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中学最后一年时, 由希破天荒地参加了修学旅行。
修学旅行是自费,需要交一笔费用,对那会的由希来说, 是没有必要的开销。
好在学校并不是强制要求,她原本想顺势拒绝——小学毕业那次的修学旅行,她也同样找了个借口躲避不去, 但没想到妈妈整理她的背包时, 发现了那张学校下发的那张修学旅行申请书。
妈妈在回执单上签了名。
由希不太明白。
她们住的房子是很简陋的一居室,没有厅, 只拿隔断稍微拦了一下,房顶总是渗水,床也很窄, 她要很努力蜷起身体, 才能给支撑起小家、拼命工作的妈妈多一点休息的空间。
可因为租金便宜, 所以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由希想要抢过申请书。
在她心里, 这些都是可以忍受的。描绘青春需要很多的钱, 她现在没有、也无法去想象那样的生活,她只能顾着当下。
而光是这样,就已经快让她竭尽心力。
妈妈一张一张捻着钱, 数出数目, 表情平静。
“偶尔也任性一把吧。”
“再稍微自私一点, 至少妈妈是如此希望的。”
于是在妈妈的坚持与纵容下,由希小小地任性了那么一次。
修学旅行的地点是东京。
四天三晚, 前两天在郊野爬山、与大自然亲密接触,后两天则去市中心做社会见学。
学校租了巴士, 由希坐在后排,沿途枫叶火红, 行道两侧金红交织,巴士轮胎滚过落叶,晃悠悠地朝山林深处驶去。
难得的集体住宿活动,学生们都很兴奋。车厢内叽叽喳喳,由希抱着书包,也有点被热烈的气氛的感染,忍不住望向窗外,脸蛋红扑扑的。
巴士行到山脚。
按照行程,他们会在民宿暂住一晚,翌日再分组爬山,在空旷的山顶露营。
深秋,天气渐渐转凉,由希特地带了厚一点的外套。
她穿着学校统一制服背心,裹着杏色毛衣外套,及膝百褶裙露出一双纤瘦的腿,跟着大部队往山顶走。
她其实不太喜欢爬山。
但因为大家看起来都很期待,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强上。
学校大约也是怕他们无聊,故意往里面加了些寻宝要素。
每组上山的路径不一样,分到的地图也不一样,每隔一段距离便设有目标点,由先遣教师队驻守,只要找到他们并赢下一些简单的小游戏,教师就会给小队地图盖章。
只要集齐五个章,就能拿到惊喜大礼。
由希分到的组别中,大半都是运动社团的人。他们不仅热情充沛,体力也很充沛,由希作为其中的脆皮回家部,脚程自然不能与他们比。
她很快就软成了一条没有生气的咸鱼。
田径部的男生见她死死扒拉着树干,腿都快扭成了面条,一副马上就要魂归天外的模样,忍不住卷起地图,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西园寺,你再不走,我们就要抛下你了。”
由希颤巍巍地伸出尔康手:“别……”
篮球部的女经理抽过田径部男生手中的地图,又卷了卷,轻轻敲了下他脑壳。
“行了,别吓西园寺了。这样,我们离前面的目标点也不远,你们先去找老师盖章,一会我和西园寺过来找你们。”
田径部男生敢怒不敢言,悻悻然称了声“好。”
其他人接着往前走,篮球部的女生经理则留下陪由希。
她们寻了块大石坐下。
两人一时无话。
气氛有些尴尬,女经理忍不住去看由希。
银发少女从随身携带的纸袋里翻呀翻的,女经理眼睁睁看着由希取出两张卷子,一张按在石头上方,一张按在石头下方。
由希又抽出笔,对比着两张卷子,开始低头抄录起来。
女经理被她的卷王心态震惊到了:“你要学习?在这时候?”
由希下笔如有神:“不啊,我在替别人抄作业赚外快。”
“……”女经理噎住。
虽是同班,但女经理其实与她并不熟,两人平素没什么交集,可女经理却深知西园寺的大名。
西园寺由希,一款没有感情的赚外快机器。
承接业务广泛,上至枪手撰稿下至跑腿代购,专业能力高超,字迹能模仿到近乎一模一样。
而最近,她经营范围内又新增了恋爱侦探一项。
——若是有人怀疑自己的对象出轨,西园寺就会变身狗鼻子灵敏的恋爱侦探,替委托人调查核实情况。
听说凡是委托西园寺的情侣,最后都求锤得锤、惨烈分手。
想到这,女经理不禁挪动屁股,悄悄坐得离由希远了一点。
女经理观察的时间有点久,由希察觉到她的注视,熟练地抄完最后一道大题,折起收好,再扭过脸,杏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女经理。
她手指一捏一搓,熟练作出点钱模样。
“你也有委托吗?”
女经理疯狂摇头。
“好吧。”
西园寺看上去有点遗憾。
她又马不停蹄地抽出另一张空白卷子,笑容灿烂,“以后还有机会嘛。同班可以打九五折哦,烦请多多惠顾。”
想发展潜在客户的心都要蹦出来了。
女经理无语凝噎。
两人坐在原地歇息了会。
女经理摆弄着手机,忽而蹙眉。
她又拨出一个电话。
片刻,女经理起身,对由希说:“西园寺,我们得过去看看了。”
“没回消息,而且下一个目标点的老师也说还没见到他们。”
女经理面露忧色,由希匆忙写完最后一笔,小心将卷子收进纸袋。
两个女生往下一个目标点走去。
四周渐渐起了雾。
柔白雾气合着湿润雨丝,潮水般攀上二人脚腕。由希摸摸脸上砸到的一点冰凉,将纸袋搂进怀里,眯着眼,仰头去瞧秋日的天空。
这会太阳挂得正高,枫叶罅隙间透下薄薄金红。随着她仰脸,更加细密的雨丝也纷纷落了下来。
——是太阳雨。
“天气预报可没说会下雨……”由希喃喃。
她们已经走了有段时间了。
在选定修学旅行的目标地之前,计划委员会会进行实地考察与交涉,确保学生安全问题。
尤其是爬山这类项目,教师更是早已探过点,给的地图也绝不可能出错。
按地图显示,她们早该与下一位目标地的教师汇合了才对。
可是没有。
周围都是雾,她们连丁点人影都瞧不见,更遑论找到先前走散的队友了。
由希拿手背抹了抹脸,擦去水珠后复又低头,说:“我们——”
她声音戛然而止。
前后、左右,除了汹涌翻滚的山间晨雾外,空无一人。
只有她一个,孤零零地站在四面环林的空地之上。
“……”由希捏着地图,停下脚步。
她开始觉得事情变得不大对劲。
怎么走也缩不短的距离,辨不清的方向,很像是传说中的鬼打墙。
由希想了想,从毛衣口袋里摸出一部边缘布满裂纹的手机。
这是她腆着脸问同学要来的。同学因为屏幕摔裂了,要换新手机,她便以极优惠的价格回收过来。
反正她也不在乎美观,只要能用就行。
可电话也没能打出去。
这下是真的不妙了。
由希蹙眉。而就在此时,缥缈轻盈的雾气之中,忽然隐隐出现了几道人影。
朗朗白日之下,那几道人影却还提着纸皮做的灯笼。幽幽烛火与鲜红油纸伞交相辉映,配着一地洒落的红枫,莫名叫她毛骨悚然。
眼看这些人就要往她这边来,由希急忙弯下腰,躲到了生长茂盛的草丛之中。
他们没有发现她。
离得近了她才发现,那提着灯笼、抬着大红喜庆轿子的,压根不是人,而是一群狐狸。
它们有着尖尖的吻部,眼睛细长,头颅很小,长耳朵乱七八糟地竖着,身量大约有一个成年人那么高。不像寻常狐狸那样四蹄着地,而是以后掌支撑起全身的重量,像人类那样走着路。
由希怀疑自己出现幻觉了。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面前却还是这幅诡异的景象。
少女屏住呼吸,待到那奇怪的狐狸迎亲队伍走远,她才小心翼翼、像只爬出巢的幼猫那样,四肢并用地将身体前倾,顶着一头零碎草叶,悄悄探出了半个脑袋。
狐狸的身影不见了。
由希犹豫地掐了把自己的大腿。
“嘶——”疼的。
不是幻觉。
科学与唯物观被彻底颠覆,她一时缓不过神,趴在原地,无声在内心发出土拨鼠尖叫。
沙沙。
湿凉雨丝之中,又忽而蹿出一道矫健身影。
是一只狐狸。
它从队伍中折返回来,垂荡着又细又长的两条前肢,嶙峋脊背弓起,一双细长眼里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光芒。
“嘎嘎!是人类!本大爷的鼻子真是太敏锐了!”
它嗅闻着空气里的味道,眼神死死盯住面前的人类少女。
她看着孱弱、纤细、像不禁风的蒲公英,一吹就散。
没有什么比细皮嫩肉的人类少女更美味的了。
而它将独享这份美味。
狐狸毛绒绒的脸上流露出残忍的味道。
少女似乎也察觉到了它这份垂涎的恶意,立即机警地竖起耳朵,匆匆转身就跑。
狐狸不以为意。
若是往常,它也许会享受这场你逃我追的残酷狩猎游戏。可它如今是借口要方便才草草脱离了队伍,自然是要速战速决的。
狐狸亮出了满口尖牙。
而就在它狞笑着伸手,利爪刺入她脖颈,生死一线之时——
少女挣扎着用力给了它一拳。
狐狸的视野忽然天旋地转。
它的上半张脸滚落在草地、眼白朝天看,下半脸却与站立着的身体一起,以一种茫然的姿态站立在原地。
发生了什么?
它愕然瞪大眼,视野被天空所占据。
好像是灵力。
从她的身上,忽然爆发了一股十分强劲的灵力。
狐狸的身体四分五裂。骨头、血肉、利爪,像点起了一把永不止息的烈火,迅速被焚烧成灰。
它眼前坠下淅淅沥沥的雨雾。
如此纯净的灵力,竟让它产生了一种荒谬的念头。
“四魂——”
浑浊贪婪的眼珠注视着软倒在地的人类女孩。
早在方才放出灵力那一刻,她就像被抽走了浑身力气一般,踉跄着昏迷了过去。
“……之、玉。”
渐渐的,连仅剩下的一只眼睛都逐渐烧了起来,一点一点化成灰烬。
即便如此,那只孤零零躺在地上的眼珠,在此刻也充满了欲.望,充满了对力量直白的渴求。
直至被彻底焚烧殆尽,这份贪婪也不曾退却。
……
由希是被人叫醒的。
她好像睡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下子,脑壳晕晕的,好像被什么钝物打中了一样,有点钝钝的难受。
那道将她唤起的声音很不客气,她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顶着零碎叶片,小脸沾着泥土,勉强撑起眼皮去看来人。
面前是一个有着蓬松银发的少年。
他很高,哪怕是弯着腰低着头,看起来也像是个小巨人。长腿很嚣张地高高踩在树干上,手肘随意搭在膝头,脸上则戴着副古怪的小圆墨镜。
而此刻,那副奇奇怪怪的墨镜滑落半截,露出一双璀璨如星的蓝眼睛。
他正很仔细地打量着她,低垂的视线恰好与由希上抬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由希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漂亮的人,笼罩在日光中,像个骄矜的小神明。
砰砰。
她傻乎乎地张大嘴,忽然羞涩,感觉心中好像有小鹿在跳。
少年挑眉,表情惊奇:“居然还活着呐。”
由希:“?”
他又看她一眼,重新拉上墨镜,客观评价:“好弱好脏欸。”
由希:“……”
心中乱蹦乱撞的羞涩小鹿突然就暴毙了,尸骨无存。
她面无表情地把他拉入心中黑名单。
第32章
由希不再理他。
她的身体不知为何变得很没有力气, 好像托着浮木在海上漂游了三天三夜,手臂与大腿都软绵绵的,比起面条来也不遑多让。
而且……
她小心找了块石头扶着坐了下来, 四周的雾没有刚才那么浓了,渐渐淡了一些,露出影影绰绰的黝黑树影。
没有狐狸的身影。
是走了吗?
由希小心谨慎地环望一圈, 她想不明白, 看起来对她垂涎欲滴的狐狸,为什么会放着晕倒的食物不管, 就这样施施然离开。
可转念一想,那狐狸不是人,也许不能拿人的常理去推断。
人无法理解怪物。
今天发生的事都太颠覆她的认知, 也超出了她能理解的范畴。
会说话的、走路像人的狐狸, 加上迎亲仪式, 很像传说中狐妖娶亲的故事。
……世界上原来真的存在狐妖?
她暂时将得不到解答的疑惑抛到脑后, 转而小心从口袋里抽出手机。
由希昏倒的姿势不太巧, 口袋朝下,恰好压到了手机,让这部满目疮痍的电子产品又再度添上了几道累累伤痕, 裂纹密布的模样好似下一刻就会在她手心四分五裂。
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愈发雪上加霜。
由希心疼不已, 噼里啪啦一通乱按, 检查着按键有无反应。
没被理睬的五条悟,这会倒主动蹭了过来。
他眸子又大又圆, 眼梢微微上翘,睨着眼看人的时候, 有点高冷的味道,像猫。
悄无声息接近的时候, 影子笼罩下来,好奇露出观察表情的那副样子就更像猫了。
五条悟目光在她身上转了转,扫过少女细白脖颈,最后落到破破烂烂的手机上。
小少爷大马金刀地蹲下来,手肘搭着膝盖,掌心托脸:“欸,说你呐。”
由希没理会。
五条悟一歪头。
白发胡乱翘着,大猫不满被忽略无视,咬着尾巴喵喵叫,手贱地伸出爪子撩闲。
“为什么不理我?”
小少爷凑过去,点点由希手里的破烂玩意,“别看啦,这个古董机已经没救了。”
“……”
试了无数遍开机键,屏幕却还是全然的黑。由希不得不承认,正如这位只有脸蛋漂亮的少年所言,她的手机已经光荣牺牲、庄重躺进了棺材板板。
她捧着手机残骸,更加痛心了。
五条悟打量着她,又伸出闲得没事做的猫爪,戳一戳独自迎风忧愁的少女。
没得到回应。
他坚持不懈,拿爪子持续骚扰着由希。
由希:“……”这个人、真的好麻烦!
她又气又急,忍不住掀起眼睫,凶巴巴瞪了他一眼。
五条悟丝毫没被她的眼神攻势吓到。
少女看过来的眼神就像一只扁扁的河豚张开了刺,而对象是比她体型要大上无数倍的雪豹。
雪豹只要略微抬爪,就足以将河豚拍得晕头转向。
他不以为意,懒懒甩着尾巴。很没分寸感地将脸探进由希低垂的视线中,眸色极浓又极亮,毛茸茸的睫毛如翎羽般上下颤动。
“……”
对视一会,五条悟忽然说,“你心跳变快了欸?”
六眼轻易将肉.体情报收入眸底。
昏暗无光的两枚宝玉碎片。
血液流速、脉搏跳动、眼珠转动的幅度。
他直勾勾盯着由希,脸蛋向上仰着,嘴唇水润。
片刻,像是突然恍悟了什么,五条悟一把将墨镜推高至额头,有点自得、有点自信地挑眉,高高翘起猫尾巴。
“哦——我知道了!”
他刻意拖长音,脸上有故作苦恼的兴奋,“你一定是看上老子了、想把我绑回家对不对?”
由希:“?”
五条悟喋喋不休:“哈,也是啦。毕竟像我这么完美的大帅哥,世上也只有这一个嘛。”
由希:“……”何等自信的发言。
她终于受不了这阵魔音串耳:“我没有心跳加速。”
五条悟抱着双臂,一副“你否认也没用”的骄矜模样,振振有词:
“不对,你分明就有!我都看见了!你就是想把我绑回家!”
过了会,他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嗯?原来你不是哑巴啊。”他惊叹似的道。
“……”侮辱性不强,攻击性拉满。
由希被他叭叭得忍无可忍,“我这是气的!气的!”
五条悟困惑地眨着眼。
想了想,还是不明白,于是发出小猫咪特有的歪头攻势。
“啊?你在生气?为什么?”
他一问就是三连,好像是真的,完全不清楚自己有多恶劣。
由希气得打起了嗝:“我、嗝。你、嗝——”
“悟。”
另一道身影由远及近。
个子高挑、凤眼狭长的少年长着一副俊秀姿容,宽厚耳垂却打着一枚张扬跋扈的黑色耳钉。
夏油杰落后了一段距离,此刻正朝好友的方向走去。
他随意一扫,只一眼,就见到了幸存者。
少女形容狼狈,脸蛋脏兮兮的,小腿、胳膊,暴.露出来的皮肤有着细小划伤,看着像是树枝勾出的,印在奶白肤色上显得尤为殷红且鲜艳。
孱弱、纤细、又可怜。
如一株在风中瑟瑟发抖的蒲公英。
想来是在浓雾之中徘徊不定,又寻不到出口,才会像个无头苍蝇似的乱窜。
就是不知为何……
她看起来似乎挺生气的。
夏油杰敛眸微忖。
狐狸娶亲。
传说狐妖大婚之日那天,天空会半边太阳半边雨。而凡是撞到迎亲队伍的人,不是被神隐,就是被取走了性命。
他与五条悟在回校途中,顺道发现了浓郁妖力,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才想着稍微拐一拐,来看看情况。
“悟,这样对待女孩子可不好。”夏油杰习惯性劝了两句。
“哈——?我怎么了?老子什么都没做啊?”五条悟颇感冤枉。
他只是说出事实而已。
这座山中住着狐妖,方才来的路上,他们撞见了来修学旅行的教师与学生们。
那些家伙满脸焦急地来回拨打着电话,说是有三个小分队的学生还没汇合,手机也不通。
好巧不巧,今天便是狐妖娶亲之日。
想也知道,不见的人,要么是被狐狸夺走了性命,要么就是被神隐在了林中。
能活下来的寥寥无几。
而面前这家伙,是他们遇见的第一个幸存者。
虽然弱不拉几的,运气倒挺不错,竟然躺着苟到了决赛圈。
所以——
他只是稍微表达了一下惊讶而已,凭什么要被杰那么说啊?
“杰才是,婆婆妈妈的,看着好恶……呕。”
五条悟咕哝着,不领情、不配合地别过脸。
夏油杰慈眉善目地挥了挥拳头:“悟,寂寞了吗?”
五条悟丝毫不惧,挑衅地朝他吐舌。
由希觉得这两个人都奇奇怪怪。
她看着他们身上的学生制服——不是时下常见的款式,黑漆漆的,看着单调又阴沉。
“你们、嗝,到底是来……嗝,做、做什么的?”
夏油杰一秒收回拳头。
“我们是……”他顿了顿,扬起一个安抚的笑容,“来这里旅游的学生。”
“半道碰见你们的教师,见他似乎在找掉队的人,便自告奋勇地来帮忙了。”
夏油杰双眸温和,弯腰朝由希递出手帕。
等由希囫囵擦了把脸,露出一张秀气面容,他才伸出手,言笑晏晏:
“能站得起来吗?”
由希低眼,看着面前递来的掌心。
相比白毛,眼前的丸子头少年脾气就要好多了。虽然她有点在意那搓怪怪的刘海,很想拔了看看……不过这些都是无伤大雅的小细节。
她确实不太能站得起来,也就不怎么客气,小手搭上夏油杰掌心,借力摇晃着起身。
五条悟微微侧过一点目光,精准落在两人牵着的手上。
嘁,骗人精怪刘海。
他不快地撇撇嘴。
夏油杰将由希扶起之后很快便松了手。雾还没散,搜救行动才进行了一小半,话虽如此,他也无法丢下一个咒力微弱、死里逃生的普通人不管。
丸子头看向挚友:“悟。”
“啊?”被莫名其妙说了一顿的五条大少爷还有点小憋闷,以为好友是想接着找茬,因此很不客气地回瞪了过去。
夏油杰叹了口气。
“我去别处接着找,你带她回学校的露营地。”
少女身上的制服,是修身款的毛衣背心与百褶裙,与方才他们在露营地见过的那些学生如出一辙。
夏油杰自忖咒灵操术更适合找人。这样的大雾与树海之中,哪怕是六眼,想要一一去寻也是分身乏术,但他的术式却恰恰能派上用场。
只要给咒灵下一些简单的指令,这些听命于他的小家伙们就会任劳任怨、不知疲倦地二十四小时高强度上班。
简直太便利了。
白皮黑心的怪刘海笑眯眯地将由希交到五条悟手上。
他原以为五条悟会不情不愿地再抱怨些什么,又或是嚷嚷着互换任务——毕竟护送一名普通少女回露营地,这样的安排对五条大少爷来讲,实在太过无趣。
而选择搜寻工作,则极有可能撞上狐妖。
对人类下手的妖怪与咒灵无异,可将其视作诅咒,不用顾虑地出手袚除。
这是清清楚楚写在术师守则上的。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五条悟食指屈起,拉下一点墨镜,看他一眼,没多说什么,只简单应了声:
“哦。”
夏油杰有点诧异。
意外干脆的回答让丸子头微微偏首,目光带上淡淡的困惑。
救人要紧,夏油杰未能来得及深思,拍拍五条悟肩膀:“交给你了。”
说完,他转身朝林海深处走去。
由希见状,连忙叫住夏油杰。
“请等一下!”
迎着两个少年疑惑的目光,她咬着唇,因为紧张,反而止住了打嗝。
“这座山……有古怪。”她深吸一口气。
第33章
由希将自己撞见鬼打墙、于林中徘徊不定的一事和盘托出, 心底却已经做好了不被信任的准备。
毕竟这事说起来太玄乎,若不是亲眼看见,光是听别人转述, 她自己也不会相信。
更遑论叫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让他们仅凭她的一面之词,就去相信这山里生着口吐人言的狐妖?
她很可能会被当成胡言乱语、神经脆弱的奇怪女孩。
思及此, 她便暂时将狐狸的事情瞒了下来, 只挑了稍微正常一点的鬼打墙讲。
果然。
夏油杰与她对视片刻,微微蹙眉, 露出苦恼神色。
“你说鬼打墙……可我们来的时候,一切都很正常。”
“也许你是迷路太久,山雾又太大, 导致方向感有点偏颇, 才会产生鬼打墙的错觉。”
夏油杰口吻理性地分析。
他惯会拿表皮迷惑人, 此刻说起谎来, 愣是脸不红心不跳, 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犹疑。
“是吧?悟。”夏油杰笑眯眯地将好友拉入垫背。
“……”
五条悟没理他。
雪发少年侧着脸,双手抄兜,嘴巴难得的安静, 眼神直勾勾盯着由希, 很专注, 表情半是好奇半是思忖。
“悟?”夏油杰又叫了一声。
在由希没注意到的角落,夏油杰不动声色向五条悟递着眼神。
可他眼角都快挤抽搐了, 五条悟却愣是没分过来半点余光。
反而忽地抽出一点手,大步跨向由希。
“……”
夏油杰感到无语。
五条悟随意打量她两眼, 蓝眼睛渐渐变得愈发通透。从少女细弱白皙的小脸,扫过殷红得犹如染了口脂的嘴唇, 最后落到那截压在衣领之上、曲线漂亮的脖颈。
五条悟竖起一根食指,毫无顾及地凑到她眼皮底下。
“喏,这是什么?”他晃晃手指,声音懒洋洋的。
由希下意识低眸。
五条悟手上空空如也。
她不是很理解五条悟招猫逗狗的行为,顶着满头雾水,徐徐打出一个问号。
“什么都没有啊?”
她说,过了会,又反应过来,猜测他大抵是在拿她取乐,顿时又气成了一只脸颊鼓鼓的河豚。
由希闭紧了嘴巴,将滑落的鬓发往后一掖,别过脸,决定不再搭理他。
她把恶劣男高的位置又往黑名单的更深处挪去。
只有夏油杰瞧得分明。
五条悟竖起的那根食指,在逐渐凝聚着苍蓝色的咒力。
丝丝缕缕的雾气顺着风的流向,撩过少女软嫩的耳垂,一点一点汇集到他指尖,变成小小的水晶球模样,乖巧如匍匐称臣的兽。
夏油杰皱眉:“悟?”
五条悟散去指尖咒力,闲闲将手插回兜:“嗯?”
夏油杰想了想,压低声音附耳过去:“你怀疑……她不是普通人?”
判断一个是不是属于这边世界的人,其实很简单。
咒力与灵力无法说谎。
夏油杰虽没有六眼,但身为术师,自然能看出由希不仅身上咒力稀薄、灵力也近似于无,是非常标准的、常见的普通人标配。
五条悟将视线从魂玉碎片上移开,看他一眼,顿了顿。
“不啊。”他理直气壮,“只是看着好玩。”
夏油杰:“……”
他再度感到深刻的无语。
克制着撩架的冲动,夏油杰揉揉眉心,视线看向正努力掰直面条腿的由希。
他走过去,换上温和面容:“需要帮助吗?”
由希摇头,倔强地迈出一步。
啪。
软塌塌的腿像焉了的绿植,绵了吧唧、垂头耷耳地弯下。
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扬起细微尘土,与夏油杰面面相觑。
“……”大眼瞪着小眼,由希迅速改口,“这位亲切慷慨乐于助人的同学,来搭把手吧。”
夏油杰眉眼有点无奈,好脾气地弯腰,正欲拉着由希的小臂将她从地上拽起,一道白色的影子却慢悠悠晃了过来,眼疾手快地伸出爪子,半道截胡。
五条悟一把将由希捞起,顺势夹到胳膊底下。
由希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眨了两下眼后,视野便从天换成了地。她双脚悬空,满头问号,短暂的怔忪后,立即胡乱扭动着挣扎起来。
五条悟轻松压制住她的反抗,把她毛衣后领拉长了往前一裹,由希的脸蛋就被裹进了松软的毛衣,视野也跟着骤然暗下。
“唔、唔唔!?”
在她茫然且激烈的模糊声讨中,五条悟将其包装严实地打包带走。
往前出了一段距离,眼见夏油杰没跟上,他又扭回头,墨镜滑落半截,十分自然地催促:
“愣着干嘛?走啊。”
夏油杰:“……”
他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
五条悟能平安活到现在,得多亏他有好武力傍身。
*
夏油杰与五条悟一路将由希送回了露营地。
期间,夏油杰放出好几只咒灵,成立了一支小型搜救队,指挥着它们去山里寻人。
待由希平安到达营地,夏油杰打算再次折返回去。
出于好心,夏油杰提醒:“悟,下次别这么绑女孩子,会被记恨的。”
方才被五条悟放下时,那名可怜的少女气得够呛,脸又红又黑、精彩非凡。
夏油杰猜,红的那半是毛衣里面太闷,憋气憋出来的,黑的那半则纯粹是心情糟糕。
五条悟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露营地,被誉为神赐之物的六眼熠熠生辉,随着少女的身影微微转动。
听见夏油杰的话,他吝啬分出一瞥,漫不经心:“哈?那是她先想要绑架老子的啊。”
“……”
夏油杰忍不住揉了揉耳朵。
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有幻听的症状。
“绑架?谁?你?”
五条悟振振有词:“没错!她想要绑我回家!”
“为什么?”夏油杰无法理解,说到底,有谁会嫌命长去绑架五条家的神子?
美貌大猫自信地翘起鼻子:“因为她看上老子了。”
“……”夏油杰惊悚地沉默着,“然后呢?”
“什么然后?”
“她绑了你之后,对她有什么好处?”
夏油杰冷静找出盲点,循循善诱,试图击溃五条悟的逻辑怪圈。
“说到底,你们是初见面,她连你是谁都不清楚,没有绑你的理由吧?”
“……”
在夏油杰见鬼的眼神中,五条悟的脸忽然诡异地红了红。
“就是那个啦、那个。”
向来目高于顶、讲话很不客气的小少爷语气突然绵了下来,声音低低的,从喉咙里发出一阵模模糊糊的小猫嘀咕。
“你看,漫画跟影片里不是经常有吗?对柔弱无助的另一方上下其——”
“停!”夏油杰深吸一口气,急忙叫停。
他感觉太阳穴在突突地眺,一点也不想知道好友脑中的香.艳画面。
虽然两人确实时常交换觉得不错的小电影,可那归根究底只是分享,不代表他真的可以接受以五条悟为主角的小电影在自己脑中上演。
就算再退一万步。
这世上有谁能绑架五条悟?
而且……
夏油杰眺望着露营地。
术师的视力很好,让他足以看清银发少女纤弱的身姿,与一下又一下,对着空气恶狠狠挥舞的拳头。
夏油杰默默数了数。
很好,左勾拳、右勾拳、又是一记左勾拳,最后再接一记上勾拳。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侧眸,指着由希愤愤打拳的背影,对五条悟开口:“你觉得,她喜欢你?”
五条悟毫不迟疑:“哈啊?杰,这么明显的事谁都看得出来吧?”
夏油杰克制道:“那你觉得,她现在为什么要挥拳头?”
“嗯?”
这个问题有点意料之外。
五条悟摸着下巴,揣摩片刻,忽而右手握拳,打了下左手掌心,自信露出八颗大白牙:
“是因为死里逃生太激动了,在发泄吧。”
夏油杰:“……”行吧,不也挺好。
夏油杰不想说话了。
他选择放空自己的脑子。
*
三个小分队,统共一十五人,回来六人,还余下九人被困山林。
学校派出了由教职工组成的搜救小组。
但被一个穿着西服模样的男人拦下。
“里面很危险。”那西服男人一板一眼,“……出现了猛兽。”
教导主任不相信。
这座山他们早就踩过点,将路线摸得清清楚楚。山不高,很安全,往年也接待过不少游客,正是基于此,学校才会把它选为修学旅行的地点。
而现在,这个人对他们说,山里出现了猛兽。
教导主任皱眉:“别开这种无聊的玩笑。”
西服男人看他们一眼,没吭声,而是领着他们往里走了走。
交替掩映的灌木丛后,是一具女学生的尸体。
这会的雾已淡了许多,几乎要完全散了,变得浅白而缥缈。红枫编织而成的树海重新显了出来,极浓又极艳,片片啼血。
女学生就躺在扑簌摇曳的枫树之下,面孔青白、瞳孔涣散,嘴唇被血液染红,再往下,是乱糟糟淌出的肠子与内脏,撕咬痕迹浓重,血肉模糊。
众人大骇。
西服男人立得板正:“是否在开玩笑,一看便知。”
据西服男人所言,他已经联系了警署与当地的森林管理局,很快就会有专人过来处理。
如今进退两难,一场休学旅行,竟成了困住他们的危境。
好在露营地似乎还算安全,雾也快散了,教导主任便勒令学生不得擅自离开露营地,由教职工间或巡逻看管。
刚将工作分配下去,从露营地的方向,忽然往这冲来一个学生。
“老、老师!”
那人喘极,跑得太快,嗓音断断续续,“快、快去营地看看吧!有人吵起来了!情况不太妙,现在其他人正在拉架!”
在这种紧要关头还有刺头闹事,几名教师对视一眼,脸色都很难看。
其中一位半秃的地中海快步跟着学生往回走,边走边问:“说清楚点,谁和谁吵起来了?”
学生咽一口唾沫:“是、是三班的铃木与西园寺!”
第34章
三班?
那不就是自己带的班吗!
地中海的面色愈发不好, 待二人赶到营地,正好见到在空地对峙的两名少年人。
生怕手底下的学生惹出事端,在这节骨眼上给学校平白添乱, 地中海急忙走到两人中间,拉着脸,沉声喝问:
“怎么?嫌现在状况还不够乱是吗?一天天的净给我惹事!”
他撩起眼皮环顾一圈, 又见四周立着一众围观吃瓜的其余学生, 匆匆虎着脸挥手,不耐烦地开始赶人, 口里威吓:
“走走走!都在这里站着干嘛?”
“都没事干是吧?要我找点事给你们干干?再不走就每人抄一整本英文课本交上来!”
往常惯好使的招数,在此刻偏偏失了效。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是不肯挪步。
地中海眉毛一竖, 正欲再骂, 先前跑来通知他出事的男学生悄悄附耳过来, 小声道:“老师, 大家都知道山里有猛兽的事了。”
“也知道绘里香已经……已经、死了。”
说到这里, 男学生面露恐惧与忧色,也有一点兔死狐悲的伤感。
绘里香,正是篮球部的女经理, 也是方才于枫树下横死的、那具破破烂烂的尸体。
“……”
地中海一愣。
男学生接着解释:“铃木是绘里香的男朋友, 西园寺则是最后一个见到绘里香的人。”
争吵的起因其实很简单。
西园寺隶属于第二小分队, 而第二小分队里的人,除去她之外, 也回来了两个。
其中一个,正是那名曾说要抛下她的, 田径部的男生。
绘里香惨死野兽腹中的消息一经发酵,田径部男生当即看向了西园寺。他性子直嘴巴快, 一下没管住,便将绘里香留下陪西园寺的事情说了出来。
原是想要问清楚她们怎么会分开,没成想铃木听见,悲痛之下,将满腔怒火迁怒到了西园寺身上。
铃木认为,若不是西园寺拖累了绘里香,绘里香便不会死。
身旁有学生拉着铃木规劝:“冷静点,铃木。第一小分队无人脱队,始终抱团,却依然在大雾之中失散,回来的也就一个。”
“发生这种事,大家都不想的。这阵白雾实在太他妈邪门——”
可铃木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他挥开拉拽自己胳膊的手,双目赤红,眼见由希一副平静模样,怒火更是冲垮了理智,作势就要往上冲。
男学生见势不妙,这才急忙去寻了班主任。
听完来龙去脉,地中海看向与铃木与西园寺由希。
真是会给他找麻烦。
班主任揉揉眉心,心中暗骂一声,面上也有点不耐:“行了,你们也别站这了。既然知道现在情况危急,就别再给大人添乱。”
铃木眼露怨恨:“要不是为了陪她,绘里香怎么会……”
由希并不被铃木的说法所动摇。
她逻辑清楚:“绘里香是因为被狐……野兽袭击所死,我们之所以会分开,也是因为雾气太浓。”
她当时与绘里香一前一后。
学校给每个人都分了地图,绘里香拿着地图在前方领路,她则跟在绘里香的后面。
可仅仅只是一个错眼,绘里香便悄无声息地从她面前消失了。
而那座山上,有口吐人言的狐狸。
想也知道,这大雾极有可能与狐狸有关。
雾气将她们分开,而好巧不巧,两人都撞上了狐狸。如果那只狐妖没有忽然改变主意离开,恐怕她也会落得与绘里香同样的下场。
由希面色平静:“绘里香的死,我也感到很遗憾,但害死她的罪魁祸首不是我。”
“你要怨恨的,也不该是我。”
铃木更激动了:“你!”
他正要再冲上去,一只漂亮修长的手却倏忽伸了出来,轻松桎梏住他的手腕,将他牢牢按在原地。
铃木用力往回抽了下手,却硬是纹丝不动。
他诧异看向来人。
拦住他的,是一名有着亮眼白发的少年人。
他身着修身的绀色制服,身量高挑颀长,领口扣着一枚金色漩涡纹饰的纽扣,脖颈戴着条蓝色围巾,鼻梁上则架着一副古怪的圆形墨镜。
少年笑着,唇角笑意轻佻:“欸,这样不好吧?”
铃木气急:“你这家伙谁啊?要你管——”
他边骂边抬眼,看见少年露出的眼睛时,却猛地噤声。
少年微微低头,柔软雪发低垂,雕玉砌银的浓睫下,是一双亮到不太正常的眼眸。
不像人,倒像是极寒之地的庞然冰山,带着某种杀戮过后的古怪兴奋,让铃木心里发毛,忍不住心惊胆战地移开视线,胳膊上的汗毛也一下全竖了起来。
铃木嗫嚅着闭上了嘴巴,衣襟逐渐被冷汗浸湿。
“悟。”
另一名黑发少年走来,看了看由希。确认她完好无损后,轻轻喊了五条悟一声。
五条悟眼珠极缓慢地微微侧过去,转动幅度几不可查。
他顿了好一会儿,漂亮的眼里沁出毛骨悚然的蓝意,像燃起幽火的坚冰。
五条悟思忖片刻,才慢吞吞地松开了铃木的手。
铃木连忙惊慌后退。
夏油杰走到五条悟身边站定。
他清楚,现在五条悟的状态不太对劲。
将由希送回安全区后,两人又折返回了山中,边搜寻幸存者边袚除狐妖。
清除了五六只对人类下手的小狐妖后,一只长着七条尾巴的大狐妖出现在二人面前。
七尾,离修炼成九尾,只差两尾。
毫无疑问,这是一只实力强劲的大妖。
据被他们揍得狗血淋头的小狐妖所言,他们的族长,是活有千年之久的大妖怪。
只不过在曾经的争斗落入下风,因伤势过重,便一直沉睡,直至前不久才苏醒。
五条悟打嗨了。
他极少能遇到如此称心如意的对手,无需收敛、无需顾忌,不似那些不经打的玩具,他感觉浑身血液都在燃烧沸腾,异质的兴奋感一扑而上,久经压抑的战斗本能终于得以彻底宣泄。
夏油杰没有插手。
这种状态下的五条悟,也不需要夏油杰插手。
最终,大狐妖的身体被全力输出的「苍」轰出了一个血淋淋的大洞。
胜负已分。
大狐妖死死盯着那名年轻的少年,他漂浮在天上,才得了胜的少年人意气风发,自在恣睢,犹如高高悬世的九天神明,傲然睥睨着被他踩在脚下的万事万物。
大狐妖面有不甘,又隐有一丝对命运的无奈与妥协。
“没想到,还是败在六眼手上。”
“……”
“是你赢了,五条。”
大狐妖自嘲一笑,眼瞳涣散,呢喃着倒了下去。
族长一倒,剩下的小狐妖没了主心骨,霎时慌乱起来,一个个咕噜噜的滚来滚去,慌不择路地逃窜。
五条悟与夏油杰清理了剩下的妖怪。
做完这些,两人准备去找守在山顶的辅助监督汇合。
而恰巧,途径露营地时,正好撞见铃木胡乱迁怒于西园寺的一幕。
地中海烦躁地一挥手:“行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们两个,把铃木拉远一点,让他自己冷静冷静。”
班主任随意点出班里的两个男学生。
等铃木被迫远去,地中海又瞧一眼由希,小眼睛眯着扫过突然乱入的两个别校男生。
他警告西园寺:“你也安分点,别惹什么事。”
“……”
由希盯着地面,一张小脸苍白细弱,唇色淡淡,看着没什么血气,背脊却挺得笔直。
她独自呆了一会儿,问班里的女同学借来手机。
趁着夏油杰与五条悟被女生围着,她悄悄离开,没走远,挑了个没人的清净地。
这会雾已经完全散尽了,枫叶红火如海,树浪层层叠叠,如流动的波涛,极艳又极浓。
由希蹲下来,拨出一个电话。
“嘟——”
几声等待音后,电话被接通了,那边响起中年女性疑惑的声音:
“请问你是?”
“……”
“喂?”
“……是我,妈妈。”
那边口吻一下变得温柔:“什么呀,原来是我家的由希呀。”
“你在那边过得怎么样?露营开心吗?不累吧?睡得好吗?”
“不用感到负担,好好享受这次旅行。钱不够的话,妈妈卡里还存了一点,你直接用妈妈的卡……”
“……”由希沉默地听着。
妈妈絮絮叨叨的说着,怀着某种几乎快要某种满溢而出的柔软情感,如春天降下的细雨,将她的一颗心包裹。
妈妈不知道,自己珍视的女儿,就在前不久,差点命丧黄泉。
少女慢慢席地而坐,双腿屈起,小臂圈住膝盖,将小巧的下巴搁置在膝头。
她手腕上圈住一根细细的发绳。
是绘里香给她的。
彼时她正低头奋笔疾书,绘里香见她长发容易挡视线,便分了她一根有草莓发饰的发绳。
由希晃了晃手腕,又出神地去看艳红如血的红枫。
绘里香的脸与狐狸残忍嗜血的脸在脑海交替出现。
她将脸低低埋下,挺直的腰也弓了起来,又将毛衣后领捏着往前拉,直至彻底裹住自己的脑袋。
方寸之间,一时只听得见风拂过树海的簌簌声。
紧接着,是皮靴踩过泥土的声音。
“欸,你不会在哭吧?”
少年轻佻散漫道。
他张开腿屈膝蹲着,戳戳面前拱起的小土包。
小土包很不高兴似的侧过身体,挪远了一点屁股,从毛衣底下传出来的声音也闷闷的。
“……你走开。”她说。
五条悟挑眉。
他又戳了下小土包,小土包好像被他烦到了,没再吭声。他就干脆把盖住她脑袋的毛衣撩起来,垂下头,去看她埋着的脸。
真的在哭。
她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睫毛还挂着露珠,杏眼像是被洗刷过一遍,水亮亮的,眼眶微红,卷发垂落在胸前,表情显出点慌乱无措。
反应过来的刹那,由希想重新将毛衣拉下挡住脸。
五条悟低眼,眸光透过睫毛缝隙洒下。
他年轻的面孔上还有未褪去的、异质的亢奋,大战之后流经血管的淡淡餍足让他感到迷醉。他就像一头见血的雪豹,侵略性十足地拿目光扫过由希柔嫩的面颊。
她脸上没了方才的冷静与理智,那些被强压下的种种情感终于在刚刚的一通电话中爆发,鬓发毛茸茸地贴在她脸侧,淡色的唇也被牙齿咬出微肿的殷红。
这让她看起来像是被强迫打开的蚌,露出底下柔嫩而多汁、颤巍巍绽放的软肉。
纤弱、美味、可怜又可爱。
好像轻易就能咬住她的脖颈,将猎物拖回巢穴。
这副面容无端激起了小憩猛兽骨子里的掠夺欲与征服欲。
五条悟的眼神几乎称得上是明目张胆。
他直白地盯着由希,某种更为滚烫露骨的欲.望取代了胜负欲,转而在血液之中流淌。
心脏在咚咚地跳,年轻的神子尚还不明白这种贪欲,只是歪着脑袋,有点疑惑、有点好奇的,叼着尾巴观察着由希。
他目光落到少女挂泪的脸,眼神发沉。而后不自觉舔了舔自己的嘴巴,忽然凑了过去。
五条悟舔了一下她潮湿的面颊。
温热的,湿滑的,像蛇又比蛇体温更高的什么东西,带着隐晦的渴求与食欲,扫过了面孔。
被舔过的地方好像失去了感官,发麻发烫,她产生一种奇妙的、被大型猛兽瞄上的战栗,忍不住捂住脸往后退了一点,本能地垂眼不与那双幽沉蓝眼对视。
由希紧张得又开始打嗝了。
“嗝、你……嗝。”
她话说得磕磕绊绊,但这道声音似乎唤回了五条悟的理智。
少年缓慢地眨巴了两下眼睛,异质的蓝从虹膜褪去,那阵轻飘飘的、随心所欲的掌控感渐渐也从血液中消散。
他像是从高高俯视人世的位置上被一把拽下跌落到尘世,纷杂繁复的情感如冲击堤坝的海潮一般在血管里蔓延,让那张年轻张扬的面孔短路地愣了一下。
五条悟忽然硬梆梆地直起了身体。
他眼神飘忽,耳根飘上了红,手忙脚乱地一把将由希的毛衣提起,逼得她搞笑又滑稽的张开双臂,姿态像只护崽的老母鸡,又立马用力兜头一盖,将她整个脑袋都埋在毛衣外套底下。
她柔软秀气的面孔眨眼被盖得严严实实。
五条悟微松一口气。
与此同时。
一阵刺耳的“滋啦——”声响起。
“……”五条悟徐徐低眼,看见手上被自己扯坏的领口毛线。
他又去看同样察觉到不对,挣扎着撩起毛衣的由希。
少女的脸顷刻黑了一半。
第35章
由希把毛衣脱了下来, 她捧着自己豁口残缺的外套,双手微微颤抖,眼睛鼻子都快皱成了一团。
她宝贵的毛衣外套, 陪伴了整整三年,耐脏又抗用,物美且价廉。
现在。
滋啦一声。
扯坏了。
由希幽幽瞪了眼五条悟, 泪光闪烁的眸底写满了心疼。
“这是、嗝, 我省吃俭用、挑准别人转手再转手的时机、砍到优惠得不能再优惠的价格,好不容易才买下的。你、嗝……”
她越说越痛惜, 打嗝止不住,眼眶也泛着红,凶巴巴的表情让五条悟难得有点不自在。
少年摸摸鼻子, 又瞧瞧她, 没想太多, 脱下自己天蓝色的围巾就往她脖子上戴。
“喏, 赔给你。”
大猫耳朵压成了飞机耳, 尾巴在意地甩来甩去,声音干巴巴,动作强硬中又带着心虚, 往由希脖子上套了一圈又一圈。
由希本来不想接受。
但这条围巾质地异常柔软, 看得出是用了非常好的面料, 颜色也是亮眼但不显得过分鲜艳的糖果色天蓝,每一个设计都恰到好处地踩在了她的心巴上。
虽然看不懂这是什么牌子的LOGO, 不过从面料来看,应该不便宜。
那、如果变成二手转卖出去……
脑内唰唰跳出金光闪闪的金钱符号, 由希气呼呼推拒的手诡异地停住了。
她垂眸,看着眼皮底下那有着亮堂颜色的围巾, 内心在骨气与金钱之间来回挣扎、天人交战,面色从挣扎到沉痛再到顿悟。
最终,她悄悄伸出罪恶的小手扒拉住围巾,故意大声地“哼”了一下,睁着眼睛说瞎话:
“嗝、这条围巾也没比我的毛衣好看到哪里去嘛。”
“你扯坏我的毛衣,我收下你的围巾,扯平了,不准再要回去了。”
财神爷在上,她可不是见钱眼开唯才是利的小人。
这可是他自己说要赔给她的!她不收就会显得很没有度量、很小气。西园寺家家训有云,要成为一个正直温柔的人。
她那个赌鬼老爸是已经彻底没救变成水鬼回炉重造去了,而她,西园寺由希,还是根正苗红正处于树立人格关键期的青春无敌少女。
所以大度的由希当然可以大度地收下这条金光闪闪、到处是钱的香味……铜臭味的围巾啦!
由希的小手悄悄扒拉得更紧了。
五条悟:“没有拿回来的必要吧。”区区一条围巾,五条大少爷还有足足一抽屉,压根不在乎。
小土包的脸色隐约好转一些。
身后,断断续续传来隐约交谈。
有人往这边来了。
由希只是想一个人清净清净,发泄一下情绪,又顾及山中那些稀奇古怪的狐狸,因此挑的地方并不远,就在营地的僻静角落。
现在有闲得无事晃悠的人来,也并不稀奇。
由希身体一僵。
她眼眶红红,面颊湿漉漉的,眼睛肿成了兔子眼,任谁看都是一副刚哭过的模样。
趁那些人的脚步声还没到这,她连忙将被撕扯坏的毛衣展开,重新把头埋进去扎好,只露出裹着制服背心的消瘦背影,当一只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鸵鸟。
“喂,你是笨蛋吗?”五条悟戳戳她,“这样一来只会更奇怪、更引人瞩目吧?”
由希闷闷道:“那你去把他们引开。”
五条悟挑眉。
他没说话,只是将她裹得像银行抢劫犯那样的毛衣外套强硬扯了下来,在少女怒目而视时,又将自己的墨镜摘下,顺手戴在她眼前。
由希的视野霎时落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五条悟得意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老子墨镜借你。”
他语气听起来有点沾沾自喜,像想到了好点子的猫,踩着倨傲矜贵的猫步、大发慈悲地在两脚人类面颊上印下一个软乎乎的肉球梅花印。
由希却觉得好黑。
这副墨镜的镜片也不知道是拿什么材质做成的,黑得透不进一点光,完全看不见东西。
那个人……被她在心底拉入黑名单的显眼包,平时戴着这样的墨镜也太古怪了吧?又看不清路,不怕摔跤吗?
其他人的脚步由远及近,由希不习惯,手指捏上镜架,克制着没摘掉。
她听见女生惊艳的吸气。
紧接着是窸窸窣窣的交谈:“眼睛,也太好看了吧?”
“是大帅哥啊,”
“要不要去问个联系方式?”
“……”不仅人没少,反而因为帅哥效应变多了!
由希戴着墨镜,什么也看不清。她憋屈地捏着镜架,有人叫着“西园寺”和她打招呼,她抱着双臂,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侧过脸,高贵冷艳地一点头。
墨镜差点滑溜下来。
由希急忙把墨镜架好,五条悟看她一眼,笑嘻嘻地替她把人赶跑。
脚步再度远去,由希耐心等了一会,凭着印象将面孔转向五条悟的位置,压低嗓音:“都走了吗?”
五条悟没吭声。
她有点急了,正待再问,一只修长漂亮的手探了过来,轻巧捏着墨镜往上一推,天光顷刻间涌入视野。
由希一时适应不及,眯着眼,眼里泛起薄薄水雾。五条悟凑过去,那只漂亮到连晴日苍穹都黯然失色的蓝眼睛直愣愣地怼到她面前,朦胧水色中,那虹膜显得异常绮丽悠远,折射着细细密密的虹光。
柔软顺滑的银发、浓密卷翘的睫毛,连脸蛋看起来都该死的比她这个青春无敌少女还要白皙光滑。
输、输了!
由希揉一把肿肿的兔子眼,不甘心地看来又看去。
五条悟笑眯眯,扬着下巴:“老子的墨镜很不错吧?”
粗鲁的自称。但奇怪的是,他低下头,眼睛亮闪闪,表情略微兴奋瞧着她的模样,就像是一只尾巴朝天翘、黏糊糊蹭上来期待着嘉奖的貌美小猫咪。
由希被自己与现实八竿子打不着的脑补吓了一跳。
“……”想象太惊悚,她微妙地沉默着。
五条悟视线落到她的胸口。
“欸,你心跳又变快了哦?”
“……”
五条悟歪头:“嗝打得也更厉害了。”
“……”
五条悟摸着下巴,漂亮小猫容光焕发、皮毛柔亮:“你果然对我心怀不轨,想把我绑回家!”
由希沉默一会,吐槽:“你真的好有、嗝,自信……嗝。”
*
“她夸我有自信,这难道还不算喜欢我的证据吗?”
回校途中,五条悟洋洋自得地对夏油杰道。
白毛蓝眼好大一只猫,懒洋洋倚着车窗,骄矜又快活地舔着自己的毛,反复炫耀着新拿到手的猫薄荷。
山中的妖怪已经全部清除完毕,不再具有威胁,剩下的就是搜寻遇难者的遗体。修学旅行是铁定无法继续了,警署与森林管理局的人及时赶到,护送着西园寺他们下了山。
学校会在山脚民宿暂住一晚,随后联系大巴回程。
五条悟与夏油杰则和辅助监督汇合,前往高专。
夏油杰本不想搭理,可五条悟喋喋不休地喵喵叫了好一通,烦人得紧。哪怕好脾气如夏油杰,也不禁额头蹦出青筋。
“有没有一种可能。”夏油杰皮笑肉不笑,“她并没有在夸你呢?”
五条悟拉下一点墨镜,匪夷所思地盯了夏油杰一会儿。
最后他说:“杰,看来你得补习日语了。”
“……”
夏油杰很想把自己的刘海拔下来戳开五条悟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
五条悟屈尊降贵:“她看起来想要老子的手机号码。”
夏油杰敷衍:“嗯。”
五条悟挑挑拣拣、勉为其难:“我塞给她了。”
夏油杰:“哦。”
“不出三日,她一定会打电话给我。”
夏油杰呵呵一笑。
他从裤兜里掏出两枚耳塞,堵住耳朵,塞得严严实实,将一连串猫叫彻底屏蔽。
而三日后。
没收到任何联系的猫爆发出激烈喵叫,不敢置信、匪夷所思、气急败坏。
夏油杰慢悠悠翻过一页书,表情波澜不惊。到底是挚友,看在出生入死的份上,他还是提点了两句:
“不如想想你做了些什么吧,悟。”
倒不如说,西园寺要是真的给五条悟打了电话,才会一下惊掉他的小眼睛。
五条悟凶巴巴地看过来。
他烦躁地原地转圈、尾巴扫地,像是揣着团解不开的毛线,困惑又茫然。
“我做了什么?”
五条大少爷委屈巴巴,猫耳朵垂下来,“老子什么都没做啊?”
*
“你在生气?”
旅馆内,二十九岁的五条悟弯着腰,雪发白肤,面容精致绮丽。
由希的手被五条悟牵着,按在薄薄的眼皮之上。而那层脆弱到如同虚设的屏障底下,就是举世无双、比任何稀世宝石都要更加美丽,叫人有着痴迷魔力的六眼。
由希看他一眼,思绪一点一点从回忆中抽出。
她硬邦邦道:“没有。”
她头发没有吹得太干,发梢还湿漉漉的,拿鲨鱼夹松垮挽着,长袖居家服也是可爱的小动物款。脸颊红润可口,身材娇小玲珑,语气虽僵硬,但配上这副模样,更像是小动物在细声细气地埋怨。
五条悟想了想,煞有其事地爽朗一笑:“也是啦。因为我什么都没有做嘛,哈哈。”
由希:“……”
她用力抽回了手。
第36章
五条悟找了个无人的房间。
旅店底楼是提供用饭的餐厅, 既有大堂、也有小包厢。这会其他人还没醒,五条悟如入无人之境,带着由希寻了个小包厢, 拉开障子门坐了进去。
他个子高,要弯腰低头才能进来。等一落座,由希忽然发现有点不对劲。
五条悟衣服穿得宽松, 人又高挑, 乍然一看,只觉得他又高又瘦。这会包厢空间小, 坐进增高的榻榻米后,外表甜美蓬松的肌肉猫撕下瘦长的伪装皮囊,露出原本超大只超有存在感的身板来。
整个房间一下变得狭小而逼仄。
由希有点不自在地拿起手边茶壶, 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汤。
忽然, 她动作一僵, 一口茶汤含在嘴里, 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睁着一双杏眼去看五条悟。
长手长腿无处安放的猫并不打算委屈自己,大大咧咧地翘着二郎腿往前伸,毫不客气地侵犯着她的领地, 悠然轻晃的皮鞋尖若有似无撩过饲主小腿。
五条悟一只手托着下巴, 圆圆的猫眼细细地眯起, 嘴唇红润,雪发白肤, 透出一点慵懒倦怠的味道。
由希没错过青年上挑的唇角,以及眼梢那点狡黠笑意。
这个人、是确信犯啊!
她默默咽下嘴里那口茶水, 不甘示弱地拿踩着拖鞋的脚撞了下五条悟的小腿,把他的切尔西靴顶了回去。
五条悟唇角笑意隐约深了些。
他这次倒老实规矩地收了腿, 没再刻意撞她。由希瞄一眼,把心思重新放回到正事上。
“你刚刚说的四魂之玉,是什么?”她问。
识破五条悟的全名与身份后,她本想回房整理一下心绪,没想到五条悟忽然叫住了她,说有正事要和她说。
他提到了四魂之玉,也提及到这次袭击,很大可能与四魂之玉有关。
而由希记得,前半夜她做的噩梦中,同样出现过四魂之玉的名字。
“唔,该怎么说好呢?”
五条悟想了想,以一种轻松活泼的口吻道,“你在小说漫画里也偶尔看见过吧?得此神器者得天下的设定。”
“差不多,就类似于那样。这枚玉由巫女翠子与众多大妖怪的灵魂融合而成,具有十分强大的力量,因此被众多人妖所争夺。”
也就是说,这是一枚被世人奉若至宝的神器……宝玉?
由希抿一口茶水,暗暗思忖。
“在平安时代之后,它便下落不明,杳无音信。”
“现在,它又突如其来地出现了。”
由希安静地听着,她像个好奇心旺盛的旁观者,在看着五条悟为她讲述绮丽绘卷里那些古老而奇幻的妖怪故事。
然后,五条悟话锋一转,笑嘻嘻抛下炸弹:“不知何种原因,玉变得不完整了。”
“其中两枚碎片。”他点点由希脖颈,漫不经心,“——就藏在你的身体里哦?”
“……”
“…………”
沉默。
漫长的沉默。
合着这故事她不是旁观者,而是被牵扯进去的主角啊!
由希觉得嘴里的茶不香了,苦得发涩。她憋屈地指着自己,眼神直愣愣的:“啊?”
说是有神奇的力量,可她活了二十多年,一直过得普普通通,连咒灵都看不见。也就最近一阵,才觉醒了点灵力。
按七海的说法,那灵力也不能算得上强大,大约在三级术师……也就是入门术师往上一丢丢的水平。
要说这是四魂之玉的作用,那也太拉了吧?
“会不会搞错了?”她谨慎发问。
五条悟点点自己的眼睑,语气骄矜:“没有这种可能。我的眼睛很特别,你可以将其理解为术师家系的产物。在它的观察下,绝对不会有出错的地方。”
由希觉得自己悟了。
她现在就是一块行走的香饽饽,谁来都能咬上一口撕块肉下来。
她憋了半天,闷闷憋出一句:“那、有没有取出来的办法?”
“唔,不好说呐。”
“毕竟四魂之玉消失的时间已经很古早了,而关于它的记载也极少。就算有,也几乎是模模糊糊的。”
“魂玉四分五裂的事由,不明。你体内为何埋有碎片,不明。魂玉对你的影响,不明。”
五条悟笑意微敛。那张精致绮丽的脸严肃起来、不做大表情的时候,凛然如霜的雪发,线条凌厉的薄唇,让他看起来像是一轮不好接近、高悬于人世的银月,无法被世人触及,也不会去触及世人。
“谁也无法保证,碎片取出之后对你的影响是好是坏。”
青年把玩着指尖垂落的黑色眼罩,毫无遮挡的苍天之瞳滑过由希秀气的脸蛋。
她表情有点空白与茫然,手捧着茶杯,里面的茶汤微微荡出两分颤抖的涟漪。
那双眼最终落至那两枚闪着光的宝玉碎片上。
“值得庆幸的是,没有六眼,应该看不见你体内的四魂之玉。”
五条悟说,想了想,又更正,“羂索……就是袭击你的那家伙啦。虽然不清楚是从哪里得知这个消息的,但想来也不会胡乱外传。”
由希听明白了五条悟的意思。
血、争斗、贪欲、无尽的厮杀。想来在四魂之玉存世之时,应当如她梦中所见那般,连冬雪都被鲜血染成了红海。
若羂索的目标真是四魂之玉,那得知这个消息的人越少,竞争对手也就越少,对他也就更有利。
由希沉默一会,说:“前半夜那会,我做了个梦。”
她将自己的梦境说与五条悟,五条悟听完,若有所思地敲了敲长桌。
“也许是羂索的把戏。”他说,“……又或许,是四魂之玉在向你发出警醒也说不定。”
样本近乎于无,五条悟只能凭着现有信息去推测。由希垂眼看着茶水,脸上表情复杂。
半晌,她“嗒”一声放下玉色茶杯,表情已经重新恢复了平静。
“我需要做些什么?”她轻声问。
她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硬撑着找僻静地,又笨笨地把头埋进毛衣里,哭成肿肿兔子眼的小女孩了。
五条悟的神色看起来如此笃定,叙述的口吻又是如此冷静,明显是已经有了初步的应对方法。
“说出来听听吧。”她同样很冷静,“你的目的,你想要我做的事。”
面前摆了一座天平。
天平的一端是五条悟的计划,而另一端则是她体内的魂玉碎片。
她清楚自己的砝码很少,也清楚自己正处于绝对的弱势。
情报、力量、对羂索其人的熟悉程度……她都远远不及五条悟。
五条悟撑着下巴,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细细看了由希一会。
然后他往后仰靠着,轻轻笑了一下。
“术师培养学校——东京都立咒术高等专门学校,除阿依努咒术连外,是日本唯二的术师基地之一。”
五条悟说,“校内设有严密坚实的结界,在情况暂且不明朗的当下,我希望你能进入东京咒术高专。”
“高专会为你与你的母亲提供最大限度的保护。作为交换,需要你配合我调查四魂之玉。”
由希愣了一下。
条件太过简单,她有点迟疑:“……只要这样就可以了吗?”
五条悟笑眯眯:“如果把它想象得很容易的话,就大错特错了喔?由希同学。”
古怪的称呼让由希看了他一眼。他口吻耐心,循循善诱,好像两人真的身处课堂,而五条悟又真的在上课。
“以我的六眼来看,四魂之玉与灵力密切相关。所以进入高专后,我会为你找来一位巫女作为导师,你需要跟着她学习灵力。”
“然后……”
说到这,五条悟顿了顿,转动眼罩的动作也停住了。
他歪头,陷入思考,慢慢吐出语句:“羂索行踪诡异,我们一直想抓他,却怎么也无法捉住他的小尾巴。”
“很叫人火大啊那家伙。但是有你在的话,就不一样了。”
——羂索会自己找上门。
因为他渴求四魂之玉,所以她成为了最合适的饵。
由希听出五条悟的言下之意,却依然有点犹豫。
原因无他,五条悟开出的条件实在太好也太丰厚了。
乍看之下,这似乎是一场对等的交易。
可实际上,她与妈妈不仅能享受到最强咒术师的保护,她还能学习灵力。至于成为诱饵……
羂索早已瞄上了她。
就在今晚,她差点死在他的手上。
她的处境已是如此,羂索绝不会轻易罢手,饵不饵的,跟现在也不会有所差别。
那剩下的问题,只有——
“调查完四魂之玉,这之后呢?”
由希微微仰脸,注视着五条悟的蓝眼睛。那双据说很特别的家系传承,有着用尽世上一切华美词藻也无法形容的瑰丽。
比大海更深邃,比星空更迷人。
令她自己也吃惊的是,她现在很平静也很放松,甚至有种近似于笃定的信任感。
她近乎盲目地相信,五条悟不会伤及她的性命。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许是他虽性子恶劣,但年少时也好好将她护送回了露营地,替她挡住暴怒的男同学又借给她墨镜。
也可能是他在游乐园中引她解开了迷宫,醉酒的样子无害好笑又幼稚,叫她生不出警惕的心思。
以至于在这样足以致命的权衡之中,她义无反顾地生出了一种怪异的盲信。
五条悟身体微微前倾。
冰色的头发与睫毛,手臂支在长桌上,修长的影子投过来,包裹住女人娇小的躯体。
“预想范围内,取出四魂之玉并封印。”
“但若是魂玉对你本身具有强大影响……”
“不论其他人怎么看,封印这件事会即刻被我废止。”
他慢条斯理地撑开她掌心,将手中纯黑的眼罩塞入她掌心。
眼罩柔软而顺滑,留有一点清冷的雪松香与青年身上的余温。
它刻意被五条悟展开,暧昧穿过指缝,描摹出掌心轮廓的同时,犹如不见底的深渊一般缠落在两人素白手腕,显出沉沦的纯然漆黑。
五条悟唇角噙着笑意。
“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可是最强啊。”
第37章
五条悟这话说得笃定又自信, 他表情没怎么变,只是唇角轻轻勾着,露出一点少时的凌厉锋芒。
由希低眼, 瞧了瞧轻飘飘挂在两人腕骨处的眼罩。
五条悟的眼罩很黑,长长一条,泛着柔滑的微光, 丝带一样, 沿着一粗一细两只素白手腕垂落,极致的白与黑, 温润的玉与漆黑的墨,无形的束缚与镣铐。
“……”由希又去看五条悟。
青年笑嘻嘻的,托着下巴很专注地看她, 蓝眼睛绮丽迷人。察觉到由希隐晦的目光, 他歪了下头, 忽然支起一点身体, 附身凑得更近。
包厢灯光昏黄, 他头发银亮如水,浓睫卷翘,细细密密的阴影落在眼睑。
五条悟屈起指节, 隔着眼罩布料轻轻叩了叩她的掌心, 嗓音低沉含笑, 自然而然地撒娇:“欸,帮我戴一下嘛。”
年近三十的男人, 撒起娇来却十分得心应手。声音拉得又绵又长,好像一团粘到牙上就扣不下来的年糕。那张漂亮的脸被染上影影绰绰的暖光, 远离人世的疏离感消退,他眼里噙着暧昧笑意的模样, 就像皎洁明月落入柔红的水中。
高不可攀的银月朝她坠落了。
几乎是一瞬间,由希生出了微醺的轻微致幻感。
似乎只要她稍微一伸手,就能捧起咫尺之间的皎皎银月。她可以随着心意去弄脏涂抹这轮月亮——在她抿着唇、轻垂着眼,像赶着下班的打工人那样胡乱给五条悟系眼罩的时候,青年轻佻地开口了,冷淡的雪松味与含笑的嗓音很淡地撩过她的耳廓。
“欸、好粗暴啊。原来你喜欢这种?”
“也不是不行啦。唔……人家接受尺度还蛮高的喔?”
听不出责怪的意思,反而带着点跃跃欲试,甚至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一样,明显的鼓励语气。
“……”她再度确信了,面前这个人一定在这十年间的成长轨迹上走歪了。不仅没皮没脸,还变成了一个惹人心烦的确信犯。
由希忍不住加快了手上动作,胡乱将眼罩扎紧,下狠手勒紧了他的鼻梁,又粗略打了个丑丑的蝴蝶结。
接着,她小手一摊,绷着脸道:
“系完了,嗝、你赶紧坐好。”
五条悟有点遗憾地咋了下舌。
青年目光扫过她绷得紧紧的小脸,忽然:“欸,你脸红了喔?”
“……”由希急忙摸了把有一丢丢发烫的脸,吸了吸鼻子,说,“那是因为我淋雨着凉了。”
“但你心跳也变快了?”
“因为着凉,身体不太舒服,嗝。”
“明明打嗝也很频繁?”
“刚刚、茶水喝多了,嗝。这是、水嗝。”
“……”
五条悟定定凝视着由希。
他抿着薄唇,那张自重逢以来始终游刃有余的面孔罕见地浮起一点急躁,但那份急躁好像又不是针对于她,而是在对着他自己,脸上微带着一点懊恼。
这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只面对喜欢的玩具、却又因为玩具放在够不着的地方,而可怜巴巴急切打着转儿的小猫。
“不要——”
不要什么?
小猫说到一半便止了声。由希抠着茶杯的边缘,脸颊跟额头还有点烫,她拿余光瞄了亮眼对面的男人,却见他又撩起了眼罩一角,目光低垂而来。
浩瀚的、闪烁着细微柔软微芒的大海,因着过分的美丽,轻易便能吞噬一个人全部的心神。
明明吃的都是米饭,怎么五条悟就能长成这样呢?
由希有点不解,有点不甘心。她抠着茶杯壁,忽然意识到对视的时间有些久了,想把视线转回去,五条悟却率先将眼罩放下,遮住了露出的眼睛。
他换了个话题:“由希,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像鱼?”
“鱼?”
由希茫然。说到鱼,她的第一反应便是双眼散发着诡异光芒、看起来很弱智的那张网图表情包鱼。
她怀疑五条悟是想骂她弱智。
毕竟这个人有着罄竹难书的前科,她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五条悟他不安好心。
她感到无语,正想反击,五条悟先她一步鼓起了脸,鼻子皱着,喉咙里“姆姆”两声,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黏糊糊地抱怨:
“就是鱼啊。滑不溜秋的,一身的水,不仅很难捉,捉了还会溜走。”
“拿鱼竿钓不行,拿网捞也不行,用了劲儿就会逃。……啊,老实说真的很不好抓。”
这个人,真的有意识到自己根本不讲理吗?
“拜托,被评价为鱼的是我吧?”紧张感消退,由希嗝止住了,话也顺溜了,腰杆也直了。
五条悟总有种神奇的魔力,明明刚刚她还因为他的承诺有点感动,这会又被他撩得火气上涌。
评价一位优雅的女士是鱼……她还没委屈呢,他倒先委屈上了。
由希憋屈地踹了他小腿一脚。
五条悟往桌底看了看,很幼稚地踢了回来。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互相踢了好几脚,踢得茶水都翻出来溅到了桌面上。七海建人来寻他们时,两人的裤子上已经都是鞋印了。
“……”七海建人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
他咽下嘴里那句“三岁小孩吗你们?”,深吸一口气,转向五条悟:“五条先生,请不要带坏西园寺。”
五条悟脸垮了:“最先的受害者是我欸?”
七海建人压根不信:“西园寺做事一直很有分寸,能做出这种比三岁小孩还要幼稚事情的人,除了五条先生以外别无他选。”
五条悟挑眉:“是吗?”他将脸扭向空荡荡的对面,闲闲地拉长了声音,“欸,七海海是这样说的哦?我们很——有分寸的西园寺小姐?”
听见自己的名字,西园寺由希竖起耳朵,迷茫地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
“……啊,七海。”她撑着腰慢吞吞地爬到位置上,端正坐姿,歉意道,“抱歉,你说了什么?刚刚有点走神,没听清。”
她方才一直在数五条悟裤子上的拖鞋印。
七海建人进来后,五条悟便暂时投了降。她趁这会功夫特地多补了两脚,然后钻进桌子底下去数自己的功勋。
一只拖鞋印、两只拖鞋印、三只拖鞋印……
她数得专注,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数拖鞋印,最后数出来己方比敌方要多上那么两脚——也正是七海进房后,她偷偷摸摸补上的两脚。
由希顿时欢天喜地、旗开得胜、扬眉吐气地挺直了腰杆,给自己斟上一杯茶,冲着五条悟龇牙咧嘴:
“是我赢了!我比你多两个鞋印!”
五条悟“哼哼”两声,也跟着低头去看:“真的假的?”
七海建人按住跳动的额角,再度出声打断:“五条先生,巫女与前来帮忙的辅助监督已经到了。”
“欸——好麻烦哦。我的工作就是联系巫女,之后的事,七海海自己看着来就行了吧?”
七海建人清楚感觉到,自己的耐心正在濒临极限。
“五条先生。”他推了推镜框,面沉如水,身上散发出来的浓厚黑暗气场叫五条悟偃旗息鼓,也让由希默默闭麦,开始左右张望着看天看地看茶杯。
“我已经安排巫女与辅助监督分别进行作业。但现场的具体情况,还需要你这边进行详尽解说。”
“请你。现在。立刻。前往。大堂。”
金发男人一字一顿。
宛如地狱恶鬼爬出的声音,叫由希捧杯的手抖了抖。
五条悟不情不愿地放下一双交叠的大长腿,懒洋洋从座位上起身。
七海建人领着他们往大堂走去。
由希跟在后面,刚刚七海的话也提醒了她。
她屏息感受着自己体内流淌的灵力。
经过舒缓的温泉浴与短暂的修整,温吞纯净的灵力流淌于身体之中。
她灵力恢复了一些,尽管总量不大,但也能略尽绵薄之力,给巫女打打下手,应该是没问题的。
再不济,她也能帮忙安置旅店里的客人们。
她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面前却忽然落下一片阴影。
淡淡的雪松味,与冰白色的雪原一同侵入视野。
由希愣了一下,眨巴眨巴眼,抬脸,五条悟的面孔低下来。隔着眼罩,她感觉一道不容忽视的灼热目光落在自己的脸上。
她又突然有点想打嗝了。
青年单手抄着兜,弯腰看由希抬手捂嘴。她肩膀一颤一颤的,微弱的吸气抽气声从掌心里溢出。
她脸颊红润,没有打喷嚏的迹象,方才交谈时也不见风寒入体的症状,踢腿大战时更是生龙活虎。
而现在,她也没再喝茶。
她压根就没有身体不舒服。
小骗子。
五条悟淡淡勾了下唇。
七海建人在前面领路,五条悟故意落了几步。他瞥一眼七海建人的背影,修长手指抬起,按上由希颤抖不已的喉咙。
灯光投落下半明半昧的影子。
那截被他拿捏着的皮肉细腻又柔滑,奶白色的皮肤影影绰绰、引人遐想地隐没在衣领之下。
五条悟的拇指细细摩挲而过,又微微往外挪动了一分——那里是人类最为致命、也作为要害的大动脉。
她肩膀颤得更厉害了,细嗝一个接一个,憋也憋不住。偶尔打嗝狠了,就会用那控诉的眼神来看他,小手抬起来,想拍掉他的。
疑惑、迷茫、憋闷,可唯独没有表露出恐惧。
青年唇角噙出点若有似无的笑意。
“由希。”五条悟叫了她一声。
女人凶巴巴地看过来。
但她的眼睛,那双如绵密春色般的眼睛,湿润而明亮,闪烁着移开又忍不住重新转回来,脸蛋薄红,细细抽气的模样更像是在嘤咛撒娇的小动物。
如此可爱,如此热烈,如此惹人怜爱、叫人心醉。
是她先这样看他的。
用令人目眩神迷的甜蜜眼神,咬出湿润痕迹的殷红嘴唇,以及那张泫然欲泣、潮湿渴求的秀气面孔。
编织出泛着香甜气息、比奶油还要轻盈甜美的梦幻陷阱,叫天上天下嚣张肆意惯了的大少爷一头栽倒。
是她先这样看他的。
怎么能在他一头栽倒之后,就想要独自抽身呢?
是她先这样看他的。
必须要好好负起责任。
五条悟忍不住,心焦又迫切、坏心地去戳破鱼吐出的泡泡。
“那个啊。每次我靠近你,你感到紧张的时候,都会打嗝哦?”
“可是对着杰跟七海就不会。”
“所以——”
七海建人转过了身。
五条悟毫无顾忌,捏一把由希的脸。懒洋洋的雪豹褪去散漫,显出骨子里的侵略性。
他声音低低的,眉眼认真:
“你紧张到不行、克制不住生理反应的对象。”
“只有我一个吧?”
第38章
“……”
“嗝。”
由希肩膀猛地剧烈颤了一下, 止不住的嗝声愈发急促。她想要止住打嗝,嘴巴捂得紧紧的,努力屏气憋气, 却依然无济于事。
五条悟简直就像什么行走的人形催嗝机。
她越想表现平静,生理反应就越不受控。软翘睫毛下,那双漂亮的杏眼划过一丝慌乱, 闪烁着移开了。
由希别过脸, 腾出一只手胡乱挥了挥,想把五条悟的脸推走。但青年这会难得逮到机会, 正兴致勃勃、蓄势待发地磨着爪子,自然不会让她轻易逃脱。
小骗子,差点被她骗过去了。
五条悟箍住由希手腕。
银发女人抿紧唇, 故意沉下脸, 气势汹汹地小声道:“你干嘛?”
五条悟浑然不在意, 非但没有退开, 反而轻笑着愈发贴过去, 将那张好看到人神共愤的面孔凑到她眼前,用一口比牛皮糖还要黏人甜蜜的声音,黏糊糊地执拗追问:
“说嘛说嘛。是这样没错吧?”
“五条先生。”
七海建人打断了五条悟。
金发男人拢了下西装袖口。他面色平静如水, 微抬手, 西装衣袖滑落一点, 露出里面蓝色的衬衫,与袖口那颗泛着冷硬光芒的金属纽扣。
他走过来, 隔开两人,声音微沉:“请你尽快前往大堂, 巫女与辅助监督都在等着。”
“……”
五条悟脚步未动。
他目光越过七海,定格在金发后辈身后的由希身上。她好像发现了他的视线, 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明显是打定主意了要蒙混过去。
这让五条悟有点烦躁。
为什么不肯承认?哪里出了差错?五条悟想不明白。他低低咋了下舌,面对这样一条滑不溜秋、抓也抓不住捞也捞不到的鱼,五条悟忍不住抬手,胡乱揉散了自己的白发。
七海建人也没有要退步的意思。
最终是辅助监督来喊的人。
辅助监督久不见有人,急忙来寻,刚拐过转角,又忙不迭刹住脚步,那句“五条先生”也被硬生生卡在喉咙里,上不得也下不得。
瞧瞧!他发现了什么!
辅助监督忍不住瞪大眼。
他眼尖,一眼就瞧见了七海建人身后的银发女人。再仔细一看,五条悟正捉着女人的手腕,而七海建人则是以一种不容退却的姿态,隔在了两人中间。
辅助监督听说过五条悟与七海建人之间的前后辈关系。
据说两人一前一后,就读于东京咒术高专,辈分只差了一届,就读时关系不错。
而如今,却让他撞上了这副冥场面。
家人们!这是什么惊天大瓜!
辅助监督眼神乱转,脑子里已经自动补全了一出学长学弟为爱反目成仇的狗血戏码,只恨不得立马抄起手机,与同僚分享这则惊天八卦。
五条悟瞥一眼满脸吃惊的辅助监督,面色淡淡,看不出喜怒。辅助监督被他这么一扫,脊背一寒,顿时敛起吃瓜的心思,额上生汗。
辅助监督抹一把额头,矜矜业业俯首:
“请五条先生与七海先生尽快赶去大堂。”
五条悟看着由希。
她正低头瞧着脚尖,一副打算装死到底的躺平模样。
五条悟喉结颤了颤,定定望着她一会,徐徐放开了手。
……
高专二年级的冬日,五条悟再次见到了西园寺由希。
那会他正翻箱倒柜查着四魂之玉的记载,查了有段时间,可惜一无所获。
家入硝子问:“怎么突然想起要翻四魂之玉的资料?”
五条悟随便扯了个理由,草草敷衍了过去。
关于魂玉的记载,什么也没能找到。
正如咒术理论课本上所记载的那样,四魂之玉更像是一个象征,一个传说,一件飘渺无痕、早已寻不见踪迹的稀世珍宝。
五条悟没有将六眼的发现说出去。
十八岁的少年有了静悄悄的小秘密。
十二月的冬日,五条悟与夏油杰接总监部委派,去群马县解决一级咒灵。
两人没费什么功夫,轻松就把咒灵锤进了地中。
任务结束,夏油杰说要去买点给七海他们的伴手礼,五条悟可有可无,百无聊赖地跟着去了。
夏油杰与灰原雄通电话,亲切询问他们想要的口味。
五条悟手上捧着从超市买来的焦糖爆米花,跟在身后有气无力地鬼叫。
夏油杰挂断电话,开始挑选温泉馒头。
五条悟抓一把爆米花放进嘴巴,嚼嚼嚼,鼓着塞了满满食物的脸颊,尾随着发出灵魂质问:
“杰,西园寺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是因为手机坏了吧。”夏油杰眼也不眨,随口敷衍。
五条悟“哦”一声,沉默下来,继续嚼嚼嚼,牙齿咬的嘎嘣嘎嘣响。
过一会,猫又再度发问:“但是她也没用电话亭打给我。”
“是因为要花钱吧。”诸如此类的对话已经重复了许多遍,夏油杰说得很平静。
五条悟诡异地静了静。
然后猫抬起油腻腻、沾满焦糖的爪子,啪一声拍到挚友制服上,墨镜反出幽幽寒光。
“你是说,老子还比不过那几十元日币?”
“……”
夏油杰瞥一眼沾上糖渍的制服,额头青筋直跳。
他嫌弃挥开五条悟的爪子。
“你真这么在意,干嘛不自己去找她?凭你家的势力,很轻易就能找到吧?”
五条悟咕咕哝哝,一套歪理堵得夏油杰想直接给他脑子脱水:
“是她喜欢我欸?要是我特地查了再打给她,不就反过来显得老子很在意了吗?”
他也不是很在意。
说到底,喜欢他的人有那么多,多到能从东京校排到京都校。小猫很有自己是一只皮毛光鲜、荣光四射美貌猫咪的自觉。
他只是稍微、勉强,怀有那么一点点,想看看她会怎么追自己的好奇心。
心高气傲的小猫绝不会自己主动低头。
夏油杰叹一口气。
——你这不是超在意的吗?
夏油杰时常觉得自己因为太过正常,而与东京咒术高专的学生们格格不入。
他不想再听五条悟的抱怨,这段时日里这副光景经常上演,他耳朵都快被磨出茧子了。
夏油杰转过身,迅速挑完温泉馒头与乌龙面,找店员结了账,快步走出特产店。
五条悟叭叭着跟在身后。
走过商业街,便是一处公园。这会人烟稀少,只有打拳的零星一两个大爷大妈,以及一对裹着冬服的少年少女。
夏油杰脚步蓦然顿住。
五条悟也跟着刹车。
“杰,你有没有在——”
五条悟的话戛然而止。
“我我我我喜欢你!请请请请和我交往吧!”
凛冬,人工种植的椿花花圃前,他惦记了许久的银发少女穿着毛绒绒的外套,漂亮的杏眼弯着,面孔柔软又清秀。
她对面,则是一个留着寸板头,皮肤被晒成健康小麦色的男生。
那男生看起来紧张极了,麦色脸蛋透出了深深的红,口里的话说得磕磕巴巴,面上更是抱着一腔赴死的悲壮气势。
由希鼓励地看着他:“没关系,说完它。”
男生深吸口气,紧闭着眼:“其实我从分班的时候就——”
他话没说完,只感觉面前忽然刮过一阵旋风。紧随而来的是“啪”的一声,像是什么罐子摔到了地上的声音。
男生愣愣睁眼。
脚边一地的焦糖爆米花。而他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位少年,白发蓝眼,戴墨镜,个子高挑到身为篮球部体育生的自己也比不过。
白发少年低着头,面色极度难看,露出的半双蓝眼睛极富压迫感地盯着他。高大的阴影笼罩下来,让男生猛地从脊椎处窜上一抹寒意。
男生更加磕绊了:“你你你们是谁?”
五条悟没吭声,还是夏油杰走过来,拍拍五条悟的肩膀,目光隐含同情。
“悟,这也没办法。”
五条悟扭过脸,眯着眼,面孔微沉。
“你不给我打电话,就是为了他?”
这家伙有哪点好?
脸蛋没他好看、声音没他好听、身板也没他强,长得黑黑的,跟只屎壳郎似的。
无论哪点,都比不上生来就是世界中心的五条悟。
怎么能再喜欢过他之后,又审美骤降,看上这个屎壳郎呢?
心高气傲的小猫咪委屈巴巴,烦躁不已,百思不得其解。
“?”男生眼神微妙地看向了由希。
西园寺由希:“?”
面对五条悟突如其来的质问,由希徐徐打出一个问号。
先不提这两人怎么会突然冒出来……这种怨妇一样的口吻是怎么回事?
她可是清清白白洁身自好的青春少女一枚,完全没做那种足以挂上论坛818的负心汉事迹!
如果真要说她目前最想纠葛不清的男人……
那毫无疑问是钞票上的福泽谕吉。
她急切地为自己辩解:“什么叫为了他?你、你不要血口喷人!我根本就没做什么对不起钞……福泽先生的事!”
五条悟是一只震惊到委屈炸毛的小猫。
“福泽又是哪个家伙?”他咬牙切齿。
男生的眼神更加微妙了。
他并不想卷入这莫名其妙的三角……也可能是四角关系。
目光瞄到另一侧的黑发少年,男生又在心里做了订正。
他急于脱身,因此慌忙把事情全抖落了出来,把自己往外摘得干干净净: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就是拜托西园寺陪我做告白练习,训练搭子而已,给钱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我、我喜欢的女生是其他人!真的!”
五条悟阴沉沉地转过了头。
那副神色看上去像要咬人,吓得男生一缩脑袋,充分发挥了自己的肺活量,气也不换地丢下一句:
“那就这样西园寺我感觉我练得可以了钱不用找了你们慢聊我先走了!”
然后在由希不敢置信的眼神中,男生仓皇丢下她逃跑。
“……”
她又转回脸,默默同五条悟大眼瞪大眼。
夏油杰轻咳一声,解释:“我们冬假放得早,出来到处玩玩,没想到正好遇上你。”
五条悟抱着双臂,虎视眈眈地盯着她,故意很大声地“哼!”了一下。
夏油杰笑眯眯:“悟是在和你说,好久不见。”
“……”
由希看看五条悟黑成锅底的面孔,再瞧瞧夏油杰云淡风轻的模样,她不禁对夏油杰的翻译产生了怀疑。
“你确定,他是想说这个?”
夏油杰颔首:“当然。”
五条悟努着嘴,气呼呼地鼓着脸。也不抱臂了,改成双手抄兜的拽拽模样,微转过身子侧对着由希,又是一声:“哼!”
夏油杰心领神会:“说起来,方才西园寺你提到的福泽先生,是你的男友吗?”
五条悟猛地支起了猫耳朵。
夏油杰的态度很好,由希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她诚实地摆摆手:“那个?不是你想的那样。是钞票上的那位啦。”
夏油杰了然,五条悟偷偷摸摸转过一点脸,面色略有缓和。
但他依然还是那副冷淡的帅哥模样,骄矜地扬着下巴,梅开三度:“哼!”
夏油杰笑意温润:“其实最近,悟受到的打击有点大。”
他无视五条悟投来的「见鬼你这家伙在说什么」的视线,笑眯眯一摊手,说:“能不能请你,多夸夸他呢?”
由希也露出了怀疑人生的表情。
这个自信到地球毁灭宇宙爆炸都不会被影响的超级显眼包,居然也会受到打击?
由希不太相信。
夏油杰说:“当然,悟不会让你白做。”
“我们可以有偿支付你的夸夸服务。”
由希不是很想做:“这不太好吧?”
五条悟悄悄瞄了两眼。
夏油杰笑了笑,眼疾手快地往五条悟衣服口袋里一掏,抽出一只黑色的镶钻钱包。
在由希羡慕的注视下,他又徐徐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福泽谕吉。
由希望一眼恶劣男高,想到他山里的所作所为,内心挣扎,天人交战。
她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让我考虑一下。”
夏油杰又慢悠悠抽出了三张福泽谕吉。
由希一秒变脸,笑意盈盈地迎上去,猛地握住五条悟的手,口吻真挚诚恳,一口气不带停:
“哦呵呵我们悟君性格温柔体贴又大方,耀眼无比好似天神下凡普度众生。所有人看到这样的美貌都该为之折服,这张面孔只要一出现就值得被三千个单人直拍机位怼脸简直就是神明的恩赐。”
五条悟沉默一会。
他耳根红红,软绵绵的、没什么杀伤力的,像被顺毛摸到翻出肚皮的小猫那样,轻轻“哼”了一声。
第39章
夏油杰想聘请由希当五条悟的一日导游。
由希没立即答应, 她手里捏着四张新鲜出炉的福泽谕吉,小心翼翼往自己小小的钱包里揣严实了,才抬起头, 看看夏油杰,又望望五条悟。
五条悟这会没再乱七八糟胡哼一通,从方才那顿夸夸后, 他就静默得有点反常了, 魂儿好像都飞到了外太空,呆呆傻傻地用一双眼睛盯着她看。
由希皱起脸蛋, 以为他是忽然想要反悔,立即警惕侧过身,背对着五条悟与夏油杰, 如一只矜矜业业辛勤囤粮的松鼠, 埋头仔细藏好了钱包, 扎起的卷发一晃一晃, 像松鼠翘起的大尾巴。
蜷曲的发梢晃到哪儿, 五条悟的眼睛就直愣愣地盯到哪儿。
夏油杰叹了口气。
说什么“也不是很在意”,这不明显被夸完一通后已经彻底魂飞天外脚不沾地浑然不知今夕是何年了吗?
“我在这有个朋友,许久没见了, 正好想单独小聚一下。”
夏油杰眼也不眨, 撒谎不打草稿, 信手拈来指鹿为马。
他笑了笑:“能麻烦你,带悟到处逛逛、玩一玩吗?”
夏油杰边说, 边观察着由希的面色。
见少女面露犹豫,他立即捏住卡包里的黑卡, 再状似不经意地带出那么一点。那漂亮的花纹、尊贵低调的奢华黑金,霎时灼疼了由希的眼睛。
由希咕咚一声, 目光灼热地咽了下口水。
该、该死的,她虽然知道显眼包很有钱,但没想到他居然、居然这么有钱!
反正、反正她已经出卖过自己的良心一次了,也不嫌债多压身,再来一次也完全没有问题嘛!
被金钱蒙蔽了眼睛的由希,立下了豪言壮语:
“好的没问题!保准让悟君宾至如归!”
……
夏油杰独自离开了。
公园里只剩下由希与五条悟。
五条悟是花钱的大老板,她是服务大老板的小喽喽。由希收钱办事,在买卖上,她是一个很有诚信、很有职业道德的商家。
少女笑容明亮,娴熟营业:“老板,欢迎来到群马县。”
五条悟墨镜微微下拉,瞥她一眼,又像被烫到似的火速戴上。
“不要叫我老板,感觉好怪。”
由希从善如流,果断改口:“好的悟。”
“嗯,就这个称呼。”
五条悟酷酷回答,一副拽拽的冷酷大帅哥模样,倨傲地抬着下巴,目不斜视,单手习惯性地往口袋一插,对着由希发号施令: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你有偏好的区域吗?”由希很敬业。
五条悟:“也没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吧。”
群马县的风景也好特产也好,他都不是很在意。比起这些,他更好奇由希平时会去哪、又会干什么。
“按你平日的行程来。”五条大少爷骄矜发话。
由希愣了一下。
“按我的行程吗?”
她有点迷茫,指指自己,得到五条悟肯定的颔首后,由希掏出一本随身笔记本,翻开一页露出上面的娟秀字迹。
“如果要按照我原来的安排。”
由希将笔记本举起,在五条悟面前晃了下。
她提醒道:“我们要去捉奸哦,悟。”
捉、捉奸?!
啪叽。
拽拽表象再也维持不住,酷哥五条悟的墨镜震惊跌落。
……
“是我接的一个恋爱侦探的委托啦。”
“当事人怀疑她的男友背着自己出轨,所以委托我进行调查。”
由希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巧迷你的相机,生涩地摆弄了一下。她此刻已换了一副打扮,棒球帽压得低低的,头发也盘了起来,戴着副宽大的黑色墨镜,遮住了大半张小脸。
再配上那宽松的黑色冲锋衣外套,她看起来就像一个有点矮小瘦弱的男生,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模样。
“这个相机,也是委托人借给我的。”
原本手机没坏的时候,她都是用手机拍照来搜集罪证。可自从手机在山上坏了,恋爱侦探这一业务也就不得不遗憾暂停,直至前不久,遇上这个出手阔绰的女同学,恋爱侦探才得以重新开张。
委托人很大方,愿意报销委托中的一切花销。难得遇上这样的财神爷,俗话说顾客就是上帝,为了争取二次回头客,由希也愈发认真对待。
她低头检查着胶卷:“然后,根据我打听到的消息,委托人的男友经常和另一个人在这家情侣酒店出没。”
五条悟看着她一张一合的红唇,感到喉咙发紧。他紧张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巴,愣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深闺六眼从来没到过这种地方。
家里倒是给他安排过两三次相亲,可全被五条悟推掉了。
他不需要温驯到没有自我的美丽抚子人偶。
上高专之前的五条悟嫌家里人唠叨封建,满脑子要张开翅膀飞出去;上高专之后的五条悟沉迷进漫画电玩,不是没有过想要抒发生理需求的时候,但也只是动动手自我安慰一下就能解决。
他还是第一次来情侣酒店。
话说回来,这里的香氛是怎么回事?也未免太暧昧诱惑了!
还有这灯光,朦胧又迷离,照得路都看不清,根本就是用心险恶想让人摔跤。
还有那些看着劣质便宜的玫瑰放得也太多太红了!以及,那个烈焰红唇又是什么?哪有就这样直接挂在前台当摆设的!
简直、简直就是寻欢作乐有伤风化的销金窟嘛!
放眼所及,满目热情。五条悟烧得喉咙干渴,掩饰性地端起纸杯喝了口水。
偏偏,由希在这时候鼓起脸:“如果开房——”
“噗!”
她话还没说完,五条悟口里的茶全喷了出来。
由希躲闪不及,被劈头淋了一脸。
五条悟抹去唇角水渍,脸蛋爆红,身体紧绷,干干吞咽着唾沫,呼吸粗重,结结巴巴:
“啊、啊!?”
“……”
由希闭眼,拿出餐巾纸,面无表情地擦去脸上水珠。
看在黑卡的份上,她可以原谅一切,阿门。
她拿纸巾搓一搓湿漉漉的额发,等擦完了,表情已然从咬牙切齿变成了温柔似水。
少女朝五条悟粲然一笑,捧着脸,羞涩抿嘴,虚情假意,亲切体贴:
“哦呵呵,多亏有悟。你怎么知道人家嫌洗头麻烦?正好,今天不用洗了。”
“倒是你这边,真不小心。没呛到吧?”
五条悟呆呆看着她,好像傻住了。
连由希伸手挥一挥,也没能让他眨动眼睛。
眼见他突然变成一尊不会动也不会说话的漂亮雕像,由希维持着面上假笑,温温柔柔地捏起小拳头,然后稍微用了那么点劲儿、隐含着那么点报复的——
咚地砸了下五条悟的小臂。
等用力砸完了,她又猛地拿小手掩住嘴,露出一派懊恼神色,像个柔柔弱弱的大家闺秀。眼风轻扫,眉目忧愁;惺惺作态、假模假样:
“哎呀,看我,真不小心。习惯了干粗活,做事笨手笨脚没轻没重,没砸疼你吧?”
“……”
五条悟还是没反应。
正当由希辛苦到演不下去,拿余光偷偷摸摸左瞧右看,眼神渐渐带上纳罕之时。
五条悟忽然动了。
受惊小猫吓出了飞机耳,“蹭”地一下炸毛从椅子上弹起,一退就是三米远。
那点力道,对肌肉小猫来说轻得与挠痒痒无异。似有若无在小臂上一锤,反而更像是充满暗示意味的撩拨。
这更让五条悟确信。
她果然想对他先这样那样!然后再这样那样!最后再这样那样!他一点也没冤枉她!
小猫呼哧呼哧、眼神发亮。吞口口水,耳朵精神奕奕地支棱着。在由希渐渐疑惑的视线中,五条悟重新拉开凳子坐了回来,端起纸杯,喝了一杯又一杯的水。
他好像终于冷静下来。
“这个进度,太快了点。”五条悟说。
他虽然面对杰时能嘻嘻哈哈地开玩笑,说些小影片之类的发展,可五条悟毕竟还有些常识。他又不是真的像外界所传言的神子那般,远离人世不食烟火。
总之,得先按部就班来吧?
交往、牵手、接吻……最最重要的是,五条大人只是稍微有一点点在意,还没看见她的诚意,怎么能轻易就答应交往呢?
起码也得、说出那句“喜欢”,再多哄哄他夸夸他,他才会勉为其难,考虑将一点点的在意,增加到多那么些的在意。
“快吗?”由希满头雾水。
她困惑地看着五条悟,先是觉得他灌了那么多水,一定很渴,又觉得他不仅渴,可能还饿了。
毕竟他一直在用那种看肉包子的表情在看她,还不停地吞着口水,一副肚子扁扁急需进食的渴望表情。
由希摸摸突然激起的鸡皮疙瘩:“不快啊。我们偷偷跟着上电梯,要是他们开情趣房,那就更好办了。”
“只要拍到他们在前台登记的照片,再拍到房号,委托就算完成了。”
“……”
五条悟神色倏然凝固。
他消化了一会,不敢置信地瞪大眼:“你是在说这个?”
由希疑惑反问:“对啊,不然呢?”
五条悟那点别扭害羞的神情顿时消失无踪。他脸色垮下,摇摇欲坠。
小猫的尾巴没精打采地耷拉在了地上,可怜巴巴地独自舔着毛疗伤。
五条悟不说话了。
由希也跟着闭麦。
五条悟一会渴一会饿,一会站起一会坐下,一会阳光灿烂一会晴转多云的,她也有点弄不清了,只好将这归结为有钱豪门大少爷惯出来的毛病。
水都被五条悟喝完,由希从自己的包里翻出一小瓶宝宝水壶,啪一声打开盖,将脸凑过去,咬住吸管开始咕嘟咕嘟。
五条悟低下头,看了两眼。
她抱着水瓶咬着吸管,贝齿将管口蹂.躏得乱七八糟,润泽的唇嘟起又扁下,修剪圆润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捏着底下的管身。
觉得无聊了,就开始往管子里吹气,粉嫩嫩的脸蛋跟气球似的,胀大,瘪掉。再胀大,再瘪掉。
五条悟盯着被咬扁吮吸、肆意蹂.躏的吸管,感觉喉咙又开始渴了。
大少爷抿紧了唇。
要不是她带他来情侣酒店、露出一副殷切温柔的表情,做出那么可爱的小伎俩,把他弄得晕头转向迷迷糊糊,轻飘飘踩在棉花糖上。
五条悟也不会一听开房就自作多情,将自己搞砸成一个毛手毛脚的笨蛋。
大少爷气愤又懊恼,再瞧瞧压根没察觉到的始作俑者,悠悠闲闲、清清爽爽地在那低头玩吸管,浑然一副没心没肺冷情冷意的样子。
更可怕的是,连这种模样都显得非常娇憨。
五条悟愈发气闷。
就在他终于忍不住,要率先开口时,由希忽然冲他竖起食指,急急“嘘”了一声。
“目标来了!”
五条悟愣了一下,六眼扫过来扫过去,最终定格在一对挽着手、看起来差不多高的男女情侣身上。
他们正在前台等待登记。
“是他吧,那个渣男。”五条悟轻易锁定了男方。
由希看了看,突然“咦”了一声。
她偷偷摸摸拉下一点墨镜,蹙起眉,戴上墨镜,又再度拉下。
仔细辨认完,由希摇头:“不是他,是他旁边那个女的。”
“哈?”五条悟不理解。
“就是说,那个女生,是男扮女装的,委托人的男朋友啦。”
“……哈啊??”
第40章
两个人紧跟着目标上了电梯。
女装男生刷完电梯卡, 就亲亲热热地挽着另一个男人的手臂,强行弯着大个子,娇小依人地靠在对方的胸膛上, 看得五条悟眼角跳动、牙酸不已。
深闺六眼还未吃过如此惊天劲爆大瓜。
五条悟打量得久了点,惹得那出轨的女装男生也察觉到了,转过头来, 不悦地瞪了回去, 嘴巴里恶声恶气:
“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
等看清五条悟长相,他话音顿时止住, 眼里渐渐亮起惊艳的光。
眼看女装男生趁同伴不备对着五条悟做作眨眼、暗送秋波,再瞧瞧大少爷当即黑下、嫌弃得好像沾上脏东西的面色,由希立即暗道不妙。
为防五条悟少爷脾气发作搞砸调查, 她连忙插入二人之间, 故意掐着嗓子, 沉声解释:
“我哥哪有盯着你瞧?他分明是看电梯上的广告!”
广告?
女装男生扭头望去, 只见他身后的那面墙上挂着一长方形的电子屏, 屏中正播放着一则电子广告。
颜色红红字字颇具挑逗意味,用词擦边大胆暧昧不清。什么“一夜十三次郎”“让你重回年轻巅峰”“快乐,触手可及”……
这是一则卖壮阳小药丸的广告。
“……”
女装男生眼神里带上了震惊。他审视地、明目张胆地看了遍五条悟, 目光扫了下不可言说的部位, 最后嫌弃地“啧”一声, 满脸写着可惜。
女装男生不再搭理二人。
五条悟觉得自己都能读出他的潜台词。
——“中看不中用。”
大少爷的脸顷刻变得比浓墨还要黑。小猫炸了毛,把由希提溜起来, 附身贴近她耳边,咬牙切齿地喵喵叫:
“你故意的?”
由希大感冤枉。
“我没有啊!我哪敢啊!”福泽谕吉还没挣到手, 她怎么敢质疑大老板的能力?
她委屈巴巴地眨眼,等电梯到层, 目标走出去了,她连忙挣扎着要从五条悟手下出逃。
五条悟眯着眼,低头虎视眈眈地瞪她。由希可怜兮兮地耷拉着眉眼,小手扒拉下一点墨镜,颤巍巍露出个笑,嘴里振振有词:
“我就随便一指,压根没细看。你行,你可行了,别说十三次,二十次都行!”
她急着去拍目标开房的罪证,此刻也顾不得什么礼义廉耻,嘴巴里胡乱吹捧,简直要把五条悟夸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日百次旷世持久的传说级人物。
小猫听得瞠目结舌,耳根通红。
眼睛瞄到电子屏那花花绿绿的暧昧词藻,更是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撇开。
由希还在夸夸其谈:“悟少爷,男人中的男人,雄性中的雄性。男人中的支配者,男人中的统治——”
五条悟的头顶都能煎鸡蛋了。
他呆呆地看着由希,手一松,啪叽一声,由希就掉到了地上。
小猫抓了把头发,粗声粗气、别别扭扭:“你、你真的这么想?”
“嗯嗯嗯是是是没错没错。”
由希敷衍两句,头也不回,就像提上裤子不认人、纵完芳心火就潇洒离去的凶恶嫌犯那样,哧溜一下,倒腾两条腿,抄着迷你相机飞快离开了。
五条悟愣愣看着自己的手,又去瞧她的洒脱背影。
忽然,小猫顿悟,鼓起腮帮,咬牙切齿,阴气沉沉。
这家伙!
刚才那一通夸得天花乱坠的,敢情全是在骗他!
……
顺利拍到房号,再加上目标在前台登记的照片,由希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
只差一个小小的收尾工作。
由希找到酒店附近的电话亭,与委托人通完电话,走出亭子时,五条悟还在满脸阴沉、风雨欲来地盯着她。
那视线,冷冷淡淡幽幽怨怨,好像一只跟在身后阴魂不散的男鬼,叫由希打心底有点发凉。
由希搓搓手臂,甩去脑袋里那点奇奇怪怪的既视感,觑着五条悟,满头雾水。
方才在电梯里,不是消气了吗?
怎么现在又怨气重得像才从湖里爬出来的水鬼?怪吓人的。
“你怎么了?”她问。
男水鬼斜她一眼,口吻凉凉的,阴阳怪气:“你说呢?”
“……”怎么回事,这种好像来索命的幽怨感。
由希推了下墨镜,明智地决定转移话题。
“委托人说她马上就来。”
由希撩起衣袖,看了眼自己的四手破旧手表。
“大约十五分钟吧。”
五条悟“哼”一声,一张漂亮脸蛋高贵冷艳,不近人情,浑身上下透着森森冷气。
两个人沉默地站了会。
身边站着个人形冰柜,由希只觉寒气阵阵。她搓搓小臂,小心挪动了一点距离,被五条悟察觉到,脸色登时更差。
他低眸看过来的样子,简直就像要把她卷巴卷巴塞到肚子里吃了。
由希缩缩脖子,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这位大少爷,乖巧懂事地闭了麦。
她从包里抽出几条糖果色的长条气球,开始拿打气筒打气。
五条悟睨着她,看着她手指灵活翻飞,那长条的气球在她手里好似突然活了过来,翻翻拧拧,一只长尾巴的小狗转瞬活灵活现。
“喂。”
他看了好一会,终于没忍住,屈尊降贵开口,挑剔道,“这是什么?”
“魔术气球。”
由希眼也不眨,“是我的另一个委托。当时人想要和心仪的女孩子告白,拜托我做些装饰气球。”
回答完五条悟,她手里又捏出一只白色的三角耳朵小猫咪。
见五条悟感兴趣,她便把小狗小猫全都堆在掌心,双手捧着鼓鼓的两只小家伙,给五条悟送了上去。
少女唇角弯弯,笑得讨饶。阳光下,她睫毛柔软,半露在墨镜外的眼眸显得格外明亮。
“别生气啦。这两个送给你。”
“……”
五条悟低眸,定定瞧了她一眼。
又是那种可爱无辜到叫他心痒痒、想要上嘴咬一口的笑。
他撇嘴,挑剔又臭屁地咕哝:“靠这点小玩意儿就想哄好老子?”
手上却迫不及待地将气球狗与气球猫拿了起来,放在眼前把玩了一会,表情惊奇地捏捏三角耳朵又摸摸长条尾巴,最后再小心翼翼揣进怀里。
“这个。”五条悟不敢用力,虚虚拢着气球猫狗,转头问,“很容易弄坏吗?”
由希接着拧起了第三只魔术气球:“还好吧?不刻意去戳的话。”
男水鬼满意点头,缭绕阴气总算消散一点。
两人又等了五分多钟,委托人带着一众男生杀到。
“那两个奸夫呢?”委托人气势汹汹,身后一溜身高出众的男生更是杀气腾腾、五大三粗。
由希眨巴眨巴眼,震撼感叹:“好多人啊。”
“哦,是我哥哥,体育学院的,我刚叫他去摇人了。你别担心,我有分寸。”
五条悟听完,摸着下巴,露出了饶有兴致的坏笑。
由希连忙将魔术气球塞进包里,再将包一抗,带着委托人杀至酒店。
接着,她就观看了一出捉奸实录。
从“你别躲在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在家”,到率领哥哥与一众摇来的人冲进去暴打两名奸夫,前后不过五分钟。
地上散落一地小玩意儿,猫耳朵猫尾巴,皮革系带与毛绒绒的手铐,委托人在瞧见那女装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将两人按在地上哐哐爆锤。
五条悟扫见地上那些脏东西,登时倒胃口地小猫撇嘴,噔噔噔连退三步。由希倒不像五条悟反应那么大,她探出半个脑袋,粗略看一眼,然后快乐捧脸吃瓜。
“我叫你女装!叫你女装!你这伎俩还是全国通用是吧!当时也是拿这套钓我!”
房间里那二人被揍得哭天抢地,引得酒店人员上门查看,又被五条悟拦下。喜欢看热闹的猫坏心眼地甩着尾巴,等里面的人完事,两个奸夫的脸早已肿成了猪头,连半丝原本模样都显不出。
委托人出完恶气,很爽快地给由希转了账。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任务完成,由希带着五条悟撤退。
还没见过如此阵仗、吃过如此劲爆大瓜的大少爷有点恋恋不舍。他回味着方才在瓜田快乐躺平的感觉,期待问由希:“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由希想了想,灿烂一笑:“悟,你喜欢露营吗?”
……
凛冬,枯木,公园。
两人又回到了今日偶遇的地方。
不同的是,由希去便利店买了块一次性的桌布与饭团。
她殷勤麻利地在长椅上铺下塑料桌布,诚挚请求五条悟屈尊降贵、轻置玉臀,又将刚加热好的梅子饭团塞到五条悟手上,自己则坐到没铺桌布的另一边,接着干起了魔术气球的委托。
五条悟拆开饭团包装。
由希卖力地给气球打气。
五条悟咬一口寡淡无味的饭团。
由希矜矜业业拧拧拧。
五条悟嫌弃地放下了饭团。
他深吸一口气,不敢置信:“这就是你说的露营?”
由希看看天看看地,往四处观望一圈,苦口婆心:“现在是冬天,叶子都掉光了,去哪儿都是一样的,公园还好点。”
她吸吸鼻子,小脸冻得红红的,哆嗦着伸出手,指着人工花圃,笑靥如花。
“看,这里好歹还有点红。”
“……”
五条悟瞪着双圆圆的猫眼。
“去漫画屋。”
“嗯?”
“我说,去漫画屋。”
视线从由希冻得僵硬的面孔扫过,五条悟烦躁地抓了把头发,语气不算太好,甚至称得上有些粗鲁。
“总有的吧,那种看漫画的地方。里面不是既有暖气又能看漫画,还有躺椅可以睡吗?”
由希想了想,面露为难:“有是有啦,但是这钱……”
她小心翼翼两指一搓,做了个点钞的手势。
五条悟瞪眼,咬牙切齿:“老子出。费用老子全包。”
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
由希当即将膝上东西统统扫进包里,手脚麻利地爬起来,眼睛笑得弯成了汪漂亮的月牙。
……
漫画屋的暖气开得很足。
五条大少爷财大气粗,要了最贵的双人包厢。由希这会手脚已经重新暖和起来,面孔也变得柔软,泛起了淡淡的粉。
她没看漫画,而是在继续拧气球。五条悟倒是毫不客气地取了时下最火少年漫的单行本,看一本丢一本。
许久未见动静,由希百忙之中往五条悟的方向投去一眼。
少年人姿态颀长,脚下的书胡乱散了一地。
他斜卧在躺椅上,两条长腿交叠,慵懒又肆意,瘦长的手自然垂落,脸上盖着摊开的漫画书,像是睡着了。
由希放下魔术气球,走过去,捏住漫画一角书页,蹑手蹑脚掀了开来。
漫画底下是一张漂亮绝伦的脸蛋。
雪发白肤,矜贵又冷淡,眉目深邃,鼻梁笔挺。睫毛却毛绒绒的,四仰八叉地躺着,让人想到阳光下惬意翻出肚皮午睡的小猫。
小猫睡得不太安稳。
他呼吸很急很重,微蹙着眉,白如霜玉的脸覆着薄薄一层艳丽潮红,额发被热汗浸湿,喉咙里也时不时发出古怪的、有点绵长的闷哼。
由希蹲下来,趴在旁边看了他一会,挠脸。
这副模样,是做噩梦了吗?
……
男子高中生的思春期总是蓬勃而旺盛的。
五条悟不是没有做过一些绮丽的梦。
他没有具体喜欢的人,所以也不在意对方的长相,反正都是朦朦胧胧的无脸人。至于身材,倒是符合他喜好的丰满型。
但此刻,他又回到了情侣酒店。
火红热情的玫瑰、热烈撩人的香氛、还有暧昧迷离的灯光。那些下.流而隐秘的欲望在这时渐渐拥有了实体,他喉结忍耐地颤动着,低眼去瞧被自己按在身下的银发少女。
她还是白日里的打扮,墨镜被摘了下来随手一丢,棒球帽也胡乱飞至了一旁。满头银发倾泻在洒满玫瑰花瓣的床上,小脸布满红霞,睁着湿润的杏眼怯生生地看他。
那张小巧脸蛋上的唇比玫瑰还要昳丽。
红得惹眼,红得浓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