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偶然
这是一个关键的问题。
倘若前天夜里, 高权率领城外那两千余名将士,与宋和一道入城,或是宋和在世族起兵之前,便带着所有人撤到城外, 那么, 纵使会打草惊蛇, 引起朱、张二氏的警觉,却也绝不至于产生后来那般大的伤亡。
关于这个事实, 宋和无从辩解。
他原本已经想好了理由, 可在面对郗归那双好似能够看透一切的眸子时, 他仿佛于刹那之间,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以至于霎时一个激灵, 意识到自己绝不应该在此刻辩解。
但这个意识显然来得有些晚了, 以至于宋和清楚地看到, 在察觉他想要辩解的意图之后,郗归竟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她冷淡地说道:“你有什么借口, 尽管都说出来吧。事到如今, 事情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 我们索性就锣对锣、鼓对鼓地谈一次,说说过去,也说说未来,权当是不破不立了。”
宋和不确定郗归的意图,谨慎起见, 他决定闭口不言, 先观望观望再说。
对于他的缄默,郗归仿佛并不太在意, 只是面若霜雪地说道:“你不是不知道面见高权一事事关重大,你只是着急。”
“你急着去稳住庆阳公主,你生怕自己不能抓住这个身份高贵的女人,你怕她行事飘忽不定,于几个时辰内又改了主意。”
“你心里很清楚,北府军有不止一种办法,能在吴兴展开分田入籍之事。可你若要尽快跻身上层,却只有尚主这一条快速便捷而又切实可行的法子。”
“你认为自己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所以才会纵容庆阳一直留在府衙等候,所以才不先去面见高权,而是直接带人回了府衙。”
郗归的语气讥诮而严厉:“不要跟我说什么诸如渡口距离大营太远,你回来得时间太晚,去大营的路与回府衙不顺路之类的鬼话。你若真的想做,纵有十个八个困难,也全都能够克服。更何况,这本也只是多绕点路的工夫,并不是什么难办的事。”
她冷冷地说道:“承认吧,宋和,你只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宋和深深看了郗归一眼,并未急着辩解什么。
在听到高权那句“十不余三”之后,他就知道必定会有如今这般的局面。
坦白讲,宋和心中其实颇有些不以为然——私心?人生天地间,谁又能没有私心?若非为了那点私心,他堂堂七尺男儿,又何必摧眉折腰地来追随一个女子?
可郗归不会明白这些,这位北府军的女郎,实在是太过理想化了——她就像他的老师郗岑一样,固执地朝着自己脑中预设的目标前进,误以为可以通过人为的努力,让周遭所有人都与他们同心同德。
可这世界本就是由千千万万的普通人组成,人人都各有各的私心,根本不可能长久地拧成一股绳,所以桓阳退了,郗岑败了,而前天夜里的吴兴,他自己则在前往大营报信和回到府衙稳住公主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如今的宋和回头看去,当然知道自己选错了。
可在他看来,这一切并非没有缘由——人人皆有为己之心,倘若郗归作为主君,没能给他一条切实可见的光明前途,那么,他自己去找这样的一条路,又何错之有呢?
郗归看出了宋和的不服气。
她一桩一桩地说道:“宋和,你扪心自问,豫州市马之事,迁延一年之久,可我是不是从未责怪过你什么?因为我知道那是桓元有意拖延,原非你的过错,不该迁怒于你。”
“我知道你无心军事,所以在你回到京口之后,便给出了于徐州任职的选择。你完全可以踏踏实实地从郡县做起,一步一步地做出实绩,获得升迁,让任何人都不能质疑你的能力。”
“可你却觉得这样太慢,执意要来吴兴开拓。我欣赏你的眼光和能力,所以同意了这个请求。”
“吴地三郡,会稽由高平郗氏的郎君亲自主理,吴郡由温述和顾信这一侨一吴两位世家子弟共同主事。唯有吴兴,你一说要来此地,我便立刻放权。”
“高权纵使掌管军务,可却绝对不会插手你的政事,你完全可以在此大展宏图,实现心中抱负。”
“如此种种,难道能说是我没有给你足够的权力,是我没有给你上升的空间?”
“只要你在吴兴真正完成分田入籍的计划,便会获得足以载入史册的功劳,任何人都不能够抹去你的功绩。”
“可你是怎么做的呢?”郗归沉痛地说道,“明明有这样好的机会,可你却犹嫌不足。”
“在庆阳公主抛出橄榄枝后,你敏锐地察觉到,可以靠着她的身份,更快也更顺利地在吴兴推行分田入籍之事,可以让你在获取名望与政绩的同时,再获取一个足以跻身上层的身份。于是,你心动了。”
“这心动麻痹了你的警惕之心,使你唯一害怕的事情,由不能顺利完成职责,变成了失去庆阳公主这条青云梯。你在兴奋与紧张的作用下,擅离职守去了会稽,又忽视了会使朱、张二氏生起警觉的可能,固执地将庆阳公主留在了府衙之中。最重要的是,你没有亲自去见高权,而是派人送信,给了世族窥探秘密的可乘之机。又不监不察,纵容刘石一人上路,以至于走漏消息,引发了前天夜里的动乱。”
“如此种种,你可有话说?”
宋和深深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然换上了一副笃定的神色。
他坚定地开口,有理有据地为自己辩驳:“我并非仅仅是为了自己。”
“吴兴与会稽和吴郡都不同。朱、张二族靠着坞堡,并未在孙志之乱中折损太多人手。世族根基犹在,以至于吴兴根本无法像会稽与吴郡那样,顺利地开展分田之事。”
“朱、张二氏不会愿意在吴兴重蹈会稽和吴郡的覆辙,如此一来,他们一定会想要借助司马氏的力量来制衡我们。只要我们能够取得庆阳公主的支持,那就能够夺取先机,在名分上先压他们一头,使得建康城中的司马氏皇帝,不能再做出如同自打嘴巴般的许诺来声援吴地世族。”
“所以我一定要争取到庆阳公主,这并非仅仅是为了我自己的私心。”
“是吗?”郗归轻轻晃了晃手中的茶盏,“公心私心,到底各自占几分,你自己心中最清楚。官面文章做得多了,莫要连自己也骗了。”
她放下茶盏,将手覆在案上的两份简报上:“三吴是内战的战场,北府军从来没有过这样大的伤亡、这样惨的险胜,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一切会发生在吴兴。”
“那是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一个个英勇的好汉,他们就这样因为一个人的疏忽,一个人的背叛,一个人的私心,而命丧黄泉。”
“宋和,你有在乎过他们吗?”
“你没有。”
“不是只有痛哭流涕才叫作沉痛,也有人心中痛苦,却仍旧强撑着坚守职责,可你却并非如此。”
“你只担心这会影响到你的前途,而并不为他们的牺牲本身感到心痛。”
“宋和,你根本不明白北府军为何能一次又一次地取得胜利;不明白我身为一个女子,为何能成为徐州与北府军的统领;不明白我们在会稽和吴郡的胜利,究竟靠的是什么。”
“你若一直都不明白这些,那根本无法长久地与徐州与北府合辙而行。”
“不是我不肯给你机会,而是你从来都不愿意真正地去了解这些事情背后真实的逻辑。”
“不是我不愿意去了解。”宋和开口为自己辩解,“我已经尽力去做了。我对于纪律规矩的强调,甚至远胜于高权等人,可却还是发生了诸如刘石和赵强那样的事情。”
“女郎,吴兴府衙中的所有将士,都是高权拨给我的部下。刘石和赵强既然出了这样的问题,其他队伍中必定也有类似的事情,只是恰巧在吴兴显现了出来罢了。”
“关于这一点,我自认倒霉。可你不能因此就否认我在吴兴所做的一切!”
他振振有词地说道:“这是一个偶然。如果刘石顺利将信送到了高权手里,很有可能根本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女郎,你自诩公正,可有没有可能,你对我的这种种指责,都受到了事后偏见的影响呢?”
“偶然?”郗归反问道,“那你告诉我,这样的偶然,为什么偏偏发生在了你的身上?”
“府衙中有几百个人,你为何独独选择了刘石和赵强?事情发生之后的这数个时辰之内,你又查出了什么?”
宋和抿了抿唇,顺着之前拟好的思路,继续先前那场被打断的报告。
“前天上午,我带着二十名护卫前去会稽。回来之后,直接去了书房写信。那时天色已晚,我不想惊动太多人,以免走漏消息。恰好刘石主动提出送信,我便点了他,以及他身边的赵强。”
“事发之后,我去刘石平日所在的队伍了解情况。刘石是该队的什长,我问了队里的还活着的三名伍长和其余成员,他们说事发前的两三天,刘石便已有些神思恍惚。”
“恍惚?”郗归听到这里,脸上浮现怒意,“府衙中的这五百多人,是谁在负责将士们的思想和学习?他的思想工作是怎么做的?为什么没有人报告此事?那些知情不报之人,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刘石如此恍惚地去执行专项任务吗?就凭这一点,你也敢跟我说偶然?”
宋和同样深恨这些人的隐瞒:“我问了那些将士,他们虽察觉到了刘石的异样,却以为他是出来太久、思念家人的缘故。他们生怕报告了此事后,会令刘石在上级面前留下不好的印象,影响刘石的前途,也怕被别人误以为自己是个记恨同僚、打小报告、暗地里使绊子的人,所以谁都没有开口。”
“除此之外呢?”郗归冷眼看着宋和,继续问道,“除了神思恍惚之外,他还有何异动?”
她现在怀疑,这位壮烈牺牲、传递消息的勇士,背后牵涉到了不为人知的阴谋。
“目前并未掌握其他的异状。”宋和虽然不信,可却实在没有查出更多的线索,“不过,我仔细问了他的下属和同僚,发现事发前的几日,刘石常常拿着一个荷包出神。有人曾问他那荷包是何物,刘石说,那是其妻儿的东西,他不过是睹物思人罢了。”
宋和脸上浮现出一个嘲讽的冷笑:“那荷包乃是蓝色,其上绣着兰花,还请女郎派人回京口,与刘石家人核实此物。”
第142章 偏见
郗归轻轻点头, 看向南烛。
南烛当即意会,出帐吩咐了下去。
“还有呢?”郗归扫了宋和一眼,“接着说。”
宋和收拾思路,继续说道:“刘石出门送信之时, 庆阳公主带至府衙的一百余名护卫, 正在门外等候。就在他出门之后, 一个名叫薛林、外号小黑的吴人护卫,借口腹痛离了队伍。因其是公主府的人, 所以当值的将士并未进行核查。而这个人, 直到两方交战, 都并未回来。”
“吴人护卫?并未核查?”郗归冷笑着重复了一遍。
没有一场失败是纯粹出于偶然。
她早就跟宋和说过,两军相争,一胜一败, 皆决于内因。1
而前夜之战, 北府军虽胜犹败。
极有可能正是这一个又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疏忽, 最终合在一起,共同酿就了失败的内因, 造成了前天夜里的惨剧。
“正是。”宋和面有惭色地点了点头, “当夜乱起之时, 吴兴朱氏、张氏,以及逃至建康的会稽陆氏家主,齐聚张氏坞堡。”
“后来陆氏派出了三分有二从建康带来的部曲,张氏也几乎倾巢而出,唯有朱氏家主, 自始至终都没有做出发兵的决定, 以至于被软禁在了张氏。”
郗归翻动条陈:“可朱氏最终还是出兵了。”
“下令出兵的是朱氏二郎。”宋和轻轻颔首,拧眉说道, “此人颇善笼络人心,当天夜里的三股乱军,唯有朱氏攻势最为猛烈。”
“朱家大郎呢?”郗归若有所思地问道。
宋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答道:“当天夜里,朱二郎盗取朱氏家主的令牌调动私兵,唯有少部分固守坞堡的护卫,仍旧守着朱杭定下的‘看家护院者认人不认物,无事不得擅离职守’的规矩,一直守在坞堡。”
“据他们所说,动乱发生之前,那薛林曾夜叩府门,前去谒见朱二郎,之后又带人挟持了大郎,所以二郎才能顺利发兵。”
“朱氏家主也说,当夜杀死北府军使者、去张氏坞堡复命之人,便是个皮肤黝黑、身形矮小的南人,仿佛正是姓薛。”
“可真是好疏忽啊!”郗归冷笑一声,厉声问道,“那朱氏家主如今人在何处?朱、张、陆三家的主子,如今有多少还活着,有多少死了逃了?这薛林又在哪里?”
“高将军率人入城之后,陆、张二氏的部曲护着两位家主及几个公子逃走,朱氏家主朱杭则被留在了张氏坞堡之中,最后被郗将军的手下缚住。至于朱家,朱氏坞堡之内,朱二郎与那薛林均已不见踪影,只余下几个一问三不知的主子,和一群当夜并未参与作乱的护卫。那朱大郎在卧房之中被人割喉,恐怕是薛林临走之前所为。”
郗归沉吟着问道:“这些人往哪个方向逃了?可有人去追踪?”
“应当是与乱军一道,往西边去了,郗将军已派人追踪。”
“朱杭如今是个什么态度?他知道朱大郎死了吗?”
“城中乱糟糟的,并未严格控制朱大郎死讯的传播,想来朱氏家主已有所耳闻。”
郗归嗯了一声:“你先回去吧,天亮之后,带朱杭来见我。”
宋和点头应诺,临走之前,又补充了一句:“庆阳公主也想见您。”
“让她先等等吧,我现在顾不上她。”
郗归说到这里,话锋顿时一转:“不过有一件事,我现在就可以明确地答复你:我虽愿意与庆阳公主合作,可你与庆阳公主的婚事,我却绝对不会同意。”
“你回去之后,好好想想这一件整事该怎么收尾。等风波彻底平定之后,我会按功过论赏罚。至于你,我给你半年的时间,这半年内,我们论迹不论心,单看你做得如何,有何功过。半年之后,你若还是无法打心底里接受北府军的一切,那便另谋高就吧。”
宋和一一答应,并未在尚主之事上多做纠缠,只深深地看了郗归一眼,开口问道:“敢问女郎,您总说要坦诚,那我便鼓起勇气,问您一个问题——您之对我,是否存有偏见?”
“偏见?”郗归反问了一句,并未过多地隐瞒自己内心的想法,“我欣赏你的才能,你的韧性,以及你不甘下游的决心和行动力。可你的所思所为,却都与北府军格格不入。我不强求你的改变,但你若一直如此,势必不能使我放心。”
“宋和,唯有同心同德,才能真正并肩作战,你回去好生想想吧,看你是想做一个真正的能臣,还是一把只想向上爬的钢刀。”
宋和若有所思地离开了,南烛不解地问道:“女郎,您就这么让他走了?不治他的罪吗?”
“不然呢?”郗归面无表情地回道,“你倒是说说,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他为了一己之私,走漏了消息,致使朱、张二族发兵来攻,使得北府军折损了将近千名人手,这难道还不是罪过吗?”
郗归微微摇头:“我此前说过,论罪之事,向来是原迹不原心。宋和想要与庆阳公主合作,固然有其私心在,可依照先前的形势,若是真的达成合作,对我们在吴兴的计划而言,也是一桩有利而无害的事情。他的确没有及时通知高权,可之所以这么做,也确实是有天色已晚、路途不便的原因在。”
“刘石走漏了消息,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都体现出了整个北府军可能普遍存在的疏漏。军中没有落实好因公出行和思想工作的制度,才使得那份信件泄露了出去。”郗归叹息着说道,“世族若一早便做了劫杀使者的计划,便绝不至于在刘石还没断气的情况下,将他仓猝留在那里,不把现场清理干净。”
“杀人一定是仓促之间做出的决定,那么,很大的一种可能是,刘石先向薛林透露了北府军即将与庆阳公主合作的消息,以至于对方不得不改变计划杀人灭口,阻拦这一讯息向城外传播。若真如此,军中之罪,只怕并不轻于宋和。”
南烛有些不敢相信:“可刘石,毕竟是北府旧部后人,是从前北固山的私兵啊。”
“那又如何呢?”郗归淡淡地问道。
她纵使明白,却依旧觉得疲累:“只要是人,就会有私心,有弱点,就有可能被人威胁,被人利用。”
她有些自嘲地说道:“这一战,我们不是输给了吴姓世族,而是输给了人心。无数的私心交杂在一起,使得一个个看似微不起眼的疏漏,终于织就了一张伤亡惨重的大网。没有人是有意的,可最终却出现了无人能够承担得起的惨烈后果。”
“我不能不怪罪他们,却不该将这一切全部都归咎于某几个人。这并非是因为我的仁慈,而是由于我亦有失管失察的过错。”
“知耻而后勇,将士们需要一个洗刷耻辱、冲淡伤痛的机会,以便走出这一战带来的沉重阴影。”
“无论是高权还是宋和,只要他们愿意,都可以在吴兴继续戴罪立功,半年为限,且看半年之后,他们能做出什么成绩吧。你帮我记着,回头要在整个北府军与徐州境内,开启一轮彻底的关于纪律规矩与思想工作的整顿和检查。”
南烛认真记下,叹了口气:“话虽如此,可我还是不甘心,女郎,毕竟死了这么多人啊。”
“这件事会永远记在当事者的档案里,影响其后续的每一次晋升。至于别的——”郗归闭上眼睛,按了按额角,“吃一堑长一智,北府军如今有数万人,我们不可能完全掌握每项制度的落实实施。监察之制,自古以来便是一道复杂的难题,其间牵涉着无数的利益,交杂着无数的斗智斗勇,永远都不可能有尽善尽美的那一天。我们只能一面加强监察,一面尽可能地提升大家落实制度的意识。只有真正付出了流血的代价,大伙儿才能清醒地意识到,平日里对制度的疏忽,会在战场上造成血淋淋的惨痛代价。经此一役,北府军固然伤亡惨重,但大家也能从中获取些值得警惕的教训。”
说到这里,她难免有些伤怀:“只是可惜了那些牺牲的将士,制度可以完善,纪律可以整治,可已经失去的生命,却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南烛担忧地看向郗归:“女郎,战场之上,胜败伤亡本是常事,您不要自责。”
郗归摆了摆手:“我没事,你去忙你的吧,让我自己静静地待一会儿。”
南烛沉默地退出了营帐,郗归拆了头发,和衣躺在那张简陋的床榻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她的头很痛,眼睛也很累,可却怎么都睡不着。
从高权到宋和,他们一个个的私心,令郗归感到分外心累。
她知道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所有人都会有私心,江左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世家,无不在为其私心利益而筹谋;而那些在分田之计中获利的百姓,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支持北府。
郗归从一开始就很清楚,共同的信仰固然重要,可她还必须给下属们提供一种切实可靠的有盼头的生活,必须让他们知道,追随她、追随北府,是能够让大家过上触手可及的好日子的。
在这个维度上,私心与公利并不冲突。
甚至可以说,私心能帮助大家更好地实现公利。
可当这些下属们逐渐成长为一个个首领,当他们的私心与任务的执行、职责的完成产生冲突时,这私心就不再是能够帮助他们更好地效命的利器,而是阻碍他们理智公正地做出正确决策的阻碍。
郗归并不能完全消灭这私心,她只有两种办法可以采用——要么给予他们更多的利益、更光明的前途,要么采取更加有效、覆盖范围更广的监察方式。
可前者久久不见尽头,后者又太过劳民伤财,实在并非上策。
更让郗归感到失望的是,不仅宋和问她是否对他怀有偏见,就连她向来看重的北府旧部后人高权,也怀疑她偏心宋和,怀疑她会因宋和之死而迁怒北府。
郗归一向自诩公正,没想到属下们却一个个地都这样想她。
她再次想到了《道德经》中的那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一个政治和军事集团的最高首领,绝非一个简简单单的个人——她应该是一个权力机器,是北府军的一个政治机关,而绝非仅仅是她自己。
这究竟是一种悲哀,还是一种荣幸?
第143章 无情
后世之人对异化避之不及, 可对郗归而言,她在北府军的地位,便注定了她必须被这个职位异化——或者说,与之共生。
她在一日日地丰富这个职位所具有的意义, 同时也在被它改变。
从选择拿着兵符进入北固山的那一刻起, 郗归就绝不仅仅是她自己, 她必须不断地进行自我克制与自我修正,以便更好地行使手中的权力, 带领麾下之人更好地走向未来。
这是她心甘情愿的选择。
是她主动放弃了那条更为容易的道路。
获取权力的过程, 从来都并不简单, 这是她应当付出的代价。
首领一词,不仅代表着权力,更是意味着献祭。
她必须献祭自己的血肉, 刨除很多的私心, 成为那冰冷座椅的一部分。
郗归觉得自己明明已经努力去做到公正, 可部属们却犹觉不足。
信任不过区区二字,可真要实现, 却是那样地艰难。
这是一场漫长的征途, 对她而言, 首先应该做到的,便是无情二字。
对于部属们而言,主君的无情便是最大的有情,因为这意味着毫不偏私,意味着每个人都会拥有同等的机会。
所以, 郗归必须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无情, 更加公正。
风呼呼地吹着,似乎预示着一场极大的暴雨, 帐外有人快速地奔跑着,招呼将士们收起柴禾粮食等物。
雨很快落了下来,噼里啪啦地,挡住了天地间除此之外的一切喧嚣,仿佛要彻底冲刷掉那场动乱带来的所有血污和罪孽。
郗归听到郗途大声吩咐,让人去城中给宋和与高权传信,教他们务必注意尸体的处理,以免污染水源,引发疫病。
她听到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远,渐渐都被雨声隔开。
轰隆隆的雷声在她耳边炸响,凉意一点一点地从帐外渗了进来。
密织的雨幕挡住了无数人的来路和去路,郗归在这雨声中放松了思绪。
她想:“我终于可以好好地歇一会了。”
然而,没过多久,郗归便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越来越近。
那声音叫嚷着,要见郗归一面。
南烛重新出现在了营帐门口,她说:“女郎,庆阳公主来了。她方才去见了郗将军,眼见郗将军忙着处理防疫之事,又闹着要见您。”
“让她进来吧。”郗归叹了口气,疲惫地坐起身来。
南烛掀开帘子,朝外吩咐了一声,自己则走上前来,为郗归梳发。
郗归摆了摆手,随意将头发往后拢了拢,索性就坐在榻边,等候司马恒的到来。
司马恒很快便风风火火地掀开了帘子,带着一身的雨气,直直冲进了帐中。
她看着郗归苍白的脸色,未经熨烫的衣衫,想到郗途方才所说的话,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这样一个孱弱的女子,凭什么成为北府军的首领,难道就仅仅因为她是郗岑最亲近的妹妹吗?
司马恒心中很是不服气,却又知道自己无可奈何。
她冷哼一声,看向郗归:“你如今的派头倒大,见了高权,又见了宋和,据说还要见朱杭那个老东西,可偏偏就是不见我。你这么做,岂非藐视皇家公主?”
郗归听了这话,不由露出了一丝笑意——这么多年过去了,周遭所有的人与物,全都变了又变,可司马恒却仿佛仍是当初那个风风火火而又别别扭扭的公主。
她轻笑着开口:“见不见的,你不是也来了吗?”
这笑意落在司马恒的眼里,令她颇有些几分难为情:“不许笑!你是不是也在笑话我?我抢走了王贻之,却成了建康城中的笑话;而你离开乌衣巷后,却嫁给了谢瑾,还拥有了北府军这样一支人人艳羡的势力。郗归,你是不是很得意?”
郗归听到司马恒提起往事,脸上的笑意不由收敛了些。
她想起了当初接过和离书时的屈辱与震惊,想起了自己因那段婚姻而被长久地困于乌衣巷,以至于不能见到郗岑阿兄最后一面。
后者是郗归心中不可触碰的隐痛,每次想起,都仿佛在撕裂那个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疤。
郗归的沉默令司马恒有些不自在,可她却仍旧保留了那副色厉内荏的模样,气鼓鼓地看着郗归,仿佛倒是她占理似的。
郗归叹了口气。
她伸出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坐吧。”
司马恒昂着头颅走了过去。
她第一次坐在营帐中的这种简陋床榻上,心中很有几分新奇之感。
过去的很多年里,她对军营的印象,就是桓渡那一身泛着暗红色光芒的盔甲,还有卸甲后那冲人的汗味。
司马恒从未想过,自己也有坐在中军营帐的一天。
“有趣吗?”郗归看着她的神色,不由有些好笑。
司马恒的确是个任性娇纵的公主,有时候,这任性会让她难得的天真显得颇有些可爱。
司马恒缓缓点头,别别扭扭地答道:“确实有那么一点点意思。”
她的脸上已然卸去了刚进来时那副凶狠的模样,显得很是好看。
郗归弯了弯嘴角,觉得跟她说话倒也算是一种放松:“听说你前天夜里杀了不少乱军?”
司马恒听到这话便来劲了,她兴奋地回道:“可不是嘛,那些乱军不长眼,非要往我跟前冲,那我当然要让他们有去无回咯。”
她伸出手比划着:“我跟你说,我的刀法,可是桓渡都说过好的。那些乱军但凡敢冲过来,我就刷刷刷地动手,如此这般地拦腰砍去,让他们动弹不得。”
郗归轻轻颔首:“的确厉害。”
“那是当然。”司马恒骄傲地说道,“我跟谢蕴可不一样,我的刀法和骑术,可是在荆州真刀真枪地练过的,就算回了建康,也有护卫陪我练习,才不是那种花拳绣腿呢。”
她用胳膊肘撞了撞郗归:“哎,我说,你看你身子骨这么单薄,不如叫我一声阿姊,随我学习刀法。”
“我可不跟你学。”郗归笑着拒绝,“你这刀法怕不是桓渡教的,保不齐还是人家祖传的本事,我可不能乱学。”
“那有什么。”司马恒并未因郗归提起桓渡而觉得不快,她毫不在意地说道,“既教给了我,那便是我的本事,我爱让谁学就让谁学!”
“是吗?”郗归挑眉问道,“我有个小侄女,她倒是很喜欢这些,你若真想教人,不如去了京口,收她做个女学生?”
“教你侄女有什么意思?”司马恒翻了个白眼,“她的师父还不是跟你一个辈分?有什么意义?”
郗归笑着看着司马恒,并不说话。
司马恒不自在地踢了踢郗归的脚:“喂,你为什么不同意我与宋和的婚事?”
郗归扶额叹了口气:“别说什么婚事不婚事的,你跟王贻之都还没有离婚,又何必谈什么与宋和的婚事?”
“我不管。”司马恒傲娇地说道,“我可以帮你作证,证明是朱、张二氏主动挑起祸端,阴谋犯上作乱,还可以把我在吴兴的田地都送给你,支持你行分田之事。我都这么配合你了,只不过想让你帮我离一个婚罢了,难道你连这都做不到吗?”
郗归沉静地答道:“大军已至,无论你是什么想法,朱、张二氏又是什么动机,都不会改变最终的结果——吴兴,我非要不可。”
她笃定地与司马恒对视:“公主,事情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有没有你的支持,对我而言并不十分重要。”
“你!”司马恒愤怒地瞪向郗归,“又不是我让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的!宋和根本没有提醒我,没有说长久地待在府衙会引起朱、张二氏的怀疑。那天夜里,我甚至派出了护卫出城送信,还与北府军一道抵抗乱军,难道我不是在帮你们吗?你如今这样说,是想过河拆桥吗?”
“过河拆桥?”郗归冷静地问道,“可是公主,你是我的桥吗?”
司马恒抿了抿唇,不情不愿地先行让步:“我总不是你的敌人,不是吗?往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我不再记恨我兄长的死因,你也不再在意王贻之,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彼此敌对呢?”
“这世上的事情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不是敌人,也并不意味着能够成为盟友。若要结盟,我得看到实在的利益。而你,公主,你又可以为我做些什么呢?”郗归轻笑着摇头,“再者说,你若要与我合作,又为何又要将自己作为司马氏公主的政治资本,通过结婚的方式,转移到别人身上去呢?如此一来,我又何必与你合作?”
司马恒因着最后一个问题而心生迟疑,她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些问题,而是突然安静了下来。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个公主,皇女的身份是她最大的倚仗。
可事实上,这倚仗却是无比地脆弱。
一个女子,即便贵为公主,也只能依靠着来自父亲、兄长、侄子,以及他们的妻子所流露出的怜惜与同情,来获取尊敬与看重。
而即便拥有了这些怜惜与同情,公主也只能享受皇室成员的待遇,而不能像一个真正的皇子那样拥有权力。
过去许多年的见闻,都早已明明白白地告诉司马恒,公主的身份是一场镜花水月般的富贵梦,唯有通过一个真正有能力的男人,才能够转为收益。
可这转化究竟是有风险的——也许那男人太过野心勃勃,会给她带来灾难;也许那男人太过懦弱无能,根本无法成功实现这一转换。
前者如桓渡,后者如王贻之,而宋和,又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暴雨依旧在下,一道白光闪过,司马恒握紧了抓着裙边的右手。
她看着郗归,犹豫了几瞬,最终还是开口问道:“郗途说,你才是北府军真正的主人。他说他所做的一切,都要听从你的命令。这是真的吗?”
第144章 出路
“不错。”郗归轻轻颔首, 既没有隐瞒什么,也并未因此而面露得色。
但这并不妨碍司马恒因此而大受打击。
“为什么会这样?”她不解地问道,语气中浸满了不甘,“他明明是你的兄长, 为什么竟会心甘情愿地听从你的吩咐?宋和那样桀骜不驯、野心勃勃的人, 为什么竟也会听你的指挥?从前在荆州时, 你不过是个终日里待在沁芳阁玩耍的小姑娘罢了;就连在乌衣巷时,也不过是个平庸的妇人。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竟然可以掌控北府、掌握徐州?”
司马恒的语气并不算好, 可郗归却并未因此动怒。
她只是微微侧头, 不急不缓地看着司马恒说道:“只要下定决心去做, 那么,哪怕有千难万险,也总能找到办法去克服。有人的地方, 就会有利益;既然有利益, 就可以利用它去团结一部分人, 分化一部分人,从而建立属于自己的势力。”
后人元好问论诗, 曾云:“鸳鸯绣出凭君看, 莫把金针度与人。”1
锦绣虽好, 可个中三昧,却是绣工们安身立命的本事,不可轻易传与旁人,只能自行琢磨领会。
然而郗归从不刻意隐瞒自己那所谓“法宝”,她巴不得能有更多的人与她同心同德, 一道追寻那个最大的善。
遗憾的是, 旁人往往并不相信这一点。
他们不相信大道至简,只以为其中必然会带着极多的利益纠缠与阴谋算计。
想到这里, 郗归有些自嘲地笑了,尽管如此,可百姓与将士们的笑颜依旧让她感到开心,她依然愿意去为之努力,为之奋斗。
她对着司马恒回顾道:“我帮助北府军的将士实现个人价值,我给宋和一展抱负的机会,我让吴郡的世族有机会跻身官场,我帮郗途重振高平郗氏的门楣,我为那些贫苦的百姓分得田地。我许给了所有这些人切切实实的利益,努力和他们达成一个个共赢的新局面,那么,我当然会拥有属于自己的势力。”
郗归在心中想道:“尽管未来还会有种种的不顺利,眼下也还有重重的困难要克服,可我终究已经走过了最艰难的那一步。北府军的体量越来越大,这种种私心与利益的纠缠,不过是题中应有之义。我不该抱怨,也不该觉得为难,这是我应该承担的责任。”
“共赢?”司马恒拧眉问道,“你总能和那些人达成共赢的局面吗?一旦你要与他们分享利益,那么留给自己的就会变少;若是给甲给得多了,乙获得的又会变少。怎么可能会一直共赢?”
郗归听了这话,不由展颜而笑。
她想起了那个极有名的譬喻,将之改头换面地讲给司马恒听:“譬如我有十枚铜钱,那么,哪怕我分与你九枚,也不够你做什么;可我若有万枚铜钱,那只消分与你十分之一,便是一贯之数,远比十枚钱的九成要多得多。”
司马恒虽觉得有理,却还是嘴硬地驳道:“一贯钱也做不来什么。”
郗归早已识破了这位公主的口是心非,她慨叹着说道:“资源越是匮乏,人与人之间的争夺就越是强烈。这源自人求生的本能,无法轻易奈何。可我若能获取更多的资源,更多上升的空间,就可以把它们层层分拨下去,以求达到一个让尽可能多的人能够宽裕生活的状态。富足能够使人平和,希望同样可以。我之所以能与这许多的人达成共赢,就是因为我们共同怀揣着这样的希望,在一道努力发掘更多的资源。”
司马恒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你我之间呢?你我二人,可能做到双赢?”
“那就看你能给我什么,而我又能够给你什么了。不过,无论如何,这都是你我二人之间的合作,实在不必牵扯到宋和。”郗归侧身看向司马恒的眼睛,“公主,你真的觉得宋和会是一个好的合作对象吗?”
“可我又有什么选择?”司马很没好气地说道,“我身为公主,可手上却根本没有任何真正的权力。我不像你,有一个会把兵符都留给你的好兄长,和一个心甘情愿听你指挥的亲哥哥。我只有一个公主的名头,若想真正拥有权力,若想过上好日子,我就必须获得一个足够高的新身份。既然如此,除了婚姻之外,我还能有什么好办法呢?”
“不,你有的。”郗归温和地注视着司马恒,“或许你可以靠你自己,靠你自己本身的能力。”
郗归想到了郗如,想到了喜鹊,想到了潘可,还有她此次动身前,北府军的校场之外,正不分昼夜地火热进行着的女军初次招募。
一个鲜妍的笑容浮上她的脸颊:“你可以去京口看看。在那里,我们即将成立一支女军。消息传出后的第一天,便有无数女子争先恐后地前来投军,想要通过自己的力量,来博取一个更好的未来。论本事,她们中的很多人并不输给男儿,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未来,这些女子将会靠着自己的本事,拥有更高的地位,过上更好的生活,成为万千女子奋斗的榜样,成为女子之中的英豪。”
“女军?”司马恒嗤笑一声,并未答应,“我的确有本事杀死几个乱军,可那并不代表我愿意去过那种在沙场上东奔西跑、疲于奔命、刀口舔血的日子。”
她骄傲地说道,眉眼间满是自豪:“我生来便是公主,而非一个要靠着军功等待升迁的粗莽武夫。“
“武夫又如何?”郗归沉声问道,“你瞧不起这些人,可还不是要依靠他们来保卫你的安全,护卫你的国家?”
“再说了——”说到这里,郗归冷笑一声,看向司马恒,“你知晓前天夜里的动乱是如何发生的吗?”
动乱的余波还未完全平静下来,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尚未完全查清。
截至目前,刘石的异动与那些有关薛林的证词,还都统统只是掌握在少部分人手中的机密,司马恒并不知晓。
直到此刻,她才因郗归突如其来的发问而觉出些不对。
她锐利的眼光,直直地逼视郗归:“你这是什么意思?”
“呵。”郗归嗤笑一声,冷冷说道,“若非你瞧不起武夫,若非你没有管好手下的护卫,何至于堂堂公主府的护卫之中,竟然出现了一个细作?那薛林因着你的缘故,得以守在府衙之外伺机而动,劫杀我北府军的使者,盗走宋和寄与高权的信件,又伙同朱家二郎挟持朱大郎,发动朱氏私兵参与到攻打府衙的叛乱中去?”
“你说什么?”司马恒震惊地反问,“无凭无据地,你凭什么这样信口开河?”
“我自然不会污蔑你。”郗归毫不避让地与司马恒对视,“你府中的护卫,朱氏坞堡中的仆役,还有当夜曾见过薛林的朱杭:不止一人可以证明,薛林在刘石走后借故离开,后来又返回朱氏坞堡,面见朱家二郎。”
“怎会如此?”司马恒面上依旧毫不让步,可心中却方寸大乱。
她努力在脑中回忆着那个名叫薛林的护卫,可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薛林不该反叛——公主府的护卫个个不愁吃穿,拿着远高于寻常人的俸给,司马恒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优待他们!
她冷冷地驳道:“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前天夜里,动乱发生之后,无数护卫加入了击杀乱军的行列,既然他们都能够尽忠职守,那薛林为什么不行?谁知道他收了那些吴人多少好处?此等见利忘义之人,自己在财帛之前生了异心,又如何能赖到我的头上?”
郗归并未反驳什么,她只是平静地问道:“你对这薛林有印象吗?”
司马恒答不上来:“左不过就是个小人罢了。”
郗归审视地看向司马恒:“那是一个身型矮小,面容黝黑的吴人。”
“是他?”司马恒仿佛有几分印象,她皱眉说道,“此人形貌丑陋,又不善言辞,实在不知是如何被选入的。”
郗归冷笑道:“那你又可曾想过?此人的外貌言语是如此地不占优势,可却依然能够入选,这是不是代表着,他确实有着远超旁人的本事,所以才能让人忽略其他劣势,将之纳入皇室护卫?”
“刘石是北府军中数一数人的好汉,所以才能承担送信的任务,可却死在了薛林手下。就是这样让你瞧不上眼的小人与武夫,最终引发了连你都无法收拾的祸乱,事已至此,你还依旧瞧不起他吗?”郗归眼中颇有几分嘲意,“公主,你可曾想过,极有可能正是你的忽视、你的瞧不起,才让薛林日复一日都无法看到未来的希望,以至于行差步错、才投了吴人?”
“不见希望又如何?这算什么正当理由?”司马恒被郗归的眼神刺痛,她并非怀疑这推测本身,只是依旧对薛林的行为嗤之以鼻,“他若觉得无望,便该自己去找希望。毛遂尚能自荐,他若自认为怀才不遇,便该想方设法去找出路才是。我手下护卫,足足有两百之多,怎么可能一一了解?薛林为什么一定要等着我去发现他、赏识他、重用他?他难道不该先为自己负责吗?”
“所以他去自己找出路了呀。”郗归缓缓摇了摇头,“这世上之路,原就不止一条,有的纵横交错,有的背道而驰。他在你这里不痛快,便去投了朱家二郎那个‘明主’。这原与我没有关系,可却造成了我北府军从未有过的惨烈伤亡。公主,你说,我又该怪谁呢?”
司马恒依旧觉得薛林是个既不磊落也缺乏勇气的无能之人,可当她面对郗归带着疲色的眼神时,却终究觉得理亏,是以不再反驳什么,只在心里骂了薛林好几句,又低声对着郗归嘟哝道:“反正无论如何,我是绝对不会去帮你带领女兵征战沙场的。”
“当然。你若不愿意,谁也不能勉强你。”郗归缓缓点了点头,“可是公主,你要明白一件事:权力这个东西,从来都是要靠自己去争取的。我当然可以尊敬你,将你像个祥瑞一般地摆在那里,让大伙儿为你奉上一些虚名和赞美。可一旦如此,你的生活便不会与从前发生太大的变化,你永远不可能通过这种方式来获取真实的权力。公主,这条通往权力的道路,从来都并不好走,你没有办法同时拥有轻松和权力,我也同样如此。人生在世,所有东西,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第145章 邀约
“要想获得实在的权力, 便必须得有实在的功勋,否则别人就算面上尊敬,也不会真正看重你。”
司马恒听了这话,深深地看了眼郗归, 许久没有言语。
郗归倾身向右, 取了南烛放在那儿的一盏温水过来, 微微润了润嗓子,然后才不紧不慢地问道:“再说了, 宋和究竟待你如何?即便你身为公主, 他又可曾在你面前卑躬屈膝过?当今这个世道, 门第当然重要,可若没有本事的话,就算出身再好, 也还是会被人瞧不起的。”
司马恒想到那个夜晚, 宋和跪在她的身边, 隔着一曾薄薄的丝帕,轻轻握住了她的右手。
她曾在那一刻有过短暂的心动, 想要征服这个明明极具威胁、可却不得不选择暂时蛰伏的男人。
然而, 没过多久, 宋和便在情急之下,冷酷地呵斥她,让她闭嘴。
男人的柔情是如此地不可靠,仅仅凭借着他们一时的兴致与筹谋做主。
上位者如此,下位者同样如此。
女人若想凭借这一点去获得权力, 那便只能取之由人, 予之由人。
就像刚才,宋和满腹心事地离开中军营帐, 与司马恒在营地相遇。
他与她寒暄的方式是那样地冷漠,那样地公事公办,仿佛那晚的一切争执、一切柔情,还有那一切的同仇敌忾,都从来不曾发生过。
司马恒在心中逼问自己:“我真的愿意去过那种生活吗?真的愿意用公主的身份去扶持一个男人,然后再任由自己靠着他的心情生活吗?”
答案当然是不愿意,司马恒反复思量着郗归方才诚恳的话语,若有所思地垂下了头。
良久,她才重新抬起头来,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孤注一掷,冒着触怒皇室的风险与你结盟,绝不是为了继续过那种因人成事的生活,我要像你一样地拥有权力。”
司马恒话中的结盟,是一个充满了粉饰意味的词语。
事实上,她是在以其公主身份为资本,试图投靠郗归。
司马恒不是不明白这一点,只是仍旧不想如此清晰地点明此事,不想这么轻易便承认自己要对着郗归臣服。
纵使郗归已经清楚地说出了个中缘由,可司马恒还是不能真正明白,命运为何如此荒谬,竟让过去的那个深闺女郎,成为了北府军真正的主人。
人们总喜欢在真实的世界中寻找传奇,然后将这传奇视作命运的杰作。
他们常常会于不知不觉间,忽视个体的选择与努力,在这所谓传奇中占据的分量。
就好像此刻的司马恒,在郗归做出解答之后,仍旧固执地问道:“为什么你能够拥有权力,而我却不能?我也要像你一样,拥有真正的权力。”
郗归略显苍白的面孔,因为司马恒的表态而浮现出些许温柔。
她微笑着说道:“可你也看到了,公主,我过得很累。”
郗归满面的疲色,确实令司马恒有些望而却步,可心中的不服气却驱使着她暂时忽视了这疲惫,倔强地开口说道:“我并非执意要去过那种你所说的轻松生活,你能够做到的,我同样可以,我只是不喜欢成日与武人打交道罢了。”
说到这里,她不确定地问道:“除了带兵,我还能做什么呢?”
“就算我想靠自己的努力掌握权力,又能够做什么呢?”
郗归在司马恒的注视中笑了。
她从小便深谙“求其上者得其中,求其中者得其下”的道理,既然庆阳公主是不愿意开窗的人,那么,她只好先提出拆掉屋顶做例子。
所幸,她真的主动迈出了这一步。
“你笑什么?”司马恒不快地说道。
“我在为公主高兴。”郗归看着司马恒,内心感受到了一种难得的愉悦。
人生在世,无能为力之事实在太多。
譬如她明明已经辛苦筹谋,可吴兴却依旧发生了伤亡惨重的意外。
可尽管如此,她还是依旧相信,只要坚定地去做,那么结果哪怕没有那么好,也会远胜从前。
凡所做过的事,全都不会了无痕迹。
其痕迹或是在世上,或是存留在,某个人的心上。
郗归清楚地察觉了司马恒的变化,就像她在一封封来自吴地的条陈中,敏锐地察觉了郗途的变化一般。
他们原本都是这个旧时代坚定的拥趸,为了自身利益而天然地维护那个业已衰落的王朝,从未对此产生过任何怀疑。
可郗归改变了他们。
吴地的所见所闻让郗途越来越相信郗归所说的一切,他渐渐地由单纯地为家族而战,向着为苍生百姓而战的宏远目标靠拢。
而司马恒,这个锦衣玉食的公主,这个曾不止一次地以婚事为手段谋取未来的女人,终于下定决心,想要开启另外一种生活。
郗归正式向司马恒发出了邀约:“你可以做很多事情:可以教授女军或是蒙学里的孩子们,可以一步步地学着处理一村一县乃至一郡的政务,可以帮北府军管理名下商铺,也可以像兰台令史一般校勘图书、整理经籍……”
司马恒一桩桩地听下去,觉得每件事都没有什么吸引力。
“我不爱与小孩打交道,尤其是那些冒冒失失的愚笨小孩。”
司马恒已经生育过三个孩子,可却从来不觉得小孩可爱,也不认为自己应当被母职捆束。
孩子的哭闹总是让她心烦,她讨厌这种不能够理性沟通的无知生物。
“至于政务,你定然不愿意让我从大官做起,可我堂堂公主,又怎能去村县理事?”
在司马恒的眼中,下民们大多肮脏愚蠢、粗鄙不堪,她自小生活在宫闱之中,难以想象自己放低身段去与那些小民接触的情景。
“至于商铺,那就更加不可能了。士农工商,商乃最末流者。我身为公主,怎可自轻自贱,去行那商贾之事?”
司马恒想到平日所见商铺主事谄媚的模样,觉得自己若要那般奉承别人,倒还不如直接去死。
“校书也没什么意思,似那般成日坐在竹简堆里,闻着旧书古籍的霉味,日复一日地守着书卷,一年年地把眼睛看瞎,哪里是人该过的日子?”
郗归别有深意地看了司马恒一眼,竟看得她心里有些发怵:“我真不是故意挑刺,实在是你说的这些事,我全部都做不来啊!”
郗归无奈地笑了:“公主,我以为自己已经说得足够清楚。你说要靠自己的努力掌握权力,那就势必要走出原本的舒适圈,去尝试一些从前不曾做过的事情。否则的话,又何谈改变呢?”
“徐州并不是一个很小的地域,其中有无数个可以让人从中获得进步与成长的位置,你可以与我一道回去,仔细看看,然后再好好地思考一番,看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坦白讲,对于司马恒的反复与犹豫,郗归难免有些怒其不争,可当她想起自己曾在江左蹉跎的二十余年后,又觉得不该责怪司马恒——作为一个拥有现代灵魂的后世之人,她也是在至亲死亡的悲恸之下,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应该与这种看似美好的牢笼生活决裂,真正为自己而活。
既然如此,司马恒作为一个古人,其犹豫又有何奇怪呢?
郗归心念转了几分,最终只是平静地说道:“公主,通往权力的道路是如此地漫长,我们也许会遇到无数的敌人,可真正能够在这条路上拦下我们的,永远只有我们自己。”
“去京口看看吧,你还年轻,完全可以尝试不同的生活。如果最终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你。”一道惊雷炸响,大雨更为猛烈地砸了下来,郗归脑中有些恍惚,放任自己打了个呵欠,“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外面雨大,请公主暂且在营地里避避雨吧。”
司马恒还要再说,郗归却轻轻摇了摇头:“没关系的,公主,无论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你都只需要对自己负责,我不强求什么。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朱、张二氏不会再有反抗的余地,三吴之事将再无悬念。你若公开支持我们,自然是一桩锦上添花的好事;可若不表态,我们也不会有何损失。你回去好生想想吧。”
这场司马恒强求得来的对话,就这样终止在了她自己的抗拒之中。
司马恒并不愿意就此离开,可南烛已躬身候在一旁,司马恒的骄傲不允许她死皮赖脸地强留。
大颗的雨珠砸在地上,溅起一个又一个泥点,落在司马恒华贵的裙摆上。
她坐在一座空闲的营帐之中,不快地看着护卫跪在一旁,帮她拧干裙摆上的雨水,擦拭其上的脏污。
可丝缎娇贵,很快便成了皱巴巴的一团,宛如一朵开败的花、一池秋日的荷,干枯丑陋,了无生意。
司马恒蹙眉挥了挥手,示意护卫出去等候,不要再在眼前碍眼。
她一遍又一遍地想着郗归方才所说的话,不得不承认有一定的道理,可又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去从事那些事务。
直到护卫重新出现在门口,她才从纠结中清醒过来,意识到天边已然露出了微白地光芒。
“何事?”她瞥了眼护卫,慢悠悠地问道。
“公主,昨夜大雨,宋侍郎归路被阻,也未回城。他方才来求见,说有一策要献与公主,可解您燃眉之急。”
“宋和?他又来干什么?”司马恒想到两个时辰前宋和的冷漠,不由冷笑了一声。
可护卫口中的献策之事,究竟吸引到了她的注意力。
“也罢,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且让他进来吧。我倒要看看,他能说出什么良策。”
第146章 朱氏
三天后, 郗归乘船返回京口。
就在她启程的前一日,建康城中刚因吴兴的动乱而掀起轩然大波。
郗归当日抵达吴兴后,先见了高权、宋和、司马恒、郗途四人,随后便大刀阔斧地在吴兴改革旧制, 短短半个时辰之内, 便发出了数道命令, 让北府军收缴世族在吴兴境内的全部农田,重新按照人口进行分配。
前日大军入城之后, 朱、张二族早已死的死, 逃的逃, 余下的不是乱军的弃子,便是根本无足轻重的末流人物。
朱杭原本就要在天亮后求见郗归,此时听到这个消息, 更是决定主动奉上田地与大半家财, 只求能稍稍减缓北府军的怒气。
陪他前去营地见郗归的, 是朱家大郎的长子朱肖。
朱肖今年不过六岁,虽然有几分聪明, 但依旧是个懵懂孩童。
他虽然听话地随朱杭上了牛车, 但仍是不解地问道:“祖父, 北府军来到吴兴,打破了我们原本的平静生活,害得城中死了那么多人,如今更是要收走我们的田地。他们这么过分,您为什么还要主动献财呢?”
朱杭长叹一声, 几乎要落下泪来:“好孩子, 你一定要记住,如今的局面, 不是北府军造成的,是陆、张二氏的贪婪,使事情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而你二叔的冲动,更是害惨了咱们一家。”
坦白讲,朱杭心中不是不恨。
在他看来,如果不是北府军的多事与庆阳公主的倒戈,陆然与张敏之也不至于冲动行事,自家也不会被二郎那个蠢货钻了空子。
可事已至此,他必须为家族考虑,总要有人付出代价,去平息北府军的怒火。
而他作为吴兴朱氏的家主,能够做的,只有保全这几个年幼的孩子,使朱氏不至于走到绝嗣的地步。
为此,这些孩子必须学会忠于高平郗氏,靠着忠心耿耿,来洗刷掉朱二郎带给他们的斑斑劣迹。
于是他郑重地看向朱肖:“阿肖,你绝不能恨郗氏,恨北府。郗氏女郎是胸怀天下的大人物,她联合百姓,在三吴大行分田入籍之事,为北府军牢牢立下了兵员与粮米的后盾。你且看吧,高平郗氏很快就会成为一股谁也无法匹敌的力量,所有试图螳臂当车的人,都不过是群自取灭亡的蠢货。”
“可北府军若没有来,阿耶便不会死了。”朱肖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睛雾蒙蒙的。
他自幼由朱杭亲自教养,可这并不影响他敬爱自己的父亲,他仍会因父亲的去世而悲伤,而怨恨。
“不是北府军害死了你阿耶。”朱杭缓缓摇了摇头。
他在朱肖的注视之下,长长地叹了口气。
朱杭已近天命之年,却在一夜之间,骤然失去了一直作为接班人培养的长子,同时还不得不接受吴兴朱氏即将败落的事实。
这种种打击,令他于几个时辰之内白了头发。
可身为家主,他必须理智,必须振作,必须在这混乱而不利的局面中,为家族找出一个最优解。
他眯着眼睛看向朱肖,沉痛地说道:“你的父亲死于二郎的贪心妄念、固执愚蠢。二郎一直认为我偏心你父亲,因为他是续弦之子而不在意他,不关心他,使得他怀才不遇,终日郁郁。可事实上,我之所以不喜欢二郎,从来都不是因为他的出身,而是因为他的野心。”
“野心?”朱肖不解地问道,“有志向、有野心,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朱杭苦笑着摇了摇头:“二郎野心太重,可又没有相应的能力,只知道以小恩小惠笼络人心,却没有大局观,根本看不长远。他被欲望蒙蔽了双眼,以至于自视甚高而又短视可笑,根本不如你父亲忠厚可靠。”
他摸了摸朱肖的发顶,悔恨地说道:“我也有错。我自认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轻视二郎的能力,认为他即便不甘,也只能暗中下些无足轻重的小绊子,根本翻不出什么风浪。谁曾想,就是这轻视害了你父亲的性命,也毁了咱们家的前途。”
朱肖难过地看着朱杭:“祖父,您不要伤心,这并非您的过错。”
朱杭强笑着说道:“好孩子,我不伤心。我已到了这个年纪,本来就没有几年好活,无所谓伤不伤心,难不难过,但你还小,还有数十年的光阴要过,所以一定要记住:是二郎害了你的父亲,害了咱们朱氏,往后的日子里,你要好好读书,好好修行,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万万不能像他那样,被不甘与怨恨蒙蔽双眼,以至于最终害人害己。阿肖,人生如棋,你一定要记得,走一步,看三步,不要冲动,不要出头。”
这一连串的叮嘱,让朱肖心中莫名感到不安。
他心乱如麻,可却又说不出缘由,只能重重点头,对着朱杭保证:“祖父,您说的我都记下了,我以后一定好好听您的话,做一个正直聪明、目光长远的人。”
“好孩子。”朱杭欣慰地笑了,侧身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祖父老了,恐怕陪不了你多久。徐州府学是个好地方,祖父待会会向郗氏女郎求情,请她同意你带着弟妹们去徐州求学。等到了那里,你们一定要好好读书,学成之后报效郗氏,重振吴兴朱氏的门楣。”
朱肖听了这话,并未立时答应下来。
他认真地看向朱杭:“祖父,俗语有云,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就算阿耶是死于二叔之手,可也与北府军的入城脱不了干系。我怎能罔顾此事,去报效郗氏呢?”
“傻孩子,你往后就会知道,与家族的未来相比,个人的恩怨情仇,都算不得什么。嵇康以言论放荡、非毁典谟,为司马氏所杀,可其子嵇绍,却做了惠帝的侍中,甚至于八王之乱中拼死保护惠帝,最终为乱军射杀。”
朱杭叹息着说道:“若如你所说,司马氏乃是嵇绍的杀父仇人,他又如何能仕于司马氏,为司马氏而死呢?”
朱肖曾在史书中看到过这个故事,此时听到朱杭的问题,自然地引了山公当日劝解嵇绍的话作为回答:“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1
牛车已然停下,可朱杭却并未急着下车。
“是啊,日中则昃,月盈则食,这本是天地间亘古不变的大道。天地与四季,尚且随着时间而有盈虚盛衰的变化,更何况是人的出处进退呢?孩子,人生在世,固然要坚守本心,可也要与时屈伸,万不可因一人一事而生了执念啊。”
朱肖在脱口而出山涛那句话的瞬间,便因自己言语间的前后矛盾而生了愧意,此时更是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连连向朱杭保证:“祖父,我记住了,我一定不会像二叔那般,为了心中的执念害人害己。我会好生教导弟弟妹妹,与他们一道长大成才,效忠郗氏,光耀门楣。”
朱杭欣慰地点了点头,带着朱肖下了牛车,准备踏入北府军位于城外的大营。
暴雨之后的土地极为松软泥泞,可营地之内多是武人,在他们眼里,再泥泞不堪的土地,多走几次,也便能踩得严实,他们并不在意弄脏腿脚,也便并未在所有地方都用木板、石块等物铺设临时道路。
前几日的动乱中,世族给北府军带来了极大的伤亡,将士们心里存着气,因而故意将朱杭的牛车引到了一处泥泞之地。
朱杭冷不丁踩在这般的土地上,鞋袜瞬间便被弄脏。
一旁的将士笑着递来两根树枝,看似真诚地道歉:“还请您见谅,军中都是粗人,没来得及铺设道路,真是抱歉。”
朱杭心中自然不会不气,只是纵然气愤,又能有什么办法,本是朱氏做错了事,如今作为战败的罪人,又有什么资格与之争论?
于是他笑着接过了树枝,连说了两声不碍事,又将一根树枝递给朱肖:“阿肖,你看这满地的泥泞,心中有何感想?”
朱肖懵懂地摇了摇头。
朱杭苦中作乐地笑说道:“你已学完了《毛诗》,岂不知‘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这句诗?”
“啊?”朱肖不明白朱杭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郑康成家中奴婢皆能读诗,康成曾惩罚一名辩解过错的婢女,将其曳于泥中。另一婢女见此情状,问此婢曰:‘胡为乎泥中?’婢女答曰:‘薄言往诉,逢彼之怒。’”2
朱杭说到这里,自己先笑了两声。
朱肖捏着拳头说道:“都到了什么时候了,您还说这些笑话?”
朱杭摇了摇头,自嘲地说道:“我说这笑话,岂非恰逢其时?这泥泞弄脏了我的衣衫鞋袜,可殊不知,早在二郎发兵的那一瞬间,整个朱氏,便已深陷泥潭之中了。”
他瞧了眼旁边将士懵懂的神色,弯腰为朱肖整理衣领。
朱肖正惊讶祖父为何如此,却听他压低声音,用仅能由他们二人听到的音量说道:“北府军纵然骁勇善战,可这些将士竟连如此简单的掌故都听不懂,更遑论处理政事、纵横朝堂。郗氏女郎绝非池中之物,日后定然会需要一群效忠于她的士人。阿肖,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好好学习郗氏女郎的行事,日后在朝堂上博得一席之地。如此,祖父便是在九泉之下,也能够安心了。”
那股陌生的不安,再次萦绕在了朱肖心头,他惶恐地与朱杭对视,清楚地意识到,冥冥之中,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在祖父的主动推进下,极速地酝酿着。
第147章 触柱
两日后, 司马恒带着朱杭,并朱氏所有成年男子,在建康渡口下船,瞄准了上午廷议的时机, 直直地冲进台城鸣冤。
江左从未有过公主闯入太极殿的先例, 可司马恒来势汹汹, 被禁军拦住后,竟高声大喊:“陛下, 臣有冤屈, 不得不诉!臣居吴兴养疾, 可世族却纠合徒众,发兵来攻,臣险些命丧他乡, 再不能得见天颜。如此藐视天家之举, 还请陛下从重处置, 以彰天威啊!”
周遭的禁军与宫侍听到这话,无不暗中传递眼色。
一个内侍急冲冲地跑出来, 弯腰对着司马恒劝道:“公主, 太极殿乃是圣人议事之所, 您若有苦楚要诉,不妨去与皇后娘娘说道说道,陛下下朝之后,便过去为您做主。”
司马恒冷哼一声,一把拨开拦在面前的禁军。
“我难道不是天家的公主?吴姓世族发兵杀我, 难道不是形同谋逆?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难道还上不得太极殿吗?”
她带着朱杭,风风火火地朝殿内走去:“你们可看好了, 我二人不带刀兵,只是想入殿鸣冤,尔等若再拦,我便只好自裁于此,好教圣人给我个公道了。”
“您这是什么话?哪儿就到了这样的地步呢?”内侍瞪了眼不再动作的禁军,小跑着跟在司马恒的身后,“您三思,这太极殿可不是什么寻常地方啊!”
说话的工夫,司马恒已走进殿中,郑重地行了个大礼:“陛下容禀,会稽陆氏寄居建康,对着陛下慷慨陈词,声称要竭力效忠,可暗地里却潜入吴兴,教唆吴兴张氏家主张敏之与朱氏二郎纠集部曲,强攻北府军,丝毫不顾臣也同在府衙之中的事实。以至于臣麾下护卫,死伤甚众,臣也因受惊的缘故,至今夜不能寐,神思恍惚。”
吴兴发生动乱的消息,已于昨日传至建康,台城君臣默契地搁置此事,想等尘埃落定之后,再坐收渔利,可司马恒却因急着在郗归跟前立功的缘故,绝不肯给他们这个机会。
她如泣如诉地陈说着乱军的暴行,最后含泪总结道:“陛下,臣乃司马氏皇女,北府军乃奉命东征的天子之师,可陆、张、朱三姓世族,却不管不顾,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臣恳请陛下,为了天家颜面,为了江左太平,诛此逆臣,以正视听。”
圣人冷笑着看向司马恒,心知这个任性自私的公主,已然倒向了高平郗氏一边。
他气得连连咳嗽,根本无法想象,就连与郗归有仇的皇室之人,竟也被北府军笼络了去,直截了当地在这太极殿上逼他行事。
象征尊贵的帝王冕旒因愤怒而晃动着,其后的神色愈发晦暗不明。
圣人的拳头捏紧又放下,最终挟着威怒说道:“庆阳,此事非同小可,不可依你一面之词而定罪,你且先回去,咱们从长计议。”
可司马恒却并未答应。
她站起身来,视线缓缓扫过周遭的群臣:“吴姓世族向来不满侨姓世家把持朝堂,可笑你们一个个自恃聪明,却根本没有意识到,将三吴世族引进建康,会带来怎样的灾难后果?”
“当初孙策过江,所倚重者,岂非淮泗旧人?可后来又如何呢?朱然、陆逊,相继代吕蒙而为上游统帅;吴县顾雍,代彭城张昭而为丞相首辅。自此以后,孙吴朝堂,便是江东世族的天下了,再没有淮泗旧人的立身之地。”
司马恒一句句复述着前日宋和所说的论据,直截了当地对着这些世家说道:“吴姓世族代代经营,子弟众多,家财丰盈。尔等被他们拿出的贿赂蒙蔽了双眼,以为可以让其与北府军鹬蚌相争,殊不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再这般任由吴姓世族肆意残杀忠良,只怕要不了多久,建康就要变天了!”
“你放肆!”圣人气得扔了案上的茶盏,“你一个不通世务的妇道人家,懂什么朝堂局势,如何能以猜度之言,祸乱众臣之心?吴兴之事,朝廷自有论断,绝不会因你这番妖言惑众之论,而随意罗织罪名。”
会稽陆氏抵达建康之后,先后向台城君臣献上了不少钱财,圣人久未享受过这样的奉承,岂能容司马恒将陆氏指作奸佞,将他自己目为昏君?
“妖言惑众?”司马恒冷哼一声,“陛下怕是在皇位上坐得久了,连礼仪忠孝都不顾了,我是先帝的亲妹,陛下的姑母,陛下就是这样与我说话的吗?”
北府军的支持给了司马恒底气,使得她压根不在意这个色厉内荏的皇帝。
她理直气壮地说道:“既然说我妖言惑众,那我便把证据送到你跟前来。我身后这位,是吴兴朱氏的家主,不如让他亲自跟你说说,看当日吴兴的动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朱杭自方才起,便佝偻着身体,沉默地跟在司马恒的背后。
司马恒适才有关吴姓世族的一番话,深深刺痛了朱杭的心。
自从中朝灭吴以来,吴人的多少苦难、多少委屈,都是因着似这般的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明明都是汉人,可这些高傲的北人,却对吴人无比忌惮,根本不容许他们在朝堂发展势力。
永嘉南渡之后,侨姓世家更是愈来愈过分,将吴姓世族排挤得几无立锥之地。
曾赫赫一时的顾、陆、朱、张,再也不复孙吴时期的盛况。
就连仅存的经济利益,如今也要被北府军剥夺。
可他又能如何呢?
北府军如日方中,他不但无法与之抗衡,还要仰赖郗氏的力量,为自家子弟求一个进入庙堂的机会。
大殿之上议论纷纷,没有人能想到,这个跟在司马恒身后的颓丧老者,竟然就是动乱发起者之一的朱氏家主。
朱杭因司马恒的话而深深闭眼,因朝臣们的议论而如芒在背,可事已至此,他早已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按照原计划行事,以求郗氏女郎能给他那三个孙辈机会。
他想到那日凌晨,郗氏女郎问他的那句话——“你既是朱氏家主,看起来也并非蒙昧之人,岂不知有过当罚的道理?如此之大的祸事,总要有人付出代价。赏功罚罪,本系北府军治军之本,徐州上下皆是如此。”
她说:“吴姓世族煊赫多年,吴主孙皓之时,仅陆氏一族,便有二相、五侯、将军十余人在朝。可世间之事,焉能绕开盛极必衰的道理?所以才有了江左立国以来,四姓的种种困境。如孙吴那般的盛况,往后再不会有了。”
她说:“如今北府军重建制度,虽取了四姓的田地,可又焉知不是尔等世族重回朝堂的机会?胜败之间,原非不可转化。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你回去好生想想吧。”
他想到了宋和冷酷的面容。
那一日,他自中军营帐离开,没想到竟遇到了等候在附近的宋和。
他说:“好一双锦绣鞋,只可惜脏污了。锦缎娇贵,一旦染了尘泥,便再不能恢复如初,就如同人这一生,万不能在关键时候行差步错。朱家主,一失足成千古恨,你既已下定主意,为何不索性反击陆氏,也好立下功勋,为孙儿铺路呢?”
“昔年孙策为袁术攻打庐江,围城两年。时任庐江太守,系吴郡陆康。陆康宗族百余人,均因此罹遭饥厄,死者几近半数。城破之后,陆康郁郁病逝。其子陆绩后来也为孙权贬谪,死于贬地。陆、孙之间,堪称有深酷家仇。可陆绩之侄陆逊,却仍入孙权幕府,娶孙策次女,后来更是以功勋领荆州牧,升任丞相,确立了陆氏此后数十年的地位。”
宋和别有深意地说道:“这种种是非功过、仇恨隙憾,结果如何,全看当事者如何取舍啊!”
“赏功罚罪,赏功罚罪……”
朱杭在心中喃喃念着这四个字,终于跪伏在地,颤着嗓音开口,含泪将事发之夜,陆然、张敏之、朱二郎、薛林等人的所作所为一一道来。
他的话宛如一把锋利的匕首,将朝臣们试图粉饰的和美局面一刀割开、撕裂开来,露出了其下的种种肮脏算计。
说到最后,他哀嚎着陈情:“陛下,我吴兴朱氏,对江左忠心耿耿,从无悖逆之心,可会稽陆氏,却联合吴兴张氏,软禁草民,唆使我那不成器的二子,杀兄窃符,攻打官军。”
“陛下,草民失察失教,实有不赦之罪,不敢妄求宽宥,只是陆、张二氏藐视天威,阴行谋逆之事,请您明鉴,从严处置啊!”
他一声比一声凄切,说到最后,竟乘人不备,从袖中取出一封血书,而后一头撞在了大殿中鎏金的龙柱上。
鲜血顺着龙头流了下来,滴在太极殿光可鉴人的地面上。
这突如其来的触柱震惊了一众朝臣,内侍忙不迭地宣召太医。
可太医到后,却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说朱杭已然服了剧毒,早已无力回天。
就在此时,殿外也传来了几声惊呼,圣人厌恶地看向门口,烦躁得几乎想要杀人。
一名禁卫入殿禀告:“启禀陛下,随公主入宫的几人,方才都毒发自尽了。”
“什么?”圣人气得将御案之上的奏折统统扫落,“庆阳,你究竟想干什么?堂堂太极殿,岂是是撒泼弄权的地方?”
司马恒冷笑一声:“朱杭不是有血书留下吗?陛下不如看看他写了什么,再来论我的罪!”
自司马恒入殿后便一直未发一言的谢瑾,此时终于有了动作。
他站起身来,示意内侍为他取来朱然身上的血书,然后将其展开,一字一字念了出来。
书中所言,与朱然所说并无大的差别,只是反复陈说陆、张二氏谋逆之事,声称自己携朱氏成年男儿入京血谏,只求圣人为被无辜牵累的朱氏做主,严惩二族,以儆效尤。
大殿之中乱糟糟的,司马恒漠然立于人群之后,与御座之上的圣人遥遥对视。
这是司马恒第一次站在太极殿上。
她清楚地知道,朝夕之间,台城的舆论便会翻覆,在有心人的推动下,朝堂上发生的一切,很快就会传遍建康,传遍三吴。
那些妄想着坐收渔翁之利的人,再也不能将诛杀世族的脏水泼在北府军身上。
所有人都会知道,是世族率先发难,攻击王师,北府军不过是翦除逆贼罢了。
想到这里,司马恒迎着圣人怒不可遏的目光,轻轻地笑了。
原来,这就是那些男人所向往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感觉。
第148章 论人
司马恒的唇角始终带着笑意。
宋和这个主意虽然阴狠, 但却相当有用,唯一的风险只在于,朱杭是否会当着众臣之面反口。
而司马恒此行的作用,就在于带着朱杭进入太极殿, 监督他按照原定的计划, 在朝堂之上厉声鸣冤, 将北府军彻底地从吴兴之乱中摘出去。
司马恒方才始终捏着一把冷汗,担心事情会向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好在她做到了, 朱杭并未变卦, 而是原原本本地遵照计划——不, 他比计划做得更好,他不仅服毒,还如此壮烈地触柱而死。
经此一事, 建康君臣再不能自欺欺人地将杀戮吴兴世族的帽子, 随意扣在北府军身上。
有了世族谋逆的事实在先, 北府军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拨乱反正。
一切都是陆然与张敏之的过错, 除了朱氏之外, 其余吴姓世族, 也会埋怨他们触怒北府军,以至于影响到世族今后可能从郗归手上分得的利益。
司马恒目不转睛地看着朱杭的尸体被抬走。
她清楚地看到,朱杭的眼睛圆睁着,好似死不瞑目。
可不瞑目又如何呢?
成王败寇,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朱氏输了, 便只能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换取存活的空间与未来的机会。
前往建康的路上, 朱杭曾慨叹着对她说道:“当日吴兴初见,老夫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竟是公主送我去赴死。”
孙志作乱之时,吴兴也曾受到波及。
叛军来势汹汹,听说在周边村县做了不少杀人放火之事。
司马恒的庄园占地广袤,可却并无世族坞堡那般的防备,又只有区区二百护卫,根本无法招架。
情急之下,她只好带着护卫前往朱家,寻求朱氏的庇护。
司马恒当时是那样地害怕,生怕自己的请求被朱杭拒绝,怕自己不得不带着二百护卫,直面那群暴民。
好在朱杭答应了。
无论他是动了恻隐之心,还是觉得一位落难公主奇货可居,他都收留了她,让她平安度过了叛乱。
可她是怎么做的呢?
朱杭凭着这收留的旧情,请她去府衙打探消息,可她却率先向宋和提出了合作,想要登上北府军这艘大船。
坦白说,司马恒从未想过要与朱杭兵戈相见。
可事情变得太快,谁都没有想到,朱二郎竟会做出这般事来,逼得她不得不做出抉择。
司马恒想到这里,内心觉得有些愧疚。
可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后悔当下的选择。
她清楚地知道,即便朱杭存有私心,可却仍旧无法改变他曾庇护自己的事实。
对此,司马恒深觉抱歉,可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宋和的提议。
司马恒感慨地想道:“从某种程度上说,我是和宋和一样冷酷无情的人。”
“我能够舍弃自己的骨肉,便能舍弃一个动机不纯的恩人。”
“人活一世,本就是在这种种红尘恩怨之中打转,不是这个对不起那个,就是那个对不起这个。”
“我只有先顾好了自己,才能去报答旁人的恩情。”
司马恒自朱杭的尸身上收回了目光。
朱杭的死固然令她感到些许心虚,但更是给予了她一个警示——她一定要赢,要一直赢下去。
司马恒深吸一口气,从这场并不十分光彩的胜利中,总结出一个启示:“郗归太心软了,可我却从不如此。我可以帮郗归去做这些狠厉的事情,这是司马氏能够为我提供的最后便利。我要凭着这些,成为北府军无可取代的功臣。”
谁都没有想到,庆阳公主会以这种方式回归建康。
她带着护卫杀到乌衣巷,持刀逼迫王贻之写下和离书,而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琅琊王氏,甚至没有看自己的女儿一眼。
更令人诧然惊怪的是,司马恒竟放下架子,接过了因郗岑之败而关门的几家郗氏商铺,风风火火地做起了生意。
公主的名头足够吸引人,无论是出于猎奇还是真心,都有不少人惠顾这些店铺。
一番热闹之后,竟然还真的让她做起了生意。
重回建康的司马恒,宛如一个老练的掮客,愈来愈得心应手地交易着手头能够接触到的一切资源——无论是真的货物,还是别的什么。
她甚至开始认为世间无事不可交易,以至于竟卖起了司马氏的官位。
出乎意料地,司马氏皇帝并未因此而大发雷霆。
正如谢瑾以北府军会缴纳的税粮,劝动了他按照朱杭所言责难陆、张二氏一般,当司马恒将卖官所得的资财分出三分之一给圣人后,他便瞬间敛了神色——反正这些官位就算不被司马恒卖掉,也会被那些世家把持,既然如此,他为何不也从中赚些钱财呢?
吴兴之事终是如同宋和预想的那样开展了下去,朱杭并朱家八名男丁并未白死,圣旨很快就公布了对于陆、张二氏的处置,圣人趁此机会,借着北府军的势头,收缴了会稽陆氏大半资财,又拿出一部分分给世家,堵住了悠悠众口。
就这样,会稽陆氏尽管逃过了孙志之乱的灾劫,可却在建康这个锦绣堆中自绝前路。
正当陆然因北府军的追击而在山林之中躲躲藏藏的时候,其家族已然彻底沉寂。
杀鸡儆猴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吴兴朱氏诸人的惨死、张氏的家破人亡,以及会稽陆氏的沉寂,无不令其余世家大族心中一凛。
北府军的实力被更加清楚明白地展露在了人前,自此以后,所有人都知道,高平郗氏并不畏惧将尖刀对向大族。
当郗归乘船返回京口的时候,事情虽还未进展到这样的地步,可朱杭死谏一事已然传得沸沸扬扬。
南烛陪着郗归立于船头,颇为感慨地说道:“真没有想到,那朱氏家主居然选择了如此惨烈的方式,带着朱家所有成年男丁当朝赴死。”
郗归神色淡淡,只有极浅的几分唏嘘:“朱杭那日来营地时,便已怀了必死之心。”
“啊?”南烛有些惊讶,“我还以为您要用他,所以才会与他谈了那么久,殊不知,殊不知……”
郗归神色有些怅然:“朱杭是个识时务的人,我的确可以用他来笼络世族之心,可谁又知道,他的识时务是不是只是危险之下一种不得已的选择?若危机过去,他还会这样识时务吗?”
南烛答不上来,在她心里,这群世族打骨子里都透着顽固贪婪的气息,根本不可能彻底改好。
雨后的空气很是清冽,江水粼粼地泛着清波,随船只的行驶而荡漾着。
远山如黛,令郗归想起辛稼轩有关江南的诸多词作。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1
她自后世而来,又何尝不是此地的一个江南游子呢?
可她既然来了、既有能力,便绝不会重复那“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的遗憾,她要体察人情,要深谋远虑,要好好地为北府军打算,为北伐的那一日做准备。
于是她遥望着远处雾蒙蒙的山水,掩去心中的伤感,徐徐开口说道:“在这场动乱之中,朱杭并非罪过最多的人,他只是错在了失察。可世族既已做出了这般动作,我便绝不能让任何人以为北府军可以被任意挑衅。无论是陆氏、张氏还是朱氏,都必须付出代价。”
“任何试图谋害北府军的人,都绝不能被姑息放过。北府军能有今天,饱含了无数人的心血。所以世族的叛乱绝对不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朱杭必须死。至于他的孙儿,我也必须带回京口,好生教导,以安其余世族之心,以免逼得他们为自保而作乱。”
南烛有些担忧:“您就不怕养虎为患吗?”
郗归听闻此语,轻笑着摇了摇头,不知是在嘲弄朱杭,还是在讥讽自己。
“御下之方,不外乎赏功罚罪。朱氏有罪,自当惩罚,是以朱杭必死无疑,这一点,无论是我还是他自己,其实都心知肚明。而他主动奉上家财,为的便是以主动投诚的态度,稍稍减缓些朱氏的罪过。”
“我只是没有想到,他会带着朱氏所有成年男丁,前往建康赴死。那八人本不必死,他之所以这么做,便是为了让我放心。”
“江东世族之中,从来不缺真正的聪明人,他们会懂得审时度势的。”郗归顿了顿,然后才接着说道,“与家族前途相比,个人恩怨,又算得了什么呢?”
仆役送上了一壶温酒,郗归没有喝,而是先向江中倾洒了些许:“千古艰难唯一死,朱杭是个聪明人,有智谋,也有决心,可惜了。”
南烛沉默片刻,低声说道:“庆阳公主倒是聪明了一回,女郎,您说,这主意能是庆阳公主自己想出来的吗?会不会是?”
江风冷冽,郗归微微闭了闭眼:“建康的传言你也听到了,庆阳公主在朝堂上所说的那些话,绝不是她自己能够短期内想出来的,只怕是宋和又与她说了什么。就连朱杭赴京一事,也未必没有宋和的手笔。”
“这?”南烛蹙眉道,“女郎,宋和总是插手与庆阳公主有关的事,是否仍存着尚主的心思?您看,要不要警告下他?”
“不必。”郗归睁开了眼睛,“我已与他说得很清楚,我是决计不会同意他与庆阳公主成亲的。尚主虽是捷径,可若以仕途前程为代价,宋和便未必会心动了。他是个有野心的聪明人,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可是女郎,宋和虽然聪明,却也很是危险。他这样肆意插手朝中大事,岂非弄权小人?若有一日,他联合公主,阴谋作乱,对您不利,那又该如何是好?
“那就等到了京口,立刻给他修书一封、警告一二吧。”郗归安抚地看向南烛,“就说我有严令,无论徐州还是北府,都必须严格落实事前请示、事后报告的制度。如此次这般的事情,再不能发生了。”
南烛舒了口气,在脑中琢磨着这封信的措辞,不妨却听郗归说道:“不过,只怕你的信还未发出,宋和的请罪书和报告,便要送到京口了。”
“啊?”南烛略一琢磨,便知道郗归说得确实有理,“那就这么算了吗?我的信还要写吗?”
“写,无论结果如何,总要让宋和明白我们的态度。”郗归笃定地说道,语气中有几分宽慰之意,“对于此事,你不必过多在意。不管宋和做了什么,这一次,结果总是对我们有益的。治平尚德行,有事赏功能,曹孟德此言,信不诬也。我当然喜欢如顾信那般耿介、纯粹、正直的人,可时局未明,我们需要像宋和这样的帮手。”
第149章 蒙学
郗归抵达京口之后, 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前去蒙学上课。
军里的蒙学已经开设月余,孩子们均已学了基本的纪律规矩,以及一些简单的军史教育与文字训读。
郗归今日去, 是给这些孩子上第一节古文课。
古文者, 先秦、盛汉辩理论事质而不芜者也。1
既是为了明理, 郗归便没有效仿后世习知的《古文观止》,以摘自《左传》的《郑伯克段于鄢》为开篇, 而是选了《陈涉世家》作为第一课的素材。
初学的孩子们或许还弄不明白训诂, 但绝不会听不懂故事。
这些孩子的父辈, 大多是世家大族的部曲佃客,抑或是为徐州之外的人们所瞧不起的军户。
因为这个缘故,陈涉的佣耕身份, 颇能令孩子们产生共情。
当郗归讲到“若为佣耕, 何富贵也”的时候, 2有孩子黯然失神,也有孩子重重点头以示赞同, 只有极少数的孩子说, 军里的日子比他们设想得要好许多, 若能一直如此,他们这些从前的卑贱之人,也一定能有富贵的一天。
可这样的孩子终究太少,人人都知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是句极富壮志的豪言,可许多在底层压抑已久的孩子, 是根本无法相信自己便是鸿鹄的。
丑小鸭能够坚定地寻找自己真正的归所, 可许许多多的普通人,却早在遇到天鹅之前, 便已先经历了种种或残酷或琐碎的现实打击,失去了那颗勇敢的心。
就连陈涉,也是直到走上了“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的穷途末路时,才下定决心揭竿而起。
直到郗归讲到陈涉自立为王之时,大伙儿还有些不敢置信。
一个声音不确定地问道:“他真的成功了吗?”
郗归侧头看去,与许多双亮晶晶的眼睛对视。
在这个时代,史籍是难得的奢侈品,民间的说书艺术又未像后世那般发展起来,再加上陈涉起义是如汤武受命一般位于“不食马肝”之列的话题,所以陈胜吴广的故事在闾巷之间并不十分知名,只在特定地域以口耳相传的形式流传。
“是啊,他成功了。”郗归笑着说道,“因此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八个字并非一句空洞的口号,而是已然经过实践检验的真理。尊贵并不存在于血脉之中,决定我们未来如何的,是我们自己的能力与品性,而非身体里流淌着缘自何方的高贵血液。”
一个男孩笑着说道:“壮士不死则已,死即举大名耳!这句话说得真痛快,我要记下来,回去说给我阿耶听!”
一个女孩若有所思地问道:“伐无道,诛暴秦。原来,朝廷无道,百姓是可以讨伐的。”
另一人立刻嘲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孙志不就在三吴作乱了吗?我阿耶还去打仗了呢!”
“我阿耶也去了!”
“我阿兄也去了!”
短暂的嘈杂过后,有孩子觉出了不对:“孙志若是陈涉的话,那咱们北府军又是什么?北府军讨伐孙志,难道竟然跟那暴秦一般吗?”
这话一出,屋里立刻安静了下来,孩子们好奇地看着郗归,朱肖面上更是浮现出了明显的忐忑。
没有人怀疑当今圣人的无道,只是担心冤枉北府军,也惹恼了郗归。
郗归并未因这讨论而心生不快,她的声音低而有力,十分地令人信服:“国以民为本,社稷亦为民而立。孙志作乱,虽打着为百姓诛世族的幌子,可却糟蹋了无数的田地,荒置了若干的农田,还强虏平民为壮丁,以之充实队伍。如此行径,与抢夺民田的世族何异?与强征平民为乐属的昏官又有何异?”
“是非对错,原不在于喊出的口号是什么,而在于究竟是为了什么,又能起到怎样的效用。孙志看似为民,实则是为了一己之私;而北府军看似是在维护司马氏的皇权,其实是在切切实实地保护生民百姓。”
一个孩子翻看手中的书册,认真地回道:“所以褚先生才说,先王以仁义为本。”
“正是。”郗归赞许地点了点头,继续带着孩子们读下半篇所引的《六国论》,“下文所言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说的也是这样的道理。”
对于文中所列秦国的历史,她讲得很是简单,可却着重强调了文末的一段话:“然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而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3
“陈涉出身闾阎之间,可却最终摧毁了秦朝的江山。”郗归郑重地看向这些孩子,“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孩子们,你们虽无世家大族那般尊贵的出身,可却能与他们一样去学习,去争取,北府军会尽力为你们创造更好的条件,只要你们有志气,肯下工夫,就一定会拥有比世家子弟更强健的体魄、更聪慧的头脑、更光明的未来。”
她诚恳地说道:“未来是属于你们的,我向你们保证。”
郗归的眼底有些湿润,她知道,今日坐在这间课室里的孩子,只是很少的一部分,随着北府军越来越壮大,还会有更多的平民子女接受教育。
知识再也不会是仅仅被垄断在少数人手里的特权,在未来,北府军所到之处,不会再容许有人把底层的民众当作不识字不明理不知政的愚夫愚妇来对待。
她说:“春秋时期,仪地的封人曾如是评价孔子:‘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4木铎者何?乃遒人所执,所以巡行振鸣、引致民众者也,若今之铜铃。尔等可知,封人为何以木铎比孔子?”
一众七嘴八舌的讨论中,一个答案脱颖而出:“孔子教化世人,便如木铎之振鸣于民众?”
“是也。”郗归赞许地说道,“孟子谓成汤说伊尹曰:‘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5”
“上天孕育百姓,便是让先知者引导后知者,先觉者唤醒后觉者。成汤认为自己是被上天选中,前来唤醒生民的先觉之人。可我却觉得,人人皆可为先觉者。”
“神州大地是何等地广袤,还有数不尽的同胞,正在经历异族的欺凌、同族的压迫。尔等既有志入学,有心成就一番功业,便当博学审问,慎思明辨,习文练武,笃而行之。”
“我会一直期待,希望能看到你们长大成人,为学者,为将军,为官员,以各种各样的身份,去作这个世界的先觉者,去为了自己,为了家人,也为了更多人的美好未来而奋斗的那一天。”
蒙学的第一节古文课,在一片慷慨激昂中落下帷幕。
作为未来的女将军,郗如今日也拉着喜鹊与潘可一道,来听了这一节课。
她们坐在学堂的最后方,因为担心影响大家听课的缘故,始终未发一言,此时终于兴奋地讨论了开来,与周遭的孩子们说得热火朝天。
朱肖带着两位弟妹,在这一群孩童中间,拘束得颇为格格不入。
他交待弟妹不要乱跑,自己则追了出来,赶上了正要离开的郗归与司马恒。
“女郎,女郎请留步!”
“阿肖——”潘忠将朱肖拦在了距离郗归五步远的地方,郗归回头看去,只见他跑得气喘吁吁,额上也生了薄汗。
她示意南星递过去一方帕子,而后关切地问道:“换防的将士们下午便要出发,你祖父的灵柩也会一道回去,好孩子,你带着弟妹,一道回去送你祖父一程吧。”
不料朱肖却摇头说道:“女郎,祖父临走之前,曾与我说过,待他百年之后,便将坟茔立在京口。我兄妹三人,自此以后,便以京口为家。从昨日起,世间再无吴兴朱氏,只有京口朱氏。”
朱肖稚嫩的脸上,显出了与年岁不符的坚定。
郗归怜悯地看向他,这是一个与月余之前的郗如极为相似的孩子——他们都因突如其来的灾劫而失去了至亲,正站在人生关键的岔路口,满心的悲痛与迷茫。
她问他:“那你呢?你内心想怎样做呢?”
“我?”朱肖似乎被这话问住了,“我会按照祖父的期望,好好地读书明理,做您最忠诚的部下。”
这就是世族冢嗣。
哪怕他只是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哪怕他已并无偌大的家业要继承,却还是要依着过往的惯性,以家族的利益为利益,以家族的考量为考量。
不过,这对此时的郗归而言,未必不是一桩好事。
她试探着问道:“蒙学的进度,对你而言恐怕太慢了些。居丧期间,你可以带着弟妹在家读书。”
朱肖立刻婉拒:“孝之一字,原本就在心而不在行。我若不能器,那纵是哀毁而死,也不能宽慰祖父、父亲与诸位叔父在天之灵;若是勤学苦读,和睦同窗,那即便没有结庐守孝,想必尊长们也不会不快。”
“你仍愿待在蒙学吗?”
“蒙学里的同窗都很纯粹直接,且颇有活力,与我从前在吴兴接触到的人很是不同。女郎,我想和他们一道学习,在相处中完善自己的德行,日后与他们一道去实现您的期望。”朱肖的语气很是恳切,“蒙学每日只有半天课程,您放心,我不会耽误学业的。”
“你既已拿定主意,那便这么着吧。来日方长,你年纪还小,要照顾好自己和弟弟妹妹。”
“多谢女郎,我一定会的!”朱肖重重点头,连连保证。
司马恒立在郗归身侧,看着朱肖跑回学堂,意有所指地问道:“你就不怕他不怀好意,日后反倒来报复你?”
第150章 募军
“报复?”郗归不以为意地说道, “那是太久远以后的事情了。再说了,北府军触动了那么多人的利益,我永远不可能有那么多精力去防范每一个意图报复我的人。与其防备这个防备那个,不如增强自己的实力, 让旁人无从报复。”
司马恒被这话噎得说不出话来:“你可真是嚣张。”
“这难道不是事实吗?”郗归语气轻快地说道, “无论是兵力、财力还是人力, 朱肖都无法与我抗衡。该警惕的不是我,而是他——他还是个孩子, 处在军里这个大环境中, 一定会无可避免地接受许许多多潜移默化的熏陶。他或许可以选择抵抗, 但绝对不会全然不受影响。”
郗归斩钉截铁地说道:“他一定会变的。”
“你就这么自信?”司马恒下巴微扬,眉头高挑,言语间颇有几分挑衅之意。
郗归笑了笑, 侧头吩咐南烛:“跟阿如说一声, 从今日起, 她也每日在蒙学上半日的课。北府军越来越大,她若想做个将军, 那日后要接触的, 便绝对不只有底层百姓, 还会有世家大族的各色人等。就让她从朱肖开始观察,好生琢磨琢磨,该怎么与这些人相处。”
司马恒被郗归的笑容迷惑了一瞬,转眼便被晾在了一旁。
她不快地打断:“那我呢?你怎么不让小阿如来观察我?还有,你觉得我也一定会变吗?”
“我的好公主, 你不是不喜欢小孩吗?既然如此, 我又何必让阿如往你身边凑?那不是平白给你们俩找不痛快吗?”郗归无奈地说道。
司马恒撇了撇嘴:“我先前又不知道,她竟会和你长得这般像。若是这样的相貌, 做我的学生倒也不是不行。”
郗归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她打着什么主意:“你还是在建康忙你的吧,阿如年纪还小,可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跟你学东西。”
“行吧。”司马恒哼了一声,“你还没回答我呢,你信誓旦旦地说朱肖会变,那我呢?我也会变吗?”
“至于这第二个问题,哪里还用得着问我呢?”郗归温和地看向司马恒,“公主,你不是已经变了吗?”
“已经变了?”司马恒听了这话,不由有些愣神。
“临危之际,持刀向贼;太极殿上,慷慨陈词。如此种种,岂非你此前绝不会去做的事?”
“你说得有理。”司马恒深吸一口气,慢吞吞地说道,“我的确是变了,若是从前的我,是决计不会闯入太极殿,跟咱们这位圣人陛下硬碰硬的。”
天家之中,向来是先礼义,后人情。
别说是姑侄,哪怕是亲如父子,也得先论君臣。
从前的司马恒,尽管能对着王贻之发些公主脾气,可一旦进了宫,也得谨守着宫墙之内的规矩,只能对着褚太后埋怨几句,最多在她跟前吵嚷几声,压根不敢跟圣人硬碰硬。
可昨日在太极殿上,因着有北府军做后盾,她竟敢直斥今上没有为人侄的样子,对自己这个姑母不敬。
想到这里,司马恒不由笑出了声——父兄没有给过她的底气,郗归这个往日里的“仇人”却给了她,这世上之事,可真是有趣啊!
她看向郗归,扬眉笑道:“那我就等着看了,看过个十年八载,这朱肖会成为什么模样;看你到底是为北府军觅了个忠诚良将,还是养虎为患、自讨苦吃。”
郗归微微摇了摇头,并没有与之争辩什么,而是转了一个话题:“北府军女军招募,也有段时日了,据说每日里都很是热闹。校场距此不远,公主要不要过去瞧瞧?”
“募军有什么好瞧的?”司马恒虽这么说着,但还是对着身旁的侍从说道,“校场怎么走?还不带路。”
一行人很快到了校场之外,五天过去了,招募现场依旧人满为患。
校场前的空地上,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身影,各色各样的声音,堪称是人头攒动,接踵摩肩。
郗归带着司马恒登上高台,俯瞰楼下的盛况。
司马恒显然没料到是这样一番场景:“想做女军的人,竟有这么多吗?”
她仔细看去,只见队伍之中,除了少数几个年轻女孩外,竟涌动着不少各个年龄段的妇人。
“怎会有这么多的妇人?她们不是已经成亲了吗?为何还要上战场拼杀?”
郗归含笑反问:“公主也已经成亲,又为何执意要和离呢?”
“这些人如何能与我一样?”司马恒不屑地说道。
“如何不一样呢?”郗归收敛了笑意,“你是人,她们也是人;你想好好活着,她们同样想。既然如此,为何你能够屡屡和离,她们就不能出来从军呢?”
“从军岂是什么容易之事?”司马恒当即驳道,“战场上的残酷拼杀,随时都有可能让人失去性命,或是落下终身难以愈合的残疾。更何况,她们是女人。女人在战场上,天生就会面临比男人更多的危险。你可曾想过,一旦她们在战场上落入敌手,将会遭遇多么残酷的对待?”
“我当然想过。”郗归坚定地说道,“我不会让北府军的任何一名将士,毫无准备地奔赴战场——尤其是女军。我会给她们最好的保护,最好的训练,让她们尽可能安全地奔赴战场。”
“再说了——”郗归微微转身,看向一旁临时搭就的简易擂台,“女子又如何?很多女子的力气与武艺,根本就不输男儿。”
司马恒顺着郗归的目光看去,只见擂台之上,一个身形矮壮的妇人,正与一名男子缠斗在一起。
她本以为这是场简单的比试,可没料到竟持续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那女子虽是败了,可男人显然也赢得并不容易。
郗归轻声说道:“她力气虽大,打起来却没有章法,若是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必定不会逊于那男子。”
司马恒点了点头,但却仍不看好女军:“天下之大,难免有几个天赋异禀的女子,可这样的人又能有多少?”
“并不少了。”郗归叹了口气,“许多出身贫苦的女子,自小便要做农活,因此练就了一身好力气,并不输给男子。只是世人爱说什么‘男耕女织’的佳话,传得好似女子都不必从事农耕之事一般。”
“当真?”司马恒有些怀疑。
“自然是真的。”郗归眼中带着悲悯,“你去看看她们的手,便会知道我所言不虚。这些农家女子,手上都有因长期做农活而产生的厚茧,抑或是从事竹篾编织而留下的重重伤痕。养蚕缫丝说得好听,可也是要担风险,要出本钱,要有技术的。她们这一双双手,根本做不了缫丝的细致活计。”
司马恒抿了抿唇,沉默了下来。
半晌,她才开口问道:“徐州一地,能有多少女子?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来投军?”
“自然是因为过不下去了。”郗归平静地答道。
短短五天,通过考核加入北府军的女子,便有两千余人。
除此之外,还有数百名在考核落选之后,选择在北府军和军里劳作的女子。
这些人中有三四十岁的妇人,有二十出头的少妇,还夹杂着些十来岁的女孩。
看到她们,郗归不由想到了萧红。
那是一个传奇的女子。
郗归从前不明白,萧红明明逃离了那个所谓的封建家庭,为何还会与原本的未婚夫同居,以至于身怀六甲之时,被抛弃在洪水泛滥的旅馆,对着决堤的松花江哀叹。
直到她读到鲁迅的一段话。
他说:“从事理上推想起来,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1
何以如此?
因为孤身出走的娜拉,是不能够支持自己的生活的。
郗归想,或许萧红出走之际,也无法负担自己的生活,所以才不得不与其前未婚夫在一起。
这何其可悲,又何其可叹。
尽管如此,可郗归却仍然能够理解萧红的选择,也敬佩她的勇气——或许对于当日的萧红而言,“出走”这件事的意义本身,便比她能够维持怎样的生活状态更为重要。
就好像,对很多前来投军的女子而言,如果能够摆脱家庭的牢笼,她们宁愿在战场上流尽最后一滴血。
“乡愁是属于男人们的奥德赛,逃离是刻进女人身体里的史诗。”2
男人总是梦想着回归故里,畅想有朝一日,功成名就,锦衣还乡,醉笑陪君三万场。
如若不然,便是锦衣夜行,白白浪费好功名。
可女人总要逃离。
她们的家乡带着无数的钩索,想要缠住她们,束缚她们,让她们以一个支持者的角色,奉献出一生又一生。
郗归久违地想起了《呼兰河传》,那是一个美丽的、天真的、温柔的——悲剧。
那悲剧是一面小小的镜子,它告诉我们,有许许多多的女人,在呼兰河,异化一样地成长,变成对同性的加害者;还有许许多多的年轻女孩,在呼兰河,从健康的、活泼的、天真的模样,变成一具沉默的尸体。
不,这绝不仅仅发生在呼兰河。
有一些压迫,跨越了时代,跨越了地域,能够冲破时空,引起无数女性的共鸣。
她们不得不逃离,不得不抗争。
对此,司马恒选择缄默。
公主的身份给了她任性的权力,可对她而言,那些底层女人,不是世世代代都这样过来的吗?
能忍得了一时,便能忍得了一世,与失去性命或是在战场上受辱比起来,来自家庭的压迫,又会有多么难以忍受呢?
司马恒同情这些女人的处境,但这并不妨碍她打心眼里这样想。
可是,当她看到郗归凝重的神色,终究选择将这些话咽了下去。
第151章 宣告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可校场前的人却并不见少。
维持秩序的将士一一确认队伍中的女子是否都取到了号码牌,又大致数了数需要护送回家者与留宿临时驻地者的数目。
司马恒看着这纷忙的一幕,不由有些咂舌。
“这些女子前来投军,难免会落下母职妻职, 长此以往, 那些被留在家中的男人, 必定会设法生乱。夫妻乃阴阳之本,对于维持一地的稳定, 具有莫大的重要性。你若执意鼓动女子从军, 必然会自毁根基。军旅之中, 到底是以男子为主,你莫要糊涂。”
“糊涂?”郗归嗤笑着说道,“这世上糊涂人太多了, 何缺我这一个?”
她俯瞰校场之前人头攒动的景象, 对着司马恒示意:“在你看来, 下面这些人,究竟是糊涂还是聪明呢?”
司马恒毫不犹豫地答道:“不过是一群争相赴死的糊涂虫罢了。”
“去年年初, 当我执意来到京口, 训练阿兄留下的私兵时, 恐怕世人也以为我是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糊涂虫。”郗归遥遥看向远方的天际,颇为感慨地说道,“可我终究是做成了。”
她侧头看向司马恒:“有无相生,难易相成。这世上之事,本就没有绝对之说。今日之糊涂, 到了明日, 指不定便是极睿智的决定。”
“是吗?”司马恒并未被这话说服,“那你说, 女子若是纷纷投身军旅,那些被抛弃的孩子又当如何?就算孩童不会带给你什么威胁,那那些娶不到妻子的旷夫呢?他们若是因此作乱,阴谋反叛,或是为害乡里,你又该如何?”
郗归微微摇了摇头:“你看到此地人多,便觉得好似整个徐州的女子都来从军了似的,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女性被规训荼毒了上千年,早已深受那套男权思想的毒害,能够决然出走、坚持下去的,毕竟只是少数。或许有许多人能够走出这一步,可等正式的训练开始,究竟能有多少人坚持下去,真正成为一名战士,我们谁都说不准。”
“我设立女军,只是想为那些武力不逊男儿、有志驰骋疆场的女性,提供一条可能的出路。只是想告诉世人,战场并不仅仅是男人的天下,女人并非只能扮演一个柔弱无力的依附者的角色。女人同样可以成为英雄——这绝非妄想,也不会是个例。”
司马恒因这话而沉默了片刻,这些天以来,她早已习惯了郗归的语出惊人,可偶尔还是会因她的思维与用词而感到惊异。
“男权社会?”司马恒问道。
“对,男权社会。”郗归面无表情地答道,“一个男性掌握权力,而女性只能在男性权威下接受保护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女人只能被动地待在男人指定的位置上,被迫变得温顺,变得无害,甚至不能明白地袒露自己对于权力的渴望。”
“可自古以来就是男人做皇帝、做国君啊!”郗归的论述令司马恒感到匪夷所思,她根本无法想象郗归成日里都在琢磨什么。
郗归扯了扯嘴角:“若是自古以来就是男人为主,那为什么造出这芸芸众生的神灵是女娲,补天救世的神灵也是女娲呢?”
“女娲与伏羲各司其职——”司马恒驳道。
“对,没错。”郗归点了点头,嘲讽地说道,“在男人书写的历史里,他们有意无意地赋予了女娲一个更加接近母职的角色,而将真正的功劳给予了一个男神——伏羲。”
郗归想到了从前曾看过的一句话,母权地位的丧失,父权制对母权制的取代,是“女性的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失败”1。
多么令人振聋发聩的一个形容啊!
郗归想:“如果说曾经的失败已经成为钢铁一般坚硬的事实,那么,我能不能站在这钢铁之上,重新取胜一次呢?”
短暂的沉默后,司马恒首先开口:“好吧,我不与你争辩。反正事实就是,这个世界确实是你所说的那什么男权社会——这是男人的世界,你就算唆使这群女人暂时背离她们为人母为人妻的责任,可又能有什么用呢?这世上有多少男人,又有多少女人?女人一个个寂寂无名,当涂掌权的却都是男人。螳臂当车,只能徒增笑柄。我以为你变聪明了,可今日一看,却也不过如此。”
校场外的人渐渐散了,郗归认真地注视司马恒,问出了一个问题:“公主,你究竟是觉得女人不该上战场,还是觉得这些底层出身的女性,就应该过那种夫唱妇随的生活,不该奋起反抗、追求新生呢?是不是在你眼里,只有你我这样的女人,才能借助出身自在地生活。而像她们这般的底层女性,根本就不配去反抗这不公的世道呢?”
司马恒坦然承认了这一点:“她们的能力太弱了,根本就不堪一击,如何能担得起‘反抗’二字?”
“弱?”郗归反问道,“为什么一定要等到完全准备好了才能反抗?为什么反抗的权力只能属于强者?对于精益求精者而言,准备永远都不会有真正充分的那一天。”
“我并没有让她们现在就与男人兵戈相见,并没有试图在目前的状态下,掀起一场全部男人与全部女人之间的战争。”
“我只是要表明态度,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女人,和男人一样,首先只是一个人,然后才是一个女人,才是谁的女儿、谁的妻子、谁的母亲。”
“作为一个人的女人,完全应该拥有与男人等同的追求理想生活的权力,她不该是谁的附属品,不该单单只是一个男人的支持者,她完全可以是奋斗者、拼搏者、创造者。”
郗归高傲地仰头,语气带着讽意:“我是一个女人,但当我成为北府军的首领,在世人眼中,我身上女人的色彩便会减弱。他们宁愿承认我的优秀,宁愿承认我是一个远超常人的异类,都不愿意承认女人本就可以拥有这般的能力。可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女人可以养蚕缫丝,创造财富,也可以读书明理,处理政务,甚至于,奋战沙场,保家卫国。”
她毫不回避地与司马恒对视:“哪怕我死了,世人也会知道,北府军曾有一位女性首领,徐州曾有成百上千的女工人、女学生、女将士。”
“即便终有一日,我将在这滚滚红尘中湮没无闻,成为既无足轻重、也没有姓名的昨日埃土。可至少在今天,在如今的徐州,我可以影响一批人、启发一批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要对着她们宣告,而接受宣告的她们,将会是勇敢的先行者,是燃遍这片大地的最初火种。”
司马恒不得不承认,她因郗归这段论述而感到心潮澎湃。
即便她仍旧认为女子从军是螳臂当车,却也忍不住畅想,如果有朝一日,这世上出色的女人越来越多,女性的声音越来越响,那么,她一定会比如今生活得更为自在,更为开心,再不必像从前曾做过的那样,靠一个男人去维持自己的生活,去间接地享受权力。
不过,尽管如此,她心中仍然存着隐忧:“那那些男人呢?你鼓动了这些女人,又要如何说服他们,安抚他们?”
郗归在逐渐昏暗的天色之间,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我为什么一定要说服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安抚他们?千百年来,女性被迫处于一个依附者、支持者的角色,又有谁来说服过我们,安抚过我们?他们只是暴力地把那套规训扔到我们的头上,在我们周围织出越来越密的细网,想要永恒地捆缚住我们向外伸展的枝条,将我们束缚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之内,以便使我们作为一个奉献者,支撑男人们去追求他雄伟的壮志。既然从未有人问过女人愿不愿意,那么,我又为什么要在意那些男人愿不愿意呢?”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郗归坦然地看向司马恒,“如若抛开两性的视角,北府军的男性将士,大都是我忠诚的属下,能够竭诚尽忠,为北府而战,为徐州而战;而分得土地的百姓们,也大多憨厚勤劳,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而成为高平郗氏忠诚的支持者、捍卫者。”
“我并不敌视这些人,相反,我重视他们,感激他们。可这并不代表我可以接受他们一如既往地压迫女性。既然到了我的地盘,领了我的田土,那便要遵守我的规矩。北府军会给每个人向上发展的机会,而不仅仅是男人。”
“你看到的这些女人,即便在后续的考核中落选,也可以选择留在这儿,靠劳动来养活自己。未来,北府军所到之处,绝不仅仅只有缫丝作坊与女军,还会有更多男女同校的学堂,更多男女均可担任的职位,更多解放母亲的育幼堂。”
司马恒蹙眉说出了自己的担忧:“育幼园?从事你所说的这些事务的女人越多,甘愿作为一个妻子去奉献的人便会越少。如此一来,徐州未来定会丁口大减,郗回,我只怕你因小失大。”
“公主,我知道你是出于好意。”郗归笃定地答道,“可即便是出于政治和军事上的考量,我也应该帮助女性去实现自身价值。”
“你可以想象一下,若是占据人口半数的女性,被从繁重的家务中解放出来,去参与社会生产,去为自己和这个世界创造价值,那会是多么壮观的景象啊。”郗归微笑着说道,“至于婚姻之事,野兽尚且懂得竞争求偶,佳偶难得,男子们自该努力才是,怎能反倒怨怼女子呢?同理,丁口减少,便该反思整改,怎能强迫女子处于一种蒙昧无知的状态,浑浑噩噩地结婚生子?”
“你放心,在未来,北府军会建立完善的荣誉激励的制度。荣誉、利益、规矩,以及听从指挥、富于战力的武装队伍,会帮助我实现所有这些计划的。”
司马恒还想再问,余光瞥见潘忠从一侧楼梯上来。
只见他拱了拱手,恭声说道:“女郎,刘石遗孀薛蓝,今日也来报名了。”
第152章 赎罪
“薛蓝?她来做什么?”
当军里的办事处查到薛蓝丢失财物的报案信息时, 刘石先前一切反常的举动,便都有了解释。
与之相应的,其背叛之举,也成为了板上钉钉的昭彰事实。
北府军所有牺牲的将士, 都能够葬入郗氏陵园附近的荣园, 其遗属也均会入住光荣里, 在拿到抚恤金的同时,享受北府军的日常照料与徐州军民的尊敬爱重。
可这一切却与薛蓝无关。
刘石隐瞒受到威胁的事实, 故意唆使赵强回去休息, 独自前往城外送信, 以至于最终丢失信件,泄露消息,触发了世族连夜出兵攻打府衙的阴谋, 害得吴兴的北府军折损了三分之一的人手。
如此大罪, 纵然他于垂死之际, 以那样惨烈的方式示警,也根本不能完全弥补。
无论是郗归还是北府军上上下下的将士, 都绝不会允许刘石与其他牺牲在动乱之夜的勇士一样, 光荣地入葬荣园。
那一夜, 北府军牺牲了数百人。
他们人人都有父母,人人都有家小。
逝者已矣,可活在人间的遗属,却要承受日复一日的悲伤。
纵然他们早就在军里的生活中记下了“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的道理, 可却仍然会因亲人的骤然离世而感到惊痛。
他们早就知道, 自己的亲人很可能会牺牲在战场上,这是北府军每位将士都从不畏惧的荣耀。
可令他们无法接受的是, 自己的亲人死于一个意外,死于一个本来很有可能会被避免的偶然。
这怎能不令他们感到心痛?怎能不让他们心生埋怨?
郗归还未回到京口之时,手书就已传遍了北府军。
她言辞恳切地嘉奖了所有牺牲的将士,对他们的勇武进行盛赞。
信中郑重宣告,两日后,京口将举行肃穆的仪式,哀悼这些捐躯的勇士。
她表达了深切的悲痛与遗憾,为将士们的牺牲感到心痛,因纪律规矩的松弛倍感震惊。
为此,她将在牺牲的将士下葬后,在整个北府军与徐州范围内,开始一场彻底的整顿。
她要严厉地整肃军中的纲纪,要求所有人严格落实二人为公、请示报告、保密防谍等制度,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
军中的生活安排得充实,没有多少人会百分百地对整顿拥有热忱。
恪守规矩的人尤其会感到气愤——既气刘石的愚蠢与背叛,又埋怨他连累他人、给所有人增加负担。
心存此类想法的人并非少数,薛蓝在为刘石感到惊痛的同时,不得不再比旁的遗属多承受数道责备怨恨的目光。
她还这么年轻,便失去了成婚不久的丈夫;她的孩子尚且不足一岁,便成了一个失祜的孤儿。
但更为可怕的是,他们是军里第一家被钉在耻辱柱上的遗属,他们即便失去了亲人,也将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之下。
坦白讲,郗归并未薄待薛蓝。
她虽未允许薛蓝入住光荣里,可却仍旧给了她一笔抚恤金,作为刘石将功折罪的补偿。
如此一来,既能警戒其他将士不要触犯规矩,又留出了迷途知返的余地,好让人知道,悬崖勒马与一错再错之间,仍是有着极大的区别。
可对于薛蓝而言,最重要的并非抚恤金,而是落在她身上的耻辱。
她第一次对刘石心生恨意,但又很快强迫自己消除这个念头。
人人都能够恨刘石,唯独她不能,因为是她没有保管好彼此间的信物,更因为她与孩子,是促使刘石犹豫隐瞒以至于最终犯错的直接诱因。
她不仅不能恨,甚至还打心底里感到愧疚。
短短几天之内,她已不止一次地觉得,自己对不起刘石,也对不起那几百名牺牲的将士。
如果罪名已经深刻地烙印在了刘石的姓名上,薛蓝觉得自己至少也该承担一半。
可她实在不愿承担这样的耻辱。
自责与痛苦在她心中交织,她无法面对婆家娘家的任何亲人,只想离开那个环境。
就在这时,她听人说郗归到了校场,与庆阳公主一道观看女军报名的盛况。
薛蓝浑浑噩噩地出门,迫切地想见郗归一面。
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能说什么,只是希望这位神明般的女郎,能够为她指出一条明路。
可当薛蓝远远看到众人排队的景象,当台上的女人以一种绝不认输的坚强姿态奋力搏斗时,薛蓝忽然意识到,其实出路就在自己眼前。
薛蓝怔怔地站在不远处,过了许久,才终于鼓起勇气,想要上前取一个号码牌。
但她很快便被一些将士和军属认了出来。
潮水般的窃窃私语,在人群中一浪又一浪地传了开来。
离场的步伐停了下来,越来越多的人走向薛蓝所在之处,想看看那个引得刘石背叛的女人,究竟长了副什么模样。
甚至有人轻佻地吹了声口哨,意味不明地扫视薛蓝。
各种各样的声音充斥在薛蓝耳边,并且带有极为明显的越来越大的趋势。
薛蓝局促地站在原地,深深垂下了头颅。
潘忠很快发觉了此处的异常,他大步上前,驱散人群,让两名将士守着薛蓝,自己则赶去向郗归汇报。
郗归听了汇报,还未开口说话,司马恒便不快地讲道:“管她作甚?刘石的背叛害死了多少人?就连我手下的护卫也损失惨重。如今的种种,不过是她该受的。郗回,你可不要心软。”
“与她又有什么干系呢?”郗归轻叹了一声,“这世上只有千日做贼之人,而无千日防贼的道理。会稽陆氏是何等的家族,他们豢养的武士,若想于里巷之中,偷几个无关紧要的荷包、首饰,岂会是件难事?再说了,不守规矩的是刘石,薛蓝人在京口,又与吴兴的动乱有何干系?”
司马恒冷嗤一声:“你倒是清醒,但就不知道,北府军几万余人,以及他们的亲属,会不会如你这般分得清了。圣人说不迁怒不贰过,可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够真正做到?你若是轻易原谅了她,安知往后不会有人知法犯法?商君连治之法,岂是平白设立?”
“我永远不会原谅刘石,覆水难收,这是背叛者应该承受的代价。”郗归只是想到了《小团圆》,想到了那句“汉奸妻人人可戏。”
潘忠的转述令她有些担忧,她怕这指摘最后演变为一场欺凌的暴行。
她不愿京口发生这样的事,也不想放弃任何一个想要奋力自救的女性。
“带她过来吧。”即使心中仍旧存有顾虑,郗归也愿意给这位无辜的可怜女子一个机会,她愿意听听薛蓝的想法。
薛蓝一身素服,眼眶肿而带红,面容苍白而绝望,仿佛一个自冰窖走出的假人,神色之间,完全没有那种妙龄女子的灵动之感。
她直愣愣地跪倒在地,流下两行泪水。
甚至因为这几日哭得太多的缘故,连泪水也不够丰盈清澈。
她哀哀地诉说,沙哑的嗓音带着无尽的愁意:“民妇自知罪孽深重,本不该打扰您,只是,只是我的孩子究竟还小,民妇实在不忍心让他从小被人奚落着长大。”
郗归平静地问道:“你来这里,是想做什么呢?”
薛蓝抬起头来,向前膝行了两步:“女郎,民妇恳求您,救救民妇的孩子,阿福也是北府旧部后人,是当日跟随郗司空南征北战的功臣之后啊。”
“呵。”司马恒在宫中长大,最是见不得这种卖弄可怜的女人,“北府军这么多人,有多少功臣之后?不说别的,就说被刘石害死的那些人,难道他们之中,就没有功臣之后吗?因为这场动乱而失怙的孩子何其之多,你的孩子可怜,难道别的孩子就不可怜吗?”
薛蓝痛苦地摇头,眼底越来越湿,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她快速地呼吸着,断断续续地说道:“我知道是我们的错,若是能够选择,我愿永生永世,于阿鼻地狱之中,受烈火焚身之苦。可阿福还不足一岁,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做错啊!”
“人生在世,做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价的。”郗归低头看向薛蓝,“并非我有意迁怒于你。事实上,我们并没有对你本人和孩子做出任何处置。只是你要明白,你先前之所以能够住在军里,阵亡将士们的遗属之所以能够入住光荣里,靠的都是军属的身份。刘石知法犯法、明知故犯,不配当北府军的烈士,你与孩子自然也不能享受遗属的荣光。”
她平静地问道:“你让我救救孩子,又是想让我做什么呢?难道要我明晃晃地告诉大家,背叛者的孩子,亦能享受与烈属一般的待遇吗?”
薛蓝哭泣着摇头:“岂敢如此?岂敢如此?”
一阵风吹过,薛蓝不由打了个颤。
大雨很快落了下来,这凉意让薛蓝混沌了几日的头脑逐渐清醒。
她于霎霎的风雨声中,哀求地说道:“求您开恩,让我加入北府军赎罪。刘石的罪孽,我来替他偿还。我愿做第一个冲锋陷阵的女军,在战场上为您尽忠。”
司马恒想要开口,却被郗归拦了下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郗归问道:“北府军不允你入住光荣里,将刘石背叛之事传得人尽皆知,你心中可有怨怼之意?”
薛蓝闭上了眼,截断两行清泪:“民妇不敢。女郎未曾迁怒,便已是我等的大幸,民妇感激不尽,安敢怨恨北府军、怨恨女郎?”
“我只恨世族,恨他们诡计多端,诱使刘石犯下大错。”薛蓝重新睁开眼睛,坚定地说道,“女郎,请您给我一个机会,让我雪耻复仇。我会竭尽所能,为我自己、也为刘石、为阿福,为我们三人向您尽忠。”
郗归听了这话,上前两步,看向薛蓝:“若是世族余孽与北秦细作找来,利用你与北府军之间可能存在的嫌隙,诱使你行不轨之事,你当如何选择?敌人的威逼利诱,远比世人的闲言碎语来得可怕。真到了那样的时候,你又能否经受得住?是雪耻还是再叛,你自己又可能说得清楚?
第153章 回答
薛蓝很快就用实际行动做出了回答。
她回家之后, 翻来覆去地想了整整一晚,终于在黎明之际,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破晓的天幕清冷寒凉,宛如薛蓝此刻沉静如水的内心。
她将铜镜拿到窗前, 借着微光端详自己的面容。
少女时期, 她曾因这一副好相貌而受到不少夸赞。
即便她从不表露出来, 可内心却依然因此而欣喜自豪。
正是这样一副美丽的容貌,让她获得了不少少年人的青睐。
后来, 父亲深思熟虑, 选择了新立战功的刘石, 定下了他们的婚事。
刘石是个好夫婿,他有着显而易见的光明前途,性情也很是不错。
薛蓝原本以为, 自己会这样幸福地过一辈子。
可谁能想到, 造化弄人, 有朝一日,她自己却成为了别人诱使刘石反叛的鱼饵。
刘石死了, 而她将不得不在往后余生, 日复一日地带着叛人的耻辱苟活。
父亲说, 他会为她找一个新的夫婿。
他要她将孩子留给刘家,然后尽快嫁与旁人,以便用一种最快的方式,与刘石彻底切割开来,以免娘家受到牵累。
可薛蓝知道, 真正的切割不会如此简单。
昨日校场外的议论与目光, 无不让她更为具体地意识到,自己接下来可能会面临什么。
当祸水的形容与一个貌美的年轻女子连结在一起, 其影响远比人们想象的更为持久和可怕。
薛蓝并不懂得太多的道理,但作为一个被凝视的客体,内心深处的本能让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使得她比之前更为强烈地想要另觅出路。
她非常明白,不是北府军需要她,而是她需要加入女军。
军中纪律严明,只有在那里,她才会获得真正的安全;也只有在那里,她才能减轻自己内心的愧疚,以行动洗刷落在自己与孩子身上的耻辱。
晨光熹微,日影薄明。
薛蓝取来平日里缝补衣裳的针线,又找出了先前与刘石一道准备的、打算在阿福抓周时使用的一块小小墨锭。
她在陶碗里盛了些许清水,按照店铺杂役嘱咐的方式,一点点地磨出墨汁。
浓黑的墨汁带着一种非香非臭的味道,是薛蓝从未闻到过的气味。
她想起买墨锭的那天,她与刘石怀着满满的激动,畅想着阿福往后能够读书识字、效力北府、光耀门楣。
可事到如今,他们母子将不得不背着骂名搬出军里,阿福又能有何前程可言呢?
薛蓝这样想着,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紧咬牙关,用右手拿起了一枚铁针。
冰凉的针尖抵在脸上,几乎没有任何感觉。
薛蓝心中已然下定了决心,可手却颤抖着刺不下去——作为一个从小被喜爱、被照顾的女孩,她从未用利器伤害过任何人,更遑论对着自己下手。
邻舍传来了鸡鸣声,薛蓝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了。
她握紧左拳,可右手却始终无法真正深刺下去。
铁针轻轻地陷在脸颊中,甚至没有流出几滴血。
阿福的哭声不合时宜地响起,薛蓝迅速冲向床榻,抱住了他小小的身体,温柔地哄道:“好孩子,不哭不哭,阿娘来了,阿娘在这里。”
她喃喃重复着诸如此类的安抚之语,终于哄得阿福重新入睡。
薛蓝看着孩子恬静的睡颜,眼底渐渐湿润。
她行尸走肉般地拖着步伐,僵硬地走到厨房,趁着嫂嫂还未反应过来的空当,一把拿起菜刀,从自己右脸划过。
厨房里瞬间响起了惊呼声,并且不断蔓延开来,传遍了整个薛家、整条街巷。
当军里值班的官吏随着看热闹的居民挤进薛家时,薛蓝已将墨汁涂满了伤口。
薛母抱着熟睡的阿福,侧站在一旁垂泪。
薛父拿着条竹棍,想要冲上前去打薛蓝,却被薛蓝的兄长薛点死死拦住。
官长连忙命人去请医者,然后才问薛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如此行事,既伤了自己,又致使父母动气,实在是不该。你且告诉我,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薛蓝白皙的脸上,混合着殷红的血与浓黑的墨。
她于一阵阵的痛楚中缓缓抬头,扫视围观众人:“先夫背叛北府,犯下大错,我日思夜想,实在愧疚,故而自黥己面,以此赎罪。”
官长虽也因刘石之叛而对薛蓝有些微词,但在看到她这副模样后,显然无法再说出什么恶言,只干巴巴地宽慰道:“刘石之罪,与你何干?莫再如此行事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众人,扬声说道:“徐州自有官法,刘石之事,女郎会秉公处置,任何人都不能越俎代庖,替代女郎行事。往后若有人无端欺凌薛家人,便是罔顾律法,统统按律处置。”
薛蓝无力地笑了笑,感激地看向官长。
伤口处的疼痛让薛蓝有些眩晕,她想:“这世上有的是不会触犯律法的软刀子,这警告虽是帮我,却不见得有多少作用。我一定要去从军,我要自己为我们母子洗刷耻辱,用行动向女郎、向死去的将士们赎罪。”
官长说完后,人群中安静了一会,但很快就有人问道:“女郎已将刘石从北府军中除名,薛蓝作为刘石之妻,焉能住在军里?依我看,该将他们母子俩赶出去才是!”
“你——”薛点愤怒地开口,“我也是北府军的一员,阿蓝是我的妹妹,怎么就不能住在军里?”
“你是你,她是她,薛蓝又没被休弃回家,怎么能一直赖在娘家?”那人义正言辞地驳道,“军里都是军眷,向来不准闲杂人等随意出入,你若如此行事,是不是我们也能喊七大姑八大姨在此长住?”
这话一出,官长立时变了脸色——倘若当真如此,军里的安全又该如何保障?要知道,因为薛蓝丢失信物一事,他们已然受了上峰的责备,如若再出岔子,只怕会被痛骂。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沉声说道:“军里不是寻常地方,怎能容人随便出入?薛蓝是薛家的亲女儿,又才刚刚丧夫,这才能在娘家暂住一段时日。你们若随意带人出入军里,可是会违背规定,牵连你们在军中的家人的。”
薛点听了这话,还想再分辨几句,却被薛蓝扯了扯袖子。
他看到薛蓝祈求地眼神,终是垂下了头,不再言语。
医者很快带着药箱过来,官长驱散众人,让他为薛蓝治伤。
伤口又是血又是墨,模糊地凝在薛蓝白皙的脸上,清理起来很是触目惊心。
薛点眼见从小性情柔弱的妹妹受此大罪,忍不住红了眼眶。
“阿蓝,你怎么这么狠得下心?这该有多痛啊?”
薛父冷哼一声,甩袖回了屋子,薛母也急急地抱着阿福跟了上去。
薛蓝扯唇笑了笑:“哥哥别担心,我没事的。”
她说话时牵动了伤处,不由抽了口气。
薛点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薛蓝侧头看向医者:“老伯,我做这些,本就是为了赎罪,请您不必为我清理墨汁,就这样吧。”
医者叹气说道:“唉,这么年轻的女娃,你这又是何必?”
薛蓝没有说话,只出神地看着地面。
颊边的疼痛反倒让她心中安定了几分,此时此刻,她脑中前所未有地清明。
当日下午,薛蓝再次求见郗归。
她说:“女郎,关于您昨日的问题,这就是我的回答。”
“没有人会选择一个黥面之人作为细作,因为这样做,实在是太过引人注目。”薛兰跪伏在地,诚恳地说道,“女郎,这并非民妇赎罪的方式,只是我给自己的一个警醒,是我对您的一个保证。自此以后,我一定会竭诚尽忠,为您、为北府、为京口,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早在薛蓝进门之前,郗归便已从南烛口中知晓了此事。
她注视薛蓝,缓缓问道:“你当真执意要加入女军吗?战场上凶险万分,敌我之间看不见的种种谍战,亦是惊心动魄。刘石的例子近在眼前,你是否当真打定主意要成为女军?哪怕你的孩子会因此而失去母亲?哪怕你可能会因此而失去孩子?”
薛蓝因最后一个问题而瞪大了眼睛,她短暂地停滞了片刻,但很快便做出了回答。
她说:“纵然阿福会因此而失去母亲,那也绝对是他的荣耀,而并非不幸。反过来,若我因尽忠的举动而失去了阿福,那么,作为母亲,我将在死去之后,亲自祈求他的原谅。徐州的每位子民,都蒙受女郎的大恩,理应做好为您牺牲的准备。倘若真有那么一天,阿福死得其所,我也会更加拼命地向您尽忠。我会祈求佛祖,将我为您、为京口、为百姓而战的功德回向于他,求上天保佑他早日轮回,投个好胎。”
薛蓝今日的举动,倒令司马恒去除了几分对她的成见。
她主动发出邀请:“看你这柔柔弱弱的模样,也不像块打仗的料,不如跟我回建康做生意,帮你们女郎赚些军费。”
薛蓝坚定地拒绝:“多谢公主,对于您的好意,民妇感激不尽。只是战场上的罪过,还需在战场上来代赎。民妇虽不比其他姐妹身强体壮,却还算年轻,还能好生锻炼,追上姐妹们。民妇定当抱着为北府而战、为北府而死的决心,磨炼自己的体魄与意志,成为一个合格的女将士。”
郗归看着薛蓝瘦削的身体,徐徐说道:“从军并非一件简单的事,也许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坚持。”
“民妇的兄长与丈夫,都是北府军的将士。民妇深知军中的辛苦,也打心底里做好了准备。请女郎开恩,给民妇一个机会,民妇一定好生训练,不会让女郎后悔做出这个决定。”
薛蓝说完之后,缓缓抬起了头,坚定地看向郗归。
司马恒的刀子嘴豆腐心,在这一瞬间达到了顶峰。
她虽不完全认同薛蓝的选择,却因她与自己截然相反的毅然从军的勇气而感到敬佩。
她想到郗归前几日说过的那句话——获取权力的道路,从来都不好走。
她已深深将这句话记在心中,但脑中有时还会闪过那条容易之路的诱惑。
可薛蓝却不同,她如此坚定,以至于其看似瘦弱的身躯,竟产生了令人敬佩的光彩。
司马恒侧头看向郗归,想为薛蓝说情。
郗归微笑了下,与她对视,而后开口说道:“半年之后,女军将正式举办建军仪式。我们以半年为期,你可以先参加女军的训练,若能在半年内达到女军的标准和要求,便可正式加入,成为女军的一员。”
第154章 坤营
半年的时间说长不长, 说短不短。
薛蓝将孩子交与娘家,自己则扎根女军,刻苦训练。
北府军的校场隔壁,特意为女军新辟了一座坤营。
在这里, 通过初试的女性同吃同住, 在日复一日的训练与学习中, 完善体魄和智识。
坤营的墙壁上有一行醒目的大字——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1
在这里, “野蛮”并非一个贬义的评价。
所有人都可以在军纪的框架之内, 自然地舒展自己的天性, 再不必担心一不小心就受到诸如“野蛮”“泼辣”之类的指责。
就连好些原本唯唯诺诺、逆来顺受的女人,也在这里变得勇敢了起来。
这是一个让人看得到希望的地方。
在这里,女人们能够填饱肚子, 能够尽情地哭笑, 能够在挥洒的汗水中感受到自己的成长与进步, 能够深切地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人的意义。
这里没有毒打,没有歧视, 有的只是拼搏与奋斗。
当然, 诸多女子之中, 难免也有因种种主客观原因而坚持不下去的人。
这些人退出训练之后,大多去了军中的其他岗位,极少的一部分选择了回家。
薛蓝的加入并未引起太大的风波,其余落选者虽不服气她能有此机会,但在看到其脸上的印记后, 便再也说不出什么质疑的话。
真要论起来, 她们可不愿付出这样的代价,一辈子带着罪人的标志过活。
更何况, 京口为她们提供了不少能够赚取酬劳的临时岗位。
郗归也发布通告,称半年之后,女军将正式建军。
届时,女军会再次开放报名通道,筛选第二批巾帼将士。
坦白讲,薛蓝的训练之路,实在算不得容易。
脸上的伤口愈合之后,她讲阿福交给父母,自己则去坤营参加训练。
薛父此前颇因刘石之叛而动怒,甚至因此而迁怒薛蓝,责令她尽快与刘石离婚,火速另嫁他人,以免牵累娘家。
正因如此,当薛蓝自黥己面之时,薛父才会那样地生气。
因为这意味着,薛家不可能通过将薛蓝另嫁他人的方式,彻底撇开与刘石之间的联系。
不过,当薛蓝得到郗归的允准,能够进入坤营训练后,薛父便变了一副态度。
对他而言,女郎的准许本身,就是一种恩赦。
他终于可以在邻人面前挺直腰杆,不必再因刘石那个混蛋,而处处低人一头了
为此,他爽快地答应薛蓝,让妻子帮忙照顾外孙,好教薛蓝安心养伤,早日去女军报到。
薛母得知薛蓝要从军的消息之后,心疼地看着她,不知道自己这个娇弱的女儿,要怎样去承担军中的辛苦。
薛母清楚地知道,薛蓝因生得貌美的缘故,自小就受到家人的偏爱,不必做田中的活计,只需在家中做些家务便可,连太阳都不多晒。
这般的女孩,这能经受得住与那些粗壮妇人一样的训练呢?
她心下焦虑,可又无可奈何,只好抓紧时间,为薛蓝多做了几套换洗衣物,又制了厚厚的鞋垫、护膝、护肘等物,希望这些东西能替她保护女儿。
薛母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
薛蓝抵达坤营参训之后,不过两天的功夫,便被烈日晒伤。
脸颊与后颈处火辣辣的痛感,令薛蓝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
她抱着手臂,隔着衣服碰到薛母赶制的护肘,心中霎时升起了无尽的伤心与委屈,几乎想要放弃训练,回家扑到母亲的怀里。
但这她终究只是想想罢了。
薛蓝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别的路可走。
此时此刻,她无比庆幸自己黥面的举动,庆幸自己曾在女郎面前夸下海口。
她想:“我这样不坚强的人,就非得砍断所有退路才行。还好我先前这么做了,现在,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薛蓝这么想着,将脸埋在盛了凉水的盆中,好教皮肤不再那么辣痛。
泪水自她紧闭的眼睛滑落,融入那一盆清水之中,很快就没了踪迹。
“吱”地一声传来,门开了,一道利落的声音响起:“蓝啊,我去找人要了些碎茶叶,你过来拿茶汤敷一下,多少能好受些。”
薛蓝急忙从盆中抬起头来,无措地看着许大花:“谢谢大花姐,我,我,谢谢你!”
许大花摆了摆手:“这点小事,客气什么呀?快过来吧。”
许大花将那盆茶汤放在桌上,亲手拧出一条帕子,盖到薛蓝的脖颈之后。
她做惯了农活,力气很大,动作也有些粗鲁。
薛蓝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但很快就感动得放松了下来,眼底再次湿润。
她正要说些什么,木门却再次打开,同室的几个女兵晚练回来,嬉笑着进门,等问清她们在做什么后,便一股脑地凑到二人跟前,笑着拧帕子递给薛蓝。
薛蓝脸上盖着浸湿的帕子,靠在许大花的胳膊上,尽管因湿敷的缘故闭着眼睛,却还是被感动得频频落泪。
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竟还会有这样被照顾、被认可的一天。
在茶汤的清香气味中,薛蓝对郗归所说的同袍之情、姐妹情谊,有了更深的认识。
她下定决心,要好好训练,早日练出强健的体魄,与姐妹们一道上阵杀敌。
当黄叶簌簌而落之时,寒湿之气也随着朔风升腾而起。
与之行成鲜明对比的,是北府军中热火朝天的模样。
当薛蓝以优秀的成绩,完成最后一项考核时,周遭瞬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她又哭又笑地看着周围的姐妹们,不断说着谢谢。
这半年来,她在坤营之中,实现了堪称脱胎换骨的变化。
之所以能够如此,除了她自己的决心意志与不懈努力之外,还离不开教头的指导,以及这些姐妹的耐心帮助。
时至今日,她终于可以正式加入女军,可以成为北府军的一员,为女郎、为京口、为千千万万的百姓而战。
半年前,促使她做出从军这一决定的种种因素中,对自己与阿福往后生活的担忧,占据了很大很大的一部分。
可当半年过去,薛蓝却几乎完全地融入了北府军这个大环境。
她发自内心地认可这里的一切,以军中的荣耀为荣耀,以集体的利益为利益。
她觉得自己那颗因刘石之死而空落落的、漂泊无依的心,终于找到了一个归处,再不必在午夜梦回之时,凄惶地左顾右盼,独自彷徨。
有这种想法的人,并非只有薛蓝一个。
女军诸多成员之中,自然不乏受到家人支持的女子,可更多的,却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所以才想冒险一试,来军中找个出路的女人。
在此前的很多年里,她们只能做女儿,做妻子,做母亲,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为了他人辛苦操劳,既不能获得什么回报,也找不到之所以这么活着的意义。
直到进入坤营之后,在一次又一次的讨论集会中,她们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从前曾承受过怎样的苦难,曾经受过怎样没有尽头的束缚。
而这种种委屈,并非是因为她们有哪里做得不好,而仅仅因为她们是个女人。
正因为是女人,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不公被施加到她们身上,她们才会活得那么艰难,那么疲惫,那么痛苦。
而现在,她们终于能够斩钉截铁地说一声:“不是我是个不守规矩的异类,而是他们本就错了!”
军中的训练虽然辛苦,可这辛苦却都是□□上的。
与之相对的是,她们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认可,再不必经受精神上的压迫与折磨,不必在周遭所有人的指责中怀疑自己、反思自己。
郗归常常会来坤营看她们训练,与她们座谈。
她说,此心安处是吾乡,这里就是姐妹们的安心之处,是她们所有人的家。
“家”,多么熟悉又陌生的词汇啊。
江左的女人,自小就被灌输一个道理——她们只是亲生父母家中的暂居者,迟早会嫁给一个男人,去别人家中生活;而在那个婆家,她们又永远是个外人,是一个名为妻子的外姓奴隶。
可在这里,她们终于能够拥有自己的家,一个自己当家做主、自己为自己奋斗的家。
在这里,没有人会因为她们是女人而欺凌她们,没有人能够夺走她们奋斗的果实。
在这里,即使是最害羞内向的女人,也能够绽放灿烂的笑容。
在她们为北府军战斗之前,北府军先给了她们足够的安全感,为此,她们愿意效死拼命。
考核结束后,女军所有成员齐聚演武场,等待郗归训话。
郗归立于高台之上,扬声说道:“半年之前,北府军决定成立女军。那时,徐州上下,还有不少人持有异议。”
“有人跟我说,男主外,女主内,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若让女子上阵杀敌,岂非颠倒伦常、违背天理?”
“有人跟我说,女子的体魄,天生就比不上男人,真要到了战场上,只能任人宰割,丢北府军的脸面。”
“还有人说,女人都是一副娇滴滴的模样,肯定受不了军中的辛苦,用不了多久,就会半途而废。”
“姐妹们,你们说,他们说得对不对?”
整齐的“不对”声响了起来,洪亮得仿佛是要对这日月山川宣告。
“是,他们说得统统都不对。”郗归继续高声说道,“半年的时间,我们的女军,便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便是男人,也不能不赞一句勇武。潘将军,你说是不是?”
“是!”潘忠雄厚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场上诸位女子,个个吃得了苦,下得了工夫,进步非常之大。前些天的演练里,不少女兵已经能够战胜训练时间更长的男兵。要不了多久,这样的女兵,还能越来越多!”
第155章 建军
“大家都听到了吗?”郗归高声说道, “我们女人,原本也不输男人什么。只要肯下功夫,眼下尚还存在的差距,就会越来越小。更何况, 女子的细心、谨慎与坚韧, 无一不是战场上非常需要的优秀品质。我完全相信, 你们不仅能赶得上男人,还会比他们做得更好!大家说是不是?”
“是!”
女兵们高亢的应答, 几乎要响彻云霄。
“前些日子, 我来女军视察, 一位姐妹给我讲了这么个故事。”郗归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自己娓娓地将那故事复述出来。
“中朝末年, 诸王作乱, 中原大地纷乱异常。那时平南将军荀崧镇守宛城, 受到竟陵太守杜曾的围攻,一时难以解困。”
“当时宛城存粮不多, 城中人心惶惶, 形势很是艰难, 可荀崧麾下将领,却无人敢突围出城,向襄城太守石览求援。”
演武场上静悄悄的,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郗归,当日为郗归讲述这个故事的迟眉尤其激动。
迟眉出身将家, 却并非郗司空北府旧部后人, 而是江左立国之后,仍旧留在中原与胡人游击的流民帅迟方之女。
去岁北府军渡江之后, 很快便打出了连战连捷的赫赫威名。
迟方与部下合计一番,认为江左终于有了重整兵马、收复河山的势头,便一路冲杀胡人,带着缴获的大批骏马,寻到了北府军位于江北的营地,主动提出加入北府军,与高平郗氏共谋光复大业。
由于北府军的培训制度,迟方和部下很快就被送到京口,进行为期三月的学习,迟眉也因此而住进了扩建之后的军里。
迟眉是武将之女,祖籍又是宛城,是以从小便听家人讲过荀灌的故事,立志要成为像她一般的英雄,可父兄却总是将她保护得很好,以至于她纵使自小便苦练武艺,也从未获得过上战场的机会。
迟眉至今都因父亲投靠北府军的决定而深感庆幸,她无比感谢女郎那位立下女将宏愿的侄女,更感激女郎做出的成立女军的英明决定。
正是有了这样的前情,她才能够说服父兄,报名加入女军。
那一日,郗归来到迟眉所在的小队,让大家聊聊参军的原因。
同袍们还有些拘束,迟眉却当先讲起了荀灌的故事。
她对着郗归,无比坚定地说道:“我要做荀灌一般的女子,我要为北府军征战沙场,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世上并非只有上阵父子兵的佳话,我们女儿家也能杀敌救父,报效国家!”
演武场上,迟眉目不转睛地看着郗归,等待她讲出接下来的故事。
郗归霜雪一般的声音,在无数道好奇的目光下,将故事的后半段娓娓道来。
“当此之时,荀崧尚未及笄的小女荀灌,自众人身后走来,坚定地提出了带兵求援的请求。”
“她英勇无畏,冲阵突围,成功搬取襄城、寻阳两地的救兵,彻底解了宛城的困局。”
“姐妹们,荀灌小小年纪,便做出了好些成年将军都不敢做的决定,于千军万马之中突围救父。有这样的奇女子在前,又有谁能说我们女子生来便不该从军?”
郗归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就在今天,北府军的女军即将正式成立。元旦之日,女兵将与男兵一道,在整个徐州的代表面前,参加北府军的阅兵仪式。”
“将士们!”郗归改变称呼,扬声说道,“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伟大事业。自今日起,被官府正式承认的军队之中,便有了一支女军的编制。”
“你们不仅是为了自己、为了徐州而战,更是为了千千万万世世代代的姐妹们而战。”
“你们的勇武,将会被载入史册。你们将以前所未有的胆魄和智识取胜,将用战场上切实的胜利,亲手去打破女人只能通过夫婿来享有权力的成规陋习。”
“你们会让世人都清楚地看到,女子亦可跨马蹈敌,当身履锋。”
“你们的勇敢与德行,将代表着无数女子的品质,展现在世人面前。”
“当世人看到你们的勋绩,便不得不承认,兴邦耀国并非仅仅是男人们的责任。女人亦可上阵杀敌,亦可掌握权力。”
“这是一条艰难的道路,你们身上担负着双重的责任与荣耀。你们将带着这责任与荣耀,以血肉之躯,为天下百姓而战,为万千女性开辟道路。”
“德同而相聚,志同而道合。今日,我们因同心同德而相聚于此,共同见证女军的诞生。”
“北府军自成立以来,兵心团结及士气之旺,为任何军队所不及。而这一点,正是北府军之所以能够屡屡取胜的重要因素之一。”
“我相信,在同心同德这一点上,女军必将有过之而无不及。”
“将士们,我等着你们的捷报,等着女子亦可披坚执锐、扫清寰宇、荡静中原的消息传遍神州。你们说,女军能不能做到?”
震耳欲聋的喊声响起,令郗归当众洒下热泪。
后来,京口所有百姓都宣称,太昌四年的小年,他们曾亲耳听到,自坤营传出的、那一声响彻云霄的“能”。
士为知己者死,这并非一段仅仅能发生在男人之间的佳话。
女军诸将士之间的情谊,在数载之后,亦谱写出数曲庙堂内外交相传唱的赞歌。
元日,北府军于校场举办了盛大的仪式,检阅诸军,表彰先进,追悼亡人。
这也是女军第一次真正亮相。
仪式结束后,被从北固山接回的伴姊,站在郗归身侧,感慨地说道:“真好啊,我从未想过,女子也能如此骁勇。女军们英姿飒爽的模样,真是令人羡慕敬佩。”
场上热闹地分起了热腾腾的年菜,郗归笑着看向长高了不少的伴姊:“你甘愿长住山中,日复一日地进行实验,无论是决心意志,还是对北府军的功绩,都不亚于女军。”
伴姊感激地说道:“是女郎肯给我这个机会。我才能有机会为您、为北府军做些贡献。”
郗归笑着说道:“是你自己聪慧,有志气。”
伴姊轻轻地抿唇而笑,愉快地看向郗归。
将近两年的时光过去,她几乎快要忘记从前的日子。
就连腕间的红绳,也越来越旧,终于在某一天猝不及防地断裂。
那一日,伴姊将红绳珍重地收好,无比郑重地跟阿姊说道:“阿姊,你放心去吧,徐州如今很好,我也很好。你跟阎王老爷说说,就在徐州投胎吧。等你长大,这里一定会比现在更加幸福和乐,我会保护你、保护所有的孩子——尤其是,女孩。”
长了两岁的伴姊,终于渐渐明白阿姊从前遭遇了什么。
当亲人一个个死在南迁的路上,当获取衣食这件事变得越来越难,身为一家之主的男人,在这一切面前,显得那样地束手无策,以至于要让一个十来岁的女孩,用身体去换取支撑一家人存活下来的粮米。
那些与她交易的人,大多也是贫苦之人。
可他们竟选择用粮米取乐,而非养活家人。
伴姊并不十分同情那些男人的家人,她只是深恨,恨那些肮脏的可恶男人,在将阿姊拽进泥潭之后,又将那致命的恶疾传染给她,更是在她弥留之际,一个又一个地以此为谈资,嘲笑她,贬低她,让她甚至不能清清静静地离开!
伴姊想到这里,愈发觉得恨,觉得痛。
南迁之路太过艰难,她们遭遇的,并非只有胡人与劫匪的抢掠残杀,更有来自同族人同行人的以施予为名的迫害。
在这条路上,男人有着更强壮的体魄,可在许许多多不能被轻易看见的地方,却是女人在以其坚忍的意志支撑家庭。
对诸如伴姊这样的孩子而言,正是被那些人斥为“不洁”的阿姊,如同舍身饲鹰的佛祖一般,救了他们的性命。
她以这样的方式救了他们——她那时只能以这样的方式。
伴姊微微仰起了头,好教泪水不至于流出。
郗归叹息着握住了她的手掌:“没事,哭吧,好孩子,这原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情。无论是你阿姊的牺牲,还是你的感动,都不是什么该被遮掩的东西,你们什么都没有做错。”
伴姊动容地看向郗归。
她就知道女郎会懂,知道她宛如菩萨一般的女郎,即便如此尊贵,却能够一次又一次地俯身,体察她们这些微若尘埃者的苦痛。
“她没有办法。”伴姊痛苦地说道,声音里带着哭腔,“她真的没有办法,我那时候不知道,我什么都帮不了她……”
郗归紧紧握着伴姊的手:“我明白,我都明白。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我向你保证,伴姊,从今以后,北府军所到之处,再也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形发生。女人会拥有和男人一样多的机会,我们所有人都能够凭借双手养活自己。”
伴姊重重点头,为这样的一个新世界而感到无比地欣喜,无比地自豪,也难以避免地,为阿姊未能看到这个世界而感到分外遗憾。
只差一点,真的只差一点,如果阿姊能够再坚持个一年半载,也许就会拥有不一样的结局。
伴姊心痛极了。
但她同时也清楚地明白,阿姊太累了,她坚持了太久,久到再也没有力气。
好在,从今往后,她再也不必如此辛苦了。
阿姊,请不必挂念我。
你且去吧,登醧忘台,饮孟婆汤,投身京口,下辈子,再不必如此委屈了。
伴姊被郗归牵着手,走在熙熙攘攘的校场上,看着周遭一个个欢欣的笑颜,心中满满当当。
忽然,一个少年远远地冲过来,在郗归面前急刹停住。
第156章 都督
“女郎, 我可算找到您了!”
潘毅一头冲到郗归跟前,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丝毫不见先前那副腼腆的模样。
今日北府军的阅兵仪式,邀请了徐州各界代表, 其中包括农人、匠人等劳动者, 潘忠便是作为农人的代表之一, 进入校场参观。
此时此刻,他正指着场上新鲜架起的、热气腾腾的锅灶, 兴奋地说道:“女郎您看, 自从工厂制出玻璃之后, 我们便按照您说的法子,建了不少大棚。如今在徐州,即便寒冬腊月, 大家也能吃到新鲜蔬菜了。庆阳公主说, 这些菜在建康卖得特别好, 我终于也能给北府军赚军费了!”
“那边的锅里煮的是鱼糕,去年养了稻花鱼的试验田, 全部都成功了!我们做了不少鱼糕存储起来, 可以一直吃到开春。还有鸡子, 各村县都已有了官办的养殖厂,每日有数不清的鸡蛋运到京口,除了送去建康做成糕点售卖外,其余全部进了北府军的营地和徐州的市场。孩子们也大都领了兔子回去养,兔子繁殖快, 又有官府公布的烹调之法, 大大丰富了百姓们的饭食。这些都是您先前提过的强健身体的吃食品类,我们的将士吃着这些东西, 要不了多久,一定会像胡人那么强壮的!”
“去年徐州和三吴的粮食都丰收了,分田之后,粮食产量远胜从前。选拔良种的工作也在顺利进行,我们已经初步筛出了几样不易受病虫害的、多产的或是谷粒饱满的稻种,如今正在暖房里养着,要不了多久就能授粉了!我们一定会好好地干,争取早日培育出更好的稻种!”
潘毅滔滔不绝地说着,言谈举止间,是此前从未有过的自信和快乐。
郗归微笑着听他说话,时不时赞许地点点头,最后欣慰地说道:“好孩子,你们做得不错。农业一事,关乎国计民生。只要粮食产量能够提上去,田税就能再降,百姓们的负担会减轻,军中的将士们也能有足够的粮米与酒精。你们所做的,是极重要的工作,一定要鼓足干劲,再创佳绩。”
“女郎放心,我一定会的!”潘毅重重点头,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伴姊看着潘毅跑向同伴的身影,忍不住感慨地说道:“他真开心啊!”
“是啊,真是开心。”郗归一边说着,一边环视周遭,“不过,今天这样的好日子,谁能忍住不笑呢?”
伴姊听了这话,脸上也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女郎说得是,元日这样的好日子,又碰上如此这般的盛会,任谁也不能不开心。不过,我还是觉得这潘毅运气好。粮食这样要紧的东西,他竟能有机会去提高产量,一旦事情做成,必然会流芳百世。女郎,您一定是天生的神女,带着来自天宫的秘诀降世,将这一门门仙家秘方传给我们,教我们能有机会过上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郗归微笑着抚摸伴姊的额发:“真是孩子话,这世上哪有神人呢?便是真有,那也该是这千千万万的劳动者、拼搏者,而绝非我一人。”
尽管郗归这么说了,但伴姊还是对自己的想法深信不疑。
她郑重地看向郗归,认真地保证道:“女郎,您放心,我知道您对火药怀着怎样的期许,一定会早日制出能在战场上大规模使用的火器。”
“那我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郗归感慨地说道,“尽管我们的将士是这样地骁勇,我们的女军是这样地优秀,但我仍旧会忍不住担忧他们在战场上的处境。”
“胡人自小食肉,身体比汉人更加强健,又精通武艺,娴于骑射。”郗归轻叹一声,略带些担忧地说道,“更重要的是,北秦兵马的数量,远胜于江左。甚至就连北府军与荆江的兵马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北秦的三分之一。面对如此巨大的差距,我实在不能不感到忧心。可是伴姊,一旦将士们可以用上火器,情况就会立刻发生改变。火器能在战场上拉开前所未有的差距,弥补兵员数量带来的不足。这真的很重要。”
“我明白的,女郎。”伴姊神情坚毅地答道,“您放心,我会加紧调试,最多两年,北府军的将士,一定能够大规模地用上安全的火器。”
“我相信你。”
郗归与伴姊在湿寒的冬日对视。
那一日,校场上满是各式各样的欢声笑语。
那笑声摇晃着,荡漾着,伴着鼓动的风,飘到了太昌六年的马场上。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逃至海隅的叛军,终于被郗途率军包围,负隅顽抗者一概格杀,就连孙志本人,也于两军对阵之时,万箭穿心而死。
至于奔逃的陆然、张敏之、朱二郎等人,也早已被高权在会稽附近的山中抓获,一律在宣布罪行后枭首示众。
三吴之乱彻底平定,北府军也成为了当地事实上的掌控者。
至此,郗归加官进爵之事,似乎已没有什么值得迟疑的地方。
建康城中的君臣虽有顾虑,但在庆阳公主挟着金钱攻势的影响下,在谢瑾袖手而立的默许下,当三吴第一批税粮被送进司马氏皇帝的私库,这位在酒色之中沉湎了两年的君主,终于忍不住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于是,封郗归为徐州刺史,令她都督江南晋陵诸军事的诏令,很快就加上司马氏皇帝那名重于实的金印,一路送出台城,到了京口。
这并非郗归第一次接到圣旨,可却是江左第一次为女子授官。
遥想当年,郗归第一次与圣旨扯上关系,还是京口地动之后,出于权宜的考量,让谢瑾入宫求得的一道赐婚圣旨。
时至今日,她终于成为了江左名副其实的女都督,再也不必为了什么东西,以婚姻为筹码,去谋划,去猜度。
在这近两年的时光里,尽管郗归在三吴使出了种种的计策,尽管北府军的威名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总有不甘心的世族负隅顽抗。
他们气势汹汹,张牙舞爪,可却实在力量微弱。
但在力量微弱的同时,又如山间野草般地不绝如缕,如北秦丞相王宽那沉重的病势一般,虽是肉眼可见的衰弱,却有着极为顽固的生命力。
终于,当北府军的数目扩充到了十五万人之巨,当潘毅带人培育出的一代良种撒遍了徐州和三吴的土地,当吴姓世族子弟终于在徐州和三吴被接连授官,可却并未像其长辈所期望的那样,对着郗归反戈一击,当越来越多的平民百姓的孩子成长起来,当贫民出身的学子与女性一道进入徐州官场,人们惊讶地发现,似乎已经无人能再撼动这个郗归一手缔造的坚固王国。
北府,终于成为了一个国中之国的象征,傲然地立于江左的版图之上。
这是一个令人惊心动魄的事实,可司马氏皇帝却仿佛浑然不知一般,沉浸在徐州和三吴年年送去的税银中,挥霍着百姓们辛苦收获的粮米,行使着依靠金钱牵制朝堂大臣的权力,在酒色之中,放纵地度过了近两年的时光。
三吴世族彻底地败了,司马氏皇族也不遑多让。
一年多来,北府军在江北延续着胜利的佳话。
一批批的淮北流民南迁,在京口安家立业,或是分得田地,或是投身行伍。
与他们一同到来的,还有将士们缴获的一匹匹战马。
这些战马与辗转自荆州而来的建昌马一道,组成了这座马场最初的模样。
郗归站在太昌六年的马场边上,抚摸着那匹陪伴自己多年的老马的鬃毛。
人总会老去,总会衰弱,马也一样。
郗岑去世之后的那段哀毁骨立的日子里,她的身体受到了切实的损害,再加上长久的忧思深虑与案牍劳形,使得她再也无法肆意地策马扬鞭。
而这匹由郗岑亲自挑选的骏马,也在陪伴了她十余年后,逐渐靠近生命的尽头。
人生有涯,可伟大的事业却是无穷无尽的,因为会有一代又一代的后来者,如同愚公预想之中的子孙一般,担负起前人未竟的事业。
马蹄声越来越近,宛如一段慷慨的奏章。
郗归看到郗如与喜鹊一路飞驰而来,溅起滚滚的扬尘。
这达达作响的马蹄声,蕴含着无限的勇力与活力。
女孩们翻身下马的动作轻快而灵敏,有着丝毫不输男儿的健美,宛如矫健的猎豹一般,洋溢着青春年少的生气。
她们自信快乐地朝着郗归走来,宛如初生的朝阳一般,绚烂而美丽。
她们是未来,是希望,是这个世界更美好的明天。
庆阳公主微微摇头,叹了口气:“看到她们,我才真正觉得,我们可真是老了呀!”
郗归笑着答道:“我看你倒是很有干劲,颇可上去与她们比试一番。”
建康城中的司马氏皇帝,其肤色是苍白的,神情是颓丧的,可司马恒却浑身都充满了生机勃勃的力量。
金钱当然滋养了她,但更重要的是权力。
当一桩桩的生意、一笔笔的钱财,流水一般地从她手上经过,司马恒自其中感到了无上的餍足。
她甚至不再像从前那般看重钱财权位,只想好生做出一番事业,干出自己的成就。
“我可不做这种事,免得输给几个孩子,平白毁了我这一世英名。”司马恒趁着郗如还未走近,低声问道,“我说,你真的不打算生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吗?”
郗归挑了挑眉:“二兄让你来当说客的吗?”
第157章 变故
这几年, 郗途不知劝了多少次,总想让郗归与谢瑾生个孩子。
对此,郗归始终没有松口。
郗途不明白这一点,他一直劝说:“北府军这偌大的事业, 总要有人来继承。”
郗归便反问:“阿如难道不能继承吗?”
他们最后一次说起这个话题, 是在半个多月前的家宴之后。
那时郗途自会稽回徐州述职, 于宴后恨铁不成钢地劝道:“阿如终究不是你的亲生孩子,到底隔了一层。你何不趁着年轻, 生个自己的孩儿呢?”
郗归神色淡淡, 并非因此而色变:“阿如是我的侄女, 这难道还不够吗?你这个做父亲的,竟这般说话,就不怕阿如知道吗?”
郗途并未因这发问而显得窘迫:“我既然敢说, 便不怕阿如知道。无论你秉持着怎样的态度和想法, 阿如都不该先入为主、自以为是地将自己看作你的继承人。阿回, 你的就是你的,只属于你自己。我不会去抢夺你殚精竭虑建造的一切, 更不会允许别人去抢夺——哪怕她是我的孩子。”
“你何必说得这么严重——”郗归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展开太多。
“我必须说得这么严重。”郗途远比郗归想象的更为严肃, “北府军越来越壮大, 这是一支足以改变江左乃至中原局势的力量。有如此大的权力在,即便是亲生骨肉,也极有可能会反目成仇。更何况,阿如毕竟是在谢家长大。在你真正拥有权力之前,她可从未表现出过对你的渴慕。这是一个聪慧的孩子, 而聪慧, 常常会与野心伴生。”
“阿回,你必须提防一切可能的敌人。”郗途无比真诚地劝道, “生个孩子吧。你若与谢瑾生了孩儿,无论是男是女,都能获得郗、谢两方势力的支持。这个孩子,将带着与生俱来的权力与荣耀,延续你的血脉,实现你的理想。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呢?”
“时至今日,兄长难道还依旧认为,我需要靠血脉去获得谢家的支持吗?”郗归并未理会郗途的前半段话,而是如是说道,“司马氏日薄西山,谢墨麾下将领,根本不及北府军骁勇善战。谢氏若想安稳传承下去,就必须与我合作,我根本不担心这点。”
“可是,北府军这偌大的家业,总该需要一个继承人。”郗途依旧坚持自己的看法,“就算抛开这一切不谈,即便阿如真的足够优秀,真的能够做到与你同心同德,可是阿回,谁也不能保证,阿如能够平安、建康地活到你需要她的那一日。阿回,你自己也说,鸡蛋不能放进同一个篮子里,只有阿如一人,是不是太过冒险了呢?无论是对于你的基业,还是群臣的信心而言,一个阿如的分量,都实在太过轻了。”
“兄长,我们一直在冒险。”郗归微微摇了摇头,轻轻舒出一口气,“你记得我说过的这句话,可却不记得,那年元日,我刚刚大归不久,便曾与你说过,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为政者若有能力有德行,自然可以如北极星一般,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可若其无道无能无德,那么,哪怕有再高贵的血统,也无法阻拦其衰败的进程。《纪年》云:‘仲壬崩,伊尹放太甲于桐,乃自立也。’都说近世德衰俗薄,可即便是上古之时,君王不贤,臣属也是能取而代之的。阿如若有能力,自然能做北府军未来的主人;若无能力,这天下人才济济,总有人能脱颖而出,我不必担心这些。”
郗途被这话震到说不出话来:“可,可——”
“公天下”这三个字,对江左的人而言,还是太超前了。
尽管自曹魏以来,禅让的所谓佳话,已经传了一次又一次。
可并没有人会天真地认为,这一切不是由于阴谋家与野心家的算计,而是完全出自一片公心。
郗途瞠目结舌了半天,最后只能憋出一句:“亚圣与太史公可不是这么说的,伊尹之所以这么做,明明是为了让太甲改过自新。他从未有过自立的举动,你不要总看那些歪门邪书。”
郗归笑而不语,只静静地看着郗途,直看得他说不出话来。
马场上,司马恒并未否认自己曾受过郗途的嘱托,只是探询地问道:“抛开这些不谈,阿回,你难道当真不渴望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孩子吗?”
“想过的。”郗归并未否认这点。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作为一个漂泊无依的异世之魂,郗归当然也会希望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孩子。
这个孩子,将是她骨中之骨,肉中之肉。
她将自他出生起便陪伴他,教育他,在他身上培塑那些来自现代的优秀品质。
他将拥有和郗归相似的三观,成为她在这世上唯一真正的灵魂知己。
可郗归知道,自己真的不该如此冒险。
即使在现代,生育也依然是一件危险的事。
更何况,是在这个没有手术条件、也没有现代药物的古老朝代。
郗归清楚地知道,自己应当对徐州、对三吴、对北府军负责。
上苍让她穿越重重的时空来到这里,或许正是为了拯救这一方百姓,挽回这一片破碎的山河。
她有她的追求与热爱,也有她的使命和责任。
为此,她绝不该仅仅因为自己个人的情感诉求,就去冒如此之大的风险。
北伐中原,收复山河,这是一场必须要赢的战役。
相比之下,个人的那么一点情感依托,实在是微不足道。
这天平的两端,是郗归不能对任何人袒露的秘密。
所以她在说出那句“想过的”之后,并未详细展开,而是侧过头去,对着司马恒问道:“阿娥,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么问?是想那几个孩子了吗?”
同样是生子这个话题,可司马恒的提法,却与郗途完全不同。
对于看重家族的郗途而言,郗归的孩子首先该是承继家业的一个工具,是一个完美的继承人。
可司马恒却问她,你不想要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孩子吗?
这个属于一个女人的细腻问法,这问题本身,映射出了她内心深处的需求。
司马恒听了郗归的问题,于风中微微愣了愣神,而后仿佛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只是觉得有些遗憾,当初没有带着那个孩子离开琅琊王氏。不然的话,如今我身边,也有个能逗趣的小孩了。”
“那孩子今年应该不过四岁吧,你若想她,接回来便是,左右琅琊王氏也不敢阻拦。”
“不。”司马恒预想过很多次,所以能够干脆利落地拒绝这个提议,“我向来是个冷心肠的人,不想再和那家人有什么牵扯。无论是谯郡桓氏还是琅琊王氏那边的孩子,我都不会再认。”
郗归看着司马恒这般模样,不由在心中叹了口气。
人天生就会仰慕强者,随着北府军的壮大,建康城中的一些世家子弟,会主动进入徐州府学就读,并将取得好名次、获取郗归的认可,当作一种值得在同伴之间炫耀的无上荣耀。
而司马恒留在琅琊王氏的幼女王蔷,不知是不是受了流言的影响,知晓了司马恒如今的权势地位,竟也会在宴会相遇之时,濡慕地请求她的拥抱。
当然,司马恒拒绝了。
她向来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不想在没必要的事情上耗费时间。
“不必同情我。”司马恒瞥了眼郗归,把玩着手上的玉环,“话说,你迟迟不愿生孩子,谢瑾就没有异议吗?”
“没有。”
郗归回答的同时,感慨地看了眼远处的长云。
这两年,他们之间,连争辩都变少了。
常常只是相对而坐,徒留几声叹息。
再多的意见和想法,再多的分歧与矛盾,也不值得辩论四年。
他们早已洞悉了对方的想法和打算,知道彼此能够妥协的地方,以及绝对不会动摇的坚持。
于是,不必再多说什么了,沉默是他们相见时的常态。
这沉默甚至并非生疏,但也绝对算不上亲密,它是一种心有灵犀的隔阂,宛如终南山上苍茫的大雪,令人只想静静地伫立着,凝望着,一句话也不想多说,一句话也不必多说。
谢瑾从未完全放弃捍卫司马氏的打算。
他始终认为,大敌当前,司马氏与江左,是一个无可分割的整体。
他固执地认为,一定要先打败北秦,才能够腾出手来,放心地去解决江左内部的问题。
可事实上,拖延是永远没有期限的。
北方有那样多的胡族,江左总会有打不完的外敌。
腐朽的司马氏根本没有招架胡马的力量,如果任由他们当家做主,那就永远不会有“腾出手来”的一天。
所以郗归绝对不会认同谢瑾的做法。
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北府军如谢墨一般,被所谓君臣名分束缚得喘不过气来。
徐州的大部分土地,都位于大江以北。
这位置远比建康更加危险,因此,她必须进取,必须扩张,必须在北秦的兵马到来之前,充实自己的实力。
谢瑾知道郗归的大义,他明白自己于情于理都不该再阻拦,可悲哀的地方在于,他理解郗归,却有着与她不同的坚持。
所以只能日复一日,在这煎熬之中,等待着结果的到来。
终于,一个关键的时机,渐渐开启了它的缝隙。
当郗如与喜鹊欢快地喂完那两匹小马,手拉手笑着朝郗归与司马恒走来时,潘忠也疾步而来,递给郗归一个密封的信函:“女郎,谢侍中送来的急信,说是江北情况有变。”
第158章 谍报
这是一则意料之外而又情理之中的消息。
令人在感到突兀的同时, 又发自内心地觉得,它仿佛早就该到来了。
看到消息的一瞬间,郗归不由心中一沉,但随即便升起了一种“靴子终于落地”的感慨。
她快速读完这封急信, 面色沉静而肃穆。
“姑母, 发生了什么?江北究竟如何了?”郗如担忧地问道, 语气中带着焦急。
郗归舒出一口气,竟是先看向了司马恒, 开了一个与这氛围格格不入的玩笑:“看来, 刚才的问题, 眼下是没有探讨的必要了。”
“哦?”司马恒心中一动,心下快速地思索着,猜度着可能会发生的变故, 以及其间蕴含的机遇。
她不动声色地思量着, 余光瞥见郗归转向郗如, 沉声说道:“谢瑾今晨收到北秦的谍报,秦王苻石召见宗亲重臣, 商议南侵之事。朝臣大都反对, 可苻石却一意孤行, 执意发兵南下。丞相王宽听闻此事,重病之下,一口气上不来,竟是吐血而亡。”
无论是郗如还是喜鹊,抑或是潘忠, 此时都骇诧地看向郗归。
只听她徐徐说道:“梁、益二州早已落入氐人之手, 北秦军队在两州磨刀霍霍、赶制大船,已经足足做了两年。眼下, 北秦再也无人拦得住苻石了。”
一阵风吹过,卷着九月的落叶,带起几分萧索的凉意。
马场上空荡荡着,在马儿的嘶鸣中显得尤为安静空旷,只有郗归一人的声音分外清晰。
她说:“南北之间这场无可避免的大战,终于要开始了。”
这个紧迫的消息,挟带着众人强烈的担忧与隐秘的渴望,在北府军中快速地传播着。
徐州的地理位置,天然地规定了这片土地所面临的危险,却也汇聚起了一群难得的健勇之民。
更何况,此地还有北府军这样一个宛如明日一般的存在,朝朝暮暮地吸引着无数有志报国者前来投奔。
因此,当消息隐秘地传播开来时,将士们心中汹涌奔腾的一腔热血,与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的强烈渴望,竟是远远压过了对于人的恐惧。
无论是男兵还是女兵,都磨刀霍霍,想要在即将到来的战事中大展身手。
三个时辰过去了,台城迟迟未有消息。
然而,不必等到台城的诏书,北府军中的每个人都明白,这一战,是他们的荣耀,也是他们的使命。
每位将士心中都回荡着这样的一句话:“保家卫国,我北府将士,当仁不让。”
这一日,校场边那几座出征将士名录旁,多了不少流连伫立的人。
请战书一封又一封地写着,很快就成为了军中最为时髦的风潮。
没有人大肆宣扬,但所有人都在暗暗鼓劲。
与军中紧张而热烈的气氛相比,由于即将出战的消息还未正式公布,民间至此仍是一片平静。
普通百姓还不知道本州即将面临怎样的风险,只有少数人或许会在茶余饭后,因自己身在行伍的亲友的反常行为而感到奇怪。
无论如何,紧锣密鼓的准备已经展开,当百姓们以为北府军即将开始一场新的演练时,成堆的粮米与药材,正有条不紊地向着京口与前线汇聚。
靠近战场的盱眙、淮阴、山阳、三阿等地,百姓们已然像此前无数次演练的那样,撤向了后方的安全地带。
刘坚带着麾下将士,正在帮百姓们收割田中的水稻。
部下许方笑着凑趣:“将军,这水稻可不是氐人的脑袋,犯不上使这么大的劲。”
“呵!”刘坚爽朗地笑了一声,整个人都透露出一种狂放的自信,像是等待了数年的猎手,终于等到了拉弓射箭的那一天。
他说:“区区氐人首级,安能如百姓的庄稼一般,值得我折腰去砍?我将横戈跃马,执长枪冲杀敌阵,直着脊梁夺胡儿马,取骄虏命!”
一番话说得将士们热血沸腾,一个个不由都畅想着对战胡人、救万民于水火的荣耀场面。
原野之中,不知谁当先唱起了军歌,雄厚的声音越来越多,渐渐汇成了一股洪流,伴着红彤彤的夕阳,唱进了在场军民的梦中。
京口,郗归打开刘坚请为前锋的奏折,毫不意外地笑了笑。
郗如至今仍觉不可思议:“我以为,王宽会拦住苻石的。他终究是汉人,一定不忍心汉人的正朔就此毁于异族之手,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
“不,他虽是汉人,可却更是苻石的臣子,是氐人朝廷中的得利者。”郗归平静地反驳,希望郗如能够明白其中的道理,“他之所以一直劝诫苻石,是因为对于北秦而言,这场战争,很可能并非一场苻石预想中的简单战事,甚至稍有不慎,便会毁了北秦的所有基业。”
“啊?这是为何?”
郗如想不明白,当秦王苻石发动八十余万大军攻打江左,而北府军只有区区十五万人的时候,郗归为何还能保持如此的冷静?为何还能自信地说出诸如此战会损毁苻石基业之类的话?
郗归审视地看着郗如:“阿如,距离你最初发愿成为一名将军,已经过去了四年。为将者,需谨记‘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攻’的道理。你不该仅仅将眼光放在北府军中,更要看到人与人之间、集团与集团之间的分合往来,需要看到战事胜负背后复杂的本质因素,而绝非仅仅简单地相信,一切事物都只指向一个原因。”
“我——”郗如欲言又止,终是羞愧地低下了头。
“中朝灭吴之战,是一场无可置疑的伟大胜利。苻石只看到了‘梁益之兵水陆俱下,荆楚之众进临江陵,平南、豫州直指夏口,徐扬青兖并向秣陵’的计划,便以为自己也能像羊公所说的那般,达到“鼓旆以疑之,多方以误之”“巴汉奇兵出其空虚,一处倾坏则上下震荡”的效果。1可灭吴之战,是经过十数年周密准备的,北秦又做了什么呢?”
郗如熟读战报,不假思索地答道:“梁、益二州,甚至襄阳都已落入北秦手中,桓氏收缩防线,退守江南,移驻上明,连襄阳都未夺回。”
她越想越觉得担心:“一旦水军顺流而下,后果岂非不堪设想?”
“可是,王濬当初筹备了七年,才能一战而胜,但前秦的水师,却是一年前才组建的。”郗归平静地说道,“更何况,胡人本就不擅水战,即便占据上游之利,也未必能占据优势。”
她抬首看向壁间的舆图,缓缓说道:“再说了,苻石的数十万军队,包含数个胡族,蕴含着难以消弭的深刻矛盾。这矛盾一旦被战场上的失败激化,恐怕会爆发出难以预计的破坏力。”
“您的意思是,此番北秦来攻,竟是无足为惧吗?”郗如听完这一番话,心渐渐放了下来。
“不。”郗归直视郗如,严肃地说道,“这些话,我从未对旁人提起。之所以告诉你,是想让你在真实的战事中,锻炼自己的思维。与即将到来的这场战役相比,北府军在江北御敌的这三年,都不过是小打小闹。将士们从未真正对战过敌人的精兵强将,却已在心里生起了轻视之心,这是很危险的。”
郗如的一颗心,随着郗归的话语而七上八下,不知所措。
郗归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臂:“没事,你也是关心则乱,回去好好想想吧,总会想明白的。”
郗如离开之后,郗归展开了手边的另一份折子——这是郗途请战的表文。
在这篇文章里,他恳切地陈说自己出征的愿望,恳请郗归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能够作为前锋,率军出征,以骁勇善战的姿态,在江北重现几十年前高平郗氏江北抗胡的风采。
郗归读着这表文,眼前仿佛重新浮现出两年多前的建康,郗途当面向她请战的情景。
与之不同的是,这一次,郗途在信中说,他要为万民而战,为自己心中的正义而战,而不仅仅是作为高平郗氏的子孙。
在他心中,于家族荣耀之外,似乎已然生长起了别的与郗归更加相似的东西。
不过,一个军队,是不会有两支先锋的,刘坚与郗途同时请战,郗归倒是要好好思量一下。
她再度站起身来,凝视着壁间的舆图,念出了那句曾无数次说过的话:“画江而守,要害便在于首尾相应。”
“桓氏,桓氏啊。”郗归沉吟着,回身吩咐道,“伺候笔墨,我要给桓元写信。”
壁间悬挂着的,是一副已然泛黄的舆图,其上包含着郗归这几年间曾做过的种种预设。
桓氏早就做出了“全重江南、轻戍江北”的打算,放弃了汉沔之地,可北府军的兵将却多是北人,与北秦军队一样不擅长水战,更何况,徐州江北的土地,绝不能轻易丢失,否则,北府军将同时失去广阔的物质基础与民心支持。
因此,北府军必须以江淮为战场,绝对不能退守江南。
如此一来,一旦北秦在上游的攻势失利,恐怕会集中兵力,攻打位于下游的北府军。
南北之间的战事,将如两年多前孙志之乱刚爆发时、郗归与桓元提起的那般,以下游为主。
这也就意味着,北府军所在之处,将会成为南北大战的主战场。
北秦数十万大军,诚如苻石所言,足以投鞭断流。
因此,无论是为了大局,还是仅仅为了多一个牵制北秦的盟友,桓氏都必须与北府军合作,东西策应,互相声援,以分北秦军锋。
最好能在苻石大军到来之前,率先在上下游同时展开攻势,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第159章 出兵
《诗》云:“兄弟阋于墙, 外御其务。”
在这大敌当前的关口,无论是郗归与谢瑾之间,还是桓氏与他们二人之间,都暂时放下了分歧与芥蒂。
北秦八十余万大军即将压境, 他们三人, 不是手握重兵, 便是掌握大权,如若稍有不慎, 便有可能使江左遭受毁灭性的打击。
谁都不可能甘冒这样的风险, 因此, 三人之间竟达成了空前的一致,就连台城也默不作声地注视着这一切的发生,并不肆意插手干预什么。
当御敌的方略迅速敲定, 发兵的消息正式公布, 请战书也一层一层地递了上来, 雪片一般地堆到了郗归的案前。
迟眉从这诸多纸片之中,挑拣出了一封, 递到郗归手里。
郗归脸上是一贯的平静, 默不作声地等待她说出这么做的原因。
迟眉看向郗归, 真诚地开口说道:“将士们练了这么久,也轮番去江北见识了几次,好不容易能碰上这样难得的大战,谁都不想错过。大家都说,想要好生打上一场, 让那些瞧不起女人的男人们, 见识下咱们坤营女将的风采。”
“您将坤营事务交付于我,我居于这个位置, 本不该有所偏向。可薛蓝说,众多姐妹之中,唯有她当日是带着耻辱来的。她恳请姐妹们给她一个一雪前耻的机会,让她能够洗刷掉刘石之叛带来的阴影。”
“这一年多来,薛蓝的勤学苦练,我们每个人都看在眼里。军中将士听了这话,没有一人站出来反对,个个都愿意成全她的心愿。”
“女郎,我身为坤营事实上的主帅,郑重地在此向您请战。我坤营女将,愿为女郎,为江左,为百姓,马革裹尸,肝脑涂地,死而后已。无论您挑选谁上战场,对我们而言,都是一个足以铭记一生的荣耀。”
“可我们还是期盼着薛蓝能够实现心愿,希望胜利能够洗去她心中隐忍的痛苦,希望这样一名优秀的女子,不必再活在其前夫带来的耻辱之下。”
“为此,我请求您,给予薛蓝一个一雪前耻的机会,让她率领坤营最出色的女儿,代表江左千千万万的女性,代表此前此后无数个渴望活出名姓的女人,打出属于女将的赫赫英姿。”
郗归沉静地听着迟眉的陈述,始终一言不发。
直到迟眉彻底结束这段慷慨陈词,她才徐徐问道:“你不为自己声张吗?”
这样难得的机会,你就不想为自己争取吗?
这半年来,你明明已经成为了坤营事实上的主帅,可我却并未正式授予你这个称号,仍旧让潘忠代理坤营主帅一职,并未让你在人前拥有这一荣耀。
对此,你也没有异议吗?
迟眉完全明白郗归话中的未竟之意,她清亮的眼神看向郗归,毫不迟疑地开口说道:“我相信您有更合适的安排,这安排定然比我自己计划得更为妥当。”
对于郗归,她有着完全的信任;而对于自己的能力,她也向来自信。
她说:“我愿作您库中一把锋利的匕首,无论您要我承担杀敌、震慑还是隐蔽的作用,我都甘愿服从。我所应做的,只是不断磨砺自己,好教自己在出鞘的那一日,能够不负所托地完成任务!”
对于这样的一番陈词,郗归并不觉得太过意外。
迟眉是个聪慧、正直、且有能力的女人。
整个坤营的成年女性之中,没有人比迟眉更为优秀,也没有人比她更加明白郗归的想法。
她看向迟眉,重新接上了先前的话题:“你信任薛蓝吗?”
“信任。”迟眉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信任自己的观察,更信任北府军细水长流、潜移默化的教育。”
“薛蓝的前半生,是足以一眼望到头的简单。刘石之叛或许足以令她性情大变,但绝不可能突兀地改变她的本质和能力。”
相比起情感上的信任,薛蓝更相信理性与直觉。
她自信地陈述自己的看法:“没有人能在北府军这般的教育中做到毫不动容,也没有人能够朝朝暮暮日日夜夜毫无破绽地伪装。”
“这一年多来,我与薛蓝几乎同吃同住,女郎,我相信她能够完成任务。”迟眉顿了顿,抬眼说道,“就算因为天意人事的种种偏差而不得不失败,她也绝对会保持基本的忠诚。”
郗归缓缓点头以示认可,终于开口说出了对于薛蓝的安排:“一年多过去了,能够真正投入战场的火器始终不多。仅有的这数千火器,又有大半在坤营。一旦战事开始,这支军队的去向,将会成为一枚极重的砝码。我要送她们去一个地方埋伏,等待最好的时机,出其不意地大挫秦虏。可是阿眉,你清楚火器的重要性,一旦这支军队出了岔子,后果将不堪设想。”
迟眉坚定地与郗归对视:“属下愿以项上人头担保,也愿与薛蓝同往。女军的将士们会并肩作战,也会互相监督。对于这一点,我完全相信。”
郗归嗯了一声,进入下一个话题:“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你去做,正是因为这一要事,我才迟迟不肯让你暴露于人前。”
她在迟眉好奇的目光中吩咐:“拣选二十个熟悉北地方言的女军将士,带着她们去北秦治下的颍川郡,想办法带一个人回来。”
“带人回来?”
“是的,带一个人回来,或者说,一家人。”
郗归凝视迟眉若有所思的目光,细细说出了对她的安排。
第二日,郗归又一次地,在校场上送将士们出征。
北府军十五万人,不可能全部投身江北战场。
因为谁也无法保证,江左内部,不会在御敌期间出现问题。
因此,最终出征的将士,加上本就在江北的军队,也不过十二万而已。
这十二万人,需要防守整个长江下游地带,而非仅仅屯戍几个城池,压力不可谓不大。
北秦宗亲苻华,已然带着二十五万兵马,自长安出发,与淮北的前秦军队会合。
而为了确保徐州北境的盱眙、淮阴等地,不至于成为两军交战之所,北府军必须溯流而上,将北秦大军拦在扬州甚至豫州北境。
就在豫州与扬州接壤的地方,在肥水与淮水交汇之处,有一个名作寿春的扼要之处。
此城地属淮南郡,北临淮河,东依淝水,控扼淮颖,襟带江沱,是一个易守难攻的南北必争之地。
当年谢亿与郗和北伐慕容燕,之所以落了个身死人灭的结果,便是因为谢亿在寿春的大败。
而这一次,一旦寿春落入敌手,北秦便可向西沿淮水而下,一路到达徐州。
甚至于,南经肥水,入长江,自采石渡江,长驱直入地朝着建康而去。
正因如此,苻华此行,必然会以寿春为目标。
北秦早就清楚谢氏与豫州的关系,所以发动江北骑兵,围困谢墨所部。
如今,谢墨正在广陵一带与北秦骑兵缠斗,只怕无法轻易脱身。
就算他能腾开手来,如此重要的一个位置,郗归也更信任自己人。
昨天夜里,在郗归与谢氏说定之后,郗途便带着先锋部队,连夜溯江而上,支援寿春守军。
今天的七万人中,也将有很大的一部分,朝着上游出发,于淮肥之间展开决战。
郗归打心底里清楚,尽管敌众我寡,可这并非一场无法取得胜利的战争。
相反,他们胜利的几率其实很大。
然而,战略上的可行与战役上的艰难并不冲突。
尽管她确信终将胜利,可也清晰地明白,在如此巨大的兵力悬殊之下,这样的一场大仗,一定会牺牲许多许多的将士。
这是一个难以避免的结局。
单纯的建功立业,不足以支持将士们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他们之所以成群结队地请愿,全因怀着一份为国为家的赤诚之心。
这本是一支旧式的军队,可四年的洗礼使他们焕发出与江左任何一支军队都不同的样貌,郗归实在不忍心让他们前赴后继地去赴死,但她不能不选择如此。
十月的风呼呼吹着,吹得旌旗赫赫作响。
何冲披坚执锐,面容坚毅地领受命令,像太昌二年的刘坚一般,高声念出碑上一个个将士的名字。
最后的最后,郗归向所有将士祝酒。
她坚毅的话语飘荡于天高云旷之间,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庄严声音:“这是决定江左命运的一战,将士们,四年的训练,全是为了这样的一天。北府军自建军之日起,便时刻牢记着先辈曾与江北抗胡的血泪荣耀。时至今日,命运终于将这个神圣而沉重的担子交到了我们手上。我完全相信你们的勇武,相信你们会以不亚于先辈的勇气,再次书写北府军的赫赫威名。我在此等候你们得胜还朝的凯歌,无论如何,京口永远感谢你们,徐州乃至江左所有百姓,都将感念你们的荣耀,你们将成为家人最值得夸耀的光荣,也将是我一生的荣光。”
“秦王苻石傲慢地对他的部下说,以吾之众旅,投鞭于江足断其流。我们勇武的将士,会让苻石为这傲慢付出代价!”
“你们将作为江左最杰出的军队,将北秦大军击败在大江以北,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汉人的国土不容侵犯!”
“今日,我站在此处,为尔等击鼓送行;来日大军凯旋,我将与诸将士一道,献俘告庙,让四方诸神,都因我北府军的凯旋而同乐相娱!”
“诸位,郗归于此,静候佳音了。”
郗归于万众瞩目之中,朝着前方的将士,深深拱手而拜。
短暂的沉默过后,震天的吼声响起,“保家卫国,驱逐秦虏”的喊声回荡在校场内外,久久没有停歇。
第160章 寿春
当郗归擂击战鼓, 发出第一个响亮的音节,铿锵有力的鼓声汇聚起来,回荡在京口内外。
将士们在熟悉的《出车》声中迈开步伐,朝着城门而去。
他们步伐整齐, 面容坚毅, 目光如铠甲上泛着的寒光一般毫无畏惧。
道路两旁挤满了送行的百姓, 有的甚至是自三吴迢迢赶来。
他们呐喊着告别,高呼着嘱咐, 一个个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
对于出征的好些将士而言, 这一去便是永诀。
在场的每个人都清楚这一身戎装所蕴含的意义——无论是将士还是百姓。
送行的民众无声地流泪, 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些勇敢的、可爱的将士。
郗声扶着鼓楼的边沿,难以自已地流出两行浊泪。
他自郗归手上夺过鼓槌,示意她到一边休息, 自己则咬紧牙关, 重重击鼓, 加入到了送行的鼓点中去。
郗归擦了擦额上的薄汗,有些伤感地说道:“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无论是郗归还是谢瑾, 都早已等得太久。
他们当然担忧这其中种种的风险, 可也知道迟早会有这不可避免的一战。
郗归深吸一口气, 平复着怦怦跳动的心脏。
她凝视着长长的队伍,在风中眨了眨眼:“就算我此刻死了,这一生也没有白活。我为江左培养出了这样的一支队伍,他们一定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不一样的生机。”
从军队到官府,再到那一个个为女子而设的岗位, 一座座为平民儿女所设的学堂, 还有郊外那一亩亩真正属于百姓的田地。
所有这些,都是郗归为这世界带来的改变。
星星之火, 可以燎原。
她将来自后世的观念,融入到这个时代真实而具体的实践之中。
从某种程度上说,她带来了火种。
她知道这火必会有旺盛燃烧的一天,因此就连身体上的不适,仿佛也没有那么令人担忧恐惧。
可谢瑾却因这假设而心中刺痛,他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郗归平静地看向谢瑾,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他。
她仔细端详他的相貌,注视他神色间的忧虑。
台城是一片散发着恶臭的泥潭,郗岑在那里落败,谢瑾也在那里一日日地失去了从前的风姿。
他依旧是以前那副好相貌,可眉眼间却带着难以言说的疲惫与忧愁。
郗归知道,对他们而言,这样平静的日子不会太多了。
一旦北府军击败北秦,那么,作为一支功高震主的军队,他们势必会被建康城中的君臣联合忌惮排挤,两方人马定会争个不止不休。
而假如北府军不幸败了,那么,江左面临的,恐怕将是前所未有的灭顶之灾,他们不说必死无疑,起码也会疲于奔命,不可能像此刻这般安静地站在这里对视。
人与人之间,向来都有缘浅缘深的说法,而他们二人之间,显然已经快要走到不得不分开的地方。
这几年来,他们确实给了彼此不少帮助,可也在互相依靠的同时,为了各自的立场而无声对峙。
他们是朋友,是爱人,是亲人,但更是对手。
郗归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对于这个即将到来的结局,她并不感到意外,甚至早在四年前就有了心理准备。
唯一值得深思的,是怎样合理地了结此事,并且最大程度地为北府军谋取利益。
出征的军队离开了许久,道路两旁的民众才渐渐散开。
校场里已经开始了今日的训练,除了北府军之外,还有今日轮训的民兵。
大敌当前,任何人都有可能走上战场,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懈怠,哪怕只是一名民兵。
郗声在奉安的搀扶下,走下了这座高耸的鼓楼。
郗归侧身看向谢瑾:“回去吧。回到建康之后,谨记之前商议的方案,要一刻不停地提防太原王氏与琅琊王。北府军此次远赴豫州作战,粮草辎重要经过扬州运输,并由豫州补充,这两个地方,务必不能出任何岔子。”
她一脸凝重地说道:“太原王氏蛰伏了这么些时日,只怕恨不得郗、谢两家在战场上吃个大亏。你让豫州的人早做准备,一旦扬州有变,豫州必须保证寿春的粮草供应。”
谢瑾虽觉得太原王氏不至于如此愚蠢,但还是答应下来:“我会好生安排,让四兄亲自跟进这件事,以免有人从中作梗。”
“还有项城。”郗归拧眉说道,“我始终担心豫州刺史能不能守好此处,北府军没办法分出更多的兵马,谢墨也被缠得无法脱身,你们一定要嘱咐豫州守军,联合桓氏守住项城,绝不能让北秦自豫州东进。否则,寿春就白守了。”
当此大军登船之际,郗途率领的先锋部队,与刘坚自江北战场上带去的一支精锐,也前后脚抵达了寿春。
就在昨夜,北秦位于汝水、颖水流域的军队,突然快速集结,并于凌晨之际,发动攻势,朝着寿春而来,似是想要在大军主力到来之前,先攻下一城,好在苻石面前讨个头功。
寿春守将没有想到北秦人来得这么快,立时就被打了个猝不及防。
北城门很快就被敌军攻破。
一座座云梯被推倒,又重新站立起来,一个又一个骁勇的北秦士兵,躲过纷飞的石块和箭雨,翻身跃上城楼,一脸凶狠地用手中的弯刀收割守军的性命。
城楼上乱作了一团,被撕开的口子很快就越裂越大,以至于形势竟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当城墙上的吊桥被放了下去,在场的江左将士无不心生绝望。
守军战无可战,只能一边勉力招架,一边让城内同袍快速撤离,在城中筹备巷战。
撤离的将士于仓促之间,从城墙上向吊桥射去了火箭和油包,城门处也点起了大火。
可这大火并未阻拦住入侵者的脚步。
几个身形矫健的秦虏,避开火势打开了大门,扑去吊桥上救火。
前后两方一同努力,很快就扑灭了火势,大批敌军就此涌入寿春。
城中百姓在恐慌的驱使下快速逃窜着,北秦骑兵策马扬鞭,在城中疾驰,守军一次次拉弓射箭,但面对仿佛滔滔不绝的敌军,一切都显得好似白费功夫。
好在郗途和刘坚及时带人赶到。
他们兵分两路,一路自东门入城支援,一路自北方包抄,很快就令敌军陷入颓势。
当金灿灿的阳光自天空洒落,城中的敌军终于被全部歼灭。
寿春重新回到了江左的控制之下,可形势却不容乐观。
根据刘坚拷问北秦士兵得来的消息,苻华的大军将于今晚之前抵达汝阴郡。
而这个地方,距离寿春,可谓咫尺之近。
刘坚与郗途虽然带来了先锋部队,可终究只有三万之数。
大队人马和粮草辎重,都还没来得及抵达,一旦苻华先一步率军展开包抄,寿春很快就会成为一座孤城。
事到如今,他们只能盼望第二批军队来得更快一些,企盼有什么突如其来的意外,能够拖住苻华的脚步。
刘坚、郗途并北府军与寿春守军中所有中层以上将领,齐聚一屋商议御敌之方。
郗途盯着眼前的舆图,语速极快地吩咐道:“即刻传信徐州、豫州,让何冲急行军,务必速速赶到,再教豫州刺史向寿春、项城两地增援,提防北秦今日去打项城。”
信使匆匆而去,刘坚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我带五千精兵去守硖石,定然要将苻华拦在峡山口外!”
硖石是著名的淮河津要,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曹魏末年,诸葛诞因不满司马昭的野心,举兵向孙吴称臣。
司马昭当时的诸多应对之中,很重要的一条,便是命王昶占据硖石,逼近江陵,从而牵制施绩、全熙二人。
诸葛诞苦守寿春,终于支持不住,城中守军并吴军二十万人,竟被全部歼灭。
此时此刻,刘坚主动提出去守硖石,便是为了保住这个要津,以免北秦军队长驱直入,令北府军重蹈诸葛诞的覆辙。
对于这个提议,郗途想都不想,便开口拒绝:“不行,女郎命你做先锋军队的主帅,不是教你去冒险的。我去守硖石,你留在寿春!”
北秦决定出兵的消息传来后,刘坚和郗途不约而同地递了想要充当先锋的请战书。
郗归思量之下,点了久在江北作战的刘坚为主帅,又命郗途带人疾行,前去寿春与刘坚汇合,凡事以刘坚为主。
自古守城之战,从无主帅出城去守要害的道理,郗途深知峡山口的要紧与守卫的艰难,因此绝不答应刘坚前去冒险。
刘坚看着郗途,心中倒是对这个没打过几次交道的二房郎君有了几分改观。
但这改观并不足以令他改变主意:“胡人凶悍,我长期在江北作战,比你更了解他们的行事作风,据守硖石,我刘坚当仁不让。”
他坚毅地看向郗途,不容置疑地说道:“郗将军,我以主帅的身份命令你,带着将士们守好寿春,全权处置军中之事。”
说完这些,他便大步走向门外:“许方,速去拣选五千人马,与我一道去硖石御敌!”
郗途深吸一口气,深深感到了形势的紧迫。
他从城中再分出五千人随刘坚而去,然后便极速布置着寿春的守城之策。
而在更为广阔的战场上,郗归与桓元商定的两路进攻的计划,终究没有来得及实施。
北秦军队一路疾行,在刘坚和郗途抵达寿春的当日中午,就从荆州、寿春、彭城三地展开进攻,拉开了一条横跨东西的战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