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051
安又宁于第二日就去找了丹心派赵遗珠。
安又宁详细的询问了他当初留下的红豆味儿毒药的名称毒理之后, 才又回了霁云苑。
小雪总会时不时找他,每次来他都会做糖水招待她,她总是在自己身边叽叽喳喳个不停, 每次都会被防风亲自拎走, 亲自拎走的还有一食盒红豆甜糕。
日子过的很快, 玄紫秘境要开了。
玄紫秘境据说是一个差点飞升的大能的洞府,大能陨落后便自成一境。被明心宗发现后便会每十年开启一次, 各门派都可以派出年轻一辈的翘楚参加,获得各自不同的机缘。
今次玄紫秘境将会在三日后开启,业已有各派弟子到达明心宗锚定的境门处, 无念宫也开始陆续派出飞舟前往。
出发前, 无念宫夫妇将安又宁叫到跟前嘱咐, 对于他第一次出远门表达出了十足的担忧——境内机缘甚多,但危险亦然。安又宁听了心内不惧, 倒反过来安慰他们, 最后话题终结于好在鹤行允就在本宗,到时会和他一起入境,看顾于他上,好歹放下些心。
安又宁看到桑可, 发现整日里围着他转的江思谦并未和他一处, 桑可也一副恹恹的样子, 便忍不住上前询问:“他呢,怎么没和你一起?”
桑可自然知道安又宁问的是谁, 叹了一口气, 答道:“容姐姐和魔主好像发生了冲突, 被魔主软禁在了内宫,阿谦得了消息, 担心容姐姐出事,就连夜赶去魔域了。”
安又宁却诧异,江思容胆子竟还挺大。
他安慰桑可道:“没事,到时候你跟着我和鹤行允,我们一起进秘境。”
桑可抬头看他,刚要点头,突然看到有一个人从安又宁背后不远处走过来,立时闭上了嘴。
那人是魔域质子谢昙。
桑可也不懂为何这段时间宁初霁与这个谢昙关系变好了,不过他向来是个认定了朋友就无条件信任且珍惜朋友的性格,所以在问了宁初霁一次,结果宁初霁吞吞吐吐好像有苦衷不太能说出来的样子后,桑可便没再过问。
只是他看谢昙这个贰臣不顺眼,便尽量避免和谢昙同时出现,免得发生什么冲突,惹得阿霁难做。
安又宁正要奇怪桑可为何突然不说话了,赵遗珠忽然从旁边站过来,说:“我要和芙蓉派的姐姐一起下秘境……”她说着转头看向了那几个年轻的芙蓉派女弟子,那些女弟子便点点头,赵遗珠便回头邀请他们道,“你们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呀?”
安又宁不知到时与鹤行允会和后,鹤行允是何想法,便有些迟疑,桑可却是立刻举手道:“我!我!珠珠我同你一道!”
赵遗珠点点头,二人便都望向安又宁,安又宁迟疑片刻,终是道:“我还不清楚,等到了境门再说罢。”
赵遗珠便也点点头,接着便带着桑可去认识那几个芙蓉派的女弟子去了。
一道声音却骤然从安又宁脑后响起:“等到了境门,你便与我一起入内罢。”
安又宁吓了一跳,他听出是谢昙的声音,转过头来拒绝道:“不要,娘亲说了,鹤行允会与我一道入境。”
谢昙蹙起眉来。
又是这个能被安又宁一天念八百次的鹤行允。
他面容本就沉冷,听了更是没什么缓和的表情,忍了又忍,还是缓缓道:“我亦能护你。”
安又宁诧异的看着他。
谢昙护他?谢昙为什么要护他?
纵使这些日子他们表面看起来讲和了,可关系也没有好到这种地步罢?况且还是谢昙这样冷漠铁血的性子,断不会无缘无故突然对一个人上心。
尤其是他还会忍不住时不时刁难他。
——可这类离谱的事情就是发生了。
这段日子,谢昙虽然话不多,可安又宁还是发现了,谢昙不知为何对自己竟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诡异宽和,几度让安又宁也以为他是不是也被人夺了舍,内里换了一个芯子。
这种诡谲感让安又宁后背发毛,他一紧张就更容易找茬挑刺,他断然拒绝道:“不要。”
接着安又宁目光就逡巡至他的双手上,检查他是否穿戴了手衣。
谢昙果然说话算话,一双手干干净净,并未穿戴他惯常的那双黑色手衣。
谢昙的洁癖果然于他自身是折磨,不过这些日子没带,谢昙双手遍布搓洗严重后留下的细小伤痕,新伤叠旧伤,本是一双指骨修长,骨骼匀称的漂亮大手,此时裸露在外,竟显出一种无言的凄惨来。
安又宁心满意足。
他再次强调:“你找别人罢,我不会和你一起入境的。”
谢昙却不解,沉默半晌后,复问道:“为什么?”
安又宁被他问懵了,只觉莫名其妙:“什么为什么?”
谢昙定定的看着他:“为何选他?”不选我。
当然是怕遇到了生命危险,你雪上加霜啊!
安又宁曾认真考虑过,在秘境中解决谢昙的可能,结果思考下来后,发现自己被解决才更有可能,为了不让自己真正落入险地呼救无门的情况发生,他最终放弃了与谢昙一同进秘境的想法。
谢昙怎么还追问上了——难道他真的打着趁乱将自己赶尽杀绝,以报自己羞辱他之仇的主意?
安又宁警惕起来:“你管我!”
谢昙终于抿唇,沉默了。
那边桑可他们就冲安又宁挥手,招呼他上飞舟,安又宁看了谢昙一眼,小跑几步跳上了飞舟。
安又宁到明心宗的时候,鹤行允已早早在宗门外等候他多时。
鹤行允吩咐手下弟子,将其他人于宗门外小镇安置妥当,自己则亲自带着安又宁上了天雪峰。
天雪峰峰主就是鹤行允的师父凌霄散人廖英岐,天雪峰自然也是鹤行允从小长大的地方。
天雪峰高耸入云,鹤行允的居所在峰顶。安又宁修为不够,若等他靠自己独自登峰,怕是到深夜也到不了地方,因此他便再次被鹤行允背在背上御剑而上。
鹤行允居所陈列简单,倒是有种另类的简朴,转了一圈,找个小木凳坐下,问道:“你这些天都忙什么去了?”
鹤行允也不吝回答:“调查灵脉枯竭之事,之前他们说你……”鹤行允顿着斟酌了下措辞,继续道,“你前身内有碧落沧海珠,他们起了萃取的心思,但一直没有找到你前身在哪里,我这些日子除了调查如何弥补灵脉枯竭之事,也留意着你的前身所在何处,好将他早日替你取回,交还于你。”
安又宁知道鹤行允口中的他们,便是当初自己偷听墙角时议事厅内的各派主事人,没想到他们竟然到现在也没有打消这种念头。
安又宁想了想,却问道:“你若找到我的尸首,为何不交出去,要还我?”
鹤行允一笑,蜷着指骨敲了他的头一下:“若灵脉枯竭是大势所趋,再多的天灵地宝怕是也弥补不上。”
安又宁却是捧着脑袋瞪他:“哼,你怕是不相信有那碧落沧海珠罢?而且还恰巧在我的尸首中。”
鹤行允一愣,笑意不减,却打趣他:“三日不见,小朋友倒是聪明了不少。”
接着鹤行允倏忽话锋一转,问他:“那你到底是否身负碧落沧海珠呢?”
安又宁被问的一愣,垂下了眼睫,顿了半晌,才道:“我不知道。”
鹤行允不免诧异:“你不知道?”
若这般不俗的异宝在自己身上,一般人多少会有所察觉。可安又宁当初只觉得惶恐,更别提会因此对自身展开调查,只不过细微的异样,比如他身体的愈合速度和修炼速度都超乎常人的不寻常之处,他多多少少还是会有所感悟。
他将全部异样和异样的细节都说给了鹤行允听,鹤行允脸色难得凝重起来,最后突然苦笑了一声,看着他道:“小朋友,天下奇事让你遇见两桩,也不知你是幸运还是不幸,恐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安又宁追问道:“那你接下来……”
鹤行允打住了他的话头:“不忙,先陪你逛了玄紫秘境再说。”
玄紫秘境正式于第二日午时开启。
桑可与赵遗珠还有芙蓉派的女弟子结队而行,安又宁本欲也一起随行,鹤行允却唤住了他摇了摇头:“秘境凶险,且境门不甚稳定,多人同进,更易被打散甚至出事,他们那队已是极限。”
安又宁这才知道还有这种讲究,便也不勉强,桑可远远的和他打了声招呼,便随之踏入境门白光传送阵内,消失不见。
境门开启,各门派陆续进入,薛灵竟也随着无定派的几个同门师兄弟一起来了,路过他得时候,还莫名其妙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却不想方走至境门处,变故陡生。
随着一声兽吼,本稳定的境门竟剧烈波动起来,地动山摇。
波波辐动震过来,让人站不稳脚,却不过几息,安又宁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境门传送阵处便起耀眼白光,一下将一众人吸了进去。
天空冥暗,细雨空蒙。
安又宁背靠着盘根虬结的大树醒来,周身空无一人,寂寂无声。
第52章 052
“鹤行允, 鹤行允!”安又宁站起了身,拍了拍身上沾的尘泥,忍不住张望行走着喊了两声。
他的声音回荡在这片空间, 却无人回应。
四周静寂无声, 细雨朦胧在安又宁发梢衣襟, 不过片刻便有些湿漉漉的,四周很快生起了大片的白雾, 天色愈发晦暗。
安又宁驻足思忖片刻,认为一直待在原地也无用,便沿着树旁溪流的方向走去, 看能不能遇见别人。
谁知他方走进白雾中, 就发现除了白, 他竟什么都再看不见——方才从外面看的时候这雾气也没有这么浓啊!
这白雾好像有问题。
安又宁的心陡然揪了起来,却还没等他警戒的想出个所以然来, 突然一阵风吹, 雾气便疾速散了开来。
络绎不绝的叫卖声忽盈于耳,安又宁两眼发懵的看着自己一瞬陷入热闹的集市中。
“喂!安又宁!”忽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将他拍回了神,他转身一看, 竟然看到了许久未见的大师兄安霖之。
此时的大师兄明显还很年轻, 眉心没有因常年皱眉而留下的浅褶, 也还未曾像后来那般整肃,此时看着他发愣, 有些不明所以道:“师父师娘唤你呢, 你发什么呆?”
师父师娘……
是爹爹和母亲!
可母亲不是常年卧榻, 爹爹也是除了过年都不会回家吗?
安又宁逡巡了下四周街坊的穿着,发现竟是夏衫, 明显还没到爹爹回家的时间,爹爹既不在家,母亲断没出来的可能……他没忍住问道:“母亲的病……好了吗?”
安霖之却奇怪的看着他,半晌终是忍不住伸手背去贴他额头:“怎么突然开始说胡话了,莫不是日头下站久了,中暑了?”
安霖之的声音很小,显然没想安又宁能给什么回应。
安又宁却也诧异了:“大师兄,我没有说胡话,母亲……母亲的病已经好到可以出门了吗?”
“也不烫啊……”安霖之撤回了自己的手臂,却还没回答他的话,就看向他的身后,行了个小辈礼:“师娘。”
安又宁背脊一僵。
接着一道从未如此温柔过的嗓音从他身后传来,带着女性特有的柔美:“宁儿这是怎么了,竟傻呆呆的站在这儿?”
爹爹的笑声就响起来:“怕是日头晃得,整日里淘气着顽,快进马车里歇一歇罢。”
安又宁终于缓缓的转过身来。
入眼是一身海棠红的轻薄夏衫,妇人的面容却并不枯槁,反而莹润有光泽,包裹着恰到好处的颊肉,显得气色很好。
——是那个曾哭喊着要他去死的母亲。
只不过那时的母亲样貌没有这般健康罢了。
安又宁震惊当场。
安清淮再次打趣他道:“也老大不小了,又在这淘什么气?还不快上马车,有人就要上门拜访了,你作为飞云阁的少主,也得出面见见。”
安又宁目光转过去——是爹爹。
是那个给过他短暂温暖的,可以让他暂时倚靠却已经死去的爹爹。
安又宁再次看到爹爹,心口酸涩难言,忍不住一下扑入爹爹怀中,惶然无助的大哭起来。
他这一哭,倒是把在场的三个人都哭愣了。
安霖之僵在原地,安夫人急的额头都渗出了一层薄汗,安清淮轻轻抱着他哄了好久,安又宁才揉着桃子一般哭肿的眼直起了身。
安霖之别别扭扭的道:“大庭广众,说哭就哭,倒是不怕丢脸。”
安又宁虽心中欢喜,却还是下意识怯怯的看了安霖之一眼,没有说话。
安夫人有点担忧的询问:“宁儿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哭成这样?”
安又宁看着眼前的母亲,却着实有点陌生,便下意识向父亲怀里躲了躲,惹的安清淮摸了摸鼻子:“虽他平常也黏人些,但也不像如今这般……许是暑气太重,难受住了。”
说着一行人上了马车。
安又宁情绪平复下来,看着马车内熟悉而又陌生的三个亲人,他的心霎时便觉被温水包裹住一般,柔软而温暖,十分熨帖满足。
等到了飞云阁,他已然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家人,整个人都显的高兴起来。
安清淮忍不住对安夫人笑话安又宁:“这孩子,也老大不小了,怎脾气还像个小娃娃一般。”
安夫人没有接茬,反而嘱咐一旁的仆从道:“快带少主去洗把脸换身衣裳,待会还要见客。”
母亲的关切虽然陌生,但一直是安又宁心中所渴望与希冀的,因此他只又珍惜又稀奇的怔怔的瞧了母亲半晌,在母亲都快要被她瞧的不自在的时候,才一收目光,跟着仆从去清洗。
跟随仆从的路上,安又宁一直垂着眼睫看着脚下熟悉的,不知走过多少年的抄手游廊与青砖甬道,沉默不语。
安又宁心中清楚的知晓,自己此时绝对不应该在飞云阁,尤其是还见到自己一直渴望的亲人,这些亲人仿佛还按照他所思所想一般对他,简直不能更蹊跷。
可安又宁此时却不愿意打破这个美梦。
他甚至想,他一生所求不多,就让这个美梦做的久一点,做的更久一点罢,最好永远都醒不过来……
安又宁用冷帕子敷了一会儿眼睛,会客堂那边便来催促,安又宁来不及细细清洗,只得自己施了一个小清净咒,又换了一身干净不失礼的圆领袍,才心情很好的向会客堂走去。
这种好心情却在进入会客堂的那一刹那,了结的干干净净。
安又宁眉头紧皱,看向坐在会客堂待客首席位置的薛灵,全身紧绷着警惕问道:“你来做什么!”
薛灵却看了安又宁一眼,轻笑一声,质问道:“早就听说贵阁少阁主少年英才,我身为无定派的少主,才纡尊降贵的来拜访亲近,如今却被指着鼻子质问,这就是贵阁的待客之礼吗?”
听到纡尊降贵这个词时,安又宁看到向来脾气温和的爹爹难得眉头一皱,露出半分不喜来。
不过五派六阁,五派实力排在六阁之上,若非必要,又为了飞云阁的长远安稳,爹爹应该不会轻易得罪对方。
果然,爹爹笑道:“薛公子说笑了,薛公子才是年少有为,说不定我儿之前在哪里见过公子,我儿性子腼腆,乍然得见真人,难免惊讶失态,还请薛公子海涵一二。”
接着爹爹目光一转,冲他摆手道:“我儿不懂事,也不用再在这里添堵,薛公子有何事与我说也是一样的。”
爹爹这是终于知晓来者不善,现下想保护他,想让他赶紧下去了。
爹爹总是这么像座山一样护着他。
安又宁眼底抑制不住泪光,却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并未依言退下。
他惯是知晓薛灵的恶劣的。
他怕薛灵也像戏耍自己一般羞辱爹爹,更担心爹爹的安危,便不想在此时退下。
大师兄却在此时进来了,行过礼后,却要拉着安又宁退下:“我这师弟向来头脑简单,我去教训他方才的失礼为薛少主赔罪。”
“慢着!”薛灵却恶劣的笑起来,高声阻止了安霖之的行为。
薛灵笑道:“既知失礼,便也不用你们做样子,薛二,掌他的嘴。”
立刻便有一黑衣蒙面暗卫出现,向安又宁走去。
安清淮立刻站起了身,惊怒道:“薛公子这是何意?”
薛灵理所当然道:“教训他啊,让他长长记性,知道有些饭可以乱吃,有些话不可以乱说。”
安又宁亦是惊异于薛灵的行为——他竟是连装都不装了,直接要找自己的麻烦!
薛二是薛灵身边最得力的暗卫,其实力与爹爹不相上下,若真打起来,自己这边怕是讨不到半分便宜。安又宁不想让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家被人破坏殆尽,忽灵光一闪,似乎明白了薛灵来找他麻烦的用意。
他看着薛二,忙道:“慢着,薛公子若是为了紫光阁的谢昙来的,那大可以放心,以后我都不会再见他一面,还会祝你们长长久久百年好合。”
薛灵却置若罔闻,薛二已然拔出刀兵,虎视眈眈的向安又宁与安清淮走去。
安清淮再忍不住,大声质问:“薛公子到底要作甚!”
薛灵不再伪装,一改方才还算和气的面孔,扭曲且愤怒的一指下首安又宁,恶狠狠道:“我要他死!”
话方出口薛二就已然向安又宁心口刺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安霖之忽然将他一推,那剑就刺入了安霖之的背心要害。
安又宁睚眦欲裂。
好巧不巧,安夫人正于此时入内,手中还端着自己用藏茶珍品泡的茶水。
下一瞬,乌木托盘翻倒,青瓷茶碗碎裂,茶水四溅,安夫人就猛然趋前几步,抱着尚余半口气的安霖之大声哭起来。
薛灵皱皱眉,薛二刀尖便再次转向,用安又宁都没有反应过来的速度,对安夫人一剑封喉。
薛灵嫌弃的声音在惊悚而死寂的会客堂响起:“吵死了。”
转瞬间失去妻子与情同父子的大弟子,看薛二的刀尖还要对准似乎吓傻在原地的安又宁,安清淮终于反应过来,大喝一声,便以奔雷之速抽刀挡在了安又宁身前。
怎么……会这样?
父母和睦,兄友弟恭,一直是安又宁羡慕至极求而不得之事,好不容易一朝实现,为何却仅仅存在了片刻,便在一夕之间被人打碎。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总是他求而不得!
他与薛灵的牵扯只有谢昙,他都已经明确表示不会再招惹谢昙了,为什么薛灵还不放过他?甚至连他的家人都不放过!
不可原谅……
不可原谅!
安又宁眼中于一瞬间迸出无数血丝,周身戾气大增,他“唰”的一声抽出了腰中佩剑,一个疾步,对着薛灵提剑便杀。
安又宁身为飞云阁少主时,虽打不过谢昙,但是薛灵这个用丹药堆出来的草包,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安又宁这一剑用了十成功力,就是为了取人性命来的,薛灵甚至反应不过来躲闪,吓的花容失色,立刻大喊:“薛二!”
下一瞬,安又宁这一剑就落在了实处——却不是薛灵的心脏,而是扎进了被叫过来顶包的暗卫薛二的要害。
安又宁这剑又疾又威,薛二与安清淮缠斗本就身受重伤,此时便根本来不及格挡,只好以身体挡之,纵使他修为高于安又宁,但被人一剑刺入要害,也是无力回天。
安又宁将剑一甩,薛二便嗤啦一声从剑刃上脱落,如一块放被割下来的新鲜猪肉,再未发出一点声音。
薛灵登时吓破了胆。
安又宁却陡然心尖一颤,意识到什么一般,眼睛血红的望向方才安清淮与薛二打斗之地。
只见方才还面目柔和,言笑晏晏的爹爹,已然躺在了血泊中,了无生息。
安又宁只觉一股血液直冲头顶,心魔乍起,霍然转头向面前的薛灵。
薛灵早已吓到腿软,他仿佛没有料到,他父亲为他指派的门派数一数二的高手能死在这里,此时脸上全是勃然迸发的惶恐与惊惧,已然瘫软在地,无法挪动。
眼看着安又宁一步一步走来,薛灵突然大声求饶道:“我……安又宁我不杀你了,只要你不杀我,我允许你和谢昙来往!”
安又宁听了他的话,表情空白一瞬后却陡然大笑起来,他哈哈笑着,越笑越厉害,直笑到最后直不起腰,笑出大颗大颗渗人的血泪。
薛灵仿佛吓傻了,呆在原地。
谢昙……又是谢昙。
他如今已然不求感情,为何谢昙还在他的人生中阴魂不散。
从头至尾,他每一次忍不住回想自己人生的时候,仿佛一切悲剧的根源都是因为和谢昙扯上了关系。
是他的错。
是他害死了爹爹。
是他害死了母亲。
是他害死了大师兄。
是他,最该死的就是他自己!
等他为他们报了仇,他就去陪他至爱的亲人。
好半晌,安又宁才似从癫狂中回过神来,陡然合上了大笑的嘴巴,左眼下的黑色泪痣仿佛将他整个人染成了同样的颜色,黑色深渊般的死气漫上来,似乎将他得佩剑也裹的严严实实,安又宁一句废话也无,看着近在眼前的薛灵,霍然提剑去杀。
剑刃携雷霆之势,却在即将击碎薛灵天灵之时戛然而止,仿佛有一层透明的看不见的屏障隔在那里,安又宁剑刃竟再不得往下一分。
周围慢慢生起雾气来,安又宁一愣过后,疯了一般去刺砍眼前的薛灵。剑不像刀,本招向来是刺杀,安又宁此时却以剑当刀砍杀薛灵,显然他的疯狂已让他乱了章法。却不知为何,安又宁的剑刃竟无论如何都无法再碰到薛灵一分。
在安又宁的疯狂之下,薛灵却松了一口气般毫发无损的渐渐消失于浓雾中。
安又宁的剑刃终于砍下,却最终砍了个空,他踉跄在地,神情呆滞,却累的气喘吁吁。
周围幻境也在他一刀砍空之际,浓雾散去,骤然一清。
安又宁就看到了方才被他刺死的薛二尸首慢慢发生了变化,不过片刻,便眼睁睁的看他从一个人变成了一只蟾蜍样的妖兽。
这妖兽状似蟾蜍,却不类蟾蜍体表是粘稠的液体,这妖兽通身皮肤长满了五颜六色的长绒毛,眼为竖瞳,头顶一双立耳,耳尖各有一簇挺立的黑色长绒毛,模样长的甚是奇怪。
安又宁浑身过电,呆在原地。
他霍然扭头去看父母和大师兄的尸首,就见三人亦如眼前薛二尸首一般,慢慢从人的模样变成了一只蟾蜍妖兽。
安又宁霎时头痛欲裂。
他脑中那根仿佛在一开始就被被迷惑住的弦陡然崩断,周围场景霎时分崩离析,随着飞云阁的崩塌,安又宁疯狂而又极致的饱含着浓郁感情的贪嗔痴,似乎亦随之慢慢抽离。
直过了好半晌,安又宁终于冷静下来。
安又宁看着眼前四具蟾蜍样妖兽尸体,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他借着宁初霁的身子苏醒之后,有段时间对自己一魂双体之事十分惑然,便整日里都泡在了无念宫藏经阁翻阅各类珍奇书卷。
他记得翻找的过程中,自己好像翻到过眼前这种异兽。
他再次拿剑尖挑了挑眼前的异兽,终于确定——是蜃兽。
蜃兽的存在十分古老,困杀人的方式也是十分古老但有效,那便是蜃气化境。
蜃兽最喜食用人的贪嗔痴求不得,以此七情六欲为养分,才能成长的更为强大。蜃兽惯会悄无声息的探知人心,那些诡异的浓雾就是他迷惑探知人心的蜃气,人在无知无觉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吸入大量蜃气,蜃气便会化境,人便会陷入蜃兽根据人心编织而成的幻境之中。
蜃气化境向来是根据人内心中最渴望之事编织而成,且蜃气化境十分高明,向来是将现实与虚幻之事真假掺混在一起,混淆人的认知与感情,是故人一旦陷入进去,很难再挣脱出来,最终直至陨落都将会化为蜃兽源源不断的养料。
若要挣脱,便是将自己最不舍之人杀死,将自己最渴望的东西毁掉,才能真正的从蜃气化境中清醒过来。
可方才的情况……明显与他所了解的有些出入。
奇经上说,蜃气化境一般只有深处其中之人大彻大悟,痛彻心扉之下才能忍痛斩断,外人一般进入不得,一旦进入,也融入不进去,似周身与蜃气化境内的主人有一层看不见的隔阂屏障一般,触摸不得,除非蜃气化境内的主人认识并看见了闯入者,闯入者才可真正顺利融入,对蜃气化境内的主人进行唤醒的行为。
他方才疯狂砍杀薛灵的时候,明显感知到了这样一层看不见摸不到的空气屏障。
是了,薛灵也来了玄紫秘境。
薛灵身为无定派的少主,这种得机缘的事情,他定然不会错过。
可他渴望的人间向来没有薛灵的位置,薛灵为何会进入他的蜃气化境?
安又宁绞尽脑汁的想了半天,终于回忆起了奇经上边边角角的小注:以上皆是普通情况下蜃气化境之情,若有罕见的多个蜃气化境的情况下,蜃气化境边界便会模糊,只要其中一个蜃气化境的主人看到另一个蜃气化境的主人,两个蜃气化境便会融合,后面除非一境主人异常排斥另一境主人之时,二人的蜃气化境才会再次彻底分开。
当时他如此疯狂的砍杀薛灵,薛灵必然肝胆俱裂。
若按照小注来说,薛灵当时已然无知无觉的将他二人的蜃气化境进行了彻底的分割,所以他才会在最后关头杀不了他。
安又宁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没错——若是如此,想要真正诛杀蜃兽,只能先把陷入蜃气化境中的人一一薅出来才行。
天空仍然蒙着细雨,他一身狼狈的站起了身,看了身边小小的蜃兽分.身半晌,忽弯腰扯下了蜃兽双耳立簇毛发。
这只小蜃兽是薛灵蜃气化境中的,其双耳立簇毛发若一根万里丝弦,与薛灵蜃气化境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用它来做引路丝线,简直最合适不过了。
他倒要看看,薛灵的美梦到底是什么。
安又宁并指,将灵气灌入毛发之中,毛发霎时轻如鸿毛,自安又宁指尖飘飘悠悠的升起,往一个方向飘去,安又宁抬步跟在其后。
周围浓雾仿佛知晓他要做什么般,霎时成倍的来阻碍他,奈何安又宁已然受过一次蛊惑,再无法生成新的蜃气化境,他视若无睹的跟在那几簇闪烁着点点荧光的毛发后走。
安又宁也不知自己一直走了多久,直到眼前蜃兽耳发发疯般颤抖不前时,眼前豁然开朗,安又宁便立时现身于一座大气古宅之内。
那几簇蜃兽耳发霎时便燃为灰烬。
安又宁恍惚了一瞬,眼睛才逐渐适应了眼前大宅之内铺天盖地的大红喜绸。
就有捧着一对喜盆的小丫头欢欢喜喜的从他身边跑过,她们的话就长了翅膀一样顺风飘到了他的耳中。
“快点准备吧,我们薛少主如今嫁的是一统了正道各门派的宗主谢大人,可半分懈怠不得……”
第53章 053
安又宁听的一个激灵。
一统正道各门派的宗主谢大人——谢昙?
原来薛灵对谢昙的想象, 是想谢昙成为正道有权有势的至高统治者。
也对,薛灵向来跋扈,必然不想有人踩在他头上。
由于他没有融于薛灵的蜃气化境中, 路过的小丫头自然看不见也感知不到安又宁的存在, 这倒使安又宁的行动方便了很多。
安又宁跟着小丫头一路走向正房, 周围仆从为布置这件天大的喜事,各个都脚步匆匆各司其职。两个丫鬟敲响了房门, 就有大丫鬟接过喜盆,安又宁便跟着大丫鬟的脚步走到了室内。
室内仍然是红彤彤一片,像一滩滩刺目流动的血。
薛灵果然老老实实的坐在妆境前, 就有其中一个丫鬟帮他净脸, 另一个帮他净手。
安又宁安静的站在薛灵身后, 等待着薛灵的发现。
只要薛灵看到他,薛灵的蜃气化境必然将他融合进来——他要让薛灵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就算家人是假的, 但薛灵的动机不是, 他自己的感情亦不是。
而且薛灵发现了他的秘密。
若他是真的宁初霁,蜃气化境定然和无念宫的父母有关,而不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飞云阁。
薛灵在蜃气化境中可能一时半刻反应不过来,但等出了玄紫秘境呢?
万一他以为抓住了自己的把柄, 为了这个原因攻讦他, 进而攻讦他如今无念宫的亲人呢?
安又宁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一点可能也不行!
所以他才会再次找到薛灵的蜃气化境,还必须得让薛灵发现他, 这样他才能在这里当场解决了薛灵, 解决了这个后患!
果然不过一会儿, 薛灵就感觉到了如芒在背,他本垂着眼睫任周围的丫鬟伺候, 此时却下意识抬眼,立刻便在铜镜中发现了身后帷幕半遮掩下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阴仄仄的,像一条伺机而动的蛇。
薛灵立刻惊叫一声,从嫁凳上瘫落下来。
周围丫鬟皆吃了一惊,不明所以的要去扶薛灵,却被薛灵拍开,薛灵四肢发软,一脸惊恐手脚并用的就向外爬,似乎压根没有料到为什么他都在安又宁面前消失了,安又宁还能找到他。
在薛灵看到安又宁的那一刻,安又宁同样看见了薛灵那双凄惶惊恐的双眼,安又宁慢慢从剑鞘拔出了佩剑,无视薛灵的尖叫,面色罕见的冷漠而又势在必得。
不过五步,他便已走至薛灵爬行的身子面前,薛灵此时倒是一点嚣张也无,看起来毫无尊严,可怜又可悲,安又宁闭了闭眼,再不犹豫,对着薛灵脆弱的脖颈,一剑挥下。
冷厉的白色剑气呼啸而过——事情却出了意外。
那道恼人的白色屏障竟凭空而起,再次霍然抵抗了安又宁的攻击。
安又宁皱紧了眉毛。
难道是因为他对蜃气化境主人的杀气太重,薛灵大受刺激下再次把他给震了出去?
他这边还没想明白,薛灵却骤然反应过来,他突然“哈”的干笑了两声,看着眼前紧皱眉头的安又宁,再不害怕,扶着身边丫鬟的手就站了起来。
似乎验证了安又宁的想法,纵使薛灵如何恐惧的面向自己,他周围的丫鬟们没有一个表现出发现他而惊慌失措的,她们始终对着突然瘫在地上的薛灵,都是一脸莫名担心的模样。
薛灵就着丫鬟们的手再次安安稳稳的坐在了铜镜前,似乎知道安又宁真的无法伤害到他,薛灵一改方才怂怕的模样,反而通过铜镜看向安又宁,恶狠狠的目光里带着明晃晃的炫耀和赤.裸.裸的挑衅。
似乎在争夺谢昙的这场战争中,薛灵洋洋得意于自己是最终胜利者。
安又宁怒火中烧。
但他努力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他想,就算现在无法动薛灵,他仔细留意,蜃气化境总能有别的破绽。就算没有破绽,他最后无法在蜃气化境中解决了薛灵,在薛灵出蜃气化境的那一刻,他总能抓住机会杀了他。
因此在薛灵示威般的眼神中,安又宁如同研磨自己的耐性一般,再次不动声色的将剑刃缓缓送入佩剑剑鞘中。
接下来的时间,安又宁便如同一颗沉默的石头,总是不远不近的坠在薛灵身后五步距离,伺机而动。
薛灵却一点都不再惧怕。
他高高兴兴的净了脸,又在丫鬟的安排下穿上了大红的嫁衣,眼含春水,一脸兴奋,仿佛如同真正的新娘一般,期待着自己丈夫的花轿来接。
鞭炮陡然炸响。
鞭炮声由远及近,从大门口一路陆续在垂花门、二门点燃,最终一路传至正房门前,于是正房门前那道喜鞭也燃尽了喜气,噼里啪啦的,在耳畔炸响。
大红的喜帕盖在薛灵头上,薛灵在丫鬟的搀扶下一路走至正房门口。
不出意外,谢昙应该等在正房门口,等着背他的道侣入喜轿,再骑马回自己府上拜堂成亲。
却不知为何,安又宁跟着薛灵走出房门口的时候,并未发现谢昙的人影。
搀扶薛灵的丫鬟也发觉了,立刻便问:“宗主大人呢?”
此时步入正院前来迎亲的左昊便回道:“宗主大人派我等前来迎接,大人在门口的虎辕大街等着薛公子。”
搀扶薛灵的丫鬟登时皱了眉:“这不合规矩。”
方才回答的左昊,却忽然态度暧昧的抬头看了那丫鬟一眼,接着意味不明的轻笑一声,不再说话。
丫鬟刚要发作,薛灵却突然扯了扯她的袖子出声道:“无妨,快走吧,别耽搁吉时。”
看来薛灵是真的很想嫁给如今一统了正道各派的宗主谢昙,迫切到连大婚的礼法都不在乎了。
一行人很快走到了大门口,谢昙果然等在大门口前虎辕大街上。
安又宁隐藏在一众送亲的人之间,抬眼看了过去。
日头烈烈,谢昙穿了一身耀眼的喜袍,喜袍质地昂贵,做工讲究,织纹复杂,一眼看去就知是花费了好些心思和工夫的,由此更从侧面凸显出了他对这场大婚的郑重。
谢昙的乌发用同色朱带系着,穿着黑色手衣的大手稳稳握着缰绳,见薛灵走出了大门,脸便微微转了下,面向了这边,他本人却丝毫没有下马的意思。
安又宁看不清谢昙此刻的神情——强烈的日光从谢昙身后照过来,晃的人睁不开眼,安又宁只能看到谢昙身姿俊朗,体态修长,他大马金刀的跨坐在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上,整个人更显居高临下。
安又宁垂下了眼睫。
送亲的人开始起哄,让谢昙下马,至少这几步路,还是要将自己的道侣亲自背入喜轿的。
却不知为何,众人嚷嚷了半天,谢昙都未给出一句回应,甚至马都不曾下。
起哄嚷嚷声逐渐小下去,如同瘟疫传染一般,众人一个接一个的,慢慢都不敢再说话,场面逐渐陷入了诡谲的寂静。
安又宁看着眼前这场面,开始觉出了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蜃兽好不容易利用薛灵的心思编织幻境,薛灵合盖心想事成才对——薛灵这般一个极喜骄奢淫逸,大肆铺张之人,对方又是自己称心如意之人,他所期待的大婚理应十全十美才对。
可……薛灵的大婚为何显得这般不完美?
尤其谢昙行为出乎意料。
谢昙他……不该对薛灵百依百顺吗?
却还没等他想明白,司礼好似突然反应了过来,终于大着胆子抖着嗓子喊了一句:“入矫!”
薛灵出乎意料的竟没有任何不满吵嚷,一副好脾气的被丫鬟搀扶着入了喜轿。
“起轿回府!”
丝竹乐声响起,一行人吹吹打打穿街走巷,一刻钟后,迎亲的队伍便在一座明目辉煌的巍峨府门前停下。
府门上“宗主府”三个字赫然醒目。
安又宁混在送亲的人群中,就见谢昙终于脱镫下马,站在了府门前。薛灵紧跟着从喜轿中踏出,谢昙静静地等薛灵走了过来,二人齐齐并肩入府。
安又宁随之进入,却越走越觉得奇怪。
安又宁下意识打量,打量着打量着却发现宗主府内的结构与布置竟越来越眼熟,电光火石间,安又宁终于震惊的反应过来——现下的宗主府竟与现实中魔域的四方城主府如出一辙。
这是怎么回事?!
安又宁白毛汗霎时起来了。
安又宁不断地告诫自己冷静,终于在走过一个连廊之后冷静下来。
他开始理智分析当下情况。
宗主府与城主府如此雷同,难道是因为薛灵曾去过四方城主府,所以如今才会重现到蜃气化境中?!
可安又宁自己长时间待在城主府中,若薛灵真的来过城主府,他不可能不知道啊?
安又宁想不通。
行进的队伍却并没有因为安又宁的想不通而停下,反而很快走到了栖梧堂前的那条连廊。
那条长廊挂着四处飘扬的彩绸,谢昙着黑色手衣的大手握着朱色喜绸的一端,牵着手握另一端的薛灵,慢慢的走过长长的连廊,仿佛走过了风雨飘摇的岁月,走过了命运既定的长长久久,走向了爱意的永恒。
谢昙就那么笃定又沉静的牵着他的小道侣,一步一步,坚定的将他的小道侣圈入自己的领地。
纵使知晓是假的,纵使知道自己着实不该,可不知是不是此时环境太过熟悉,他好像很难不触景伤情——安又宁看着前面那道高大的朱色身影,还是红了眼眶。
栖梧堂内宾客满席,安又宁一眼望去,却只认出了一个人——毗邻四方城的北望城城主何北望。
这更不对劲了。
薛灵这个草包若能避过他进入四方城也便罢了,好歹有谢昙庇佑,但他是如何都不可能认识北望城的城主何北望的啊——这不合理。
安又宁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一拜天地!”
薛灵手握着喜绸,转过身来,面向门口,身子深深的躬了下去。
混迹门口众人里的安又宁却看到,谢昙虽然也转过了身,却脊梁直挺,丝毫没有躬身作拜的意思。
等了片刻,堂上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司礼惜命的紧,看着眼前情形却半点也不敢催促。
薛灵弯着腰静静地等了一会,却久久未听到司礼的声音,不禁纳闷的直起来身子。他向来不是个真正守规矩的,所以在不明所以的时候,便毫无顾忌的手一掀喜帕,露出一张艳色的脸来。
他终于忍不住去扯谢昙的袖子,难得放柔了娇嗔道:“谢昙,你怎么了?拜堂呀!”
谢昙却不动声色的躲开了。
薛灵的手便僵在了半空中。
堂上死寂的仿若众人都已入坟墓。
谢昙眼神终于看向了薛灵,那眼神却半点温情也无,薛灵竟被他瞧的登时吓退半步,眼神发毛的回望过去。
就听谢昙淡淡问道:“我说过什么?”
薛灵整个人僵硬在原地,好半晌才似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吞咽了口口水才敢吞吐道:“什……什么?”
谢昙毫无感情的看着他,像在看一个死物:“我说过,若有再见那日……”
他微微倾身,附耳过去:“必定,你死我活。”
薛灵霍然后退半步,不敢置信的看着谢昙,下一息便毫无预兆肝胆俱裂般抬脚外逃。
冽光剑却出剑极快,不过电光一闪,薛灵脚都未及抬,他仍戴着喜帕的人头便皮球一样从肩头骨碌碌滚落下来,颈腔喷溅的血液登时将地毯染成了暗红色。
堂上宾客死寂一刹,登时尖叫盈耳,宾客们四处奔逃,翻倒了一地桌椅。
此时惊呆原地不动的安又宁便显得十分扎眼起来。
满脑子乱麻的安又宁伸手扶着栖梧堂的凌云隔扇门,避免着四处乱撞的宾客,忍不住抬头看向了堂中谢昙。
谁知他不过刚抬眼,正慢条斯理的脱着黑色手衣的谢昙,却仿佛忽然有所感应一般,抬起冷薄的眼皮,目光凛冽如箭矢,隔着重重人群,飒沓流星般霍然射过来。
安又宁登时如被天敌叼住要害的猎物,僵在原地。
第54章 054
谢昙……看到了他?
这……这不可能!
他方才混迹于人群当中, 明明所有人都当他是空气,谢昙怎么可能能看到他,肯定是自己不小心恰巧与谢昙对视到, 才造成了谢昙能够看到自己的错觉。
自己应该是想多了。
眼下最要紧的是薛灵。
不过薛灵不一直是谢昙的心头肉吗, 谢昙怎么会突然对薛灵狠下杀手, 而且还是在薛灵为主的蜃气化境中!
安又宁想不通。
薛灵是这方蜃气化境的主人,主人贸然赴死, 蜃气化境却并未崩塌,抛去谢昙与薛灵二人的情感纠葛先不说,安又宁现下最为头疼的, 应该还是他能有什么方法离开这个鬼地方。
蜃兽毕竟是一种古老的妖兽, 安又宁从书中所得也只是一星半点, 本就悬心,他本想着趁拜天地薛灵心思最为欢喜, 薛灵心神由此露出松懈的破绽时进行刺杀, 谁知他还未出手,薛灵竟被他幻想中的谢昙杀了。
不对……幻想?
安又宁想到这里突然打了个激灵,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粗心忽略的一点——蜃气化境的主人怎么可能被自己的造物杀死呢?!
安又宁一刹脊背发麻,霍然抬头, 不敢置信的再次看向堂中那个所谓的薛灵造物——谢昙。
谁知他刚一抬眼, 就又再次陷入谢昙幽暗的眼神中——谢昙看着他竟然一直未错眼。
安又宁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等了片刻, 谢昙却再没有什么别的反应,安又宁心下忍不住略松口气, 可在他再次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多了的时候, 谢昙忽然动了。
——谢昙抬起脱掉手衣的修长大手, 突然冲他这边招了招:“过来。”
声音是惯有的低沉。
安又宁登时人都麻了。
谢昙……好像真的能看到他!
可谢昙为何能看到他?!
安又宁百思不得其解,苦思蜃兽特性, 于灵光一刹中忽然想到,眼下或许还有一种可能——在这个蜃气化境中,不仅薛灵不是蜃兽所化,谢昙亦不是,此时的蜃气化境应该是他们二人皆参与进来融合而成的盛大梦境。
这也就说的通,为何薛灵死了,蜃气化境还能如此的稳固。
想通这个关节后,安又宁忍不住再次震颤的去观察地上已死的薛灵,发现他的身体确实没有变成蜃兽之后,再次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是薛灵与谢昙共同织就的蜃气化境。
而薛灵为何会被谢昙一击毙命,怕还是谢昙下手太快,薛灵压根没有反应过来——就像当初在自己和薛灵共同的蜃气化境中,在薛灵还没来得及排斥自己割裂开蜃气化境时,自己第一击其实已经得手了,如果没有薛二舍身挡剑的话。
可谢昙不是一直深爱着薛灵的吗?
明明是梦想成真的场景,谢昙却为何会一剑斩了薛灵?!
这说不通啊!
安又宁脑子里过着这些信息,面上却显的有些呆,一直站立在原地没有动弹。
谢昙等了片刻,却似乎等的有点不耐烦了,再次催促他道:“又宁,过来。”
安又宁浑身一震,霎时回神。
由于宁初霁和安又宁的长相一模一样,所以现在他是取代了谢昙蜃气化境中的安又宁,被谢昙错认了身份了吗?!
安又宁不知道。
安又宁也并不想过去。
他眉头微皱,理由主打一个朴实无华——他暂时还没有信心可以对谢昙一击必杀,所以还是不靠近的好,若贸然出手,说不定自己还会被对方瞬间反杀。
既然薛灵这个真正知晓他实际身份的后患已经死了,那么他目前最重要的还是想办法,看如何脱离这个蜃气化境罢。
可天不遂人愿,不知为何,谢昙话毕不过几息,安又宁的身体竟然已不受自己控制,如同被操纵傀线的傀儡一般,听话且乖觉的一步一步向谢昙走去。
安又宁登时悚然。
待一直走到谢昙眼前,安又宁那种不受控感依然明显存在。谢昙却突然魔怔了一般,反常的对他柔和了眉目,下一息,谢昙手中就重新出现一方血红的喜帕:“今日是我们大婚的日子,喜欢吗?”
安又宁唯一可以自控的眼珠,就忍不住从谢昙手中喜帕移动到地下薛灵仍惨烈的人头喜帕上,嘴唇不自控的颤抖着说不出话。
谢昙却一直在细致的观察他,跟着他的眼神看了地下一眼后,似乎认为他好像更想要薛灵那方喜帕一般,忍不住蹙着眉,耐心劝解他道:“已经脏了……”说着便将自己手中喜帕盖在了安又宁得头顶上,遮住了安又宁的视线,“这方喜帕才是我亲手为你准备的。”
谢昙再次灵魂开问:“喜欢吗?”
安又宁只想骂娘。
堂中却忽然响起拍巴掌的声音,安又宁就听见有人恭喜谢昙道:“亲自手刃仇人,又喜得心悦道侣,恭喜谢兄贺喜谢兄!”
——是与四方城毗邻的北望城城主何北望!
原来堂上宾客并未一走而空,这个何北望也不知因何目的竟然单独留了下来。
何北望说恭喜谢昙手刃仇人,安又宁于这一瞬懂了谢昙到底为何会手刃了薛灵了——原来纵使年少情爱珍贵,面对血海深仇,还是不值一提。
只是谢昙放下的是不是也太快了点,手段也太凶残了点?
明明连薛灵的替身白亦清,谢昙都爱的死去活来,如今好不容易遇到薛灵这个正主,怎么下手反而没有一丝犹豫呢?
安又宁忽生一丝不合时宜的兔死狐悲。
何北望祝贺的话简单却直接,谢昙听闻忽然笑了一声,竟是那种安又宁从未感受过的发自内心喜悦的笑,他这样阴沉的一个人,一时竟也带出几分柔情来:“自是畅快。”
于是,安又宁与谢昙便莫名其妙的在何北望的见证下,完成了大婚仪式。
安又宁蒙着喜帕被搀扶着步入了谢昙栖梧堂的正房之内。
他被搀扶着坐在了床沿边,想动又不能动,却等了良久,也没等来谢昙拿吊了荷包的喜称来掀他的喜帕。
安又宁只听的衣料摩擦的窸窣之音,片刻后微微顿杯的响声也起,他才意识到,谢昙似乎在默默饮酒。
四周静寂无声,又过了片刻,安又宁似乎才觉得自己手脚能动了些,便忍不住自己想伸手把头上这碍眼的玩意儿给揭掉,谁知不过微微一抬便被人握住了手腕。
谢昙已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来到了他的身边,阻止他的动作,谢昙声音浅淡,张口却带着淡淡清甜的气息:“做什么?”
安又宁张了张口,却发现他现在竟仍然无法发出声音。
谢昙却哄他道:“别急。”
接着一杆喜称便从喜帕下伸了进来,微微一挑,安又宁便从一片碍眼的血红中重见天日。
谢昙垂睫定定的看了安又宁好久,最终才倾身轻轻将他拥入怀中。
“又宁,又宁……”谢昙拿手指一遍一遍轻轻抚着安又宁细软的头发,喃喃,“从前是我识人不清,纵容薛灵,才让你在他手底下吃那么多苦,以后不会了。”
安又宁心尖一颤。
他立刻忍不住反驳:“你骗人!”
安又宁本以为自己现下仍无法出声,谁知虽然声音微弱,他好歹将心底话讲了出来。
安又宁立刻便觉抱着自己的身子一僵。
少顷,谢昙才再次柔软下来,语气愈发轻柔:“我没有骗你。”
他顿了下,才继续道:“从前是我想岔了,我知你亦为我受了不少委屈,以前我没有护你,如今你成了我的小道侣,我必然要护你周全。”
放屁!
在谢昙成为四方城主的时候,这种狗屁保证也不是没有过,可谢昙最终给了他什么?
是利用,是抛弃。
安又宁如今再听着谢昙的这席话,不仅不觉得信任,还觉得恶心。
安又宁挣扎起来,费了好大劲儿才说出声来:“我不愿意。”
谢昙本就将安又宁松松的锢在怀中,使安又宁挣扎的时候不至于自伤,又不至于逃脱,此时听到安又宁的话,谢昙力道就一下没控制住陡然收紧,安又宁立刻痛呼一声,谢昙这才反应过来,再次放松了全身的力道。
安又宁却没有力气抬头观察谢昙表情,他只觉谢昙忽压低声音,似乎思考了良久,才问了他一句:“为什么?”
事到如今,谢昙竟然还问他为什么。
安又宁本就被不知名的力量束缚自身,如今拼尽全力这么挣扎一通,整个人倒累的有些虚脱般,瘫软在谢昙怀里。
他也没有更多精力去和谢昙掰扯,况且事到如今还有意义吗?
谢昙忍不住哄安又宁道:“又宁,我说话算话,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如今受制于人,安又宁心有余力不足,只好懒得搭理谢昙。
谢昙就这么安静的抱着他,谁知不过抱了一会儿,谢昙渐渐呼吸粗重起来。
安又宁惊讶又觉屈辱的发现,谢昙身体竟然发生了变化。
谢昙哑着嗓子,吻了吻安又宁左眼下的泪痣,在他耳边亲昵道:“又宁,我想要你。”
这是安又宁认识谢昙以来,谢昙第一次明确的向他提出这方面的需求。在一切都无法再挽回之后,在这个恼人又虚假的蜃气化境中,谢昙仿佛第一次正视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正视他对自己的欲望,安又宁顿觉可悲又可笑。
这算什么?
谢昙又把他安又宁当作了什么?
他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出来卖.屁.股的青倌儿!
更何况他二人之间已不是简单的情感纠葛,还隔着你死我亡的血海深仇!
安又宁差点气急攻心。
可恨如今这副不争气的身体,安又宁用尽全力也只是在谢昙怀里挣扎着动了动:“你休想!”
本来很有气势的一句话,此情此景下却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反而有了丝欲拒还迎的撒娇意味,安又宁眼睁睁看着谢昙看向自己的眼神变得更深了,喉结甚至还上下动了动。
果然,谢昙又亲了亲他的唇角,继而又吻他的手指,哄他道:“别怕,又宁,我会温柔的。”
安又宁急怒之下,只剩绝望。
他用尽全力去推拒谢昙,眼眶中的眼泪止不住的簌簌落下来。
谢昙仿佛此时才真的领会到,安又宁是真的不愿意,他抱着安又宁的身子便霎时僵下来。
他看着安又宁掉个不停地眼泪,眉头越蹙越紧,最终还是叹出一口气,松开了安又宁:“抱歉,吓到你了。”
“我只是……”谢昙说了一半,突然没有说下去,最终也只是道,“早点休息罢。”
话毕,谢昙便抱着安又宁躺在了床榻之上,安又宁的啜泣渐渐止息。
室内龙凤喜烛燃了一半,谢昙似乎毫无防备,已然在床榻之上呼吸绵长,陷入沉睡。
伴随着谢昙的沉睡,无形中桎梏安又宁的力量逐渐减小直至隐匿,安又宁动了动手脚,发现轻松许多后,再受不了与谢昙同塌而眠的煎熬,一下坐了起来。
他的佩剑被谢昙解下来后,就放在他的枕边,他默默地看了沉睡的谢昙半晌,缓缓的抽出了佩剑。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他要趁谢昙反应不过来时杀了他!
到时出了玄紫秘境,就可推脱说魔域质子是自己机缘不够,死于玄紫秘境,任谁听了都不会将这个责任怪罪到某一人或者某个门派上。
但以前自己失败的次数太多了,导致安又宁在熟睡的谢昙心口比比划划,瞄了半天,还没下成手。
鸡鸣渐起,天色渐白。
谢昙眉头微微蹙了起来,也不知梦见了什么,似乎开始睡的不安稳起来,仿佛有马上要醒的征兆,安又宁最后看了一次窗外天色,再转回头的时候,满眼都是势必得逞的疯狂,剑刃再不犹豫,对着谢昙的心口就运足十二分力,猛然刺了下去。
果然一如既往,没那么顺利。
最后关头,谢昙还是醒了。
只不过好像蜃气化境迷惑了他的记忆与行动,他对安又宁好似全然没有什么防备,所以猛然睁开的双眼里尽是迷茫,手臂也只是下意识挡了一下,安又宁的剑刃便从心口位置划了长长一道口子,霍然插入了锁骨窝处的咽喉要害。
成……成了?
安又宁胸腔内的一颗心怦怦乱跳。
谢昙口中以及脖颈咽喉处源源不断的涌出鲜血,他的眼神也从最初的迷茫渐渐转变为清醒,整个蜃气化境也都随着他的变化剧烈颤动起来,连带着床榻也跟着吱呀颤抖起来。
安又宁就看见谢昙下意识伸手就要拔剑,他怎能允许!
他一下就跳谢昙身上,坐在谢昙腰上,双手用力按着剑柄,将谢昙死死的钉在床榻之上,丝毫不管周围地动山摇,马上就要分崩离析的环境。
谢昙痛苦的皱着眉,看向坐在自己腰上的安又宁,伸出沾染满自己鲜血的大手,一下覆住了安又宁禁锢剑刃的手背。
第55章 055
浩瀚的真气霎时便汇聚到谢昙手心处, 散发出危险而又强烈的白光。
人求生本能强大,谢昙此时手掌真气明显奔着全力一击而去,若不出意外, 挨到这掌的安又宁必死无疑。
安又宁却好不容易真正逮到机会, 早已把先前的满脑子盘算抛诸脑后, 就算玉石俱焚也要拉谢昙下地狱,压根没有感知到恐惧, 更别提放手。
谢昙掌心内那团白色荧光却迟疑几息,不知为何,一点一点熄灭。
安又宁眼神酝酿着疯狂:“这是你欠我的!”
谢昙似乎更在乎安又宁性命, 又或许是安又宁的话触动了他, 他那只覆在安又宁手背上的手缓缓垂落了下来。
谢昙闭上眼, 不再徒劳挣扎。
四周天地剧烈摇晃,谢昙被安又宁剑刃狠狠贯穿颈窝, 钉在颤抖不已的床榻上, 血染红了鸳鸯戏水的大红锦被,染暗了谢昙从昨晚就还未褪的大红喜袍,醒目又讽刺。
一个人影突然从模糊的光影中而至,一把抓住了安又宁手腕。
鹤行允紧紧握着这双颤抖却与剑柄锁住的手腕, 没有半分平日里的吊儿郎当, 郑重的看向安又宁:“小初, 放手!”
安又宁置若罔闻。
他注意力高度集中在手中剑刃上,视外界为无物, 鹤行允立刻察觉, 安又宁或许陷入了心魔发作的癫狂。
鹤行允立刻收回手腕, 双手捧着安又宁的脸用力扳向自己,再次强调道:“小初, 放手!”
安又宁眼神茫然,鹤行允道:“蜃气化境坍塌,蜃兽要来了!”
鹤行允话未毕,房屋破碎,一只巨大的爪蹼凌空而来,一把拍飞了他,安又宁腰间霎时一紧,被一股巨力倏尔拉扯空中。
安又宁猝不及防,未经一搏,握着谢昙颈窝处的剑柄脱手而去,整个人立时被扯向后空。
安又宁不清楚,面对着他的谢昙却看的明白,一只堪比山峦一般巨大的蜃兽在浓雾中现身,缠在安又宁腰间拉扯的就是它伸出的那条通红坚韧的舌头。
是蜃兽本体!
谢昙睚眦欲裂,伸手去抓安又宁扑空,登时爆发一股巨力,血手一把将钉在自己颈窝的剑猛然拔出,丝毫不管自己颈窝的血洞,提力瞬移。
下一息,谢昙就出现在安又宁面前,他伸手抓住了蜃兽那条快速回缩的血红长舌,挥剑一击,剧烈白芒一闪而过,蜃兽红舌齐面而断,蜃兽登时哀嚎,二人快速下坠。
高空白色浓雾滚滚,坠落的安又宁恍惚回神,就看到欲向他踏空而来浑身是血的谢昙,安又宁下意识一抖,嘴唇立时白了。
方才的记忆在脑内翻飞,安又宁脸色变换莫测,最终盯着越来越近的谢昙,“唰”一下拉出了腕处的绞金丝。
谢昙更快一步:“又宁,”他握住安又宁手腕,一说话颈项血洞的血涌出,带着被血糊住的含糊咽音,他方紧张的语速此时慢下来,“别怕。”
谢昙还唤自己又宁。
安又宁立刻意识到谢昙还沉浸在幻境之中,未曾清醒,他没想到谢昙受此重创竟还能自由行动,谢昙实力竟已强大到此种地步了吗?
安又宁一时觳觫。
谢昙看到安又宁瞳中的惊恐,却以为他是怕那身后巨兽,欲将眼前人护入怀中柔声安抚,那巨兽反应却极快,周身皮毛沸腾,登时飞出无数用体表蚕丝般长绒牵扯着幻彩琉璃色的无规则烛灯,像汹涌的孔明灯潮,向二人吞没而来。
那是蜃兽的“造梦”!
安又宁瞳孔翕张——是蜃兽专门困囿催眠人的绝杀!
一旦中招,除非蜃兽本体消解,不然永坠无间梦魇。
眼看着灯潮疾速靠近,安又宁呼吸急促起来。
他看一眼那形状无规则,表面却诱惑力十足的幻彩灯潮,再抬睫看一眼面前仍深眉阔目好看的不得了的谢昙,呼吸骤停,猛然伸手推谢昙。
谢昙猝不及防,跌向身后琉璃般幻彩不息的灯潮。
那一瞬极短却又极漫长,谢昙身后灯潮美的如同幻梦,安又宁目光随着他一同跌落进“造梦”中,他看到了谢昙皲裂的惊讶,他唇翕张,似乎想说什么,却在下一息连最后一缕发丝都被灯潮淹没。
安又宁眼泪流下来,嘴角却高高翘起,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一切。
他……成功了?
灯潮涌动,像只蠕动的庞大怪物,越来越近,安又宁却似乎忘记了躲。
“小初!”伴随惊呼而至的是鹤行允棕褐色长鞭,皮鞭如蝎尾,转瞬缠上安又宁的腰,鹤行允手腕一翻,安又宁便如坠落纸鸢,来到他身边。
“来不及了,”鹤行允抬眼看到铺天盖地的“造梦”,将长鞭往腰带上一别,再顾不上什么,拉了安又宁就跑,“快逃!”
不过片刻,二人就消失在蜃兽视线内。
蜃兽活了太久,本就懒的动弹,没有讨厌的小东西在它眼前蹦跶,又捕捉到了猎物,它大嘴一张,无数“造梦”被它鲸吸入肚,接着稍微挪了挪庞大臃肿的身体,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卧,就慢吞吞的闭上了眼睛.
冷。
无边无际的冷。
像是钢针刺入骨缝般的寒冷。
这样数九寒天冰冻入骨的感觉,谢昙还是在初入魔域的时候体会过。
作为一个修为尽失的废人,他身体甚至还不如一介凡人。
谢昙冷的忍不住抬手蜷缩,一动身上却有什么东西滚落下去。
他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简陋的茅草瓦舍,横梁蛛网遍布,他这才感觉到身下是粗糙扎人的稻草,刚滚落下去的是一床遍布补丁的粗薄棉被。
不远处窗牖破烂,却被人钉满了横七竖八长短不一的木板。钉木板的人显然没什么经验,看起来钉的十分笨拙,纵然有心修补,针砭入骨的寒气还是源源不断的透过缝隙渗进来,露出星点雪白。
谢昙寻迹眯眼——下雪了。
室内挨着床沿的唯一一个炭盆已经冷了,室外落雪无声,谢昙张口,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他仿若此方陋室,被人遗忘,被无边寂静掩埋。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传来“咯吱”“咯吱”的踏雪音,稍倾,门扉洞开,一个人影裹挟着一团寒气进来。
那人浑身缠满绷带,背着一捆七上八下的可以压弯凡人脊梁的覆雪木柴,身前则抱着一个巨大的箩筐,也不知里面装着什么,只见盖着防雪麻布,被此人小心翼翼的护在胸前,身前身后夹击下,他本人仿佛更瘦小了。
谢昙覆下眼皮。
——果然……是又宁。
他方才还在他们二人的大婚典礼上,如今是在做梦吗?
“咚”一声,是重物坠地的重响。
安又宁不可置信的声音传过来:“阿……阿昙?阿昙你醒了?”
谢昙方转眼,安又宁就三步并两步矮身床边,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绷带缠缚下,他虽看不清对方表情,但对方唯一露在外面的那只眼睛,已伴随呜咽扑簌簌落下了眼泪。
怎么又哭了?
谢昙皱眉。
从前他很烦安又宁哭,只觉这人哭起来又聒噪又不讨喜;后来他仍然很烦安又宁哭,却是被这人哭的心神不宁,每次都心烦意乱;再后来却不知从何时起,安又宁强忍着落泪的模样,只想让他再那样狠狠地欺负一通。
谢昙伸手去抹安又宁睫下泪珠。
安又宁立时呆了,仿佛他从未对他如此春风化雨过。
谢昙咳嗽起来。
安又宁忙慌张的轻抚他脊背:“我、我马上烧水。”
他几步走到箩筐前,掀开防雪麻布,小心翼翼的将上好的银霜炭替换到取暖炭盆内,搁在谢昙床边,这才转身将悬吊水壶下的柴火烧起来。
他手指冻得通红,还有未愈合的冻疮叠在旧疮口上,烧起的火光映着他的小脸也红通通的,只瘦的厉害。
谢昙虚弱的靠在床头,看着安又宁忙碌的背影,恍惚起来。
过去的事仿佛已经是上辈子发生的了,他已记不大清初入魔域时与又宁的相处,只记得当初的自己在经历灭族之祸、爱侣背叛之后已心灰意冷,一心求死。
谢昙知晓现在发生的一切都不太对劲,可他一时却抓不住不对劲的关键点,甚至还有点耽溺的观察着眼前的人。
谢昙毫不遮掩的目光却把安又宁看毛了。
他坐立难安,待水烧开,侍奉着谢昙喝了一些润了润嗓后,才忐忑的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阿昙,是不是我又哪里做的不好?”
谢昙一愣,眉目遂缓和下来,只提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今年是哪年?”
安又宁乖乖的答了,并有些高兴的道:“四方城今年要办灯会,等你好些了,我们也去逛逛罢?”
谢昙疑惑道:“灯会?”
“对!”安又宁兴奋的像个小孩子,“据说灯笼要挂满整条主街排架,城内四方河和画舫上也会有,各式各样的,肯定很热闹!”
灯会……灯?
电光火石间,谢昙脑内一闪,看向安又宁的眼神就闪烁起来。
半晌,他才对着满眼期待的安又宁,慢吞吞的问:“你的主人在哪里?”
安又宁眼中的恐惧一闪而逝,却被他藏的很好,他甚至若无其事的表现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莫名其妙,看向谢昙的眼神夹杂上一丝担忧:“阿、阿昙,你怎么了?你在说什么呀?”
谢昙对安又宁招招手。
安又宁就靠了过去。
谢昙一把掐住安又宁的脖颈,冷笑:“既然敢愚弄我的记忆,自然也得敢现身。”
谢昙看向虚空处:“你说对吧?蜃兽?”
他的话音方落,手中的“安又宁”就立刻现出了原形——如同之前蜃气化境中死去的那些蜃兽分.身。
第56章 056
春信脚步匆匆的从前院跑了进来。
安又宁正藉由写字平复这些日子烦躁不安的心绪, 见到春信便问道:“怎么样?”
气候还算春寒,春信却跑的满头大汗,“咕咚”“咕咚”喝过一盏茶后, 才喘上气回道:“各位大人吵的不可开交, 赵掌门很担心魔宫问责, 静持仙子仍逼问宫主玄紫秘境出的差错……”
安又宁伏在桌面的手瞬间攥紧。
玄紫秘境本是为了给各门派年轻一代历练的宝境,历届奇遇宝物皆是有缘人得, 闭境期间会由不同门派派人驻扎稳固秘境。
然而无论哪届,无念宫作为正道第一宫,行监督之责, 都脱不开关系。今届玄紫秘境出了意外, 各门派折损许多精英弟子, 纵然人各有命,却难免气不顺下找无念宫的麻烦, 咄咄逼人的问责。
安又宁是在自己的房间清醒过来的, 距今已过两旬。
众人从玄紫秘境逃出来后,不知为何,对秘境内发生的种种事情,记忆都一片模糊, 但唯一记得清清楚楚的就是蜃兽真真实实的现身了。
蜃兽作为一种破坏力极强的存在, 无论对正魔哪道来说, 都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众人不知玄紫秘境中有蜃兽,自然不知如何惊动了它, 更不知它这个不稳定因素在接下来会作何动作, 便在接回弟子后, 皆紧张的严阵以待。
蜃兽却好像只是沉睡中打了个哈欠,再无动静。
顺利关闭境门后, 各门各派松下一口气的同时,却由于精英弟子的严重折损岌岌自危起来,唯恐别的门派为扩大势力,趁火打劫将自家灭门或吞并,开始忍不住互相攻讦起来,一时乱的不可开交。
最终还是明心宗及无念宫联合压下了乱局。
明心宗一贯出离俗世,很快带着自家弟子回了山门,无念宫便不得不接手了这个烂摊子。
小门小派还好,纵使不甘也不敢多说什么,很快各自辞行回山,五派及下辖阁门却时至今日仍停留在无念宫内。
真正奇怪的却是魔域。
安又宁在玄紫秘境中的记忆虽然有些已经模糊,但将谢昙推进“造梦”之事,如今仍觉历历在目。
谢昙必死无疑。
魔域却时至今日都没什么大动静,安静的很——这太奇怪了。
当初,安又宁方清醒时,从春信口中得知,防风已不知来他院子求见过多少次。
他知晓防风来意,虽心如擂鼓,仍撑着尚且虚弱的身子见了防风。
防风果然问他谢昙的踪迹。
他心中一颤,面上却不显,只冷哼一声,道谢昙与他何干?
防风脸色难看,匆匆忙忙的退了下去。
接下来,他一边将养身子,一边不断让春信打听四方城及魔宫的消息,却发现毫无动静。
安又宁难免心焦。
他知晓杀了谢昙会乱了时局,却也已打算好,若魔道逼上宫来要人并威胁开战,大不了以他性命在正魔两道前以保全无念宫的二老。
谁知却久无动静。
他不免猜测,难道防风为了从虎视眈眈的魔域中保全四方城,故意隐瞒了谢昙失踪的实情?而且还没有放弃寻找谢昙?但他又如何笃定谢昙未曾在秘境中出了意外?
安又宁一想到这里都不免心如油煎。
当下让他更为心烦的却是留在无念宫的其他门派对父母亲的逼迫。
正烦躁不宁着,却有个小厮在门外探头探脑。
春信见了,抬首看了一眼安又宁,便出得门去。那小厮与春信耳语几句,便跑开了。春信脸色迟疑又凝重的走进屋内。
安又宁终于注意到他的异样:“怎么了?”
春信回禀道:“无定派传来了讣告,说是无定派掌门仙陨了。”
安又宁惊愕的睁大了眼睛。
无定派掌门?不该是无定派少主薛灵吗!
他明明……在秘境中他明明亲眼看到薛灵的脑袋搬了家,讣告怎么会是无定派掌门薛长山呢?
薛灵身为无定派少主,在秘境中殒命,无定派本应在众人逃出秘境的不久就传出动静的。谁知事情发展却出乎安又宁的意料,时过两旬,甚至直到方才,无定派都一直安安静静的毫无消息。
安又宁甚至要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
但薛灵之死对他的冲击甚大,他确信自己没有记错。
那这就非常奇怪了。
安又宁忍不住问道:“确定是无定派掌门薛长山的讣告吗?”
春信点点头。
安又宁脸色发青,虽然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他的直觉告诉他,事情正往一个不可控的诡异未知的方向发展而去。
他不安的跌坐在书椅上,双手无意识的在袖内攒紧,指甲深深的陷进肉里也不自觉,半晌,才想起来问:“鹤行允还没有回来吗?”
自从秘境中出来,安又宁还未曾见过鹤行允。
娘亲笑话他刚醒就要见人,打趣他竟一刻都离不开吗?
他刚死里逃生,正心乱如麻,还没配合着笑一下,眼泪就掉了下来。
娘亲见他神色不对,不疑他心中藏着诸多事,只以为他秘境中受了惊吓,心疼的不行,禁不住哄他半晌,最后才道,鹤行允是奉其师父廖老之命,去调查玄紫秘境失控,蜃兽世出一事了,叫他不必担心。
也就是说,安又宁着急见人也无用。
自那之后,鹤行允也一直没有消息……
春信再次听到自安又宁醒来之后,已进行过无数次的问话,再次沉默的摇了摇头。
各门派都收到了无定派的讣告,死者为大,停留在无念宫的诸派一时间倒也消停下来。
等到了日子,诸派便也置办了奠仪,得了无念宫的同意,便也与无念宫一同出发,前往无定山祭奠薛长山。
丧葬本不是什么好事,安又宁生辰时又曾与薛灵发生过冲突,身子骨又弱,无念宫夫妇宝贝他得很,此行便不欲他随行,宁父想让他随母亲在家,谁知安又宁却不同意。
安又宁心内始终不安,想去无定派亲眼看看,薛灵是否真的还活着,便坚持同往。
宁父拗不过他,只好点他随行。
无定派掌门大丧,无定派丧礼仪仗盛大——从无定山山脚下城镇主路开始,两边就立了灵幡,商铺大多店门紧闭,只店门口飘荡着白灯笼,整个城镇之人仿佛都被噤声,偶尔有人经过,也是畏缩着低头快步,安静肃穆。
道路两旁的白色灵幡响动,白日惨淡。
第57章 057
无定派作为五派之一, 前来祭奠门派众多,安又宁踏着山阶,随行在队伍后面, 很快就入了山门到了奠堂。
安又宁在奠堂棺椁前见到了守灵的薛灵。
薛灵身披大孝低着头, 跪在火盆前默默烧着白色纸钱, 火盆内是层叠的黑色余烬。
白事知宾高声报上无念宫名号,安又宁随父亲上前上香惜别时, 薛灵抬起了头。
薛灵还同以前一样漂亮,只消瘦了许多,他看到自己时眼神却毫无波动, 透露出一种悲恸后的麻木。
安又宁心神颤动, 不可置信。
那颗脑袋好端端的长在薛灵肩膀上, 难道自己之前所经历的都是一场虚梦吗?
安又宁手握长香,心乱如麻。
祭礼冗长, 无念宫众人祭奠过后就被安排到了客房稍歇, 不过片刻,丹心派赵玉春和芙蓉派静持仙子找上门来。
宁旌岚与二人目光一对,静持仙子就摇了摇头:“棺椁内的确是薛长山。”
安又宁心中微讶。
原来不止是他怀疑,薛长山一直好端端的, 怎么会突然暴毙。
赵玉春就道:“我本欲上前细细探查, 结果被阻拦, 毕竟死者为大,我也不好做的太过……最后还是薛家小儿亲自把我送出堂来……”
“讣告上说是隐疾, ”宁旌岚思忖了片刻后道, “就算是有隐情, 毕竟是无定派自家的事情,我们外人也不好插手, 薛家小子既然阻拦,我们就只作祭奠一番。”
赵玉春与静持听了也不免同时点了点头。
安又宁听几人说着,还在消化他们话里的内容,就听得外面白事知宾忽然高声报道:“明心宗凌霄散人座下,云敛君鹤行允惜别!”
安又宁心神一震,脚步立刻下意识向外而去。
父亲却叫住了他,他驻身回头,春信连忙拿了披风与他系上,父亲这才笑了笑:“别着了凉,去罢。”
安又宁在奠堂近旁的庑廊下驻足,不过片刻,鹤行允果然从奠堂走了出来。
“鹤行允!”安又宁小声的冲他挥手,“这里!”
鹤行允循声望过来,就侧头与领他去客房的侍从说了几句,大步走了过来。
“你怎站在这里?”鹤行允整个人都风尘仆仆的,他对安又宁的问话虽温和,脸色却仍是凝重的,说着看向了一旁的春信。
春信眼看就要额头冒汗。
安又宁拉住了鹤行允的衣袖,声音有些急切:“你见到薛灵了罢?”
鹤行允目光转回来,注视向安又宁:“怎么了?”
安又宁一愣,这才恍悟,蜃境中薛灵脑袋搬家之事只是他亲历,鹤行允还不知晓!
怪不得他不解自己的问话!
安又宁刚要张口,鹤行允却有些疲惫的闭了闭眼,罕见的打断了他的话头:“我这段日子去调查蜃兽异动之事了。”
这事他知晓,自醒后娘亲就已告知他了。
安又宁点了点头,不明白鹤行允为何突然提这个。
谁知鹤行允见了,却不解释,只依然深深的注视着他的眼睛,逐渐的,这让安又宁有了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他看向鹤行允,口中不自觉重复:“蜃兽异动……”
鹤行允果然接过话道:“蜃兽异动和你……”他顿了一下,纠正了措辞,“你前身应该有些干系。”
蜃兽作为古老妖兽,他前身有何特别之处能与之发生干系?
——除了那个不知在他前身内何处也不知真假的碧落沧海珠。
安又宁陡然打了个激灵。
他不可置信的望过去,鹤行允却用一种他二人皆心知肚明的神情点了点头。
安又宁不由震惊到整个人呆住。
鹤行允却突然走动半步与他并肩,顺势拥着他往客房的方向走,微微侧脸与他耳语:“我调查时,发现出事地点残留了大量极纯灵气,这是很不寻常的。蜃兽是一种很贪婪但又很懒的妖兽,若沉眠很难被唤醒,除非猎物吸引力巨大。碧落沧海珠是可生一方灵脉的上古灵器,浩瀚灵力自不必说,以蜃兽贪婪的本性,察觉到了至纯灵气靠近,这么大块肥肉送到嘴边,没有不吃的道理。”
可是他前身毕竟是人身,那么大的目标,定然很显眼才对,就算谢昙之前真的找到了他前身,进玄紫秘境前他看得分明,谢昙分明的单独一人啊!
除非……
安又宁眼神内震惊无法遮掩,立刻想向鹤行允求证,却被鹤行允的耳语打断:“嘘——”
他神色如常的继续拥着安又宁向客房走:“方才突然有人盯梢……”安又宁立刻下意识要观察周围,却被鹤行允胳膊锢着没动的了,“小初你如常听我说即可。”
“你猜测的也是我猜测过的,你前身目标太大,若蜃兽真是为了碧落沧海珠异动,谢昙必然已经将那珠子随身携带,也必然早已将它从你前身里取了出来。”
若谢昙将碧落沧海珠从他前身取了出来,这意味着无论谢昙用了什么办法,就已必然对他前身进行了详尽的搜索——谢昙这种行为绝对是对他亡身的亵渎!
安又宁眼中霎时盈满了愤怒!
鹤行允沉默着,似乎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只轻轻地抚了抚他的后脑勺。
待他情绪缓和,他们也走到了客房门口,鹤行允放开安又宁,认真的对他道:“小初,这事涉及太广太深,我必须要告知伯父,这也是我身为正道明心宗首席弟子肩膀上的责任,恐怕……”恐怕无法完全顾及你的感受了。
鹤行允话未竟,安又宁依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垂下了眼睫:“我明白。”
二人进了客房。
宁父先是与鹤行允寒暄了一番,接着提及正题问到鹤行允此行调查如何?
鹤行允起初似乎没有料到,客房内除了宁父还有别的门派主事人,不过他将微讶掩饰的很好,沉默了片刻后,才将此行调查详尽道来。
安又宁的心乱糟糟的,正漫不经心的听着,却发现鹤行允说着突然顿了一下,眼神往他这边看了一眼后,才继续笑道:“……蜃兽异动应还是与至纯灵气有关。不知各位前辈可还记得飞云阁少主安又宁?”
宁父与赵玉春静持仙子听闻神色一紧。
安又宁正不明白鹤行允为何突然看他,就听到鹤行允接着竟说出了与他方才有些差别的话。
“若说外放的至纯灵气,非灵器不可。各位前辈早前就已知晓那位公子不寻常,想来是没错了,蜃兽异动之时,那位公子的亡身必然在附近。“鹤行允款款道来,“前几日我已得到消息,谢昙早已寻得那位公子尸身。”
“据说谢昙爱极了那位公子,想必是觉得玄紫秘境内说不定可得什么起死复生的奇遇,是故带上了他。不想却引发蜃兽异动,出了意外……”
在场的人都是人精,鹤行允不必说完,众人都已心中门清。
若按照鹤行允之前对安又宁的说法,安又宁的亡身并不重要,重要的事灵器碧落沧海珠的位置。
但此时按照鹤行允的说法,正道若想要碧落沧海珠,就必然要趁魔道还不知晓内情的情况下,就将安又宁的亡身要回来,后续再说从长计议之事。
——那么这件事的重点就必然落在了安又宁的亡身之上。
鹤行允这是在想办法帮他安置他的尸身吗?
安又宁惊讶的张大了嘴巴。
鹤行允却突然冲他眨了眨眼睛。
安又宁低下头,不由感激的红了眼眶。
静持仙子率先道:“安又宁本就是我正道飞云阁的少主,他的尸身自然得由我正道入殓,总置身魔道算怎么个事。”
想当初安又宁为救谢昙独闯无定山,正道中人无一不唾骂连连,以至于他无处可归,不得不叛离正道,容身魔道。
谁曾想,如今他却沾了碧落沧海珠的光,一身骂名也可一笔勾销,转瞬就又成了正道承认的一阁少主。
世事无常令人唏嘘。
安又宁却只觉得辛酸。
静持仙子话毕,客房内众人罕见的陷入了一阵沉默,想必众人亦想到了之前发生的种种。
赵玉春便有些犹豫:“这孩子生前求助无门,怕连累飞云阁还发过干系决绝书,已然是脱离正道许久,如今再以正道之名行事,会不会有些不妥……”
赵玉春话还未完,静持仙子突然生气打断道:“你以为我不知晓?可如今灵脉枯竭,不在魔道察觉之前,借助正道之名将这孩子亡身要来,难道你这小老头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赵玉春嘴角翕动,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静持仙子越想越气,“啪”一巴掌拍到了案几上:“都是摧山派那姓梅的干的好事!”
她愤然道:“当初多好俩孩子,谢昙更是正道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非为了自己世家利益动那起子歪心思,现在他倒好,两眼一闭两腿一蹬嗝屁了,留下这么一个烂摊子给我们收拾……”
赵玉春脸色难看。
宁父见她当着宁初霁这年轻一辈的孩子面前口不择言,终归还是叹一口气,不由劝道:“静持,你冷静一点。”
“行行行,活这么大年纪,好容易成了掌门,成日里被身份裹挟端着身段,如今话也不能说痛快了是罢?”静持仙子却有点不耐烦,“什么‘死者为大’,我看都是放屁,打什么正道的幌子?他姓梅的干的缺德事儿还少吗!连他那油头滑脑的儿子,我一个都看不惯,他有个屁的体面名声……”
宁父不由得头痛扶额。
鹤行允却不知何时站到了安又宁的身侧,看了一眼从静持仙子开始发飙就吃惊的不行的安又宁,复看向场上,悄声与他耳语道:“没想到罢?静持前辈年轻的时候,可是出了名的暴脾气。”
安又宁不由看向鹤行允,就听鹤行允继续道:“静持前辈脾气火爆,‘静持’的名号就是其师为了让前辈修身养性,从而期许其大道长远,特意取来让前辈自戒的……”
安又宁大开眼界。
宁父却向他二人看了过来。
安又宁便立刻眼观鼻鼻观心的垂着脑袋站好。
宁父不由得叹了口气。
鹤行允便道:“伯父,我带小初去后山散散心。”
……后山?
无定派那个他为了给薛灵捉游灵鱼差点丧命的后山?
安又宁豁然抬起了眼睛。
第58章 058(一更)
安又宁明白父亲是怕长辈在他们面前丢丑, 鹤行允粗中有细,父亲一个眼神过来,他便敏锐的借口与他闲逛离开客房。
鹤行允并不知晓他前世的每一桩事。
安又宁默默的跟在鹤行允身后, 心下却十分抗拒去无定派后山, 便有些忧心忡忡。
鹤行允何其敏锐, 行走沉闷片刻便停下了脚步。
鹤行允转身,低头问他:“怎么了?”
安又宁踌躇片刻, 还是将缘由说了。
鹤行允沉吟片刻,目光逡巡不远处有一株冷梅,梅树下寥落几方石凳, 回头道:“不若去一旁小坐。”
安又宁松了口气。
春信便在石凳上铺了厚裘衣, 安又宁方落座, 鹤行允便从春信手中拿了手炉放到他怀里,自己则大马金刀的坐到了旁边。
春信是安又宁的随从, 出来没多想便只带了一个手炉, 保暖的备用裘衣此时又当了坐垫,安又宁不由问:“你冷不冷?”说着便要将手炉递与他。
鹤行允摆摆手,安又宁便不强求。
安又宁真心实意的向鹤行允道谢:“方才客房内,多谢你。”
鹤行允却笑了:“几日不见, 小初对我都生分了, 有点伤心了。”
安又宁:“……”鹤行允喜欢逗弄他的老毛病这是又犯了。
他刚要回嘴, 脑子一闪,突然意识出一件事来, 心立刻沉下去, 就忍不住向鹤行允急切求证:“你也看到了罢?谢昙被‘造梦’吞噬了!”
鹤行允敛了笑意, 看着安又宁,点了点头。
安又宁见了不由急道:“那你方才在客房所说, 我们要如何向谢昙要回亡身?”
谢昙寻回了他的亡身,如今若携带灵珠的谢昙又不在了,那该怎么藉由灵珠将亡身要回来呢!
安又宁豁然起身,颇有些团团转的架势,显见是慌了。
鹤行允一愣,显然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见他慌张,不由拉住他的手,迫使他停下脚步:“小初,别慌。”
鹤行允安抚着安又宁,拉他坐下:“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目的,只是‘要回’这个动作?”
什么意思?
这有什么不一样吗?
安又宁不解的看向鹤行允。
鹤行允就扶额,感叹于安又宁的一根筋:“我们的目的是向魔域要求‘要回’亡身,毕竟正道不可能将灵珠的消息泄露给魔域,既然灵珠不能被摆在台面上,那么其他的,”鹤行允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不重要。”
鹤行允的意思,他们是以正道的名义向魔域提出索要亡身的要求,而不是向谢昙本人提出。
这样一来,迫于正道的压力,不过一具无用尸身,无论这尸身在哪里,为了不打破如今难得稳定的局面,魔域都会自上而下施加压力,将这无足轻重的小事办成,也算是送正道一个人情。
也就是说……谢昙在哪里不重要,活没活着压根也不重要!
可是这又产生了一个新的问题啊。
安又宁更迷惑了:“可是,我们的真正目的不是要回灵珠吗?谢昙随身携带灵珠被‘造梦’吞噬……”说到这里,安又宁忽然顿住了。
自从蜃气化境出来后,安又宁一直对谢昙的死亡感到极不真实,但为了保全身边人的安危,他嘴巴闭的死紧,从始至终都未将此事宣之以口,此事便一直埋葬在他心底最深处,此时面对共同的知情人鹤行允,话甫一出口,那种不真实感达到了巅峰,安又宁就不由得有些恍惚,他顿了顿后,才回了神,继续问道,“可我的亡身没有灵珠,灵珠就在谢昙身上啊,这样我们怎么寻回灵珠呢?”
鹤行允忽然意味深长的看向了他。
安又宁与之目光相触,不由打了一个激灵。
鹤行允就笑道:“谁说我的目的是为正道要回灵珠?”
安又宁仿佛逐渐意识到了什么,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鹤行允就敲了他一记脑壳:“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灵珠真的现世,会发生什么?”
安又宁哽了一下,没说出话。
鹤行允脸色就凝重起来,目光放向远方,声音失去一贯的清朗,低而沉:“灵珠现世,怕又纷争起一个乱世。”
“灵珠是可生一方灵脉的宝物,却只有一颗。如今四方灵脉皆趋衰竭,要准备将灵珠安置何处?先不说魔域,怕正道各派得知消息都会众说纷纭,在互相忌惮提防一方做大的心理下必定明争暗抢。魔域后知后觉自己将宝物拱手让了人,与宝物失之交臂的他们,”鹤行允目光突然转过来,“你说他们会怎么想?”
安又宁倒抽一口冷气。
鹤行允道:“如今正魔两道都面临着灵脉枯竭的困境,大家境遇相同,反而互相忌惮不敢妄动,以致局面稳固,”他眼神忽透露出几分悲悯,“兴亡,百姓皆苦。乱世一起,我等修道之人尚有几分余力自保,那沦落在纷争乱世之中的普通凡人呢,又能得谁庇护?”
鹤行允轻轻叹了口气:“正魔两道刚息战不久,普通凡人百姓也才得几年休养生息……无论大局还是我私心,灵珠现世都不是什么好事。”
安又宁震撼于鹤行允的思虑广阔慈悲,可仍还有一条不解:“那你为什么还要把确切的灵珠消息……”说出来。
他话却未完,看到鹤行允看他的眼神,顿时什么也说不出了。
鹤行允就目光灼灼看向他轻笑道:“小初,我说了,我有私心。”
这私心是什么,安又宁不敢想也不敢问。
他忍不住低下头,掩饰自己一时间有些砰砰狂跳的心。
好在鹤行允并未在这个话题上多作停留,他又继续道:“我小时候被人抛在雪地里,又饿又冷,是师父将我从风雪中捡了回去,还给了我明心宗天雪峰首席弟子的尊贵身份。”
鹤行允正色道:“我不能背叛自己的出身,背叛师门,背叛肩上正道的责任,这是我必须要将灵珠消息告知正道主事人们的缘由。”
也就是说,鹤行允不可能抛却责任隐瞒消息,但私心又不想灵珠现世,乱世又起,所以隐瞒了灵珠被蜃兽连着谢昙一起吞噬的实情,但又抛出了现有的云里雾里的真实消息,让正道主事人们自己去推测消解信息,明朗局势的同时,又变相的帮了他一把,让他能收敛自己的亡身。
让他前身至少在死后能够被好好安葬,清白清静的远离前世不喜欢的人事和纷争。
整件事情里最大的获益人竟然是自己?!
安又宁震惊的望向鹤行允。
鹤行允却仍像在客房时那样,只轻描淡写的冲他调皮的眨了眨眼睛。
安又宁的感激无以言表。
他再次从头至尾想了一遍,被鹤行允运筹帷幄的心性震惊的脸色发红。
鹤行允却以为他被自己的城府吓到觳觫,心下一滞,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调笑道:“怎么样,这么优秀的人,以身相许要不要考虑下?”
安又宁舒缓了下情绪,这才道:“你又拿我玩笑!”
鹤行允哈哈笑起来。
正说着,宁父突然派人来唤:“奠堂魔域来了人,请云敛君与少主回去。”
二人对视一眼,若有所思的跟着回了前堂。
来人是魔域四方城谢昙座下的幕僚左昊,身后则跟着谢昙近侍防风。
左昊不像曾在安又宁生前那般趾高气昂,甚至表露出鄙夷。奠堂中的他虽骨子里仍自傲,面上却不免谦卑有礼。
象征性的祭奠惜别过后,不过几句寒暄,左昊便开始发难:“谢城主向来宽以待人,自从以己为质入住正道无念宫以来,为了避嫌,向来深居简出,唯恐为在场诸君添上半分麻烦。如今玄紫秘境一行,我四方城城主下落不明,知道的说是今届玄紫秘境出了意外,质子失踪乃正道无心之失,不知道的怕是以为正道各方联合,借以玄紫秘境崩坏之名,行绞杀我魔域质子之实,致使我魔域损失一方大将,好达成削弱我魔域实力的目的,别有居心的待积蓄力量择日开拔,攻我魔域!”
纵使正道众人在听到魔域来人祭奠的消息,第一时间已经做了心理准备,此时还是被左昊这番字字诛心之言打了个措手不及。
宁父反应最快,立刻便道:“左幕使何出此言?”
左昊却是冷笑,咄咄相问:“本不欲与各位在薛掌门的灵前分说,奈何出了事各位却一直装聋作哑,无半分表示,是欺我魔域无人吗!”
面对此番变故,薛灵此时也终于反应过来,他身披大孝从灵前豁然站起身,指着左昊的鼻子就骂:“我看你才是欺我正道无人!”
“我爹刚走,你就在他灵前发难,是已全然不把我无定派放在眼里了吗!我可还没死呢!来人!”薛灵转头就冲外头喊人,勃然大怒道:“把他给我绑了,扔出无定山!”
话音方落,就从外面“噔噔噔”跑进来许多手持佩剑的无定派子弟,虎视眈眈的看向魔域左昊二人。
防风立刻“铿锵”一声,一把拔出佩剑,护在了左昊身前。
场上气氛登时剑拔弩张。
第59章 059(二合一更)
安又宁进入奠堂前就发现来人是左昊, 心里便忍不住咯噔一下。
因为左昊除了为了谢昙出谋划策之外,向来能言善辩。
安又宁前世就不讨左昊喜欢,再次见面仍免不了下意识躲避, 半遮半掩的紧贴在鹤行允身后, 像条小尾巴似的跟进了奠堂。
鹤行允察觉他的异样, 却不动声色,顺势护着他走了进来。
果然不出安又宁所料, 自左昊说谢昙待人宽和时,他嘴巴就惊讶的没合上过。
不过一些时日不见,左昊三言两语颠倒黑白的本事见长。
薛灵还是一贯的嚣张跋扈。
不过, 他如今方丧至亲, 嚣张跋扈似乎又变了个意味。
薛长山作为支撑一方门派的无定派掌门, 甫一仙陨,留下一个靠丹药堆出来修为的草包儿子, 也未培养出可传承他衣钵的出色弟子, 各方势力名为祭奠,实则多为一探虚实,今次过后,无定派五大派之一的尊崇地位恐怕将在正道中岌岌可危。
不仅如此, 人才凋敝平庸的无定派就像一块诱人吞食的肥肉, 时日一长, 终会引来各路势力的虎视眈眈,分而食之。
若搁从前, 薛灵的嚣张跋扈是以有个无定派掌门的爹作倚仗, 真正被宠惯出来的无法无天。
但放现在, 薛灵的嚣张跋扈更像是刚失了母虎的幼崽,面对群狼环伺, 神经紧绷下急需立威的外强中干。
好巧不巧,左昊此时的发难,一下就戳断了薛灵那条敏感的神经。
安又宁是谢昙之死的始作俑者,他是清楚知晓谢昙生死下落的,可以左昊戳薛灵神经的说法,怎么像是知道谢昙生死,只不过不知他的行踪罢了。
安又宁心中一突。
左昊却远没有安又宁想的那么冷静。
场上双方对峙,他面上不显,实际却焦头烂额,心中直想骂娘。
他知晓谢昙失踪已经是玄紫秘境关闭的五天后。
当初谢昙打下了襄德城,并未占为己有,反而向魔宫请罪,老魔君却态度暧昧,不说收回也不说不收,一直按下不发。
当时左昊就觉得攻打襄德城一事太过打眼,不过为了一个名叫安又宁的侍卫,也值当暴露常年韬光养晦下隐藏的实力?
他劝谢昙隐忍,谁知谢昙发了疯,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一意孤行。结果事情果然以最坏的情况发生了,谢昙亲自将自己的软肋大白于天下。
其实谢昙待这侍卫不同之事当初业已早有迹象,尤其是在某夜他得了本家急信去拜见谢昙,却正好撞见谢昙面无表情却衣衫不整的从那侍卫屋内出来,又对他向室内似有若无的打量怫然不悦时。
他心中登时警铃大作,便已知晓这侍卫再留不得。
他想要侍奉的是狼子野心颠覆魔域的未来魔尊,可不是眼前这个耽溺于情爱止步不前的谢昙。
左昊开始彻查这个侍卫身份,结果越查却越让他心惊,他铲除此人之心愈坚。
他本就是魔域世家之子,当初悄然前来扶持谢昙,亦是得了本家其中一个老大人的支持,自然也带来了不少帮忙的人手,他便开始屡次三番的对这侍卫下手。
谁知他的人屡屡不曾得手不说,竟还被敏锐的谢昙察觉。谢昙用人之际,自然不好将他如何,却也十分不客气的警告了他。
他本以为此后再难有机会下手,谢昙那边却不知有意无意还是真的腻了,除了暂未撤掉守在那侍卫身边的死士,待那侍卫却愈发冷淡,直至后来再添新欢,似乎已彻底将那侍卫丢至一旁。
至此,这侍卫似乎再无威胁。
可左昊向来不是良善之辈,既要成就大业,便要铲草除根。
他很快就抓住了时机,不曾想竟意外顺利,他不过略施小计,那侍卫便愚蠢到将自身置之死地。
也幸好他当初远见卓识,没有留下这个祸根,谢昙怒发冲冠为美人之举,也就只能仅有这一次了,因为他的美人已死。
一切也该回归问鼎魔域的正轨了。
如今,谢昙攻打襄德城闹的动静太大,虽实力暴露,襄德城好歹得手,情况不至太差,只襄德城这块烫手山芋还是要赶快递交出去才是,以免做实谢昙魔域不轨之心,提前引了老魔君忌惮出手。
老魔君却十分沉得住气,四方城递往魔宫的请罪如同石沉大海。
谁知谢昙得了这消息,沉吟片刻,竟也只是嗤笑一声,就不再理会,转头就又继续追踪起那侍卫踪迹。
直到谢昙要作为魔域质子出使正道的消息满天飞时,老魔君才安抚性的提及了谢昙请罪一事,言魔域立足向来自凭本事,襄德城既然是谢昙打下来的,自然要由谢昙自行处置,各城不得有异议。
话虽说的漂亮,老魔君终究还是出手,将谢昙支往了正道为质。
左昊忧心忡忡,当夜就去找了谢昙。
谢昙却在那侍卫曾住过的窗前久久而立,神思不属。
半晌,在左昊都要怀疑自己当初选错人之际,谢昙才似恢复了正常,桩桩件件交代他出使为质及入主襄德城之事,左昊恍惚之间似乎再次看到了那个胸有丘壑运筹帷幄的谢昙。
那个一身帝王之气的谢昙。
左昊留在了襄德城,在谢昙的后方继续培植势力,本来一切都正有条不紊的进行着,直到防风找上了门。
防风作为谢昙的近侍,时隔多日,竟跑回来告诉他,谢昙失踪了?
左昊气的暴跳如雷。
若谢昙出了意外,他在大后方所做的一切岂不都白白浪费,净是无用功?
防风却一口咬定谢昙还活着,只是失踪罢了。
左昊冷笑,问他怎能如此肯定?
防风却闭口不提如何得知,只冷脸拿出令牌,命令他赶快调派人手追踪,若他不依,他便会以他人头在军前祭旗!
左昊肺差点气炸。
奈何追踪谢昙踪迹为重,他没工夫与防风计较,便着手安排。
魔域内各城各自为主却又互相倾轧,若谢昙失踪的消息让魔域其他人知晓,不出一时半刻,必然要被人趁虚而入,分食而净。
左昊安排追踪谢昙踪迹之事因此掣肘,便只能悄然而行,但这无疑加大了寻找的难度,亦拖长了寻找的时间。
时至今日,两旬已过,追踪还是一无所获,左昊终于坐不住了。
但他作为谢昙的幕僚,在魔域的一举一动向来备受瞩目,他若要动作,就必须既要杜绝在魔域走漏风声,又要有正当由头掩饰他前往正道实行问责施压之举。
恰在此时,正道无定派掌门薛长山之死传入魔域。
自家城主既然在正道为质,但凡行事周全的下属,都会在正道派系掌门人丧礼上送上奠仪。
左昊光明正大的以魔域之名出发,此时便再次以魔域之名施压正道,问责众人。
他冷然看向发号施令的薛灵,果然与四方城城主府内养在后院的白亦清长得一模一样,可惜是个草包,脑子甚至不及后院那个美人的十分之一。
场上剑拔弩张,双双对峙下,若有人冲动之下先动了手,不仅场面会闹得不可开交,正魔两道的局势也会变得更加复杂。
不过一瞬,宁父便立足于对峙双方之间,只笑意未达眼底道:“诸位息怒。”
场上落针可闻。
少倾,薛灵才冷哼一声,眼神示意,无定派子弟便唰唰纷纷收回了佩剑。
防风便也随之收剑,沉默的退至左昊身后。
宁父便道:“薛掌门灵前冲突不敬,不若我们换个地方详谈?”说着便看向了一旁冷着脸的薛灵。
薛灵看了一眼宁父,又看一眼旁边的左昊等人,这才不情不愿的道:“可以去正厅。”
一行人便来到了正厅,分而落座。
虽然缓冲时间不多,宁父依然镇定的开门见山:“方才我听左幕使说,谢城主如今下落不明?”
由于玄紫秘境出了许多问题,无念宫这些日子一直着力调查,加诸各派滞留无念宫吵嚷,以致作为一宫之主的他虽察觉到了隐水居异常,却无暇分身而顾。可令宁父想不到的是,竟出了谢昙失踪这样的大事。
左昊虽想打着魔域名义向正道问责,却不是真的想起冲突,而是想借正道之力,共同寻找谢昙。是故宁父那边既已递了梯子,他便也不好拿捏着不下来:“正是,不知宁宫主有何高见?”
他能有什么高见。
正魔两道皆约定俗成的规矩,但凡入秘境,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左昊上门兴师问罪本就没什么道理,奈何谢昙身份地位特殊,他们正道还不得不管。
宁父立刻领会左昊打的什么算盘,颇有些无语。
在场各个有身份地位的人,全都活了一大把年纪,各个人精也似,左昊态度转变,就算再迟钝的人,也反应过来左昊的盘算。
场上一阵静默。
左昊却也不慌,此事正道无论如何都无法推脱,只能吃了被他调用人手的哑巴亏,便自顾自端起身边茶盏,悠闲的啜了口茶。
宁父思索片刻,正色道:“正道绝无加害质子之心,这怕是个误会。我等也很乐意帮左幕使一起寻找谢城主的下落,只不过有个条件。”
左昊放下茶盏:“什么条件?”
宁父突然看了赵玉春和静持仙子一眼,二人接触到宁父目光,忽福至心灵一般,似乎猜到了宁父接下来要说什么,便齐齐点了点头。
宁父便道:“飞云阁阁主生前与我有些私交,如今他陨了,我想替他领回飞云阁少主的亡身,好与其父母团圆安葬。”
左昊却是皱眉:“我很赞同宁宫主的做法,只是,宁宫主此话从何说起啊?”
当初谢昙找到安又宁亡身的消息,早已传回魔域,左昊不可能不知道,却仍如此说,明显是在装傻!
防风就忍不住从后面飞快的逡了左昊一眼。
这点动作极微,却还是被宁父敏锐的捕捉到了,宁父立刻察觉此事有异,此时再听了左昊的回话,便不禁也动作缓然的端起了身侧的茶盏。
一直静悄悄躲在鹤行允身后的安又宁,此时却方骤然反应过来父亲他们的想法。
鹤行允告知他们灵珠在安又宁的亡身里,若他们不想惊动魔域诸众,最好动作越小越好,所以以正道之名向魔域提要求这个做法就不是最优选了。
而蜃兽异动又与灵珠有关,安又宁亡身又被默认与谢昙绑定出现,若谢昙在玄紫秘境下落不明,那么安又宁亡身也必然跟着丢在了里面,不出意外父亲他们就算自己探知到了这个消息,也是要派出人手悄悄寻找的,这才是上上选。
如今左昊的兴师问罪,倒是阴差阳错的省了他们查探谢昙踪迹虚实的麻烦,虽这消息来得突然,好在是项巧宗,父亲他们正好也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就此提出条件要回他的亡身。
不过这与鹤行允当初的设想……似乎有些偏差。
且谢昙被蜃兽吞噬一事,父亲他们压根就不知道,他们就算把玄紫秘境翻个底朝天,只要不愿惊扰蜃兽,终究还是会一无所获。
安又宁拳头攥紧又放开,心里挣扎半晌,刚忍不住上前半步想说什么,鹤行允却突然回身挡住了他,他抬眸,就见鹤行允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安又宁不得不按捺下来,再次不动声色的垂立一旁。
眼看场中静默,赵玉春和气的道:“听说左幕使是谢城主的左膀右臂,那必然整日繁忙,这点小事不记得也实属正常。早有消息说飞云阁那孩子的亡身业已被谢城主收殓,宁宫主顾念飞云阁阁主好友的遗愿,想将他们一家人安葬在一处,自然也是人之常情。”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左昊再装傻也不合适了,只不过当初为了寻得安又宁亡身,谢昙发疯的事情他还历历在目,难免心有忌惮。左昊甚至觉得,如今安又宁亡身就是谢昙此人精神是否稳定的一把钥匙,他自然不可能替谢昙做主将这把钥匙拱手于人。
说不得谢昙会杀了他!
是故左昊虽私心觉得这不过区区一具亡身,无甚重要,但左昊的理智却不允许。这两种想法拉扯下,就导致他很想答应这个条件,却又不得不反复犹豫。
静持仙子之前本就因此事烦恼,如今看左昊踌躇的模样,实在没忍住冷嘲热讽:“方有求于人之时还盛气凌人的很,如今不过一个小条件,竟让左幕使吞吞吐吐。左幕使办事尺度倒是灵活的很,却实非大丈夫风范,令人大开眼界。”
左昊纵然脸皮厚如城墙,如此被人当众折辱,他面上还是有些挂不住,好在他向来便有纵横之才,不动声色的平复下恼怒的情绪后,才斟酌道:“静持仙子此言差矣,我自然不是那种不成人之美之人,我自然是乐意的,不过……此事我恐怕做不了主,是故无法答应在场诸位。”
左昊顿了顿,却补充道:“只不过,若真到了那刻,必要时,我还是愿意帮诸位一些举手之劳的小忙的。”
这话说的就很有意思了。
说白了就是,我也想答应,但我做不了主,不过你们去做我也不会阻拦,甚至会在后面偷摸帮点小忙推波助澜。
宁父一时间心领神会,知晓这应已是左昊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与承诺了。
当初谢昙因安又宁亡身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他本就预想到此举不会顺利,此时便也不再追逼。
宁父应承下来,便开始与左昊敲定追踪细节,无关人等便退了出来。
薛灵从始至终冷脸参与了全程,出了正厅也没同任何人讲话便回了奠堂,继续为其父守灵。
安又宁看着他的背影,心情复杂。
待他随鹤行允一道回了客房,最后还是没忍住不吐不快,将蜃境中薛灵脑袋分家之事详细的告知了鹤行允。
鹤行允听了脸色有些凝重。
他忍不住反复确认:“你确定没有记错?”
安又宁郑重的点点头。
鹤行允陷入了沉思。
安又宁也不打扰他,只安安静静的待在一旁。
过了片刻,鹤行允才对他道:“此事确实蹊跷,我会吩咐人调查,在这期间,你切忌轻举妄动。”
安又宁懂了:“我不会打草惊蛇的。”
鹤行允却道:“打草惊蛇不过微不足道的小事,我最不希望的是你因此陷入危险,我不能时常伴你左右,到时恐怕鞭长莫及。”
安又宁便正色答应下来。
宁父很快与左昊敲定了追踪计划,安又宁当夜便随着队伍回了无念宫。
敲定的追踪计划简单明了——谢昙从哪里失踪便从哪里寻找。
因此第二日一早,安又宁就随着宁父出现在了层层人手驻扎的玄紫秘境境门外。
宁父问值守的弟子:“近来如何?”
值守弟子态度恭敬:“回禀宫主,我等虽每日加固境门,增加巡逻,境门却不知为何在无任何外力干扰下频频松动,近期愈发剧烈……”
正说着,突然一阵地动山摇,驻帐之内帐灯桌椅登时摇晃剧烈,驻帐之外立时就嘈杂起来,忽有弟子高声:“让开!境门要崩塌了!快让开!”
安又宁刚随宁父疾步而出,就见前方境门迅速龟裂,不过片刻,境门再无法承受压力,登时四分五裂,激荡起铺天盖地的烟尘。
众人顿时被呛的咳嗽阵阵。
如此混乱之下,离境门较近的弟子难免遭殃,那弟子却顾不上自身伤势,惊慌的声音传过来:“有人!有人!有人从秘境里出来了!”
烟尘渐息,咳嗽声渐止,安又宁便忍不住眯眼去看前方从硝烟中而来的人。
待看清那血人模样时,他却登时瞳孔紧缩——竟是谢昙!
谢昙浑身上下沾染着粘稠的红色血液,那血液层层叠叠将他包裹,让人看着就觉凶神恶煞,不敢近前。他却面目冷酷,闲庭信步,仿佛视众人于无物。
如同踏地狱业火而来的嗜血修罗。
第60章 060
竟是谢昙!
怎么会是谢昙!
安又宁觳觫。
他明明……明明亲手将他推入了从无人逃脱的“造梦”!
安又宁眼神颤动, 下意识后退一步。
谢昙向来洁癖,此时整个人却一反常态的肮脏凌乱,只一双眼睛还算干净, 瞳仁深邃。众人皆震惊于谢昙的出现, 俱没反应过来立在原地, 此时安又宁的动作便格外扎眼,谢昙眼珠转动, 淡漠的瞥过来。
安又宁一霎如被咬住后脖颈的猫,僵在原地。
谢昙则顿了顿,下一瞬就像锁定猎物的优雅猎豹, 面无表情的直直走过来。
魔域中人终于反应过来, 呼啦啦跪了一地, 防风与左昊则三步并两步走上前。
二人齐声半跪:“拜见城主。”
谁知谢昙像没看见他们一般,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 径直略过, 走向安又宁。
安又宁被他一路看的发慌,心中登时警铃大作!
谢昙在安又宁面前停下来。
安又宁脑子飞转,半晌却半句话都说不出,谢昙却忽然垂眸, 奇怪的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带着透入灵魂的浓浓疲惫。
安又宁又紧张又莫名时, 谢昙出手了。
谢昙出手疾如闪电, 看安又宁的眼神则如看一件死物,他一把掐住了安又宁脖颈, 不顾他剧烈挣扎, 眼神淡漠至极的将他提起来。
众人大惊!
宁父率先反应过来, 立刻出手。谢昙似乎没料到会有人阻拦,手臂被震开, 他眼神意外之色一闪而过,眼珠转动,看向宁父。
安又宁剧烈咳嗽起来。
宁父轻抚安又宁脊背,勃然大怒看向谢昙:“竖子敢尔!”
谢昙却奇怪的眉头微皱,似乎才发现宁父,不解:“宁宫主?你为何在此?”
宁父却顾不上谢昙,仔细观察着咳的一脸通红的安又宁,关切道:“初儿,你如何了?”
“初儿?”谢昙神情一愣,下意识看向方才掐安又宁脖颈的手,似乎在分辨触感,又抬头逡巡一圈周围惊讶又畏惧的人群,神情逐渐发生变化,半晌才垂睫自喃:“真……的?”
谢昙看一眼呼吸逐渐平缓的安又宁,转头冲防风招了招手。
防风立刻跑过来:“主上,有何吩咐?”
谢昙神色无波,言简意赅:“化瘀膏。”
防风看一眼浑身是血的谢昙,赶紧从怀里把最好的化瘀膏递了上去。
谁知谢昙接了,却不自用,只向安又宁而去。只不过他只近前半步,就被宁父怒而喝止。
谢昙停了下来。
他看一眼手中瓷瓶,也没说什么,扔向安又宁怀里:“抱歉。”
安又宁悚然。
且不说谢昙是如何从“造梦”中逃出来的,他这种态度和反应……是否还记得自己当初蜃境内加害他的那一剑一推之仇?!
更重要的是,谢昙是否还记得他已然身份暴露,记得他是当年死去的安又宁!
宁父却不知安又宁的惊惧之意,他只从谢昙这个简单的动作里,体味出了几分轻蔑,他冷嗤一声,浑然不接那瓷瓶,只扶着安又宁起身,那瓷瓶便从安又宁怀里滑落在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地面的咕噜声。
宁父讥声冷笑:“不劳谢城主费心。”
谢昙刚想说什么,话未出口却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少倾,鲜血便铺满了他嘴唇、掌心,明显是伤了脏腑之势。
防风忙上前扶他,过了片刻,他咳嗽才渐缓,可他却只是不甚在意的将唇边血意一抹,看向了安又宁。
谢昙突然出现的冲击还是太大了,安又宁到现在依然像只惊弓之鸟。
谢昙眼神一黯。
宁父一直关切着安又宁的状态,此时不禁道:“既然谢城主找到了,各位还是先回宫修整,过后再商议之前承诺之事。”
一旁左昊忍不住心中一突。
宁父却再不管众人,护佑着安又宁回了无念宫。
回宫之后安又宁就将自己锁在了房间,向来和自家儿子要好的鹤行允,早在昨夜就已再次出门办事,宁父无法,只吩咐春信好好照看他。
安又宁则心神不宁,抱着双膝,蜷缩在自己床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
一会想谢昙会不会告发他,若告发他了他该如何在无念宫自处?
一会又想他在蜃境想要他死的意图如此明显,他会不会报复回来,若连累了父亲娘亲……
安又宁一想便惊悸不已。
正慌乱无措间,突听隔扇被人敲响,宁母柔和的女声从外面传了进来:“初儿,你没事吧?”
安又宁被这声响吓了一跳,他抱膝的手一紧。
宁母等了几息,室内却毫无动静,她又敲了下隔扇门,担忧的声音就又响起,只语调愈加柔和:“初儿,你这是怎么了?你开开门,让娘亲见见你。”
室内仍一片死寂。
宁母沉默片刻,却也不再敲门,只倚在门口悄然几息后,忽然缓缓讲起了从前的事:“还记得你刚出生的时候,脸皱的像只小猴儿,那时我年轻,看着你的模样心里又有点害怕,又嫌弃你丑不肯抱你,你父亲却高兴的不肯撒手,一连抱了你好些日子,若不是宫务繁忙他抽不开身,怕他还舍不得离开你身边。”
宁母说到这里笑出了声:“后来你长开了点,我才敢伸手抱一抱你。”
宁母感慨道:“你出生前,我与你父亲对你有许多的期许,期许你天赋卓绝,聪明伶俐,最好是年轻一代中能力出色能够支应门庭的佼佼者,到时你便是一位可撑起无念宫并坐稳如今地位的少年英才!届时我与你父亲皆将以你为傲!”
“后来你方出生,看着你红扑扑肉嘟嘟的小脸,我们便改了主意,”宁母带着回忆的怅然,“撑起一方门庭太累了,我们只期望你修习上有天赋,只成为一位少年英才似乎也不错,到时你就可以做个来去自由的修者,再加上无念宫给你做底气,我儿便是想做什么就可做什么,最好是潇潇洒洒开开心心的过完一生!”
“可随着你的长大,我们又开始舍不得了,觉得就算你是个草包废物,就算你每日混玩,只要你能快快乐乐的,我们便也满足了。”
说至这里宁母顿住了,少顷才道:“可天不遂人愿。当你的同龄人会跑会跳会说话而你仍还只会呆呆的坐着的时候,当廖老说你是个没有魂魄之人的时候,我与你父亲的心都要碎了。”
“或许这就是对我们贪婪的惩罚。”
宁母声音哽咽:“我与你父亲时常自责,也许就是我们贪婪的期许,才吓到了你的神魂,让你不敢投胎在这样沉重的家庭中。我们便想,我儿魂魄归来吧,无论你以后会成长为什么模样,我与你父亲唯愿你一生平安喜乐。”
宁母声音坚定起来:“就算你不愿诉说你神魂流浪时发生过何事,就算你无论为了什么修习勤奋刻苦,就算你变得愈发聪明伶俐,抑或在漫长的岁月中变得愈发平庸,只要你一日是我儿,我与你父亲对你的期许便一日不变。”
“初儿,唯愿你一生平安喜乐。”
原来……原来宁母对他重生以来的行为早有察觉,只不过从不曾宣之于口罢了!
爱向来会令人长出血肉。
宁父宁母的爱意于此刻似乎堵上了他常年豁然裸露的心洞,让他彻底有了实感,让他不再彷徨无依,惶惶然独于天地间。
安又宁早已泪流满面。
“娘亲……”隔扇门被从里面打开,宁母方抬眸,安又宁就已哭着拥住了她,“不是你们的错,你们一点也不贪婪……”
“好好好,”宁母轻轻抚着他的脑袋,忍不住笑着打趣他,“果然是个傻孩子!初儿若是有什么烦恼就和娘亲说,你要知道,这世间除了生死再无大事!”
安又宁当然不会与宁母说,他哭过一场,又拧了面巾净了脸,开始冷静下来。
他怕宁母再打趣他,便扯开话题,询问起了父亲,宁母便道:“摧山派的来人了,你父亲去接待了。”
摧山派?也不知值此多事之秋,摧山派来无念宫做什么。
安又宁没有多想,他情绪已然缓和,便又与宁母话了会家常,在宁母依旧还有些担忧的目光下,他指天保证无事瞒她,宁母这才稍微放心的离开了霁云苑。
安又宁这才有机会深思。
谢昙出现的太突然了。
他这些日子本就因之前的事情心神不宁,谢昙甫一出现这才让他乱了方寸。既然谢昙还活着,他就必须要面对并处理之前的问题,逃避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安又宁又再心里细细盘算了一番,这才喊了春信进来问话。
春信道:“谢城主他们没有回魔域,而是直接还回了宫里的隐水居。”
安又宁开始思索。
之前发生种种,若谢昙直接回了魔域,说明他有想闹大的心思,最不济当了把柄敲正道一笔也是可能的,纵然安又宁到时可以否认耍赖,好一阵扯皮吵嚷总是避免不了的,再加上毕竟是正道地界上出的岔子,正道总是有些理亏,若最后互不相让,怕也会伤到远在魔域为质的无辜的江家大小姐江思容。
但谢昙没有回魔域,而是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直接回了无念宫隐水居,这说明所有的事情应该还有转圜的余地……
安又宁想至这里悚然一惊。
怕是谢昙早已在隐水居等着他了!
安又宁攥紧拳头,心里不断劝着自己冷静,半晌才平复下来,再抬头时眼睛里闪过了坚定与勇气的光芒——迟早要面对,以他如今身份,他倒要看看,谢昙能把他怎么样!
安又宁登时大喊春信:“我昨夜做的红豆糕呢,速速装了攒盒,随我出门!”
隐水居里静悄悄的。
安又宁在隐水居花厅里等了片刻,谢昙才现身。
谢昙头发用玉簪半束,发尾却还是湿的,显然刚梳洗过,他仍如往常作宽袍打扮,裸露在外的皮肤却伤口无数,其中最为醒目的便是颈窝处贯穿性的剑伤,随着他的行走浅淡的鲜血便又开始不断的氤染出来。
这透过鲜血不断呼吸的伤口,似乎在昭彰着安又宁当初的罪恶,又似乎在嘲笑着安又宁当初的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