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萤少有不回复的时候,除非有什么事完全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而今天下午一出门,她回复消息的速度明显变慢,回复的内容也比往常变得简短,甚至连表情包都没有用。
陆之奚盯着摆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发出去的问题迟迟没有回音。
绿色对话框里的文字像是变成了胡乱爬行的虫子,密密麻麻地爬在他的神经上。
而微信里另一个群聊正持续有新消息。
戚闻连发五个表情包抱怨流年不利,晚上吃个饭还他爷爷的遇见刺头前女友,戚州说学校东门酒馆的酒单又更新了酒名,莉莉吵着要他们有时间带她去吃,几个人聊着聊着,戚州说起在这里还看见了陆之奚的女朋友。
他随手拍了张照片,镜头都晃出了虚影,只得看见角落里坐着一个头发又黑又长,皮肤很白的女孩子,身边还坐着个穿着衬衫黑裤的年轻男生。
陆之奚点开这张照片。
放大。
再放大。
“alex,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电脑屏幕上正连接着视频通话,对面的黑发女人目光冷淡地盯着他,说着流利的法语,语气像漫过冰水的天鹅绒一样优雅又凉薄。
陆之奚抬眸看向她,语气平淡:“妈妈,我在听。”
他说的是中文,引得陆琇皱起了眉头。
陆琇在法国出生长大,中文不怎么好,平常和陆之奚对话都是用法语,丈夫安东尼在场的时候才会说英文。
什么时候说什么语言,是规矩、是礼仪、是教养。
陆琇的语气又冷了几分:“你在中国一年,连家里基本的要求都忘了吧,从小到大只会给我丢脸。”
陆之奚换成了法语,“抱歉。”
“我听管家说你前几天带了一个女孩在清水庭的别墅里住了一晚。”
“是。”
陆琇冷笑了一声,“你打算和她结婚?”
“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误解?”
“那你为什么要带她进入父母的房产里居住?在你自己的公寓里放荡还不够吗?”
说到这里,陆之奚已经不回答了。
母亲的提问不是真的要知道答案,她只是在发泄不满,就像往常一样。
“你们还在那里遇上了丹尼·劳文,对吗?真有意思,父子兄弟都是一个样,你们不愧是一家人。你看看你现在这个表情,没有羞耻心,让我倒胃口。”
陆琇的语调还是柔和的,但每一个字都如针刺般带着尖锐的嘲讽。
陆之奚却忽然笑了一下,反问:“您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他看着屏幕对面的母亲,脸上的笑容浅淡,似乎对她刚才的冷嘲热讽毫不在意。
这回轮到陆琇不说话了。
儿子带笑的神情让她如芒在背,像有一桶冰水从头浇下,让她那股无处发泄的怒火瞬间熄灭,变成一种忌惮和警惕。
她的儿子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不是一个通过打骂、训斥、控制而臣服的孩子。
陆之奚凝视着屏幕对面的母亲,她的目光也穿过镜头一直盯着他。
他知道陆琇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一定又一次在心里愤恨地后悔将他生下来。在这一点上,陆之奚和她秉持着相同的观念——这是年轻又天真的陆琇所犯下的最愚蠢的错误,也是她此生最大的教训。她试图去相信爱情,然后被逼成一个没有人会爱她的女人。
“您不用为这点小事生气,免得伤身体。”
这话无疑是一个台阶,陆琇的神情缓和下来,那双如秋水般的双眸也带上了温柔。
“alex,刚才那么说,是妈妈太着急、太担心了。之前一直跟你说过,妈妈没什么能力,给不了你任何支持,以后你要接手你爸爸的集团,就要娶一个合适条件的妻子协助你。
“而你的妻子如果不能成为你的盟友,就会成为你身边最大的敌人。所以你最好谨慎一点,不要让中国的杂事影响到你之后的生活。”
陆之奚静静听着,没有反驳,也没有应和。他不喜欢考虑这个问题,只是陆琇总是反复在他耳边强调。他也许会结婚,也许不会,无能者才需要盟友。但他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只说:“我知道怎么处理好自己的事情。”
陆琇松了口气。
断掉视频前,她扬起一个笑:“妈妈很想你,alex。早点回纽约,所有人都在为你回家做准备,你爸爸到时候也会回来。”
陆之奚没有从陆琇的表情上看见任何的思念,但他仍然对她笑了笑,“我明白,我会按照安排及时回去的。”
电脑屏幕在视频通话结束后不久便黑了下去,漆黑的面板反射出陆之奚的面容。
他的神情几乎是一瞬间就冷了,眉眼间是挥之不去的厌烦。
书房的门被敲响,玲晶小心翼翼推开门,问是否要等蒋小姐回来吃晚饭。
陆之奚关上电脑,拿起手机,“等。”
他顿了顿,又问玲晶:“我是不是跟你说过,如果你向陆夫人汇报关于她的事,我会让你和你的兄弟姐妹们在上东区再也找不到工作?”
*
许承明比蒋萤和周安宁大两届,她们入学的时候他大三,当时是心理学系的学生会主席,之后顺利保研继续在心理学系读认知神经科学,研究生和本科生的课程安排不同,上课的教室和教学楼都不怎么重合,两人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他。
“这不是刚期末结束嘛,跟几个同学聚餐聊聊天。”
许承明指了下不远处靠墙的那桌,两男三女正在吃烤串聊天,蒋萤和周安宁望过去发现都不认识,应该都是读研究生的学长学姐。
周安宁在院系的学生会内工作过,和许承明很熟,笑嘻嘻地打招呼:“承明哥你坐下跟我们聊聊呗。”
“行啊。”
这家酒馆就是华大学生的基地,没什么外校客人,大家来这里一坐下经常能碰见熟人,基本都默认要聊天撸串到后半夜。
这是个靠墙的位置,周安宁坐在里头,蒋萤坐在外侧,里面的位置有些挤,许承明个子高,坐不进去,就拉开蒋萤身边的椅子坐下。
蒋萤笑着说:“承明哥变得帅了,刚才我都差点儿没认出来。最近怎么样?你女朋友没来?”
许承明无奈笑了笑:“别说了,刚分手。”
她们去年听说过许承明谈恋爱的事,女生是一个外校考研考上华大社会学系的学姐,人很开朗外向,周安宁和蒋萤都是她的微信好友,经常能看见她发各种参加校内活动的朋友圈,还有不少秀恩爱的照片。
两人听许承明说他分手了,都有些意外,不过学生情侣分分合合都是正常的事情,她们都不多问,举起杯跟许承明的酒杯碰了碰。
周安宁:“啥也不说,都在酒里。”
蒋萤:“啥也不说,都在可乐里。”
许承明被逗笑了,摆摆手:“我没事,过一阵儿就好了。倒是你们,最近怎么样,继续读书还是准备找实习?”
听到周安宁准备直接留学,而蒋萤则准备申请中美联办的直博项目,许承明点点头:“挺好的,现在经济形势不好,大家都想在学校继续苟两年。需要什么帮助就跟我说,安宁,回头我把几个我这届申请留学结果不错的同学推给你,你有需要可以跟他们咨询。至于萤萤想申请的那个项目......竞争很激烈啊,不过我也认识一位被录取的学姐,回头也把联系方式给你。”
许承明在学院内的名声特别好,人又稳重又靠谱,很照顾学弟学妹,这一番话让两人感动得两眼泪汪汪,直呼亲人。
“小事儿,你俩还是新生的时候就分配给我引导,能在学校过得顺利我也很高兴。”
许承明看向蒋萤,面露关切:“对了,你这段时间状态怎么样?脱单以后心情有没有变好?”
许承明和周安宁都清楚蒋萤还是新生那会儿的情况,三人坐在一起说话,这话题也不算忌讳。
蒋萤那时刚孤身一人从小县城来到北京,父亲反复酗酒对她在学校的状态影响很大,所以她在新生的心理健康测评工作里被列为了重点关注的对象。
许承明作为那年的学生会主席,手上握有院内被重点关注的学生名单,而周安宁跟蒋萤关系好,也被学院老师嘱咐多多关心蒋萤的状态。当时许承明经常会约周安宁和蒋萤一起吃饭聊聊天,也不说什么沉重的话题,一般就说说八卦,吐槽一下专业课,讲些好玩儿的事儿放松心情。
严格来说,许承明那时关照蒋萤是职责所在,但他给了蒋萤很多很有效的建议,比如试着记录自己的心情,找个合得来的人谈一场恋爱等等。
蒋萤笑着说:“很好,按照承明哥你的指导生活,现在过得很开心。”
“那太好了,看你脱单之后气色都好了不少。咱们虽然学的是心理学,但该有的烦恼一个也不少,不过至少我们可以稍微理性地看待自己面对的问题再想办法解决,让自己过得好一点。”
太久没见面,三人越聊越热烈,没注意到酒馆门口进来一位新客人,个高腿长,鸭舌帽压得很低,只露出了小半张白皙的脸,刚一进店就吸引了门口几桌人的注意力。
戚闻和戚州原本在跟朋友聊着天,注意到门口的动静,两人朝他招了下手。
陆之奚微微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目光在酒馆里扫了一圈,径直往角落里的那一桌走去。
蒋萤正在听周安宁和许承明讲起院里的恋情八卦,忽然被人从后按住了肩,吓了一跳,而原本一直叽里呱啦说话的周安宁也把嘴皮子闭上了,呆了两秒才说:“陆之奚?”
许承明也有些意外地抬头,打量了一会儿这位在华大名不见经传的大一学弟兼直系学妹的男朋友。
蒋萤非常意外:“之奚,你怎么来了?”
“你一直没有回复我的消息,我很担心你。”
陆之奚虽然是对她在说话,目光却看向了许承明,“这位是?”
和陆之奚对上视线,许承明微微一怔。
他上大学后活跃在学生会里,一直和各式各样的同学、老师和外校人打交道,最擅长察言观色。
这位学弟看他的眼神可算不上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