂还只历经了两代掌门,卿舟雪若承下此位,她便是第三代。
掌门慈祥地看着她:“身为一宗之主,能做的事情很多,不能做的事情会更多。此句的意思,你可懂得?”
卿舟雪想了想:“身为掌门,不能做有违宗门利益之事。”
“这样说兴许没错。”掌门叹了口气,“不过你也需长远考虑,有些利处可以占,有些则不可以。”
卿舟雪眉梢微蹙,似乎对此事还有些茫然。
掌门的声音平和:“身为一宗之主,整片太初境皆听命于你,你自然可以达成许多独力难以达成的事,但与此同时……孩子,它也是责任与枷锁。”——
第180章
她的一言,便是整个宗门的口舌,朝着众人发声。
一行,则是宗门的门面,也无法擅专自由。
卿舟雪握紧了手中的剑柄,她看着掌门佝偻着身躯,自眼前走过,他轻颤着手,将卿舟雪的那盏魂灯拿了下来。
卿舟雪盯着自己的灯和云舒尘的渐行渐远,最终被摆在了正中间。
“不必过多忧虑,很多事情,做一做,也便懂了。”掌门呵呵笑道:“你的师叔们还健在,会辅佐你……当好这个一宗之主的。”
“嗯。”
卿舟雪微不可闻地点点头。
自己的那盏小灯落在下头,火光更亮一些,旺盛蓬勃。而她上头的那一盏,掌门的灯火,已经如风中残烛,再难瞧得明晰了。
借着幽暗的火光,卿舟雪念出了上头的三个字“孟知远”,恍然觉得陌生又离奇。
她此时才忽然想起,其实宗内很多弟子,皆不知晓掌门的名姓。
包括自己。
他只是掌门,提到这两个字,整个太初境的人都会知晓,不需要再过多解释。每一次想到他时,也总是会和太初境挂上干系。
但是人人似乎都忘了,面前这位前辈,当年也是祖师座下的一位弟子,和他们并无二致。
掌门趁着还有些力气,又和卿舟雪谈了些陈年的事情。他说那时候,师娘去得早,师尊也快要仙逝,临终之前只留下一群半大不小的年轻后辈,比现在不容易得多。他身为大师兄,只得肩负起这个突然落在他身上的摊子。因为宗门根基浅薄,但是灵脉却相当丰富,引来不少人窥伺,他们便只能日日夜夜睁着眼睛,一刻也不敢放松,云师妹为此还累病了一段时日。
“都是这么过来的。希望你在日后秉持正心……不惧艰险。”
卿舟雪答道:“我尽力。”
掌门欣慰,最后给她交代了一些事,包括册封大典之类的。他没力气站起来了,于是又重新回到了那个座位。卿舟雪听着他的声音微弱下去,直至于最后,吐出一口混浊的血。
中间的那盏魂灯亮了一瞬,而后静静暗淡下来。
卿舟雪一声也没出,不愿惊扰到他,她低着头单膝跪下,直到自耳旁再也听不见任何浊重的呼吸声。
魂灯最后还是灭了。
正在这一瞬,他整个苍老的身躯化为碎片,如流沙一般消逝在卿舟雪眼前。灵光如万千繁星一般,在周围腾地浮起,照亮了整个春秋殿。
高阶修士身陨以后,浑身的血肉化为飞灰,毕生修为所得的灵力回馈于天地万物。
卿舟雪慢慢抬起头,而后杵着剑站了起来,她望着空荡荡的大殿,总觉得有些不真实。
走出大殿,卿舟雪向着钟楼飞了上去,拽着钟锤,向后拖着,临到拖不动了再猛地松开。
一声撞钟鸣声格外地大,震得卿舟雪双耳欲聋。她接连撞了九下,任由庄重的钟声朝四面八方荡开,如风一样刮向远方。
在钟声风声呜咽悲鸣时,卿舟雪立于钟楼最高处,白衫被高天上的长风吹开,猎猎作响,她俯瞰整个太初境,一时怔然,心中空落落一片。
——掌门仙逝了,太初境的一个时代已经落幕。
而她是最后的见证。
*
掌门的衣冠冢和前任掌门,还有他的师娘离得很近。说是衣冠冢,其实里面什么布料也没有留,唯独留了一把他生时最常佩的宝剑——这是卿舟雪执意放进去的。整个剑阁的弟子,包括萧鸿与陈莲青师兄,在这一日皆显得沉默不语,在掌门坟墓前守了良久。
修道之人并没有葬礼这一说,因为知晓脚底下有阴曹地府掌管投胎诸事,他们无法干涉,只能默默祈祷逝者来生安康。
长老们很快调整过来,着手准备下一任掌门即任大典。
越师叔眼眶尚红着,过来让她试衣服,本想安慰一下卿舟雪,结果却发现卿师侄比她想象得要坚强很多——除却卿舟雪本就少说的话更少了一些,几乎是惜字如金,其他倒是没什么异常。
长发半披半挽地挽作发髻,白玉冠束起,装饰不多,但较为典雅。
卿舟雪慢慢将衣服换上,这算是礼服,甚为厚重,依旧是以太初境传统的白色打底,其上绣着灵鹤的纹样,翩然欲飞。
她本就生得清丽,这样一打扮,更像是下凡渡劫的九天玄女,幽冷得生人勿近。
“你现如今是什么修为了?”
卿舟雪理着腰带,答道:“大乘初期左右。”
越长歌凝眉:“无情道这般厉害么?这才短短几十年。”
卿舟雪的手一顿,她沉默良久,摇头道:“代价更多。”
“师叔,若是心有所属,大可去告知她。”
她意有所指,继续将褶皱处理得平整一些。
越长歌眨了眨眼,尚未反应过来,随即轻声抱怨了一句:“小孩子你懂什么。”
“我已经成亲了。”卿舟雪指正道。
这下轮到越长歌傻眼,“……什么时候的事?我年纪大了失忆了不成?”
“在魔域。”
越长歌的手骤然松开,她叹息一声:“云舒尘她……她这,办事还挺利索。小掌门,你与她的婚事,莫要广为天下告之。”
卿舟雪微蹙眉梢,随即松开:“嗯。我晓得了。”
大典如期进行。
前任掌门威望甚高,他的离去让整个太初境蒙上了一层阴影。今日整个主峰都装点得相当漂亮,也算是承上启下,新日伊始之意。
卿舟雪年纪不过百岁,便已经继任一宗。放在整个修仙界来看,无论于哪个宗门而言,都年轻得让人发指。
不过她的修为已至大乘,足以让一些非议统统闭嘴。
卿舟雪头一次坐上了春秋殿的那尊白玉“龙椅”,说来还是从云舒尘的库房中搬出来的物什。
今日内外门,长老,齐聚于主峰。长老站在殿内左右,随后是内门弟子。
殿门彻底敞开来。演武场上的人头攒动,立了一片外门子弟。
外门的弟子不知道已经换了几茬,大多数不认识卿舟雪,只是偶在传闻中听说过她从雷劫之中活着回来,赢了问仙大会等等事迹,心中不由得升起景仰之情。
座上的女子冷冰冰一声“肃静”,声音虽不大,但莫名很有威慑力,所有的声响皆在这句话中止息。
新任的掌门甚有威仪,背后悬着无锋剑,扶手一旁靠着名剑清霜,她姿容冷淡,瞧着不是好相处的模样。
她停了片刻。
一时众人心中有些紧张。
外门弟子的紧张源自于新掌门的严肃,长老们的紧张源自于……生怕卿舟雪忘词。
好歹卿舟雪较为靠谱,她的眼神稍微动了一下,从左向右扫了过去。
而后她始才开口,此乃传统,一般在仙宗掌门之位更替之时,总会抒发一番对前任掌门的追思,和励精图治的决心。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然而,卿舟雪说着说着,却敏锐地嗅到了一丝魔气。
她眉梢微蹙,五指稍微收拢,无声地握紧了剑。
果不其然,外头传来些动静。一道黑烟自演武场上腾腾升起。外门弟子骚乱一阵,朝两侧退开。
卿舟雪止了讲话,就坐在座椅上,朝那团黑烟挥了一剑。
这一剑瞧上去力度绵软,但却掀起了一阵凌厉的冷风,如刀一般直直射去。
浓烟被腾地打散,冒出一个熟悉的人影。黑袍黑靴,蛇鳞一般的纹样在披帛上闪光,正是现如今魔域最为得意的小魔君殿下。
一把折扇腾地展开,丢了过来,挡在梵音面前,将横切在她面上的一道剑风彻底挡平。
由于力度较猛,不止挡回了虚空一剑,更是继续向前,转着圈儿,直直射向卿舟雪。
卿舟雪伸手挡住那把扇子,低头一看,纹样很素,但是有一股熟悉得的疏香。
她的心铃一震,讶然抬眸,看向梵音身旁。
来人一身深紫罗裙,戴着面纱,挽的是很时兴的灵蛇髻。她额间还贴了道细花钿,更衬得一对妙目流转多情,让人挪不开眼睛。
二十年不见,恍若隔世。
卿舟雪站在原地,缓缓将折扇合拢,瞧着她,一时只顾愣在原地。
云舒尘幽幽打量她一眼,眸光转下,落在那把被捏得死紧的折扇上。
如是,她的唇角终于微微弯了弯。
“远闻太初境新掌门即位,竟也不知会一声,特地赶过来送些贺礼。”
梵音露出一个明艳的笑容。她让身后随从提出一个盒子,让人呈给卿舟雪。
一旁的柳长老先动一步,瞥了云舒尘一眼。却只收到那女人微妙的笑意。
她明显嗅到了一些血腥气,打开来一看,是一个乌溜溜的人头,勉强辨认那血糊面色——竟然……是流云仙宗现任的掌门杜仁?
人头一旁放着一颗定容珠,可保身躯不腐,也能遏制修士死后化为灰飞。
卿舟雪收回目光,压下心中惊骇,此刻在众目睽睽之前,她身为仙宗掌门,不能贸然与她们相认。
“何意?”
“自然是诚心表交好之意。”梵音挑眉。
自从那几场纷争过后,谁人不知太初境和流云仙宗势同水火,只是最近太平了一阵子而已。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太初境可以随意和魔族联盟,倘若如此,整个修道界都会对其口诛笔伐,甚至离心反戈。
且不说诚心交好,谁会在大典上送如此晦气之物。
梵音还没开口,一旁的云舒尘柔柔一笑,似是有意逗弄她:“掌门大人若是拂了我的心意,下一个盖在此处的就是你。”——
师尊千里送(za)温(chang)暖(zi),心动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