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好几天过去,裴胜两根手指头没了,叶金蓉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再没之前的气焰。

    出门时看见顾兰时家里人她低下头不言语,更别说再起心思搅黄裴厌亲事,甚至都不能听见裴厌名字。

    顾兰时忙着做两人新衣喜服,这回又闹出事,他就更不愿出门,省得刚背过身就听见后头人指指点点。

    因此他并不知道,小河村对裴厌的流言已经不往明面上来了,爱说闲话的人只在家里悄声讲两句,根本不敢大声。

    就裴厌那六亲不认的模样,真真光脚不怕穿鞋的,在外打了几年仗,果然成了个煞星,竟比地痞无赖还凶恶,就算和顾家结了亲,顾家没一个人能劝动,这不是引狼入室吗,日后可怎么得了。

    他们连顾兰时的舌根都不乱嚼了,万一被裴厌听到,指不定哪天就冲进家门一通乱砍,为几句话实在划不来,不如闭上嘴当哑巴。甚至都有些同情顾兰时,成亲后若有个磕绊,谁知道裴厌怎么打呢。

    *

    初夏来临,布鞋洗干净收起来,全家人都换了草鞋穿,下地干活总算不用心疼了。

    顾兰时这几天没多少胃口,晚上也做噩梦,眼底不免有些淡青。

    他留在家里缝衣裳,想起那天裴厌的模样有点心不在焉,不小心被针扎了手指后,他含住指头出神。

    昨天听金凤婶子说,裴厌这两天就去找人算成亲的吉日,到时同他爹娘商议挑选,定个好日子。

    她也说裴厌那边都开始拾掇院落屋子了,也会置办一点新家当。

    有这些事情忙,裴厌说不定这会儿在家。

    打定主意后,顾兰时不再犹豫,带上竹篮和小锄头,留二黑看家,他锁好院门,也不管会不会被人看到,穿过村后树林直奔后山。

    之前每次过来都偷偷摸摸,如今过了明路,都知道他和裴厌定了亲,就算有人看见,那又怎么样,大不了,大不了回家挨顿骂。

    看见裴厌在给大门刷朱漆,顾兰时停下脚步。

    大黑狗无声从旁边破草屋中扑出来,裴厌眼神凌厉,一声厉喝让黑狗不再呲牙,尾巴也有点夹着,只闻闻顾兰时小腿就走开了。

    四目相对,顾兰时没找到话说,裴厌收回视线继续刷漆,他个子高胳膊长,连高凳都不用站。

    顾兰时走到跟前,装模作样看一眼刷了一半的朱漆门板,莫名的,他心中有点雀跃,之前的忧心一扫而光,抿着嘴巴但还是有一点笑意流露出来。

    “那天,你衣裳洗了?”他搜肠刮肚找了个话头,又接一句:“柏叶澡也洗了?”

    裴厌手一顿,随后又在木桶里沾沾朱漆,他手很稳,接着刚才的地方往下刷,淡淡开口:“都洗了。”

    “那就好。”顾兰时眼睛弯了弯,他站在旁边看裴厌干活,没忍住往院里看了看。

    院子挺干净的,一堆长木头整齐垒着,旁边是一堆劈好的柴火,也码得齐整,东西两边都垦了一片菜地,种着春菜扁豆丝瓜,还有几行葱蒜韭菜。

    比起他家那么多瓜菜样式,裴厌这边场地其实不算小,但种的菜却不算多。

    也是,他就一个人,能吃多少去。

    院子东边是灶房,西边有柴房和杂屋,最里边是三间青瓦房,东西屋两间并当中一间堂屋,和其他人家大差不差。

    房子看样子不是很大,应该就只有两个屋子能住人,后院看不到,不知是什么样的。

    原先在这里住的人还算有钱,才能盖得起有院墙的青瓦砖房,不过听他娘说,外面那几间破草屋的人家,搬到村子里住后慢慢过起来了,这户人家却出了事,死的死散的散。

    因此这破旧宅子就算有人眼馋,大多都嫌晦气,停过好几副棺材,不愿在这里住,再说了,离村里又远,还得费力气甚至花钱修缮,不然也不会便宜当初从外面回来的裴厌。

    他正好奇,裴厌已经刷完了另一半门板,拎起漆桶打算进门。

    顾兰时之前脸皮再厚,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会儿没好意思直接跟进去。

    没听到身后脚步声,裴厌回头:“不进来?”

    他神色坦然,没有半点坏心思,以为顾兰时是来查看的。

    “来了。”顾兰时压住心中喜悦,笑吟吟跨进来,一路边走边看。

    裴厌将漆桶放进杂屋,出来后见顾兰时在堂屋转悠,他没在意,将梯子搬到堂屋门前放好,进东边主屋拿了一条红布出来,打算挂上去。

    成亲多少得有些彩头,不然太萧索了。

    顾兰时一看他要爬梯子,放下竹篮过来帮忙扶着,没多言语,行动间却渐渐有了默契。

    红布就这一条,裴厌将梯子放回原处,又从主屋拿了几个剪好的“囍”字出来,其中最大的一个,他挪开堂屋顶着墙壁的桌子,打算将囍字贴在最中间。

    顾兰时拿了浆糊碗帮着抹,低头正忙,裴厌开口说道:“小的每个窗子贴一个,我买了一对红烛,到时放外面,喜烛放在屋里。”

    他沉默一下又道:“只有两个人,没有任何亲朋过来,没有宴席,也不拜堂。”

    顾兰时手一顿,抬起眼睛看向对面的人,他听懂了裴厌意思,但心中无悔,自己只有这条路可走,穷苦算什么,总比被色鬼烂人磋磨一辈子来得好。

    “我知道。”他低头往小的囍字涂浆糊,心里渐渐转过劲,接受了这些事后,满不在乎道:“这有什么,成亲就那么一小会儿的事,何必太看重。”

    这话也说服了他自己,他要嫁的人是裴厌,又不是来吃席的亲朋,更不是红绸彩缎。

    裴厌垂眸,随后什么都没说,捏起最大的囍字往墙上贴。

    本来就没几个东西,多个人帮忙很快布置完了。

    顾兰时拍拍手,站在院里看一眼贴上红色囍字的窗户,心道确实比刚才好看点。

    裴厌给他倒了一碗茶直接端出来抵在手边,顾兰时笑眯眯的,接过茶水喝了一口,是最寻常的山野茶,村里家家都有。

    “明天去取木盆和椅子,四把,都是新的。”裴厌神色淡淡的。

    顾兰时问道:“找木匠做的?”

    “嗯。”裴厌点头,一个新木盆四把新椅子,若全用旧东西应付,有点不像样,又说:“新被也托人做了,过两天去拿。”

    其实灶房里还添了几个新碗几双新筷子,但这些琐碎的小东西,有点不值得拿出来说。

    他拧眉回想一下,确实没别的了,微微抿起唇不再言语。

    成亲确实有点简单,可过日子不就靠这些家当,别的东西没有就没有,只要能吃饱穿暖就行,顾兰时听完没有任何异样,笑着说:“这些足够了。”

    早就知道裴厌没钱也没亲戚,能想着做新椅子还有新被子已经很不错,他可不愿乱挑刺。

    没有事情做,留在这里好像不太好,顾兰时喝完茶,说:“那我先回去了,改天再来。”

    下意识的一句话,说出来方觉不妥,哪有成亲前老往这边跑的,他耳朵有点红,拿起竹篮匆匆走了。

    裴厌心绪倒是没什么波动,送人出门后又去拾掇灶房。

    该说的都说了,既然顾兰时没反悔,他一个汉子,又岂能临阵退缩。

    *

    两天后,方金凤上门,送来了裴厌找人算好的几个吉日。

    苗秋莲和顾铁山商量了好一阵,最后选定了四月十九日那一天,还有十天。

    看起来着急了点,可就裴厌这凶恶名声,早点成亲收心为好,不然要是又惹出什么祸来,将事情搅黄就不好了。

    裴厌没爹娘长辈,等方金凤来回话后,彩礼便托对方交给顾家,三两银子用红布妥帖包好,又郑重道了声谢,方金凤连连答应,赶着就给顾家送来了。

    离成亲还有几天,顾兰时将喜服做好,鸳鸯枕头也绣好了。

    因找的是裴厌,方红花几次过来欲言又止,可婚姻大事爹妈做主,她一个老太太平时又不管事,怎好乱插手,况且看见顾兰时喜悦的模样,她不知内情,心中直纳闷。

    她终于憋不住偷偷询问顾兰时,是不是被吓傻了,嫁裴厌还这么兴高采烈的。

    顾兰时哭笑不得,他确实有点害怕裴厌,可心里知道裴厌是讲理的,每次都是别人先惹事,只要好好说话,裴厌是不会打人的,就好比他,之前一直缠着人家,裴厌也没见动手。

    他没敢说是自己死活要嫁,只告诉阿奶裴厌是个好人,至于方红花信不信,只有她自个儿知道了。

    傍晚。

    小河村炊烟渐熄,多数人家已经吃过饭。

    看见裴厌背着一筐草从门前走过后,顾兰时眉眼带笑,进灶房将锅里捂着的一碗米饭一碗炒春菜端出来。

    今天家里蒸米饭吃,他特意留了一碗,春菜是另外炒的,满满一大碗。

    苗秋莲和顾铁山在屋里说话,他知道爹娘都看见了,也不敢多声张,将饭篮用布盖好,直接溜出家门去撵裴厌。

    他没敢高声喊,看见裴厌进树林后才小跑着上前,在后头做贼一样轻喊。

    发现是他,裴厌停下脚步等待。

    顾兰时到了近前,饭篮提得稳稳的,笑着说:“给你带了饭,回去不用再做了,还热着呢。”

    裴厌没有立即接过,皱眉看着他。

    顾兰时窘迫小声道:“就差几天了,不至于,再说了,只是送饭而已,又不是做别的,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我早听惯了。”

    他强硬拉住裴厌手,将饭篮递过去,一副破罐破摔的模样。

    裴厌只得提好篮子,正要说话,顾兰时又从怀里摸出个东西,又往他手里塞。

    平安符是上次那个,顾兰时一直贴身藏着,没敢乱放,生怕浸了水吹了风。想起自己的小葫芦,顾兰时抬头叮嘱道:“这个不许扔了,又不是害你。”

    他说完没多留,若耽误久了,回去他娘肯定要说,于是匆匆来又匆匆去,留下裴厌在原地慢吞吞盯着平安符看。

    第42章

    四月十八,宾客如约而至。

    苗秋莲娘家人来了不少,顾兰时两个姐姐两个姑姑都拖家带口回来了,三个伯伯另加村里本家的叔伯哥兄,还有同他们家要好的四邻,汉子在院里,女眷夫郎在堂屋,并未大摆宴席,也满满当当坐了十二桌,属实不错了,亲戚少的人家哪能坐这些。

    裴厌之前砍了娄进的事传扬开,他又是小河村人,连顾兰时两个离得远的姑姑姑父都知道,不过当着顾铁山苗秋莲的面没说什么,问两句新姑爷的情况,口中只连连赞好。

    有酒有肉,一顿宴席吃得还算开怀,等客人酒足饭饱散了后,顾兰玉和顾兰秀没走,留下帮家里收拾残席,苗秋莲顺便给她俩打点了些没用完的肉和菜。

    因馨儿哭闹,顾兰玉公婆就先带着孙女回去了,原本她公婆是不来的,但苗秋莲让来,老两口在家也得做饭,不如来吃现成的,另一个也是给家里撑撑场面,省得叫人看扁。

    顾兰秀公婆也是如此,都跟来了,儿子唐景泽太小,还在襁褓里,顾兰秀喂过奶后,见孩子睡着了,就让公婆先抱回家,她收拾完也就回去了。

    周书宏和唐睿文两个姑爷陪着顾铁山在葫芦架下吃茶闲聊,新姑爷是裴厌这事他俩早知道了,心中同样不解,怎么就和那个裴厌结了亲,但岳丈岳母都定了,他俩没多问,只问了几句顾兰时明日出嫁的事宜。

    有些话连女儿都不能告诉,不然被她俩婆家知道,顾兰时就没脸了,顾铁山和苗秋莲将之前的事瞒得很紧。

    顾铁山喝一口茶,没将心底惆怅流露出来,只说嫁妆昨天就搬过去了,明日没多少要紧事。

    周书宏和唐睿文一听口风,打着哈哈不再多问,岔过话说起别的。

    昨天裴厌过来搬嫁妆,将一床被子两身新衣裳,还有顾兰时别的衣衫鞋子塞进陪嫁箱子里,他一人就扛走了。

    他过来时给顾家提了二十斤猪肉,这是之前商议好的,顾家待客要用,别的再不用他出。

    灶房里,顾兰时也来帮忙,对大姐二姐的担忧,他一点都不意外,自己欢欢喜喜的,反倒劝慰了她二人几句,苗秋莲看见直摇头,这没心没肺的。

    等姐姐姐夫走了后,按着出嫁前的习俗,苗秋莲和竹哥儿用山上摘来的两样香草叶子烧了一大锅水,趁天亮不用点油灯,两人帮顾兰时好好搓洗了一番。

    至于别的,趁竹哥儿出去舀凉水,苗秋莲低声同顾兰时交代,夜里无论裴厌要做什么,照着办就是,别第一天就起争执。

    顾兰时不傻,这些话再隐晦也能听懂,热水蒸的他脸颊通红,一边答应一边低下头假装搓洗胳膊。

    *

    迎亲吉时在傍晚,顾兰时一天都没怎么出房门,姐姐姐夫回来送亲,家里人多要说的话也多,一时就忘了心中忐忑。

    等到傍晚,他穿好新衣盖上盖头坐在屋里等待,没多久听见门口鞭炮声响起,是裴厌来了。

    和别人家接亲唱山歌,奏乐的卖力吹打不同,一挂鞭炮响完,门口变得冷清清。

    顾铁山早就交代了家里人,没让在门口拦,裴厌径直进门,在院里先燃香拜祖先后拜岳丈岳母,等顾兰时在屋里磕过头后,他进去背起人往外走。

    昨天还欢欢喜喜的,今日真到了磕头的时候,顾兰时一直在哭。

    苗秋莲送他到门口,两个姐姐和竹哥儿跟在后面。

    裴厌跨过门槛,身后几人不再上前,他背着人道一声,随后迈着稳健的步伐离开。

    独自来接亲,又一个人背着顾兰时回去,冷冷清清实在可怜,顾兰玉三人都低头抹眼泪,苗秋莲心里难过却不好哭出声,手里帕子都擦湿了。

    另一边,顾兰时趴在裴厌背上哭了好一会儿,哭累了没力气,两个胳膊耷拉在裴厌胸前,整个人也似摊下来,胸膛一整个贴着裴厌背部,不再拘谨,甚至将下巴搁在裴厌左肩膀上,闷闷道:“我饿了。”

    他其实想说自己想家想娘,心里也有些难过,可话到嘴边就变了,心里清楚以后后山那边是他的家,今天成亲,何必说些让别人也难受的话。

    裴厌声音依旧淡淡的,说:“我下了两碗汤面,在锅里闷着,回去就能吃。”

    “嗯。”顾兰时趴在他背上有气无力答应一声,他盖着盖头看不到前路,也没想着看路,裴厌会带他回去的。

    等跨进家门,裴厌先将人背进屋子里,放好后才说一声,自己出去点鞭炮了。

    原本进门时就要点鞭炮,可他背着顾兰时,要用火石擦火,实在不方便。

    鞭炮一响,黑狗汪汪叫起来,顾兰时偷偷掀开盖头,炕上铺了鸳鸯新被,还有他之前绣的鸳鸯枕头,他的木箱子放在炕尾,房中陈设简单,多余的东西一个都没有。

    听到脚步声后,他慌忙放下手,规规矩矩坐在炕边等着。

    地上一双新鞋映入眼帘,随后盖头被揭开,裴厌穿着合身的红衣喜服,因有收腰,身姿比平时看着更加挺拔,冷峻的脸像是被红色衬得柔和了一点,不再那么凶恶。

    顾兰时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手足无措红了脸。

    “吃吧。”裴厌让开身,桌子上放了两碗面,还有一对点燃的喜烛。

    外头天色渐渐晚了,房里烛光微晃,两人坐在桌前吃面。

    是白面条,放得久有点坨了,顾兰时搅了搅,一点都没嫌弃,筷子一翻动才发现,碗底还有两个散了的荷包蛋。

    他眼睛有点红,还是笑了,吃一口面咸淡正合适,眼中笑意越发明亮,无意中看一眼裴厌的碗,发现没有鸡蛋。

    “你也吃一个。”他将碗里荷包蛋拨过去。

    裴厌大手挡在碗口,垂下眼睫没说话,他没养鸡鸭,鸡蛋是买来的,不多,只有八个。

    “我吃不完的。”顾兰时找了个借口,可裴厌手始终没让开,这软硬都不吃的模样,他只得放弃,没有再勉强。

    吃过面,胃里暖乎乎的,顾兰时跟裴厌一起进了灶房洗碗筷,没让他动手,裴厌自己舀水。

    从窗子看见黑狗趴在院里啃骨头,他笑着问道:“它也有骨头吃。”

    “嗯,今天成亲。”裴厌一边洗碗一边说:“买了三十斤肉和一点骨头,还有十斤肉,够这几天吃的。”

    顾兰时没想到家里还有肉,笑眯眯点头,说:“好,明天就炒肉。”

    他想和裴厌说说话,挠挠脸想了下才道:“你想不想吃汆丸子,烧成丸子汤。”

    “嗯。”裴厌将洗好的碗筷归置妥当,又抱了柴火进来烧水,放下火石后他手微动,像是有点不自在,开口道:“天晚了,舀水盥洗,我买了点青盐。”

    讲究的人家会买青盐洁齿,有钱人更是会用能留香的牙粉,齿白干净,到底是不一样的。

    顾兰时笑着点头,和他一起坐在灶前烧水,夜里总该烫烫脚,才睡得舒坦呢。

    一对喜烛燃烧,按规矩今晚是不能吹灭的。

    两人盥洗后关好房门躺在炕上,顾兰时没敢翻身,睁着一双眼听身边的动静,他有点紧张,不由自主攥住了中衣。

    知道自己今晚不能乱动,可左等右等,裴厌安安静静躺在他旁边,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顾兰时疑惑了,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他纠结许久,总算鼓起勇气翻身,借着一点朦胧烛光小声说:“你……”

    话还没出口就被打断了。

    裴厌翻个身背对着他,声音十分沉静:“睡吧。”

    顾兰时皱皱眉,无意识盯着裴厌脊背看了一会儿,心想他娘说了,裴厌要做什么就照着做,既然让睡觉,那就睡好了。

    他眉头重新舒展,盖好干净的新被子舒舒服服闭上眼睛。

    本来就对新婚夜里的事有点恐惧,要说从前确实是个清清白白的双儿,可自打撞破林晋鹏和于青青的奸情后,他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当时的动静让他觉得有点可怕,如今不用面对,确实松了一口气。

    *

    一夜无梦,睡得黑又甜,醒来后顾兰时神清气爽,没有公婆无需奉茶,也没人立规矩,两个人虽然太简单,但也有这些好处,说话做事不用顾虑其他人。

    听见裴厌在院里洗漱,他穿好衣裳出去,一大早就笑眯眯的,没有半点烦恼。

    “等会儿下地去?”他一边舀水一边问道。

    “先不去。”裴厌擦干净脸,说:“去趟镇上,买几只鸡仔鸭苗回来,扎篱笆养在后院。”

    最近正是春雏育出来的时候,比平时好买,顾兰时点点头,家里可不得养些鸡鸭禽畜,以后卖蛋卖肉是个进项。

    裴厌一顿,看着他问道:“你有没有要买的?”

    顾兰时想了下,摇摇头说:“没有,东西都齐全着,对了,上次给你做的荷包还在,等下给你找出来,你用这个装钱。”

    “嗯。”裴厌这次没有拒绝。

    换了荷包,顾兰时又热了几个糙馒头,赶路废脚力,吃点东西垫垫不至于胃里难受。

    等裴厌背着竹筐离开后,他从门口进来,看一眼脏兮兮的黑狗,毛都打结了,心里有点不舒坦,要是二黑的话,他早给摁水里洗一通,可他有点害怕,根本不敢上手,在心里盘算等裴厌回来让他按住。

    见大狗没有咬人的意图,顾兰时松一口气,脚步这才快了一点。

    昨天说了要烧丸子汤给裴厌吃,丸子要想汆得好,吃起来又松又嫩,肉馅要剁得细,可不得赶着时间做,等裴厌回来就能吃了。

    第43章

    初夏还没那么热,肉放在笼屉里,另外还有四根肋条骨和两根大骨棒。

    灶和他家一样,都是连着的两口灶,但大锅只有一个,另一边就用不上。

    肉馅里头加点姜末吃起来更香,顾兰时按着裴厌走之前说的,进柴房看见角落一堆沙土,老姜就埋在里面,他拣了根大的,又将剩下的老姜埋好。

    汆丸子要用瘦肉,他洗好老姜切成姜末,又忙着剔出肥肉,回头好熬点猪油。

    尽管是第一天做饭,裴厌这里东西很少,一眼就看完了,不用额外熟悉,灶台上除了必要的油和盐,还有一小罐醋,别的什么都没有,他心道还是要买点酱,院里种了扁豆,用酱汁闷扁豆很好吃。

    想到这里,他剁肉的手停下,在家里待惯了,油盐酱醋都不缺,芝麻香油也有,偶尔炖个鸡蛋羹淋上几滴,那叫一个香。

    可他不知道裴厌有没有钱,油盐这些东西可不便宜,多少人家吃的都是水煮菜,能撒点盐都很不错了。

    这些只能等裴厌回来再问。

    灶房里剁肉声咚咚咚再次响起,狗鼻子很灵,哪怕肉还没做熟,大黑狗就踱步到了门口,耷拉的尾巴要摇不摇,探着脑袋往里面看。

    顾兰时有点怕它,裴厌买点肉不容易,况且昨天都给它啃了骨头,剔下来的猪皮就没喂给它,等熬好猪油后,锅底留一点油别全舀出来,加一点柴火把猪皮丢进去炸,既能多熬一点猪油出来,炸焦脆的猪皮也能吃。

    黑狗因平时畏惧裴厌,没有进堂屋和灶房的习性,只在外面转悠,意识到不会有肉吃后,又回到木头堆旁边,用爪子刨出昨天晚上埋的骨头,趴在地上晃着尾巴啃起来。

    一个人忙忙碌碌,肉丸子汆好后没有立即下锅煮,顾兰时洗洗手到院里拔了一棵春菜,没有菜吃也不行,他还不知道裴厌饭量怎么样,多做一点总没错。

    宁水镇大概在十里外,只是买些鸡仔鸭苗,裴厌没有耽误太久,一个半时辰左右就回来了,此时刚到巳时初。

    顾兰时正在收拾两人昨天穿的喜服还有红盖头,叠好后没有立即放进箱子里,思索要不要将衣裳典卖了,好换点家用。

    裴厌只有一个人,没有兄弟姊妹,两人眼下也无子无女,新衣喜服这几年里肯定用不到第二回。

    他还没想好,听见外头有脚步声,连忙转身迎出去,裴厌这时已经走进了堂屋。

    顾兰时看见他手里拎了一坛酒还有一个糕点铺子的油纸包,接过后放在桌上问道:“买酒做什么?”

    裴厌放下身后竹筐,神色没怎么变化,说:“给回门备的礼。”

    顾兰时了然,笑道:“差点忘了这个。”

    听见小鸡在叫,他往前两步站在竹筐前弯腰,筐子里垫了点干草,黄绒绒的小鸡和小鸭张着嫩嫩的嘴巴在叫,瞧着就喜人。

    裴厌没有弯腰,看一眼顾兰时后脑勺,随后垂眸说道:“各六只,后头没有篱笆,先放在前院养,夜里关进柴房,后院太大没个遮蔽,省得被黄鼠狼拖走。”

    “好。”顾兰时直起腰说:“丸子都汆好了,只等你回来煮,我还挖了棵春菜,扒下来的老叶子刚好剁碎了喂它们,太小了,谷糠麦麸还是烫熟了给吃。”

    “嗯。”对他的话,裴厌没有任何异议。

    看一眼天色,顾兰时又道:“眼下还早,不过你赶了路,饿不饿?饿的话我现在就做。”

    “好。”裴厌轻微点头,他话不多,不过每次顾兰时说话时都认真听着。

    “行,我把馒头都热好了,闷在锅里,这会儿估计还有余温,不过都初夏了,吃温的刚好,还有热汤呢,不怕凉。”顾兰时边说边挽袖子往灶房走。

    因水缸在灶房,裴厌一路跟在他后面,舀了水就在灶房门口洗手。

    顾兰时揭开锅盖取馒头,说:“只有一口锅,到底紧促些,只能一样一样做。”

    裴厌将野澡珠在手里搓出白沫,闻言想了一下开口:“改天我再去买一口。”

    顾兰时蹲在灶前将捂住的灶火慢慢拨开,一点火星明灭不定,他放一点草绒在上面,轻轻吹几口气,反复几次才将灶火燃起来。

    听见裴厌的话,他有心想知道还余多少钱,但因两人还不是太熟悉,往灶底添了几根柴火后,才挠挠脸站起身,问道:“咱们还有多少钱?”

    裴厌蹲在灶房门口洗手的动作很慢,和往日有点不同,直到顾兰时问他,像是才想起洗掉手上的白沫,边洗边抬起头说:“散碎银两还有六两六钱,铜板一共一百二十七枚。”

    每一文钱都是从他手里出去的,他记性又好,对数目很清楚。

    顾兰时有点没料到,乡下人家省吃俭用的话,一年差不多就三四两银子的用度,六两,足够一年半的花销。

    他心里有了底,还好,比自己之前想的几钱银子好多了,最起码没有饿肚子的烦恼,有这点钱撑着,这一年怎么都能找点营生去挣。

    “如今一口锅大概多钱?”他系好襜衣问道。

    裴厌捋掉手上的水珠站起来,说:“应该在三钱。”

    顾兰时往锅里舀水,又道:“买一口的话做饭方便,吃好了人才能干活,要不,就买了。”

    “嗯。”裴厌刚才就有了这个打算。

    “我看院里种了扁豆,用酱汁和辣椒碎一起闷着好吃,可我瞧了,没有酱。”顾兰时笑着继续说:“你要是想吃,少买一点回来我给你做。”

    “好,等下吃完我就去买。”裴厌站在灶房门口没走,隔壁清水村就有酿酱的,不用跑远。

    他一个人住惯了,突然多个人围着他说话做饭有点不自在,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薄唇微抿有点无措。

    顾兰时一抬眼就看见他跟门神一样站着,眼神对上后,莫名就明白过来,他犹豫一下,问道:“要不,你来烧火?”

    汉子大多都不上灶,在家里时他爹和狗儿不常进灶房,没想到裴厌径直进来了。

    也是,裴厌连面条都会做,对上灶这事自然不会抵触,甚至会卧荷包蛋,就是手艺不太好,蛋给散了。

    该说的话像是说完了,顾兰时没找到闲话讲,灶房里只有燃烧的柴火发出噼啪响,直到锅里水滚开后,他回过神赶紧忙碌起来。

    热腾腾香喷喷的生汆丸子汤用老碗装了一大碗,丸子舀完了,锅底还剩一点汤,因是肉汤,顾兰时没舍得扔,侧身看一眼灶底的火,吩咐裴厌不用再添柴了,随后他将切好的春菜全部倒进肉汤里煮。

    春菜好熟,滚一滚就能吃了,他连汤舀上来,又是一大碗,菜色鲜绿肉汤浮油,看着就馋人。

    乡下人种地干活费体力,吃得也就多,家里碗都大些,不然一碗不够吃的。

    有油水荤腥的一顿饭称得上丰盛,裴厌坐下后没说话,拿起馒头闷头吃,无论肉丸子还是春菜都不挑。

    他做饭就那么回事,这两年哪里有人给他汆丸子做汤,自己也不会汆肉丸,这会儿觉得连煮出来的春菜都比平时好吃。

    做的饭有人爱吃,顾兰时笑眯眯弯起眼睛,自己也尝一口肉丸子,还行,算得上松嫩,于是心里那点紧张消弭,不再怕饭菜没做好。

    饭后,他看着干干净净的两个大碗又笑了。

    装丸子汤用的老碗,又深又大,肉丸也多,他原本想着这一顿肯定吃不完,下午热一热还能再吃,没想到裴厌连肉汤都喝完了,一点没剩,饭量确实大。

    这下顾兰时心里有了底,以后做饭有数了。

    见菜碗碗底还有一点汤水,他和裴厌都吃饱了,就掰了半个糙馒头将汤汁吸干,见院里没有狗食盆,问道:“没个旧盆给它用?”

    裴厌端着空碗要进灶房,摇摇头说:“没,扔给它就行了。”

    大黑狗看见他手里拿着糙馒头,一骨碌从地上起来,没敢上前,摇着尾巴盯着馒头看。

    顾兰时照着话将馒头扔过去,又好奇问道:“那它喝水用什么?”

    他家养狗还算上心,弄个旧木盆给狗用,饿了倒饭渴了倒水。

    裴厌将碗筷放进添好水的锅里,说道:“去河边,有时下雨就在水坑里喝。”

    和村里其他狗差不多,顾兰时点点头,挽起袖子要进来洗碗,开口道:“那要是锁了门让它看家,天热的话渴了怎么办?”

    裴厌已经伸手进锅里洗碗,沉默一下说:“没想过,我回来开门它就跑去河边喝水。”

    顾兰时想接过手洗碗,但裴厌没给他,知道眼前人的脾气,他没多坚持,在旁边笑着说:“那还是给它找个东西用,小点的也行,往后天慢慢热了。”

    “嗯。”裴厌低头用丝瓜络刷碗,想起院里有个树墩,不如把中间挖开,留出倒水倒食的空子,和木盆是一样的。

    说实话,顾兰时没见过哪个汉子会洗碗,对裴厌的熟练终究有几分惊讶,站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

    他用葫芦瓢舀水帮着冲干净碗筷,想起黑狗脏成那样,看一眼门外,太阳挺大的,开口道:“狗有点脏了,我看它身上毛都打结了,不如趁天气好,到河边你按住了,我给洗洗。”

    第44章

    出了后山地段往左边拐,大约十五丈就到了河边,顾兰时最先看见用石头垒出来的浅池子,边沿处有几块平坦的青石,连水底都铺了大小不一的白石头,河沙被盖在下面,水流比别处清澈多了,瞧着就干净。

    这一看就是人弄出来的,并非天然,他有点惊奇,转头问道:“这是你弄的?”

    裴厌点头,说:“河道那边水流湍急,将水引过来,在这儿洗衣裳方便,不用跑远。”

    “好厉害。”顾兰时没忍住夸道,眼睛都亮了。

    村里没井的人家都要在河边洗衣裳,平时还好,一到夏天太热,都抢着挑有树荫的平缓地儿,在这里弄一个石头池子,头顶有树荫遮蔽,而且水也干净,不用担心泥沙翻滚,这里离村子又远,况且是裴厌自己挖出来的,不会有人过来争抢。

    长这么大很少被称赞,裴厌一愣,神思渐渐飘远,始终想不起来上一次被人夸是什么时候。

    以前从不在意这些,此时他心中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若隐若现,想忽略掉这种陌生的情绪,可心底又忍不住有点高兴。

    说厉害,其实只是费力气挖个坑,再把石头搬过来,搁在其他人,指不定会笑他傻,还费了好几天工夫,哪里不能洗衣服?

    在他愣神的时候,顾兰时把手里装了野澡珠的小篮子放在地上,自己挽起裤管,他不下水,但洗狗肯定会溅出来水迹。

    喜悦的心情对裴厌来说有点陌生也有点疏离,世间万物、世人千般模样在他眼中都是疏远的,连他自己都知道,自己好似一潭死水,很少能对别的人和事感兴趣。

    他甚至不能很好的应对,垂下眼眸当做没听到。

    见顾兰时挽起两条裤管,露出白生生的小腿,他视线极为不自然地挪开,喉结微动,掩饰了心中那份不平静,说:“挑水也能在这里,在上游打水就行。”

    “好,我知道了,以后就在这里打水,干净。”顾兰时笑吟吟的,丝毫没在意自己的模样。

    和汉子不同,他即便下地干活,除了在水田里挽起裤管,平时是不会露小腿的,又天生偏白些,水波一晃荡,日光投映,衬得一双小腿更加白皙。

    至于裴厌,在他眼里已经是一家人了,这里并无外人,根本不用避嫌扭捏。

    大狗在石头池边喝水,站的正是池子下游位置,它和裴厌来过几次,也向来会看主人眼色,这会儿显得有几分聪明懂规矩。

    顾兰时有点害怕,说:“你按着它。”

    看出他的畏惧,裴厌走到大狗身边将它推进池子里,自己一手按住狗脖子另一手往狗身上撩水。

    顾兰时将野澡珠篮子提到这边,也帮着一起掬水打湿狗毛,等裴厌让大狗趴进水里,好将肚子上的毛发浸湿,他想了想,说:“我看打结的地方多,一绺一绺的,如今天也热了,不如剪掉,不然也洗不干净,以后多给它梳梳,毛也就顺了。”

    对他的话,裴厌基本不会反驳,于是他回去取剪子,过来后由裴厌上手剪狗毛。

    一堆一堆脏兮兮的狗毛顺着水飘远,大黑狗站在水里低着头不敢乱动,喉咙里偶尔呜咽几声。

    “它叫什么?”顾兰时问道。

    裴厌没抬头,将狗尾巴上太脏的毛发直接剪掉,说:“没名字。”

    之前不大留意野狗,这会儿在水里一泡,水都是黑的,也有一股子味道,他眉头轻拧,显然有些不喜。

    顾兰时想了下说:“那叫大黑吧,有名字好点,一喊就回来了。”

    他家有二黑,之前的老狗叫黑儿,如此就不会叫混。

    “行。”裴厌口中答应,停下手仔细查看一番,打结的长毛都剪掉了,这狗比别的狗麻烦,短毛狗哪里会像它这样纠结成一坨,有的地方剪子都难下。

    顾兰时也顺着他的视线打量一番,狗变得更丑了,浑身毛发长短不一,有的地方贴根部剪得太短,跟秃了一样。

    裴厌在水里涮涮剪刀,在兵营里待过几年,他对味道有些敏感,虽说狗身上的气味不如血腥味刺鼻,但心里有点不舒坦,抬眸看着顾兰时说:“回头我再买把剪子,这个就别用在针线上了。”

    狗这么脏,剪子多洗几遍也有点过不去,怕说出来讨嫌,没想到裴厌也是这么想的,顾兰时笑眯眯点头,说:“好,以后就用这个给它剪毛,回头鸡鸭剪羽也用得上。”

    剪子当然不能随便扔掉,家用的东西都值钱,磨一磨用来干些杂活照样锋利。

    将野澡珠打出沫子,他俩齐心协力好生洗了几遍狗,三四遍下来,水总算不是黑的了,顾兰时抬起胳膊擦擦汗,没想到洗狗也这么累。

    见状,裴厌就让他洗干净手歇着,自己再给狗洗最后一遍。

    顾兰时蹲在池边,拿起篮子里的野澡珠慢腾腾搓出白沫,犹豫过后开口:“裴厌,我想把两身喜服卖了,能换不少钱呢。”

    裴厌一下子抬头看过来,微微抿着唇,似乎连下颌都绷紧了。

    顾兰时解释道:“成亲就穿一天,又没孩子,就算有,等他成亲也十几年后了,塞进箱子里长久放着有点可惜。”

    平时谁没事穿喜服,走路上惹人笑话,要么就改成里面穿的,天冷时加进去,要么就裁掉,红布能给娃娃做肚兜,不过顾兰时眼下还懵懵懂懂,并无要孩子的念头,就没想起这个。

    看裴厌不说话,他有点拿不准主意,小心翼翼问道:“行吗?”

    裴厌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生气,又觉得不该生气,卖衣服而已,能换来钱才是正理。

    他勉强说服了自己,张嘴想说好,可话到嘴边又闭上了。

    顾兰时十分疑惑,于是问道:“怎么了?”

    温温软软一句问话,裴厌沉默一下开口:“刚做的新衣服,还能穿。”

    顾兰时蹲在池边,屈起一根手指轻轻挠两下脸颊,谁走路上穿喜服啊,他想了一会儿,试探着说:“那,我再给你做一身新的?”

    裴厌偏冷的眉目有了舒展的迹象,他思索一阵,这样好像也不错,于是“嗯”一声继续洗狗。

    顾兰时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但他没想通裴厌前后变化是为何,说道:“我记得你不是买了两匹布,刚好拿那个给你做,现成的,我自己带了两身新衣裳过来,先用不上。”

    “在箱子里放着,回去了找出来。”裴厌将狗压下水,一通费力搓洗总算完成了今天的大事。

    狗上岸后,顾兰时下意识站远了点,之前二黑在河里游水,上岸之后甩了他和竹哥儿一头一脸的水。

    果然,大黑上岸后整个身体抖动甩毛,水花登时四溅。

    它浑身湿漉漉的,丑是丑,但总算没味儿了。

    相处连半天都不到,顾兰时不敢上手摸它,裴厌对摸猫猫狗狗这种事没兴致,更不可能伸手。

    回去之后,顾兰时在屋里收拾,见裴厌进来,他再次说道:“那喜服就去卖了?”

    裴厌看一眼炕上叠好的衣裳,心里还是有点儿不痛快,说:“我这里还有些银钱,不急着去卖。”

    既如此,顾兰时只好作罢,他打开自己的木箱说:“也行,反正放进来也不占地方,就当留个家底。”

    裴厌想起方才他说的,手指微蜷还是上前打开了旧木箱,从中拿出一匹布放在炕上,低头闷声道:“这是做衣裳的。”

    顾兰时说给他再做一身新的,他确实有点心动,可自己先反悔不卖喜服,万一顾兰时也反悔,让他心中有些忐忑。

    箱子都放在炕尾,一打开顾兰时就看清了里面的东西,除了裴厌的旧被旧衣以外,最上面是另一匹布,而紧靠箱壁的,却是个显眼的小葫芦。

    第45章

    顾兰时从箱子里拿出小葫芦,在手中看了一会儿,确定这就是他给裴厌的那个。

    在他拿起小葫芦时,眼眸低垂的裴厌发觉不对,但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你没扔?”顾兰时眼睛很亮,见裴厌支支吾吾没说出一句整话,他抿起嘴巴笑。

    “我……”

    裴厌没找到借口,最后闭上嘴,视线落在拿出来的布上,没有和顾兰时对视。

    知道他性子轴,这会儿看起来也好面子,顾兰时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笑话他,万一恼了性子上来,真把小葫芦扔了,实在太不值当,于是笑道:“有没有木钉子?这个我之前挂在炕头的,既然还在,挂起来好点。”

    裴厌抬眸看他一眼,没有奚落和嘲笑,笑意也只是纯粹的高兴,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便转身出去找木钉子。

    见他一言不发走了,顾兰时还以为恼了,连忙问道:“你做什么去?”

    裴厌脚步微顿,回头说:“找木钉。”

    原来是自己误会了,顾兰时点着头笑:“好,既然箱子开了,我也帮你收拾一下,以前的旧衣裳我记得有几处补丁,我帮你改改。”

    “嗯。”裴厌答应着出房门,之前削了几个木钉子都用了,没找到现成的,就拿刀再削了一个,只是挂小葫芦,不用像木匠那样削成精致的钉状,露出来的地方弄圆滑就好,不小心碰到也不会被伤。

    等他用短斧将木钉敲进墙里,顾兰时笑眯眯将小葫芦挂上去,好生端详几眼后才笑着说:“我看了,那几个补丁都得拆,等缝好再给你做衣裳。”

    听他接了这个茬,并无反悔之意,裴厌莫名松一口气,点着头说:“好”

    之前就知道尺寸,不用再量,顾兰时又看看翻出来的旧被,开口道:“我看天好,先把被子拿出去晒晒,改明儿拆开洗洗,再拿出来用就是干净的。”

    天慢慢热了,旧被比较厚,再说还有两床新被,旧被子暂且用不上,若不拆洗一番就塞进箱子里,时间一长可能就有味道。

    他翻起被角看一眼,裴厌之前应该拆洗过,除了旧点,没什么脏污,也没什么味儿,就是缝的针线不够齐整。

    不过裴厌没言语,抱起被子出去晾晒。

    顾兰时将两人不多的衣裳都叠好放整齐,他自己的旧衣服不用拆布丁,想放回去时想了想,他爹娘给他做的陪嫁木箱子比较大,而裴厌用的这个旧箱子小一点,不如用大箱子装棉被褥子,旧箱子放他俩衣裳。

    见裴厌进来,他示意对方上前,指着箱子里的衣物说:“这边是你的,这边是我的,衣裳都放在这里,大箱子以后塞被褥。”

    “好。”裴厌对此没有任何异议,看见一叠衣服最底下露出红色,知道那是以后不穿的喜服,他思索一下,从怀里拿出荷包。

    顾兰时刚合上箱盖,就看见裴厌把荷包里的碎银子倒在炕沿上。

    “一口锅要三钱,打一罐酱汁三十文。”裴厌从一堆碎银子里拿出三钱,因铜板只有二十七个,他又从炕头的褥子底下翻出一串铜钱,说:“这是一百文。”

    他解开麻绳头取了三文,随后绑好放在碎银子上,说:“还剩六两三钱,你要用钱,这些足够了。”

    顾兰时从小到大没拿过这么多钱,他爹娘手里确实有,但不会轻易让孩子看见,顶多给几个铜板,这会儿瞅着六两多银子,有点高兴也有点恍惚,他真的嫁人了,以后要自己当家。

    他不由自主想确认一遍:“让我拿着?”

    “你拿着。”裴厌把买东西的钱装进荷包里,塞进怀中放好,听见筐子里的鸡仔鸭雏又叫起来,说:“我去剁点菜叶。”

    还没来得及打草回来,只能先掰点春菜叶子,春菜好种长得又快,喂鸡鸭不会太可惜。

    “好,等下我烧点水烫麦麸,晾凉了给它们吃。”顾兰时说完又想,鸡鸭现在小不好往后院关,鸡食只能洒在院里让去啄。

    村里很多人家都是这样,有时也不会关起来,鸡鸭在院里到处溜达啄食,可如此的话,鸡粪鸭粪到处都是,有时人吃饭,厉害点的母鸡都能飞到桌上来抢食,虽说在村里见惯了,可他爹娘向来不喜禽畜乱拉乱飞,都关在后院用篱笆围起来,在篱笆里头随便它们折腾。

    见裴厌已经出去了,他顾不上收拾银钱,在后面边走边说:“大锅先不急买,下午去山上砍点竹子,后院空旷怕黄鼠狼子来叼鸡,先在前院给它们围一片地方,白天关进去,晚上撵进柴房,省得院里太脏。”

    裴厌自然点了头,砍竹子费一点力气而已。

    剁几片菜叶不用两个人,顾兰时出来后看见西屋半掩的门,上次过来贴囍字是贴在窗外的,没有进去过,他还不知道那边有什么,就推门进去了,西屋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土炕,看着许久没用过了。

    他和裴厌只有两个人,这个屋子确实用不到。

    这边院子和屋子没有他家大,不过该有的都有,外面院里柴房和杂屋齐全,不过都是茅草覆顶,他家柴房和杂屋原先也是茅草顶,后来他爹换成了瓦片。

    茅草只要够厚捆扎够多,几乎不会漏雨,可时日一长,风吹日晒再加雨打雪压,难免会慢慢腐朽缺失,几年就得换一次,若不及时,很有可能漏风漏雨,柴房还好,主要杂屋会放米面粮食这些,还有晒干的菜和山货,若淋湿发潮了,实在不妥当。

    他抬头看一眼西屋顶,里头能看清的就是房梁和木头,有的地方能看到椽子,再往上估计就是竹片板和泥浆一些东西,要不然只用瓦片的话不够结实。

    他走到院里往屋顶上看,这三间瓦房看起来都挺结实,以后口粮和山货还是放在西屋好。

    “看什么?”裴厌剁好菜叶,没别的东西盛,他端起木板打算倒进竹筐让鸡鸭吃。

    顾兰时开口道:“没什么,想起杂屋里放的米面,那边是茅草,不如瓦屋好,正好西边不用,是不是放在西边?”

    听他说完,裴厌下意识看一眼杂屋顶,视线转过来又落在瓦片顶上,点着头说:“好,等下就挪过去。”

    顾兰时跟着他走,看他把菜叶倒进筐子,十二只鸡鸭争先恐后抢着吃,有的还踩着其他雏仔往里头挤。

    “外头茅草厚实,你铺过了?”顾兰时想着话说。

    “嗯,去年换的。”裴厌拍拍木板,让菜叶都落下去。

    “我记得之前这边都荒了,没想到还有三间瓦屋。”顾兰时又跟着他往院子走,没话也要找话说,不然也太冷清了。

    裴厌将木板靠在柴房外墙上,一转身就看见他跟在后面。

    小鸡鸭子爱追人,要是没有老鸡母鸭的话,就一直找人追撵,这也是他没把鸡鸭放出来的缘由,都太小了,一旦在脚边乱窜,不小心踩到肯定活不成。

    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裴厌沉默一下,但视线紧紧盯着顾兰时,随后开口:“我过来时瓦片没剩几个,都是破的,房间地上的砖头也被撬了一些,后来我花钱买了青瓦补上,修缮了一番,地上就没管。”

    原来如此。

    顾兰时恍然大悟,怪不得他看东屋有的地方铺了砖,有的却是土地。

    他娘跟他说后山这些事的时候自己也没过来看过,一知半解而已,只知道曾经有人嫌弃这边晦气破败,没住进来。

    也是,他们村如今最穷的人家都有一间破草屋住,要是真有人连房子都没有,肯定会住在这里,裴厌不就是这样。

    解了心中疑惑,顾兰时原想回去先把补丁拆了重缝,却觉得裴厌盯着他的视线有点奇怪,让他有点窘迫又有点迷茫,他摸摸脸颊,再看看手指,没有沾到什么东西,于是仰起脸问:“你看着我做什么?”

    裴厌方知自己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他垂下眼睫,沉默一阵才说:“没什么。”

    连个借口都没找到,硬生生一句话让他觉得有些丢脸,绷着脸看起来有几分冷峻。

    顾兰时后知后觉有点脸红,他从来没和一个汉子这么相处过,突然手足无措起来,也没敢再看裴厌。

    “我去买酱汁,回来就上山砍竹子。”裴厌总算找了个借口离开。

    “嗯嗯。”顾兰时胡乱点头,他没像早上那样送出去,等裴厌出门后看不见了,见黑狗趴在太阳底下晒毛,地上明显有些水迹。

    他俩吃过饭了,这么大的狗却只吃了半块糙馒头,刚好要给鸡鸭烫麦麸,狗也能吃这个,要看家护院,吃饱才更有力气不是。

    他挽起袖子干活,忙碌起来也就忘了刚才的小插曲。

    等裴厌拎了一小罐酱汁回来,他把麦麸都烫好了,只等晾凉。

    油盐酱醋中只有醋汁能便宜点,村里家家都有柿子树,这些年十里八乡的人常酿柿子醋吃,醋汁价钱便慢慢下来了。

    这么一小罐就要三十文,顾兰时好生将罐子放好,裴厌之前连酱汁都没有,想来没有吃过酱汁闷扁豆,要是有点辣椒碎更香,可裴厌没种辣子,不过这会儿也不到辣子熟的时候。

    见裴厌拿了麻绳和柴刀,他抛开那点窘迫,送出去说:“猪皮我都剔下来了,下午熬了猪油就炸着吃,你想不想吃米粥?稠的那种,再用酱汁闷个扁豆。”

    “好。”裴厌原本想再看一眼认真说话的人,可想起方才的丢脸事,沉默着,低敛了眉眼走了。

    顾兰时不知他心中所想,还有很多活要干呢,他心中欢快,一双眼睛含笑,独自在让他心安的旧院子里忙碌。

    第46章

    青山绵绵,日头渐渐往西去了,一缕炊烟孤零零飘起,又很快逸散在空中,和远处村落的热闹相比,这边有些冷清。

    裴厌将最后两根长长的青竹拖进门,六根竹子堆在一起,只等吃过饭后拾掇。

    “没有了?”顾兰时从灶房窗子往外看。

    “没了,这些足够。”裴厌掸掸身上的土屑。

    顾兰时笑道:“那好,你洗洗手就吃饭,都做好了。”

    方才一进门就闻到饭菜香气,裴厌以前吃饭只为果腹,自己手艺就那样,偶尔炒的菜才算得上好吃,这会儿他喉结滚动,明显饿了。

    往常回来再饿都要自己下灶,他进灶房舀水,看见顾兰时在盛粥,案台上炒好的菜用大碗扣着。

    一切井然有序,像所有劳碌清贫的农户一样,简单,却像个家。

    明明成亲只有一天,顾兰时仿佛很熟悉这一切,裴厌拿起葫芦瓢舀水,心底有种沉甸甸又踏实的感觉,他说不清,但并不排斥这样的感觉。

    顾兰时想的很简单,在哪里都要吃饭过日子,以他没怎么见过世面的眼光来看,成亲就是换个地方过活而已,哪里来那么多弯弯绕,更何况裴厌又无父母兄弟,只有他们两个人,自己可不得挑起做饭洗衣的担子。

    太阳没落山,天色有点早,饭菜端上来后两人坐在堂屋吃饭。

    白粥熬的香稠,炸猪皮没放盐就没什么味道,吃起来脆脆的,因是在猪油里炸的,嚼一嚼有油脂香气,酱汁闷扁豆的酱香很浓,刚好补上了没味道的猪皮,伴着白粥吃分外下饭。

    庄稼人很少有食不言的规矩,不过他俩都饿了,埋头吃饭不语,等顾兰时觉得有八成饱的时候,抬头看一眼对面的裴厌无声笑了下。

    这成亲后的日子和他想的果真一样,裴厌是个没坏心的汉子,他说话时对方会认真听,也讲理,脾气根本不像外人想的那么暴躁易怒。

    他开口道:“我看有个旧碗缺口挺大,用不上了,先拿这个给狗盛食,回头你把树墩挖出来,碗就给它放水喝。”

    裴厌咽下一口菜,点头道:“好。”

    顾兰时将自己碗里最后一点白粥吃完,将菜碗往那边推,笑着说:“我吃好了,这些你吃,不着急,锅底沾了点粥没刮上来,我添点水先给狗烫麸子。”

    他说完起身走了,没看见裴厌顿了下后,吃饭的速度明显慢了点,不再那么急,学着细嚼。

    裴厌吃完扁豆后,将菜碗里的汤汁倒进粥里,拌一拌白粥有了味道,他连粥带汤吃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剩。

    酱汁虽贵,但乡下家里种了扁豆的人家,一年到头也会吃几次,他不一样,小时候就算叶金蓉做了这道菜,从来轮不上他吃,只能端着碗在旁边喝稀汤寡水的米汤,一边喝一边馋。

    有时候裴胜还会故意端起菜碗在他脸前面晃悠,离得很近,酱汁香味很浓,扁豆闷熟的味道也很香。

    知道裴胜不会给他吃,只是作践取笑他,他就算再馋,看几眼喝完自己的米汤就走开。

    每次这样,裴胜没找到乐子,就会向叶金蓉告状,说他吃饭还甩脸子,不知道给谁看,后面叶金蓉的谩骂声便会响起。

    吃完所有东西坐在原地歇一下,裴厌摞起碗筷起身,回忆在进灶房看见烧火的顾兰时后打断,过去种种如一场梦,眼前人带来真切感,让他坚实踩在地面上。

    顾兰时坐在灶前添一把柴火,看见他进来说道:“就放那里,等会儿我洗。”

    一个人住惯了,突然不用做饭洗碗,裴厌有点不适应,可看着顾兰时干活利索的模样,他心中稍定,这回没有犟,将碗放在案台上。

    吃完应该出去收拾竹子,砍下来后他没剁掉竹叶竹枝,一起拖了回来,这些枝叶晒干后能当柴火烧,要是有好点的长竹枝,还能扎成大扫帚。

    心里知道要干活,可脚下像是定住了,裴厌站在案台前犹豫着,没有出去。

    火光映在脸上,顾兰时觉得有点热,上午洗狗的时候出了汗,脏水溅了些在身上头上,衣裳还好,换洗方便,洗头发也不麻烦,想起没在家里看见浴桶,他转头问道:“你是怎么沐浴的,我没找着大木桶。”

    裴厌没找到留在这里的理由,抬脚正要出去,闻言在原地站定,薄唇微抿了抿,说:“没有那个,之前我烧了水在院里擦洗。”

    顾兰时一下子顿住,汉子常有不讲究的,可他一个双儿,怎好在外头洗澡,再说了,院里还有狗呢。

    同样想到了这个,裴厌低声解释道:“我洗的时候,会撵狗出去关好门。”

    “好。”顾兰时点点头,没有浴桶的人家多了,将就着擦擦也行,如今天热,站外面不怕冷。

    顾家应该是有浴桶的,不然顾兰时不会这么问,裴厌拧起的眉头舒展开,说:“明天我去找木匠,做一个就能用。”

    “可这样又要花钱。”顾兰时却犹豫了,他俩并不算富裕,手里那点钱说花就花,若养出这样大手大脚的习惯,以后可怎么办。

    知道自己攒的这点钱不够长久过日子,裴厌沉默一会儿,说:“以后天冷了总不能站外面洗,过两天我去镇上找活干,不会只出不进。”

    确实,天冷之后若想洗洗,在外面很容易冻出病,顾兰时只得妥协。

    如今还不到水田插秧的时候,到月底才要看秧苗育的如何了,也不到割麦子的时候,麦地里的草他去拔就成。

    村里几乎家家如此,地里的活要是不着急,汉子就会去找散活短工做,再不济还能去码头扛东西,总能挣几个铜板。

    要想挣钱,手头的几件事得先弄完了,裴厌没有再赖在灶房,出去拿了柴刀砍竹枝剖竹篾,比之前得过且过忙了很多。

    到第三天早上,篱笆在前院扎好了,还用木头和茅草在角落搭了有顶的窝,下雨有个遮蔽。

    顾兰时醒来先翻出回门要穿的干净衣裳,他自己有两身新衣裳,但裴厌没有,他还没来得及做,幸好昨天把旧衣补丁重新缝好了,针线密又整齐,不会显得太邋遢。

    回门不用太早,离得这么近,巳时中刻再出门也不迟。

    见裴厌穿好下炕,他看一眼对方脚上鞋子,说:“走的时候记得换鞋,对了,你脚多大,有鞋样子吗?”

    裴厌的新鞋只有接亲那天穿了一会儿,做鞋面的布料正是那身深青色的袍子,顾兰时想起这个,笑道:“我一直想问你,那身衣袍你到底怎么拿到的?”

    一听这话,裴厌抬眸看过来,知道自己露馅了,薄唇微抿脸色有点不自在,缓了一下才开口:“那天,我比你们去的都早,在树上掏鸟蛋,看见有人过来没下去,没想到……”

    他略过当时的情景,毕竟顾兰时是个双儿,又道:“他们走之后,我看见衣裳扔在那里,以为不要了……”

    后面的话有点说不出来,谁会撇下好好的衣裳不要。

    顾兰时看他睁眼说瞎话,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裴厌罕见的有些窘迫,低声为自己辩解,说:“以前行军的时候,谁看不好自己的东西被偷了拿了,只能自认倒霉,路上若看见什么,谁先抢到就是谁的,自己丢在山里,被拿走是他们太大意。”

    怪不得人家都说兵丁难惹,心里虽然好奇,但顾兰时没问行军打仗那些事,有点怕听见血腥的见闻,他只笑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拿的,是他俩太糊涂。”

    裴厌总算松了一口气,想起刚才的问话,他开口道:“这两双鞋是我找姑姑做的,一双塞了棉花一双单薄,鞋样子当时剪了,但忘了拿回来,我也再没去过。”

    顾兰时边穿外衣边问:“姑姑?”

    他自己说着,从记忆中翻出裴厌的姑姑,好像叫裴美兴。

    “嗯,如今在杏水村。”裴厌没有隐瞒,又说道:“小时候她照看过我几天,后来出嫁了,去年我找她做鞋子,那个姑父不情愿我去,给了二十文工钱才点头,他爱端架子,也看我不顺眼,后来我就不去了。”

    知道他没有亲戚,顾兰时在心底叹口气,面上不露,说:“杏水村我知道,离得远,我大姑就在杏水村旁边的杏源村。”

    “你先等等。”见裴厌要出去盥洗,他喊住人,从箱子里翻出一块麻布,又拿了针线篮子里描花样的细笔,说:“脱了鞋踩上来,画好了回头给你剪鞋样子,不用去那边取了。”

    裴厌依着话脱鞋上炕,一低头就看见顾兰时离他腿很近,坐在那里弯腰仔细描画,他浑身一下子僵硬了,一点都不敢动。

    顾兰时将两只脚的轮廓都画出来,又伸手比划一下裴厌脚面宽和脚高,心里大概有了眉目,随后直起腰远离了一点。

    他自己小时候长得挺快,比同龄人要高一点,这两年像是定型了,脚和个头不再长,但竹哥儿和狗儿还在长,鞋样子一两年就得换一次,他娘忙着干活没工夫,都是他给描出来剪。

    见裴厌没动,他笑着抬起脸说:“好了。”

    裴厌这才回神,喉结滚了滚,沉默着下炕穿鞋,一声不吭出去了。

    顾兰时没觉察到他的异样,捧起麻布看看,刚才画的时候知道裴厌脚大,画出来更显大了,怪不得长那么高。

    他收好麻布,出房门就开始忙碌,又是扫洒又是喂鸡鸭,还要操心狗吃东西,大黑长的大,可比起他们家二黑有点瘦了,毛剪掉更是能隐隐看见肋条。

    裴厌坐在院里挖还有一半的树墩,总算在出门前弄好了,地上木屑他没扔,摊开来在地上晾晒,回头当柴火烧。

    到时辰后,两人换了干净衣裳,裴厌拎了酒和那包糕点,顾兰时锁好院门,和裴厌一起欢欢喜喜往家赶。

    第47章

    刚到门口还没进去,趴在院里的二黑警觉,汪汪冲门口叫,再一看是顾兰时,二黑一下子变了声音,嘤嘤叫着摇尾巴迎上来。

    顾兰时很高兴,弯腰摸了几下狗头,见竹哥儿一边勾鞋一边从屋里出来,他笑道:“慌什么,鞋穿好再走。”

    “兰时哥哥。”竹哥儿同样高兴,他在家里年纪最小,长这么大一直都是顾兰时带着,比和大姐二姐更亲近些。

    “娘。”顾兰时边走边喊,又道:“爹,我回来了。”

    看见提着礼的裴厌,顾兰竹挠挠头,接了东西后不甚熟悉地喊道:“厌哥哥。”

    裴厌很少和村里的双儿姑娘相处过,对顾兰竹不熟悉,闻言只点点头,算作招呼了。

    “刚才还说呢,怎么这时候了都不见人,我都要做饭了,再不回来,连饭都赶不上。”苗秋莲从屋里出来,嗔怪着用手指戳了一下顾兰时脑袋。

    “这不是离得近,贪活多干了一会儿。”顾兰时笑嘻嘻的,虽然出嫁了,离娘家几步路的事,一回来总有种还没成亲的感觉。

    “岳母,岳丈。”裴厌依旧冷静,不过眉宇间少了以前的漠然疏离。

    “好好,站着干什么,快坐快坐。”苗秋莲满脸笑意招呼新姑爷。

    竹哥儿给几人倒茶,顾铁山走近看见桌上的酒坛,拎起来看一眼,笑道:“这是禾笙坊的酒。”

    酒坛红布一角有写“禾笙”二字,他大字不识一个,连自己名字怎么写都不知道,却能凭记忆分辨出镇上几个酒坊的标识,一次都没认错过。

    苗秋莲在旁边瞪他一眼,新姑爷还在跟前就馋起人家拎来的酒,真是一点都不害臊,碍于和裴厌还不熟悉,她不好骂出声。

    乡下人平时喝的都是浑酒浊酒,便宜,逢年过节若有余钱了,才能弄一坛子好点的尝尝味,顾铁山也是如此。

    “嗯,是禾笙坊的。”裴厌应了一声。

    原以为顾兰时嫁出去要吃苦受罪,也没想过回门会拿什么好东西,没想到裴厌还挺上心,顾铁山一高兴,说:“今儿咱爷俩就喝这个下菜。”

    苗秋莲不好下他的脸,知道镇上酒坊里的酒肯定不便宜,也不愿吝啬了裴厌,她笑着说道:“那好,高兴就多喝两盅,我这就去做饭,今儿啊,多做一道下酒菜给你们吃。”

    说话间,顾兰瑜背了一筐猪草从外面回来了,虽是回门的大日子,可猪吃得多,自然要出去打一筐。

    “兰时哥哥。”他和顾兰时只差两岁,从小一起长大的,见顾兰时穿着新衣裳,脸上手上没伤没青,气色也不错,不像受委屈的模样,他暗地里松了口气。

    顾兰时一边挽袖子往灶房走,一边笑道:“洗手歇着,等会儿饭就好了,今天有酒喝。”

    “好。”顾兰瑜爽快答应,他如今十五,昨天他娘还说是时候慢慢相看媳妇了,本身又是个汉子,对喝酒还是很有兴致的。

    得了好酒,顾铁山高兴,话也多了,拉着裴厌好一通谈天论地。

    顾兰时在灶房切菜都能听见他爹笑得那么大声,可见是真高兴,他有点担心裴厌话少太闷了,不想他爹笑声说话声不断,聊得还挺欢畅,于是渐渐放心。

    一转头看见他娘从笼屉里拿出一盘肉,他惊讶道:“猪头肉?”

    苗秋莲笑道:“可不是,昨儿你大娘卤的,你大伯买了一个猪头,我去给你阿奶送鸡蛋,看见问你大娘要了一块,总共就切了这么点,一会儿给你爹他们下酒吃,家里肉不多了,回头让你爹买点,好给你大娘还回去。”

    他大娘有卤猪头和下水的本事,顾兰时捏了一片小的尝,被拍了手后笑眯眯说:“我就吃这么点,等上了桌让爹他们吃。”

    竹哥儿擦火石点燃了灶火,见状也吵着要尝,他昨天想吃都没吃呢,苗秋莲连忙给他捏了一片。

    热热闹闹做好饭后,一家子围坐在桌前,顾铁山早迫不及待开了酒封,一阵酒香飘出来,和平时喝的浊酒完全不同。

    这坛酒对有钱人家来说不算什么,对乡下人来说已经是好酒了,苗秋莲也说要尝尝,倒酒的裴厌便给她倒了一碗。

    顾兰时坐在裴厌旁边,家里人都高兴,他心里也快活。

    顾铁山一喝酒就上脸,脸颊通红但没醉,说道:“地里的活这几天不着急,你大哥二哥要去镇上找活干,你明天也跟着去,地又不多,拔草兰哥儿一个人足够,多少挣点,慢慢攒着就有了。”

    因裴厌穷苦,他这个做岳丈的,可不得多操心操心,再加上成亲那天实在清冷,满村人都能看见。

    再畏惧裴厌名声,多少也会有些不好听的话,他心里憋了一口气,一定要让他兰哥儿把日子过好。

    “嗯。”裴厌答应着,又给老丈人倒半碗酒。

    顾兰时说:“昨天他还这样说呢,要去找活干,跟着大哥二哥也放心。”

    顾铁山滋儿一声抿了口酒,笑道:“好好,有这个心就好。”

    一顿饭吃完,裴厌不但问好了明天一早去镇上的时辰,两人走的时候还拎了一头哼唧直叫的猪仔。

    猪仔是三月中旬下的,这会儿刚一月出头,顾铁山原本留着养大了好多下几窝猪仔,就没让人劁,今天见裴厌愿意把日子过好,干脆给了一只,他又怕两个女儿知道了觉得自己偏心,便说等这只长大后再下猪仔,让裴厌给他还一只回来。

    顾兰时高兴极了,乡下人常说有猪才有肥,肥多田地自然也肥沃,之前还愁家里没什么禽畜牲口,这下好,鸡鸭和猪都有了,宁水镇猪市又那么红火,养猪肯定能挣到一点钱。

    离得近,两人没怎么费腿脚,一回来先商量扎猪圈的事。

    “明天肯定得去,都和爹说好了。”顾兰时手里握了一把嫩草,猪仔不哼唧了,张嘴就咬,这是他在路上顺手薅的。

    “我知道,猪仔还小,竹篾片不是还没用完,先围一个篱笆在后院养,晚上怕冷的话就撵进柴房,等后边有工夫了,我搬些石头,和黄泥垒一个,这没什么难的。”裴厌说完,又去柴房找木板,回头钉好了做猪圈门用。

    见他心里有数,顾兰时没再言语,将手里的草放在地上,自己拿了镰刀背起竹筐出去打猪草。

    后山这边树多草也多,过来的人少,一到春夏野草长势很旺,只有两条裴厌这几年踩出来的小径通往河边和村子,割草倒是方便,不用走远。

    利索地割了半筐子草,裴厌就拿个小锄头出来找他了。

    顾兰时以为他要忙别的活,下意识露出疑惑的神色。

    裴厌脚步一顿,说:“等垒好猪圈才能知道门板尺寸,不急着钉。”

    顾兰时觉得有道理,没有任何疑心,说:“那好,人多割得快,猪仔别看小,吃的也多呢,刚好你割点鸡鸭爱吃的,回去剁碎了和麸子拌。”

    裴厌应一声好,看见不远处有灰灰菜和野蒿,过去挖了不少。

    打草在乡下是最常见的事,像苋菜、马齿菜,还有什么猪耳草艾草,这些人能吃的,禽畜也都能吃。

    不知道家里这只独苗猪仔爱吃什么,顾兰时野菜野草挖了不少,最后沉甸甸塞满一筐,他拎起来都觉得沉,好在有裴厌。

    两人往回走,顾兰时看着沿路四间茅草屋,破败倒塌,早已住不得人,让他在意的,是屋前屋后足够一腿高的野草。

    草势茂盛,一到夏天肯定会有蛇虫鼠蚁藏在里面,别的还好,主要是蛇鼠,他心里越想越不舒坦,开口道:“你住过来后,见没见过蛇从里头窜出来?”

    裴厌看一眼旁边破草屋,说:“见过几条,但没进去看过,不知里面多不多。”

    顾兰时一下子龇牙咧嘴的,万一走路上蛇窜出来,真是要命。

    见他脸色不好,裴厌大概明白了,又道:“回头我把这里草锄了,土地平整一下,就不会有蛇钻进去。”

    顾兰时连忙开口:“好,咱俩一起,这么大一片地方呢,两个人肯定快。”

    “嗯。”裴厌毫无异议。

    回来后,怕糟蹋院里菜蔬,被关进柴房的猪仔一个劲哼哼唧唧,给扔了草和野菜后埋头就啃。

    顾兰时蹲在旁边看,这只猪仔对马齿菜不是很喜欢,别的倒都不挑,他放下心,人吃到爱吃的东西都会多吃,猪仔想养肥点,肯定也要给它弄爱吃的草。

    他拿狗碗给猪仔倒了些水喝,心想不管猪圈什么时候弄好,得先做个木食槽。

    而等他干完别的活再进来,发现猪仔连马齿菜都吃完了,躺在角落里肚皮一鼓一鼓睡下了。

    裴厌在后院插篱笆,弄好后趁今天没别的事,带了竹筐和铁锹去山上找合适的石块,石块不能太大,不然搬不动,手里也没有石匠凿石头的家伙。

    才几天工夫,日子重新踏上正道,心劲和力气像是活了过来,一筐石块背下山再沉也不觉得有什么。

    *

    翌日,顾兰时早早就醒了,要去码头上工肯定得早点,不然人手够了就不要了,只能在旁边等,万一来的货船多,就有机会挣一点。

    说不定要去一整天,他热了八个糙馒头,他自己吃一个裴厌吃了三个,将剩下的四个用布包好,家里没有咸菜,只能没滋没味干啃。

    顾兰时送他出门,边走边说:“等这几天挣一点钱了,买点粗盐巴回来,我上家里拿点疙瘩菜,熬盐水腌些咸菜,以后能带去吃。”

    “好。”裴厌看他一眼,这才拎着小包袱走了。

    此时天还没亮,从山上笼下来一层淡淡雾气,显得十分朦胧,顾兰时看着他走远,打个哈欠关好院门。

    狗趴在角落里睡觉,鸡鸭和猪仔在柴房,乡下人少有睡回笼觉的时候,顾兰时拿起扫帚扫院子,独自开始一天的忙碌。

    直到傍晚,太阳快落山了,他饭菜都做好闷在锅里,在门口张望好一会儿,总算看见个人影。

    顾兰时笑盈盈迎上去,到了跟前还没等开口,裴厌拉住他的手往他手心里哗啦啦放了十几个铜板。

    “十五文,今天活不多。”裴厌说完,却没放开拽着自己夫郎的那只手。

    顾兰时没觉察到他心思,看着手里的十五枚铜板心中有点雀跃,不管怎么说,这都是裴厌第一次挣回来的钱。

    他收回手认真数了一遍,再抬头眉眼弯弯:“不少了。”

    裴厌手指微蜷慢慢收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见顾兰时开心,他眉头舒展,一天的劳累也好似消散得无影无踪。

    第48章

    夜色尚朦胧,残月如弓,天上星辰稀疏。

    远处村落传来几声鸡鸣,山林寂静,犬吠声也显得遥远空旷。

    房间门窗关着,从门缝窗缝透进昏色,难以看清炕上的人。

    顾兰时翻个身裹好被子,离山有点近,清晨略有寒意侵袭,过了一阵他才睁开眼睛。

    听见旁边人坐起来穿衣的动静,他打个哈欠,说道:“这么早。”

    刚睡醒连说话声音都是惺忪软糯的,裴厌垂眸,沉默后才微哑着嗓子说:“嗯,早去点好。”

    顾兰时也坐起来,抻个懒腰后掀开热乎乎的被窝,带了点笑意说:“好,我这就去烧水热馒头。”

    裴厌睡在外面,穿好衣裳就下炕了,他自己也很快收拾好。

    原本该他睡在外面,但裴厌从军营里带回来的习性,一有动静就会苏醒,睡不惯里面,两人便调换了。

    烧水热早食需得一阵,裴厌用冷水盥洗完,放下布巾后想一想,同顾兰时说一声,拎着竹筐出去割猪草了。

    这会儿草叶上还带着露水,不过不打紧,等太阳出来在院里晒晒就行,他多干点,顾兰时就能少些活做。

    割满一筐回来铺在院里,顾兰时已经给他舀好洗手的水。

    等他洗好进灶房,顾兰时揭开锅盖,锅里除了糙馒头外还有一个鸡蛋,他看一眼没说什么,只拿了个馒头吃。

    顾兰时拾起鸡蛋,明显有点烫,他连忙塞进裴厌手里,自己甩甩手笑道:“吃个蛋,下力气的活,不吃好怎么行。”

    裴厌眉头拧起,鸡蛋就那么几个。

    顾兰时吹吹手里的热馒头,见他没动,疑惑问道:“怎么不吃?”

    裴厌又将鸡蛋塞回去,说:“我不吃,给你买的。”

    顾兰时愣了一下,有点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也没想到鸡蛋竟然是给他买的。

    裴厌啃着馒头出去了,他低头看一眼手里的鸡蛋,心中有点说不清的情愫蔓延开,堵堵的,却有点高兴。

    他在案台上轻磕几下鸡蛋,剥开后边出去边问:“你吃蛋黄还是清儿?”

    见裴厌不说话,他在心底无声叹气,日子穷了点,可也不至于这样,连个鸡蛋都不愿吃,开口道:“等以后鸡仔下蛋了,天天都有的吃,你要觉得不够卖的,就多买几只回来养。”

    说完他自顾自掰开鸡蛋,蛋黄蛋白各一半,自己往嘴里塞半个,另一半直接递过去。

    裴厌原本不想接,可看着顾兰时腮帮子鼓起嚼鸡蛋,一边嚼一边固执地看他,甚至有了气鼓鼓瞪眼的架势,他只得接过吃了。

    顾兰时这才罢休,他刚起床胃口没那么好,一个馒头足矣,拿了小包袱给裴厌装馒头,心想一去一整天,裴厌和他大哥二哥肯定都舍不得在外面花钱吃东西,只啃馒头也太没滋味了,于是掰开两个馒头给里面撒了点盐,好歹有点咸味,吃了盐也有力气。

    他又用竹筒装好温水,带着竹筒出去,渴了的时候问别人讨水喝就有个东西盛。

    临走的时候,裴厌原本想说会多买几只鸡仔回来,但心里闷闷的,话到嘴边没说出来,只开口道:“我走了。”

    因他平时就这样,冷峻着脸不常笑,两人相处时日又短,顾兰时一点儿都没觉察到他的不高兴,笑着点头:“好,路上不急,和大哥二哥他们一起去,有个照应。”

    “嗯。”裴厌答应一声,拎着小包袱和竹筒大步离开。

    顾兰时看他走远才回去,猪仔鸡鸭还有狗都能吃谷糠麸子,关好院门先烧水,早起这一顿喂好了,他才能放心去田里干活。

    *

    水田过几天才灌水,顾兰时背着小竹筐过来清杂草,刚才在路上碰见他爹娘,因裴厌这亩水田在另一边,三人在岔路口分开了。

    嫁到本村,好像没什么大的变化,只是换了个地方过日子,见的人依旧是那些。

    成亲前裴厌清过田里的草,这会儿不至于太多太旺盛,他挽起裤管从地头往里慢慢走,没一会儿碰见同样和家里人下地的李梅。

    “兰哥儿。”李梅在地头停下喊,他爹娘见是和顾兰时说话就没阻拦。

    顾兰时回头,看见他笑了下,说道:“叔,婶子,下地去。”

    李梅爹娘答应一声,先一步往地里去了。

    “怎么了?”顾兰时转身走到地头,但没上去,已经踩了一草鞋泥,懒得再上下了。

    梅哥儿犹豫着,小声问他:“你怎么样?”

    知道他是担心自己,顾兰时扬起笑容说:“挺好的,之前事情急,没来得及和你说,他其实是个好人,只是面冷了些。”

    对此梅哥儿显然有点不信,又问道:“他没动手?”

    在村里,汉子打老婆的事屡见不鲜,有性格泼辣的妇人和夫郎也会闹腾对打对骂,不过裴厌人高马大,又凶神恶煞的,顾兰时细胳膊细腿,一看就打不过。

    李梅忧愁地皱起脸叹气,他从小到大性子怯懦,家里又穷,朋友很少,交心能说话的就顾兰时一个,眼瞅着顾兰时进了狼窝,心里有些不好受。

    顾兰时哭笑不得,他知道不能怪梅哥儿,连他家里一开始都担心,更何况不知内情的人。

    他笑着解释:“没有,他不是那种人,你想想看,哪次打架不是别人先惹的事,他只是还手罢了,其实很讲理的,只要好好跟他说话,他不会生气,更不会动手打人。”

    李梅顺着他的话想了一会儿,好像确实是这样,见顾兰时过得没有那么不好,他松了一口气,这才露出一点笑,说:“那好,我先走了。”

    顾兰时点点头:“嗯,快去吧。”

    田地里的活不能耽误,梅哥儿家里又穷,就指着几亩薄地过日子。

    天一热,有水有土,杂草像是得了势,不清理好以后会欺了秧苗,他一个人忙碌,晌午简单煮了碗春菜吃,给狗和禽畜烫食剁草喂过后,又下田将剩下半亩稀草拔掉。

    下午回去的时候顺便到麦田看了眼,麦子已经抽穗了,裴厌伺候得不错,麦子稀稠正好,因已经长成,地里有杂草也不会欺倒麦子,他往麦地里边走边看,土地还算湿润,暂时不用浇水。

    不过对相看田地他没有他爹眼头准,裴厌这几天又忙,等回头太阳大地旱了的话,他爹娘要是浇地,他跟着一起浇就行。

    回后山从村子走比较近,不然还得绕到河边,河水弯曲要多费几步路。

    顾兰时神色自如,即便知道有人看他,全当没瞅见,路上遇到本家亲戚说几句闲话,进院门时竹哥儿正在灶房做饭,二黑摇着尾巴,他揉揉狗头,跟竹哥儿说一声,往筐子里装了十几个疙瘩菜回去了。

    路上还在想,竹哥儿果然长大了,一个人可以做饭。

    他一出嫁,他娘有时忙地里的活,只能竹哥儿上手,干着干着也就熟悉了。

    傍晚,炊烟渐渐变淡,只余一缕轻烟若隐若现。

    顾兰时饭已经做好了,灶底小火慢慢熄灭,天热,不用吃滚烫的。

    左等右等不见裴厌回来,看见院子外的墙根下有些杂草,怕长高以后钻进蛇鼠,他拿了锄头出来,沿着东边院墙好生锄了一遍。

    大黑耷拉着尾巴在不远处看他一眼,最后趴在土路上打瞌睡。

    听见狗呜咽叫了两声,顾兰时没有往西墙那边走,杵着锄头往路上看,果然,裴厌身影出现在路口。

    他迎上去,笑道:“饭都做好了,今天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裴厌衣裳有点脏,尤其肩膀和袖子,一天过去,清早那点气闷消散不见,他从怀里掏出小荷包,动了心思想拉起夫郎的手,但顾兰时已经伸过来了。

    顾兰时一接过发现挺沉的,惊讶道:“这么多。”

    “嗯,五十文。”裴厌有点高兴,虽然没笑,但神色放松舒缓,眉宇间的冷厉几乎融化,说:“今天来了一船楠木,给镇上大户人家送的,不止要从船上搬下来,还要运到家里去,跑一趟多挣了十文。”

    他边走边说:“另一船的箱子年头久了,有些污迹土脏,身上难免沾了些。”

    顾兰时笑眯眯听着,心道裴厌说话不急不慢,其实是个性子很好的人,连说话声音都有几分好听,越听越有点稀罕。

    他将小荷包塞进怀里,说:“这不打紧,晚上换下来明天我给你洗了,小裤也该换了,之前洗的都干了,就在箱子里,夜里你翻出来穿。”

    小裤就是亵裤,出于避嫌,平时喊小裤或底裤的人居多。

    提起这个,裴厌薄唇微抿,下颌也有点紧绷,颇有些窘迫。

    两人虽成亲了,但相比寻常的夫夫还是有点不一样,他前几天换的亵裤本想背着人洗,没想到顾兰时看见,顺手就给他洗了。

    “好。”他喉咙有点干,说完这个字就不再说话。

    顾兰时在家最多帮竹哥儿洗洗亵裤,狗儿小时候的亵裤也是他洗,不过顾兰瑜长大后有点羞,不再让他动手。

    成亲后他虽然有点不好意思,可洗衣做饭这些本就是自己的活,裴厌要出去挣钱,累一天回来也没工夫洗,就硬着头皮干了。

    说起来裴厌这些衣裳虽然旧,但之前换得勤也洗得勤,倒没什么难以言说的脏污。

    两人各怀心思进了院门,等洗了手后才渐渐缓过神。

    看见热腾腾的饭菜,裴厌眉眼越发柔和,也不用说,自己端上桌子,顾兰时慎重将小荷包放进房里,出来见碗筷都摆好了,笑眯眯坐下吃饭,一整天的忙碌在傍晚停歇,伴着晚霞高高兴兴填肚子。

    作者有话要说:

    厌:被凶了,不高兴

    第49章

    吃过晌午饭,顾兰时坐在院里缝衣裳,大黑趴在角落里啃昨天扔给它的骨头,前爪抱着,像是什么宝贝,一人一狗互不干扰。

    裴厌买的地和陪嫁的地不在一处,干活得两处跑,好在两亩水田不多,这几天他一个人将杂草清了一遍,麦地那边不用着急,等过了晌午这阵太阳大的时候,下午过去转转拔拔草就行。

    针线活要做得细一点,不然针脚太大,缝是缝住了,回头容易扯开,针线紧密整齐一点也好看。

    这里离树林近,后院十五丈左右就是石头山壁,所以没有后门,只用泥墙围了院子。

    林子里不知名的鸟儿在叫,几只灰麻的雀儿在墙头落下,也不知在啄什么,一跳一跳的蹦跶。

    顾兰时低头干活,听到雀儿拍翅膀飞走才抬头揉揉脖子,每天要打草,地里也要忙,他只能逮着空子做衣裳,好在快做完了。

    他进堂屋倒了碗茶喝,变凉的茶水解渴是解渴,但长久喝冷茶还是不太好,他在家里喝惯了陶罐煨的热水,泥炉说贵也不算太贵,十五文,等裴厌回来商量一下,若要买,上周家村的泥瓦匠家里买一个就好。

    解了渴,他又回到院里坐下,针线刚拿在手里,就见大黑呲牙低吼着,从院里窜了出去。

    顾兰时被它吓了一跳,听见外头有狗惨叫,他立即拿了根木棍跑出去,却是二黑在被大黑撕咬。

    “去!”他赶忙喝止住大黑,因自己害怕这条大狗,心中虚的不行,可又怕二黑被咬死,他只得作势轮棍子。

    大黑嘴边挂了一撮毛,被喝止后不像面对裴厌那样畏缩,直到顾兰时举起木棍,它才警惕着往后退。

    二黑受了惊,惊叫着夹尾巴往顾兰时小腿间藏,硬是把毛绒绒的脑袋挤了进来。

    顾兰时没有将棍子抡在大狗身上,目的只为吓走它,不然要是惹急了,恐怕他和二黑都讨不了好。

    见二黑怕成这样,他心疼得不行,放下棍子翻看狗身上的伤口,还好,没有出血,只是毛被咬掉了一些。

    要是别人看见早嘲笑二黑太怂,都不敢还嘴咬大黑,顾兰时没觉得它丢人,大黑连村里一些汉子都害怕,更别说二黑了,两只狗身形就不一样大,肯定打不过。

    再说了,之前二黑陪他一起找裴厌,交情不浅呢,别看二黑这样,看家护院时可聪明了,以前还能发现他腿脚有伤。

    “你怎么跑来了?”顾兰时揉揉狗脑袋和耳朵。

    “呜……”二黑呜咽着蹭他的手,明显委屈了。

    见大黑退回院门那边,顾兰时揉揉二黑脖子,起身想到灶房拿个糙馒头给二黑吃,路过大黑时他脚步下意识放轻,见大狗没有动,突突直跳的心落下。

    他出来掰了一半糙馒头给二黑,想了想,将剩下半块扔给大黑,一边摸二黑脑袋一边说:“这是二黑,又不是别的狗,以后可别再欺负它。”

    说完觉得自己傻,怎么和狗说话,他叹口气,拍拍二黑脑袋,说:“吃完就回家去,别乱跑。”

    知道大黑的厉害,二黑啃完馒头后,蹭一蹭顾兰时小腿,随后小跑着走了,它警惕心很强,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生怕大黑在后面追撵。

    顾兰时站起身,见二黑从路口消失后,才转头看向院门口吃馒头的大狗。

    狗毛如今还没长全,大黑依旧丑丑的,不过比起之前精神了一点,没那么邋遢。

    性子确实凶恶了些,不过有大黑在,裴厌出门时他一个人不会害怕,大黑看家绝对是忠心的,外面稍有动静就会警觉。

    如此,反而不好打骂,狗看家是本性。

    顾兰时没再招惹它,发现手上沾了二黑被咬脱的狗毛,他洗了手才重新坐回凳子上缝衣服。

    裴厌爱干净,做的又是新衣服,自然不能让狗毛弄脏了。

    *

    太阳西斜,顾兰时在灶房切菜。

    主屋炕上,叠好的新衣裳放在炕边,等裴厌回来就能试穿,哪里不合适好给改改。

    前天裴厌从镇上做工回来,顺便买了一口大锅,如今已用上了,两口锅一个熬米汤热馒头,另一个炒菜煮菜,做饭不用一样一样来,不然天一冷,不是稀饭馒头凉了,就是炒的菜冷了,农忙时两口锅齐上也能尽快吃到嘴里。

    刺啦一声,春菜刚下锅,油和水激起白汽,顾兰时翻炒几下后,锅中声音不再那么响,也听见了外面像是故意放重的脚步声。

    裴厌平时脚步声可没这么重,他没想通怎么回事,没有在意。

    他手里还拿着木铲,先探头从窗子往外看,果真是裴厌,他笑道:“今天这么早回来,饭还没做好呢。”

    怕锅里菜糊了,他又道:“你自己舀水洗手,我先炒菜。”

    “好。”裴厌点头答应,刚才离得远没看见在院门张望的人,他有点不适应,走近后听见炒菜声才明白。

    他将手里的小包袱和空竹筒放在木柴堆上,正要进去舀水,听见篱笆里鸡鸭在叫,开口问道:“鸡鸭喂了?”

    顾兰时忙中答声:“还没,原本想着你过会儿才回来,我炒好菜闷着,再给它们剁草,谷糠都烫好了,估计该凉了。”

    “我现在剁。”裴厌说着,挽袖子拿起靠在墙上的木板和柴刀。

    嫩草已经打好了,满满一竹筐,还有好几片大菜叶子,因鸡鸭较小,昨天还买了十只鸡仔回来,需得剁细些,和谷糠拌在一起才养得活。

    比起草,鸡鸭明显更喜欢汁多又脆的菜叶子,不过平时给它们吃的菜叶子不多,院里种的春菜人还要吃呢。

    裴厌站在篱笆前拍拍木盆底,家里吃烫食的禽畜多,最终还是废了他之前盥洗的旧木盆给它们用,不然用碗的话实在太小,自己和顾兰时一起用那个新木盆。

    他看一眼小鸡仔的长势,没有蔫头蔫脑的,这才放心。

    等他洗好手,顾兰时已经端饭菜上桌了。

    “今天活不多吗?”顾兰时将筷子递给他。

    裴厌点点头:“嗯,货船不多,大哥说过两天地里该插秧了,在码头等不到活干,不如回来歇歇腿脚,好给插秧省些力气。”

    “也对。”顾兰时喝一口米汤,就算有几两银子的家底,也不能天天稠粥干米饭的吃,米汤素菜和馒头才是平时常吃的,他俩还算好,炒菜能倒点油。

    裴厌扒拉几口菜,咽下去后说:“大哥说白水村的财主到时候肯定要招短工,种完家里这点地,和他俩一起过去做工。”

    顾兰时知道白水村的大财主,有上百亩田地呢,就算家里有好几个长工,插秧也缺人手,附近几个村的汉子只要忙完自家的活,都争着往白水村跑。

    年轻汉子有力气,管事的也不是傻子,只挑本分不偷懒的年轻汉子要,秧苗尽早插完最好。

    他大哥二哥这几年都会在白财主地里干活,有他俩帮衬,裴厌肯定能去。

    “这样好,明天歇一天,攒攒气力,早起我见着我爹了,他说大概后天插秧,咱们后天也得去。”顾兰时边吃边说。

    他陪嫁的那亩水田因上个月还不知道会成亲,他爹娘已经育好了秧苗,裴厌就一亩水田,秧苗不够两亩插的,今年肯定要跟家里一起。

    知道顾家有六亩水田,裴厌顿一下说:“好,咱们这边只有两亩,插得快,再帮岳丈他们插秧,人多耽误不了一半天的,完了我再跟大哥二哥去做工。”

    咱们。

    顾兰时听到这句话莫名有点开心,见他也愿意帮家里的忙,一下子笑容大大的,话也多了起来,讲起晌午二黑过来的事。

    裴厌听完,开口道:“估计下次就不会咬了,它最会看眼色。”

    有了这句话,顾兰时心中稍定,笑道:“这就好,万一二黑不长记性再跑来。”

    他又说道:“新衣裳我做好了,等下吃完饭你穿上,看看合不合身。”

    裴厌夹菜的手停住,眼中似有几分呆愣,随后重重点头:“嗯。”

    顾兰时笑眯眯啃馒头,想起他的鞋,说道:“我想着打点袼褙给你做双鞋,可没找到能拆的布,旧衣裳干活时要穿,拆了不值当。”

    裴厌仔细回想一下,说:“没有能用的破布。”

    顾兰时稍一思索,笑道:“不打紧,我明天上家里看看,要是没有的话,花几个铜子儿买点别人家的破布破衣裳,回来洗干净就行。”

    糊袼褙是用来做鞋底的,无需多好的料子,鞋面有裁剪完衣裳的一点边角布料,到时候就能用上。

    “好。”裴厌答应着,几口喝下去大半碗米汤。

    他吃得香,显然饿了,顾兰时没有再说话打搅。

    放下筷子,饭碗菜碗什么都没剩下,菜汤裴厌用馒头擦了,顾兰时笑眯眯收拾碗筷。

    裴厌坐在桌前没动,沉吟一下才压着声音说:“我去试衣服。”

    “好啊,你先去穿,我放下就来。”顾兰时没发现他的矜持。

    得了首肯,裴厌进屋换衣裳,穿好后自己低头看看,又翻着胳膊看袖子。

    没有补丁的新衣裳,干净齐整。

    心里高兴,他面上也露出一点软和,虽然没有狂喜失态,小心翼翼摸衣裳的手足以显示出珍重。

    顾兰时进房门时就看到他这般模样,抿着唇笑了下,问道:“有哪里不合身吗?”

    裴厌认真伸伸胳膊腿看袖子和裤子长短如何,又捏捏腰侧衣裳看宽窄,最后抬头说:“没有,挺合身。”

    他说话时眉宇间似乎带了一点笑意,顾兰时轻轻歪头疑惑,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但细辨时那抹笑意又不真切,像是看花了眼。

    第50章

    试好衣裳,裴厌打开箱子取干净的旧衣,新衣裳金贵,等下要出去打草干活,还是先收起来。

    “那你换,我去洗碗。”顾兰时说一声,没有在房间多留。

    即便晚上睡在一张炕上,脱衣穿衣见惯了,因都穿着中衣,倒是没什么,平常两人会背着对方脱换里边的衣裳,他哪里好意思看着。

    裴厌沉浸在新衣裳的喜悦中,脱下来的新衣裳仔细叠好,连褶皱都抚平了,这才放进衣箱里。

    他从椅子上的脏衣服底下翻出小荷包,打开倒出今天挣的十文钱,今天搬了两艘货船,工钱只有这么点。

    将铜板放在桌子上,他出去站在灶房门口说:“我去打草。”

    这会儿天色还亮,家里有吃草的禽畜,无论鲜草干草越多越好,万一第二天下雨,牲口吃了沾雨水的草不好,囤积一点总没错。

    顾兰时应一声:“好,你去。”

    裴厌没立即挪脚,又说:“今天的工钱放桌上了,十文。”

    顾兰时把洗好的筷子插进竹筷笼里,闻言抬头看过去,说:“我等下收起来,对了,趁这会儿没事,你打了草回来,要不要去周家村买个泥炉?”

    裴厌点点头:“好,我尽快割一筐。”

    他出门之后,顾兰时刷完锅,给灶底添一把火将刷锅水烧开,给猪仔烫了一盆麸子,添点凉水变温了,就端到后院喂猪。

    暂时用篱笆圈成的猪圈里有个木板食槽,是裴厌自己箍的,没有木匠弄得那么细致,但也能用。

    趁猪仔连吃带喝的工夫,他又拿了木板和柴刀剁草,猪仔还小,吃的没有母猪那么多,他将碎草倒进食槽里,有一些落在猪仔头上,猪仔连头都不抬,哼哼着埋头拱吃。

    顾兰时放下木板柴刀,见它这么欢实放下心。

    洗过手后,一进房门就看见桌子上的铜板,他从炕褥底下拿出一个没有任何花纹的钱袋,里面全是裴厌这几天挣的工钱。

    他俩都不识字,但每天工钱还是能记清的,挣钱不容易,最近码头的生意不怎么好,最多的一天挣了五十文,其他时候也就十文二十文。

    顾兰时把钱倒出来数,连今天的一共是一百零五文,一个泥炉要十五文钱,他数了十五个铜板拿出来,剩下九十文钱,想起之前取了三个铜板的一串钱,他又从铜钱堆里拿了三个出来。

    从被褥大箱子底下翻出用麻绳串好的钱,他将三枚铜板穿进去,一百文沉甸甸的,他露出个笑,这下好了,都是整钱。

    箱子里六两三钱的碎银子能不动就不动,像这样一百文一百文的攒,慢慢就多了。

    顾兰时把串钱放回箱底,外面还剩八十七个铜板,他装进钱袋里塞回炕褥下,买东西好在这里取。

    等裴厌割了一筐草回来,他想着自己也没事情,就一起出门转转,他大姐姐刚好在周家村,顺道过去说两句闲话。

    白天各忙各的,少有走在一起的时候,裴厌很明显放慢了脚步。

    经过家门口的时候,顾兰时往里面一看,笑着喊道:“娘。”

    苗秋莲在葫芦架下打水,听见声音走出木架,问他:“上哪里去?”

    “去买炉子。”顾兰时没进门,天色不早了,就算有裴厌跟着,还是早去早回的好。

    苗秋莲见他没要紧事,只是路过,摆摆手道:“好,你俩快去。”

    路上碰见几个村里人,顾兰时又是叔伯又是婶子阿奶地喊,知道裴厌话少,以前不搭理人就算了,以后要过日子,可不能连村人都不来往,他心里有点没底,但还是转头用眼神示意裴厌喊人。

    好在裴厌没他想的那么犟,跟在他后面喊了声,让这几个村人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顾兰时心里高兴,没有多向外人解释,一路都带着笑颜,直到看见裴家院门。

    裴厌眼眸微垂,脸色比刚才冷了点,顾兰时悄悄看他一眼,也不说话了,幸好这会儿天色暗了,裴家没人出来,也没听见院里有动静。

    两人目不斜视往前走,对裴家近来情景,顾兰时常待在后山还不知道,裴厌每天跟着顾兰生顾兰河去码头,路上有时会和村里汉子结伴,多少听了一耳朵。

    叶金蓉原本在家里的威势一下子没了,天天被儿媳妇方云骂,一点都不敢还口。

    对方云来说,自己汉子之前瘸了腿,如今又少了两根手指,连拿筷子都难,叫她如何不恨。

    她嫁过来时裴胜身强力壮,不用吃糠咽菜,日子过得很有盼头,突然变成这样,她心里委实难以过去,只觉自己一生都没了指望,日子还怎么过。

    好在她还有两个儿子,看见儿子后心中才有了一点期盼。

    她实在恨透了叶金蓉,瘸了腿还能在家里编竹筐竹匾,多少干点活,手指残缺后裴胜一下子没了精神头,整日昏沉发愣,如垂暮老者,竟连一点生气都没了。

    哪有人愿意当寡妇,方云和裴胜之间还算有点感情在,也为了两个儿子有爹,她回娘家借了点钱给裴胜买药,这几日总算清醒了一些。

    被打断腿后,裴胜再不敢惹裴厌,没想到叶金蓉不安分,偏偏报应落在他身上,心中便生出一股怨怼愤恨。

    以后想要日子过好,得让两个儿子先长大,家是不能散的,况且他腿脚不好手上又有残缺,动不了手,每天看着叶金蓉神色怨恨,时而骂几句。

    叶金蓉心中有亏,祸是她惹的,原本没有这一出,家里日子还能过得去,如今欠了债不说,全家人都恨她,连两个孙子都跟着方云一起骂她害了他们爹。

    夜里看着躺在炕上死死不了活也活不成气候只会拖累人的裴兴旺,她心劲渐渐散了,头发斑白干枯,连身形都佝偻了几分。

    出了村子后,裴厌抬眸看了看前方,他还记得小时候和好不容易有碗饭吃,却被裴胜摔了碗,还告诉叶金蓉是他自己摔的。

    碗碟这种吃饭的家当,家家都看得重,叶金蓉一看碗碎了,连补都补不了,气得狠狠打了他一顿,两天都没给他饭吃,他只能趁上山捡柴的空当随便在树上土里刨点东西吃。

    吃的什么如今已经忘记了,只记得腹中饥饿如火烧的感觉,喝水只会肚胀,他饿极了,半夜去灶房偷了一块糙馒头,狼吞虎咽吃下差点没噎死。

    后来去了兵营,倒是能吃到饭了,可刀剑无情,受伤是常有的事。

    他最恨裴胜的时候是受重伤差点死掉那次,胸前被砍了一刀,伤口很深,那场仗伤的人很多,随行军医照顾不来,天炎热,伤口溃烂脓肿,连苍蝇都招来了。

    一到冬天,北边的风像刀子,风寒雨苦,从来没有容易的时候。

    他深知裴胜脾性,若当真上了那次的战场,绝对活不下来,而这些,原本都该裴胜受着。

    “等下路过玉姐家门口,要不你去买炉子,我上她家转转,要两个咸鸭蛋回去,她婆婆娘腌的蛋可好吃了,你也尝尝。”

    顾兰时一开口,裴厌不再去想那些糟心的回忆,他成亲了,再不用面对裴家人,一想到这里,他胸腔中那股愤懑消散,面色明显缓和,应了一声好。

    太阳已经落山,淡紫的晚霞如梦似幻,在天边与彩云交汇。

    有风吹来,麦田绿浪翻涌。

    裴厌看一眼走在身边的人,比起他,顾兰时个头算不上高,胳膊腿细瘦,但干活时从来不喊累。

    躁动的心逐渐平静,踏踏实实落回去,他看向远处村落,执着于是非恩怨,不如多挣点钱,顾兰时跟着他就不用再吃苦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