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大姐,”董杨面上带笑,凑到自家姐姐董松身边,好似贴心般地发问,“你那个逃跑的准夫郎,怎么到现在还没抓回来?”
“嘁,干嘛提那小子?晦气。”董松不讲形象地啐了一口,带着刀疤的脸上有着明显的嫌恶,“要不是看在他那张脸还可以,老娘才不想要个连嫁妆都少得可怜的陆家子……”
皇家骑射会这种场合,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的,董家还能勉强够格,陆家就别想摸到进入这里的门槛了。所以,董松在自家营帐说起陆家坏话时也没压低声音,引得周边的几家人都能听到。
“到头来,他自己还不识相,一口一个沈二小姐,天天做能嫁进沈家的弥天大梦,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门第。”
“按来说,这陆家子一次次去贴那位沈二小姐,怎么沈家这么久还没点动作?”董杨侧头询问,“照庆国公府的实力,没由放任那陆家小子肆意冒犯吧。”
“你没听说吗?”董松一挑眉,“上次沈家三小姐的接风宴,有个男子给那陆湫泼了一身茶水,好像让他当众出了丑, 第二天就被沈二小姐摁着脑袋拎去陆家登门道歉了。我记得那男子,还是柳家的吧……”
“这么看来,陆湫在沈家也算有几分薄面?沈三小姐还特地邀请了他去自己的接风宴呢。”
“哪是薄面啊!”董松夸张地复述,看样子是一点不同意。
她摆摆手,左右瞥了瞥,压低声音凑到董杨耳边,“听传言,陆家子从军那几年,跟沈三小姐做过战友,日日往沈明琦营帐里跑。”
“战友?”
“呵,假装遮掩一下说成战友而已,这样好听一点儿,但谁不知道,陆家子在那沈三小姐眼中,不就是个男宠吗?早就是被用过不知道多少次的二手货了。”
“可,那陆湫明明是对沈二小姐当众求亲——”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董松故作深沉,一副将所有事都了然于心的高深模样,“照我看来,该是那沈家三小姐又想养着陆家子,又不愿意给人家名分,仗着自家二姐是个没脾气的软包子,干脆把这个名头安在了沈二小姐身上,让陆湫借沈二小姐的名头进入沈府。”
“嫁?!”董杨一脸不可思议,“他还真能被娶进门?”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董松白了她一眼,“人家庆国公府家大业大,怎么能被区区一个男宠污了门楣?到头来顶多也就是被捡回去当通房罢了。明面伺候二小姐,背地跟三小姐暗通曲款,那些个小姐们,玩得可真花。”
“或许这陆湫想着,总有一个会把他娶回去吧,啧啧,”董松假装叹惋,“只可惜,没人会要他的。等人有了正夫,玩腻了他,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给扔出去。”
说罢,董松面上又涌上一股恨:
“这陆家子也是蠢,与其去那庆国公府磋磨年华,落得个凄凉结局,还不如来给我做个侧室,让我也玩一玩这种烈性子。明面上比给人当通房好听点儿不说,等他怀了女儿,我又不会让人害了他。”
“而且……毕竟是人家庆国公府小姐看上的男子,肯定也会有点过人之处的,哈哈。”
“起码在我这里,好歹能让他生个一女半儿。要是跟了沈家人,人家明媒正娶的夫郎进了门,他一个被玩透了的通房怎么去争?”
“老娘都没嫌弃他失了贞洁,不计前嫌想要他,结果人家眼高于顶,整天白日做梦,一心觉得自己能嫁入沈家,还压根看不上咱们呢!”
“都定好了相看的日子,结果一直到现在,连个人影都没抓住。那陆守一也是个废的,养出来的儿子不聪明就算了,家里暗卫的水平也差,派出去了六七个人都无功而返,不愧是一窝的老鼠。”
“这陆家子着实不识相,”董杨听罢,顺着董松的话,跟着一起附和着,“也不拎清自己几斤几两。”
“算了,老娘大人不记小人过,跑了便跑了罢,本来也不稀得要,”董松随意摆摆手,嘴角勾起一抹笑,“反正最近,又不是没有新乐子让我玩。”
“新乐子……什么?”这个董杨还真没听说,立刻好奇地问出来。
“二妹,”董松神秘兮兮地笑着,“你可还记得那南风楼的素郎?”
“哦?”董杨睁大眼,“你是说,去年被人悄悄赎了身的陈素?大姐,你之前可是为他花了不少银子吧。”
“那是,毕竟素郎身段是一顶一的好,模样也周正漂亮,还有那脾气……真是硬气得惹人怜爱,稍微用力些疼他,就咬着嘴唇忍着眼泪,特别好看……被人赎走之后,姐姐可惜了好长一段时间呢……”
董松舔了舔嘴唇,扬扬下巴,像是在揭露一件天大的惊喜一样,一字一句,慢慢地继续说道:
“不过现在,我找到他了。”
“嘻嘻……真没想到,一个曾经做过那种行当的男子,还敢出现在王城……”
*
“抽完签了吗?”从陛下那边返回来的沈随安朝沈明琦招了招手,迈步走来。
“你是红签,”沈明琦把自己帮她抽的签递过去,“跟越王殿下一队,陆湫也是。”
“好。”沈随安接过签。
既然小妹没提太女殿下,那太女殿下该是在她对面的队伍了。
越王,是大皇女宋勉的封号。
在太女之位落到宋荆头上不久,宋勉就被封了王,还有了属于自己的封地。这既是安抚,也是敲打。宋勉这几年不常回王城,总是在外奔波,沈随安也与这位大皇女殿下不太相熟。不过刚刚在陛下身边时,沈随安倒是注意到了宋勉。
那女子一身黑红装束,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多余的饰品,英姿飒爽。她头发梳得很高,但并未盘发,那张面容如刀锋一般凌厉,看着让人本能地觉得危险,不过她眉眼间时常带着的笑意又冲淡了些许身上的锋利。
沈随安记得,早些年的宋勉与现在极为不同。那时候的她喜欢浅色衣服,喜欢让自己看着出挑,总是把自己当成天命之人,给人一种外强中干的感觉,不沉稳,不踏实。
现在,对方的气质倒是比先前沉下去了许多,身上的浮躁少了,更多的则是安静与谦和,还有一点或许是跟随了母亲的不怒自威,丝毫看不出以前跋扈的影子。即使是在太女宋荆面前,宋勉也没有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表面上看着,一家人倒是其乐融融。陛下对于女儿这段时间的功绩与长进似乎很满意,听说,宋勉应该会在王城逗留一段时日才会离开。
马球赛胜利的队伍、还有陛下喜欢的参赛者,都会获得丰厚的赏赐。虽说沈随安并不在乎赏赐的物件,但她近日府上的确有些缺银子,如果之后要忙着做点事,也总得口袋里装些东西才有底。能赢,那自然是好的。不过输了倒也无所谓,顺其自然便好。
虽说这场马球赛的参赛者个个出身不凡,又是太女又是越王的,但在这场骑射会,几乎没人会因为对方的身份放水。
打从建国到现在,征战必不可少,国家一直重视武力,即使是像沈随安这样的书画家,也得会些骑马射箭。要是哪家女子看起来弱不禁风,是要被人笑话的。这种对抗性的比赛,不会有人喜欢胜之不武。
上午的马球赛一共有两场,一场算是娱乐赛,给沈随安这种并非武将出身的人参加。而另一场放在了后面,是给沈明琦、孟青桓这样的武娘参加。
所以按道来说,陆湫算是舞弊了。毕竟他本人其实的个武将,不该在这个队伍。不过都已经安上了沈时夕的名头,再加上这小子是真心想跟自己一起比,沈随安便没多说,只是让他收着点,别太张扬,不能抢了人家的风头。
“那肯定!”陆湫答应得干脆,因为刚热完身,脸上还带着薄汗,“逸欢姐姐放心吧!”
答应得太快,反而不让人安心。
沈随安叹了口气,也不多说。到时候有人质疑,就说沈时夕出门在外经常锻炼吧……在她看来,非武将的参赛之人中,私下锻炼的人也不少,并非只有武官才擅长打马球。
“沈二小姐,别来无恙。”
有人骑马走来,沈随安抬眼,越王宋勉已经行至沈家营帐前,面上带笑,语气平和。
“方才忙着跟母皇和妹妹交谈,都忘记了同沈二小姐叙旧,恰巧沈二小姐与孤被分在了同一队,”她面色平和,做出邀请,“得空的话,不妨带着你家姑娘,随本王去商量一下比赛事宜?”
“那就劳烦越王殿下了,”沈随安也跟着她一起客套,回头喊了一声,“小妹,上马。”
身后的陆湫知道这是在叫自己。他谨记伪装,扮作沈时夕,不发一言,只是听话地上了马,跟在沈随安身后走。
*
陆湫听不懂沈随安在跟那个越王说的是什么。
不过他知道,这个就是官场上必须学会的那种虚与委蛇,母亲经常这么跟别家人说话,上次押着他去接受柳家的赔礼道歉时也差不多。看来,逸欢姐姐跟越王的关系应该算不得好,毕竟要是换了旁人,逸欢姐姐才不会被问起什么就绕圈子,都不直接回答呢。
虽然听不懂,但陆湫还是喜欢看着沈随安,喜欢听她说话。
在对越王殿下说话时,沈随安的表情会没有之前那样和气,反倒多了一点规矩的礼数跟巧妙的疏离,偶尔有笑意,也十分克制,只是微扬嘴角,稍稍偏头,配上她那张看着就觉得温柔讨喜的面庞,欺骗性很强。
不过陆湫能看出来,沈随安的笑意未达眼底。
在和他说话时,沈随安的笑才不是这样。
想到这里,陆湫有那么一点翘尾巴。即便没能当成逸欢姐姐的夫郎,但他真真正正地博得了对方的笑。对方眼中有过他,心中也记下了他的名字,这对陆湫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殊荣了。
“我家小妹前几日染了风寒,现在不便开口,由我来代言,”沈随安跟其他同队的人解释着,她管陆湫这个沈时夕的身份也叫小妹,听着很亲昵,“小妹擅长掩护跟接应,我的话对守门比较有信心,当然,进攻我们也都可以一试。”
虽然到了比赛场上要动真格,但说到底也仅仅只是个游戏,大家各自说了一下经验跟擅长的位置后,没有人争抢,也没有人推诿,气氛倒还算一派祥和,很顺利地分好了职责。
因为越王殿下坦言自己不擅进攻,所以她选择担任守门位。这下,沈随安顺延到了进攻位,而陆湫则是前场辅助与增援,负责打干扰,另外三个队友——苏家女、赵家女与右丞相家的钱家女也各有职责,因为大家都过分谦虚,总让人觉得攻击力不强,所以被安排进攻的有三人之多,再加一个后卫一个辅助,以及一个守门,构成了沈随安所在的马球六人队。
“沈小妹,待会儿我遇到麻烦,可要记得来帮忙啊!”那钱家女看着倒是热情,笑盈盈地跟每个人都打了招呼,连陆湫也不例外,不过她并没有叫沈时夕,而是选择了沈随安一直喊的一句小妹来作为调侃。
出于伪装考虑,陆湫仅仅只是点头,并没有出声回应。
比赛快开始了。
十二名选手骑着马来到规定的位置。陆湫并不紧张,毕竟陆湫在军中已经进行过无数次马球赛了,他自己觉得在这样的水平下,他的技术应该足以应对。况且,逸欢姐姐就在他身边。
“怎么,要比赛了还看我?”身边人离他很近,轻笑他一直不挪视线。
就是这样的笑——比在越王殿下眼前的好看多了。虽然逸欢姐姐一直很好看,但他还是爱看真正笑起来的逸欢姐姐。陆湫将面罩往上扯了扯,挡住了泛红的脸颊,但耳朵尖那抹红还是很明显。
他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呼出来,不再凝望着逸欢姐姐。听到告诉诸位选手准备的信号声后,陆湫抬眼,扫视着位于他对面的六名选手。
可是,当他的视线在走到其中一人身上时,骤然停下。
陆湫的确没见过董松,但他听过董松的一些传闻。
那些人说,董松之前的夫郎因为在外偷人,被她亲手弄死了。那些人说,董松最喜欢做的,就是把不听话的男人变得听话。那些人说,董松脸上有着一道长长的刀疤,从左眼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
——在陆湫对面,从左到右数的第三个女人,脸上就有这样的一道疤。
第32章
难缠。
董松提棍策马,目光不善。
沈家两个小姐太过金贵,她不想得罪也不敢冒犯,耍了阴招吃亏的是自己。至于右丞相家的女儿跟越王殿下就更是碰不得,幸亏最为难搞的越王殿下负责的是守门,否则她还真会束手束脚。
到头来,能稍微用其他方式给人使点绊子的,也只有那苏家女苏容,跟赵家女赵元晖了。
苏容便是负责进攻的其中一人,此刻她正将球击飞,冲向董松这边的场地,直奔球框而去。而董松这边的队伍也没有坐以待毙,三人的连续阻拦让她不得不将球传给一旁接应的沈时夕。
这个沈时夕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女人。她看着年纪也不大,下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行动狠厉而精准,速度还快得吓人,在赛场中犹如鬼魅一般肆意穿行,虽然攻击性没有董松想象中强势,好像总给人一种收敛的意思,但在她的干扰下,不管是想对那苏容做些什么,都会被恰到好处地拦下来。
一次,两次,很多次。就算再怎么迟钝,董松也发觉到,自己应该是被那沈时夕紧紧盯上了。
“该死的……”
她低喝一声,遏制住躁意。这人跟她无冤无仇,那苏容也与沈家没什么交情,怎么就非要千方百计来阻碍她?甚至都不去管球了!
无奈,董松给自家妹妹董杨打了个信号,让董杨负责去拦截苏容,而自己则是一心与沈时夕周旋,尽量牵制住这个讨人厌的家伙。
果然,在她不再紧盯苏容一个人之后,这沈时夕也并未放过她,依旧隔着一段距离,跟董松互相牵制——这是好听的说法,事实上,董松完全是被沈时夕当成狗来遛了,根本挣脱不出去。
即使是沈家小姐,这样来防她是不是也太恶心人了?!虽然不敢真用什么手段,但在马球赛场上,起冲突可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董松心一横,气血上涌,便不再避讳,索性按照自己莽撞的风格,尝试强行与那沈时夕对抗。
不过很快,她就察觉到了对方的回避,只要她想拉近距离,对方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利用别人脱身,根本不愿意被她盯上。看来这人只擅长迂回,不喜欢对冲。董松迅速做出了判断。沈时夕身法很好,那匹马也相当优良,董松是没办法强行硬冲的,除非,有其他人帮忙阻拦——
另一边,苏容已经将球传给了后侧方、周围没有人防守的沈随安。沈时夕一直有用余光注意局势,见沈随安拿到球,瞬间换了目标,一边看管着董松,不让她靠近沈随安,一边试图去拦住想往沈随安那边赶去的另外两人。
好机会。董松眼睛亮了。
同时注意三人是非常困难的,即使技术再怎么精湛,也无法顾及到全部的细节。这沈时夕显然是太过自信了,才会做出这样冒险的举动。
于是,董松趁着队友赶来,沈时夕的位置不便撤退,选择在此时强行突进过去——她的目标很明确,那就是沈时夕手中的长棍。只要暂时卸掉那个长棍,对方就会失去一段时间的进攻与辅助能力,战斗力会大打折扣。
可即使位置不佳,沈时夕的动作也十分灵活,她似乎轻易看穿了董松的意图,在最后一瞬间强行扭转了马的方向,将长棍负于身后。董松本就气恼,见对方还试图躲避,索性也不收力,装作来不及控制的模样,驾马直冲上去,企图强行把沈时夕撞下马。董松的马匹高声嘶鸣,在最后一刻想要避开,但无法减下来的速度还是让她们有了切切实实的冲撞。
剧烈的冲击让二人都不好受。沈时夕的马身高力壮,经验也丰富,很快稳下身子。那马上的少女英眉紧蹙,毫不掩饰眸中的厌恶与愤怒,居高临下地看着被甩下马,狼狈至极的董松。
“你——”沈时夕压抑着声音,不过只持续了片刻,她便像想起了什么一样,强行收了声。
奇怪。
原本,董松是想挑衅她的。可眼前这位沈家小姐的眼神,完全不是一个与自己素未谋面的世家女子该有的。她明明听闻,这人久未归家,最近才从南方回的王城啊……?
而且,她的声音……
*
“小妹,”因为出现了碰撞,比赛暂时停止,沈随安骑马快步赶来,完全不管地上躺着的董松,而是先把陆湫从头到脚看了一遍,问道,“怎么样,有受伤吗?”
眼前的陆湫摇了摇头。他发觉到自己一时的失态,与其跟那董松置气,还是先把眼下的马球赛打赢才是更重要的。只是,在面对沈随安的时候,陆湫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隐瞒。
他好像也别无选择。毕竟陆湫实在不擅长对沈随安撒谎。
其实,他一开始并没有单独只盯着董松一个。但那董松实在胆大,用的招数又格外下三滥,三番五次试图违规,还想借机让他的队友受伤,实在叫人讨厌得不行。
就这样一个品行不端,在皇家骑射会都妄图为非作歹的女人,陆家居然还想让他去给人当侧室!他觉得自己已经对陆守一失望透顶了,或许,她真的已经不再关心他的死活,只是想要一个干净的陆家子的名头罢了。即使他死在了董家,陆守一大概也只会说是他命不好。
还真是令人发笑的亲情。
陆湫自嘲一般勾起嘴角,他身上的那些负面情绪,在撞上沈随安略带担忧的目光后,又一瞬间收了起来,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他现在不能说话,旁边围来的人不少,如果随便开口,被耳力好的人听到,是容易暴露的。但沈随安离他很近,两匹马儿并排站在一起,只需要稍伸出手就能碰到她。
去碰碰她吧。
于是陆湫有些冒犯地、试探性地,轻轻拉过她的手。他紧张地抬眼看她,小心地用自己的手指肚,在她带着暖意的手心中写字。而沈随安也没有抽回手,只是任由他拿着。
——结、束、后、说。
“……好,”沈随安答应了,末了,笑了一声,调侃道,“小哑巴一样。”
陆湫被她的尾音勾得心痒,欲盖弥彰般放开了她的手,重新紧了紧自己的领巾,还把面罩往上拉了一下,像是想强行让自己躲起来一样。但他依然忍不住偷笑,喜欢得紧。
今天,他不会舍弃任何跟沈随安相处的机会。而陆家,只要他不想,就永远没办法把他强绑回去。
反正这场骑射会过后,他就跟陆守一,跟董松,都再无半分瓜葛了。
*
二人牵着马,回了营帐。沈明琦刚才应该是在闭目养神,偶尔才关注比赛,所以没看到结果,见她们回来才迎上去问:
“赢了?”
“嗯,”沈随安应声,安置好马匹,等陆湫也栓好了马,才看向少年,“讲讲,怎么回事?”
“……好,”陆湫犹豫了一下,左右看了一圈,见沈家营帐这边确实没有无关的旁人,才走到沈随安身边,声音发紧地开口,“那个董松……原本,是我母亲给安排的、要去相看的女人。”
眼前人的笑意收敛了起来,这让陆湫感到了一点不适,但他选择强逼着自己继续说出口。
“……虽然是相看,但只要我过去了,就一定没办法出来。我也是为此,才从家中出逃的。”
“陆守一要把你嫁给她?”沈随安挑眉,语气中带上了零星的戾气。
“也不算嫁,应该只是送给她,”陆湫干巴巴地说明,“不过我之前没见过她,就只是听说而已……我不喜欢她,她在赛场上总是想攻击别人。”
“这董松为人不是太好,一直都没什么好名声,”一旁的沈明琦跟了一句,“她之前就娶了个夫郎,姓宁,本来很多人还说这董家女怎么娶了个门不当户不对的男人,结果不出两年,那宁氏就被她活活打死了。宁家本就势弱,董家给的彩礼钱就相当于卖儿子的钱,所以后来也没追究。”
“看来你母亲还真是给你挑了个好妻主,”沈随安话语中的讥讽都不加掩饰了,“是指望你会点拳脚功夫,能不被打死吗?”
“……”陆湫说不出话。虽然不是在骂他,但他却清楚,逸欢姐姐因为这件事不高兴了。
“不在家中久留是对的,”沈明琦说,“有些时候,家中也并不代表安全。”
真是晦气。
沈随安揉了揉眉心,去到后面的椅子上坐下。过一会儿是武将的比赛,沈明琦在打了个招呼后也先行离开。
陆湫慢吞吞地挪了过来,没有坐到她旁边隔了一张小矮桌的椅子上,而是蹲在了她身前,眼巴巴地仰头看着她,小声开口:
“逸欢姐姐,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是因为我太冲动了吗?”
沈随安低眸看他,即使只露出了上半张脸,陆湫那点子不安也完全写在了脸上。
笨。
哪能是因为他啊。
心中的那点不舒服,被陆湫这么一问,反倒没剩多少了。毕竟也不是他的错,沈随安不会随便迁怒。于是她叹一口气,戳了戳少年的额头,戳得陆湫又不敢躲,又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呆呆地盯着她。
“陆湫。”沈随安见他不反抗,勾起嘴角,不在乎那些繁文缛节,轻佻地随手挑起他的下巴,把少年的那张脸捏在手中。
“嗯?”陆湫一心看向她,乖顺地没有乱动。
“如果,”她的目光直直看向陆湫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发问,不想错过对方哪怕一丝情绪,“我为了达成一些目的,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情。”
“你会恨我吗?”
她从少年干净明亮的眼眸中,读出来了纯粹的向往。没有失望,没有过多的询问,甚至是没有一点怀疑。
他说:“不会。”
“我没有恨逸欢姐姐的能力,”陆湫被她捏着脸,说话有点费力,“我做不到去恨你。”
“那好,”沈随安松开手,满意地拍拍陆湫的脑袋,轻巧地转移了话题,“过去坐着歇息吧,可以小睡一会儿,等下午还有狩猎。”
“晚些时候,我带你去趟草场。”
第33章
瞄准,屏息,松手。
那只蹲在草间歇息的兔子还未察觉到危险的逼近,就在下一瞬间失去了生命。
陆湫将兔子捡起,扔到篓中,觉得有些无聊。
他的背篓已经装了几只猎物,重量目前还不算太明显,不过他已经不打算集中精力捕猎了。逸欢姐姐明明在这里,自己却没办法立刻到她的身边,这个事实让陆湫不由得开始焦躁。
为了防止一些世家人在前期就开始抱团,狩猎时大部分人都会主动同自己家族的人分开,为了避嫌。所以陆湫此时并不知道她们在哪里。沈随安说,等到时间过半可以往北方走去找她,现在约摸还有一阵。
他骑着马,漫无目的地在林中走着,心思并不在捕猎上。
逸欢姐姐应该之后才会去北边,现在着急过去也没什么用,陆湫索性边逛边往北边挪,还拿出了自己的小鸟哨子,随意吹上几声,给自己的闲逛多加一些背景音。
远处有人声。林场范围很大,但毕竟参加的人数也多,想完全不遇见其他选手不太可能。陆湫不想跟别人单独撞上,听见了人声大部分都会主动回避绕开,不过在绕开之前他还是会进行确认,以防自己错过了沈随安。
只是今天的运气偏偏是有那么点不赶巧。
他听见了董松的声音。
而且,董松似乎是想叫骂或者求救,但每次刚发出一个音节,她的话语便不受控制地变成了痛呼。这让陆湫被激起了好奇心,他下了马,将追云拴在一处安全的地方,爬上了树,轻手轻脚地从上方逐渐靠近声源处。
“……再叫一声,我就没有耐心了,”少年手中的刀刃寒光凛冽,“最后一次问你,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
“有、有……!”那董松像是总算认清了自己的现状,但因为刚刚可能挨了打受了伤,连说话都打着抖,“我,我告诉我了我妹妹董杨——”
“还有吗?”边说着,少年边踹了她一脚。
“没了、真的没了……”董松大概是切实认识到自己受到了威胁,吞咽一口唾沫,着急地说明,“我可以帮你把她引来——只要你放我……呜——!”
“……那边那个,我还不至于注意不到你,”少年没管被一刀吓到几乎快昏过去的董松,而是抬眼向上看去,“下来,或者,我亲自上去找你?”
陆湫没想到这人居然能明察秋毫到这种程度,但对方能在王城混迹几年都未被官兵抓捕成功,也一定有足够的身手。
他跃下树,立在毫不相干的第三者的位置,完全没有去管那个董松的心思。而他眼前的少年,赫然是上次在街上与他交手过的盗贼。
之前那次见面太过匆忙,他只注意到了对方不像女子,这下对方静立在那里,陆湫才发觉,少年身材娇小,再加上他清脆的声音,可能不过十四五岁,比他还小上一些。
但他并不会小觑对方——从少年仅凭一人便能轻而易举制服武家出身的董松就足以看出,这人绝对不是个好惹的。
“你莫不是想多管闲事?”少年挑眉问,他们一样蒙着脸,不过陆湫察觉到,对方一定也认出了他,还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上次就坏我好事,这次也要出来逞英雄?还扮作了女人的样子,啧啧。”
“没这个想法,”陆湫冷硬地回答,主动后撤了几步,“只是路过,你自己忙去。”
“沈时夕、不对,陆湫!我知道的——”那董松忽然像是疯魔了一般挣扎着要爬过来,就连被盗贼少年再次踢翻在地也挣扎着喊出声,“救我、救我——你该救我的、你是陆湫是不是,我是董松,你母亲说要把你嫁给我,那我就是你的妻主,你该救……啊——!”
“吵死了,”少年皱着眉,直接踩上了董松的脑袋,让那女人的脸结结实实被摁在了土中,而另一旁,被他切下来的那根手指孤零零地躺在一边,“小点声,烦死人。”
董松呜咽几声,再不敢出声。
“没见过这样着急去见阎王的,啧,”少年轻叹一声,活动了一下手腕,“明明想叫你多活一会儿,结果你偏要一次一次惹我不高兴,要是我没能忍住,你就会没命哦。”
“不过,这种家伙,”那人目光中带着明晃晃的嫌弃,“是你妻主?”
“才不是,”陆湫第一时间否认,“我都没见过她,也从未跟她成亲。”
“也是,想来你这人再怎么讨人嫌,应该也不至于找她来当妻主,”那少年似乎笑了一声,“上次你抢我东西我就不追究了,离开这里,你冒充别人的事情就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她呢?”陆湫示意少年脚下可能只剩半口气的董松。
“会死的。”少年不太在意地回答。
“你想杀她?”
“不然呢?”少年无语地白了他一眼,“真不知道你——”
一支羽箭从眼前穿过。
这幅画面,让陆湫忽然想到了那只被自己夺取性命的兔子。
少年的反应已经很快了,但也只能将将避开要害,那支箭刺穿了他的肩膀,伤口处顿时鲜血如注,少年脸色大变,来不及管董松,立刻便想逃走,但接下来射过来的羽箭不止一只——
接连不断的箭矢向着少年的位置奔来,发射羽箭的那些人好像完全不顾及董松与陆湫一样,一心只想杀死——或许并不是真正杀死,而是限制那个少年。
陆湫也需要躲,不过他刚刚原本就离少年有一段距离,只需要撤开便可以保全自身,还好那群人大概没有真的想杀他灭口。
他看到了射箭之人。
越王宋勉,以及她身边的三个仆役装扮的女人——陆湫猜测,那些人应该是暗卫,而非一般仆役。那人在躲避的间隙应该是也注意到了宋勉,但仅仅只是一眼,原本还算可以强撑着逃窜的盗贼少年忽然愣了神,像是看到了什么几位可怕的东西一样,无法控制地慢了半拍——
几只羽箭毫不留情地刺穿他的身体,但无一例外避开了要害部位,他短时间应该死不了,只是之后活下来的可能也不高。
“沈……时夕,是吧?”宋勉策马走近了陆湫,与他保持了一段距离沟通,语气颇为客气,“抱歉,让你受了惊吓,这人是本王府上叛逃了几日的暗卫,没想到竟然在此攻击董家小姐……”
她说谎了。陆湫屏住呼吸。
“说起来,我方才注意到沈小姐跟此人有所交谈……”宋勉状若无意般提起,“可否告知本王,他说了什么……?”
宋勉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了危险的气息——陆湫目光一紧,本能地向一旁躲去。
“……真是可惜。”宋勉勾起嘴角。
*
“味道怎么样?”沈随安问身边的妹妹。
“好酸。”沈明琦把手里的果核一扔,苦着脸回答。
“也是,”沈随安笑,“这果子就这样,看起来熟了,但这个季节还酸着,应该还得一阵才能好吃。”
“你不早说。”沈明琦郁闷地撇撇嘴。
“说不定甜呢?”沈随安表情无辜,看不出在骗人。
两人是在中途遇到的,因为这里抓了猎物也不方便带回去吃,所以沈明琦打到的东西算不上多,沈随安也只是随便打了点玩儿而已,还闲的没事捡了不少果子跟野菜,哄着自家妹妹尝。
两人身边都跟着仆役,帮忙拿东西跟背猎物,只有陆湫不习惯被人一直跟着,所以是单独行动。不过正常来说,这个时间,陆湫应该已经动身往北边走了才对。沈随安想去找陆湫,沈明琦不知道该往哪走,索性跟着姐姐。
“反正不把猎物凑一起就没事,”沈随安觉得无所谓,马球赛她跟沈明琦的队伍都已经赢了,这个狩猎,她并不想认真打,“这个又没必要争第一。”
“二姐,你定好了吗?”沈明琦问,“要娶他这回事。”
“……差不多吧。”沈随安视线飘忽。
“家里那边呢?”
“回去再说。”
“先斩后奏?”
“不然还让我去跟你爹爹吵一架吗?”沈随安叹了口气,“他肯定不会同意的。不过,我也不需要他同意。”
沈随安摸了摸自己身下的马儿,视线望向远处,注视着林间漏下的几缕光线。
“其实在马球赛的时候,我大概就定下来了……也不是,或许还更早。”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
“陆湫是想赢下来,但他并不是为了让我们这一边赢,而是让我赢。你知道这种区别吗?”
“其他人对于他来说都没关系,只是普通队友,可以合作而已。但他会给我创造机会,会把最好的位置、最轻松的条件送到我这里。即使我可能并不需要,或者偶尔没有如他所愿——好吧,其实我是故意的。只是想看看他的反应。”
“但他不会失望,不会对我有怨,仍然执拗,一直都坚持着最初的策略。”
“这大概是最后一次我对他的试探了。”
“如果能撑过去,”沈随安笑了,“那我就试试。”
话语间的笑意与残忍并存。沈明琦偶尔想不通,对待顾云熙时,二姐总是百般纵容的,总是把那个人往好处想。可对待陆湫,二姐却尤为严格,只要错了一步,她便再也不愿看他一眼。
大概二姐是真心想过不娶的,可陆湫又给了她那么一点渺茫的希望。她再不想选错了,所以,只给陆湫留下一点点机会,能抓住,就接受,抓不住,便放弃。
沈明琦一直觉得,像二姐这样好的人,应该是会喜欢陆湫的。她本就应该被自己的夫郎用倾慕的、热烈的目光注视,本就应该永远随心所欲,永远被人包容迁就。
“逸欢姐,闻序妹妹,”不远处传来了宋荆的声音,毕竟是太女殿下,对方身后跟着不少护卫与仆役,不过在沈家姐妹面前,她并不似平日一般成熟稳重,而是十分亲切随意,“好巧,方便一起走走吗?”
“当然。”沈随安不介意宋荆的加入,不过这种时候,有些话题还是不适合继续说的。
与宋荆同行的好处是,有额外的糕点吃。沈明琦手拿着宋荆身边人给的桂花糕,慢慢嚼着。沈随安跟宋荆认识挺久了,早在宋荆还不是太女的时候,皇女中便属她跟沈随安最为相熟,原因是其他人都不会自己做饭,但她们会,所以能聊到一起去。
但宋荆会自己做饭这事说来也尴尬,她小时候被人下过毒,还不止一次,有那么两次差点就丧了命,再加上那时她父亲地位不高,总是被人苛待,除了贴身的两个男侍之外,宫里那些见风使舵的下人她也使唤不动,索性自己学着做饭,还能稍微安一点心。即便后来她在母皇眼中的地位逐渐上升,父亲的待遇也比以前好了太多,但她偶尔也还是会自己入厨房,要么自己吃,要么主动做点糕点去送给母皇和父亲。
沈随安跟宋荆在一起,除了交流课业,就是乱侃菜谱,宋荆总是遗憾,自己没办法在东宫开辟菜地,只能悄悄买一座小院子种菜,还总是被人以为是养了外男,时不时要被弹劾一通,弄得她到现在都没定下太女夫。
“等等——”正走着,原本因为被钓足了胃口馋得难受,不想听她们说菜谱,所以走在最前方的沈明琦出了声,她目光像是野兽一般机警,“那边,动静不太对——不像是打猎,像在追赶人。”
宋荆皱起眉,给手边人使了眼色,让她们做好准备:“……这种场合都敢动手,还真是不把母皇和孤放在眼中。走,随我过去看看。”
*
……简直疯了。
陆湫驾马飞奔。他身上没有近战武器,被贴了身便很难反抗,还好他及时注意到了躲在暗处的另一人,否则刚才那个照面的时候,他就会被宋勉给杀死。
宋勉跟他的交谈完全就是幌子,只是让他放松警惕而已。早在跟那盗贼产生交流的一刻,他就已经成了宋勉想杀的目标。陆湫不懂什么权谋,也不知道宋勉跟盗贼有什么纠葛,但他不想死在这里,他还有绝对不能放弃的事情没有做完——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心脏跳动的声音犹如擂鼓,在体内回荡。一道道箭矢追逐而来,靠判断,靠直觉,靠对杀意的感知——他躲过了大部分伤害,尽力不让自己跟马儿受伤,即便还是无可避免地被擦伤。
此刻的他来不及思考,陆湫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跑,跑到有人的地方,让宋勉分散目标。还好有以前的经验,他知道该如何用最快的速度,一边躲避身后的攻击,一边快速撤退——但身后那几个人并不是杂兵水平,她们的速度太快了,可怕到只要她们停下攻击,几息时便能追到陆湫身后。
陆湫唯一的优势,便是身下的追云。
但那些人也是算准了陆湫再无其他倚仗,手中的长刀直冲马匹——
这一下,避不开。
追云发出了惨烈的嘶鸣,无法控制地甩动身体。此刻不能再抓紧缰绳了——陆湫重重地被甩到树上,可没时间犹豫,他迅速调整身形,想要利用树干从上面逃跑,但长刀随之而至。
就在他头顶不到两寸的地方,印下深深的痕迹。
这刀,下一刻将会砍向他的脖颈。
会死——
“铛——”
悠长的金属器互相碰撞的声音回荡在耳边。陆湫完全无法呼吸,脸色惨白,面前刀刃的寒光映出了他的面容。
是沈随安。
她身骑踏苍,手握一柄锋利的戟,挡在了陆湫面前。陆湫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仰着头,望着女人的背影。
“不知阁下为何要对我沈家人下如此狠手?”沈随安朗声道。
她声音冷淡,目光阴沉,沈明琦已经在下一刻将那攻击的人拿下,而其他的追兵也被宋荆的身边人与沈家暗卫摁倒在地。
“我倒是好奇,是谁这样大胆。”
“如若不答,”沈随安手中的戟转了一圈,架在了为首之人的脖子上,“太女为证,人头落地。”
第34章
第34章
沈随安在骑射之外的方面,功夫确实没那么到位。
虎口被震得生疼,手臂都有些发麻,看来近几年自己确实有些懈怠了——可即便如此,她也仍然没有挪动半步。阵阵后怕从心底上涌,但这些情绪不能被表现出来。
眼前的女人目光中似有惊惶,但这人果断地选择了扔掉武器,表明自己不再有威胁后,保持沉默。
“……或许,并非是本王针对沈家小姐——”自不远处,一人显现了身形,赫然是噙着笑的宋勉,她手中提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是个看样子只有十四五岁的小少年,“而是这位沈时夕小姐,跟某些人里应外合,想要刺杀本王呢?”
说罢,她像是扔掉什么没用的东西一样,将少年随手甩到一边。那人身上还带有未取出的箭矢,已然奄奄一息,目光呆滞,完全不像是能说话的样子。
沈随安没预料到对方会是越王。但地上那个少年,她应该是见过的。她眼力很好,不出太久就将这少年与之前在集市上遇见的盗贼对上了号。
不过,越王殿下说……
“刺杀?”显然是这个字眼更为关键,沈随安面色不太好,“从何说起?”
“方才狩猎时,本王偶然听得人惨叫,于是从暗中观察,想出手相助,”越王轻叹,像是极为后怕一样缓缓叙述,“却见这位沈小姐跟从我家叛逃出去的暗卫站在一起,将那董家小姐董松打到无力起身,甚至断了一指……而这位沈小姐注意到本王之后,竟然欲图取本王性命,按来说,这种人才是该人头落地的,对吧,妹妹?”
“那董松呢?”沈随安问。
“已经死了,刚被这少年亲手杀死的,”宋勉目光不悦,但仍然回答了,“我还是来晚了一步。”
“如何证明?”宋荆见沈随安与宋勉针锋相对,明面上不好偏袒,只能继续深入询问。
“很简单,”宋勉扬了扬下巴,“如若沈小姐当真只是狩猎,那为何身边连个仆役都没有?她才是应该提供证明的。”
“再说了,是不是里应外合,审一审这家伙便知,”宋勉笑道,“要我说,不然先将这二人带入监牢,待审问结果出来,如有误会,再澄清也不迟——”
“我很好奇,”沈随安忽然开口了,“越王殿下,你家的暗卫叛逃了多久,怎么就和我这个刚刚回王城还没太多时日的妹妹扯上了关系?如若时间长了,这二人都没什么机会遇见罢……?”
“不巧,我家这暗卫还在训练中,叛逃一事距今不出七日。”越王回答。
“那便没错了,”沈随安轻笑,“越王殿下,或许该担心的是你自己才对。”
“毕竟你家的好暗卫,这几年可在王城偷了不少东西……叛逃不过七日,怎么能一直留在王城呢?”沈随安故作奇怪,“我上月还见过他呢,就在集市上,这人抢了一户人家的传家玉鼎,被撵着跑。”
“……沈二小姐还是莫要信口胡诌,”宋勉不由得皱起眉,她久未回归王城,看样子是全然不知这小盗贼的身份,权当沈随安在胡说,“那小贼跟我家暗卫又有什么关系?只是一面之缘而已,别看走了眼。”
“是不是,看看便知,”沈随安说,她指了指自己颈部,“那贼人让我用箭伤了脖子,按那个程度现在应该没好透,这个位置还会有痕迹。”
宋勉沉默了。她的目光晦暗不明,笑容也不再如刚才自然。是多小的概率,才会被她撞到当事人?
太女殿下的人去检查了那少年的伤口,那少年似乎早被人强扒走了面罩,侍卫无需亲自上手,用手中剑拨开他的衣料便能确认。如沈随安所言,那痕迹还未消失,清晰可见。
“咳咳、救……”少年咳出一口血,挣扎着突出几个零碎的字,目光绝望,“救命、蛊……毒……”
沈随安感觉到有人拉了一下她的衣服。陆湫早已站起了身,立在沈随安身边,见沈随安低下头,凑过去小声耳语:
“逸欢姐姐,”陆湫尽可能快地、清晰地说完这句话,“越王想带走那个贼人,他身上应该有特殊的情报,我只是同那人说了几句话便被盯上了……最好提醒一下太女殿下,此人决不可落入越王手中。”
“知道了。”沈随安看向宋荆,点了点头,在暗处向她打了个信号——真没想到,曾经在一起玩游戏故意忽悠弟弟妹妹们时用的信号,在此时还派上了用场。
“……所以,或许这人并不一定是姐姐要找的叛逃暗卫?”宋荆沉吟片刻才谨慎开口,轻轻带过刚才越王口中的刺杀事件,算是给了自家姐姐一个台阶,“不过,既然并非世家之人,混入骑射会,引得姐姐受了惊吓,还害沈家小姐遭了误会,这人是该审。”
“……正是如此,或许是这贼人故意让本王误判,”宋勉点点头,虽然不再如最开始一般游刃有余,但还算镇定,顺着宋荆的话,“那既然这样,此事便到此为止,至于审问工作,本王这边自会……”
“那可不行,”沈随安出言打断,“此人害得我家妹妹蒙了冤,还叫越王殿下认错了人,挑拨离间的手段高明得很,实在是狡猾之人,怎么能只劳烦越王殿下一人?”
“那……沈二小姐的意思是?”宋勉眯了眯眼,目光中带着危险的意味。
“此等大事,自然是要动用大寺,将结果查得明了才好,”沈随安笑着,“或者,陛下应当也不介意为我沈家平冤。”
“你……就偏偏要做到这种地步?”宋勉语气顿时沉郁下来。
“逸欢姐,”宋荆此刻唱了红脸,主动制止了二人的冲突,“这等小事怎么能劳烦母皇,况且,我姐姐被贼人蒙骗误会了沈家小姐,说出去也不光彩……逸欢姐如若不放心,那贼人便由孤带走,不出十日,定会给姐姐和逸欢姐一个交代。”
“有太女殿下这句话,沈某便放心了。”沈随安顺着宋荆的话,一口敲定了处办法。
立于对面的宋勉敛了神色,在几番思索过后,她像是很可惜一般,叹了口气。下一刻,宋勉便再无怨色,面上重新带起了笑,好似对眼前二人的双簧毫不介意一样。
“那便如沈二小姐所愿,”宋勉温声道,“等事情查清楚,如果本王真是被贼人误导,定会亲自登门庆国公府,给沈小姐赔礼道歉。”
“不必,”沈随安说,“越王殿下清正磊落,沈某心中有数。至于那些花哨的形式,便显得多余了。”
油盐不进。
宋勉暗骂一声,等到那些人把她的手下都放开之后便直接离开,也再不管在场的几人。
宋荆头疼地扫视一圈,遣人去给那董家小姐收尸。毕竟死了人,这事绝无可能瞒过陛下,但想把陆湫和宋勉从这件事中摘出去还是容易的,看那宋勉的反应,应该也不会主动提及。只要没有宋勉的事,自然也就没有沈家的事。
沈随安领着陆湫到宋荆身边,没有解释陆湫的真实身份,只是告诉宋荆,这人可以信任,让他把刚刚看到的经过仔细复述一遍。听罢,宋荆心下了然,宋勉应该是想将董松和“沈时夕”之死都丢给那少年,只是这“沈时夕”身手过人,逃窜了太远,让她的计划出了意外。
看来,那个半死不活的少年,应该才是破局的关键——但即使少年已经落到她手中,宋勉最后仍然有恃无恐,她一定还留有后手。宋荆当然不会自己去碰那个少年,但在她派了人想靠近那少年,带着他去疗伤的时候,陆湫忽然出了声:
“等等——!”
“怎么?”宋荆瞥了眼陆湫,缓声问道,“是这人有什么不对吗?”
“给他一把刀,”陆湫说,“让他自己把蛊取出来,否则别人碰久了,容易中蛊,可能还会中毒。越王手中应该有母蛊,不怕这个。”
“要是他趁机自裁呢?”宋荆对这个提议感到些许不满。
“不会,”陆湫肯定地回答,“他想活下去。”
“……信他吧。”沈随安拍拍陆湫的肩膀,让宋荆安下心。
一直观察着那个少年的陆湫,应该看到了更多的东西。沈随安早已注意到陆湫的视线,或许他也在想着怎样才能帮上忙。目光凝重的陆湫在沈随安眼中与平日截然不同,受伤的追云已经被人送走去治疗,现在这个情况,恐怕也不适合继续狩猎。
“这边就交给孤罢,”宋荆看出了沈随安想离开的意思,“逸欢姐可以先离开,等到事情有了眉目,孤会派人告知。今日越王之事暂时按下,待董家那边处好了再从长计议。”
“那便麻烦太女殿下了,记得万事小心,”沈随安温声道,喊了声沈明琦和陆湫,“走了。”
*
陆湫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当逸欢姐姐跟越王对话的时候,只有陆湫注意到了那少年求救的目光与动作。他需要利器,他要剖开自己的身体,取蛊。
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因为中蛊之人很多时候身不由己,亲手取出蛊虫不仅会面临生命危险,还会遭受万分痛苦。而且意志力不强的人,甚至无法抵抗蛊虫的控制,完全进行不到取蛊那一步。
但那个人……或许可以。
这还是陆湫第一次在有沈随安的地方去注意旁人,原因可能是那个少年看向越王的眼神——那是陆湫从未见过的,由骨髓深处而生的恐惧。
让人心惊。
但他此刻的心境倒是跟那少年没什么关系——毕竟仅仅是萍水相逢而已。早在离开会场之后,旁人便被陆湫抛之脑后了。
原本说好的狩猎活动在与逸欢姐姐同行之前就潦草收尾,不仅如此,他还害得追云受了伤。沈明琦提前回了国公府,现在的马车上只有陆湫与沈随安二人,沈随安说,既然狩猎结束,那便随她一起去草场送马吧,于是本想灰溜溜离开的陆湫顿住了,很没出息地选择了跟着逸欢姐姐走一趟,毕竟之前,逸欢姐姐就说要带他来草场。
真是一次失败至极的告别。陆湫唾弃自己。
“陆湫,”沈随安撑着头看他,“别想太多了,这件事同你没有干系,不会影响到你的。”
“嗯,”陆湫点头应答,语气歉疚,“对不起,是我技术不好,才害得追云受了伤……”
“你就只念着这点小事?”沈随安挑眉,“怎么不想想,但凡我再晚来一刻,你这条小命就没了。”
“我,也有想过,”陆湫咬了咬嘴唇,才抬眼,轻声开口,“要是我死掉了……说好的、那个,是不是就拿不到了?”
“明明是已经赢下来的……”
他说的,是那个吻。
他还没能得到。
自己受了惊吓,经历了生死,但他的脑袋瓜里面好像还是爱想着跟沈随安有关的东西,满心满眼,只有一人。
陆湫似乎仍然在紧张。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提起,毕竟,就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那天晚上沈随安是不是真的答应了他。现在主动提起,会不会显得太过逾矩,太过轻浮。
于是,沈随安呼出一口气,握住了他的手。
“放心,我没忘记。”
温润的、带着热度的手包裹住陆湫的手,只是稍稍用了点力气,便把陆湫拉到了一个离沈随安很近的位置。马车颠簸,每一次晃动,她们都能感受到彼此的身体,明明座位宽敞,二人却紧紧相贴。
她压低了声音,贴近陆湫的耳朵说话,热气让陆湫的耳廓不受控制地染了绯色,而心脏在此刻的跳动尤为清晰。
“想要的话,现在就给你,怎样?”
“唔……好……”像是被蛊惑一般,陆湫想不出拒绝的由。
于是猝不及防地,她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捏着陆湫的下巴,在少年唇角轻碰了一下。仅仅一瞬间,只有片刻而已,甚至让人记不清过程,连温度都还没感觉到,她便退开了。
“逸欢、姐姐……?”
陆湫睁大眼睛,表情还茫然着,像是仍未反应过来,模样很呆。但在反应过来后,他又不由得懊恼。怎么就只有那么一点点便结束了——还不够,他还想要的。
“陆湫,”她像是被他这幅样子逗笑了,平复了一下气息才缓声说道,“下次,记得把你这条命再看重一点。”
“我也差点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那她会因此,有片刻难过吗?有一点可惜吗?
陆湫心底忽然泛起一阵无法停止的痒意,与不敢去相信的巨大的欣喜。刚才那句话似乎可以证明,他在沈随安心中,有了一份重量。
这,可不可以算是让她再多喜欢了一点?
“逸欢姐姐,”陆湫仰起头,眼睛亮亮的,近乎满溢的情绪从边角流出,填满了他全部的思绪,“我还是很想、很想和你成亲。”
“不管是什么身份,我都不会介意的。”
“我其实一点也不想走,不想离开这里,不想离开你。”
“可以让我留在你身边吗……?”
“可以,再给我一点亲吻吗?”
小心翼翼,却又不管不顾。他现在只想紧紧抱住身边的女人,残存的一丝智控制住了一切。如果她不答应,就不可以。
“嘘,”沈随安没有回答,反而是拉开了马车门,“到了。”
第35章
第35章
已是黄昏。
从马车上下来的陆湫有些晕乎,他仍然陷在刚刚那个吻中出不去。太快了,太短暂了,沈随安总是这样,这个女人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记都十分容易消散,如梦似幻,让他连回味都成了奢侈。
真是残忍……却又没办法去责怪。毕竟贪得无厌的是他。
身旁的女人像是在跟草场那边的人打招呼。她带的人不多,好像也不希望有旁人跟随,便让仆役们等候在外。待沈随安回过头,提醒陆湫别发呆的时候,陆湫才像恍然惊醒一样,笨拙地应了一声,迈步跟她一起进去。
沈随安一只手牵着踏苍,一只手牵着陆湫。
原本是顺手牵陆湫下车来着,结果下来之后陆湫好像上了瘾,完全忘记了松手,紧紧抓着沈随安不放。而沈随安还真就不提醒,任由他这样拉着,导致陆湫回过神后,总觉得自己那只与对方交握的手在隐隐发烫。
他很喜欢。
陆湫时不时往女人那边探上两眼,去观察沈随安的表情,或者只是单纯看着她的脸,在对上视线后也不躲,反而对她笑,把欢喜写在脸上。
瞻前顾后是不会有用的。陆湫控制不了脸红,控制不了勾起的嘴角跟眼底浓烈的爱意,但他可以说出想说的话。
喜欢一个人,便多说一点,多做一点,多靠近一点。陆湫从不愿意藏着,他的那些喜欢,应该被沈随安知道。
“逸欢姐姐。”
“嗯?”对方的应答轻飘飘的,只是一声鼻音而已,没回头看他。
“……好喜欢你的手,”陆湫轻捏了捏对方骨节分明的、比他更凉一些的手,忍不住偷偷笑,又有些不讲道、孩子气地问道,“我可以一直这样牵着你不松开吗?”
“那恐怕是有些难,”沈随安语气也带着笑意,她停下了脚步,扫视一圈周围,看起来应该很满意,“嗯……这里倒是不错。”
这句话让陆湫暂时不再只看向她,而是学着沈随安,去看了一圈周围的环境——因为陆湫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风景,才能得到逸欢姐姐的喜爱。
他从来不懂沈随安眼中绚丽的世界,不懂她的那些画卷有多精妙,不懂沈随安问他边塞的月亮时,是想知道些什么。但此刻,周遭的一切是他们眼中共同的景色。
金黄色的太阳已然西斜,热烈的、有些刺眼的光芒晕染了视野,眼前的一切都是在光晕之下,被风吹动的草地犹如波浪一般翻涌,碎光粼粼,万物皆在夕色中,染了血红,染了金黄,阴影处又好像是极为浓烈的深紫与靛蓝,一切色彩都涌入了画面,绽开在陆湫眼前。
就连身旁的人,都会被光线勾勒出一道轮廓。但她却不会因此显得黯淡,反而更加熠熠生辉,在陆湫眼中,她身上总是带着一抹浅淡的,与旁人不同的光芒,只需要一眼,陆湫便能够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
视线如锁链,如引绳,片刻不松。
而当视野之中只有她一人时,万物失色。只有必须强迫自己暂时挪开那目光,才能获得片刻喘息,看向别处。不过用不了太久,就又会被引绳拉回去了。改不掉,控制不了。
她一直那般好看,身上带着令人羡慕的畅快和肆意。沈随安拢了拢被风扬起的发丝,拍拍身旁的踏苍,笑道:“随我上马?”
明明是问句,她却不等陆湫答应。沈随安轻巧地跃上了踏苍,而她并没有松开与陆湫交握的手。还好陆湫的身手没有因为思维的停滞而浪费,本能地顺着她力道的牵引,也顺利上了马,在反应过来之前,陆湫已经坐在了马背上,与沈随安紧紧相贴。
他可以通过背部,察觉到对方的身体。也可以在脖颈处,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听见她的笑。沈随安的每一句话都占领了陆湫的听觉,热度打在耳廓,有点烫,却不想躲。
好近。
像被她抱在了怀里一样。
“我许久未跟人共乘,有点生疏,”沈随安依然掌握着主动权,手握缰绳,让踏苍慢慢走着,“而且踏苍脾气不是太好,总不爱听话,一会儿它若不高兴了,你可得帮我。”
“我、我自然会保护逸欢姐姐的!”陆湫说话有点舌头打结,含含糊糊,但他很快调整了过来,整个人跃跃欲试,回过头想看她。
“你之前从军,应该不会怕骑快马,对吧?”沈随安侧头问。
“不怕,”他笑着答,“喜欢!”
那对眼睛明亮,犹如火焰跃动。
夕色让他的脸红不那么明显,霞光洒了少年人一身,二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就在这空旷的草场,就在天地之间。
“那好,”沈随安一手环住他的腰,把人往怀里带,“既然你这么说,就坐稳了。”
*
有风吹过。
顾云熙抬头看了眼天边,漫天的霞光壮丽而灿烂,却带着一丝无名的哀痛,让人心底不由得发空。远处的深紫色慢慢爬了上来,一点一点蚕食着白昼。
或许今日,他等不到沈随安了。
这也是自然。毕竟,沈随安也不总是来草场;毕竟,当初那次的和离也并非沈随安一人促成;毕竟,那时,是他一心想离开沈府,想去追逐自己渴求的自由,想要走出来,去亲眼看看——
他看到了。
却并不愿意去接受。
霍家几人见他不愿走,倒也无所谓,便是直接丢下了他。先前,那霍奕被他扫了兴,因为顾云熙不愿与她共乘,于是霍奕故意挑了一匹烈马给顾云熙用。
他本就不擅骑射。烈马脾性差,不喜生人,顾云熙没有继续拒绝的权利,只能忍耐着恐惧,在驯马师的帮助跟那几人轻蔑的目光中上马。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或许能够成功渡过这次刁难,但旁人自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只需要一点小小的碰撞与挑衅,便能让顾云熙先前付出的努力一扫而空。他从马背上跌落,伤了腿,又不敢说出口,只能忍着疼痛,忍着泪意,在嘲笑声中被挤到一边。
她们说,顾小公子在家那可是金枝玉叶,半分委屈没受过的,啧啧,不会骑马倒也正常。只是现在这幅要哭的表情,倒也没人怜惜,怎么不学听话点,朝姐姐们服个软撒个娇呢?
她们笑,小公子的男侍都不来关心一下自家主子,受伤了吗?疼吗?哦,既然不疼,便继续来玩吧?
她们引诱,小公子,为什么不选择更轻松的方式呢?你这张皮相,哪怕不是处子,也会有人愿意要的。只需付出一点点顺从,只需跨越心中那道坎儿,便再不会难过了。
她们问,怎样,小公子,你可想好?
不要,不要。
他不该落入这番境地,他不该在此承受折辱,他不应该去嫌弃沈家,不应该去看不起沈随安的……于是,他被扔下了。
这里是城郊,他是坐霍家的马车来的,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他害怕即将到来的夜晚,也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希望等来沈随安。那只自己本可以抓住的、唯一的手,被他亲自放开丢掉了。
如果、如果能再见到她,如果能再重来一次……他绝不会对她那样坏了。绝不会了。
是他错了。
身形单薄、似乎下一刻就要支撑不住的青年抹了把眼睛,摇摇欲坠。他颓丧地低下头,再无力去看这夕阳。
“公子,”身旁的男侍搀扶着他,颇有些稀奇地望着另一侧的草场,“那边,是两个人在骑马吗?”
“怎么她们二人共乘一骑也能跑得这么快……真是吓人。”
闻声,顾云熙兀然抬眸。
入目是一道极为熟悉的影子。他总是喜欢让她等,他总是爱让她失望,他永远学不会回应她的那些心思,于是,他也看过了无数次,她的背影。
是沈随安。绝对不会错的。
一瞬间,原本一直在忍耐的泪水再也无法控制,他红了眼眶,不顾自己的腿伤,跌跌撞撞地向沈随安的方向跑去。想离她近一点,想跟她说话,想看她对自己笑,想告诉她,自己已经知道错了……
那么多次,沈随安都包容了他。只要自己多恳求一下,只要自己保证,以后一定会乖一点,一定不再犯错……沈随安,可以再一次原谅他吗?
顾云熙不想和离了,他后悔了。
沈随安在草场驰骋,顾云熙来到了足够近的地方,恰好那匹马骤然跃过眼前。她们的速度好快,是顾云熙绝对不敢尝试的速度,而在那一瞬间,顾云熙看清了那对人的脸,或许,还看到了更多。
原本已欲脱口的声音顿时收住。
沈随安坐在后方,手握缰绳,张扬肆意。她怀中是一位少年,意气风发,丝毫不见怯意,一点都没有大户公子那样娴静端庄的气质。可少年偏偏在这种危险的时候去回头望,看向身后人时,眸中满是无法隐藏与压抑的爱意。
马蹄声飘远,二人的笑声也一同消散。
刺得顾云熙再不敢迈出半步。
*
沈随安喜欢骑快马,最好在毫无遮挡的地方乱跑,跑到耳边都只有风吹过的气流声,心脏几乎要跳出身体,才是最爽快的。
陆湫看样子,也真的不害怕。
“逸欢姐姐——”身前的少年回过头,朝她大声喊,“可以、再快一点——!”
小疯子一样。不过沈随安喜欢。
那便如他所愿,沈随安让踏苍索性放开了去跑。踏苍是匹好马,骨子里就带着追求速度的基因。
于是速度更快。
这种极限状态维持不了太久,一直跑到踏苍累了,二人也玩疯了,她们才逐渐减缓了速度。速度降下来,变成慢慢走,刚刚一直被风声吵得难受的耳朵一点点恢复了正常听觉,所以沈随安先听到的,是陆湫的笑声。
他笑得有点夸张了,身体不受控制一般勾下去,趴在马脖子上笑,弄得沈随安也忍不住跟他一起,不知道在笑着些什么。
有点蠢,但又挺高兴的。
“好玩!”他笑累了,缓了半天才直起身子,回头看沈随安,脸上满是兴奋,“逸欢姐姐,下次——唔,下次……等我回来,可以再随你来这里玩吗?”
下次,这可真是个遥远的字眼。沈随安笑意未敛,假装注意不到陆湫的情绪变化,只是看着他的眼睛,温声回答:
“好。”
“太好了!唔——”
有时候,也并非一定要矜持。
那双满是喜色的眼中多了惊讶——沈随安吻住了他还想多说话的嘴巴,堵住了他接下来的话语。这次并不是之前那次的,浅尝辄止的轻吻。而是更加深入,更加切实的。沈随安给了他反应的时间,给了他学习的过程。
对此,陆湫完全不会考虑拒绝这回事,没有一丝一毫的抗拒,小少年笨拙地、生涩地全盘接受,慢慢学着回应,他甚至还悄悄转了身,用手臂勾住女人的脖子,试图再离得近一点。
吻毕。
在分开时,沈随安清晰地感受到了少年的不舍。但现在只是给他一点甜头,不能太多了,于是沈随安没有继续。
“这算……陪我骑马的谢礼?”沈随安挑眉,戳了戳怀里人的脸颊,胡乱为自己一时的情动编造了一个由,又试图找补,“嗯……是不是太冒犯了,不太合适……”
“没,没冒犯……咕……”陆湫整张脸都红透了,喉咙滚动一下,咽了口唾沫,仍旧一刻也不愿意收回目光,灼热的视线紧紧凝视着沈随安的唇瓣,好像很馋一样,“我——自愿的,我愿意,多少我都……愿意的……”
“陆湫,记得我之前问过你的话吗?”沈随安揉了揉他的脑袋。
“嗯、嗯……?”陆湫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哪一句,有些发愣。
“如果我为了达成目的,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情……”沈随安缓缓说,她抬头看向远处,在那边似乎有几道人影,“你不许恨我。”
“我不会的!”陆湫此刻本就不太清醒,以为是她对此有了怀疑,急切地解释,“不管是什么事,我都不会恨逸欢姐姐——”
“我相信你。”
“所以,陆湫。”
沈随安强行让陆湫挪开了放在她身上的视线,也看向另一侧——那边是草场的入口,在刚刚踏苍减缓速度之后,二人便一直在朝着这边行进。
陆湫原本不懂沈随安是想让他看什么,但当他的目光注意到那几道人影时,整个人都不由得僵住了。
“我告诉了她们,说你在这里。”
“现在,她们来接你回家。”
身后人的声音一如往常地温柔,说出的话语却分外残忍。
第36章
第36章
陆守一站在远处,定定地盯着陆湫,目光晦暗不明。即使再怎么叛逆,再怎么不服管束,陆湫仍旧无法控制自己对母亲这种眼神的恐惧。他跑了这么久,本以为熬过今天,就可以再不管自己的过往,却没想到在最为欣喜的时候,见到了他避之不及的家人。
身边唯一的浮木,便是沈随安——但就在刚刚,她说,是她告诉的陆家人……?
有那么一瞬间,陆湫不敢去相信这个事实。身体的血液似乎都凝滞住,寒意遍布全身,陆湫惊惶地、无措地牵住了身后人的手,慌乱回过头,想看看她的表情,想听她否认哪怕一句,不是她做的,不应该是沈随安要把他推回那个牢笼才对——
但他对上的,只是一双和平日一样的,含笑的眼眸。
“别怕,”身后的女人俯身,亲昵地将脑袋搭在他的颈间,发丝弄得陆湫有些痒,但此刻的陆湫注意不到这一点身上的触感,“我会回来接你的。”
“真的……吗?”陆湫迟缓地问出了这句话,带上了一点鼻音,声音颤抖,“我……”
“真的,不会让你等太久,”她说,伸手捏了捏怀中人的耳朵,“信我,就像我也信你一样,好不好?”
如果是逸欢姐姐……一定,一定不会骗他的,一定是有由的。陆湫过了好半天才应了一声,拉过女人抚摸着他耳廓的那只手,放在嘴边,迟疑片刻,才印上一个吻。
沈随安觉得,陆湫本来是要咬她的,但最后放弃了。
“逸欢姐姐,”他将多余的情绪收回去,压下那一点委屈跟哽咽,有些眷恋地,小幅度地蹭了蹭她的手,“我相信你,一直都是……不管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会接受的,利用也好,玩弄也好,都没关系……”
“我只是,只是想知道……”
“我是不是还有用……?你并不是要把我丢掉,对吗?”
“你……还想见到我的,对吗?”
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对陆湫的试探很没有必要。怀中的少年一直都是如面上展现出来的一样纯粹。只是,他或许还没能察觉,自己眼中最好的、最温柔的人,偶尔也会故意做那么一点坏事。
大概也算是一种另类的有恃无恐。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沈随安不想就此收手,逗了就逗了,多等几天的事情,大不了待陆湫进了家门再好好哄哄罢——说真的,到时候可能都不需要哄了,她感觉陆湫自己都能哄好自己。不过既然对方这样难过,她还是应该去给人准备点赔礼的。
她看了眼面前的陆守一,当着陆湫母亲的面把怀中少年抱下了马,看着他的双眼,浅笑着回答:
“我自然是想见你的。”
小少年早就红了眼眶,但听了这话,他脸上却泛起了笑意,即便并不明显,也是真心实意的。陆湫做了个深呼吸,目光在沈随安身上流连:
“……那便足够了。”他温声说。
这样,就足够了。
*
顾云熙一步一步,走到了草场的入口。腿好疼,每一步都带着刺痛,即使身边有人搀扶着,他的步伐也不免狼狈。
比起身体的疼痛,更难受的是心中。
沈随安确实是不要他了。是因为他丢了那条狗吗?是因为他不跟她去见沈涵吗?还是……那句话呢?顾云熙立在入口处,不愿离开,也无法离开。即使不受伤,两个男子走回顾府也太过危险,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草场这边遣人去告知母父,可顾云熙知道,他会因此被责骂。
恐惧——这份情绪,原本在顾云熙心中,是绝对不会跟顾家人联系在一起的。可现在他却害怕去面对母父,害怕去面对姐姐与兄长。
于是他望向远处,看着那二人骑在马上,向着这边走来。女人似乎极为喜爱怀中的少年,甚至不在乎还是在外面,完全不顾礼仪规矩地去同那少年亲吻。就连吻毕,她的手也仍不老实,一会儿去捏那少年的耳垂,一会儿去搂他的腰。
顾云熙知道,沈随安其实很爱同枕边人亲密。在房事之后,那段短暂的温存时刻,她其实是有些粘人,甚至是烦人的。要抱着人不放,总爱这边摸摸那边蹭蹭,把顾云熙逗到生气了还在那边笑,半天才过来哄人。
这女人哄人的方式简直差劲,除了送东西,便是一句一句磨,如果她自己没了耐心,即便顾云熙这边态度松动,她也会忽然觉得没了趣味,转身就走。好像她哄人为的是自己开心,而不是真心想把人哄好一样。
坏心眼。
每次顾云熙见她这样,都会下定决心再不她,非要给她点教训。可每次,这人又盈着笑脸过来找他,给他分享新奇的好玩意儿,给他吃点心,给他讲些逸闻趣事,他便又心软了,不再同她置气,不冷不淡地回复。
但,沈随安这样做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顾云熙呼吸一滞。他看见那少年将女人的手拉到嘴边亲吻,看见那人用脸颊蹭他……这些行为,无一不代表着,少年喜欢她的触碰。
……他本以为,是沈随安一点点厌弃他了,习惯他了,还觉得腻了,才不再那样总是逗他开心。
或许,是他自己,从未给过对方一点回应。
他喜欢的事情,沈随安不知道,见他没什么反应,便不会一直做。他爱吃的东西,不告诉她,那她也会一直注意不到。这个女人并不细致,她的目光不会永远凝视一处,如果他不说出来,沈随安便无法察觉。
而他曾经说过的,喜欢的东西,又有哪一样,对方没有送到他手上呢?
胸口积了一股无名的恼怒,不是对沈随安,而是对自己。顾云熙站在阴影处,听见了沈随安的那句“想见你”。
可是,可是顾云熙也——很想见她啊……
他还有这份资格吗?
指甲深深嵌进手心的肉,他咬着嘴唇,抬眸,向着对方走去。
*
送走了陆湫,沈随安让人将踏苍也安置好,这才拢了拢之前被风吹乱了的头发,回头看向那边一直在盯着她的主仆二人,语气随意,却带着几分淡漠:
“顾小公子一直看着沈某,是有什么事吗?”
早在之前与陆湫一同骑马的时候,她注意到了奔跑而来的顾云熙。当时若非她让踏苍扭转了方向,顾云熙可能就要被马给误伤到了。离得那么近,好歹也是在同一屋檐下住了三年的前任夫郎,她自然不会认不出。
只是顾云熙今天的模样,不像她以往见过的任何一面——青年身上的衣服并不整洁得体,而是稍显凌乱的,发髻也有些松散。最为明显的还是面容,早在以前,顾云熙时时刻刻都会保证自己足够漂亮,即使未施粉黛,他也应靠着容颜吸引目光。
但现在,他的面色不再红润,而是偏向苍白,整个人身上也再无骄傲,甚至连强撑起来的气势都看不见了,显得颓败而孤寂。即便仍是美人,也失去了许多华光。
李凭前辈倒是会喜欢,沈随安忽然想到。李凭爱玩,偶尔闲了还会去逛南风楼,虽未娶夫,却经验颇多。她曾说过,以前在南风楼碰见了个新人,皮相好就算了,身上还带着点叫人可怜的气质,像是什么落魄公子一样,十分招人疼。只可惜她来的不巧,那人已经被破了身,如果仍是完璧,她是愿意把人赎下来养着的。
那个时候她不懂,为什么偏生喜欢落魄可怜的?如果只有可怜,她觉得没什么意思。沈随安更喜欢的,是带着光彩的,人也一样,物也一样,风景也一样。
现在的顾云熙,在她看来,应该没有曾经在沈府时好看。
“沈二小姐……”顾云熙眼底似有水光,声音虚弱,语气是她从未听过的弱势与恳求,看起来极为可怜,“我受了伤,无力行走,身边仅有一名小侍,暂时无法归家……现在天色已晚……可否麻烦您,送我回顾府……”
“顾某必会感谢沈二小姐……”他干涩的吐出这句话,即便沈随安猜测,顾云熙应该也拿不出什么谢礼,“以及……以前的很多事,对不起……”
最后一句话有些模糊,沈随安没听太清楚,好像是在道歉,但怎么可能?沈随安挑眉,所以,他大概被人扔在这儿了。真稀奇。
以沈随安对他的印象,顾云熙向来对骑马没什么兴趣,鲜少来草场。同他一起的不太可能是顾家人,顾家人不管怎样,起码不会扔下他,可若是和人结伴出行,他又怎么会让自己成为被丢下的那一个?
不过,既然已经和离,对方便与她没有关系了。无恩无怨,当成生人即可,犯不上故意去给人找不痛快。反正平日碰到这种事,她也会顺手去帮一下的。
“随我走吧。”
沈随安落下一句话,转身前往自家的马车。身后的青年好似都没想到她真的能答应,连忙与仆役一起快步跟上。
墨竹帮忙扶着顾云熙,也上了马车。沈随安却没上,她忽略掉身后那道有些明显的视线,骑了马,走在最前方,准备先行回国公府。
都已经是和离的女男了,不适合待在一起。她知道分寸。顾云熙的想法与她无关,道歉也好,不道歉也好,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沈随安不在意。
今晚,或许还会有些家事需要处。
*
“……母亲。”陆湫走在陆守一身边,吸吸鼻子。
“你倒是能耐。”陆守一紧锁着眉头,一反常态地没有直接开骂或者动手,只说了一句话,便率先走出草场。
陆湫此刻无心察觉陆守一的不同,他情绪低落,慢吞吞地跟着母亲上了马车,上去之后才注意到,陆椿其实也在,似乎还想开口说点什么。
“湫哥……”
“嗯。”
此时的陆湫完全不想去会旁人,即使是陆椿,他也只是点了个头打个招呼,便别过头,一个人窝在一边待着去了。陆椿见状,将未说完的话语吞进肚子,也不敢问。
所以他哥是怎么偷跑了半个月,就真的勾搭上沈二小姐了?马上就要嫁进沈府,他哥这又是在不高兴些什么?
虽然还未正式提亲,但这事儿应该也拖不了几天。母亲还被沈随安特地警告了,出嫁之前陆湫身上绝不能再添新伤,但看湫哥现在这个样子,陆椿都怕他自己一脑袋撞墙上。要是本人自己闲的没事弄出了伤口,沈二小姐是怪湫哥还是怪他们?
小小的马车,只有陆椿一人如坐针毡。
不过陆椿下定决心,以后要向着湫哥学习。或许天天背男德男训还真不一定有当兵打仗有用,那么多世家子弟学了十几年,连左丞相家的公子跟顾家的幺子都没争到,最后竟然让他这个笨蛋哥哥占了沈二小姐夫郎的位置。
如果不是被骗——他也想象不出沈二小姐能从区区一个陆湫身上图谋什么——陆椿愿意天天学哥哥练棍法,盼望自己也能求得这样一门好亲事。
第37章
赵岚卿半躺在榻上,怀中抱着只狸奴抚摸,姿势随意,表情平和。另一边,沈路同李昭坐在靠墙的座椅上,虽然手边有着茶水,但二人似乎都没心思去饮用。沈路目光玩味,而李昭则是肉眼可见的不满。
“想好了?”沈路挑眉看她。
沈随安在沈路眼中,一直是个不需要太过规训的孩子。她通透,干净,有着自己的追求,不管是岚卿还是沈路,都只是希望沈随安顺遂如愿,之前那次婚事少见地让自家女儿产生了不满,那便不要了。
可沈路没想到,让沈随安自己去决定的亲事,来的这么快——还刚巧是之前当街对自家女儿说什么“想成亲”的那个傻小子。
“想好了,”眼前的沈随安点头,她站得端正,表情带着笑意,眼神却格外坚定,“不会再改。”
“简直就是胡闹……!”李昭面露愠色,深吸一口气,“一个陆家子而已,喜欢就喜欢,把他带来当个侧室都是便宜他了……你偏要让他当正夫?那个蠢样子,又没教养又不懂礼数,以前还混过军营,哪里是个能管家、能拿得出手的?”
“没事,”沈随安倒也不跟李侧君置气,语气平和,“我会教他的,他年纪小,时间还长。”
“你……!”李侧君的手指紧握住扶手,指尖都泛了白。
“顾公子进门那年,比陆湫还大一些,三年过去,一直没学着管家,我看李侧君也从未催促过,”沈随安眨眨眼,“怎么偏到了陆公子这里要这么着急?”
“人家顾云熙好歹是个正经的世家公子——这个陆湫,怕是连最基本的进退有度都搞不懂罢!”李昭恨恨地瞪着沈随安,但不是针对她,而是针对还未进门的陆湫。
他早觉得陆湫这小子不适合在沈随安面前晃。李昭其实并不是太在乎出身,但出身跟品性起码得有一个拿得出手。这陆湫外表灰头土脸、性子横冲直撞,出身还算不得好,哪一样拿出来都不占优,叫他怎么放心让这人给逸欢当正夫?!
“那倒正合适,”沈随安笑起来,轻飘飘地说,“反正我也不怎么遵规守矩,外面人都知道我自由散漫惯了,娶个夫郎同我一样又何妨?”
“逸欢,我看你……!”李昭几乎要气得站起来。
“行了……”沈路拦下即将发作的李昭,叹了口气才问道,“你为什么确定是他,你心悦他?”
“应该……还算不上彻底,”沈随安低敛眼眸,“或许之后会。”
“你记着,”沈路提醒着,“这次如若再错,我可不会给你兜底了。”
“自然。”沈随安颔首。
“岚卿,”沈路望向榻上未发一言的男子,柔声问,“怎么样?”
“逸欢想要,便娶回来罢,”赵岚卿浅笑着,“记得带来给我看看招不招人喜欢。之前那顾公子成天郁郁寡欢,叫人看着难受。这次找个活泼些的,也好。”
“岚卿……”李昭愤愤地看着赵岚卿,像是责怪他也跟沈路一样随便决定。
“……那这事便敲定了,”沈路点头,“明天找人去算算日子,安排提亲。”
“才时隔两月,又是和离又是结亲,你也是彻底不在乎名声了,”李昭缓了半天才说道,话中带刺,“你非要娶他,看来我也拦不住,但这次婚宴不可能让你大张旗鼓地去办,我丢不起那个人。”
“女儿知道。”沈随安没反驳,应了下来。
即便旁的能争,但婚宴是没办法的。她同顾云熙和离本就不出太久,再娶也稍显仓促,即便从提亲到结婚起码还有半月,拢共也不到三月时日而已。
大概只能请点好友跟两方家人了,或许都摆不了几桌。
第一次结亲时,很多事情都不是沈随安需要考虑的,不过这次或许她得提前做些准备,毕竟李侧君不可能在陆湫身上花太多心思,顶多让人安排着走个流程而已。看来她要去找孟青桓取取经了。
……会不会太显草率?沈随安有点苦恼。或许她可以在其他方面稍微加些分量,比如,聘礼,或者婚轿……
沈随安觉得,自己该进宫一趟了。
*
陆湫这两天可以说是寝食难安。
他偶尔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刚得知沈随安娶夫的那段日子,只要一想到对方就很想哭——也不只是想,他确实经常在哭,没哭出声,只是做些什么都会不自觉掉了眼泪,随手擦了再继续而已。
陆湫本以为自己不爱哭的,可即便他对沈随安不会有埋怨,但……也会因为见不到她,因为心中的忐忑而难过。
逸欢姐姐说过,她会来接他。
所以陆湫要等。
不过令人不解的是,这次回家,家里人一反常态地没来教训他,骂他,也没人问他之前偷跑的事情,更没人提起惩罚。
尤其那武氏更是诡异,远远看到他,不上来找茬儿就算了,还跑得比谁都快,母亲也不来过问他,仿佛把他当成了空气。除了陆椿时不时愿意过来陪他坐会儿之外,整个陆家都没人他。
倒也不错。陆湫抹了把眼睛,心想。总比被她们揪着去跪祠堂要好,起码身上还不用太疼。但越是这样,陆湫就越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好像她们在安排着什么大事,要彻底摆脱他了一样。
一直到今天。
陆湫是被陆椿跟陆元枫晃醒的。他最近晚上睡不着,白天有时候昏昏沉沉就在榻上睡着了,但白日睡觉又很不安稳,所以精神一直很差,身上都没了之前那股冲劲儿。从睡眠中强行抽离的陆湫揉着惺忪的睡眼,极不情愿地用力眯了眯眼睛,喉咙咕哝着:
“干嘛啊……”
“干嘛?”陆元枫扬了扬脑袋,戳戳他的额头,示意他一起出门,“人家都来提亲了,你还不把自己捯饬得漂亮点?我还以为你早收拾好了呢……”
提、亲?
一个词,把陆湫给震精神了。
梦中悲伤的情绪还未完全散去,本就不太好用的脑袋强行快速思考,也难免忽略很多细节。
提什么亲?谁来提亲?那个董松不是死了吗,为什么她们还打着把他嫁出去的主意?这次又是要把他嫁给谁?要是没能跑掉,要是还在陆家,他……
他还能等到沈随安吗?
鼻子发酸,陆湫紧紧咬着嘴唇,想忍耐,却又没办法继续坚持了。积攒下来的难过总算到达了极限。他偏执地相信沈随安会接他走,可是如果家里人一定要把他送走,他还能坚持到逸欢姐姐来吗……?
“……走开。”陆湫低声说。
“嗯?”陆元枫没听懂。
“我说……走开!”陆湫低吼着,他的情绪几乎处在崩溃的边缘,再也忍不住眼泪,强压下哭腔大声喊着,“管她哪家提亲哪家要娶,我不、呜……不嫁!”
“你在说什么?”陆元枫莫名其妙,“这不是你早就想……”
“湫哥,你是不是跟她闹了脾气?”陆椿担心地看着陆湫,想劝一下自家哥哥,“这种时候可不能乱发火,要是把亲事搅黄了,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啊。”
“我不要去……!”陆湫根本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一味地抗拒,“我根本不想嫁给其他人,除了逸欢姐姐……我谁也不要嫁!”
“陆湫,”陆元枫与陆椿对视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你先听我说。”
“大不了、呜……大不了你们打死我!”陆湫现在根本听不进去她们的话,胡乱抹着眼泪,“打不死我就再跑一次!”
“你知道是谁来提亲吗?”
“还能是谁!我又不认识,又不喜欢!”陆湫哭得脸都花了,就连以前被两个人欺负惨的小陆湫都从没这样狼狈过,“管她谁来,我都不去!”
“是沈二小姐。”陆元枫说。
“你们——”
陆湫的话语跟哭叫忽然停住了。
半晌,他愣愣地转过头。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是在做梦,或者还没醒,于是喃喃问道:
“什、什么……?”
“是沈随安。”陆元枫重复了一遍。
“她来提亲了。”
“说要娶你。”
*
晕乎乎的。
陆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陆椿紧急收拾了仪表,换了衣服还梳了头发,也不知道是怎么跟着自家姐姐跟弟弟走到正院的。
原本宽敞的正院中摆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红色箱子,都堆了一面墙,还有一些装不进箱子里的、被红布盖着的东西。
而在他赶到的时候,那个朝思暮想了许久许久的人,恰好从会客厅迈出。她身后跟着几名仆役,还有陆守一和武氏。陆守一手中拿着一张纸,陆湫甚至不敢去想那是什么。
他就这样呆立在一旁,远远地看着沈随安同他的母父行礼,看着对方朝他走来。
沈随安今日身着正装,不像平日那般随意温和了,连发髻都一丝不苟,整个人显得极其文雅,但又带着些凌厉,连一张讨喜的笑面都似有深意。
可在与陆湫对上视线时,沈随安眼中的防备与挑剔顷刻融化,只剩下纯粹的,令人上瘾的欢喜。
迎着陆湫略显傻气的视线,沈随安走上前。
“这是哭了?”她倾下身,注意到了少年有些泛红的眼眶,碍着周围都是陆家人,忍住了没去捏陆湫的脸,笑着说,“放心,我没反悔。”
“我说过会来接你的。”
“陆湫,愿意嫁给我吗?”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安抚了。
一切的不安都化为了难以抑制的狂喜,他根本不想忍耐,也不会去管对方之前故意瞒着他的那点心思,只是做了当下自己最想做的事情,哪怕陆家人都在看着,哪怕现在这个时机或许不太合适——
陆湫紧紧地、用力地抱了她满怀。
“……嗯。”他说不出话,只能发出闷闷的鼻音。
愿意。
他可以成为她的夫郎了。
第38章
如果不是沈随安提醒,陆湫真想这么一直抱着她不松开。但奈何这里还是陆家,不管再怎么随便,也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在出嫁前跟对方卿卿我我,所以沈随安没让他抱太久。
“……好好收拾,到时候高兴点,”沈随安笑他,“哭着出嫁可不怎么好看。”
“嗯!”陆湫点点头,仰着脸望她,明明眼底还有水光,嘴角已经笑起来了,只是嗓音还哑,听着怪可怜,“我一定用心准备……!”
“行,那今日便到此了,”沈随安冲他眨眨眼,“记得看我写的婚书。”
“好!”陆湫应着,恋恋不舍地注视着她走远。
临别时,沈随安留下了一个老公公,说是来帮他待嫁的自己人,叫他有任何事都同公公商量。老公公姓卫,估摸着跟陆湫爷爷一般年纪,身子骨倒是硬朗,面相看着慈祥的很,做事也利落。沈随安不放心陆家,更不放心那武氏,怕出意外,索性让沈家这边来全权安排,也遏制了陆家想卖个情分的想法。
只是,陆湫稍微有些受不住卫公公这张嘴。这老公公简直会说话得要命,噙着笑把他当亲孙子一样,一口一个新夫新郎,还总说陆湫有福,肯定是沈二小姐喜欢紧了他,才会不放心旁的人,安排卫公公过来帮忙的。
活这么久,陆湫从没碰见过嘴这么甜,还这么会夸他的人,不如说,从小到大,他其实都不曾听过几句夸赞,所以每次那卫公公一开口,他都被夸得脸红。因为这卫公公的每一句话,都在证明他并不是在做梦,而是真的、真的可以嫁给沈随安了。
他好高兴。
是连做梦都会笑醒的那种高兴。
实不相瞒,在提亲当天,陆湫回到房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关起房门,在床上胡乱打了十来个滚,把自己头发滚得一团乱,身子彻底滚累了,才勉强消耗掉那一点过分溢出的精力。
他握住了与沈随安的缘分。
等再过些时日……沈随安,就是他的妻主了。
“嘿嘿……”把自己折腾到筋疲力竭,从床榻上抬起脑袋的陆湫傻笑着,摸出自己藏在枕头下的小鸟哨子,捏在手中看,边看边忍不住欢喜。
曾经的自己,如果知道他将会真的嫁给沈随安,嫁给在他生命中留下一道光彩的那位神仙姐姐,应该也会高兴得要命吧。那是他年少时候唯一的愿望,他本以为,本以为这份愿望是幻梦,永远不会视线……但现在,他的梦成真了。
好像这世界上,再无别的事情值得他期待了。
他看了那封婚书。
其实陆湫上学堂时没怎么好好读书,文化水平只能说是勉强认字,叫他提笔写点什么,是半天憋不出来一个字的。那上面有些文绉绉的词,陆湫看不明白,就叫姐姐讲给他听,他记下来,准备等以后问问逸欢姐姐,是不是那个意思。
不过他其实也能看懂那么一两句。
沈随安写下了“此生不负”。
他不知道沈随安是用怎样的心情与神态写下的这几个字。沈随安字好看,潇洒得很,他听说过旁人对沈随安的评价,说她的字水肉石骨,柔中带刚。说她为人也如此,看似随遇而为,实则自有坚持。
那么,他也会如此——不,即使逸欢姐姐不曾这样许诺,他也依然,依然会做到的。
对她忠贞不渝,一往情深。
此生不负。
*
陆湫去找了自己的爹爹江念。
江念偏居在一个小小的院落,他性子怯懦温婉,从不主动出来打搅旁人,想避开同武氏的争端,只能龟缩起来,尽量少出去碰霉头。
最开始的时候,父子俩是住在一处的,不过后来陆湫被从军营扔回来,武氏看他不顺眼,觉得他翅膀硬了,便给陆湫扔到了个更为偏僻的院子,挨着祠堂,方便罚他,还让他远离了爹爹。
最近杂事太多,陆湫没时间去爹爹那边走动,上次跟爹爹说话,还是他挨了冒名从军的打之后,爹爹在他床边哭个不停,边哭边给他念男德男训,搞得陆湫烦得要命,只能找借口身体不适让爹爹先离开了。
这次再见,陆湫还是有几分忐忑,怕爹爹责怪他之前的那次偷跑。
但陆湫似乎是小看了“嫁进庆国公府”这件事的重量。他的爹爹一反常态地对他有了笑脸,眉间多年不散的愁绪也少了许多,轻声细语地问他,沈二小姐对他如何,陆湫每答一句,江念都忍不住笑,末了,把儿子搂进怀里,竟然是哽咽起来,喜极而泣一样,一遍遍说着,好,好。
“湫儿,”江念声音放低,温声对陆湫讲,“能跟沈二小姐成亲,是你这辈子最大的福分了。所以你记着,多去问问卫公公人家的喜好,然后这几天,你先住在我这边,同爹爹学学之后的规矩,莫要嫁进去后被其他人笑话了。”
“爹爹,我知道了,”陆湫鲜少见爹爹一句都不抱怨,全心向着他的模样,于是也不抗拒,反而一口答应,“我一定好好学。”
“好孩子,”江念脸上有了喜色,但很快又化为歉疚,“……只是可惜,按来说,你是该有一身婚服的。但我之前给你做了几年的婚服,在你从军那几年,被武氏给拿去烧了……那时候,就连我也以为你死在了外面……是爹爹没用,没能保留下来,委屈了我们湫儿……”
“没事的,爹爹,”陆湫轻声安抚,“湫儿不怪你。卫公公说,明日带我去一家她们挑好的铺子选料子,给我做一身更好看的婚服,到时候肯定不会给爹爹丢面子。”
“那便好,那便好……”
一般来说,正常男子出嫁时穿的婚服,都是自己亲手从小开始绣,或者由爹爹绣出来的。陆湫小时候学过绣工,只是学得不怎么好,后来他变得“顽劣”,便再未碰过针线。不过沈随安应该是预料到了这点,早已经给他安排好了。
卫公公同陆湫解释过,因为沈家家主的侧君李氏可能对他有所不满,再加上怕招惹了外界风言风语,所以这次婚宴要简办,不能过分招摇。即便如此,那些该准备的东西一样都短不了他,叫他放心。
陆湫才不在乎什么婚宴简不简单的,毕竟他是新夫,走完流程便被送进洞房了,又不能在宴席上吃饭,管它简还是繁。
明日出门,去铺子量一下身丈,挑选婚服的料子,再上街买些喜欢的首饰。卫公公说那家铺子做衣服又快又好,王城不少贵人都会在那定做衣服,沈家便是之一。那边听闻沈二小姐娶夫,便将陆湫这个单子给往上提了许多,明日去挑一下,等出嫁前几日便能做好,到时候再去亲自试试,有什么不合适的好改一改。
除了这些,还有准备嫁妆的事。
陆家不至于那么蠢,虽然沈二小姐不愿意她们插手太多,但庆国公府这一高门大院,她们攀附不了,也不敢得罪。即便之前对陆湫有所不满,但从今往后,想对陆湫如何,还得掂量一下自己有没有那个能力去对付他妻主。所以嫁妆这方面,那武氏倒是咬着牙没克扣,给他备足了分量。
江念这些年生活一直很拮据,陆守一腻了他之后很少去看望他,对他不管不问,武氏对江念的苛待她知晓,却从不表态,只是偶尔的时候愿意去留宿一宿,除此之外便再无过多表示了。
不过毕竟父凭子贵,在陆湫搬到江念的院子之后,他们父子二人倒过得还算不错。原本陆家还想给他们都拨几个男侍去照看,但陆湫不爱被人跟着,况且他身边有卫公公帮忙,索性只留下了一个看着顺眼些的,给爹爹用。
等陆湫离了家,嫁进了沈府,爹爹就只能一个人在陆家了。偶尔想到这个,陆湫会有点难过。他不是个黏爹爹的孩子,但他也从不会对爹爹生怨,爹爹一个人在这里,他并不放心。
只是,现在的陆湫还不敢对沈随安求助,这件事也只能暂时按下,待之后有机会了,再看看能不能给爹爹身边安排些能保护他的人,或者直接把爹爹接走。
*
陆湫最近也依然睡不好。
之前是因为怕自己坚持不到逸欢姐姐来,太难过了才睡不着。现在,是每日都在期待出嫁,学习礼仪规矩,生怕自己做错一点事情,又紧张又欢喜,根本睡不着。
即便睡着,陆湫也会梦见自己把一切都搞砸,或者这件事根本不是真的的样子。每次只有惊醒之后,看到那封婚书,他才会放下心。
他有在好好学。
以前不学,是怕自己太规矩了被欺负。现在学,是怕以后出门在外,叫逸欢姐姐丢了面子。
陆湫是真的对那些个东西不感兴趣,但为了沈随安,他愿意去做。于是他去学厨艺,差点让厨房着火;他去学绣工,绣出来的帕子像是擦地的抹布;他去学化妆,除了让自己变得更吓人之外毫无用处。
陆湫保证自己努力过了,就连爹爹让他每顿少吃饭,不能显得食量太大,他都照做了,哪怕最近经常饿得晚上肚子咕咕叫,他也没有悄悄偷吃。
只是,在不擅长的方面努力,似乎没什么太明显的效果。他有些挫败,想去耍耍棍子放松,刚一走出门便被爹爹拦下。
“不要整日舞刀弄枪,湫儿,”江念这几天教陆湫教得焦头烂额,生怕自家孩子进了沈府却被人厌弃,到时候落得个跟那顾小公子一样的下场,“听话,没有女人喜欢打打杀杀的男人。”
“……噢。”陆湫不情愿地放下了棍子。
“今晚记得来我这里,”江念提醒着,与陆湫耳语,“你得知道行房事的时候怎么伺候妻主。”
“行、什么……?!”陆湫傻住了,整张脸涨红,“这个、这个也要学的吗!”
“对,”江念点头,“新婚之夜不就要做?到时候冒犯了妻主怎么办?当然要学。你记住,做这种事的时候一定要懂得以退为进,不能太主动,不能孟浪过头,要照顾妻主的感受,但别太缠人……”
要守规矩,要克制,要谨慎,要安静,要轻声细语,要维持仪态,要控制表情,让自己显得更漂亮,不能冲撞妻主,不能拒绝,不能声音太大,不能乱动……
陆湫听得迷迷瞪瞪,反应不过来。
对啊……对啊!新婚之夜,他要跟沈随安——
行房。
第39章
虽然沈二小姐即将成婚一事没有被大肆宣扬,但还是有小道消息不胫而走。尤其是某些一直有心关注的人,几乎在提亲当日便得知了这件事。
听闻那曹家公子曹语霖近几日在家里是茶饭不思,哭成个泪人了,虽然他知道自己很难嫁给沈随安,虽然他清楚沈随安年纪轻轻,又被那么多人爱慕,一定会再娶夫郎……可是,如果对方家世优越,或者是像顾云熙那样起码外在足够亮眼,他也就忍了。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那个他视作脚底尘埃的陆家黑小子?!难道让沈随安动心的方式就是直接问“可不可以和我成亲”吗?那他自己为什么不早一点说——
这边的曹家公子为此伤心欲绝,另一边的柳家公子柳箐听到这消息,可是摔碎了个茶盏,吓出一身冷汗。
但比起外人的反应,沈随安还是更关心家里人。
沈涵最近很爱撒娇,很黏她。近几日沈涵身体好上了不少,还因为总有乌裘一起玩,脸上也多了些笑,但他听到沈随安要娶夫的消息时,表情逐渐化为了忐忑。
“我……”沈涵嗫嚅着,牵着姐姐的手,“二姐,他、他会不会跟顾公子一样,不喜欢我……”
“不会的,陆湫人很好,放心,而且他比你也大不了几岁,”沈随安摸了摸弟弟的脑袋,“到时候,你可以和之前一样找我玩,也可以试着和他一起玩。”
“嗯……可是,你要陪我一起,”沈涵只是勉强点了点头,“我不想单独跟不认识的人说话……”
“好,我会陪你的。”沈随安缓声安抚。
看来在未与顾云熙和离那段时日,小涵是受了一些委屈。沈随安记挂着,到时候还得试试让陆湫跟小涵打好关系,即便没办法做特别好的朋友,起码也得稍微熟悉一些,不能相看两厌。
上次骑射会那件事过了几日后,太女派手边人给她带了一封密信,说是通过那个盗贼少年,查到了越王做了一些不怎么干净的事情,但她暂时还没抓到对方真正的把柄。过段时间她会叫那少年假死,将人暂时安置在沈家。越王最近与她表面和气,私下一直有所动作,不知是不是试探,她害怕自己这边打草惊蛇,只能借用一下沈家的力量。
沈随安把这件事丢给了沈明琦。她忙着准备婚宴,暂时没空处那些争端。
况且,沈家对这种政治斗争一直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陛下的立场便是庆国公府的立场,太女的行动她不便掺和太多,但只要太女仍与陛下和睦,沈家也不会介意给宋荆行个方便。
*
陆湫吃着自己做出来的杂烩汤,食不知味。
这汤卖相不好,各种蔬菜、面疙瘩跟香料搅和在一起,乱炖成一锅,看着就叫人没食欲。败絮其外就算了,闻着也怪怪的,吃着吧,只能说东西都炖熟了,至于味道,那还真是一言难尽。色香味俱不全的杂烩汤实在少见,即使是不挑嘴、好养活,从来都不忌口的陆湫,都没有自欺欺人地硬说好吃。
也就是他从小饿怕了,最近还经常被爹爹勒令缩小食量,少吃一口就饿一顿,所以即便不爱吃,还是会努力继续往嘴里送,不想浪费,边胡思乱想,边慢慢吃完。
他想的是昨日爹爹教给他的东西。
越想越焦躁,越想脸越红。
等之后,他会跟沈随安做……那样亲密的事情,一想到这里,陆湫就觉得身上热得不行。虽说,他自然是喜欢的,自然是想跟对方亲密接触的……只是,陆湫怕自己做得不够好,若是在那过程中让逸欢姐姐不满意了,对方是不是就不爱同他做那些事了?
那可不行……!
陆湫拍拍自己的脸颊。
不管怎么样,也要做好!
爹爹说,必须要在床榻上讨得妻主欢心,才能跟妻主过好日子,才会更快抱上女儿,稳固位置。虽然陆湫觉得现在去想孩子的事情还太早,但若是一开始就给逸欢姐姐留了坏印象,弄得对方不想跟他行房,陆湫是绝对没办法原谅自己的。
比起其他的事情,或许这个才最为重要,也是陆湫成婚会碰到的第一道难关。思虑过重,弄得陆湫吃饭都忘记了时间,一直到爹爹催促,卫公公还亲自进来找他,他才后知后觉想起来,今天是去挑婚服的料子、还有采买首饰的日子。
陆湫应了声,迅速把碗中的杂烩汤扒拉进嘴,这才慌忙跟着出去。
这次出门,陆椿跟着他一起。陆湫自己不懂什么首饰好看,不会挑,只能叫弟弟帮忙看一看选一选,卫公公说,逸欢姐姐叫他多挑点好看的首饰,到时候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她看着开心。陆湫听到这话就心下泛甜,傻笑着答应。
除却这些,他今天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那就是穿耳孔。
一般来说,男孩子都会在六七岁的时候穿耳,再晚一点,十一二岁也该穿完了。但那个时候他跟爹爹连府中的炭火都不够取暖,冬天父子俩裹着同一块被子睡觉,哪里还有空管他的耳朵。
到了后来,武氏本想用穿耳这事给陆湫一个下马威,结果陆椿给陆湫通风报信,说武氏根本不愿意给他好好养护耳朵,就是想故意害得他伤口恶化,所以陆湫硬生生顶了回去,死活都不听话,陆家仆役摁不住他,只能作罢。
于是,穿耳一事也就拖到了今日。
早在先前,沈随安就碰过几次他的耳朵,应该是在那时候注意到了他没穿过耳孔。卫公公说,沈二小姐的意思是,如果他不愿意也可以一直不穿耳。但陆湫想起别个男子耳朵上挂的装饰,想到逸欢姐姐似乎很喜欢碰他的耳朵,于是心一横,还是决定要穿。
他也想戴漂亮的耳饰,给逸欢姐姐看。陆湫在外表上一直有些自卑,他觉得自己长相不够好看,本身皮肤黑黢黢的就算了,又不会给自己上妆施粉黛,要是再连好看的装饰都戴不了,他也没办法去讨逸欢姐姐开心。
陆湫觉得,自己应该开始在外表方面下点功夫了。
*
“……好了?”陆湫没敢乱动,即便穿耳之前已经把耳朵都给冰得麻木,但疼痛也依旧无法完全忽略。
两边的耳朵都还在疼,好像被塞进去了什么东西,并不算大,像一根小木棍,那人说是草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穿过肉的感觉,让陆湫很是不适应。
“可以了,小公子,”负责穿孔的男医回答,“这七日每日都要更换草杆,更换之前要记得先将草杆洗净,在火上通烤一遍,放凉之后再换,否则可能会污染了伤口。”
“我记住了。”陆湫认真点头。
“七日结束后,每两到三日更换一次,持续半月左右就可以完全养好了,不过之后也是要经常更换清,还有这药膏,记得每日按时涂抹……”
听完了繁琐的注意事项,陆湫才同卫公公、自家弟弟,还有几个仆役一起离开,前往之前说好的裁缝铺子。
这家铺子确实有很多人在等候,里里外外全部都是人,一楼的招待忙得脚不沾地,而且能看出有不少客户都是大户人家的家仆,足以看出这里生意是多红火,名声是多好。
好在他们不用和其他人一起等。卫公公说了庆国公府二小姐的名头,陆湫便可以通过旁边的另一道楼梯,走入楼上专供给特殊客人的店铺。
“怎么才来?”上楼上到拐角处,一道熟悉的声音自上而下传入耳中,“我可是等了好半天呢……我的准新夫?”
抬头看去,他朝思暮想的、昨夜还出现在他旖旎梦境之中的女人正扶着栏杆,含笑看他。
“……逸欢姐姐!”陆湫愣了片刻才回应,话语中满是惊喜,三两步跑上了楼,来到她身边。
他是待嫁的新夫,而她是新娘官,本来她们是不该在婚前私会的。可逸欢姐姐说,她在这里等了半天……所以,她是在等他,她是想见他。
这个猜测让陆湫忍不住红了脸,提亲那日,自己惊喜到说不出话的丢人反应还历历在目,而最近,他脑袋里的沈随安总是与某些缠绵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叫他见了人就控制不住地有些害羞。但即便害羞,陆湫也依然望着她,只需看着,就会不自主勾起嘴角。
“我真的要和你成亲了……!”他双眼都是难掩的喜悦,“嘿嘿……逸欢姐姐……”
沈随安随手揉了把少年发热的脸蛋,感觉陆湫今天看起来格外不聪明。她挑挑眉,不问当事人,而是问陆湫身后的卫公公:“他最近都这样?”
“陆公子每日都在盼望出嫁,”卫公公面容慈祥,慢悠悠回答,“也每日都念叨着二小姐。”
“快了,莫着急,”沈随安戳戳他的脑门,凑近看了看陆湫的耳朵,“耳孔穿得倒是不错,刚才去做的吧,疼吗?”
“不疼,过几日就好透了,”陆湫稍微躲了躲,沈随安的气息弄得他耳朵好痒,不过陆湫并没有完全退开,而是拉住沈随安的手,捏了捏,小声说,“逸欢姐姐,你是想……陪我选那个、婚服的料子吗?”
“对,”出门在外,还是未婚妻夫,不适合太过亲近,沈随安觉得到这里便差不多了,于是主动退后半步,温声解释,“我的婚服也会在这里做,一起选的话,可以做配套的,到时候看着会搭配一些。”
“嗯!”陆湫眸光闪烁,神色期待,“逸欢姐姐到时候一定会很好看!”
“莫只说我啊,”沈随安觉得好笑,“你也要选自己喜欢的、好看的料子才行。”
“我……唔……”陆湫低下头,像是在仔细思索一样,过了一小会儿才抬头问,不过他看起来好像有些纠结,“逸欢姐姐……我能要一些你做婚服的衣料剩下来的料子吗……?”
“怎么,是有什么用吗?”沈随安好奇。
“我想用你身上一样的料子,最好是同一块布料……去做婚服的领子,”他认真地说,好像还怕沈随安拒绝一样,忐忑地小声问,“……可以吗?”
男子衣服的领子有很多是可拆卸、可替换的。有一些男子,会用妻主衣料剩下的那些布料去给自己做领子,这就等同于给自己完完全全在外面刻下了印记,只需看着女人身上的衣服和男人的领子,便可以知道,这个男人是那位女人的所有物。
而对于女人来说,那些剩下的布料,不过只是可有可无的边角料罢了。
一般的世家男子都不会做这种行径,因为有损身价,会显得自轻自贱。如果想与妻主显得登对和搭配,重新去定做两套衣服是更为方便的事情,只有领子是女人衣料的,通常是男子自降身价,用来取悦女人的做法。
但现在,陆湫想将自己最为重要的婚服的领子,用沈随安衣服的边角料制作。
“不怕被其他人说……”沈随安低首,轻声耳语,“你是故意要讨好我吗?”
“本就如此,”他撇撇嘴,“我还怕他们不知道呢。”
“……那好,”沈随安点了头,“如果你想,就这样做吧。”
他主动给自己戴上项圈,主动在身上刻下她的印记。他对她的一切都很贪心,且不在乎其他人的话语。毕竟,只要沈随安一个人答应,便足够了。
眼前的少年听到她的回答后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扬起笑脸,看着很招人喜欢。
哪里会在乎呢?他分明甘之如饴。
第40章
“不、不要……”
不要赶我走、沈随安,不要——
顾云熙从噩梦中惊醒,脸颊上残留的泪痕分外清晰,刚刚的梦境也还未散去,女人漠不关心的声音依然在脑海中不断回响,他甚至看不到对方一如往常的笑脸,只能远远望着那人的背影,越来越远。
她不要他了,她有了其他人,所以再不会回头了。
不行,不可以,不可以这样……
顾云熙低声哭泣,压抑着自己的声音,抖着手,覆住腕上的镯子。这是沈随安送给他的,是他唯一留下的念想,他只有这个镯子了。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瞒着他,为什么不早些告诉他真相,为什么要让一切发展到这种境地……
沈随安要与那个陆家公子结亲了。
大婚之日,就在他生辰的前两日。
顾云熙是在昨日知道的这个消息。这还是他的哥哥笑着对他说出来的,哥哥似乎很喜欢看顾云熙面色惨白、痛苦至极的模样,似乎很享受这种将他也一起拽进深渊的快感,眼前的人浅笑着,口中的言语犹如蛇的毒液:
“真是可惜……我们云熙没能得到的这份福气,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陆家子捡了去。怎样,喜欢沈二小姐给你的生辰礼物吗?你本可以是唯一一个嫁出去、不用承受家族罪孽的男子……”
“是太招人讨厌了吧?是在庆国公府也自视甚高,认为自己还是以前被捧在手心的幺子吗?”
“我的好弟弟,你还真是蠢得要命呀……”
后面的话语,他记不太清。或许听到了,但他根本不想去仔细思考其中的含义。哥哥说了许多,顾云熙真正注意到的也只有关于沈随安的。而那位陆家子,顾云熙猜测,应该就是前几日他在草场看到的,与沈随安共乘一马的小少年。
那人并不如顾云熙好看,皮肤偏深,头发乱糟糟,长相也显得太过锋利,不算柔和。但那人年龄小,干净,爱笑,还不怕骑马,不怕那些危险的事物。他跟沈随安在一起时,两人都很自在,他们会互相亲吻、拥抱,会依偎在一起,会放声大笑。
只是看着,就能感受到他对沈随安极为纯粹的、浓烈的爱意。
顾云熙做不到。就是因为他做不到,才会与沈随安渐行渐远的吗?就是因为他表现不出来,就是因为他也总是不爱说出口,才会被她厌弃的吗?
如果……
如果他说出口呢。如果他去认错呢。如果他再不要那些无用的尊严,不去嫉妒,不去比较,他放低身段,只是、只是想重新回到她身边呢……?即使是个侧室,即使是个通房,他也仍然只属于她一人,是不是,也会比现在好过许多?
沈随安是个很温柔,很好说话的人。
顾云熙曾经出于一些对她没来由的敌意,故意做过一些会惹她不快的事情,将她送的礼物毁掉,把她喜欢的画材失手扔掉。他试图以这种方式去报复她,哪怕对于沈随安来说,或许不痛不痒。
那人仿佛不会生气一般,总是摆手对他说没事,即便真的有些不高兴了,只需要顾云熙稍微服个软,她也就只叹一口气,再不追究了。
她是极好的人,是最好的妻主……
顾云熙不想要其他人了,不想去旁的地方,不需要什么自由了。
床榻上的青年泪痕早已干涸,他的目光定定地注视着前方,胸口一阵一阵地闷痛,身上的寒凉让他虚弱了太多。但他好像并未觉察,只是紧紧握住玉镯,好像握住了它,就能回到自己犯错之前一般。
他要沈随安,只要沈随安。
他想见她。
*
结亲前一夜,陆湫整晚都没睡着。
不如说,他在前几日试过婚服之后,就没再怎么睡了,一直兴奋得很。即使想逼迫自己快点入睡,精神上也紧张得根本安静不下来,脑袋里仿佛有七八个人一起敲锣打鼓吹唢呐一般,片刻不歇。
那些人们还在唱歌,一会儿唱他要去跟沈二小姐成亲,一会儿唱他要跟沈二小姐圆房,再一会儿又开始唱他会跟那姓顾的公子一样,被沈随安扫地出门。
烦得要命。
陆湫敲着脑袋,揪着头发想逼自己再睡一会儿,可看着已经泛了白的天色,他到底是放弃了。反正,跟沈随安成亲这种日子,他应该也不会犯困,嗯,根本睡不着。应该吧。假如眼底有青黑,那就拿些脂粉遮一遮……
于是陆湫起了身,用了冷水,把自己从头到脚梳洗干净,顺便好好清醒了一下,又赶在卫公公带着人来帮他梳妆打扮之前,先吃了点早饭垫垫肚子。
只是几块梆硬的、干巴巴的饼而已,就着井水吃,强行咽下去。他最近一直没吃太好,总是稍微有了一点饱便再不敢吃,今日是以防意外才多补充一些,起码到时候不能让自己的肚子在之后行告庙礼时叫出声,他怕自己婚礼当天被母亲责罚。
待吃完早饭回来,正好见到了门口的卫公公,与他身后那五六个男侍,还有他身边一位穿着十分讲究,带着一副笑面,看着温润亲和的老公公。
“……这是二小姐特意请来为您梳妆的容公公,”卫公公打过招呼介绍道,“容公公的手艺可是一顶一的好,保准让陆小公子满意。”
“陆小公子还真是生得端正漂亮,”容公公打眼一看,张嘴就是夸赞,似乎根本不在意陆湫这张脸肤色偏黑,还并不如其他男子一般白皙一样,笑言道,“放心,老夫化过的新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小公子底子这么好,只需稍加打扮便足够惊艳。”
“是、是吗……?”陆湫被说得不好意思,他觉得这人说的不一定是真,但今日是大喜之日,他还是想让自己变得更好看些,于是笑着回应,“那便麻烦容公公了,请随我进屋吧。”
进了屋后,在那些男侍的帮助下,陆湫穿好了婚服,郑重地给自己戴上与沈随安配套的小领子。早在试穿婚服那日,他就非常喜爱这条领子,如果不是婚服领子实在不适用于普通衣服,他真想日日穿戴着。
穿好了婚服后,便是梳妆打扮了。那些人应该早已合作过很多次,彼此配合默契,互不干扰,全程都没发出什么声音,十分安静。
有人在给他梳头盘发,往他的长发上抹些精油,让头发变得更为有光泽,更为顺滑。有人在给他戴上首饰,之前买回来的项链、手环镯子,还有发簪与耳饰,一样一样地戴到了陆湫身上。有人在为陆湫的手抹东西,又仔细给他画了指甲。至于容公公,则是将自己那些瓶瓶罐罐摆了一大桌,一点一点往他脸上涂……
他们的动作都很轻,明明是围绕着陆湫在打扮,陆湫却没什么明显的感觉,像是被按摩一样舒服。不过也因为打扮得很细致,所以这次上妆花费的时间,比之前陆椿帮他打扮的时间更长。
陆湫本就一直没睡觉,看着镜中的自己被涂涂抹抹,没一会儿就犯了困,想打哈欠,又忍着不敢打,怕显得不礼貌。
“现在时候还早,如果陆公子困倦,可以先小憩一会儿,”荣公公的话语平静而慈祥,叫人安心,“待打扮完毕,老夫会叫醒公子的。”
“唔,嗯……”听了这话,陆湫便放下了心,再不支撑,闭上眼眯起觉来。
这短暂的休息时间,陆湫没有做梦。真是奇怪,在晚上应该睡觉的时候,他总是怎么都睡不着,而现在那约摸两刻钟的时间,只是被打扮时忙里偷闲的两刻钟而已,他竟然睡了近几个月以来最沉的觉。
“陆公子,该醒了,”有人轻碰了碰他的胳膊,“要到去宗祠的时间了。”
一觉醒来,恍如隔世。
陆湫迷蒙地睁开眼,只觉得身上发沉,好似戴了无数东西。他想揉眼睛,却被人拦住了,那人叫他不能乱碰,又提醒他看向眼前的镜子。
于是陆湫抬起眼眸。
眼前的少年被打扮得精致端庄,每一处装饰,每一点脂粉,都是用了心思的。不管从哪处看去,他都是一个即将嫁与心悦之人的新夫。
可是只需看他睁开眼的模样,便能第一时间被他明亮的、满怀期待的眼眸吸引。即便身穿大红嫁衣,头戴繁复华丽的礼冠,也无法遮盖他眉眼的锋利与少年意气,那些刻板的规矩,也与他身上的迫不及待相违背。
甚至就连他原本偏深的肤色,也没有被随随便便地拿脂粉盖得雪白,而是在原本的基础上,修饰得更为立体,更叫人印象深刻。
“沈二小姐特地叫仔细着点化,莫要把陆公子身上的气质都磨干净了,”容公公笑着说,“陆公子看看,可否达到了二小姐说的效果?”
“……好看,”过了半天,陆湫才憋出这两个字,又干巴巴地补充,“我这辈子,从未如此好看过……”
但这份好看,是独属于他的。
他仍然是陆湫,仍然是自己。这次,并不是陆湫去扮演、去拙劣地模仿其他世家男子。
而是真正的陆湫,即将嫁给沈随安。等仪式结束,他便可以实现自己多年的愿望,去名正言顺地,喊她一声“妻主”。
*
沈随安在自家走流程时颇为敷衍。
好在不仅她一个人敷衍,连沈路跟她爹爹都敷衍得很,完全没有对待一位新娘官的态度。毕竟有些流程是对内的,稍微做过一下便可以了,有些可有可无的东西直接忽略掉也无伤大雅,她们沈家人是一脉相承的怕麻烦,不喜繁琐的习俗礼制。
不过布宴和结亲可没办法敷衍,况且她也不会在这方面随便。再怎么说,对外也不能丢了身份。
前日陆家送了嫁妆过来,婚房也给布置好了,负责到沈家铺床的是陆湫的弟弟陆椿,沈随安记得他,就在第一次与陆湫见面那日,这人一直试图让自己的哥哥冷静,没想到却被哥哥给惹得气急了。
看来陆家孩子都是差不多,容易头脑发热。
因为说好的婚礼简办,所以陆家那边没有宴席,只有沈家的家宴,还有沈随安几位好友,以及陆湫的几个亲人出席而已,规模很小。尽管如此,沈随安还是去请了两位一顶一的厨子来做菜,再怎么也不能亏了嘴,况且她应该还得跟朋友喝酒的。
或许陆湫也会想吃,只是新夫在流程过后便会被送入洞房了,到时候得给他额外准备一份。
想到这里,沈随安抬眼看了天边,此时快到黄昏,恰好有人来叫,她应了墨竹的提醒,起身出门。
该去接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