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章 富人、普通人、穷人

    太阳穴那块突起了山丘般的疼, 李子越靠在玩家房间冰冷的墙壁上,双眸紧闭,手指捏着皱成一团的眉间, 胸腔里还闷着一口浊气。

    周围响起一片衣料摩擦、鞋底碰地的杂乱声,偶尔能听到有几人在窃窃私语, 房间人越来越多,李子越默着声音站在墙角, 过了半晌,才缓慢睁开眼眸。

    此刻他的双手虽然并未附着异物,而先前的那股浓郁的血腥味仿佛还萦绕在他身边,手指间莫名生出一股让人作呕的粘腻。

    心情复杂到难以言语。

    李子越脸色发白, 额上冷汗密密铺了一层, 他在原地站了两秒,让房间的凉风把他吹得清醒一些。

    然后。

    然后他就靠在墙上,心态极其良好地拿出了昨天刚拿到的语文试卷开始作答。

    在无限流副本混了这么多年,李子越或许没有突出的才能, 心态倒是算好。

    笔尖在泛黄的纸张上面划过,发出让人平静的沙沙声音。

    目前虽然已知他会在副本中“杀人”,但就现在而言,他并不能做些什么。

    花心思胡乱猜测他为什么会陷入那样的境地不过是白费心神, 因此, 先把家庭作业做完,以免在副本中一边被追杀一边猜测被贬诗人想要抒发的成千上万种愁绪才是正道。

    然而希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

    李子越俨然已经忘记自己语文一塌糊涂。

    在读了文章三四遍,脑子还是一片空白, 无论怎么分析依然看不出作者想要表达什么情感后,李子越觉得更烦了。

    心里一团乱麻还没解开, 旁边一道阴冷的触感让他起了一层密麻的鸡皮疙瘩,第六感神经瞬间紧绷起来,李子越手上动作不停,视线却不留痕迹地往身后轻瞥。

    有人在偷看他。

    那人身高七尺有余,生得膀大腰圆,两肩强劲的肌肉夸张凸起,上端粗壮的脖颈爆出一条条可怖的青筋。

    这样高大的人物却长了双细小的眼,漆黑的瞳孔缩成一浓黑的点,硬添了几分阴森和奸诈感。

    很像李子越在初级伪人副本遇到的杨虎,但这人实力恐怕还在杨虎之上。

    两人就这么沉着声音互相打探了几番,却也不开口说话,无形之中已经交锋几次,看似势均力敌,实则李子越已经落了下风。

    他并不清楚对方为什么盯着他。

    周围有人陆续走过,再看过去时,李子越已经消失在那人视线中。

    那人嘴角勾起嘲弄的弧度,鼻腔里滚出一道热气,并不打算寻找,只将视线移到了房间大屏幕。

    此刻,系统提示音响起。

    [欢迎各位玩家选择天气系列副本中的《自杀的农民》副本]

    [副本共分成两个时间段]

    [白日干旱,平均气温39℃]

    [夜晚雷电、暴雨不断]

    [白日干旱期间,玩家背包内非副本给予的液体都将禁止使用,玩家凭借抽签得到一定量水资源,进入副本后系统不再提供,请各位玩家谨慎使用有限资源]

    [现在,抽签结果已经上传玩家系统,请及时查看,若有异常,请立马上报]

    李子越收了勾画细致却只答了选择题的试卷,点开系统,在界面找了半天,才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自己的抽签结果。

    [您抽到的水量为普通人水量:2L]

    [温馨提示:10%玩家抽到富人水量:20L,60%玩家抽到普通人水量:2L,30%玩家抽到穷人水量:0.5L]

    看到这样的概率和水资源分配,李子越不由自主挑眉,倒是勾出个意味不明的笑来。

    与初级伪人游戏不同,玩家要在《自杀的农民》副本中呆上整整三天,期间不允许出副本,得不到外界补给,这意味着,这次抽到的水资源将是玩家接下来三天能够摄入的所有水量。

    白日天气炎热,普通成年人需要摄入2L左右饮用水才能维持正常生命状态,而就目前看来,90%玩家都会陷入缺水处境,而那10%富人则完全不用担心这种情况。

    最高20L,最低0.5L,“贫富”差距极大。

    穷人拼了命要增加自己的水资源,富人也不会轻易同意交出水资源——谁能保证副本中某些环节通关不需要使用水资源呢?

    如果不出意外。

    不,应该是肯定。

    会掀起一场玩家之间勾心斗角的抢水博弈。

    果不其然,在抽签结果宣布的那一刻,李子越明显能感觉到,周围有人的眼神和动作产生了细微的僵硬。

    那是在思考。穷人在思考如何抢夺,富人在思考如何保护,短短几个呼吸间,有些人的计谋已成型。

    看来这个副本也很难做到玩家之间团结啊。

    李子越无奈叹了口气。

    接下来是俗套又让人讨厌的道具选择环节。

    系统这方面功能明显未开发完全,甚至有玩家谣传“上面”的管理人员存在某种不可言说的恶趣味。

    提供的可购买道具一般就两三种,但不保证道具有用性。

    经常有玩家花大笔积分买了道具后,都熬到副本通关了,买来的道具除了当泡面盖外一点作用都没有。

    于是在副本结束后能看到不少玩家对着骗人积分的道具一顿语言输出。

    因此这个道具购买环节,已经到了玩家和系统相看两生厌的程度了。

    不过,这次系统似乎并没有那么想骗玩家的钱。

    可购买的道具一共三种,分别是:

    [1L水资源:很可怕的一氧化二氢,听说喝过这种物质的人最后都死了。善良的系统提醒玩家谨慎购买。(售价:10000积分)]

    [一张巨大的石棉毯:能够完全裹住死去玩家的尸体,玩家不至于暴尸野外,可以死得很体面。真诚的系统推荐玩家购买(售价:1000积分)]

    [一盒从卖火柴的小女孩那里抢来的火柴:寒冷的夜晚,点燃这盒火柴,你会见到谁的亡魂呢?胆小的系统锐评:无限流版“人鬼情未了”,建议玩家不要购买。(售价:1500积分)]

    玩家只能选择一种道具购买,这三个道具里稍微有点用的是1L水资源,不过实在太贵,通关《自杀的农民》副本才给八千积分,买这个道具就要花费一万积分,谁会倒贴下无限流副本?真是好笑。

    然而,赶着倒贴的人,还不少。

    李子越视线悄然落在那些肯花重金买1L水资源的人身上,默默将他们的样貌都记了下来。

    买这个道具的人,大概可以分出三类。

    一是极度缺乏水资源的玩家,咬牙购买。因为即使倒贴过副本,也比缺水变成干尸好。

    二是有一定积分储蓄的玩家,通关副本赚积分不是他们的主要目标,他们是想刷出六大天气异能。这种玩家通常不止下过一次天气系列副本,对于这些副本比较熟悉,也比较难搞。

    三是出于个人理由购买的玩家,具体原因难以分析,暂且笼统划为一类。

    除开水资源道具,棉被和火柴购买人数少之又少,不少玩家在一旁咒骂系统又胡乱塞两个道具充数。

    听着旁人的评价,双手抱着毯子的李子越面无表情地打了个哈欠。

    他将头埋进柔软的被子里,细致感受上面带有温柔的阳光气息,顺带舒适地蹭了两下,一副马上准备躺在地上睡着的模样。

    隐约间听到旁边有人在低语:“这人好奇怪,为什么买毯子?那么热的天气……即使是夜晚,暴雨狂刮,被子也会冷湿地像冰块……”

    李子越刚欲说话,抬起头的那瞬目光却一凝,遂闭口不言。

    “不知道,”另一人冷笑一声,语气带有明显的恶意,“他可能疯了。”

    嘲讽的声音传来,李子越并不恼怒,反而自虐般感到亲切。

    六年前,他刚从高级伪人副本出来,金手指被抹,武器被夺,学长学姐全死,从“最强”圣坛跌落到“最弱”深渊,一时间沦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是个人都要上来问候他几句,比这种话难听一万倍的,他听过无数。

    不过,后来那些知道他过去的玩家没有李子越能熬,陆续死在副本中,近年来还记得他辉煌过去和耻辱历史的人少了很多,这种嘲弄的话语他基本听不到了。

    亲切啊。

    李子越勾了勾嘴角,眼神却冷入骨髓。

    他抬起头来,对着议论的两人弯唇微笑,仍不言语。

    先前问他为何买被子的是个俊朗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稚气未脱的脸上染了点不正常的白,眼眶和嘴唇那处却又是极黑的,看似命不久矣。

    那嘲笑他的人正是先前不怀好意盯着他的壮汉。

    他面色冷峻地蹲在少年旁边,脖颈上不知何时系了一条铁质长链,长链另一端刚好落在少年手心,看来是受牵制于他人。

    奇怪的玩家关系。

    壮汉知道六年前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变,想来在无限流副本中也摸爬滚打过许久,不是个蠢人,许有一技之长。

    然而却以极其耻辱的形式受牵制于那看似年轻又羸弱的少年……

    正默声思忖着,不料下一刻。

    “砰!”

    一道异常沉重的碰撞声袭过,李子越眼神骤顿,停滞在某处——

    血喷涌而出,坚固的墙壁应声而碎,裂开的缝隙如蜘蛛丝般紧密,黑红粘稠的液体弯扭着漫延而下。

    在场人声瞬间禁止,玩家房间光色骤变,刺目的红色警告灯狂闪,系统响起尖声警告。

    [禁止在此处内斗,禁止在此处内斗!]

    而罪魁祸首仿佛并不在意这些,他的手指插入壮汉已经裂出缝隙的头盖骨,鲜红的舌尖舔过嘴角,深褐色瞳孔逐渐涂抹上一层疯狂的血色。

    少年的表情却依然平静,甚至能展出个好似善意的笑来,仿佛将壮汉一掌拍晕的不是他本人般。

    “对不住,”他对着李子越微微鞠躬,“狗乱叫,是我管束不到位,莫放心上。”

    他形态有礼,态度谦卑,却不等李子越回答,便只手拖着奄奄一息的壮汉淡然离开。

    血液滴答,在地面白瓷砖上留下一道模糊又残忍的痕迹。

    所有人沉默着,气氛逐渐紧绷,却在下一刻见那抱着被子的青年缩到墙角,声音还是颤抖的:“什么……什么东西……”

    李子越面上惨白,额上泛了点薄汗,手抚上胸膛,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

    人群中有人笑出了声,人群逐渐散去,偶尔能听到有人在议论。

    “怪不得买毯子,真是个傻子。”

    李子越面上笑得尴尬,仿佛先前遭遇只是倒霉的飞来横祸,他乖巧地缩在角落,尽量不挤占他人的位置。

    然而,在他掩在阴影下的眉眼,却阴沉地吓人。

    与此同时,系统提示音响起。

    【副本加载已完成,正在传送】

    “叮咚~”

    第022章 《局外人》

    【干旱期】

    还未睁眼, 灼热的气浪压迫性极强地困住李子越的眼皮,风中刮过粗糙的沙土,擦上脸的瞬间, 痒中藏了锋利的疼。

    隐约听到前方传来细碎的撕咬声,嗅觉却突然变得迟钝, 嗅不到任何怪异味道。

    只有铺天盖地的热浪,撞击着鼻腔。

    李子越缓了两秒, 单手抚上皱成一团的眉,勉强睁眼。

    视线扫到异声那处,他不自觉往后退去,漆黑的瞳孔中倒映出一副让人心颤的景象。

    前方, 离他仅三米处, 立了只骨瘦如柴却又异常高大的凶狗,那狗双目猩红,前爪锋利,死死拽住身下物, 密麻的獠牙猛然插入干涩的皮层——

    那是瘦狗在吞咽死人肉。

    闻不到味道,是因为那死人身上甚至见不到鲜红,他好似一具埋在黄沙里许久的干尸,只见碎裂的骨, 不见血肉。

    李子越将膝盖弯曲, 动作放缓,双眼紧盯着狗。

    胃里滚着波涛,他眉头紧皱,尽量不让自己的移动发出一点声音。

    这个副本禁止玩家使用自己的武器, 现在弯刀不在手,老实说, 李子越不认为自己能和一只穷凶恶极的狗硬碰硬。

    指尖即将碰到树干,狗似乎未发现他,李子越心已经沉稳了一半,然而,下个眨眼——

    那狗似乎笑了。

    它漆黑浑圆的双眼骨碌打转,头未转动,眼球却以完全不合常理的角度弯向李子越,獠牙间溢出浓稠又泛着酸味的粘液。

    狗后臀上扬,前身下靠,四爪在蓄力。

    李子越已经跑到了另一边。

    别的不说,在副本混久了,玩家短跑和长跑的能力都不会太差——差的都被“物竞天择”了。

    顺道跑到一片黄泥糊成的墙边,那狗却不追了,只是呲着个大牙对着李子越恶狠狠嚎叫。

    李子越扬了唇角,面上略带笑容,内心却在犯疑。

    吃人的凶狗,不敢进村?

    是在怕什么?

    “喂,你……”沙哑又发颤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有人打断了他的思考。

    李子越视线移过去,陡然滞住。

    那人两边脸颊已经窝了进去,双眼骇人,瞳孔以极不正常的比例缩小,嘴唇干裂,凝固的血丝钓在上面。

    他脸上挂着难看的笑,对李子越摆了摆手:“我……我叫刘峰峰……我是玩家。”

    李子越上下扫视了他两眼。

    脸侧凹陷,反应迟缓,不正常驼背,呼吸缓慢无力——这玩家显然已经饿了许久。

    顺势而推,大概他许久交不出足够积分以维护他所在世界的正常秩序,随后,饥荒、疫病、天灾接踵而至,让他变成了这副模样。

    刘峰峰自顾自介绍完,也不说话,只是盯着李子越舔唇而笑。

    目光呆傻到瘆人的程度。

    李子越刚欲张口,只听前方有人在凄声嚎哭。

    “起火了!起火了!”声音苍老,犹如生锈的斧头在切割泛潮的木头,那老妇踉跄跑来,手臂上扬,不住挥舞。

    李子越眯起眼眸,前侧房屋旁堆积的枯草上升起一股黑灰的浓烟,浓烟之下隐约可见橙黄的火光向上攀跳。

    系统提示音响起。

    [恭喜玩家触发“一切皆沦为灰烬”主线任务]

    [任务难度:一星(家住海边的赵老头对此不屑一顾:浇水就好了嘛,起火有什么可怕的)]

    [任务要求:灭火(此任务为强制性任务,若没有玩家完成,整个村庄即被火烧毁,副本直接宣布结束,玩家全亡)]

    [任务奖励:5000积分]

    强制性任务……积分奖励也很丰厚……

    李子越不留痕迹地看了周围一圈,已经有玩家开始动作,他却依然不慌不忙地停在原地,若有所思起来。

    熄灭?怎么熄灭?

    火势不算小,快烧了那房屋一半,沙土倒是能用来灭火,但——

    李子越弯腰摸了把地面。

    浮在表层的沙土松散,下方泥土又干硬,等收够能拿来灭火的沙土,在场所有人都可以排队进坟墓了。

    只能用水。

    然而,水一次性浇不够,温度降不下来,高温下水分解成氢气和氧气,很容易造成“火上浇油”的反效果。

    他眯着眼眸,前方火势逐渐窜高,就算是“富人”一口气将 20L 水倾倒上去,这火能不能熄灭也难说。

    李子越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从背包里摸出先前买的石棉毯。

    毯子顺应副本增添了相关信息。

    【一张巨大的石棉毯,吸水性增强,0.5L 水可以湿透整个被子】

    干旱又高温的地方很容易失火,且富人分配了过多的水资源,可猜测进入副本后大概率有耗水环节。

    起火加耗水,而石棉毯防火耐高温,吸水性也不弱,李子越当初掏积分买它就是为了这一刻。

    想到这点的不止他一人,周围陆续有玩家拿出毯子道具来,李子越还在背包翻找水,手腕却突然被人狠狠拽住。

    李子越动作一顿,关闭了背包。

    “给我。”刘峰峰一消先前的笑容,涨满红血丝的眼眸死死瞪着李子越和他手上的毯子道具,“给我!”

    刘峰峰又恶狠狠补充道:“不然……不然就杀了你……”

    李子越面无表情地看了刘峰峰两秒,听到刘峰峰的威胁,他却突然笑了:“好啊。”

    “但有个条件。”他摆了摆手,“我不做亏本生意。我花一千积分买来的,卖你一千五积分不过分吧?”

    似乎是察觉到了刘峰峰的窘迫,李子越很贴心补充道:“游戏结束后给我也不迟。”

    “你……”长时间的饥饿让刘峰峰大脑反应迟钝,目光呆滞,尽管如此,老玩家的谨慎还是让他察觉到了李子越爽快的不对劲,“你为什么……”

    “其实我很犹豫,”李子越面不改色地撒谎道,“我抽到了‘穷人’水量,那0.5L 水是我的全部。”

    刘峰峰咧了嘴角,得意地笑了声。

    他这次运气极好,抽到了“富人”水量。

    0.5L 水对于穷人来说是全部,对于富人来说却不值一提。

    这积分,看来他是拿定……

    “你好,我叫季明蕴,”旁边有人在招呼李子越,“我出两千积分,能把毯子卖给我吗。”

    李子越动作停住。

    这声音。

    果不其然,惨白的面庞,漆黑的眼眶,看似不堪一击的羸弱身躯。

    是先前在李子越面前将壮汉按在墙上揍的少年。

    刘峰峰慌了:“你先说好给我……”

    李子越面上扬起最纯真的微笑,面向少年,说话声音却压地极低。

    “我倒是愿意卖给你。你真要吗。”

    季明蕴头微上扬,对着李子越一挑眉。

    泛白的双唇紧闭,却不说话了。

    刘峰峰慌乱地抢过李子越手中的毯子,见周围已经有人陆续准备往毯子上倒水,刘峰峰愈慌,大脑越着急,越无法思考。

    存储水的瓶子被他粗暴打开,混乱之下,原本只需要0.5L 就可以浸透毯子,竟然被他用了 2L 有余。

    没事……没事……

    灼热又刺目的太阳光印在土黄的地面上,汗水从他枯瘦的身躯中争先冒出,额前的碎发已经被浓汗打湿,凝成短条状。

    我有水……我是第一个……第一个灭火的……我……

    他拖着沉重的毯子,身体摇晃着朝着火的房屋走去。

    如果刘峰峰还残留一丝理智。

    如果刘峰峰还能睁开眼睛看看周围人的动作。

    他就会发现,所有人倒水的动作都只停留在开瓶盖的那刻。

    没有人往被子里灌水,那些人默契地做了一个假动作,让刘峰峰错误认为这是一个好任务,这是一个人人都抢着要用水换积分的任务。

    错了。

    所有人都在引诱刘峰峰。

    去献祭。

    刘峰峰无力地倒在地上,惨白的毯子挂在离他几步远的房屋中央。

    热浪袭过,毯子在空中颤动,像是墓前挂起的层层白圆纸钱。

    系统提醒积分入账的消息声传来。

    【恭喜刘峰峰玩家获得5000积分,祝您游戏顺利~】

    刘峰峰开心地笑了。

    周围玩家却无一人表露轻松的神色。

    气氛凝上一层诡异。

    刘峰峰不知道,围在他周围的那些村民,那些因为饱受干旱而对水资源极其渴望的村民,在看到他随意将水倒入棉被的那刻,内心掀起了怎样的计谋。

    那是饿死鬼见到饕餮大餐时的欣喜、疯狂以及贪婪。

    他们的眼眶空洞,里面流出恶臭的口水,像先前在村口吃人的恶狗。

    大家都明白个常识,独自一人在外,钱财最好不外漏。在法治不健全的地方,谋财害命最为常见。

    而在这个常年干旱、燥热的村庄,1L 水买一条人命。

    公平买卖。

    刘峰峰被人非常温柔地扶起,混乱中他张开双眼,见到的是所有村民对他的感恩戴德。

    老妇更是激动,抱着刘峰峰直唤恩人。

    “谢谢你!谢谢你!”

    “要是没有你的灭火,我们村子都会被烧毁……你真的英雄!”

    “对!是我们的英雄!”

    村民感动地笑成一团,将刘峰峰围在中间,有人激动地拉扯着他:“英雄!到我家吃饭吧!让我好好款待……”

    “去去去,你家净吃糟糠,英雄,还是到我家来!”

    众人推攘着,刘峰峰被着铺天盖地的善意弄得犹豫起来。

    玩家的本能让他最好不要脱离玩家队伍单独与 NPC 相处,但此情此景……也有可能是个人福利。

    毕竟我是英雄。

    刘峰峰飘飘然地笑了。

    “真羡慕啊。”季明蕴冷不丁说了一句,“刚才要是我买了毯子,现在被请吃饭的就是我了吧。”

    “好嫉妒,”他语气阴冷,盯着刘峰峰,舔了舔开始发干的嘴唇,“忙了半天,我都饿了。”

    李子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既没有和少年搭话,也没有提醒刘峰峰。

    他只是看着刘峰峰被村民们簇拥着走,看着刘峰峰高兴地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坟墓。

    他冷漠地像个局外人。

    季明蕴却突然叫了他一声:“李子越。”

    李子越不记得自己告诉过季明蕴他的名字。

    季明蕴正视着他,语气中带有嘲弄:“如果你不卖毯子给他,他不会去灭火,自然也不会被缺水的村民和玩家盯上。”

    他话锋一转,又顺势提起了另一话题:“六年前你的学长学姐怎么死的,你比我清楚。”

    “而这六年你独自一人又是怎么熬过来的?背后脏手段用了不少吧,间接或直接死在你手上的人,又有多少呢?”

    他面容清冷:“你不愧疚吗,李子越。”

    第023章 带你去看我埋在后山的尸体

    李子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没立马回答,只是笑。

    他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般:“愧疚?”

    “你要对我使用心理战吗?”李子越皮笑肉不笑道,“为什么每一个人都会把我想得很好。”

    “好像我必须要舍己为人, 遇到他人死去就必须跪下来做自我谴责。”

    他眼底抹上一层异样的神色,眸色愈深, 浓长的睫颤动。

    嘴角勾了半边,看似在笑, 眼神却无一点善意。

    “毯子是他硬要我给他的,你也听他说了,我不同意他会杀死我。”他音调淡淡,染上一点不近人情的慵懒, “我能怎么办。”

    “如果没人站出来灭火, 所有玩家都会死,总有人要站出来灭火,总有人会因为这件事死。”

    “我烂人一个不假,”李子越垂眸看他, “你呢,你没有刻意引诱吗。”

    他眉眼弯了起来,像是在微笑。

    “其他假意和他抢这个任务的人呢。”

    “怎么,光我愧疚, 你们就不愧疚吗。”

    季明蕴面无表情地盯着李子越。

    他的瞳孔较一般人更大些, 此刻眼神阴沉,睫毛下垂,阴影使得他的眸颜色更深,像两块望不到底的黑洞。

    面对李子越的挑衅, 他却无头无尾说道:“我知道。”

    李子越挑眉看他,没吭声。

    没头没脑说这么一句话, 谁能知道你知道什么。

    季明蕴轻蔑笑了一声,仿佛抓到了李子越的把柄般,意味深长道,“即使之前你的手还是干净的,过不了多久,你双手就会沾满鲜血。”

    李子越心跳陡然快了几拍。

    难道他……

    面上表情却不变。

    “我杀的人多了去了,”李子越眯眼笑,“要不要我带你去看看前几天我埋在后山的尸体。”

    ……

    李子越手中捏着根半死不活的浅青色植物苗。

    这东西长得诡异,乍一看像随处可见的杂草,然而它的根部却极其纤长,分虚多且杂乱,上面生出密密麻麻的刺,摸上去有种轻微触电的酸麻感。

    而这不是最奇怪的,真正怪异点在于它似乎能像人一样自主活动,中间长了双圆滚滚的眼睛,缓慢眨动着。

    此刻,它安静地躺在李子越掌心,与他大眼瞪小眼。

    那差点被大火烧成流浪村民的老妇正捏着手帕对玩家哭诉:“没办法呀,干旱也得种庄稼,不种庄稼,大家都会死啊。”

    闻言,李子越不自觉挑了眉。

    这老妇最后一句话看似正常,实则不太符合人说话逻辑。

    庄稼是拿来吃的,不种庄稼直接导致的是人饿死,如果是一般人会顺口说:“不种庄稼,大家都会饿死。”不会刻意省掉“饿”字。

    大家都会死?怎么死?难道……不是饿死这么简单?

    玩家中间穿梭过几个带着黄草帽的村民,他们身形瘦弱,皮肤被炽热的日光晒得黝黑,饿到脊背凸起,根根骨头清晰可见,皮松垮地贴在上面,像是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他们手中同样捏着几株植物苗,另一只手无力地提着镰刀类尖锐工具,正弓着背缓慢往前走。

    汗水滴在干涸的黄泥土上,又迅速被吞食。

    李子越翻开刚才给的系统任务通知。

    [恭喜玩家触发“谁是盘中餐”支线任务]

    [任务难度:一星(拿锄头杀人很方便,拿锄头耕地可是不太容易了哩~)]

    [任务要求:在日落前将植物苗埋入土地,是否正确埋入,将由系统界定。玩家可选择村中任意一片土地耕种]

    [任务奖励:积分100(温馨提示,此为团队任务,如有人偷奸耍滑,夜晚来临时所有人可能遭受灭顶之灾)]

    任务刚发布那刻就有玩家骂骂咧咧:“什么鬼,怎么进副本还要当农民耕地?”

    “入乡随俗啦,不耕地哪里来的饭吃。”

    “就是,总比你一踏进副本就被一群奇形怪状NPC追杀好吧,耕地怎么了,我就爱耕地,用劳动换生存不丢脸嗷。”

    然而,很快玩家就笑不出来了。

    这里的土地生态实在太差,常年干旱让地上全是聚不起来的沙尘,而更下方泥土硬如钢铁,锐器猛砸了几下,器具尖端弯曲了,那土只凹了一指甲盖大小的坑。

    纵有大力士硬生生挖出了个能容植物苗的坑,下一个问题却又来了——不灌水将松动的泥土湿润,那植物苗也立不起来,系统不会判通过。

    综上,这项任务看似简单,实际所要付出的比大家想象中多得多。

    体力大量消耗,水资源匮乏,近39℃高温曝晒下玩家身体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损伤。

    已经有人开始感到头晕脑胀,四肢乏力,贴在滚烫的墙面暂且休息。

    黄土堆成的墙将他的半边身体烫成不健康的桃红,而他本人似乎毫无知觉。

    通常喜欢先把任务做完的李子越此刻却不慌不忙地在村里闲逛起来。

    他并非不着急,时间是这个任务的软条件,虽然不知道如果玩家没有完成这项任务会遇到什么,但李子越觉得系统的提醒偶尔还是可以听一听。

    然而有时候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这个任务如何完成,一眼就能看明——锄地然后浇水。

    但系统表示土地可以随意选择,有可能就是变样的提示——虽然目前看不到,但应该存在比较松软的土地。

    上述仅是原因一,他四处走动,还有与他本人相关的原因二。

    他“杀人”的场景中存在几个关键点。

    杀的谁?红衣女(身体娇小,头上别了支银钗)。

    什么时候?下雨的夜晚。

    在哪里?貌似寺庙,红衣女旁边有尊大佛,他身后有扇窗户,能听到钟声。

    基于上述,汇总提炼关键点:红衣女(小,银钗)、下雨、夜晚、寺庙、佛像、身后的窗户、钟声响。

    想要避免他意外“杀人”,就要把他陷入“杀人”场景的原因搞清楚,再一一规避。

    然而,在看完一圈房屋后,李子越意识到这村子给他带来的莫名诡异感并非空穴来风。

    村里好像只存在成年人,不见任何小孩,也没有任何小孩生活必需品,偶尔有屋子开了缝隙,李子越也上前查看过一番。

    没有。

    村子里所有孩子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这种现象放在现实生活中肯定异常,但在无限流副本中并不少见,不至于让李子越吓一跳。

    但配合上他的额外任务,就奇怪了。

    鲜血长流,穿红衣的娇小女子倒在大佛旁边,她身体缩成小小一团,那尺寸不似正常女生,应该是个孩子。

    可哪里来的孩子。

    李子越眉头轻蹙。

    他想错了?

    应该没有。

    李子越站在某扇大门前,看着上端挂着的,烂了半截的“XX希望小学”木牌,他眼眸微眯,抬脚走了进去,却又在迈出第二步时突然顿了脚。

    “季明蕴。”他冷淡地喊了一声。

    季明蕴眸光微闪:“怎么,这地方就你能来?”

    “不是,”李子越和蔼一笑,“我就是叫你一声,你紧张什么。”

    季明蕴不听他的玩笑:“我是不紧张,紧张的另有其人。”

    李子越装聋作哑,那季明蕴又添了一把火:“你不随大流,偷偷一人走到这里来,是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是的。”俗话说脸皮厚的人哪里都能吃香,李子越一本正经地顺着他的话说。

    “那你跟着我来又是干什么?是想看我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是想对我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轻飘飘回了一句,“人心隔肚皮,我最怕的就是你们这些男同。”

    季明蕴被说的面色愈白,在强烈日光下,他眼窝又黑,一时间竟像冥堂立着的纸人。

    他还没说话,李子越便自顾自抬脚走了。

    这村子穷苦,希望小学也修建差,只有个破烂的土大门,进去后能看到个没挂旗的升旗台,铁杆从中间折断,刚好落到这学校唯一一间教室门前。

    师资严重缺乏的情况下,一个班级里会塞不同年龄的学生,让一个老师同时教学。

    有的正在念五年级,有的才刚开始拼音启蒙,李子越看着写在黑板上的各年级作业,微微发怔。

    指腹在粗糙的黑板墙上摩擦,刮落一片白粉笔灰,指尖最终停留在某个日期处——2X23年6月3日。

    三个月前。

    教室不小,课桌却不少,从教室前端挤到了后角,说明学生并不少,但为何到目前为止,一个都没看到?

    三个月前还有孩子,那些孩子去了哪里?又是发生了怎样的变故让孩子从村里消失?

    这并不是李子越想要担心的问题,如果真的没有孩子,那即将“死”在他手中的红衣女又是……

    季明蕴似乎没有自己要做的事,他只是跟着李子越,看李子越怎么行动。

    这人也是奇怪。

    李子越当他不存在,自顾自地在课桌里翻找。

    里面还留有泛黄的草纸和只剩半个手指长的中华牌2B铅笔,灰黑的橡皮擦屑藏在缝隙中。

    旁边是破烂的窗户,这里连蜘蛛都不存活,碎玻璃上只留厚重的黄沙,偶尔热浪吹过,风沙便卷到人眼眶中,让人掉眼泪。

    李子越咳了几声,擦去眼角因生理反应溢出的泪水,视线抬向窗外。

    窗外是一片黄土平地,无任何作物,看上去和村子里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

    然而……

    他眼眸微眯。

    反手拉出一张缺了腿的凳子,极其顺畅地坐了上去,再从背包里掏出必刷题,开始慢悠悠地写着。

    站在一边的季明蕴面上终于有了点人该有的表情:“你这人真是奇怪,马上要日落了,你开始写作业了。”

    “呃,”李子越很认真,“这村子穷困,基础设施落后,晚上有没有照明还不一定,现在不写,什么时候写?”

    他嘴里念叨着:“文中一共出现了三次‘锄头’,请分析各有什么作用……”

    “我怎么分析?”他无语道,“锄头就是锄头,除了拿来耕地还可以拿来杀人,还可以拿来……”

    季明蕴实在不知道这人脑回路怎么转的,明明是问在文中起什么作用,他反而思考锄头的实际用途……而且,拿来杀人?也能写在答题册上算个答案?!

    他上下打量了李子越一番,面上表情很难以形容。

    李子越自然知道季明蕴心里怎么想的,他也不是非要现在做作业,只是因为他需要等待。

    等着日落,验证他先前的猜测。

    空气虽依然燥热,太阳却没有正午时猛烈,教室内的阳光被遮了小半,后方的墙壁逐渐淹没在暮色中。

    时间不多了,快到晚上了。

    李子越揉了揉发酸的后脑勺,喉咙愈紧,现在咽口水像是吞刀子般难受。

    空气过于干燥,人已经出现缺水症状了。

    他抬起眼眸,收拾好作业,却见后面昏暗的墙角,似乎多了什么东西。

    隐约可以看出是几个黑框圆圈,周围染了点其他色彩,混在褐黄泥土中,让人不太能看明。

    走近一看,李子越呼吸突然一滞,前个副本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

    哪里是几个圆。

    那分明是上吊的人。

    没有阳光的地方,浮现出密密麻麻的人头彩绘,剃了短发、梳的麻花辫、蘑菇妹妹头……配着小小的头颅和断裂的身躯。

    全是死孩子。

    他们要么低垂着头,偶有抬头,面容也是一片诡异的模糊。

    日光下沉,墙上的颜色渐渐生出血肉来,却无骨头,只是单纯的肉//体堆积,一坨接着一坨,虽是人肉,却实在干瘪,像是被某种吸血生物将血液全部吸干了般。

    又像过年时挂在阳台静候风干的腊肉。

    肉中冲出异味来,愈发浓烈,刺鼻又辣目,李子越将视线移到窗外。

    果然。

    窗外那片平地此刻生出了道道裂缝,一些白晃晃的东西悄然凸了出来,将那片泥土顶开。

    屋内光线更差,气温却不降一点,那墙上的烂肉盛在空气中,堵住人的鼻腔。

    季明蕴不留痕迹地皱眉。

    却听到一旁李子越道:“等会儿墙上的孩子还会伸出手来把你抓住,然后对着你哭,对你嚎,对你说,‘好疼啊,求你救救我’……”

    季明蕴动作明显一停顿,呼吸乱了几拍,刚想开口,李子越已经翻墙出去,到了外边的平地处。

    先前那段话都是杜撰,李子越只是不喜欢季明蕴像看犯人一样监视他,索性乱说点话吓吓他。

    季明蕴年龄不大,看样子没怎么混过无限流副本,空有一身本领,没有经验,对他打心理战才是最有意思的。

    闹了一番,李子越没忘记正事。

    他弯下身体,将脚下已经裂开的黄土掰开,然而,见到下方埋藏的物体时,他的动作罕见地僵硬住——

    第024章 《药》

    难怪墙上只挂肉。

    原来这孩子的人骨, 都在这方。

    山头那边,太阳已经藏了大半个身体,眼看着就要完全熄灭……

    脚下的骨头仿佛活了起来, 李子越只觉得脚底板一阵让人心里冒寒的酥麻。

    若是埋的大人尸骨还好说,小孩擅通灵, 尸骨也最为邪气,是他最不愿意沾染的, 然而……

    他从背包里抓出已经半死不活的植物苗。

    苗好像刚睡醒,对着李子越打了个睡眼惺忪的哈欠。

    李子越摸了摸它的上端:“你今晚就睡这里吧。”

    植物苗揉眼睛的动作顿住,当它意识到自己所处位置时突然惊恐地叫了。

    那叫声尖锐刺耳,像是鲜活的肥猪被抓到案板上, 看到尖刀向它刺来时发出的最后一声惨叫。

    声音持续了足足五秒有余, 一旁的季明蕴不留痕迹地皱了眉头,却也学着李子越掏出了自己背包里的苗。

    李子越从背包里面倒出一点水,将那小片泥土软化,随即将苗深深扎进里面。

    苗呜呼了一声, 整个彻底缩到了地面。

    好似死了。

    李子越蹙眉。

    人怕死孩童就算了,这苗为什么也这么怕?

    系统提示音响起。

    [恭喜玩家李子越顺利种下植物苗,获得积分100]

    李子越拍拍手上的灰尘站起来,眼尖的他发现另一侧凸起的泥土块上挂了张黄布, 布随风飘扬, 偶尔能看见一抹红。

    布上面好像写了什么?

    他刚要走近,却听到身后有人叫了一声。

    “小孩儿。”

    李子越陡然停了动作。

    他将目光往后移,老妇站在教室那边,对着李子越微笑。

    “小孩儿。”

    她又喊了一遍。

    老妇的表情亲切又和蔼, 一旁教室的墙壁遮了她面上一半的阳光,使得老脸诡异地像张太极阴阳图。

    她好像一尊没有生命力的石像, 只是站在那里,眯起的眼眸死死盯着李子越。

    说话声音却格外温柔:“太阳要落山了,大家耕种一天也劳累了,村长请大家吃饭。”

    李子越好似看不出这层怪异,只是打了个哈哈,走了上去:“劳烦了,婆婆您带路。”

    三人走在村道上,李子越慢腾腾地擦着后颈流出的薄汗,漫不经心地听老妇说话。

    “你也看到了啊。”

    李子越动作一顿,暂且不明这是不是试探。

    老妇不等他回答,主动挑起了话题:“我们村里确实没有孩子。”

    她叹了一口气,语中尽是悲凉:“几个月前,村里来了个邪神,要吃孩子,不然就把全村人屠杀殆尽……”

    “我们……”

    “我们也是没办法……”她的声音逐渐哽咽,“那些孩子……多可爱……以前上课的时候我还经常去看他们,那背挺得多直,那写的作业本,多漂亮……”

    李子越低垂着头,额前的碎发将他的眼眸堪堪遮住,暂且不明他的神色。

    季明蕴亦沉默着。

    三人走过一片房区,周围地势开始变得复杂。

    “邪神把骨头还给了我们,我们想着那些孩子爱读书,就把他们的骨头埋在了学校那边……”

    老妇眼泪滚下眼眶,那双苍老的手在不停地揩,而眼泪却像断了堤的大坝,怎样也止不住。

    在极度干旱的地方看到一个人哭成这样,实在是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是的,很感人。”李子越毫无感情地回复,他垂眸看着老妇,步子逐渐往外迈。

    “但是您能回答我一个和这个故事不沾边的问题吗。”

    他声音微凉。

    一旁的季明蕴若有所思地看着李子越。

    下一秒却猝不及防被李子越拍了一巴掌,后背袭来的一股力让他难以站稳,就要往老妇身边倒去——

    那李子越却极快地逃到了层层土墙边,对着面色微变的老妇喊道:“您身上的血腥味以及指甲缝里藏的血污,又是怎样的故事呢?”

    话音刚落,他又对着脸色同样难看的季明蕴眨眼:“你说我是个坏人,我就做点坏人该做的事喽。”

    似乎在先前闲逛的时候他就已经将这片地形熟记于心,三两下就不见了人影,闷热的空气中,他最后那句惹人愤怒的“拜拜”还未消散。

    ……

    李子越先前虽表现淡然,内心其实并不安稳。

    且这股不安随着他的奔跑而愈发浓烈。

    空气中残留的血腥味更沉重,但他前往的地方是先前大多数玩家逗留的田地。

    按道理说他们此刻应该还在锄地、埋植物苗,难不成……

    但是触发死亡的缘由又是什么呢?村民NPC能对玩家进行大范围杀戮吗?为了抢水?

    乱七八糟的猜测在脑海中接二连三地浮现,然而,等真正到了目的地,李子越才意识到,真相比他想象中还要沉重。

    脚下踩着已经发软的泥土,脚步却难以挪动。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猩红。

    土黄的泥混着已经开始凝固的血液,高温让人血的腥气直往上窜,逼进人的鼻腔和肺部。

    喉咙愈发干涸,空荡的胃里翻腾着无尽的酸水,大脑在晕眩。

    远处,日褪了金黄,留下一片浓橙甚至泛红的厚云,下方留了密密麻麻还在锄地的玩家,他们弯曲着腰杆,蜷缩起身体,匍匐在地上,像年老体衰的病狗。

    泥的红和日的黄将他们的脸照得发红发黑,许多玩家双手已然是一片血红,苍蝇在上面飞舞、盘旋。

    天地间陷在一片黄昏后的死寂,唯有细小的水流声音和人喉道的吞咽声。

    “咕噜,咕噜。”

    刘峰峰的尸体斜挂在一棵弯腰的枯树上,那不像是尸体,更像是张被曝晒到一碰就碎的干人皮。

    他身上的血液已经被抽走,背包中装有水资源的瓶子落在他脸旁,瓶口布满黄沙。

    风一吹,他空洞的眼眶和微张开的嘴流出细碎的黄沙。

    人已经死很久了,被抽了骨,吸了血,抢了水,最后干了的人皮被挂在所有人面前。

    而他的同盟玩家却在偷他的血混水来软和脚下的泥土。

    无人悲鸣,唯天地风沙在呼啸。

    李子越身体僵在原地。

    灼热的热浪层层刮过,他的指尖却冰冷到好似没有温度。

    说不愧疚是假的,人心都是肉长的,李子越再怎么心狠,也是个讲感情会掉眼泪的普通人。

    但是,如果永远当个被情感束缚的好人,他绝不可能活到今天。

    他无力去指责这些吸同盟血的玩家,因为他无法肯定,如果自己亲眼看到死去的刘峰峰身上咕噜冒着热血,会不会也伸出手来去接一杯人血——水实在太少了,能节约一分是一分,在生存压力下,谈精神感情是最幼稚的奢望,最大程度节约水才是一切。

    最后一丝阳光背高山吞没,李子越身前灰暗的影子逐渐融进夜的黑。

    “轰隆!”

    远方闷雷滚滚,温度急速下降,整个村庄陷入一片让人心颤的死寂。

    天上灰云不断往下堆积,似乎要落到所有人眼前,偶见一片极致的亮光,刺目的闪电穿梭在层云间,空气一下变得湿润起来。

    一片沉默间,突然有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哭,身边是他那已经坏了的纸质水杯。

    富人不会更多给予,但穷人会被加倍掠夺——三种层次不仅水量不同,装水的杯子材质也不同,富人的水杯严实封闭,穷人的水杯只是一层极薄的纸,一开就破,仅有的0.5L水在瞬间就会在空中炸开,人除了一手的湿润外什么也得不到。

    这样直接打破了30%穷人玩家节约水的玩法,三天他们只能使用一次水,而且用量无法选择,一次就是全部。

    倒在地上哭泣的玩家正是第一个试出这项潜规则的人,杯子破裂时他已经心如死灰,然而,厚重的乌云和空气中的水气让他又重燃了信心。

    这是双重天气的副本,白日太阳猛烈,夜晚暴雨倾盆,水……夜晚会有大量的水……

    李子越面上表情却并未多放松。

    不可能这么简单。如果夜晚的雨水能被玩家利用,系统就不会设置分配水资源这么一出。

    雨来得快,如刷子粉刷,大块的雨滴砸在地上,激起一圈白茫的灰尘。

    水逐渐打湿玩家的身体。

    “呃!”

    人群中有人惨叫:“这雨水!这雨水……有问题!”

    如火烧般,那些看似清凉的雨水沾到人身上却像块带火星的石头,不断灼热人的皮肤层。

    尖声惊喊的玩家越来越多,人们开始慌乱地奔跑,推攘、踩踏、殴打,雨落到人群中,犹如往蚁群里抛了块沉重的石头,人聚合又分散,一时间乱象群生。

    那失去了全部水的穷人玩家,此刻彻底绝望,他目光呆滞地跪倒在地,任凭周围慌张的人对他拳打脚踢。

    雨水让他变得像是煮熟的红虾,他倒在地上,像虾米般将身体蜷缩成弯月,眼泪混着雨水滚在地上,下方,他嘴巴微微张开,伸出干到发白的舌尖——

    他在舔舐地上和云层中浑浊的雨水。

    他的嘴角被烫出了泡,而他却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在一片夸张的争吵中,他的世界却安静到只能听到雨滴落在地面的清脆响声。

    他的专属系统提示音响起:[玩家XXX已经失去生命力]

    同时,他所负责的虚拟世界天象突变,极端的硕大陨石猛地捅破大气层,地上的人全都惊恐地看着天空异样。

    死亡,才刚刚开始。

    回到副本。

    此刻村里所有的房屋门都紧闭,人们无处可躲,即使到短小的屋檐下,依然会被顺着风飘来的雨给击中。

    昏暗和惨叫中,亮起一道明晃晃的灯光,众人的目光被不自觉地吸引,皆朝那边看去——

    只见弯腰老妇站在一点了灯的屋外,对着所有玩家眯眼笑。

    “来吧,各位。”

    她微微鞠躬,身体往后退,漏出明亮的屋门。

    闪电直劈在她面前,映出她蜷缩瘦小的身躯。

    她的脸在这片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上面的皱纹,诡异的嘴角,印了老年斑的额头还有白黑相接的发缝间潜藏的黑红血渍。

    老妇的面容再度黑暗,“唰唰”的雨声下,只听到她慈祥的呼喊。

    “请进来。”

    “小孩们。”

    第025章 《农民自杀研究》

    留在外面迟早也会被雨水给“烧”死, 然而,进去就当真好吗?

    有几个玩家清楚记得眼前看似和气的老妇是怎么把被吸成干尸的刘峰峰给拖出来的。

    那时候她下半身还沾了血,脚踝处更是留了刘峰峰在地上爬行挣扎时抓的痕迹。

    那时候她也是这样笑着。

    进去还是不进去?

    带头的玩家犹豫着缓慢了脚步。不明真相的玩家见状也狐疑起来。

    其实这个问题非常简单, 李子越混在人群堆里面,尽量将自己身体缩矮, 让高大的玩家替他挡住部分雨水。

    不进去是立马死,进去是等一会儿再死, 就看玩家本人是想好死还是暂且赖活。

    已经有玩家明白了这个道理,当机立断走了进去。

    村民似乎也惧怕这些雨水,他们皆躬着背,双脚迈小步, 速度却极快地钻入房间, 犹如条条灵活的泥鳅。

    玩家和村民在门口推挤着,第二次冲突似乎又要爆发。

    与此同时,冰冷的系统声响在所有玩家脑海中。

    [干旱、洪涝时期皆已解锁,现向您发布主线任务]

    【副本名称】

    自杀的农民

    【背景故事】

    常年的干旱和突如其来的洪涝让村里的农民苦不堪言, 辛勤耕作的农作物被恶劣的天气摧毁,走出去寻找出路的年轻人再也不回来

    饥饿、疫病、缺水、孤独

    比起亲儿子,药儿子(喝农药)、绳儿子(上吊)、水儿子(投水)更可靠

    终于,他踢走了脚下的板凳, 苍老的双手在空中无力挥舞

    他吊死在了房梁上, 成为村里第一位带头自杀的农民

    【通关要求】

    在村民中找到那位最先自杀的农民

    【通关奖励】

    保底8000积分,有一定概率掉落【真实世界】碎片以及六大异能中的一种

    【温馨提示】:这名死去的村民藏在村民堆里,他能呼吸

    什么意思?!

    靠近门边的几个玩家突然停滞了动作,惊恐的视线不自觉移到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的村民身上。

    那些弯腰驼背的村民浑身同样被雨淋湿, 却不见他们喊叫和疼痛,黄土色的面部被水烫红, 干涸的唇却是一片死白。

    他们身上仿佛自带一股粘腻潮湿的死亡气息,让人内心发颤。

    里面藏了死人?!

    开什么玩笑!死人还能呼吸?!

    ……

    李子越靠在布满灰尘的土墙上,身后的泥土颜色加深,已然是被他背后的雨水打湿。

    他的眉间都挂了水珠,眼眸似乎盛了一层朦胧的水雾,两边的眼尾因身体的热而染了点醉人的桃红,而脸色却愈发白,衬得他的唇瓣愈红。

    终于能暂时松口气,他点开系统,调出了自己的直播间。

    直播间设定是副本结束时观众才能对玩家进行打赏,所以晚开一会儿问题不大。

    刚开播,没什么人,李子越便开了弹幕权限,让那几个蹲守他开播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笑死了,之前谁问主播乡村振兴主题作文怎么写来着?主播直接振兴到亲自耕地了】

    【主播通关本次副本,以后做乡土类阅读理解可不能扣分了哦】

    【不是,这个副本这么凶险,你们怎么一点不怕,这么信任主播吗?】

    【我们在屏幕面前怕有什么用,还不如说点乐子活跃气氛】

    【这脑残系统又不允许实时打赏积分,即使主播快死了我们也只能双击666让主播死得热闹点】

    【……】

    额前碎发被他撩了起来,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少了温顺,多了凌厉。

    李子越不用看弹幕就知道观众在聊一些不正经的,他关了系统界面,将自己藏在角落,眼睫下垂,嘴唇抿成一条线,正悄然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屋子不小,他一眼望不到所有,只能看到眼前的这些人。

    大概数了下,统共有十一个人,男女老少皆有,面上表情都不作好,几个骨瘦如柴的村民排成一排缩在房屋灰暗的角落,像是被废弃很久的破烂衣柜。

    白日辛勤的劳作和夜晚慌乱的躲雨已经让玩家精疲力竭,此刻未干的雨水借助衣料贴在身上让他们更觉得坐如针毡。

    到现在为止,饿着肚子且滴水未进的玩家不在少数。

    这才半天,就已经让很多人无力挣扎,外面的雨哗啦啦流着,漫过几个已死去的玩家尸体。

    大家实在没力气说话,所有人再度陷入沉默,眼睛却有意无意地在那些缩在角落的村民身上打量。

    到底……谁是藏在活人里面的死人?

    老妇慢腾腾地走到房屋后面,唤了几句儿子,那后生才阴沉着脸帮她端来一大盆腥臭的东西。

    有人忍不住惊呼出声——盆中全是剔了骨的红肉,瞧不出是什么动物,其中大腿和屁股的肉质最为肥美,老妇每伸出触摸,那里就溢出粘稠的血液来。

    “呕……”

    周围响起干呕声,视觉和嗅觉的强烈刺激下,众人的胃都在翻腾着,有人遮了眼鼻,即使如此,那些气味还是透过缝隙钻进了人的鼻腔,似乎窜到了头盖骨……

    老妇对着众人怪笑了一声,紧着从外面接雨水的缸子里面舀了一瓢黄褐色液体,随即浇在盆中。

    那些皮碰到怪异的雨水,接连发出“呲呲”声,它们不自觉缩了起来,边缘上翘,白烟顺着声音而起。

    老妇抓住一边,“撕拉”一声,将那残破的动物皮快速扯下,丢在地上。

    她看着所有人,眼珠子在眼眶里极反常地上下跳动。

    干裂的唇角被她轻舔:“客人们好好看着吧,等下你们还要用这些皮呢。”

    这些人皆是大骇。

    什么?!

    他们为什么要用这种东西的皮……

    李子越没心情去纠结这个问题,因为——

    外面似乎还有更大的麻烦和隐患。

    他的听觉较一般人要灵敏些,此刻透过厚重的墙壁以及雨帘,依稀能听到节奏快速的“砰砰砰”声,像是一群什么东西在奔跑。

    他不留痕迹地往房间窗户挪去。

    而就这一瞥,却让他整个人如坠冰窟。

    早在村里闲逛的时候李子越就发现这个村子修建的位置十分奇怪。

    周围被光秃秃的黄沙群山包围,村子凹陷在里面,像是沙漏最下端的一粒小石块。

    不好出去,山外的人却很容易进来,如果有心之人在四周山顶滚下巨石,这村子里的人很难逃跑,只能等死。

    千想万思,他都不明白村子第一批建造者为什么要选择这个地方。

    眼下,那“巨石”便来了——

    昏沉的暮色,那山端却盖上一排密密麻麻的东西。

    那东西高矮不一,借着点不明亮的月光,能看到最上端的圆形小点在不停颤动。

    东西如海水般顺着山坡往下滚,最前端已经“漫延”到了半山腰,后面还有大片溢出,那轰隆隆的响声也愈沉重和杂乱。

    “咔擦!”

    云中闪过一道刺眼的银黄闪电,将那从山顶滚下的不明物体照得一清二楚——

    它们耷拉着头颅,身上挂了些看不出颜色的布料,身体极其扭曲,部分四肢已经断裂,只剩惨白的框架还在地上像蠕虫般爬动,更多的则是在山坡上疯狂奔跑,朝他们而来。

    那是人。

    不,不是。

    它们怪异的走姿和残破的身体组织表明它们不可能是正常的活人。

    那些东西,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看上去要吃人的丧尸。

    靠在窗边的玩家也发现了异样,登时吓得魂不守舍,控制不住地尖叫了一声,似乎还带了道哭腔。

    这声音有些熟悉,李子越不由得转过视线。

    两人目光交汇,顿时——

    “孙远诚?”

    “哥!”

    孙远诚心中的悬挂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没出息地连滚带爬到李子越腿边,极其熟练地抱着他的一边大腿就要开始痛哭。

    “哥啊,你是不知道,没有你在,孙弟我过得好苦好苦啊……”

    李子越也罕见地呆了。

    直播间的父老乡亲们也呆了。

    【6……】

    【孙远诚这小子,过第一个副本时自己开局就死了,全让伪人辛苦潜伏,最后李哥杀了伪人,他本人复活,这个反转让他直播间观众惊了又惊,积分打赏期间他直播间火箭就没停过……】

    【我去,我也听说了这件事,真的离谱,最强躺赢王】

    【真的假的?他运气怎么这么好?这本无限流小说主角到底是谁啊?孙远诚吗?】

    嘶……孙远诚运气确实好,一般来说,两个人再次匹配到同一个副本,是极小概率事件。

    孙远诚哭中不忘记关心现在的局势,他颤抖的手指指着山边,畏畏缩缩道:“那些怪东西……”

    其他玩家也被他吸引了注意力,在见到山坡丧尸时皆是心中一颤。

    老妇却依然悠闲地将切好的肉放进炖锅里,下方被点燃的干草慢腾腾烧着,锅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水沸腾声。

    李子越心情前所未有的沉重,垂在身旁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擦着。

    屋内站了正在煮肉的老妇,外面是灼人皮肤的暴雨,远方山坡上是数量不可计的丧尸……

    活路在哪里?

    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所有人心间。

    好不容易熬过了白日,难道在这里会……

    暴躁的雨水狂乱地飞舞,地面僵硬的泥土中悄然发出第四道声音——“噗呲,噗呲”

    李子越一愣。

    房屋外的地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裂开,紧接着,几道碧绿纤细的条状物体自裂缝间钻出。

    条状物体迅速生长分化,上端陡然冒出点红来,那红突然扩大,变成几片巨形花瓣。

    花背对着他们,正面朝向山坡上奔跑的丧尸,花瓣作拥抱状。

    此刻,躲在屋里的玩家才明白白日里种下的植物苗到底有什么用了。

    孙远诚趴在窗户边,一脸震惊地喃喃道:“我去……植物大战僵尸之僵尸变丧尸。”

    众人被困在屋里,听着吵闹的水流声和类似野兽撕咬声,心情七上八下,难以言语。

    有心态好的:“还好当时种好了植物,听系统警告果然是正确的。”

    “我再也不吐槽耕地辛苦了,要知道晚上除开下雨还会有这玩意儿,我恨不得种十根!”

    “就是就是,天啊……那些东西真的……看了都要起鸡皮疙瘩……”

    虽有人作轻松调节气氛,现场所有人却依然绷着一根紧张的弦。

    没有人真正松了口气。

    三道难题,现在看来才勉强解决半道。

    李子越没说话,视线微移,看向另一边。

    透过窗户,再越过一两个矮小的房屋,能隐约看到远处XX希望小学教室的后方,那里正是先前他发现孩子尸骨的地方。

    那里的土地也冒出了东西,却不是植物,而是一个个迅速拼接成人的小骨头人。

    不见头,只留了上方身躯,他们高高挥舞着双手,连成了一片惨白的人骨围墙。

    第一批丧尸已经攻入了村子,骨头人在被水浸泡而有些松软的泥土间滑动,以极快的速度朝那些丧尸冲去。

    一时间,尸骨和腐烂的人肉扭打在一起。

    这样的场面却让李子越眉头轻蹙。

    很奇怪。

    按老妇先前所说,邪神吃村里的孩子,村民对邪神深恶痛疾,然而为何死去的孩子尸骨却手拉手形成围栏保护村子不让丧尸从外入侵?

    这样看来,孩子让邪神吃掉,对于这些村民来说,反而是一件好事……

    雨势磅礴,窗外寒风刺骨,屋内却萦绕着股诡异的温暖与芳香。

    老妇熬煮的肉已经熟了大半,肉类的香配着骨髓中溢出的动物油,对部分饥肠辘辘的玩家来说是最可耻的诱惑。

    他们无法抑制饥饿的感觉和想要觅食的本能,但他们的理智不忘约束自己——那老妇先前可是将刘峰峰折磨地不成人样,眼下烹饪的,难道会是什么好东西?

    然而……

    一阵肚子咕噜声和藏不住的吞咽口水声悄然在房屋各角落响起。

    那小部分人面上表情微变,皆呈现不同程度的僵硬,眼眸更是惊悚,中间黑漆的眼球微微缩小,旁边布满兴奋的红血丝,脸颊两侧仿佛要凹陷下去,嘴唇两侧不自觉上扬,露出两点欲滴下唾液的口子。

    像是潜伏在夜里的发疯野兽。

    好在只有几个人有这样极不寻常的反应,其他人尚能忍住,见那几人的神态,皆露出嫌厌和担忧的表情。

    可这才第一天。

    这是孙远诚第二次下副本,他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手勾着李子越衣角,往他身后藏了:“咦……他们真的……感觉要发疯了……”

    李子越面色微冷。

    看来,除开丧尸、天气以及村民,第四道威胁,是这些看起来要失去理智的玩家。

    那些人还在试探,眼睛在眼眶中不住打转,在等第一个站出来吃螃蟹的人——他都吃了,我为什么不可以?

    “哐镗!”

    一声碗筷敲击,只见一个坐在墙边的瘦弱村民颤巍巍站起来,手中拿了个缺了半截的不锈钢碗和黑了尖端的筷子,冲着老妇努嘴:“……给点……”

    他贪婪地看着锅里的肉,双眼红如血月,不稳健的步子逐渐加快。

    随即,几道窸窣声起,若干神志不清的玩家悄然贴着墙壁,往老妇身边移去……

    房间如死水般的氛围愈发浓重。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一道尖锐刺耳的唢呐声,透过开了个缝隙的窗户,直直窜进所有人的耳朵。

    房间里面人都僵硬住。

    那唢呐开始高声吹奏,音调却呕哑嘲哳,锣鼓“锵锵锵”跟随在侧,李子越借着窗户开的缝隙偷看了一眼,而这一眼,却让他突然呆愣。

    下着暴雨的夜晚,村民和玩家都躲在屋子里,屋外却有几个身着红衣的白人走动,他们面色毫无血色,像是纸扎人,有四个强壮的站成四方形,肩上扛着个红轿子,正疾步踏在水间。

    伴奏的人领路在前端,那轿子一边留了个人头大小的窗户,窗户被厚重的血帘子遮住,见不到里面有何东西。

    然而,就在轿子即将过李子越所在房屋时,他面前的窗户却莫名其妙自己打开了。

    老旧的窗户发出一声巨响,阴冷的寒风夹着雨水滚进来,屋里的人不自觉被吸引了注意。

    而此时,那即将过去的花轿一边的帘子突然从里面被人揭开。

    露出还未上红盖头的新娘的脸。

    并未粉饰的白皙脸庞,细眉,浓密的长睫毛微颤掩着下方勾人的丹凤眼,挺立的鼻,薄唇红润,虽为新娘,“她”面色却冷淡,更添了份欲拒还迎的味道。

    如墨的黑发间慵懒地插了支漂亮的银钗,钗子上的流苏随着轿子的动作而抖动。

    不欲勾人,却已经顾盼生辉。

    李子越却没心思去欣赏这份惊为天人的美。

    他面上表情凝固,目不转睛地盯着与他对视的新娘。

    雨夜雷声轰鸣,水流冲刷了一道又一道,寒风咆哮,灰蒙蒙的夜色下,他的心和碰撞的锣鼓一起跳动。

    李子越嘴唇轻齐,喉咙里艰难挤出那个在他想来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名字。

    “……张敛。”

    第026章 胡扯

    轿子离开很快, 仅几次眨眼,便消失在屋前的拐角。

    待李子越反应过来时,他的手还保持着不自觉向窗外伸的姿势。

    微凉的雨丝染上了他的指尖, 随即化为几团微小的“火苗”,在悄然灼烧。

    李子越却仿佛毫无知觉般。

    让他如此震惊的原因有二, 新娘长了一张张敛的脸只是其一。

    另一层原因……

    红衣,头上戴了支银钗……

    新娘身上有两个元素, 而在预言场景中他“杀死”的女孩,同样着红衣,别钗子。

    什么意思……

    他即将“杀”的……是张敛?!

    孙远诚也看得痴呆了,其实不止他, 在场的玩家没一个不震惊的。

    孙远诚靠在墙边, 喃喃自语:“好美的女生,有点像我小时候暗恋的琳琳妹妹……”

    李子越闻言怔住。

    孙远诚不是没有见过张敛,但他这个反应……张敛长得像孙远诚小时候暗恋的女生?

    初级伪人副本里面也没听孙远诚提过啊。

    李子越罕见地感觉大脑转不动了。

    张敛,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强行止住了自己胡乱的思考, 冰冷的手指附上自己的太阳穴,轻揉着。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谁料他这边还没反应,另一角落却爆发一道压抑的争吵。

    幸亏李子越耳朵异于常人,将那两人的对骂听了个一清二楚。

    “你他妈的找死啊, 对着我老婆流口水干什么?!”

    什么老婆?不是……张敛……还是他老婆?!

    李子越被这个消息惊地呼吸都差点停了, 缓慢地反思自己的脑子是不是被外面刮进来的风吹坏了。

    “什么?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长什么样子,怎么可能娶到那么美的老婆,真是搞笑。”

    “死鳖孙,你再骂我一句试试?”

    “骂你怎么了?骂的就是你, 早看你不顺眼……”

    李子越眼睫下垂,此刻倒是冷静了下来。

    他反复揣摩着那两人的反应和孙远诚的异常以及周围人神色的转变, 最终得出一个还算常规的答案——每个人眼中的新娘都不一样。

    他看向孙远诚,突兀了一句:“张敛。”

    “啊?”孙远诚一脸蒙蔽,“什么?张敛哥……弟……也来了?”

    孙远诚继承了上个副本伪人的记忆,没忘记张敛比他还小一岁。

    看这反应,应该是了。

    李子越胡乱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没有,只是看到你就突然想到他了,毕竟上个副本我们三在一起呆了挺长时间。”

    “哦……”孙远诚挤了挤眼睛,一脸贱兮兮,“哎呀,我懂,我都懂,上个副本我就察觉到你们不对劲……”

    他的话突然卡在喉咙——李子越微笑着看向他。

    “你记性好像很好。”

    “啊……”孙远诚立马痴呆,“好奇怪,突然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张……张脸?张敛?是谁?好神奇的名字……哎呀我是四川人,L、N音不分。”

    李子越倒是真情实感地弯了嘴角,没继续为难孙远诚。

    他这边摸清了缘由就不慌,毕竟那不是真的张敛,但在场还有很多玩家没明白,登时挤到窗外,想要再看看那花轿。

    一寸头的中年男子烦闷自语:“我靠……我老婆怎么……这到底是怎么一会回事……不行,我得去救她……”

    李子越微扬头,那寸头中年男子正是先前对骂的两人中被骂丑的那位。

    此刻他是心急如焚,抓耳挠腮,恨不得直跑出房间,却又在看向外面暴雨和围在村边缘的丧尸时候止住了脚步。

    没办法出去。

    窝在房间角落的几个村民正抱着碗里还冒着热气的动物肉大吃特吃,他们将干瘪的脸埋进碗里,稳住碗边缘的手在颤抖,干黄沙陷在他们乌黑的指甲缝里。

    肉汁顺着碗边缘滑下,他们的喉结凸起又凹下,吸食的声音突兀地在屋里响起。

    那寸头男子更烦,但他也不是傻的,只能暂时把一肚子闷气憋在心里。

    锅里的肉汤已经被舔舐一空,老妇还拿着钢勺在锅底刮动,一串难听的“刺啦”声扑面而来,老妇却开始唱歌。

    她的声调突然变得异常年轻又和蔼,看着锅里的死肉,就像在看着自己可爱的孩子般——

    “我的上面在悲嚎……”

    “我的中间在等待……”

    “我的下面在萎缩……”

    “我的外壳被灼烧……”

    “我的内层在发芽……”

    孙远诚被这异常的腔调惹出了一身不舒服的鸡皮疙瘩,他咽了口紧张的口水,一只手不自觉拽住李子越的上衣摆,这才得了点安心。

    老妇年迈的头颅慢慢摇晃,面上挂着浅淡的微笑,一声声呼唤着。

    “小孩儿……小孩儿……小……”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老妇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面上表情突变。

    “哐当”一声脆响。

    她手里握着的铜勺骤然掉落在锅底,所有人心随着这道巨大的异响猛地一颤抖。

    紧接着,只听屋外传来——

    “砰!”

    没有人比李子越更清楚这是什么声音。

    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

    那是……当时他站在杀人现场听到的……钟声。

    那声音沉闷又格外响亮,隔着厚重的雨帘竟然也能传播如此之远,随即,众人只感觉脚下一阵颤动。

    “地震了?!”

    有人呼出了声。

    房屋上端挂着的昏黄老灯开始旋转,电压忽高忽低,灯光骤明骤暗,外面的雨却越下越大。

    整个世界疯狂颤抖,所有人只感觉到一股让人忍不住呕吐的天旋地转,耳边传来的不止是钟声、雨声以及狂呼呼啸声。

    还有某个巨物破土而出的悲鸣。

    整个屋子仿佛在地面打滚,李子越抓着窗沿,那原本就破的玻璃此时更是如风中残烛,碎成无数细小的尖刀,被外面的狂风逼入房内。

    屋子不稳,徘徊在外的雨水窜进房屋的每个缝隙,许多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沾了雨水,孙远诚面上仿佛被喷了一玩具水枪,但不知上面残存的水渍是他自己哭的,还是外面的雨水。

    李子越指尖抚上皱起的眉间。

    稳住。

    外面轰隆,声音响彻云霄,然而所有人都能明显判别出,那并不是雷声。

    李子越眯了眼眸,透过窗户,将视线往外移去——一团望不到头的黑影正在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自地底高窜起。

    雨水和泥土的残渣接连滚下,那黑影不断向天捅去,似乎已经陷入了最底端的云层,所有人的心跳都突突的,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片异象。

    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才逐渐停歇,又是一道“咚”的敲钟声。

    此刻李子越终于明白敲钟声音自哪里来了——他抬头看向漆黑的天空,在那最高端,一团藏在灰黑云雾中的物体正在晃动。

    他看不太清楚,只隐约觉得那物体好像不是一块整体,而是无数什么东西的拼接……

    一股莫名的瑟缩自心间冒起。

    房屋终于回归平静,原本涌进来的雨水也被几个村民拿着铁铲给舀了出去,然而,贴在屋角的玩家还没喘口气,便见到原本淡定自若甚至有心情吃饭的老妇突然对着所有人“扑通”一声跪下。

    这个举动让所有人摸不着头脑。

    “这是在干什么……”孙远诚小声嘀咕了一句。

    老妇头低垂着,暂且看不明她的表情,只见她蜷缩起来的身体在发颤,双手盖在自己的脸庞上。

    悲哀的啜泣声传来:“求求……求求各位……”

    “邪神来了……邪神它……”

    “它要吃掉新娘啊……”

    闻言,一些人讷在原地,脑海中不断回想先前见到的新娘,心里愈发着急。

    有人嘀咕:“这是叫我们去救新娘的意思?”

    “不,”老妇缓慢摇头,她的声音陷在暴雨中,有些模糊和阴冷,“我求大家……杀了新娘。”

    “什么意思?”孙远诚一愣,“她不是说邪神要吃了新娘吗?为什么又要我们去杀?反正新娘都会死……”

    李子越没吭声。

    老妇仿佛知道大家心中的疑惑:“新娘在被邪神选中的那刻就已经疯癫,无药可救,只能嫁给邪神,被邪神吃掉。”

    “如果新娘被我们杀死,她的灵魂会得到净化和永生,但如果她被邪神吃掉……”

    老妇伸出一只皱纹满布的手来揩走眼角的泪花:“她就会变成大家先前看到的丧尸,永远以这样丑陋的面容活下去……”

    “怎么会这样……”

    “她这句话的意思是……那些山上的丧尸,是被邪神吃的新娘?但丧尸不是有男有女吗?怎么回事?”

    “救?杀?但是……”

    人群议论纷纷,孙远诚在旁边戳李子越:“虽然会变成丧尸,但是……我下不去手啊,你可能不认识新娘,新娘长得特别像我小时候喜欢的那个女生,我……唉,我……”

    李子越摇头:“新娘在每个人眼中都长得不一样。”

    “啊?”孙远诚怔了两秒,随即恍然大悟,“那玩家就更不可能去杀新娘了啊。”

    李子越仍是摇头,刚欲张口,却听到系统来任务的提示音。

    [恭喜玩家触发“营救新娘——千手观音”主线任务]

    [任务难度:二星(不愿透露姓名的单身汉考某仰头:啊……救新娘……什么意思?救下来能给我当老婆吗?)]

    [任务要求:将新娘……]

    系统突然卡壳,接下来几秒吐出的信息被一串模糊不清的电流声替代。

    李子越眉间轻蹙,再听,系统已经恢复了正常。

    [任务奖励:积分8000]

    又是非常丰厚的奖励。上一个得到这么丰厚奖励的人,坟头草都要长十米高了。

    第027章 失守了

    但这还算在李子越意料之内。

    “你不要把玩家想太好了, ”他沉下声音,“这个问题,先分析第一点——玩家是否猜到新娘在每个人眼中都是不同的样貌, 换句话说,玩家是否知道新娘不是自己身边人, 只是副本NPC。”

    “这就将玩家分成了两类。”

    “猜到的大概率会选择完成这个任务,毕竟奖励丰厚, 而且被邪神吃了的新娘还会变成丧尸,不杀了新娘,只会更加麻烦。”

    “没猜到的呢?此刻继续分类。”

    李子越却突然停了话语,看向孙远诚:“你来分。”

    孙远诚想了一会儿:“在新娘和利益面前, 选择利益的人也会出手杀了新娘。而真正爱新娘的人会选择第三条路, 即保护新娘,不让新娘被邪神吃,也不让新娘被玩家杀。”

    李子越略欣慰点头:“不算笨。”

    “立场不同,冲突随之产生。”

    “杀人还是保护?玩家会因为这点打起来。”

    “但这个冲突很好破解啊, ”孙远诚疑惑皱眉头,“只要有玩家站出来对所有人说出新娘样貌的真相,大家就都会选择去杀新娘了。”

    “笨是不算笨,但是很天真, ”李子越道, “即使处于下雨天,也不要忘记这个副本中玩家还存在潜在竞争——水资源。”

    “有30%玩家是穷人,他们的水明显是不够的,要靠掠夺他人而活, 而如何更好掠夺——制造混乱。”

    “玩家越斗争,他们越好从中浑水摸鱼, 抢水也更方便。”

    李子越嘴角扬起一丝嘲讽的笑:“副本里玩家之间的信任是很薄弱的,也就只有你会立马相信我说的话,如果我向其他玩家解释新娘样貌,他们第一反应其实是觉得我不怀好心。”

    孙远诚不知自己是被夸还是被骂,倒是慢悠悠哼了一声。

    “我是聪明的。”

    “好了,”李子越眼皮抬了抬,懒散道,“看接下来怎么安排吧。”

    其实他还有一点没点明。

    整个事件中,人物、动机、奖励都有了,而有个催化剂藏在所有环节下面,让事件发展愈发恶劣——直播间。

    他看着直播间内偶尔飘过的几行路人弹幕。

    【主播上啊,真杀人了结算时候我给你打赏一万积分】

    【哎哟,好刺激的赛制,想看点更血腥的内容】

    【不打起来真没意思,算了,走了】

    ……

    这些带有引诱意味的话语,对于一些急需积分的玩家(如刘峰峰)而言,是最容易让人丧失理智的毒药。

    屋内部分玩家开始骚动,几个靠近门窗的已经在朝外张望,只有小部分玩家还贴在墙边,面色凝重,一言不发。

    老妇催促着:“时间不等人啊……等到新娘和邪神成婚……一切都完了……求求大家……”

    “可是这雨水!”

    有人提出了关键问题。

    老妇不住地摇头,唤出了先前一直待在房屋后方的青年——她的小儿子,一个精壮的后生,李子越记得他叫钱万龙。

    钱万龙沉着脸色钻出来,手里拿了几个装化肥的大编织袋,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装了什么。

    他先不耐烦地瞥了一眼老妇,再将袋子狠狠地往地上一扔。

    李子越默默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没吭声。

    这对母子关系似乎不太好。

    袋口没有封闭,里面的东西露出了个边。

    屋内灯光不明亮,看不真切,只见一片灰褐。

    李子越两边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一种不好的预感诞生于心间。

    那些东西被钱万龙抖出来,长细,中间固定了根生锈的铁管,最上端冒了个尖——一把简易又残破的雨伞。

    伞面不知用的什么东西制成,灰蒙蒙的,好几把雨伞边缘成了黑色,蜷缩着往上翘,摸上去有种让人不舒服的油腻感。

    李子越觉得这材质有些熟悉,一时间又说不出来具体是什么,只听老妇哑着声音开了口。

    “这些雨伞可以保大家不受雨水侵蚀……请大家一定要让新娘解脱……”

    玩家陆续撑开雨伞往外走,老妇站在门口,姿势恭敬地目送所有人。

    孙远诚拿了把伞,正往外走,却见李子越神色厌厌地靠在墙上,并无行动的意思。

    “哥?”

    李子越摆了摆手:“我不去。”

    已知,他即将“杀人”的场景是在远处的寺庙。

    问:如何规避?

    答:不去呗。

    他人都不在现场,又如何谈杀人呢?

    同样不打算离开房屋的还有几人,大家都阴沉着脸缩在角落,双眼盯着从门口离开的玩家,默不作声。

    然而,系统似乎不允许人躺平。

    [玩家李子越你好,检验到你任务进度卡顿,现为你开启新任务支线]

    [恭喜玩家触发“一开始,他以为这只是一道益智题”隐藏任务]

    [任务难度:一星(某考姓作者解了五天五夜也没有解出来)]

    [任务要求:三只狼、三只羊过河,只有一艘船,船上一次只能坐两只动物,到岸后船上动物必须下船,两岸狼都不能比羊多,狼比羊多时,狼会吃羊,问,该怎样过河?]

    [任务奖励:积分200(温馨提示:玩家如果不能快速给出解答,请立马中止这个任务继续上个任务,不然后果自负)]

    换句话说,这个任务解不出来就必须出门完成杀新娘的任务。

    这道题不算难,李子越从背包中拿出草稿纸理顺了思路,见孙远诚还在咬笔头苦思,便把写了答案的草稿纸传给了他。

    有几个原本不打算离开的玩家想了这道题半天,发现脑中还是一片混乱,一脸烦躁地拿了雨伞出门。

    留在房屋里的玩家越来越少。

    李子越眼眸微眯,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任务名称是“一开始,他以为这只是一道益智题”,题内容是考虑狼、羊过河,如果狼比羊多,羊会被狼吃。

    他看了眼站在门口面带微笑的老妇。

    玩家做不出来会选择离开……玩家的数量减少……房屋内的村民数量不变……短时间内解不出来后果自负……

    李子越心间一沉,一个不算好的猜想浮现在他心间。

    他突然抓住孙远诚的手腕,将孙远诚往门边带。

    “怎么了哥,”孙远诚一脸懵逼,“我马上顺出来了。”

    “走。”李子越沉了声音,瞥了屋内一眼。

    还剩七个玩家,六个村民。

    他回想起刘峰峰是怎么死的。当刘峰峰拿出水灭火时村民已经起了歹意,然而他们并没有当场杀死刘峰峰,而是选择将他诱拐到角落……

    这个任务核心点根本不是解出那道题。

    时间和数量才是关键。

    可能存在一个隐藏的约束——在某个场景中,当村民数量大于玩家时,村民可以“吃”掉玩家。

    待李子越走到门口时,老妇突然凑近,贴到了李子越身后。

    阴冷潮湿又混着浓郁血腥味的恶心感觉再度袭来,老妇双眼含笑,刚吃过肉的嘴边缘还残留着干涸的血液和肉渣。

    她每说一个字,口中的腐烂肉味便硬塞进李子越不舒服的喉道。

    “你会杀了她。”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眯起的眼眸中隐约可见诡异神色。

    李子越沉了面色,仿佛没听到老妇的低语般,默不作声地撑开了雨伞,往外走去。

    又是这样。

    先前的季明蕴是这样,现在的老妇也是这样。难不成这里有一部分人看过他即将“杀人”的场景?

    不排除这个可能。

    那就麻烦了。

    在他没看到的地方。

    先前排成一排缩在角落的村民此刻还坐在那边,他们的动作仿佛僵化,已经被他们吃空的碗依然扣在脸上,让人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有一点边缘亮起了奇怪的光。

    那是枯干了的身躯挤出的最后一滴眼泪。

    他们为何哭泣,他们在为谁哭泣。

    没人看见,没人知道。

    雨势较先前小了一点,然而由于村里排水系统奇差无比,雨水只能让脚下的泥土吸收,但泥土此刻却格外坚硬,雨水融不进去,只能积在外面。

    深度已经漫过众人的鞋底。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孙远诚一脸紧张地跟在李子越身后,恨不得直接缩到地下潜行。

    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山上跑下来的丧尸。

    它们部分已经被种在四周的植物吃成丧尸碎片,断裂的躯干、腐烂的青色人肉、发霉泛黄的半截牙齿全混在已经黄褐的雨水中。

    随着人的走动而撞击着他们的小腿。

    有人甚至边走边吐,因此脚下的水中又混入了其他不可名状的东西。

    孙远诚憔悴地好像要晕倒了,死抓着伞柄的手发白发颤。

    李子越面上虽然没多大变化,内心也是一阵作呕,他尽量不去看自己脚下,视线看着前方的寺庙,默不作声地走着。

    随着脚步的加快,前面亮起一抹跳跃的红,应该是送亲的花轿。

    其实这个主线任务对他而言是件好事。

    他的任务里有两个要求:①找出真凶②洗脱自己的嫌疑。

    如果他“杀”的真的是新娘,暂且不说如何找到真凶,第二个任务倒是很容易完成。

    所有玩家手上都接了一份杀死新娘的任务,只要有人预谋动刀子,洗脱他嫌疑这件事就简单了很多。

    但真的是纯粹的好事一桩吗?

    李子越现在依然不敢肯定。

    不管什么事情,只要里面参杂了人,就会变得很复杂,可能的情况太多了,李子越此刻依然不能说放心。

    而且,他心里还有一道隐隐的不安。

    这份不安自他在房屋里看到自山上跑下的丧尸时就产生了,到现在内心不仅没有半点安稳,反而更加沉重。

    脸被啃食一半的丧尸顺着水流漂到李子越面前。

    它已经变灰黑的烂皮肤陷在浑浊的水流中,残留的一只眼眸不甘心地大睁,纯黑的眼珠子缩成一个小点,旁边充斥着眼白,剩下的半个嘴微微上扬。

    好像在笑。

    李子越心里的不安再度加深。

    已知,种植物这个任务中系统有额外备注,这是个团体任务,如果有人没有完成,整个团队都可能面临毁灭之灾难。

    为什么要完成这个任务?如果没完成,到底会遇到什么毁灭灾?

    夜晚来临,第一个题目的答案已经揭晓——种植物是为了抵御从山上跑下的丧尸。

    根据前文,那么第二个问题答案也浮出水面。

    植物并不是坚不可摧的,李子越大概看了一眼,一株植物通常只能拦住十几只丧尸,而先前跑下来的丧尸简直不计其数,如果有玩家没有种植物,必然存在被丧尸突破的防线。

    然而,真的种够了吗?

    不用细想也明白不可能。

    种植物需要力气和水,力气暂且不说,水……占玩家总数的30%穷人,哪里来那么多水?

    第一个穷人玩家已经用生命证明,穷人不仅只有一点水,装水的杯子还只是一次性,用完后再无其他。

    即使后面有人偷了刘峰峰的血液,但刘峰峰身上又能挖出多少水来?够全部人吸血吗?

    任务已经表明是集体任务,然而那些富人真的会同情穷人免费分水给他们,助他们完成任务吗?

    那时候谁能猜到这些植物是拿来挡丧尸的。

    只要有一个人,有一个人没有种下——

    “噗呲!”

    李子越瞳孔微缩,前进的脚步不自觉放慢,孙远诚已经面如纸色,双腿瘫软,要不是李子越扶他一把,恐怕全身早已陷入了脚下的雨水中。

    那弯曲着身子的东西正挡在李子越面前,只残留几根粗黑头发丝的头颅埋进某个血红的地方,一道让人觉得头皮发麻的□□啃咬声自那边传来。

    它偶尔露出的眼眸已经染成深红,干枯的手死死掐着还在疯狂挣扎的活人身躯,活人的脖颈被它固定住,它尖锐的牙齿离那段软嫩的人肉只几厘米距离。

    透过背影,李子越认出了那人,正是那担心老婆的寸头男子。

    别人的视线落过来,它似乎很兴奋,随即,布满血污的嘴张开。

    一口可怖的獠牙暴露在昏暗夜色中,牙齿尖端刺破人的皮肤层,腥红液体溅射出来——

    今夜狂风暴雨,无月。

    血液。

    雨水。

    碎尸。

    混在一起。

    发出残忍的味道。

    在它身后,昏暗的雨夜,黄土下没有植物,只有一群如恶狼般潜伏在黑暗中的奇怪物体。

    它们四肢扭曲,还留有双腿的丧尸半摔半爬地朝这群玩家袭来,只剩双手的丧尸藏在地下,缩在雨水中,手指扣住地面,正悄无声息地爬行。

    失守了。

    李子越心里冒出这三个字。

    他早该想到。

    第028章 雨夜发烧

    “咚!”

    远处传来熟悉的钟声, 仿佛是发起冲锋信号般,尸潮如水,瞬间从那一小段突破口涌入。

    抬眼望去, 一片蠕动的漆黑在夜晚上下起伏。

    离缺口最近的玩家连忙收起了阻碍速度的雨伞,一窝蜂朝寺庙连滚带爬地奔去——眼尖的人已经发现, 丧尸只在寺庙边徘徊,并不进庙。

    甚至有人趁着还没走太远, 折返回了老妇在的房屋。

    逃生的恐慌让大家无力保持理智,为了争抢先进入寺庙的机会,不少人在门口大打出手。

    李子越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混乱。

    脚下的雨水中不知道混了多少玩家的鲜血。

    内斗、外斗、惨叫、痛哭。

    有人的地方就是地狱。

    李子越眸光微暗, 另一只手拖着要昏死过去的孙远诚往前跑。

    目前唯一让人安心的是老妇给的雨伞确实可靠, 到现在为止雨水也没打湿他的衣服,暂时不用受被水“灼烧”的痛。

    庙门不宽敞,前面立了一道很高的门槛,减缓了人前进的速度。

    几个人在那边争吵, 挥舞的拳头波及了周边无辜者,人的情绪像被引爆的炸弹般,在此刻闹成一团,更有甚者直接踩着他人的身体进去。

    李子越陷在人流中, 自己还未发力, 就硬生生被周围挤攘的人压了进去。

    他勉强稳了身体,耳边又响起嗡嗡的混乱声。

    有玩家在惨叫。

    “我的伞!”

    “伞怎么……怎么开始腐烂了!怎么回事!这寺庙……”

    “跑啊!快跑啊!躲起来,躲到庙下方……”

    孙远诚还没喘过气来,又被李子越拉着跑。

    他的伞已经被雨水吞了三分之一, 到处都在漏水,显然不能再用, 而李子越手上那把看起来还算好。

    他被李子越拉到伞下,两人闷着声音在雨中奔跑着。

    偶得休息,孙远诚余光不经意间瞥过李子越掩在伞边的侧脸——如清亮的月牙般泛着冷白。

    下颚紧绷,薄唇轻抿着,看不清神色。

    孙远诚不知为何,心里咯噔一声。

    暴雨冲刷,此时已经漫过众人的脚踝,被雨水折磨的双脚发烫、生麻,虽在动着,却好似没有了腿。

    人逐渐没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鼻腔中嗅到一阵若有似无的清香,孙远诚才猛然回神。

    一向淡然的李子越此刻微弯了身体,靠在庙内走廊上的朱红柱子上,面色如纸,愈发衬得他眉如墨,眼睫动人。

    像一只藏在翠绿叶下修养的漂亮却又脆弱的蝴蝶。

    孙远诚怔了。

    “哥……”

    李子越仿佛突然醒来。

    他看着孙远诚,含了一层雾气的眼眸下却掩藏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孙远诚难以形容这份被李子越这般注视的感觉。

    他不像在看他。

    好像是透过他叫的那声“哥”在看时空中的……另一个人。

    孙远诚感觉自己的双手、双脚都在酸疼。

    李子越难得发愣了好几秒,这才只手撑住额头,将自己的眉眼都藏于手心。

    他的声音已经沙哑了,透着无法压抑的疲惫:“……我在。”

    孙远诚咬了下嘴唇,过了半天,才试探性问道:“哥……你没事吧。”

    李子越只是摇头。

    他快速地收了伞,大概是回了神,此刻他的唇瓣又逐渐染了血色,不再像刚才那样死白。

    孙远诚这才安了心。

    殊不知,在李子越贴于柱子的后背,此刻衣衫已全湿,那边仿佛烧起了一团火焰,将李子越架在火上碳烤。

    他默不作声地这份疼痛强行压抑了下去,让孙远诚走前面。

    穿过长走廊,庙宇内部结构逐渐清晰。

    这寺庙修得奇怪,整体并非是常见的长方形,而是环成了一个圆,圆上房间像是精准的复制黏贴,皆耸入云宵,人站在中间空地上,像是被困在井底的青蛙。

    每个房间前都置了相同的红轿。

    李子越深呼吸了一口。

    胸腔里滚的全是阴冷的湿气。

    烦闷。

    相同的房间、相同的轿子,到底哪个是他最终“杀人”的场所……

    那些纸人轿夫身上已经湿透,下半身急速缩进泥潭,扛着轿子的肩膀凹出一条极深的坑。

    此时与其说他们在行走,不如说像蠕虫般在地上爬行。

    红轿行动的速度很慢,尽管如此,站在走廊的玩家却不敢行动。

    所有人的身体仿佛被某种怪物固定住,皆是一动不动,唯独眼眸大睁,头上仰,呆愣地看着眼前的巨物体。

    最深层供佛的房前挡了一块望不到顶的木制十字架,十字中间隐约能够看到有个血肉模糊的人,他四肢被铁链捆住,头无力地耷拉着,稀疏的黑发被雨水打湿,凝成一段段长条,掩了他的面容。

    他身上穿的衣服被血和雨水冲刷地看不清颜色,到处是破洞,脚已经烂了一边,腐烂的人肉和森白的骨头突出。

    然而这还不是最悚人的,十字架两边皆立了根两米高的粗柱子,柱子旁伸出了把手,下端设了能旋转的齿轮,齿轮连接着长粗的绳子,而那绳子另一端——连着十字架上死人的脖子。

    他显然已经死一段时间了。

    李子越目光逐冷,脑海中有无数道声音在喊。

    【“杀人凶手就在里面!”】

    【“抓住他!上绞刑!”】

    绞刑……

    旁边路过几个手里提着黑橡胶桶的村民,李子越垂了眼眸,看见那些桶里面放了几张沾了血污的毛巾,毛巾下端鼓囊囊的,不知掩藏了什么。

    这几个村民仿佛没有看见玩家般,自顾自地交谈着。

    “这些人真是不要命了,居然敢杀新娘,还想跑?能跑到哪里去,还不是被我们抓到了。”

    “没人能在我们村子里动手,杀了新娘的凶手……哼,绞刑伺候。”

    “这佛还真是邪门,只要有证据就能帮我们把凶手捆上行刑台,真是方便……”

    几声令人心寒的笑声接连传来。

    果然没有这么简单。

    李子越缓缓合上眼眸。

    老妇希望玩家杀了新娘,而据这些村民所言——

    他抬眼看着十字架上的死人。

    如果杀人被看见,有佛的帮助,玩家几乎无路可逃。

    难怪这个任务会给这么多积分,原来又是要赌命。

    系统传来提醒音。

    [“营救新娘——千手观音”任务分支消息——“十字架上的死人”、“村民的谈话”已完成,任务所需要信息完整,现再次公布任务要求]

    [任务要求:玩家只需要在新娘身上留下一道捅伤的痕迹即算完成任务,不需要将新娘杀死]

    只需要捅伤……不需要杀死……

    完成任务能得的积分没变,任务难度却陡降,天大的诱惑。

    李子越只感觉胸膛里闷了一口气。

    太顺了。

    一开始他以为他陷入的是险局,要小心翼翼避免自己最终被判定为凶手,然而眼前这道任务的颁发和难度降低都在向李子越伸出友好的手——你想要找到真正的凶手吗?你去看就行。

    你想要洗清自己的嫌疑吗?只需要让村民看见其他玩家杀人即可。

    而其他玩家会主动去杀人,根本不需要李子越在其中周转。

    太顺利了,顺利到让他打心里毛骨悚然。

    这种感觉就像是他面对一道非常新颖的怪题,出题人考察了一个书本角落的知识点或者是突然改了某道大家已经做习惯了的题的某个已知条件,让考生以往的经验全部作废。

    考生用以往的思路去思考,会被出题人引到一个非常浅显的解题方法里。

    考生顺着这个思路写,所有已知条件都用上,所有计算都能得出答案。

    然而。

    太简单了。

    三个步骤拿下20分,谁来了都会觉得这个答案不对劲,尽管一切有理有据,学生心里还是会不自觉发毛,会将题干反复看好几遍,重新梳理思路。

    “我算出来了,但我这个方法太简单了,应该是我想错了,你等等,我再想想……”

    开始自己疑神疑鬼。

    就如现在李子越所处的境地。

    “锵咚!”

    刺耳的锣声响,红轿在佛像所在的房间前停下。

    紧接着,一声尖细刺耳的喊声钻进在场的每一个人耳朵。

    “新娘下轿!”

    轿子往前倾倒,遮掩在前方的红布被人自里面掀开,厚重的雨帘下能见到几团红色正迈着碎步朝寺庙房内走去。

    “吱呀——”

    四方的木门被缓缓打开,里面实在太黑,众人只见那抹红被黑暗吞噬,随即门缓缓掩上,仅留了一道缝隙。

    所有人动作僵住,皆在观察身边人的反应。

    没人敢第一个上前去开门。

    他们不傻,知道如果捅刀的时候被其他人看见,自己难逃上绞刑的命运,可是……如果不走,新娘被里面的邪神吃了又怎么办?这八千积分实在诱人。

    李子越不着急,他现在最好的选择是远离新娘进去的房间——

    但是哪个房间里没有新娘?

    每个房间里都有。

    他该去哪里?

    李子越单手撑在额上,然而,刚触碰那刻,他还残存着凉意的指尖猛然被烫地缩回。

    他眼眸微睁,似乎是后知后觉般,身体顿感一阵酸软无力,四肢变得格外沉重,眼前的景象晕染上层层浓雾,叫人看不清楚……

    头变得格外沉重,脖颈上仿佛挂了百斤重的铁球,无论如何顺思路,只觉得一片浆糊。

    如果他没有想错……

    他应该是发烧了,在这个节骨眼上。

    第029章 第五道难题

    鼻腔里塞满鲜血, 强烈刺激下,嗅觉仿佛失灵,他眼眸紧合, 听到外面传来震天的雨声。

    雨水积压,已经漫过小腿, 双脚犹如陷进团团火焰,每动一下, 那方传来的剧痛让人神经忍不住抽搐。

    粘腻的感觉再度回到手上。

    他暂时没空管这些,只是跌跌撞撞地往外摸索着走,途中听到一阵器物撞击的哐当声,他充耳不闻, 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逃离这个房间。

    手上粘稠的液体让他很难抓住可依靠的物体, 他抹了手,想将那东西揩去,却发现无论他如何动作,液体仿佛已经成为他身体一部分般。

    消去了, 又再来。

    永久地留在他身上。

    踉跄着到了屋外,眼睛还是刺疼,很难睁开,茫然间一只手插入了一片冰凉, 他浑身一颤, 强行眯开了一边眼眸——

    那是个可以装下两三个成年人的大水缸,他的半边身体已经陷了进去,最前端的手臂被水浸透,冷得像长条冰柱。

    水波晃荡, 今夜无月,四周昏暗, 偶得一记亮眼的闪电,将那印在水面上的他的面容照得格外清晰又残忍。

    他看见自己被血染了半边的脸,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打湿,下方的眼眸眯成模糊的黑线,消瘦的下巴透着无力。

    缸中清澈的水逐渐被他手上的血液染成黑红,他的意识越发薄弱,大脑沉重不堪,身体的温度在逐渐消散……

    “李子越。”

    他突然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快要被缸中水吃进去的上半身。

    血与水交融,而他的面色白如身后墙。

    季明蕴面带微笑地站在他身侧,自然垂下的手中握着根漆黑的铁链,铁链另一端连着个还在喘息流血的壮汉。

    闪电劈来,一瞬间的强光和长久的黑暗将他整个人变得像来自阴暗地府的黑白无常。

    那端铁链发出细碎的挣扎声,他却只盯着李子越。

    “你还是杀了她。”

    “我没有。”

    李子越昏沉着,喉咙已经肿胀到快要说不出话来。

    “你的手上沾满了鲜血。”季明蕴慢步朝他走来,“你杀人了,李子越。”

    “我没有。”

    外边再度响起嘈杂的跑步声。

    【“杀人凶手就在里面!”】

    【“抓住他!上绞刑!”】

    李子越眉头紧皱,感觉大脑愈发昏沉。

    一道久远到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声音浮现在脑海。

    【“是我杀的你学长学姐,怎么,恨我吗?”

    【“恨我长了一张和你一样的脸,把你学姐骗得团团转吗?”】

    “我……”脑海中如走马灯般瞬间炸出无数道奇怪的画面,巨大的信息量让他难以适应,李子越嘴巴微张,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只是一遍遍麻木道,“我没有……”

    “我没有杀人……”

    “我……”

    “哥!”

    这声“哥”彷佛当头一棒,将李子越敲得瞬间回神。

    他猛然睁开眼眸,眼神虽还带着茫然,却比刚才完全放空好了许多。

    孙远诚一脸担心地看着他。

    脑子还在嗡嗡作响,身体却没有先前那么疲软,李子越不自觉地垂下眼睫,见自己还算白净的双手,微微发怔。

    干净的,没有染血,先前是在做梦。

    体内血液飞速流转,他感觉到梦中冰冷逐渐散去,体温回升,额头又在发烫。

    心跳声与天幕急躁的雷声共鸣。

    “咚、咚、咚。”

    “哥,你怎么了,刚才喊你几声你也没答应。”

    因为发烧,他素白的脸颊染了点不正常的粉红,好在夜晚光线昏暗,孙远诚没有发现异常,甚至还以为他面色红润,身体康健。

    李子越只是摇头,在孙远诚看不见的地方,他将口中淤积的腥味血液咽了下去。

    外面一阵骚动,他勉强抬了半边眼眸看过去——

    一道熟悉的黑影在他眼前鬼祟闪过。

    李子越感觉大脑好像被人突然压入了寒冷彻骨的湖水中,一阵发懵。

    那物的残影仿佛还在眼前,他下意识再度眨了眼眸。

    什么?!

    那个是……

    还未等他细想,身后墙门传来混乱的惨叫。

    “快跑!快!丧尸!丧尸进来了!”

    “丧尸进庙门了!”

    “别管他了!让他死,你再不跑你……呃啊!”

    “关门!关门!人呢!谁在……还有谁……”

    突然高度的紧张让李子越原本就虚弱的身体更加无力,视线愈发模糊,感觉天地都在旋转,口腔中泛出苦涩。

    李子越额头碰上一旁坚硬的墙壁,痛苦地合了眼。

    两秒后,孙远诚感觉到一只冰冷到仿佛没有温度的手拽住了自己的手腕。

    李子越微喘着,胸腔里闷出几声咳嗽:“……走。”

    路过寺庙前段区域,那边已经被冲正门闯进来的丧尸攻陷,几个被丧尸抓住脚踝的玩家正拼命朝庙深处爬,然而,这似乎无济于事。

    他们的肩膀被丧尸紧紧固定,身躯已经僵硬,脸上的泪水与天上砸下的雨水化为一体。

    丧尸的力气远大于一般人,这个副本又不允许玩家使用武器……

    被抓到,基本就等于被判了死刑。

    下方,活人的鲜血混入死人的面孔中。

    他们甚至难以发出一声惨叫,整个场景仿佛一片黑白的哑剧,人手在空中胡乱摇晃,人头在雨中偏倒。

    丧尸发出压抑的“嘶嘶”声,宛若条条在地上潜伏的巨蟒。

    李子越难耐地合了眼眸,内心念过一句。

    罪过。

    逃到走廊的玩家渐渐发现,丧尸虽进了寺庙,却依然不能上走廊,进藏有佛的房间。

    这个发现让他们狂喜,一方面面对丧尸,他们暂且还有可以依靠的避难所。

    另一方面。

    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有人露出了残忍的冷笑。

    他们有正当理由进入庙内房间,去杀新娘了。

    留在走廊的玩家逐渐减少,有歹心的人早已悄悄潜入周围房间,李子越暂时并未行动。

    他不留痕迹地看了眼周围玩家,淋了这怪雨后大家或多或少都出现了咳嗽、发烧的症状,几个身体弱的已经倒在墙边喘息。

    继缺水、丧尸、玩家内斗、饥饿后第五道难题出现了——

    疫病。

    雨还在下,势头似乎小了些,然而寺庙里积水依然严重,即使他们站在略高的走廊上,脚底也踩着薄薄一片雨水。

    这根本没办法解,雨不停,却没有排泄口,除非一直躲在高处,不然熬到白天,所有人早已在水里滚了一圈,没人能逃过发烧。

    然而就像能出现在大型考试上的试题基本上都有完整的解答般,正常副本一定会给玩家预备通路。

    《自杀的农民》副本不缺通关玩家,按道理来说不会有这样全军覆没的设定……

    到底是哪个环节他还没想透,或者还有那些东西他还不知道?

    李子越难耐地揉了揉太阳穴,发烧后大脑经常莫名停顿,一些很简单的道理他要慢慢想个半天……

    得快点找到解决发烧的办法……

    眼下再待在走廊,只会被越来越多的雨水淹没,然而,又该去哪里呢?

    出去?外面全是丧尸。

    找个房间暂时躲避?去哪个房间?每个房间看上去都一样,他如何确保自己进去的,不是他刚好“杀人”的那个房间?

    先前梦中季明蕴对他的指责仿佛还在眼前,李子越口中泛起一阵恶心。

    他在附近看了一圈,发现能捅破窗户看到内部的屋子里都立了一尊望不到头的佛像,而着了红衣的新娘正跪在佛像前,作祷告状。

    千篇一律,一模一样,破题点究竟在哪里。

    或许是因为他确实在病中,又或许是他思考太专注,在走廊行走时,李子越不经意撞上一人。

    他往后退了几步,这才勉强稳住身形,刚想说句对不起,在抬头看到那人时突然又卡住了话语。

    “你……”

    李子越罕见地感觉到了“不可思议”四个字的巧妙。

    那男子皱了眉头,神色间全是慌乱,明明是他撞的人,却不搭理李子越,只将身体转了个角度,疾步离开。

    待他走后,李子越的眸光骤然冷了下来。

    先前撞他的男子,不是他人,正是李子越在进庙前看到的……

    被丧尸啃食了脖颈的寸头男子。

    李子越默不作声地抿了嘴唇,这一撞反而把他撞地清醒了一些。

    “我老天,”孙远诚走在前面,突然大呼小叫了起来,打断了李子越的思维,“好肥的大公鸡,没想到这破村子还养鸡呢!哥,我们把那个鸡抓来烤了吃吧,我要饿死了。”

    【我的天呐,孙远诚你这个时候还能想到吃鸡,另一种意义上的强者】

    【能吃是福,比起饿着被丧尸咬,我觉得还是吃饱了再被咬更有尊严】

    【不是,有没有一种可能,还有个选项是不被丧尸咬?】

    鸡?

    李子越闻言抬眸,另一只手抓住已挽起衣袖准备捉鸡的孙远诚:“新郎官你也要吃吗?”

    孙远诚一愣。

    “啊?”

    李子越叹气:“看见它身上别的大红花没?”

    “民间习俗中,公鸡擅驱邪通天,阳气足,常用来替代不能出场婚礼的新郎。这新郎要么是远在天边,要么是已经死了,要靠公鸡牵起阴阳两道。”

    “等等。”

    李子越话语突然停顿,视线停在门前拴了公鸡的房前。

    新娘按理来说应嫁给房里的佛,为何唯独这房间门口留了只公鸡,难道进入这房的新娘嫁的是他人?

    换句话说,难不成这房间里没佛像?

    李子越让孙远诚闭了嘴巴,两人悄悄往那边走去。

    那毛色暗红的大公鸡被人用绳捆住拴在房前的柱子上,只剩上端脑袋可以左右摇晃,它漆黑滚圆的眼珠一直跟着李子越和孙远诚的移动而转。

    李子越冷眼看它。

    这道来自公鸡的视线好似监视器,有人通过这双眼睛在偷窥他的一举一动。

    这让李子越身上泛起一层不舒服的鸡皮疙瘩。

    他暂且将这份厌恶压下,步履放慢,躲在门口,眼睛余光探进房内。

    这房间实在奇怪,门前竟见不到佛,里面仿佛安置了无数道相同的木门,皆虚掩了一道缝隙,再往深点只是一片黑了,看不清尽头。

    李子越这边还没摸清楚是怎么回事,只见孙远诚突然捂住自己的嘴,身体无力地往后倒,眼眶泛红,上面滚着受了惊吓的泪水。

    李子越:“?”

    平白无故怎么哭了?

    孙远诚不敢说话,他害怕地闭上眼眸,不住摇头,手颤巍巍地指向他所在位置的前面。

    李子越顺着他所指看去。

    第030章 今夜不见月

    映入眼帘先是一道长条的惨白, 那东西中间微折叠,藏在长袖中的双手横在腰间,似乎是在鞠躬作揖, 纸糊的脸上印了红黑两色,黑的是细小眼珠, 几乎被点到了头顶。

    红的是只剩上半的嘴唇,两端嘴角生硬地上扬。

    整个脸部与地面垂直, 眼珠子仿佛骨碌骨碌打转,它站在两道门阴暗的缝隙间,正盯着孙远诚看。

    再仔细看过去,房内门一层接上一层, 每两扇门旁边都立了这纸糊的假人。

    门所处位置越深, 那假人便越逼近门中央,视野里能看清的最后一道门前两假人只间隔了一个孩子宽的距离。

    玄之又玄。

    冥婚场地选在寺庙,门夹缝中却塞了该布置在灵堂的纸扎假人……

    李子越并不急着进入这个房间,而是准备从旁边窗户试探。

    目前有太多疑问没法解决, 贸然进入死亡的概率很大,谨慎行事才是首选。

    孙远诚乖巧地跟在李子越身后,却见他突然停了步子,随即听到他刻意压低分贝的话语从前方传来:“刚才在庭院中被丧尸咬的几个人, 你记住样貌了吗?”

    孙远诚愣住, 不知道李子越冷不丁问这个是为何,却还是先点头:“有个印象。”

    “之后如果你还能碰见他们,记得仔细观察。”

    “啊?”孙远诚挠头,“观察什么?”

    “可供参考的样本太少, 我不能肯定我的结论,只能让你自己去看, ”李子越沉了声音,感觉鞋底踏上一片柔软,他视线往下看去,这房间周围不知为何铺了一层厚枯草。

    枯草积了水,踩上去有种说不出的潮湿感。

    这草又有什么作用?

    李子越心里隐隐升起一层不安:“……等会儿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你不要恐慌。”

    “什……什么……”

    孙远诚呆了几秒,听到自己心脏紧张地砰砰跳动。

    李子越没有回头,说话的声音逐渐沙哑:“副本里,大多数人不是死于身体的疼痛或者体力的匮乏,而是死于精神的绝望。”

    “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坚信,这个副本存在通关道路,不管眼前境况多么严苛,你都要用眼睛去看,用脑子去想。”

    “只要思考不停止,总会找到解题的办法。你一定要相信这点,它会救你于千万次。”

    孙远诚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一股无名的慌乱浮在他的心间。

    李子越这段话……不像是正常和他分享过副本经验,而是……

    他喉咙仿佛突然堵住,眼眶晕了红。

    孙远诚不敢想,更不敢将这个猜测说出来。

    他怕自己一语成谶,怕自己乌鸦嘴。他只是抬头看着李子越。

    雨声潺潺,廊间刮过的寒风一层接着一层。

    这时候他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李子越原本挺立的脊背已经因难耐的疼痛而悄然弯曲了起来。

    他好像已经习惯了李子越把整个副本掌握在手中的淡然自若,忘记了李子越实际上也只是个普通人。

    忘记李子越同样也会受伤和犯错,而他却一直不作为地跟在李子越身后,静静等待李子越为他撑起这片天。

    好像只要被李子越拉着跑,就能顺利通过这个副本了。

    孙远诚默默捏紧了拳头,视线愧疚地往下移,逐渐变得不敢看李子越。

    却突然感到头上一阵温暖。

    李子越挑眉看他,替他顺了头顶翘起来的杂发,忍不住叹气:“难过什么?”

    “你只是个新手,能容忍你成长的时间还有很多,苦难成长固然有一定的帮助,但人一定要在痛苦中才能成长吗?”

    “登上顶峰不是比谁吃苦吃得多,而是比谁想得对,这只是你第二把无限流副本,你躲在我身后一会儿有什么好愧疚的。”

    “难道我说孙远诚你自己去把这个副本主线解开,你就一定能得到飞速成长吗?”李子越认真思考如何安慰孙远诚,“不,结局大概率是我给你收尸。”

    孙远诚原本感动到想哭的心情突然卡住。

    谁想李子越继续补刀:“虽然我第二次下副本时已经是副本玩家中武力值top了,但你也不比我差太多,最起码我拉你跑时你没有摔倒过。”

    孙远诚此刻恨不得扑在地上嚎啕大哭。

    谁这样安慰人!不摔倒不是个不拖后腿的基本要求吗!

    李子越慢悠悠哼了一声,见孙远诚情绪回了正常,便转过身去继续观察。

    孙远诚却从中感觉到了一丝变化。

    第一次初级伪人副本中,李子越掐着他脖子怒骂他的场景仿佛还在眼前,而现在,随着两人的接触加深,孙远诚才意识到……

    李子越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

    尽管他本人一点不承认。

    李子越缓慢地深呼吸了几道,默不作声地捅破了房外纸做的窗户,他将那洞逐渐扩大,却依然只能看到一片漆黑。

    大雨急降,外面声音嘈杂,听不清房内一点声响。

    他缓慢凑近那个洞。

    距离越来越近……

    10cm。

    5cm。

    4cm。

    ……

    直到最后只剩下一根手指的距离。

    “轰隆!”

    滚雷轰鸣,惊天闪电直劈,一道惨烈煞白的光亮如急速飞过的流星般骤降至所有人眼前,将整个寺庙照得如白日般明亮。

    在这短暂的0.2秒的闪亮间,隔着不到两厘米的距离,李子越看清了那黑洞里潜藏的东西的样貌。

    那是一只僵硬、发颤的眼球,四周都是浓黑,中间那点眼球却白,缩成极小的一点,藏在一片稠如黏液的黑暗中。

    房屋内的纸人上半身呈极度荒谬的180°旋转,它四肢扭曲,整张脸贪婪地贴在纸墙上,眼珠将窗户上的破洞填满,在夜色的遮掩下,阴森地盯着毫不知情的李子越许久。

    直到那道闪电劈过,光让它显了形。

    孙远诚被吓得四肢瞬间酸软,冷汗霎那间袭上全身,“哐哐”两声,他毫无抵抗地摔倒在地。

    地面的雨水灼烧着他的掌心,他却仿佛浑然不知般,声音颤抖着,“哥……”

    过了几秒,依然无人响应,孙远诚心间突然一紧,先前李子越的异常再度浮现在他心间,他颤颤巍巍地将视线移到另一边。

    不见了。

    李子越不知何时从他身边消失了。

    ……

    雨势减缓,积水却半点不降,人走过时会掀起一阵水颤抖的波纹,急促的水流声钻进耳里。

    季明蕴面无表情地站在檐下,手中握着一条冰冷的铁链。

    铁链另一端的壮汉已经奄奄一息,正靠在墙角,灼热的气流在他体内飞窜,脖子附近的皮肤莫名生出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浓泡。

    铁链微微发抖。

    季明蕴却没看壮汉一眼,只是盯着角落那片黑暗。

    “你为什么觉得李子越一定会杀人?”

    角落那人笑了一声:“你看我这张脸,李子越会做什么,我猜不到吗?”

    他逐渐从黑暗中走出来,季明蕴眼眸微眯,借着并不明亮的一点过道的光,他只能勉强看见那人轮廓。

    步履缓慢慵懒,身形高挑,略微纤瘦却又不失力量,微露出的半截手臂线条优美,最下端骨节明显。

    似乎是刚睡醒,他面上带有点困意,额前的碎发不安分地向上翘了几段,下方,一双悄然含笑的桃花眼微眯。

    天气尚冷,空气潮湿,他缩了缩挺翘的鼻,嘴里似乎含了块糖,正不慢不紧地咬着。

    和李子越并无二般,硬要说区别,这人神色似乎更加轻松一些。

    季明蕴想到在玩家大厅看到的李子越,他虽面色平静,眉宇间却藏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警觉和压抑,而眼前这人……

    若不是他突然来找季明蕴合谋,季明蕴只会觉得他是个没心没肺的学生。

    只会苦恼试卷太难和中午吃什么,与无限流副本一点边不沾。

    季明蕴叹了口气,还未搭话,却听【李子越】说道:“我需要你在正门对着的房间门口的柱子上捆一只公鸡,公鸡身上戴朵红花。”

    季明蕴皱眉:“然后呢?”

    “然后在房间周围铺上一层枯草。”

    “为什么?”

    【李子越】挑了挑眉:“你等会儿铺草的时候会发现,那个房间周围地下是空的,下面围了一圈暗道,人很容易踩空掉下去。”

    “铺草是为了不让李子越发现下面是空的,毕竟实地和空板踩上去的感觉有明显差异。”

    “暗道?”季明蕴揉了揉肿胀的太阳穴,“你怎么知道李子越一定会……”

    他还没问完,【李子越】便打断了他:“他一定会。”

    “我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他冷笑一声,“当李子越发现周围房间千篇一律时,他会格外注意独特的房间。绑在门口的公鸡会让他以为这个房间内新娘是嫁给公鸡而非大佛,换句话说,这个房间里面可能没有佛像。”

    “这是第一步,引诱他过来。”

    “然后房内摆放的纸人会让他再度起疑,”【李子越】手指附上一旁房屋的窗户,那里破了一个大约个手指宽的洞,“李子越是个疑心病很重的人,如果没有找到足够的理由,他极大概率不会贸然行动。”

    “因此,正门是不会踏入的,绕到旁边观察才是他会选择的答案。”

    “这是第二步,引他掉入陷阱。”

    季明蕴没吭声。

    “他掉下去后,会立马想解决的办法,这时候需要你身边人出手,”【李子越】瞥了一眼一旁看似快要死去的壮汉,“他对你真的衷心?”

    “衷心。”季明蕴眼皮微抬,漫不经心道,“他的软肋在我手上,不对我衷心也得衷心。”

    【李子越】扬了半边眉,倒是笑了。

    “你知道刘峰峰是怎么死的么?”他突然提起这茬。

    季明蕴思忖道:“那几个村民杀的?”

    “不是,”【李子越】只是摇头,“真正杀死他的,是没有时间思考。”

    “举个例子,防诈骗宣传搞了那么久,依然有很多人上当受骗,其中不乏高智商人群,他们被骗个百来万是常有的事情。”

    “诈骗的人之所以能如此成功,是因为抓住了时间,”【李子越】道,“他们通过营造时间紧迫的氛围,逼迫受害人在极短时间内决定是否转账,受害人怕承担不起风险,会下意识选择送钱求安心。”

    “当时很多玩家佯装要和刘峰峰抢这个任务,其实就是变相逼迫他在极短时间内决定自己是否要浇水。”

    “但凡有时间给刘峰峰思考,他都不会死。”

    【李子越】只手撑着下颚,懒散道:“引诱李子越掉入暗道,让他处在狭窄空间无法正常行动是其一,让你身边人去追杀他,剥夺他思考的时间是其二。”

    “而这第三道保障,”他伸手接过檐前落下的冷雨,“李子越会因为保护他身边的那个孙什么而发烧,思考速度和体力都会大幅度下降。”

    季明蕴“嗯”了一声。

    “不过即使他身体状况差,你身边人还不一定能杀死他,所以只需要将他逼到暗道最里,让他通过暗道钻进我为他准备好的‘杀人现场’即可,真正杀死他的,是村民的绞刑。”

    季明蕴深深地看了【李子越】一眼:“现在我是真相信你对他行动的推断了,不管做什么都要找几个理由,确实是他做事的风格,你和他很像。”

    【李子越】只是微笑,他看着连绵的雨水和从另一边山上不断涌下的丧尸,说话的声音在这雨夜显得格外森冷:“是啊。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比我更懂他了。”

    “你也和他一样奇怪,”季明蕴上下打量了眼前人一番,“你俩明明是双胞胎兄弟,却要相互厮杀,也是有意思。”

    【李子越】“啊”了一声:“双胞胎啊……也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双胞胎。但照你这么说,他是比我大六岁的哥哥。”

    明知季明蕴误会,【李子越】却没有直接挑明。

    事情开始往好玩的地方发展了。

    季明蕴微蹙眉:“你对你哥也真狠,上绞刑而死最为可怜。”

    “我哥很讨厌我呢,”【李子越】叹气,“如果我落到他手上,恐怕会死得更惨,我只是想保护我自己罢了。”

    “而且,”【李子越】瞥了一眼角落的壮汉,对着季明蕴似笑非笑道,“真说狠,我俩半斤对八两,谁也别说谁。”

    季明蕴面上虽挂着笑,目光却逐渐阴冷起来:“这件事不用你管。”

    【李子越】只是微笑。

    季明蕴刚想离开,却听到身后【李子越】喊了他一声。

    “喂,季明蕴,你也来,”【李子越】对他灿烂一笑,“侦破犯罪时,侦探怎么可以不在现场呢,你说是吧?”

    季明蕴神色不明地看着他。

    他从未见过【李子越】这样明朗的笑容。

    【李子越】漂亮的双眼弯成两道可爱又略带稚气的月牙,嘴角上扬,露出两边小巧尖锐的虎牙。

    他原来是有虎牙的。

    季明蕴莫名其妙地想。

    【李子越】他哥的笑却截然不同,季明蕴只过见他目含冷意的微笑,嘴角象征性扯动,绝大多数时候他的眼神像是晕了一坛寒到骨子的泉水。

    明朗?

    这两个字仿佛被人残忍地从他身上剥夺了一般。

    离开的路上,季明蕴不自觉想起先前【李子越】和他的闲聊。

    “倒是有很多人喜欢我,”【李子越】笑道,“他们说我笑起来眼睛会变成天上的月亮,看到我心情就好。”

    月亮吗?

    季明蕴微抬头看天。

    雨夜昏沉,浓厚的乌云中间藏了沉闷的雷声,闪电如杀人的寒刀,直端端刺在云层中。

    今夜不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