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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71章 第 71 章

    随着时间的推移, 卫云章的脚伤终于逐渐好起来了。也亏得他幸运,那捕兽夹上没什么脏东西,用的药也好,除了留下几个小小的点疤以外, 能跑能跳, 恢复得很好。

    他腿脚一好, 二人赶路的速度便大大加快, 几天时间, 便已又翻过了两座山, 抵达了雍州界处。崔令宜和卫云章乔装一番, 入了城内。

    “发现你父亲的人了没有?”崔令宜和卫云章坐在老街馄饨摊的角落里,一边眼风四瞟, 一边鬼鬼祟祟地喝汤——真鲜美呐, 比啃干粮好多了!

    “暂未。”卫云章道。

    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他们又是从大山一路绕行而来, 想要在准确的时间将他们逮在准确的地点,成功性微乎其微。

    崔令宜啧了一声:“既然如此,等会儿我们便去把衣服当了。”

    雍州城虽没有邓州那么繁华, 但人口也不少, 那些从卫府带出来的华服在此处当掉也很合适。

    喝完馄饨汤,崔令宜摸着肚子,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痛快啊,痛快!”

    卫云章也搁下勺子, 表示同意:“确实痛快。”

    新鲜剁碎的肉,光滑弹实的皮, 还有浓郁鲜香的汤底,对于啃了好多天干粮、偶尔只能吃吃没调味的野味的他们来说, 堪称人间至味。

    二人一边回味着方才的好味道,一边找了几家当铺,分别把衣服当了,又新买了一些生活必需品,方便路上用。除此之外,他们还把从卫府里带出来的大额银票存进了钱庄,只留了不多不少的一些银钱随身携带——既然是去暗中查事的,势必得扮成普通百姓,普通百姓身上哪会有那么多钱?万一不小心丢了还心疼。

    他们穿梭在大街小巷,大包小包的,一时间竟生出些在逛街的错觉。想来也是好笑,他们成婚几个月,竟然只一起逛过一次街,逛完就互换了,实在离谱。

    “以前我总觉得街有什么好逛的,又不买东西,那不是浪费时间吗。”崔令宜感慨,“现在才知道,原来即使是不买东西,和别人一起单纯看看,也很有意思。”

    她以前买东西,都带着极强的目的性,缺什么买什么,很少为别的东西驻足。今日买东西,虽也充满着目的性,但当看到一些有趣的玩意儿时,也会忍不住扯扯卫云章,说一句“你看这个”“你看那个”。

    他们会有一些意见分歧,比如哪个更实惠,或者哪个更好用,但会因为担心耽误时间招来他人注意,所以只简单争论几句,便又快速统一了答案。

    买完东西,他们又迅速找了一家普通客栈入住。

    依旧是兄妹设定,结伴出行,只不过这一次住宿期间平稳无事,他们正常休息、正常出发,期间没有再遇到卫相的人。

    崔令宜很高兴。不枉她带着受伤的卫云章辛辛苦苦爬了这么多天的山,总算是把追兵甩掉了!

    接下来,他们又一路策马疾行,半个月后,终于抵达了营州附近。

    之所以是附近,而不是营州地界,是因为他们在即将抵达营州之时,把他们的马卖了。

    他们两个都不是营州人,都不会讲营州方言,是显而易见的外乡人,而他们的马膘肥体壮,一看就是养得不错的好马,若不是路过,而是长待,难免会让周围的人奇怪他们是什么身份,来干什么。

    所以,他们在进入营州之前,就把马卖了。现在他们的人设是“千里迢迢来营州投奔亲戚的兄妹俩”,再加上他们风尘仆仆的脸庞和朴素平常的打扮,确实多了几分可信度。

    当然,为防万一,卫云章还戴着崔令宜的那些首饰,只是那些首饰自从被崔令宜把上面的繁复装饰全都卸掉之后,便低调了许多,后来沿路崔令宜又时不时用石头剐蹭几下,蹭得它们伤痕累累,看起来更像是“年轻娘子爱美,买的质量不好的仿冒货”了。

    二人徒步进了营州,找了一家普通客栈住下。营州不是什么富庶之地,会往来的也大多是一些短途商贩,在营州进一些木料、药材和兽皮之类的东西,运到其他州区卖掉。现在又还在冬天,客栈客流一般,卫云章和崔令宜二人在这里住了几天,基本没见过有住超过两天的客人。

    终于有一日,他们晚上回到客栈时,只见客栈里冷冷清清,只点了两盏油灯,一桌用晚饭的客人都没有。

    崔令宜叫了一盘炒山菇,一碟咸菜,与两碗米饭,与卫云章坐了下来。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掌柜的过来给他们倒茶,顺口问了一句:“我看二位客官在这里也住了五六日了,每日早出晚归的,也没带货物,似乎不是来做生意的?”

    崔令宜点点头:“我们是来找亲戚的。”

    “找到了吗?”

    “自然是没有。”崔令宜叹了一口气,愁容满面地道,“要是找到了,我们还至于住在这里吗?”

    掌柜:“我猜二位也是来办事的,否则很少有人像二位这样,一天一天续房间的。”

    崔令宜:“实不相瞒,我家父母都去世了,当地有个恶霸见我妹子长得漂亮,要强娶她为妾,我又斗不过他,只得带着妹子连夜出逃,来投奔营州的亲戚。只可惜上一次联络还是好几年前,我顺着地址找过去,却发现那里住的早就不是我亲戚了。”

    “你家亲戚是做什么的?叫什么名字?我是土生土长的营州人,或许知道呢?”掌柜很热心地问道。

    崔令宜拿出早就编好的谎话:“他是个猎户,已经娶妻生子,但我不清楚具体有几口人。他姓王,叫王大洪。”

    掌柜:“我不认得叫这个名字的。但既然是猎户,可能并不住在城中,而住在山脚一带。或许可以去那附近打听打听?”

    一旁的卫云章蹙眉,柔声道:“可是我听说,近来营州有山匪出没……”

    “那倒确实。”掌柜唉了一声,“要不是这山匪,我们现在生意也不至于如此冷清。”

    崔令宜与卫云章对视一眼。

    他们这几日装作寻亲的模样,已经把营州的情况大致摸清。

    皇帝虽然没有在密旨里明说让他们查什么,但根据他们近几日了解到的情况,除了山匪那事,营州其他的事实在乏善可陈。

    他们决定试着查清楚,这山匪作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皇帝又为什么偏偏派卫云章来查。

    与传言中的差不多,那批山匪是最近几个月才在营州城附近流窜的,时常劫掠百姓,还将巡逻的州兵打得落花流水。也因此,营州本地各种流言层出不穷,有人说他们是外地剿匪逃过来的,有人说他们是官匪勾结对半分赃的,更有甚者,说他们是前朝遗留的残兵,要不然怎么能在短短时间里,就把州兵打成这样?

    在营州刺史提交朝廷的请罪书里,他把落败的原因归咎于疏于训练与军备破败。这究竟是不是真的,他们二人也没法跑到人家官府里去核实。不过,官府难进,大山却好进,只是他们一直缺一个进山的理由。

    如今这个理由被掌柜说出来了。

    “城中确实打探不到他的消息,可是让我们去山里,我们又不敢。”崔令宜苦笑了一下,“掌柜的你也瞧见了,我普普通通,哪里打得过人家山匪?再加上我还有个妹子,就更不能让她涉险了。”

    掌柜想了想,道:“他们那些山匪,虽然爱好打劫,但说到底也就是图财,你一穷二白地进山去,人家或许还嫌你不是肥羊呢。至于你家妹子,让她留在城中,等你的消息就是了。”

    “唉,唉!”崔令宜故作头疼地敲敲脑袋,“我再想想吧。”

    卫云章攀住崔令宜的胳膊,有些惊慌道:“兄长,你要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吗?可是这里我根本不熟……”

    崔令宜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我们剩下的钱不多了,要么就抓紧时间找到阿叔,要么就趁早离开。可你若跟我一起去,以你的容貌……”

    卫云章:“可是——”

    “别可是了,听话。”正好小二过来上菜,崔令宜把饭碗往他面前一搁,道,“先吃饭吧。”

    等吃完饭,二人一起回屋。

    看着他们各自进了屋,小二一边抹桌子,一边问掌柜:“那人真要进山啊?”

    “他们是找亲戚,何况那还是个猎户,当然得进山打听了。”掌柜摇了摇头,“希望他们运气好点吧。”

    小二撇了撇嘴:“他们是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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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人,找不到亲戚也就走了,可是这山匪再不除,我们营州的生意还要不要做了?难道大伙儿也都得走?听说刺史大人已经给朝廷写了折子,请求朝廷派兵剿匪,怎么到现在还没个下文?”

    掌柜:“少说两句吧,朝廷的事,岂是你我能管的。”

    次日清早,崔令宜背着包袱出门。

    掌柜正趴在案上浅眠,忽然被人叫醒,瞧见是她,不由吃了一惊:“今日这么早就出去啊,客官?”

    崔令宜轻声道:“有没有现成的油饼,给我来几个。”

    掌柜伸头看了看她的包袱:“您这是打算进山了?”

    崔令宜点了点头:“想了一夜,觉得还是得试一试。但我妹子不想与我分开,所以我才特意提早出门的,等会儿她睡醒了,劳烦掌柜的替我劝劝她。”

    掌柜:“好说,好说!”顿了一下,又道,“那今晚的房,客官还住吗?”

    崔令宜犹豫了一下,道:“等晚上再说吧。”

    “也行。”

    崔令宜拿了两块饼,给水囊里灌满了水,便这么出了门去。

    过了半个时辰,卫云章从房里出来了。

    他环顾四周,见大堂里空空荡荡,便问掌柜:“我兄长呢?他还未起床吗?”

    掌柜笑道:“这位娘子,你兄长进山去了,还特意嘱咐我,要好好看顾着你——你早上想吃点儿什么?”

    “什么?他怎么还是一个人进山去了?”卫云章吃惊地瞪大眼睛,“他怎么可以抛下我一个人过去?”

    “你兄长他也是担心你。”掌柜劝道,“像你这样的年轻娘子,万一落到山匪手里,那可就糟了!不像你兄长,一个大男人,就算倒霉碰见了山匪,只要不与他们作对,还是有全身而退的机会的。”

    “不行……不行……”卫云章喃喃着,“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去!”

    说罢,竟直接掉头跑出了门去!

    掌柜目瞪口呆,连忙指挥在一旁发呆的小二:“愣着干什么,快追啊!”

    小二回过神,慌忙追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他气馁地回来,把手一甩:“没追上。”

    “怎么会没追上?你这么大一个男人还追不上人家一个小娘子?”

    “不知道,反正就是没追上。刚才还瞧见的呢,一晃眼就不知去哪儿了。”

    掌柜大叹:“你啊你!她兄长都走了这么久了,她能追得上吗?到时候一个人进了山,那还得了?”

    小二道:“那怎么办?已经找不到她的人了!”

    “唉,算了,就当是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吧。”掌柜摇了摇头。

    而另一边,城门外的树丛里,崔令宜终于等来了她要等的人。

    “走吧。”她跳下树杈,把嘴里的枯草呸了出去。

    第072章 第 72 章

    住在营州城里的人讲不清外面那些山匪到底住在什么地方, 而住在营州城外的那些猎户,也讲不清山匪的窝点何在。

    卫云章和崔令宜结伴而行,在山脚下徘徊了小半日,找到了好几户房子, 但住着人的, 只有两户。没有人想时不时收到山匪的骚扰, 纵然搬家麻烦, 但多多少少总能找到一些亲缘关系, 借住进城中的人家里头。

    而剩下的人, 则是无可奈何还留在原地家中的。

    “其实这山匪也就是去年年尾才出现的, 若是为了一帮只闹了几个月的山匪,就搬家远走, 那也太麻烦了。也就是我们家里穷, 人家山匪看不上,懒得劫我们家这三瓜俩枣, 要不然我们也早跑了。”一家猎户跟崔令宜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之前我们觉得官府能解决好, 可谁知道这么久还没解决掉呢?若是再这么拖下去, 我们进个山都要担惊受怕,那还怎么活?到时候不搬也得搬了。你找的那个亲戚, 可能之前就搬走了吧。”

    另一户则说:“我在这打了二十多年的猎,附近的猎户基本都认识, 从来没听说过这么一个人,是不是记错名字了?你也别找了, 万一找着找着,遇到山匪了怎么办?打劫事小, 要是把你抓去匪窝里,那才糟哩!”

    崔令宜:“有人被抓进去过吗?”

    “似乎……也没听说过。”猎户道,“但这种事情哪说得准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

    在他们劝崔令宜赶紧离开的时候,卫云章就独自躲藏在附近的林间,等崔令宜回来后,二人再继续往前走。

    “这群人出现得很可疑。”崔令宜道,“如果一个地方之前没闹过匪患,却在短短时日崛起了一窝山匪,那一定是因为这个地方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导致许多人走投无路,只能落草为寇。可根据这里的百姓描述,营州虽不富庶,但这几年也没发生过什么大事,不像是本地人主动变成的山匪。”

    “但若是外来的山匪,那便更奇怪了。”卫云章道,“且不说附近哪个州集结了这么一批山匪,就算有,他们又为什么要跑来没什么油水的营州呢?这里的人就算做生意,受到条件限制,也做不了什么大生意。而山匪少则几十,多则几百,这么多人,如何养活?”

    “也许是那些油水高的地方,官府的军备也好呢?”崔令宜猜测,“与其被厉害的官府围剿,不如选个不厉害的,求稳为上。”

    “那么,这些山匪又是如何知道营州的州兵疏于训练,军备也差呢?”卫云章平静地问道。

    崔令宜一顿,神色严肃起来:“你的意思是……”

    “我没有什么意思。”卫云章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路上,“我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崔令宜便也不再言语。

    过了片刻,她抬起头,眯着眼环顾四周:“应该就是这里了,之前州兵惨败于山匪的地方。”

    距离那场正面对抗已经过去了好一段时日,连雨都下过好几场,但因为鲜有人靠近这里,还能看到一些残余的痕迹。

    深入石缝未被洗刷干净的血迹、被凌乱踩断压倒的枯木、错乱交杂的脚印和马蹄印……

    “这里前几天还有人来过。”崔令宜蹲下/身,捻了一指泥土,“这个马蹄印形状很明显,是新鲜留下的。若是以前的,早就被雨水冲得软塌了。附近应该还有别的线索,如果根据他们的行踪追查,仔细查查,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他们的老巢。”

    “但是如果我们主动找过去,可能更惹怀疑。”卫云章接话,“如果连猎户都劝我们不要深入,而我们不仅深入,还反而直接找到了他们的营地,恐怕效果适得其反。”

    崔令宜转了转眼珠:“那……”

    卫云章朝她伸出手,崔令宜想了想,把包袱里的水囊递给了他。

    卫云章仰头灌下,还给崔令宜。

    崔令宜掂了掂空空的水囊,挑眉:“那我先走了?我真的走了?”

    卫云章:“走吧。”

    崔令宜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了。”

    虽然看似什么都没说,但有些事情,已经心有默契,不必多言。

    崔令宜走了。

    卫云章在原地坐了一会儿,便站起身来,一个人往大山更深处走去。

    他什么东西都没有带,裙摆和鞋面上沾满了泥土,看起来孤零零的,很是可怜。他行走在山间,裹紧了衣服,时不时大喊两声:“兄长——”然后继续埋头往前走。

    晌午时分,卫云章走累了,又坐在一块大石头边上休息。

    他像是很伤心的样子,双手抱膝,弓着身子,将脸埋在臂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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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不时发出抽噎的声音。

    过了片刻,身后传来枯叶窸窣的声音,一只手掌轻轻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卫云章遽然回头,看见了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而把手搭在他肩膀上的那个,额上绑一条粗糙的褐色额巾,胡须浓密,肌肉贲张,正咧着大嘴冲他笑:“小娘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呀?怎么还哭了,需不需要爷帮忙?”

    卫云章慌忙起身避开,摆着手道:“不用了,不用了……”一边说,一边往后退,退了几步,与他们拉开一点距离后,拔腿就跑。

    但小小娘子怎么跑得过一群老爷们呢?不过须臾之间,他便被人围困在了中间。

    卫云章缩着脖子,惊慌失措道:“你们想干什么?”

    “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啊,来营州是做什么的?”

    “不要你们管!”

    然而,他颤抖的嗓音暴露了他的恐惧,领头的那人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还用手指摩挲了两下,啧道:“真是光滑,瞧你也不像有钱人,怎么养得这么好的?实乃天生丽质。”

    卫云章用力挣扎,却被对方嘻嘻一笑,箍在怀里。他忍着恶心,看准了这男人衣袖上还算干净的地方,一口咬了下去。

    隔着冬衣,当然没有多疼,但这个举动却大大惹怒了对方。

    “呸,什么东西,敢咬老子!”男人一把掐住他的喉咙,“真是给脸不要脸!给我带走!”

    一旁的人立刻抬手,对准卫云章的后颈便劈了下去。

    卫云章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这么柔弱无骨地倒了下去-

    “哪里抢来的女人?赶紧扔了!别惹事!”

    “凭什么扔了?这女的一看就是个外地人,又落了单,咱们抢了就抢了,谁敢来管!”

    “没人敢管,你们便敢胡来么!”一个陌生的声音呵斥道,“未经我允许,你们怎么敢随便带个陌生女人上山?当心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一个女人,能翻起什么风浪?”

    卫云章睁开眼,从地上缓缓坐了起来。

    那群人打晕了他,把他带回了山寨,关进了柴房里。

    他摸了摸后颈,当时虽有心躲避了一下,但对方力气太大,他尽管没有被打晕,却还是疼到了现在。他掸了掸衣上的尘土,走到柴房门口,凝神细听外面的对话。

    是把他劫来的那伙人,在跟山寨里另一个人吵架。

    “没见过女人还是怎么的?这种时候,万一这女人另有来头怎么办?”那个人说道。

    “也就是长得漂亮了一点而已,能有什么来头?真有来头的,会到营州这种地方来?”

    那人怒道:“就怕是上面派下来的探子!”

    “什么上面派下来的,那老曹不是给皇帝写了信,请求支援吗,皇帝直接没搭理他!当家的,你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老曹?卫云章眯了眯眼。营州刺史确实姓曹,可山匪和官府之间理应是互相仇视的关系,怎么会喊得如此亲热?莫非真如百姓所猜测的那样,是官匪勾结?

    可他查过,这位曹刺史在营州已任职两年有余,今年是第三年。通常来讲,为防官员在地方待久了,变成当地的“土皇帝”,本朝规定刺史在某地任职通常不超过三年,若干得好,则升职,去往更富庶的州府,或直接提拔到京城,干不好,那就贬去更偏远的地方。这位曹刺史任职期间,无甚大功,也无甚大过,很大可能会被派遣往更偏僻的地方。

    若按正常人的思维,发现自己升职困难,应该会想办法争取多做些政绩,实在做不出政绩的,贿赂贿赂上级也行。哪有人会在最后一年在自己地盘上勾结山匪的?更何况此事已经传到了皇帝面前,若是处理不好,直接被罢官了都有可能。

    卫云章拧眉沉思。

    外面的对话还在继续:“当家的,我们知道你谨慎,可是都过去这么久了,也没个准信儿回来,我们怎么办?现在营州的老百姓都不肯进山了,每日待在这山里头无聊得很,这都几个月了,连个女人都没有,兄弟们都憋坏了!”

    另一个声音道:“就是啊,当家的你就算去吃斋念佛我们也不拦着,但你不能不让兄弟们快活啊!兄弟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女人细皮嫩肉的,让兄弟们爽一爽怎么了!你要是实在害怕,让兄弟们爽完再杀了也行嘛!”

    接下来便是一些污言秽语,听得卫云章面色愈发阴沉。

    双方僵持了大约一刻钟时间,许是蠢蠢欲动的兄弟实在太多,那当家的也不能不在乎手下人的心情,最终退了一步:“想要女人,可以,但不能要可疑的女人。你们再去仔细查查,那女人是什么身份,若是真只是个普通女人,便随你们去吧。”

    “没问题!一定给您查明白喽!”众人喜不自胜。

    听见外面的脚步声,卫云章迅速回到原地躺了下去,闭上眼,呼吸平缓,装出一副昏迷未醒的样子。

    只听吱呀一声,柴房的门锁被人打开,有人走到他跟前,蹲下/身,用力拍了拍他的脸。

    “喂,喂,醒醒!”

    卫云章慢慢地睁开眼,当看清是当时领头把自己带走的壮汉后,不由尖叫一声,吓得花容失色,连滚带爬地缩到角落里,用手臂护着自己,叫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还有没有王法了?”

    壮汉嘿笑一声:“怎么是强抢?不是你晕倒在爷的怀里的吗?还多亏了爷救你呢!怎么样,要不要以身相许?”

    卫云章红着眼道:“你们不要乱来!我、我还有兄长!我兄长在找我!他若是发现我不见,一定会报官的!”

    “报官?官还不是被爷几个按着打。”壮汉哼了一声,又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你还有个兄长?在哪儿呢?”

    “就在这山里!你们等着吧,他肯定会救我出去的!”卫云章梗着脖子说道。

    壮汉眉毛一拧,与周围几个人对视一眼,一挥手,出了门去。

    柴房很快被重新锁上。

    卫云章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外面已经听不见什么声音。

    卫云章隔着门板缝里透进来的光,判断着时辰。他刚被劫进山寨时,约莫是未时,现在阳光的颜色变得浓而暗,大约已近酉时。在过去的两个时辰中,再也没人来看过他,也没人给他送过吃的和喝的。

    他合着双眼,安静地等待着。

    终于,直到最后一丝天光褪去,夜幕降临,外面忽然响起一阵错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哐哐开锁的声音。

    门被嘭地推开,卫云章睁开眼,看见崔令宜被人提着后颈,摔进了柴房。

    “看清没有,这是不是你妹子?”先前还对卫云章鬼迷日眼的山匪,此刻看着崔令宜却是毫不客气,放声冷笑道,“给老子老实点,否则老子就让你亲眼看看,老子是怎么睡你妹子的!”

    说着,就大步走过来,要去捏卫云章的下巴。

    卫云章连忙扑到崔令宜身边,抓住崔令宜的胳膊,哀声道:“兄长!你怎么也被抓来了!”

    崔令宜一把揽过他,将他护在怀里,形容狼狈,却又无比坚定道:“傻妹妹,我不是让你好好在客栈里待着嘛,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

    卫云章嗫嚅:“我不想被你丢下……”

    “都他娘的够了!”山匪一声厉喝,目光在他二人之间狐疑地来回转动。

    这真是兄妹?长得也不像啊?

    罢了,先不管那么多了,还得向当家的复命。山匪看了看故作镇定却在不停颤抖的崔令宜,最终没把她放在眼里,只恐吓了一句:“都听话着点,要是敢乱动,当心爷割了你俩的脑袋。”

    两个人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山匪匆匆离开,又锁上了门。

    崔令宜低着头,还在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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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云章抬起头,瞧着她:“笑够了没有?”

    第073章 第 73 章

    崔令宜轻咳一声, 恢复正色:“够了,够了。”

    她摸了摸卫云章凌乱的头发和灰扑扑的脸:“我就知道,你这么厉害的人,肯定不会被他们玷污的。”

    “……”卫云章不接她的话, 转而道, “你是怎么被抓的?”

    “反正我不是在‘找亲戚’嘛, 就一直在山里游荡, 自然会被他们发现。”崔令宜一摊手, “他们先是装作普通人, 问我来山里干什么, 我说来找亲戚。他们就说这山里闹山匪,我找不到亲戚的, 让我赶紧回去。”

    若不是崔令宜早有准备, 说不定还真把他们当做这山里头的猎户。

    彼时那几个山匪装作好人,崔令宜便也陪他们演戏, 向他们倾吐自己找亲戚找不到的烦恼。那些山匪又问她是不是一个人来的营州,她自然“不设防”,回答说还带了一个妹子, 只不过自己也怕遇到山匪, 让妹子留在城中客栈里,不要跟来。

    等那些山匪问出客栈名字后, 又问她,提到的妹子可是作什么什么打扮, 听得崔令宜大惊失色,问他们如何得知, 山匪们狞笑一声,把她捉了。

    “随后他们又用你作威胁, 逼问了我一些事情,不过都是我跟你早就对好的身份话术,没什么特别的。”崔令宜道,“你呢,你这里如何?”

    卫云章把他偷听到的对话说了。

    崔令宜托着腮,思索道:“真是官匪勾结?就图那仨瓜俩枣?可若真的是官匪勾结,他又为什么要主动上报皇帝呢?”

    “他们口中的‘老曹’,也未必就一定是曹刺史,或许是正好同姓,又或许是曹刺史的什么同族。”卫云章道,“他们这里当家的,听上去有点头脑,做事也相对谨慎。能率领山匪将州兵打败,肯定不是州兵单方面的问题,若是能弄清楚这个人的来历,大约也就弄清楚这伙山匪的来历。”-

    在卫云章和崔令宜商议对策的时候,山匪也正在向当家的汇报查到的线索。

    “我们搜了那男人的身,他随身带的包袱里就是一些吃的喝的,其他再没了。我们也派了一个长相周正点的兄弟悄悄进城,去那家客栈里打听了,掌柜说确实有这么一对兄妹,在客栈里住了好几天了,每天都出去寻亲,城里寻不到,才去的城外。”

    当家的沉吟不语。

    见他不说话,山匪又只好继续道:“听掌柜说,那男的本来害怕咱们,不想进山里来的,是那掌柜随口说了两句,他才今天一大早就进了山,据说还找了两家猎户问路。而那女的后来起了床,发现兄长不在,不愿意一个人待在客栈,又追出来了,一个人在山里迷了路,所以才会被我们发现。”

    另一个山匪道:“人家就是来寻亲戚的,还寻不到!当家的,这下你放心了吧!”

    那当家的却道:“他们两个现在在哪?”

    “都关在柴房里呢。”

    “蠢货!”当家的骂道,“几个月没摸过女人,脑子都糊涂了是不是?把他们两个关在一处,也不怕串供?现在立刻去把他们两个分开,仔细审问!”

    “至于吗?搞这么麻烦?”一直觊觎卫云章的那个山匪撇了撇嘴,“就算他们两个真的不是普通人,现在被兄弟们关押着,除非是插翅飞了,否则能逃到哪儿去?大不了等兄弟们爽完就把这一男一女全杀了,反正咱们不是山匪吗,杀几个人不也很正常?行事如此瞻前顾后,哪像是正常的山匪?”

    “多嘴,你懂什么!”当家的横眉怒目,“还不快去审!审得越细越好,若是他们两个口供对不上,那就一定有问题!”

    “好吧,好吧。”山匪虽然有些不满,但到底不敢忤逆太过,嘀咕着和兄弟们离开了。

    柴房门打开,露出里面灰头土脸的一男一女。

    山匪看了崔令宜一眼,示意其他人把她带走,自己则笑盈盈地盘腿坐了下来,对瑟缩在角落里的卫云章道:“小娘子,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若是被我发现有所隐瞒,当心你的小命。”

    卫云章垂着眼睛,低声道:“你……你问。”

    山匪便问了些最基本的问题,诸如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是什么时候从家里出发的,等等。

    这些早已和崔令宜提前对过,他对答如流。

    谁知这山匪话锋一转:“你兄长平时里爱吃什么?”

    卫云章愣住。

    山匪打量着他的表情,登时变色:“怎么,你们不是兄妹?连你兄长爱吃什么都不知道?”

    卫云章迟疑着。

    这种时候,他是该以卫云章的角度,说崔令宜爱吃什么,还是该回到崔令宜的身份,说卫云章爱吃什么?

    这山匪问出这样的问题,显然不单纯是想打探他们的来历,而是怀疑起了他们不是兄妹。不是兄妹却以兄妹相称,结伴而行到此处,那显然来者不善。

    若是崔令宜也得回答这样的问题……

    “我只是没想到兄长有什么特别爱吃的东西。”他低声道,“我们家里不富裕,没资格挑三拣四,有什么便吃什么。”

    “那你呢,你也什么都吃?”

    卫云章点了点头,复又补充:“但我不吃芫荽,一碰那个味道,便犯恶心。”

    这么具体?山匪挑了下眉,继续问道:“你说你兄长二十了,我看他长得也不丑,为何还不娶妻?”

    崔令宜脸上贴了胡子,技术很好,他们没有发现。

    “怎么不说话?难道你不关心他的婚事?”山匪瞪着沉默不语的卫云章。

    这个问题比上个问题更难回答。

    倘若他们一个说是没钱娶媳妇,另一个说是没遇到喜欢的人,那便对不上了。

    一个谎要用千百个谎来圆,这种时候……唯有说最像真话的话,才是最不容易出错的。

    “我不是没娶妻,而是娶了又和离了。”另一处杂货间里,崔令宜对着另一名山匪,长叹一口气,“本来婚事已成,结果后面得知,对方的女儿从小走丢,但对方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一些东西,所以找了个假女儿来冒充骗婚。家里很生气,所以最后和离了。”

    山匪听罢,很是诧异:“就非得要那户人家的女儿吗?”

    崔令宜:“其实娶哪个女人不是娶,但坏就坏在那假女儿也没打算进来好好给我们家当媳妇,总盘算着将来逃跑。如此女子,岂能久留?还不如快刀斩乱麻,赶紧和离。”

    这山匪竟然听得唏嘘不已:“实在是坏!你这人真是够懦弱的,换做我,定把这娘们抓起来打一顿,看她敢不敢跑!”

    崔令宜苦笑了一下,轻声道:“是啊,实在是坏。”

    ……

    “还有这种事?”卫云章对面的山匪双拳紧握,“找人冒充替嫁也就罢了,竟然还想着逃跑?这不是坑你们家吗?和离就完了?不得上他们家揍他们一顿?”

    代入一下自己,真是欺人太甚!

    卫云章轻轻摇了摇头:“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和离便是,闹得太僵也不好看,还惹别人笑话。”

    “那女的呢?你兄长都和她有了夫妻之实,就这么放她走了?”

    “她本也不是自愿嫁入,一心想走,情有可原,若是强留,只会引发更多的矛盾。”卫云章扯了扯嘴角,“本就只是一场意外,又何苦变成怨偶呢?”

    山匪听得很是嫌弃:“你们一家子真是窝囊得很!”

    卫云章不说话。

    山匪又转眼笑道:“不过嘛,现在你家就剩你和你兄长了是不是?你要是肯从了我,我保准以后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卫云章顿时又往后挪了几步,急怒不已:“你休想!我是清白人家的女子,怎可与你们这帮山匪同流合污!我便是死了也不会跟你在一起!”

    山匪闻言,顿时勃然大怒,上前一把掐住她的喉咙:“给脸不要脸是不是?你还敢看不上爷?等爷将来飞黄腾达了,

    璍

    你求着爬爷的床爷还未必搭理呢!再说了,你以为死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乖乖听爷的话,爷去说说情,只用你服侍爷一个人;你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爷也不客气,山寨里这么多兄弟,你就挨个伺候去吧!叫你死都当不成贞洁烈妇!”

    说着,便准备凑上来亲他的嘴。

    卫云章实在被恶心得受不了了,忍无可忍,抬腿一脚,直接踹中了他的□□。

    山匪毫无防备,顿时痛吼一声,双目发红,捂着□□倒在了地上。

    外面的人听到里面的动静,立刻推门进来,看到这样一副景象,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立刻把他们两人拉开,又上前对那山匪一番安慰。

    当家的听到汇报,匆匆赶来,扫了柴房内一眼,便冷着脸道:“赵老五,我让你问话,你便是这么问的?”

    名叫赵老五的山匪还没缓过劲来,躺在地上哀嚎:“当家的,这娘们贱得很,把他们杀了……杀了!”

    当家的还没说话,身后其他山匪便有些揶揄地笑了起来:“三哥,做人可不能这样啊,你不能人事了,兄弟们还想着呢。”

    “都给我回去!”当家的一拂袖,转身就走。

    赵老五深知自己理亏,忍着痛从地上爬了起来,恶狠狠地瞪了卫云章一眼,一瘸一拐地跟了过去。

    柴房的门被重新锁上。

    崔令宜也没有再回来,想来是被关在了另外的地方。

    已至深夜,卫云章仍旧滴水未进、粒米未进。

    他倚着柴火堆,闭目养神,养精蓄锐。

    正模糊着要睡着时,忽然听见门口一阵窸窣响动,随即只听“咔”的一声,门锁开了。

    卫云章撩起一线眼皮。

    与轻柔月色一同钻入房中的,还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蹑手蹑脚地靠近,走进了才发现卫云章睁着眼,登时一惊,轻轻打了一下他的肩膀,嗔道:“既然醒着干嘛不动,吓我一跳。”

    卫云章一手搁在屈起的膝盖上,仰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门外:“你怎么过来的?”

    “当然是走过来的。”她弯着腰,附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外面看守的人本就不多,现在又都撤走了,不知道做什么去了,我便赶紧撬了锁,溜出来了。”

    卫云章:“锁在门外,也能撬吗?”

    “只要有心,总能办到的。又不是天牢大狱的锁,有什么难开的。”崔令宜道,“怎么,你想学?”

    卫云章:“……倒也不必了。”

    时间紧迫,崔令宜迅速与他对了一下今日的口供,发现二人答案竟然差不多时,很是惊喜:“吃食喜好我们都按照现在在用的这个身体回答,就已经够默契了,怎么连未娶妻的理由都如出一辙啊!我们俩真是天……”她忽地顿了一下,继而笑道,“真是天才啊!”

    “直接现编一个莫须有的理由,风险太大,还是说一个我们都知道的事情比较稳妥。实在赌输了,那也没办法。”卫云章道。

    崔令宜深以为然:“但我们赌赢了,可见我俩都是聪明人。”

    卫云章:“既然我们口供能对上,那想必他们心里对我们的疑虑应该也打消了不少,所以现在才会无人看守。”

    崔令宜竖起一根拇指,指了指外面:“出去转转?”

    卫云章略一思索,起了身:“那便出去转转。”

    他与崔令宜一同闪身出了柴房,环顾四周,确实一个人也没有,连只照明的火把都没给他们留下。

    崔令宜借着月色,拔下头上的铁簪,摆弄了一会儿门锁,又把它给重新锁上了,就仿佛这屋子里还锁着人一样。

    她转过身,与他对视一眼。

    风声呼啸,屋后树影缭乱。

    二人齐齐动身,足下发力,一起跃到了苍劲有力的高枝之上。

    第074章 第 74 章

    站在这里, 能将山寨景象尽收眼底。

    整个山寨其实不算很大,设在半山腰,目测也就两三亩地的样子。除去一些住人的房屋、养马的棚舍,还有一些仓库之类的地方, 似乎就没别的东西了。不像有些大山寨, 几乎发展成了村落, 寨民还有自耕田和鸡鸭牛羊。

    卫云章是被“打晕”了被人扛进来的, 一路上几乎没怎么睁过眼,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山寨的全景, 不由若有所思地皱了眉。

    崔令宜轻声道:“整个山寨, 应该不会超过五十个人。”

    才五十个人,就把州兵打得落花流水?这是什么神兵降世?

    崔令宜又指了指最大的一处房子, 那里门窗紧闭, 透出来些许明亮的灯光:“那边是议事堂,现在所有人应该都在那里面, 不知道在说什么。”

    卫云章:“他们当家的住在哪里?”

    崔令宜:“那我就不知道了,我还没来得及打探那么多。”

    卫云章:“你是不是很擅长窃听?”

    “还行吧。”崔令宜道,“不知道在门窗附近能不能听清, 若是听不清, 那便只能上房顶了。但也不知道这房顶质量怎么样……”

    “那我们分头行动。”卫云章果断道,“你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我去其他人家中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

    “好。”崔令宜看了他一眼, “手脚干净点,别留痕了。”

    卫云章:“……”

    他看着崔令宜悄无声息地飞身而去, 斟酌了一下,也最终选定了一间屋子, 跃下树梢。

    ……

    柴房门外没有火把照明,不代表议事堂旁边没有。

    崔令宜熟练地绕开火把方位,贴着墙壁游走,绝不让自己的影子有半点投射到窗纸上的可能。

    她立在窗户边上,凝神细听,只能听得到里面隐隐约约有一个人在说话,但具体说了什么,听不真切。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去尝试戳破窗户纸,而是一个翻身跃上了屋顶。

    窗前人来人往,极容易发现窗户纸破损,而屋顶就不一样了。这里的山寨刚建起不久,每间屋子都是泥瓦木灰垒起来的,顶上虽然盖了瓦片,但因为建得仓促,所以并未铺上望板。

    挪动瓦片易发出声音,所以崔令宜站在屋檐上,并未直接揭开某片瓦片,而是眯着眼观察了一下哪里的瓦片没盖严实,透了光,再一个轻功飘过去,将身子低伏,紧贴在屋顶之上。

    下面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目前的计划是……第一次作战……围攻……分头逃跑……然后再追击……劫持人质……”

    终究还是隔着层瓦片,听得不太清楚,但光是听到这只言片语,已是令崔令宜大吃一惊。

    这是要干什么?又要和州兵作战吗?可是营州刺史上回请奏的折子被驳了回来,营州的军需还是那些破烂货,士气也消沉,营州刺史当真打算再剿一次匪吗?可是这些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而且什么叫分头逃跑,劫持人质?是觉得州兵肯定会溃败,然后劫持领头的军士?这是想干嘛,造反吗?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吧!

    崔令宜又听了一会儿,听到那当家的在点名分派任务,愈听愈疑惑。

    事情好像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她分明听见这当家的把山寨里的人分成几拨队伍,一拨往这里逃,一拨往那里逃,还有一拨留在山寨里,当面迎敌。

    什么情况?不是州兵被他们追得抱头鼠窜,而是他们被州兵打得七零八落?这是演的哪一出戏?

    正纳闷间,议事堂的大门突然打开,一个男人走了出来。如果卫云章在这里,就会发现,那男人正是当时把他打晕带走的跟班山匪之一。

    崔令宜屏住呼吸,将身子压得更低。

    好在那山匪并没有往屋顶上看,走到路边土坡上,解开裤带,就开始撒尿。撒完尿,似乎在原地犹豫了一下,便抬脚往关押卫云章的柴房走去。

    崔令宜登时紧张起来。

    他们离开时,柴房

    依誮

    的锁虽然被她重新锁上,瞧不出问题来,但倘若这个人手里有钥匙要进去呢?不管怎么说,不能让他接近柴房。

    她伸出手,在附近瓦片中摸索了一下,摸到几粒小小的石砾。

    石砾在她掌中滚了几滚,最终停在她的指间。

    她眼风微瞟,手腕一甩,那几枚石砾便直直飞射而出,只听“咚咚”几声,摆放在角落里的大水缸便发出了沉闷的水花声。

    山匪回过头,左右看看,似乎是在判断声音的来源。随后转过身,朝着水缸的方向走了过去。

    崔令宜藏在房顶上,等到他从下方经过,便立刻闪身离去,不再久留。

    山匪走到水缸旁边,绕着水缸看了一圈,没看到什么东西,又探出身子,看见水面上还有未消下去的涟漪,下意识抬头往上看,可除了黑压压的树影,仍旧什么也没看到。

    “不会有鸟大半夜的在这里面拉屎吧。”山匪嘀咕道,“明天白天得让他们检查检查。”

    崔令宜躲在另一处房屋墙后,故技重施,一粒小小的石子自指间弹出,落在议事堂未关严实的门底,撞出一个极轻微的空隙来。

    冷风从门缝里钻入,离得近的山匪缩了缩脖子,打开门,伸个脖子叫道:“栓子!栓子!你到底是拉屎还是撒尿,要去这么久?”

    那名叫栓子的山匪只好匆匆跑回来:“来了,来了!”

    他的身影进入议事堂,大门又再次关上。

    崔令宜松了一口气。

    议事堂里已经谈到了任务分派,大约也议到了尾声,若是离去得晚了,被他们逮个正着,那就糟了。

    她飞身回了柴房,几乎是同时,从山寨另一侧也飞出一道人影,很快降落在她身边。

    崔令宜一边开锁,一边问他:“你这么快就查完了?”

    “听见外面有动静,不敢久留。”

    “查出什么来了?”

    卫云章眉头皱得很深:“有几户没关门,我进去瞧了瞧,屋子建得虽简陋,但他们的钱袋里,却装着不少钱。”

    “打劫来的吧?”

    卫云章摇了摇头:“那几户山匪,每一户的钱袋子里,都有一张千两银票。”

    这些山匪并不进城,只在山林间作恶,而商人来做生意,基本都是在城内完成,即使需要到城外山里考察木材等货物质量,身上一般也不会直接携带如此巨额的银票。

    而打劫对象若是已经卖完货物的山民,山民做的又是小生意,哪里会有每人一张的千两银票可以瓜分?

    “你的意思是……”崔令宜也皱起眉来,“是另外有人给了他们一笔钱?难道真的是刺史所为?可他养了这么一帮山匪,赚到的钱能回本吗?”

    “不像是刺史给的钱。”卫云章道,“这位曹刺史是平民出身,十三年前中的进士,两年多前才做到营州的刺史之位。他若是有这个钱养土匪,还不如去贿赂上级,求个更好的地方当官——当然,我不是说贿赂就是对的,只是这个举动实在不合情理。”

    “这么说来,刺史上面还有人?”崔令宜肃然,“若是如此,那我方才听到的消息,也就说得通了。”

    “你听到了什么?”

    崔令宜便把她听到的内容复述了一遍。

    卫云章怔住。

    “若真是如此,那也就是说,他们拿了一笔钱,要配合……”

    话音未落,忽听得远处传来些许嘈杂声音,竟是议事堂散会了。

    崔令宜登时一凛,推他一把:“快进去!”

    卫云章一个趔趄,被她推进了柴房里。外头的锁重新落下,他负着手,在黑暗中来回踱步。

    方才他还有一点没来得及说,那就是他还在那些山匪的屋中发现了他们的兵器,虽然看似是平平无奇的大刀,但摸上去的硬度、韧劲和锋利度,却绝不像是普通百姓家用的起的。

    此事若要深思……

    正当他想得出神时,门锁又一次被打开,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崔令宜,而是那名叫做赵老五的山匪。

    他被他踹了一脚子孙根,怒气未消,怀恨在心,一见到她,便冷笑着道:“贱人,一天没吃饭了吧,怎么样,想不想吃饭?”

    卫云章警惕地看着他,并不回答。

    “行,这么刚强是吧,好,好。”赵老五从身后拿出一块冒着热气的肉饼,在他鼻前晃了晃,“是不是特别香?特别想吃?”

    虽然早上吃了崔令宜从客栈带出去的一块凉饼,但那之后卫云章确实没再进过食,此刻闻着这香喷喷的肉饼味道,自然升起了一丝食欲。

    但他又不傻,面色仍旧冷淡:“你下了毒?”

    “笑话!爷想杀你还不容易,用得着费劲儿下毒?”赵老五掰了一半饼,直接塞进了自己嘴里,嚼了两下,“没毒,这下你相信了吧?”

    卫云章看着剩下的半块饼,依旧不动:“你想让我做什么?”

    “想让你做什么?很简单,跪下来,给爷磕个头,认个错,爷就把这饼给你吃。”

    卫云章扭过脸:“我不要。”

    “你打算饿死自己?”赵老五狞笑道,“你倒是豁得出去,只可惜你那兄长心疼你,百般恳求,求我饶你一条命。你知道为了让你吃上这半块肉饼,你兄长付出了什么吗?”

    卫云章:……?

    什么乱七八糟的,崔令宜压根就没提过这回事,这人编的吧。

    然而他还是配合地睁大眼睛:“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赵老五再一次递出肉饼:“我是个讲信用的人,既然答应了你兄长要饶你一命,总不能看着你饿死。你先把它吃了,我就告诉你他怎么了。”

    卫云章迟疑着接过,嘴唇抿了又抿,才终于咬下一小口。

    赵老五催促道:“快点吃!”

    卫云章只好迅速吃完。

    还别说,也许是现成的野味做的,这肉质还挺鲜美。

    他一边咀嚼着最后一口肉饼,一边急切问道:“我兄长呢?你们到底把他怎么了?你们有没有给他饭吃?”

    赵老五哈哈大笑:“他还用吃饭?他这辈子都不用吃饭了!”

    卫云章愣住:“什么意思?”

    赵老五笑得愈发狂肆,伸出粗糙的手,在他脸上狠狠拧了一把,一字一顿道:“意思就是——他死了,现在,就在你的肚子里!”

    卫云章直接一口肉饼喷了出去。

    第075章 第 75 章

    他没听错吧?这山匪在说什么?说一刻钟前还与自己在一起的崔令宜, 不仅死了,甚至还被剁成了肉泥?

    卫云章被呛得连连咳嗽,捂着胸口,瞪大眼睛:“你胡说!”

    “我胡说?你爱信不信!”赵老五得意洋洋, “接受现实吧, 你现在可是个亲口吃掉了自己兄长的毒妇!”

    卫云章:“……”

    真是离谱他娘给离谱开门, 离谱到家了。

    不过话说回来, 倘若不是他才刚刚与崔令宜分开, 他也不会如此淡定。否则一整个下午没见着她的人, 又被山匪如此粗暴地塞了口“人肉饼”, 他再怎么不相信,也会稍微动摇一下的。

    还好她不是柔弱女子, 还好他也不是。抛开他们打不打得过她不谈, 就这个时间,也不够把人剁成泥的。

    但是,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恐吓他呢?既然敢放话说杀了他的兄长,那是不是代表他们确实打算对她下手,只是还暂时未来得及付诸实践?这莫非是他们刚才在议事堂中做出的决定?

    不过, 现在不是深思这个的时候。作为一个平凡女子, 被迫吃了人肉,第一反应当然是恶心。

    卫云章跌坐在地上, 徒劳地干呕着,眼眶发红:“我不信……我不信……”

    赵老五哼笑着, 在旁边欣赏着女子的崩溃姿态。

    “我不会信的,除非亲眼见到!”卫云章爬起来, 要推开他们往外跑去,却被赵老五攥住了手腕, 狠狠掼回了地上。

    跟在后头的栓子眉头忍不住抽动了一下,小声

    依誮

    对赵老五道:“五哥,差不多就行了,大当家交代了,人还有用呢。”

    赵老五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子,掰过卫云章梨花带雨的脸:“谁叫你一开始不听话的?你若早早从了爷,爷当然会善待大舅子,可惜喽,现在后悔也晚了。”

    卫云章只是一味地哭。

    哭得他自己都有点烦了——自打他有记忆起,就从来没有哭成这样过。

    他本来就没喝什么水,刚才又干吃了半块饼,这会儿口渴得厉害,哭着哭着,便哭不出来了。

    好在赵老五也终于欣赏够了,道:“这样吧,我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只要你愿意配合爷几个,爷就让你兄长活过来。”

    卫云章蓦地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

    赵老五不耐烦道:“怎么,你不想他活过来?”

    “他没死?!”卫云章瞪大眼睛,一把抓住了赵老五的胳膊,“你骗我,他没死!”

    这个动作显然取悦了赵老五,赵老五得意道:“蠢女人,把人剁成馅料得费多大功夫,爷才没有这个精力。”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耍我玩么!”卫云章愠怒。

    “瞧瞧你们兄妹是不是真如此情深。”赵老五道,“爷现在可以告诉你,爷不仅可以答应你,保住他的性命,还能放他回去。你满意么?”

    卫云章:“你想让我做什么?”

    “很简单,既然他走,那你就留下。”赵老五说,“再过几日,我们有一件大事要做。具体要做什么,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卫云章十分贞烈:“我不会伺候你们的!”

    “嘿你这娘们……”赵老五刚举起拳头,又想到什么,悻悻放下,“罢了,我不跟你计较,只要你这几天老老实实地待着,我们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没人会碰你。”

    卫云章不由拧了眉头。

    这到底是想干什么?

    “先让我见到我兄长,我要确认他的安全。”他最终说道。

    赵老五一挥手:“这好办。栓子,去把人带过来。”

    栓子便出去了。过了一段时间,他带着崔令宜走了进来。

    看到卫云章通红的眼眶,崔令宜顿时一愣。

    赵老五见她愣神,用力地捶了一下她的肩膀,捶得她一个趔趄:“大兄弟,你妹子的事,栓子跟你讲了没有?你想清楚了没有?”

    崔令宜望着卫云章,与他安静对视。

    卫云章哀哀唤了一声:“兄长……”

    崔令宜收到信号,长叹一口气,亦是红了眼眶:“我可以答应你们的要求,就这么下山去,不找人,不报官,但前提条件是你们也得真的答应我,不许对她蛮横无理,不能伤害她!”

    方才那栓子进来找她,跟她说了一大堆话,总结一下就是,我们山寨的人看上你妹妹了,不想放她回去,但看在她的面子上,可以放你一条生路。如果你不同意,那我们就把你们两个一起杀掉,你考虑一下。

    听罢,崔令宜的第一反应是:是她让卫云章去钓男人的,但卫云章这人怎么还超额完成任务啊!难道这就是男人才最了解男人吗!

    第二反应是:假的吧?这帮山匪这么好心,还放她一条生路?他们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到底是谁蛮横无理,是谁伤害谁?”赵老五冷哼一声,“你妹子今日踹了爷一脚,爷还没跟她算账呢!”

    “兄长……我不想离开你……”卫云章拉着崔令宜的衣角道。

    崔令宜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却不得不做出一副难舍难分的模样,握住他的手,复又心痛撇开:“事已至此,还能如何?为今之计,兄长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差不多得了!”赵老五一声厉喝,“别整得像生离死别似的!这下可以走了吧?”

    一旁的栓子强行把崔令宜从卫云章跟前拽起来,往门外拖去。

    崔令宜一边踉跄行走,一边朝卫云章大叫:“好好照顾自己——”

    卫云章:“兄长——”

    结果被赵老五生生拦在了门里。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场煽情的离别戏码,随着崔令宜和栓子身影的消失,最后还是落幕了。

    “你看他,全须全尾的,一个部件也没少,这下终于可以放心了吧?”赵老五看着卫云章道。

    卫云章擦了擦眼睛:“只要我听话,你们当真说到做到,可以真的放过我兄长吗?”

    “那当然了,爷有什么诓骗你的必要?”赵老五道,“你现在只需乖乖听话就好。如若不听话,我可不敢保证你以后会不会吃到真的人肉馅饼。失去兄长的滋味,你莫非还想再尝一次吗?”

    卫云章垂着头,终于不再吭声。

    赵老五对他的妥协很是满意,道:“想通了就好。你只要好好配合爷几个办事,往后少不了你吃香的喝辣的,还找什么亲戚!”

    说罢,便关上门离开了。

    柴房里重新陷入黑暗。

    卫云章坐在地上,垂着眼睫,陷入思索。

    赵老五原本是看上了他的,甚至想要强占他的便宜,结果去了议事堂一趟,回来却变成了这个态度。这显然是那当家的授意,觉得自己有用处,叫赵老五别为了那点色心,耽误了正事。

    可是,他能有什么用处呢?为了让他乖乖的,甚至答应把崔令宜放了……

    结合崔令宜偷听到的那些话,和他探查到的兵器以及银票,不难想到这些山匪是人为豢养出来的,甚至与营州官府勾结,八成也有上面人的指示。

    等一下,那山匪说的人质,莫不是……

    正想得出神,突然眼前一黑,一股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

    他身子晃了晃,一头栽了下去。

    ……

    再醒来时,他几乎感觉透不过气。

    他下意识地吸了口气,却发现口鼻像是淤堵了一般,他猛地睁开眼,用力翻了个身子,直到看清天上高悬的月亮和星辰,他才突然意识到,他现在正躺在野外。

    而刚才,他是以脸朝下的姿态,被埋在了土里。

    他抬起虚弱的手,摸到了脖颈间一道长长的伤口。

    湿的,黏的。是血。

    随后,他摸到了自己的喉结。

    卫云章闭了闭眼。

    ——又换回来了。

    他就知道,这帮人不会轻易放过这个“兄长”。先骗女方,后杀男方,前者为稳住心绪,后者为斩除后患。

    如果是真心放人,又何必让那个栓子跟着崔令宜一起走呢?

    卫云章喘了口气。

    这割喉一刀又快又狠,若不是崔令宜避得快,恐怕半个脑袋都得掉了。

    其实她完全可以避开,但为了不引人怀疑,她还是生生受了这一刀。

    ……很疼。

    卫云章在身上摸索了一会儿,最后从她盘起的凌乱的发髻中摸到了一瓶金疮药。

    她怕那些人搜身,把她的东西搜了去,所以藏在了最容易被人忽视的地方。

    卫云章哆嗦着手,艰难地拔开瓶盖,然后往脖子上倒药粉。

    失血太多,他又冷又虚,控制不好力道,竟将一整瓶药都洒了下去。

    卫云章闭了闭眼,定了定心神,等缓过了劲,再将那些药慢慢地抹开在伤口上。

    他当然知道治伤不能直接这么倒药,但眼下并没有别的选择。他必须快点止住血,蓄足力气,才能走出大山,才能尽快想办法在外面接应她。

    他躺在地上,等脖颈上的鲜血终于凝固之时,他捂着伤口,努力站了起来。

    一站起来,便头晕乏力,眼前闪花,需要时不时撑着旁边的树干,才能勉强往前走。

    卫云章憋着一口气,摒去脑子里所有多余的思绪,心里只想着一件事:走快一点、再快一点。

    天色微亮时,他终于看见了从城门口的那条官道分岔通往深山的路口。

    一口气蓦地泄出,冷饿累痛交织在一起,他身形一晃,跌倒在了地上,眼前一阵发黑。

    按理来说,这个时间,这条路上,不应该出现别人的,可是,黑雾晃动之间,他却似乎看见了一个朝他走来的、背着竹篓的女子身影。

    第076章 第 76 章

    崔令宜坐在柴房里, 还在回想着“临死”前

    璍

    的那一幕。

    彼时她被栓子强行带走,与卫云章分开,她还想着,等这人一走, 她便潜回山寨, 伺机而动。结果这人一直跟着她, 她便知道事情不妙。

    她回过头, 朝栓子讨好地笑了笑:“这位爷, 天气冷, 不回去歇着吗?”

    栓子面无表情:“你走你的, 我得看着你走远,别老想着藏在附近, 偷看你妹子。”

    她只好继续埋头往前走。

    走了大约二里地, 离山寨远了,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铁器碰撞的声音, 她遽然回头,便见一道刀光自栓子手中闪现。

    她在那一瞬间,做出了决定。

    尽管对方拔刀的动作在她看来慢得过分, 但她还是放弃了与对方动手, 只微微退了一步,令刀锋将这具身体的脖颈, 割开了一线。

    血液喷洒在对方脸上,他露出了放心的笑容。

    崔令宜连一声哀嚎都没有发出, 便倒在了地上。栓子上前来探了探她的鼻息,见没了动静, 这才踢了她一脚,扬长而去。

    然而他绝不会想到, 那个本该死去的人,现在会在另一具身体中苏醒过来。

    ——虽然又坑了卫云章一把,但她也没办法。总不能把那人杀了吧?那他们前面做了这么久的铺垫,全都会付之一炬。

    她轻轻叹了口气,但愿卫云章还记得她把金疮药藏在了哪里。

    眼下已经很晚了,山寨里的人陆续歇下,几乎听不到什么动静。她又算了算时间,感觉那个栓子应该也快回到寨子里了,等再晚一点儿,她就再出去找点东西吃,尤其是水,不知道这帮人怎么回事,明明打着女人的主意,还不给人吃喝。

    她正琢磨着要不要再去议事堂里翻找翻找,忽然听见外面传来轻轻的锁扣声音,只听咔哒一声,门锁开了,一个人端着盘子,走了进来。

    他手里没有点灯,但借着月光,崔令宜看清了他是谁——哟,这不是刚刚还在对她挥刀相向的栓子吗?

    她冷冷地看着他。

    栓子把盘子在她面前放下,低声道:“厨房里还剩了两个饼,我给你拿过来了,只是冷了,现在也不便再开火,你凑活吃了吧。还有这水,你也渴了吧,多喝点。”

    崔令宜并不动,只问他:“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怕你饿着。”栓子道,“五哥这人凶了点,你别往心里去。”

    崔令宜冷笑一声:“你们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我也只不过是被五哥使唤的罢了。”栓子说,“把你关在这里,是当家的意思,但让你饿着渴着,却是五哥的意思。他就是看上了你,又嫌你刚烈,想磋磨磋磨你罢了。”

    “那你这会儿是干什么来了?你敢对他阳奉阴违?”

    “我么……咳,我若说我没有私心,想必你也不相信。”栓子蹲在地上,搓了搓手,“你也看出来了,五哥这个人……性格不大好,你以后要是跟了他,肯定会吃不少苦头。你与其被他磋磨,还不如跟了我……我可不会像他那么凶,你这么漂亮,我可舍不得看你总是被打骂……”

    崔令宜:“……”

    合着我就非得在两坨垃圾中挑一坨是吗?你倒是没打骂我,你直接杀我!

    崔令宜在心里骂骂咧咧,面色却仍旧保持不变:“你这是来问我的意思?我难道还有的选?”

    “你当然可以选。”栓子道,“只要你愿意从了我,往后跟着我过日子,我就能想办法把你从五哥身边带走。”

    崔令宜扯了扯嘴角,一脸不信:“我一个弱女子,被你们掳掠至此,又拿家人相要挟,还不是你们想对我如何,我便只能接受如何?还跟你过日子,抛开我个人不谈,你们一群山匪,竟还想着过什么安生日子,倒是好笑得紧!一时打过了州兵,便得意得忘乎所以,等将来朝廷重视了,派专人来剿匪,看你们还笑不笑得出来!”她冷哼一声,“现在嘴上说得动听,怕不是将来逃命时,也是最先扔下我逃的!”

    听她这么说,栓子面露犹豫之色。

    崔令宜不禁嗤笑:“连许诺都不敢许诺,还有什么可说的?你若是看上了我,去和那赵老五争便是,争赢了,我便是你的,我又不能把你怎么样!你还特特意意过来作甚!”

    栓子用力抿了一下嘴唇,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终于道:“其实不是我不敢许诺,而是没必要许诺。你以为我们真是干山匪的?若不是头上有人,我们吃饱了撑的和朝廷作对?”

    崔令宜登时瞪大了眼睛。

    见她吃惊,栓子不由面露一丝得色。

    他之前也被当家的说动,怀疑这对突然在山里出现的兄妹身份,但眼下那男的都被他杀了,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如若身份真有问题,那牺牲未免也太大了!

    “更细的,我现在不便和你多说,你只要知道,我们不是真的山匪,不会真的掉脑袋,便足够了。”栓子笑道,“等以后飞黄腾达了,你自然也少不了好处!”

    ——果然如此,是他们背后有人,才能支撑他们与州兵相抗,叫他们如此肆无忌惮。

    崔令宜愣愣道:“可是……既然是秘密,为什么又要让我参与呢?”

    “你就别问那么多了,在事成之前知道太多,不是好事。”栓子压低声音,“也就是今晚我偷溜出来找你,把这个秘密说给你听,好叫你心里有个底,不然你看老五哥,只会凶你,让你听话——这哪能让人放心听话,你说是吧?”

    崔令宜:“那你跟我说这些,就单纯只是看上我了吗?你明明才第一天见我,竟敢把这样的事透露给我。”

    栓子轻咳一声,抓了抓脸,道:“我是瞧你对老五哥实在不喜——他那样的人,你跟着他,会受罪的。”

    崔令宜:“你需要我做什么?”

    见她这么聪明,栓子先是一惊,又是一喜,再做贼心虚地往门外看了看,见确实没人,这才回身说道:“这段时间当家的看得比较紧,老五哥他不会动你,再过几天,会有一位贵人前来,届时你听我的,找准时机,去向那名贵人哭诉,说赵老五欺负你,贵人保准生气。”

    崔令宜:“那位贵人又不认识我,他会听我的吗?”

    “他不认识你,但你是从外面来的人,你说的话才最可信,更何况,你说的也不是假话啊。”栓子笑道,“贵人最讨厌有人不按章程办事,赵老五替他干着活,关键时候还想着那点事情,贵人能不生气吗?”

    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崔令宜在心里哂笑,果然啊,这群男人才不是为了个只认识一天的女人打架,而是正好靠这个女人借题发挥,达到他们早就想达成的目的罢了。赵老五本来压栓子一头,等贵人恼了不守规矩的赵老五,那上位的,可不就是栓子吗?

    见崔令宜沉默不语,栓子又道:“难道你不信我?还是怕了?”

    “我怎能不怕。”崔令宜绞着手指,“从头到尾,我只能听你的一面之词,就算真有这么个贵人,你若真飞黄腾达了,想必会有无数美女投怀送抱,还差我一个么?”

    栓子:“你这……”

    崔令宜抬起头:“所以我也不稀罕什么荣华富贵,我可以答应你,替你办事,但要求只有一个,告诉我兄长在哪里,让我去找他。”

    栓子明显愣了一下。

    崔令宜:“你不愿意?为什么?难道你对我兄长做了什么?”她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没有,没有的事,你兄长好得很,我看着他走的。”栓子连忙安抚她,“但他具体去了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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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我也不太清楚,这事儿要不以后再说,以后再说,好吧。”

    崔令宜这才坐了回去。

    栓子又是跟她啰啰嗦嗦说了一堆话,等她吃完了东西,情绪稳定了,才拿着空盘起身:“今天晚上我见你的事情谁都不要说,就当我没有来过。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的,记住了吗?”

    崔令宜点了点头。

    等他出去后,她便在柴房里躺下,双手枕在头下,对着屋顶发呆:也不知道卫云章现在怎么样了,伤得重吗?-

    卫云章睁开眼,头顶依旧是灰蓝朦胧、尚未透亮的天,四周依旧是荒凉的路,和芜杂的树丛。

    “你醒了?是……是醒了吧?”身旁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卫云章拧着眉看去,只见一名布衣女子,正背着一个竹篓,半蹲在面前看他。

    卫云章下意识地摸了下脖子。

    “这位郎君,你……伤得好重……我都怕你出事了……”那女子小声道。

    卫云章:“我刚才晕过去了?”

    “也没有很久,可能……”女子思索了一下,“可能就一刻钟不到吧。我本来还想去找人帮忙的,但这个时间,根本不会有人路过,我实在没办法,只好一直喊你……”她松了口气,“还好你醒了。”

    卫云章撑着地,慢慢坐了起来,缓了口气道:“多谢你。”

    “不必谢,我也没干什么。”女子摆了摆手,“只是你这伤……怎么是伤在脖子上……”

    卫云章多看了她两眼。

    衣着朴实无华,略带点儿口音,但既不是营州本地的口音,也不是京城那边的口音。身后背着一个用旧了的竹篓,篓里似乎还是空的。

    另外,长得似乎挺漂亮,面骨不像是营州本地人的风格。

    ——专门提出来这点,不是为着别的什么,而是卫云章本能的警惕,毕竟在人最脆弱、最危险的境地,突然冒出一个漂亮女子关心自己,很难让人不多想。

    第077章 第 77 章

    “遇到山匪了。”卫云章言简意赅地解释道。

    女子顿时瞪大了眼睛:“山匪!你竟然……”似乎是怕说话声音太大, 惊动了所谓的山匪,她又急忙压低声音,道,“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卫云章:“他们以为把我杀了, 但其实我还活着, 等他们走后, 我才逃出来的。只是我太久未进食, 又加上天气寒冷, 失血过多, 这才体力不支。”

    女子忙道:“那你快别说话了, 你家住何处,我扶你回去吧?”

    家住何处?住客栈。但眼下显然不适合住去客栈。

    卫云章垂下眼, 半真半假地说道:“我是个外地人, 和妹妹一起来投奔亲戚,因为听说亲戚是猎户, 便进山寻找,没想到会遇到山匪。他们把我妹妹劫走,把我杀死, 若不是遇到了你, 只怕我要被冻死在这里。眼下我也无处可去,我怕万一被他们发现我还没死, 又会出事。”

    “这可怎么办?”女子忍不住咬了咬嘴唇,最终犹犹豫豫地说, “要不,你去我住的地方躲一下吧?”

    “这……方便吗?令尊令堂若看见我这个样子, 会不会害怕?”

    “没有什么令尊,也没有什么令堂, 我一个人住的。”女子道,“其实我也是外地人,在一家绣坊里当帮工,只是因为吃住都在绣坊,算是掌柜的收留我,所以并不给我发工钱,我晚上一个人就睡在绣坊里,白日给她们开门,再干点零碎活儿。而绣坊开门是要看日头的,冬日太阳升得晚,开门也晚,我就会在这个时候出来采点药草回去卖钱,回去后再开门。”

    卫云章:“这里有山匪出没,你一个弱女子,竟也不害怕?”

    “自然是害怕的,可我总要攒钱吧。”女子道,“好在这么早的时辰,山路上都没什么人,山匪自然也不会出来打劫,我至今都没遇到过呢。”

    卫云章:“若是绣坊能暂时收留一下我,那便再好不过了……我身上银钱都没了,若是掌柜好心,我也可以在坊中帮忙……”

    女子道:“这些回去后再说吧,你还是别说话了,我瞧着你的脖子瘆得慌。”

    她弯下腰,伸出手,想把他扶起来。

    卫云章也不跟她客气,一把握住了她的小臂,一个踉跄,借力站了起来。

    女子愣了一下,在微明的天色中红了脸,低声道:“我们快回去吧。”

    卫云章点了点头,松开了她:“好。”

    此女身材瘦削,胳膊上没几两肉,然,即使是方才下意识用力支撑住他的时候,那为数不多的肉也是散而软的,并没有什么强健的肌体。

    似乎是个普通女子。

    卫云章就这样和她慢慢行走在道路之上,偶有趔趄,她也会伸手一扶,对他关怀几句。

    天色大亮之时,终于看见了主城的入口。

    卫云章脖子上的血迹过于明显,而他并不想引人注意,女子便把自己挡风的颈布摘了下来,给他围上。

    卫云章有些困窘地摆了摆手:“会弄脏你的东西……”

    “洗洗就好了,本也不是什么值钱货。”女子道,“反正现下这光景,报官也没用,你不想被人指指点点,也无可厚非。”

    她冲他笑了一下,笑容有些明媚。

    卫云章抿了抿唇。

    她带着他到了城中的绣坊,绣坊里空无一人,中央空地上晾着几大片染好色的布料,女子叮嘱卫云章小心避让,若是蹭脏,掌柜是要骂人的。

    “那边几间屋子是绣房,是光线最好的地方。”女子指了指朝东南的几间屋子,又指了指最角落的屋子,“那间是我的,你先在我屋子里休息一下吧。”

    卫云章道谢,随她一起进了屋。

    屋子很小,仅仅是两个人待着,便显得逼仄起来。

    卫云章打量着周围陈旧的家具:“你就住这儿?”

    女子一边将空空的背篓放下,一边抬手捋了捋微显凌乱的发丝,苦笑了一下:“有地方住就不错了。”

    她靠近了些,望着他脖子上的伤口,蹙起了眉:“你这伤口看起来好深,我去替你买点药吧?”

    卫云章道:“已经叨扰了你,怎敢再叫你破费。我因出门在外,身上备了止血的伤药,先前已经上了药,目前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原来如此。”女子点了点头,舒了口气,“我还想问那些长得像血痂的东西是什么呢,原来是凝固了的药粉。”

    屋中有冷水,还有几块吃剩的糕点,女子推到卫云章面前,柔声道:“听你说你许久没进食了,快吃点东西吧。”

    卫云章接过糕点,当着她的面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的时候扯到了脖子上的伤口,不得不吃几口就停下来缓一缓。

    他用余光瞥她,发觉她一直在看着自己,不禁抬手擦了一下唇角的碎屑,低头道:“让娘子见笑了。”

    女子摇了摇头,道:“若是不够,我再出去买点吃的。”

    卫云章连连摆手:“不必,不必,够了。”他咽下嘴里的糕点,又问,“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女子道:“我姓尹。你呢?”

    “我姓崔,你看起来同我妹妹差不多大,不介意的话喊我一声崔大哥也行。”卫云章道。

    尹娘子便唤:“崔大哥。”

    “尹娘子也是外地人?怎么一个人在这营州做绣坊帮工?没有亲戚吗?”

    尹娘子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幽幽地叹了口气:“不瞒崔大哥,我也是要去找亲戚的,只是这亲戚不在营州。”

    “那你来营州做什么?”

    “我是南方人,但亲戚住在北方,本来找了个顺路的商队载我同行,说好按站点付钱,但中途我钱袋丢了,付不起接下来的路费,那商队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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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我丢在了半路。”尹娘子摇了摇头,“是我没钱付路费,也怪不得别人,只是当时滞留的那个地方是个小城,往来商队本就不多,我一个女子,人生地不熟的,又没办法一直在当地住着,所以便恳求了最近的一支商队,载我一程。”

    “但那支商队不是与你顺路的?”

    “没错,那商队并不与我顺路,但商队的领头是个好心人,说他此行是前往营州采购木料的,可以免费载我,不要钱。等到了当地,可以找个熟人帮我找份活计。我一听,还有这等好事,便高兴答应了。”尹娘子道,“这绣坊掌柜正是那商队领头的熟人,我托了人家的情,才能在这地方暂住下来。本想着再挖几个月的药草,攒点钱,便可以再搭车北上了,没想到临近年关来了山匪,整个营州都没什么商队了,我每天也不敢挖太久的药草,不知还得攒多久的钱。”

    卫云章瞥了一眼她的手,手背粗糙,微微红肿,与这张清秀的面庞极不相称,看起来确实是干活的人。

    卫云章:“真是辛苦你了。这山匪实在可恨。”

    尹娘子:“你妹妹被山匪劫走,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卫云章愁闷地抹了把脸,“以我的能力,也没法把妹妹从那群人里带出来。”

    尹娘子安慰他:“令妹吉人天相,想必不会有事的。”

    卫云章握紧了拳头。

    尹娘子:“若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同是天涯沦落人,大家互相帮忙,对彼此都好。”

    正说着,外面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尹娘子起身:“掌柜似乎来了,你先在这里待着,我去探探她的口风,看能不能留你下来做工。”

    卫云章:“多谢。”

    他看着尹娘子起身往外走去,又轻轻带上了门。等她一走,他便迅速站了起来,检查了一下屋里的柜子、床板、窗沿等地方,均无可疑之处。唯一可能有问题的,便是一只放着尹娘子衣物的小箱子,卫云章犹豫了一下,只用手在外层按压了几下,没有按到什么特殊的东西,便又把箱子依照原样合上了。

    外面隐隐约约传来几人的交谈。

    “掌柜的今天怎么来这么早?现在光线还不太好,不方便绣衣吧?”是尹娘子的声音。

    “哼,留在家里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在绣坊里待着!”一个听上去像是中年女子的声音。

    “掌柜的进屋坐坐吧,我去烧点水,您顺顺气儿。”另一个年轻些的女声说道。

    等一人的脚步声远了,那个年轻些的女声便对尹娘子道:“今日别触掌柜的霉头,她昨晚上同她家郎君吵了架,这会儿看谁都不顺眼呢。”

    “啊,又吵架?”

    “可不是嘛,方才还嚷嚷着要和离呢,也不知道今年能不能离。”女声道,“罢了,我去烧水了,你把昨天晾的新布收一下吧。”

    “好。”

    卫云章在屋里静静地等着。

    约莫两刻钟后,尹娘子才找到机会回屋。她先是做贼似的打开了门,然后左右飞快瞟了一眼,迅速关上门,对卫云章道:“方才我们说话你能听见吗?”

    卫云章颔首:“能听见一些。”

    “那你也知道了,掌柜的和她郎君吵了架,这会儿正不高兴呢。”尹娘子唉声叹气,“她常常与她家郎君吵架,每回吵架,必要来绣坊骂男人负心,眼下恐怕……”

    “我明白了。”卫云章道,“你放心,我定不会叫你为难,等外面方便了,我偷偷溜出绣坊便是。”

    “恐怕已经不方便了。”尹娘子指了指透亮的窗棂,“日头渐盛,绣娘们陆陆续续在上工了,光天化日的,你从我房间里出去,这叫我如何解释?”

    卫云章:“那怎么办?”

    “不要紧,你受了伤,先休息吧。”尹娘子道,“反正我白日里也要帮工,你就在屋子里睡会儿,没人会进来的。等天暗了,绣坊关门了,咱们再合计合计怎么办。”

    卫云章:“好,那就多谢了。”

    尹娘子朝他笑了笑,又匆匆出去了。

    卫云章藏在屋里,将窗户悄悄打开一条缝。

    正如尹娘子所言,天色渐亮,绣娘们三三两两,陆续上工,而不远处时不时传来掌柜痛骂负心汉的声音,还伴随着几句旁人的安慰。

    没什么可看的了,就算再这看一天,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卫云章关上窗户,躺在了地上。

    他确实是困乏极了,也很想睡一觉,但无论是作为“卫云章”,还是作为“崔大哥”,他但凡是个正常男人,就不可能去躺人家未婚娘子的床。

    他闭上眼睛,想着这名尹娘子。

    长相标致,不会武功,却在他需要的时候,恰好出现。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若是巧合,那便是他疑心病太重;可若是故意,又是什么人,会知道他与崔令宜的身份,特意埋伏在此处呢?救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还有这名尹娘子,说了很多话,可问的余地也很多,但他偏偏不问。他不问她为什么孤身一人要上路,不问她来自何方、去往何处,也不问她的亲戚到底是什么人。

    若是她真的只是个普通人,那他问那么多私隐之事,实无必要。若她不是,那他更不会问,她等急了,自然会主动开口。

    第078章 第 78 章

    崔令宜依旧在山寨的柴房里关着, 只不过今日的待遇好了些,有人给她抬来了一架简易的木板床,和一些被褥,至少不用睡地上了。也有人送饭送水, 不必再忍饥挨渴。

    她耐心地又等了半日, 等来了那位当家的。

    她警惕地看着他进来, 并不动作。当家的对她这个反应并不介意, 而是关上门, 在她面前坐下。

    此人看上去约莫三十岁, 体型虽不如那些山匪高大健硕, 但看上去稳重沉着得多。他蓄着青黑短髯,一身灰色长袍, 漆黑的眼珠细细地打量着崔令宜。

    “手下人不懂事, 昨日让娘子受了惊,我替他们向娘子赔个不是。”当家的朝她拱了拱手。

    崔令宜:“既然要赔不是, 那便把我放了!”

    对方却摇了摇头,道:“这恐怕不行。”

    崔令宜冷笑一声:“那你装什么好人!”

    “请娘子听我一言。”当家的语速不疾不徐,“娘子被我手下劫掠至此, 是我管教不力, 娘子情绪激动,也是情理之中。只是请娘子不要害怕, 我们并非是真的山匪,绝不会让娘子有性命之忧。”

    崔令宜盯着他:“昨夜那个叫赵老五的, 说再过几日,你们就会离开这个地方, 还要带我一起走,是什么意思?”

    当家的悠悠叹了口气:“实不相瞒, 我们其实是奉了一位贵人的令,驻扎在此,只求钱财,无意伤人性命。只是手下的兄弟们在山里待了好几个月,昨日见娘子落了单,这才一时失态,将娘子劫了上来。本来是可以放了娘子的,可如今情势有变,无法放了娘子,还望娘子见谅。”

    “你们连我兄长都放了,为什么不能放了我?”崔令宜瞪大眼睛。

    “放了你兄长,只是为了向你证明我们的诚意,证明我们不是那种会害人的山匪。”顿了一下,当家的又道,“当然,可能由于我管束不力,手下人办事的时候多有冒犯,望娘子见谅。但无论如何,我们现在恰好缺一个普通百姓身份的人,而你一个弱女子,正是我们所需要的。”

    崔令宜在心里大翻白眼。可不就是欺负她是个弱女子吗?嘴上说着放兄长回去,让她安心,实际上还不是半路杀人灭口?

    “你们究竟是想让我干什么?”她显得有些害怕,“我……我什么也不会,也不想参与你们那什么贵人的事。我只是来投奔亲戚的!”

    她故意提起寻亲一事,那当家的果然上钩:“你投奔亲戚,却找不到人,想必本来也不是经常联系的亲戚吧?既然如此,你兄妹二人去投奔,反而容易讨人不喜。你投奔亲戚为的什么?不就是为了一个庇护之所、落脚之地,最好还能找到个生计吗?可若是这些你都能靠自己得到,还要亲戚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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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呢?”

    崔令宜怔住:“什么意思?”

    “你可知,为什么会有贵人安排我们在此处当山匪?”

    崔令宜摇了摇头。

    “自然是为了政绩。”见她一脸迷茫,当家的耐心解答道,“打个比方,一个郡县,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听上去感觉治理得很不错,可真要让县衙证明自己的政绩,难道能这么往上写吗?谁会信呢?只有找人演戏,假装盗贼偷盗民宅,然后又被官兵抓住,这样一来,县衙不就有政绩了吗?”

    崔令宜张大嘴:“可是这……这不是……你的意思是,曹刺史他……”

    当家的举起手指,轻嘘一声:“我可没这么说,你也别乱猜。”

    崔令宜垂下眼睛,抓着裙子的手微微颤抖,仿若正在艰难消化这个信息。

    普通人听到当家的这话,肯定以为就是曹刺史干的了,但崔令宜却不这么想。之前这帮人分明提到过“老曹”,如果这个“老曹”就是曹刺史或者与曹刺史有关的人,而曹刺史就是他们口中的“贵人”,他们怎么敢这样称呼对方?

    这当家的故意误导她,让她往曹刺史的方向猜,是为了不暴露那位贵人的真实身份?

    但是……

    崔令宜想,她可能猜到那位贵人是谁了。

    “我昨夜刚收到消息,再过几天,官府会再一次前来剿匪,届时,我们兄弟只需作出被新来的官兵打得落花流水的样子即可。”当家的观察着她的反应,慢慢道,“而你,只要作为被劫走的普通女子,被官兵救下就好。到时候,随你怎么跟官兵哭诉都行,把我们说得越坏越好。”

    崔令宜轻声:“我把你们说得越坏,就越能体现出官府的好,是这样吗?”

    “正是。”

    “可是,如果你们不告诉我这些,就让我认为你们是真的山匪,那如果有官兵来救我,我也一定会向他们哭诉的,你们又何必多此一举,告诉我这个秘密呢?”

    “那还不是因为,上面的贵人不想真的牵扯出人命,一旦牵扯到人命,总是有些麻烦。”当家的又叹了一口气,“也正是如此,我们这些人只劫财,不杀生——你可有听说过哪个老百姓死在了我们山匪刀下?”

    崔令宜:“……”

    我啊!

    她嘴角微微抽搐,险些绷不住脸色。

    当家的继续道:“也是我疏忽了,没想到手底下的人憋闷久了,竟然敢背着我乱来。虽然他们并无杀心,但确实是冒犯了你,像你这样的良家女子,就怕一个想不开,寻死觅活了去,若是被贵人知道,岂不是要问我们的罪?所以,我便想着,干脆把事情都告诉你,让你安心。而贵人事成之后,必有厚赏,你到时候拿着厚赏,自然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只是有一点得拜托你,你向官兵哭诉自己的遭遇,是一回事,但倘若贵人亲自召见你,那便是另一回事,在贵人那里,你不是我们劫来的女子,而是我们专门找来配合的良民,你明白么?”

    崔令宜:“……”

    她听得叹为观止,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脸皮比她还厚?

    他们今日杀了“兄长”,来日也必定会杀了她这个“良家女子”,只不过现在贵人局中缺一个“依靠官兵得救的百姓”,所以正好让她顶上罢了。等贵人事成,岂有她活着的道理?他们之所以敢杀了“兄长”,不就是仗着他们是孤苦无依的外地人,死了也不会有人寻找么!

    仔细想想,这群人啊,也真是有意思得很。

    一个赵老五,耐不住寂寞,演个山匪还真爽上了,横行霸道、肆无忌惮,敢瞒着上面强抢民女;一个栓子,人前唯唯诺诺,人后精打细算,只想借她的口告赵老五的状,好让自己上位;一个当家的,御下不严,办事不力,心狠手辣,还好意思花言巧语欺瞒无知女子……

    最有意思的,莫过于这个“贵人”,为了所谓政绩,强行造出这么一窝山匪来,给自己添上一笔剿匪的英绩,但又怕真的出什么大事,超出自己的控制范围,所以不允许杀生,只允许劫掠,既要又要,令人发笑。

    崔令宜:“能有多少钱?”

    “总之,一定比你这辈子见过的钱都多。”当家的见她这么问,便知她是动摇了,不由露出了了然的微笑,“你放心,贵人事办成了,大家都高兴,没人会为难你的。”

    崔令宜:“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说。”

    “上一次官府剿匪,不是都被你们打跑了吗?我听说是因为久不操练、军库空虚所致,如果这么快就能清剿成功,那不会很奇怪吗?”

    当家的道:“第一次剿匪,自然是要不成功的,否则要我们这些山匪做什么?至于第二次为何能成功,你就不必多问了,总之,上面人办事,咱们照做就行。”

    崔令宜蹙眉,半晌才道:“真的会给我钱吗?你们要是反悔了怎么办?”

    当家的朗声大笑:“何必反悔?难道贵人还心疼给你的那点赏赐?你且在这儿住着吧,为表诚意,近日就不锁你的门了,赵老五我也敲打过了,让他离你远点,你冷了饿了,就喊那个叫栓子的给你送东西。只是你还是得住在这柴房里,等到了官兵来攻打山寨那日,我们还得重新把你锁上,让官兵来救你。”

    崔令宜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终于是点了头。

    当家的对她的审时度势很是满意:“你好好配合,总不会亏待你的。最晚七日,官兵就会来了。”

    “我怕我见着了贵人,不会说话。”

    “那有什么关系,你越是不会说话,越说明你就是个真的普通老百姓。”

    说罢,又交代了她几句,这才离去。

    柴房门关上,这一次,果然没有再上锁。

    不一会儿,栓子推门进来。

    崔令宜坐在床上,看了他一眼:“方才当家的来跟我说了,他说过几天你们就要离开,留我在这里被官兵解救。但是他怕被贵人责罚,让我不要告诉贵人,我真的是被你们掳掠来的。”

    栓子道:“难道你甘心咽下这口气?”

    崔令宜:“我有的选吗?”

    “当家的不让你告诉贵人,是因为他怕受连累,但倘若他不会被连累,他又怎么会在乎一个赵老五的死活呢?”栓子指点她,“你只要在跟贵人告状的同时,撇清当家的关系,不就行了吗?事实也确实如此啊,若不是当家的拦了一把,你就要真的被赵老五玷污了。”

    崔令宜咬牙。

    栓子道:“我知道,你觉得我们都不是好人,都不想帮我们,但,这世道就是如此,你如果不跟我们合作,你就拿不到贵人的赏赐。何必要跟钱过不去呢?你现在最需要的,不就是钱吗?”

    崔令宜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我听你的。”

    第079章 第 79 章

    今日天气晴好, 大中午的暖阳融融,消解了不少冬日的寒意。

    然而,一声绣娘的惊叫,却打破了绣坊里的寂静。

    ——卫云章离开了尹娘子的房间, 结果被人当场撞见。

    他被扭送到绣坊掌柜面前, 掌柜阴沉着脸, 看了看他, 又看了看尹娘子。

    尹娘子低垂着头, 老老实实地认错:“掌柜的, 都是我的错, 我是早上出门,瞧见这位郎君在路边孤身一人, 可怜得很, 便把他带回了绣坊,想着暂时收留他一顿饭也行。您别怪罪他, 他很老实的。”

    掌柜冷笑一声:“老实?老实的话躲在女人房里不出来是什么意思?”

    尹娘子道:“他是来营州投奔亲戚的,只是……只是路上碰到了山匪,所以身上钱都没

    弋

    了, 我原本是想早上跟您说一声, 看看能不能留他在坊中当个帮工,可是早上您正在气头上, 我就没敢说……”

    “什么?还惹到山匪了?”掌柜大惊,“那还留在坊里干什么, 赶紧逐出去!”

    “掌柜息怒,我正是要离开的。”卫云章端端正正地抱了抱拳, 道,“尹娘子心善, 收留了我半日,只是绣坊里都是女子,我瞧着,我留下也不太方便,便想着趁大家午歇之时悄悄离开,没想到还是撞见了其他娘子,造成了误会,还请掌柜和各位娘子见谅。”

    他今天在尹娘子房中躺了半日,终究觉得此人可疑。这绣坊里处处都是针线,令他想起崔令宜的那些暗器。他本打算悄悄离开,暗中观察尹娘子的反应,若她真的只是个普通人,发现他不在后,找一会儿应该就不会再找了。只是运气不好,他从尹娘子房中悄悄出来时,却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个绣娘,瞧见个陌生男人,便吓得叫了一声。

    掌柜拧眉道:“既然你自己也要走,那便赶紧走!”

    尹娘子还想求一求:“掌柜的,他……”

    谁知掌柜却把脸一偏,望向她,眼风凌厉:“你说你早上出门?你早上出门去干什么?坊里是缺你吃穿了?我留你在坊中守夜,你却一大早出门?那谁来看门?若是坊中财物有损失,谁来负责?”

    有个围观的绣娘小声道:“她肯定不是第一次偷偷出门了。”

    还有人嘀咕:“她明明知道坊中都是女子,还偷偷带男人回来,若是我们举止不慎,岂不都被男人看去了?”

    “她与这男人也是萍水相逢,怎么就敢直接带到自己房中?”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萍水相逢?我瞧这男的长相也过得去,怕不是早就……”

    “怪不得今日我们来早了,她看起来慌慌张张的!”

    尹娘子脸色涨红,却不知如何辩解。

    闲言碎语落进掌柜耳朵里,她脸色愈发难看。

    “当初是我欠了位朋友人情,才收留你在坊中。可如今你玩忽职守,还未经我允许,让男人在坊中留宿,让坊中姐妹不知如何自处,你如何对得起大家?”掌柜冷声道,“既然你这么好心,又这么相信这位郎君,那我便看你同他一起走吧,不必再留在坊中了。”

    尹娘子顿时瞪大了眼睛:“掌柜的,我……”

    卫云章:“请掌柜三思!这都是——”

    “你先给我出去!你不是自己本来就要走吗,还留在这里作甚?想搞什么英雄救美?”掌柜怒道。

    绣娘们道:“出去呀,出去呀……”

    卫云章抿了抿唇,终究拱了拱手,退了出去。

    他一走出绣坊大门,大门便被其他绣娘关上了。

    他双手抄在袖子里,立在门口的石阶前,微微皱眉。

    太快了。这一切发生得都太快了。就好像故意想演这么一出戏,把他与那位尹娘子扫地出门似的。

    可尹娘子的房门是他自己要打开的,她们难道还会提前预判他的选择不成?又或者,即使他没出房门,她们也会想办法让他暴露?

    他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未果。

    过了片刻,绣坊的门打开了一条缝,尹娘子抱着包袱,一脸黯然地走了出来。

    卫云章打量着她:“你这是……”

    尹娘子深吸一口气,低下了头:“掌柜不肯原谅我。”

    “当真如此狠心?”

    “掌柜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何况是我犯错在先。”尹娘子咬了咬嘴唇,“走吧,我们别待在这里了。”

    卫云章迈步:“是我导致的这一切,我再去跟她求求情。”

    “你别去,哎,你别去!”尹娘子一把拉住他,“若是你还念着我的人情,就别去找掌柜了。她和她家郎君闹和离,正是看男人都不顺眼的时候,你这么一去,无异于火上浇油。”

    “那怎么办?我是个男人,无所谓,你一个女儿家,没了容身之所,怎么办?”

    尹娘子叹了口气:“先去找家最便宜的客栈住吧,好在我身上还攒了一些钱,不至于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说着,便往前走去。

    卫云章跟在她身后:“对不住,都是我连累了你。”

    尹娘子摇了摇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怪不得别人。何况,也许掌柜的早就不想养我这个闲人了,这只不过是瞌睡送枕头罢了。”

    尹娘子在本地住了不少时间,很快就找到了一家最便宜的客栈落脚。她原本想给卫云章也开一间房,却被卫云章拦住了。

    他执意不让她再破费,她便也没有强装大方。

    只是两个人还是坐在一起,吃了一顿简陋的包子配粥午饭。

    “住客栈不是长久之计。”卫云章同尹娘子分析,“就算你能立刻找一个新的营生做,但再便宜的客栈,成本也比住家高得多。可是以你的积蓄,加上你终究还要离开此地去找亲戚,也租不到什么房子。”

    “所以还是得找一个包吃住的。”尹娘子揉了揉脑袋,“哪有这么容易呢。”

    “营州这里的女人,大多做一些什么营生?”

    “要么自己做点小生意,要么就做点体力活。”尹娘子道,“可是做生意,我本钱不够,体力活,我力气也不够大。要说有什么其他擅长的本事……也许是我认字,也读过一点书。”

    卫云章:“那你可以帮人代写信啊!便宜些的笔墨纸砚总是买得起的。”

    尹娘子怔了一下:“可是……我一个孤女,在街市上独自摆摊,多有不便……那些做生意的娘子,都得泼辣些,才能镇得住场子……我不行。”

    卫云章默了默,道:“以后的事,我没法保证,但至少这段时间,我可以在你旁边陪着。有个男人,你总不怕了吧?”

    尹娘子望着他,没有说话,只是眼眶渐渐地红了。

    她匆忙低下头,抬手抹了下眼睛。

    “怎么就哭了?是我冒犯了?”卫云章问。

    尹娘子飞快地摇了摇头,小声道:“不是的,是我自己……没控制住。在营州这么久了,感觉是第一次有人这么替我考虑……不仅帮我想办法,还说要陪我……”

    卫云章身上没有带帕子,只能坐在那儿看她感伤流泪。

    好在她很快就收住了情绪,朝他笑了笑,继续吃饭。

    吃完饭,二人上街,买需要的笔墨纸砚。

    因为买的不是什么好货,所以买得很快,只是在路过那些做工精致的昂贵器具时,尹娘子也会留恋地停住脚步,用手悄悄摸一下,再飞快收回。

    卫云章观察着她的动作,终于没忍住,问她:“你读过书?”

    尹娘子点头:“读过一点,只是不多。”

    “怎么不继续读?是家里没有钱,还是说家里不让女孩儿读书?”

    尹娘子面上闪过一丝难堪,含糊道:“没必要读。”

    她迅速结了账,与卫云章离开了店铺。路上,她还带卫云章去了一趟旧货街,捡了别人不要的几块破损木板,带回了客栈。

    卫云章问客栈小二借了把榔头和几根钉子,开始给尹娘子钉摆摊需要用的桌板——他当然没做过木工,不过钉个四方桌子而已,不是什么难事,看看别人也能学会。

    他在屋里钉桌子的时候,尹娘子就坐在一旁,试刚买的笔墨。

    卫云章钉完桌子,收工起身,走到她旁边看了一会儿,却发现她正在默写一首长篇古体诗。

    “你读过不少书。”卫云章笃定开口,“这诗即使是硬背,也得背去不少时间。”

    尹娘子笔下一滑,晕开一团墨渍。

    “你就是想读书,但因为各种原因,没继续读吧。”卫云章道,“若只是单纯的家境贫寒,应该也接触不到这么难的古体诗,你是家道中落了,所以去其他地方投奔亲戚?”

    没办法,老毛病了,看到人写诗,就实在忍不住要问。

    “你既然能看得出我在写什么,那你不是也背过吗?”尹娘子低声道,“我们两个又有什么区别呢?”

    “所以你也不必这么紧张,我只是想感叹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卫云章在她身边坐下,“想读便读,不想读便不读,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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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我见你背书背得还挺流利,字写得也端正,不像是会说出‘没必要读’的人来。”

    尹娘子搁下了笔,眉头蹙着,嘴唇用力地抿了又抿,才道:“若我说,我本就没资格读书呢?”

    “什么意思?”

    “崔大哥,你问我,既然读过这么难的诗,是不是家道中落才会沦落至此,想必你自己就是这样的。”尹娘子似乎有些委屈。

    卫云章没吭声。

    “我说我没资格读书,不是因为什么家境贫寒,也不是因为什么女孩儿不能读书,而是因为……我本来就不被允许读书。”她吸了吸鼻子,“现在也没有别人,我看你也是个好人,我就把实话说给你听,请你千万不要嫌弃我。”

    卫云章直了直身子,肃然道:“你说。”

    “我其实……出身不怎么干净,我从小在花楼长大,给花楼里的娘子当丫鬟。娘子们为了风雅,在那些文人墨客身上多赚些钱,是得学些诗文的,但丫鬟们不能学这些,一旦念的书多了,便会心思浮动。”尹娘子垂着眼睛道,“但我和娘子们在一起待久了,慢慢地也认得了不少字,学会了不少诗文,只是有很多诗文虽会念,却不解其意,我也不敢问。你今日看到我默写的这首诗,我只是觉得读起来好听,实则一知半解。”

    “你从小就是花楼里的丫鬟?”卫云章盯着她。

    尹娘子头更低了,声如蚊蚋:“是。”

    “你没有父母吗?是他们把你卖进去的?”

    “我……不大记得了,也不知道我是怎么进去的。”尹娘子说,“但我对父母有一点印象,印象中他们应该很疼爱我,我们家里……应该也挺有钱的,只是不知最后怎么会变成这样……”

    卫云章微微眯起眼。

    “所以,我总怀着些微的幻想,想找到我的亲生父母,问个明白。去年花楼里有客人闹事,砸坏了鸨娘的屋子,后来一堆人都被官兵带走,我趁着混乱,从鸨娘柜子里翻出了我的身契撕毁,然后拿着钱跑了。”尹娘子道,“后来便如你所知,我本想北上,最后却来了营州。”

    卫云章:“你知道自己的家乡在哪?”

    “我不知道。”尹娘子沮丧地说,“我只隐约记得一个地名,也许是叫康乐坊?或者别的差不多的名字,总之是这么个音,那时候年纪太小了,谁记得住?我想商队里的人见多识广,就去问商队的人,结果他们也没人知道,只有一个人说,他几年前去过京城,京城里有座康乐坊,让我去碰碰运气。”

    卫云章的眼神陡然凌厉。

    他的手置于桌下膝上,缓缓握紧。

    崔伦一家,就住在康乐坊。

    第080章 第 80 章

    卫云章不相信这世上会有这样的巧合。

    天下之大, 万万民众,偏偏就在自己受伤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了唯一一个施以援手的人;而这个人又偏偏受他连累,被扫地出门, 她一个女子, 无处可去, 他不能不管她。

    偏偏这个人又是个“身世凄苦的孤儿”, 听起来似曾相识;偏偏她为数不多的童年记忆, 只记住了一个“康乐坊”。

    倘若一开始他没有和崔令宜互换, 他便不可能知道枕边人其实是个冒牌货。在接到陛下密旨之后, 他就应该带着随从上路,以他的性格, 若是真在营州查案的时候受了伤, 遇到了这样一名身世可怜、自称家乡在“康乐坊”的女子,他虽不会当场坦露自己的身份, 但出于报答及好心,他一定会在事毕之后,与随从一起, 顺路捎女子回京城。

    回到京城之后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

    但也许, 也许这一切只是他的臆想。是他太敏感,想得太多了。天下之大, 未必只有京城一个地方有康乐坊。

    “那你还没有攒够去京城的钱?”卫云章不动声色。

    “若是省吃俭用,路费倒是能凑出来。只是京城那种地方, 恐怕我消费不起,到时候身无分文, 又不认识人,容易在京城过不下去。”尹娘子愁闷不已。

    “没关系, 车到山前必有路,既然你觉得钱不够,那我们便从自己摆摊替人代写开始。这比进山挖药草容易多了,也安全多了。”

    尹娘子感动地看着他:“多谢崔大哥!”

    “不必言谢,是你帮助我在先,又是我牵连的你,我理应留下来帮你。”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卫云章便与尹娘子考察哪条街适合摆摊,既没有同类型的摊位竞争,又人多热闹些。

    等一切忙完,已是晚上。

    二人一同吃了顿饭,尹娘子问卫云章夜里睡哪儿,卫云章道:“这客栈上了年头,客人不多,我同掌柜打过招呼了,我每天替他们劈两捆柴,他们就允许我在大堂长凳上睡一夜。”

    尹娘子“啊”了一声:“睡长凳……是不是太苦了些?”

    卫云章笑了一下:“放心吧,我行走在外,野地都睡过,长凳有什么关系?”

    这是实话。几张长凳一拼,和硬床板也差不多,客栈门一关,也没有风,条件比露宿山林好多了。

    唯一的问题就是他没劈过柴,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愿意卖力就行。他只要注意不要让脖子上的刀口崩裂,鲜血弄脏围脖,引起旁人注意,那便万事大吉。

    见他给自己安排得稳稳当当,尹娘子便笑了笑,夸他厉害。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明天的日程,尹娘子便回房休息去了,卫云章则去了后院劈柴。

    重复性极高的工作,无聊而劳累。

    卫云章提着斧头,站在地上,借着大堂里透出来的灯光,一下一下地劈着。

    月光从头顶温柔洒落,他的斧锋陷在木身之中,有片刻的滞涩。

    他抬起头,望着月亮,想起崔令宜。

    此时此刻,她在山寨里,安全吗?-

    月出山林,星辉漫落。

    崔令宜推开柴房的门,缓步走了出来。

    万籁俱寂,除了外面有几支火把照亮,所有的房屋俱是一片漆黑——大家早已歇下了。

    崔令宜在外面徘徊片刻,确认了当家的所住的院落,径直走了过去。

    她站在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无人回应,她又敲了敲。

    这一次,里面传来了脚步声,门很快被打开,当家的披着一件厚厚的外袍,面露不耐,看见是她后,不由愣了一下,随即眯起了眼睛,将她仔细打量了几遍。

    “是你?你来做什么?”他问。

    崔令宜拢了拢衣襟,轻声道:“外面风大,当家的可否容我进屋细说?”

    当家的拧起眉,显然对她这种反差很是不解。

    白日里见到她,还是个易怒易急的普通女子,这过去大半日,倒也会打哑谜了。

    但这终究只是个瘦弱的女人,就算别有目的,也翻不出什么风浪。他生起几分探究之意,松口道:“那你进来吧。”

    崔令宜跟着他进了屋,站在一边,看他点起了灯。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边?”当家的往椅子上一坐,斜睨着她。

    崔令宜垂首:“这并不难,既然是当家的,一定住的是最大最宽敞的屋子。而且当家的吩咐不必再将我锁在屋里,我在白日里便特意观察过,赵老五、栓子都常常往这个方向走,应该是来跟当家的您复命的。”

    当家的若有所思:“你好像比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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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里聪明了不少。”

    崔令宜:“我之前失态,是害怕赵老五等人要对我不利,所以破罐子破摔。但现在既然当家的说,只是想让我帮个忙,我冷静到现在,觉得也不能不懂事,所以才特意来拜见当家的。”

    “你有急事找我?”

    “说不上急,但也有些重要。”

    “既然不急,为何不明日再找我?”当家的扫视着她,语气缓慢,“这深更半夜,你我孤男寡女,莫非你想……”

    崔令宜顿时一凛,退后一步,脸上明显浮现怒色:“请当家的自重!”

    看来还是老样子。

    当家的扯了一下嘴角,举起手边的冷茶,喝了一口:“你若真是来投怀送抱的,我倒要怀疑你的居心了。”

    这才对嘛,之前还一副贞洁烈女、对赵老三横眉冷对的样子,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转了性?

    “说吧,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事,要你大半夜的特意来找我?”他问。

    崔令宜深吸一口气:“当家的,我只是个外乡人,和兄长一起来此投奔亲戚,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既然这里找不到亲戚,那我与兄长离开便是,就当从未来过此地。我进了山,招惹了赵老五他们,我自认倒霉;当家的放了我兄长一条生路,我也愿意听话,为当家的做事。只是我有些事情想不明白,也不知道该听谁的话,想请当家的解答。”

    当家的略略直起了身子:“谁?跟你说了什么话?”

    “赵老五看上了我,偏偏又想磋磨我,他身边的栓子看出我厌恶他,便给我支了个招,让我去向你们头上那位贵人告状,说赵老五不守规矩,真的有在强抢民女,那贵人肯定生气,一定会惩治赵老五。”崔令宜一字一句道,“我就问栓子,可是当家的让我不要告诉贵人这件事,怎么办?栓子说,当家的这么做,只是为了不被赵老五连累。而我作为苦主,只要我咬死是赵老五一人所为,撇清您的关系,您就不会受到贵人责罚。”

    听她所言,当家的不由冷笑一声。

    只是他并没有当着她的面评断什么,而是问道:“所以你白日不说,非要晚上说,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你来找我?

    崔令宜点了点头。

    “那你希望我是什么反应?”当家的轻摸胡茬,“栓子这不是给你出气?你若是真想报复赵老五,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你现在却反过来向我告密,难道是希望我在贵人面前堵上你的嘴?”

    崔令宜抬起头,注视着他:“我没有什么希望,我一开始就说了,我只是不知道该听谁的话。平心而论,我当然希望赵老五得到惩罚,可是,我的理智告诉我,您才是这里说话最有分量的人,我不该盲目听信下面的人,而背叛了您。更何况,我对那位贵人一无所知,万一他知道我并非自愿,而是真的被掳掠而来,情急之下杀我灭口呢?我岂不是得不偿失?”

    当家的盯了她,深沉的目光似乎要将她烧出个洞来。

    崔令宜努力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终究是抵挡不住,再一次低下头,往后退了两步,以更轻的声音说道:“所以……所以我把事情都告诉当家的您,您看在我诚实的份上,给我个准话,我还是按照您最初的吩咐,在贵人面前说那些您教的话就好吧?”

    声音有一丝喑哑和颤抖,连原本垂放在两侧的双手,都下意识地交叠紧握在了身前。

    当家的翘了翘嘴角,手指摩挲着冷茶杯。

    果然还是个年轻娘子,有点小聪明,但没见过大世面,镇不住场子,坚持不了多久就原形毕露了。

    “那是自然,还是娘子识时务。”他轻飘飘地道,“我的人,自有我管教,娘子若真要牵扯其中,只怕不必我出手,就要被下面这些人玩死了。”

    崔令宜咬住了嘴唇。

    “你说的事,我都知晓了,栓子说的那些,你就当没听过。”当家的道,“你若是怕因为不听他的而被报复,那我便在此承诺于你,事成之后,保你无恙。”

    “如此……便多谢当家的了。”她低低地说道。

    然后,行了一礼,乖巧地退出了门。

    当家的站在窗边,看着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脸上表情莫测。

    ……

    两刻钟后,崔令宜折返回院落。

    依旧是静悄悄、黑漆漆,先前谈话时亮起的灯烛,此刻也已经熄灭,看来当家的已经再次睡下了。

    崔令宜轻而易举地打开了房门。

    一片幽暗中,她走到里屋床边,负手弯腰,仔细端详着床上人的面孔。

    ——双目阖起,表情平静,呼吸平缓,当家的显然已经睡熟了。

    她笑了笑,走了出去,端起桌上的烛台,点亮,然后开始迅速翻找起屋中柜子、桌案、夹壁等任何可以藏东西的地方。

    烛火静静燃烧,她的影子投在墙上,鬓发下灰暗的耳坠轻轻摇曳。

    若是仔细观察,便会发现,此时此刻,她左耳耳坠下的镂空铁球中,有一枚小小的圆丸正在里面来回滚动,而右耳耳坠下,镂空的铁球中却是空空如也。

    ——一边是毒药,一边是迷药。

    本来是准备给卫云章用的,卫云章没用上,她倒是用上了。

    就在她第一次踏进这间屋子,当家的背过身去点烛之时,她便已将那枚迷药粉丸,投进了他的茶杯之中。

    也许他对她有所防备,但绝不会想到,她一来便给他下药。而他,又怎么可能抵挡得住拂衣楼的药力呢?

    既然是受贵人指派,那一定会有往来信件,或者别的什么证据。

    虽然理论上干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往来证据也应该阅后即焚,但既然能被一个手下不听话的“赵老五”牵连,那说明这位当家的,在贵人那里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地位,最多只是好用听话罢了。

    而这当家的,既然敢隐瞒贵人劫掠民女一事,那就说明也没有多么忠心,两者的关系,不过是各取所需、互惠互利罢了。

    既然如此,除非是这当家的脑子有病,才会真的把他们二人勾结的证据销毁。否则,若是真的被官府当山匪给剿了,他岂不是白干了?

    对找东西这种事,崔令宜驾轻就熟。

    更何况,这种荒郊野岭的地方,根本不存在什么精妙的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