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血腥味萦绕在鼻尖,这里光线有点暗了,沈长清不知道自家徒儿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只想起颜华池方才说他摔了一跤,心中不由一紧。
“松手,让我看看”,沈长清又拍了拍某人的爪子,这次摸到了一手黏腻,“伤得很严重吗?”
颜华池摊开两手,递到沈长清眼前,撇撇嘴,软绵绵叫了声“疼”,沈长清心尖颤了一下,仿佛是被小猫挠了一爪子。
颜华池掌心血肉模糊,血洞还在汩汩流血,沈长清一边撕了身上布条给人包扎,一边思索。
这不像是摔出来的,伤口周围附了阴气,不断腐蚀着尚且完好的皮肉。
是诡?可为什么颜华池手上皮肤外翻,更像是由内而外的贯穿伤呢?
沈长清叹了口气,蹲下来给徒弟卷裤腿,一直卷到膝盖上面,那两条小腿细瘦白净,“只摔了手?华池,你当为师傻吗?”
大意了……
颜华池默不作声,沈长清把人裤脚理好,又给人拍了拍身上的灰,刚准备继续说些什么,一抬头猝不及防撞进一双湿漉漉的眸子里,那眸子里写满了可怜。
沈长清心一软,就没问。
偏偏颜华池还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师尊,这是什么鬼地方?这里好黑好冷,我们快出去吧……”
“不急”,沈长清把右手伸出去,好让徒弟用没伤的左手牵着他,他自己则用左手食指向翻书那样轻轻一划。
天空飘下来空灵的声音,在这方寸之地不断回荡。
“乾明四十二年,九月初三,晴。”
日记的主人娓娓道来。
乾明四十二年,九月初三,天高气爽,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晴天。
我的医馆添了个奇怪的病人,他身子很差,吹一点风就要咳血。
这个病人没有银子看病,他是我上山采药的时候在崖底捡回来的。
我学医本就是为了济世救人,没打算找他要回报。
他病得太厉害了,我治了他整整十五年。
乾明四十二年,颜灵宗驾崩,改年号玄德。
玄德十五年春,他总算大病初愈,人之间的缘分总是如此奇妙,我救了他,后来又爱上他,治好他是我这十五年来的一块心病,可当心愿达成,我站在驿道送他离开的那天,为什么会心如刀绞呢?
人总是自私的,我其实不想他离开,我笑着看他策马远去,那天的残阳如血,我祝福他,“你一定会高中状元。”
“我等你蟾宫折桂,衣锦还乡。”
这十五年,我一边治病救人,一边用积蓄下来的银子给他买纸笔。
洛阳纸贵,日子清贫,但其中甘甜,唯我自知。
玄德十六年春,他厚积薄发,一路连中三元,圣旨降下的时候,举国皆惊。
长公主竟要下嫁!
但更令人震惊的是他拒绝了!
“臣心有所属,恕难从命。”
我很难过,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吗?
十五年来的坚持,仿佛是一个笑话。
虽然从未期待过我们能有个结局,但我还是伤心了,那晚我去酒肆打回二两烈酒,头一回喝得伶仃大醉。
父亲又上门来了,我醉眼朦胧就松了口,娶了那个我从未见过的小丫头。
小丫头对我很好,虽然年纪还太小,只有十二三的样子,但很勤快,也善解人意。
我没有碰过她,我把她当亲妹妹对待。
玄德十六年秋,他回来了。
讲到这里,陈大夫的声音充满了悔恨。
不过一念之差,从此萧郎是路人。
玄德十六年孟秋,那天夜里有些热,我坐在院子里一边漫不经心筛着药草,一边乘凉。
他戴着兜帽,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我面前,拉着我的胳膊,“文轩,跟我走。”
“什么?”我来不及震惊,连忙挣开,“这么晚了你让我跟你去哪?”
在秋风里,他不由分说吻了我。
玄德十六年,他终于说出了那声爱我。
可我泪流满面,可我心如刀割,可我用力推开他,又在清冷的月光下哽咽。
对不起,太晚了。
这一切都太晚太晚了。
“我已经娶妻了……”
我从未问过他的身世,我从来也不知道,他是当今圣上的皇兄,是先帝与尼姑所出。
我从来也不知道,他回了他娘亲待过的山,山上有庙,隔壁是庵。
那一年我上山祈福,没料到会撞见他,是他为我解的签。
“施主,你手在抖什么?”他似笑非笑,看我的眼神令我心里发毛,“怎么不接呢?”
“是这签没错吧?”
我颤颤巍巍去接,他却直接松了手,我跪在佛前,弯腰去捡。
正面上上签,写的是罪孽深重。反面下下签,书的是不得好死。
“施主,你千万记得,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千万记得,午夜梦回不要忘了佛前一炷香,你千万记得,每年都要上山来赎罪。”
我不知道我有何罪过,又或者我确实罪孽深重,我满心愧疚,每年都会上山。
他折磨我,也折磨他自己,我祈祷他终有一天能放下过去,但他一次比一次荒唐。
“我为你抗旨,为你连夜逃出京城,为你惊动皇城司,你却告诉我,你成家了!”
那些年,他一边发了疯地把我困在床角疾风骤雨,一边一遍又一遍提醒我背叛他的事实。
其实我从未承诺过什么,我甚至不曾表露过心意,但他是看出来了吧?他后来慢慢也对我动了心,他为了我敢对抗皇上,而我呢……
我是个懦夫,我连父亲都不敢反抗,遵从父亲的意思娶了我不爱的人。
我有自己的妻子,却还在这里苟且,我心中负罪感与日俱增。
我终于痛哭流涕,苦苦哀求,“饶了我……饶了我吧……是我对不起你……”
最让我痛苦的不是他的折腾,是我开始后悔,我居然后悔那一年救了他。
我再也不爱他了,我对他只剩下亏欠和恐惧。
如果……如果他能永远消失……我会得到解脱吗?
我在惶恐和罪恶中熬过一年又一年,他身体还是不好,每年去赎罪的时候,我都会给他带药。
他毕竟是我用整整十五年的心血,是我耗尽毕生所学和浑身解数救下来的人。
是的,我还是很懦弱,我甚至没有勇气恨他。
每一次拿起刀子,我都会想起,我是个郎中。
我拿镰刀,是为了采药。
我就那么犹豫了十一年,那一年母亲用了手段逼我与那小丫头同房。
观音面前我不敢撒谎,我同他讲了实话。
那一夜,无论我如何哭求,他都不肯放过我,他累了,就取了案上的蜡烛,封在我体内,他睡了,却用布条将我双手系在床头,逼着我跪了一夜,不着寸缕,不得动弹。
他身体不好,可我的身子骨这些年在他的磋磨下其实也早就如同风中残烛。
凉风扫过脊背的时候,寒的不止是我皮肤。
我受够了。这种无休无止,暗无天日的生活。
我大病一场,从此再也不抱幻想。
玄德二十七年,官兵第七次路过我医馆,当年的小丫头已经长成贤淑的大姑娘了,我教了她医术,让她帮忙看诊。
我热情招待了官兵,告诉他们要找的人就在山上。
那一夜天光很亮,我心里却没有一丝一毫解脱,我颤抖着蜷缩进被窝,我瑟瑟发抖,我辗转反侧,内心无比煎熬。
我又一次后悔了。
鲜红的山火像飞溅的血,那是我亲手造下的杀孽。
我从未想过,抗旨不遵,是要诛九族的。
庙塌了,庵倒了,血液蜿蜿蜒蜒像小溪一直流到山脚。
都是我的错……
山火把一切焚烧殆尽,把纠缠我二十年的心魔给带走了,但那条血溪却又给我留下更深的梦魇。
玄德二十八年,那庙重建了,办差的官兵不该毁了那庙的,那“通灵寺”的牌匾可是颜太祖亲自写下的。
我一辈子救人无数,到头来却满手血污。
我没有杀过一人,我杀了太多人。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因为终日以泪洗面,我的眼睛也渐渐看不清了。
我无心经营医馆,也许是报应吧,我的妻子在那一年难产而死,而我的爹娘也因为这件事,太过激动,死了。我收拾行囊,履行我的诺言,上山赎罪。
我一步一叩首,我恳求佛祖原谅,我祈祷观音垂怜,我想听他说一句,“我不怪你”,好让我自己解脱。
夜幕降临,他终于出现,我在脑海中描摹他样子,他也许又戴着兜帽吧?他的声音很幽冷,“哥哥怎么不看我呢?”
“我……看不见了……”
“哦,那还真是可怜呢”,森森寒意攀上我脖颈,“没用的东西,就应该丢掉对不对?”
“哥哥就是这么对我的,应该一视同仁对吗?”
我跪不住了,恐惧和寒意夺走我一切理智,我无比希望他能稍微缓和点语气,可他最终冷冰冰对我说,“哥哥自己挖出来好不好?哥哥是大夫,自己挖不疼。”
如何会不疼呢?
我缓缓伸手,扒开自己的眼皮。
我只记得血泪流淌在脸上的感觉了,血液浓稠,流得就慢,我忽然好难过好难过。
我这一生,其实并没有对不起谁……错就错在我一时糊涂,错在我忘了皇家有多么无情,他是当今圣上的兄长,圣上怎么甘心放过他。
我以为,他会被带回皇城,最多关两天,然后安安分分当他的官,做他的驸马。
我没想要他的命。
如坠冰窖般的寒意又一次笼罩了我,是他从背后拥抱我。
一如十六年的那个秋夜。
“哥哥,跟我走。”
只不过这一次,是冤魂索命。
我还是那样懦弱,抑制不住颤栗,控制不住眼泪,我又一次泪流满面向他求饶,“放过我……”
“想都别想”,口吐鲜血的时候,我听见他说,“我要你跟我纠缠在一起,永生永世。”
我又一次听见那个秋叶飘落在油灯旁的傍晚,他在我耳边说的那句——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