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上回一样,秦王并没有在琅玕殿久留,说完了想说的话就走了。
他走了之后,应津亭看了看坐没坐相、已经趴到另一张桌案上的云清晓,说了句:“你都这岁数了,还离不得家?”
方才秦王一说起云清寒,云清晓那眼睛跟镶上了夜明珠似的发亮,想注意不到都不行。
云清晓眨了下眼,抬起脑袋,心想他怎么就“都这岁数了”?
“陛下,臣童心未泯,的确离不得家。”云清晓干脆理直气壮。
应津亭微微挑眉:“你不是失忆了吗,对靖安侯府感情还这么深?”
云清晓轻咳了下:“……总归是不一样的。而且臣重伤醒过来之后,只听说臣有个离家在外戍守三年的兄长,却还没见过,本也好奇……陛下,明日臣的兄长若是入宫拜见您,到时候臣能不能随兄长回家,待两日后的端午过了再回宫来?臣也许久未见祖母了。”
这请求是人之常情,按着应津亭这几日对云清晓的纵容来看,应该是会答应的。
可应津亭担心云清晓那张嘴,所以做出沉思的模样,想了想才说:“不行,你既是御前侍卫,便应当长伴君侧,与其想那些悲欢离合,不如性子沉稳些,也让你家里人放心。你忙着办差回不去,朕相信襄宜郡主和靖安侯会理解的。”
闻言,云清晓心想完了完了,这皇帝什么都答应他,甚至能配合几次、几个时辰地干坐着让他画,但是就是不让他出宫,这不是断袖盯上他了是什么!
云清晓脸上的“悲戚”太晃眼,应津亭微一挑眉:“你这是什么表情?”
云清晓沉重地摇了摇头:“没什么,陛下,臣想出去走走。”
应津亭颔首:“去吧,别再背后嘀咕朕。”
当面嘀咕这种事云清晓从来都不干,每回都是憋到转身走出常人耳力范围了才“不吐不快”。眼下听到应津亭这话,又想起前面这几天老被应津亭打断他的自言自语,于是云清晓忍不住纳闷。
“陛下,臣嘀咕的时候您真听得到吗?”云清晓问。
应津亭微微一顿,然后理所当然地说:“自然,不然为何总能在你瞎嘀咕时及时打断?云侍卫,朕的耳力比你以为的要好。”
云清晓回忆了下:“可有时候臣才刚开口,甚至话都没说出来……”
“看你转身之前的表情,还有离去的脚步,就知道你会不会抓紧时间背后说朕了。”应津亭道,心想不管你打算说什么,当然都得赶在你完整说出来之前打断掉。
不然万一被系统记录了怎么办。
云清晓想了想,索性接着一气问完:“陛下,您为什么非要阻止臣背后嘀咕呢?”
应津亭挑眉:“你身为臣子,当着面转个身就非议朕的言行,朕没治你不敬之罪已经是很宽厚,你居然好意思问朕为什么要阻止?”
闻言,云清晓轻咳了下:“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您老惦记着这事,不觉得很琐碎、很麻烦吗?”
所以云清晓真的忍不住往“你那样说话就不像他了”那种恶俗桥段去想……
应津亭没想到他想那么歪,从容地回答:“不麻烦,朕心眼小,见不得旁人暗里非议朕,像朕见不得人似的,故而你若是以后有什么话,好的坏的都当面说最好。”
云清晓眨了眨眼,又觉得应津亭这话也说得通。
毕竟应津亭在异国他乡为质十五年之久,日常只怕是出入总得小心翼翼,也被人当面指着当谈资惯了,不喜欢类似那样的作派也很合理。
但还是无法解释这几天应津亭为什么待他那么友善,乃至纵容!
“那臣出去散散步了。”云清晓重提。
应津亭微微点头,看着云清晓悠闲着步子走出去。
——应津亭在试验过后发现了,云清晓虽然是个享乐好懒的小少爷,但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云清晓遇事遇人想要吐槽那就几乎是一时半刻都等不了,腹诽的形式也满足不了他的倾诉欲,非得自言自语嘀咕出来不可。但若是吐槽情绪正好时被掐断了势头、嘀咕没能顺利说完,这凡事不往心里搁的小少爷那股气没了也就作了罢,不会再惦记着。
某种程度上说,还挺好伺候——
好伺候的云二少爷这回记住了应津亭的话,控制了表情和走路的步子慢悠悠出了琅玕殿,然后轻哼了声。
“耳力好?还能千里耳不成,现在我整个人都离开了你的视线,看你还能不能发现我在念叨。”
云清晓正好从花丛边上走过,顺手就揪了朵花拿在手里转着花杆把玩,哼哼完了又忍不住唉声叹气:“完蛋了,我到底还能不能出宫了?都怪我这张乌鸦嘴,进宫之前说什么‘又不是来当娘娘的’……可天生丽质也不是我的错啊!而且为什么我天生丽质吸引来的是男人?”
又过了会儿,云清晓把惨遭蹂躏的花一丢:“算了,等家里捞我,现在想想等会儿晚膳吃什么……不如来道酱肘子吧,我要把整盘菜都塞进应津亭这个可恶的断袖嘴里,噎得他今天晚上睡不着觉!”
云清晓自娱自乐地“打击报复”,不能真这么干也不妨碍他口嗨得起劲,然而他鼓唇摇舌得欢快,琅玕殿内的应津亭还没吃上酱肘子就已经被噎得要死了。
系统刚才通知他,今日新的任务是晚膳时把整盘酱肘子塞进应津亭的嘴里……还要让他因此今晚睡不着觉!
睡不着觉倒是小事,但是整盘酱肘子……
应津亭感到头疼,就这么会儿没看住云二少爷,就又给自己添了一桩麻烦事了。
然而应津亭也忍不住纳闷,好奇云清晓是怎么嘀咕到要他吃酱肘子上的,于是便让系统回放了“宿主拟定计划”的画面证据记录。
系统刚才通知时是没说“断袖”这词的,毕竟对系统而言不是有效信息。
于是看到云清晓振振有词地说他是“可恶的断袖”,应津亭再次被重重噎住了:“……”
这混账公子哥在胡说八道什么!
应津亭赶在混账公子哥回来之前,先状若随意地来到殿门前,吩咐了守在外面宫人稍后晚膳不能少了酱肘子——但是酱肘子越小越好、同盘里也别乱加别的配菜,然后让人把在琅玕殿前后园子里乱溜达的云清晓叫回来。
“朕许久没有单独用过膳,今日晚膳想独自用,你也独自在住的偏殿用膳吧,朕方才吩咐过让人直接把你的晚膳送到偏殿去。”应津亭对云清晓说道。
还是和之前一样的顾忌,毕竟云清晓刚在外面嘀咕过酱肘子,他这边晚膳就真吃上酱肘子了,难免惹人遐想——说到遐想,应津亭更加无奈。
他没想到云清晓居然还挺臭美,就因为这几天对云清晓好了点,这小少爷就把他当断袖看待,真是叫人觉得匪夷所思。
偏偏云清晓没当着他面嘀咕这话,他也不方便用“朕有暗卫盯着你”这种借口——不然既暴露了自己这傀儡皇帝并没有那么孑然一身,又显得他好像特别在意云清晓的一举一动、反倒更解释不清了——所以应津亭只能在心里憋闷,连当面对云清晓咬牙切齿一句“朕不是断袖,更没有觊觎你”都不行。
但心里越想越憋屈,于是应津亭在云清晓离开主殿、准备去偏殿用晚膳时,对他耳提面命了句:“云侍卫,说话之前要好好想清楚,不要妄言。”
“嗯?”云清晓愣了下,回头看向应津亭。
因着应津亭说这话时正好是云清晓转身要离开的时间点,所以云清晓顿了顿之后,根据之前的经验来看,觉得应津亭这是又在提醒他不要背地里说他这皇帝的坏话。
于是云清晓莞尔一笑,一无所知地真诚回答:“陛下放心,臣不敢造次!”
应津亭:“……”
应津亭头一次觉得他真是惹不起一个人。
玉英房送来琅玕殿的晚膳,给云清晓那边的那份自然没有他“点”过的酱肘子,应津亭这边则端上来了一份御厨们能呈上来的最小的酱肘子。
看着这盘硬菜,应津亭面无表情地想到“不成体统”和“斯文扫地”……真是托云清晓的福了,他居然要吃完这么一盘菜。
再过几天,等云清晓那装满吃喝玩乐的脑子清空得差不多了、不大可能一下想到他自己今天提过酱肘子的话之后,应津亭寻思着一定要再让玉英房弄这道菜上来,换成酱猪脑也行,给云二少爷补补,也噎得他睡不着觉才好。
应津亭被酱肘子腻得脑仁都疼,灌了不少茶水,最后整顿晚膳其他的什么都没动,全给撤下去了。
虽然应津亭不贪口腹之欲,但这么一顿饭还是吃得实在糟心。
再想到云清晓,应津亭没看到他也能猜到他肯定没心没肺吃得正高兴,光是想想这心里就更憋屈得慌。
又喝了两杯清茶,应津亭起身回到内殿,叫正轮值梁上君子的两个影卫下来,问他们:“孤这几日待云清晓很亲近?”
应津亭身边的影卫是他在南颖时养起来的,过去便是自称“孤”,如今回了大宛成了皇帝,当着影卫的面却懒得改自称。
听到应津亭这有点奇怪的问题,两个影卫异口同声地回答:“回主子,是。”
应津亭想了想,重新问:“很亲热?”
这下两个影卫都迟疑起来,其中一个胆子大一些地小心翼翼反问:“主子您是指……哪方面的亲热?”
应津亭波澜不惊地说:“会让人误会成断袖那样的?”
两个影卫:“……”
主子,和喜欢男人的断袖……?
两个影卫不约而同想要打寒颤,然后赶忙开口回答:“属下没觉得!”
闻言,应津亭微微颔首,心想果然不是他越了分寸,是云清晓自己想太多。
而云清晓之所以这么轻易想到断袖之癖,还胆大包天怀疑他应津亭对他有觊觎之心……
必是因为这小少爷自己是个断袖,所以以己度人。
应津亭挥了挥手,两个影卫悄无声息又回梁上去了。
……
云清晓吃过晚膳,又出了偏殿在院子里瞎溜达,散步消食,走了会儿有点累了就坐下来晒月亮。没做什么正经事,但云清晓自得其乐。
不过宫里看来看去都一个样,新鲜感过去了,待久了到底无聊,又没有剑霜和剑刃那样能陪着他随便说话的人,出了门也没有琳琅满目的大街可逛……云清晓越想越期待明天他大哥回来了,能把他捞出宫带回家去,那才是真自由自在。
距离上次见祖母也有一个月了,幸好国子监小考已经结束,他靠御前侍卫的就职经历能理直气壮糊弄过去,届时再跟祖母卖卖乖说些好听的话,之前那考不上丙等就准备相亲的事应当也提不上来。
云清晓看着天上的月亮和零星的星子,又寻思着毕竟他没有记忆,不知道云大少爷是个什么样的大哥、会不会发现他这失忆的弟弟其实是“假冒”的……
云清晓在院子里看夜空,应津亭从内殿出来,站在琅玕殿主殿的门边看着云清晓精致瓷白的脸。
金玉堆里养起来的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少爷,本来就长了张似彩云易散琉璃脆的漂亮面貌,既昳丽养眼又因病弱叫人担心脆弱易折,这会儿还被轻纱般的月光一笼,长而微卷的睫羽颤动间,就仿佛要随仙人乘风而去了。
——应津亭欣赏了会儿院子里的美景,不得不承认,云清晓安安静静不说话的时候,的确挺有资格怀疑一个突然待他很亲近的男人是个觊觎他美色的断袖。
“云侍卫。”应津亭出声,搅碎了院中静谧。
云清晓下意识回头看了眼,才慢吞吞站起身,朝主殿走近了,行礼说:“陛下有什么吩咐吗?”
站在门口说话,院里其他垂首静立的宫人们难免听见,所以应津亭没马上回答,只是转身朝殿内走。
云清晓自然抬脚跟上,然后发现应津亭不仅是往殿内走,还绕过屏风,往他寝居的内殿去了。
除了刚入宫时应津亭身体不适那一两日之外,此后云清晓就没再进过应津亭的寝居,这会儿应津亭一声不吭地带路,云清晓虽然纳闷,但也只好先跟进去。
“把门关上。”应津亭说。
云清晓微微一顿,“这皇帝是个断袖而且多半盯上我了”的念头再度浮出,霎时他觉得危机四伏……不过,应当不至于吧?
沉默了下,云清晓在应津亭不慌不忙的目光中,把内殿的门关上了,不过只是合过去,没插上门闩。
应津亭转身继续走的同时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意识到他的小动作了。
寝居的内殿除了龙床和更衣的壁橱之外,再往里走还有道门,这是云清晓之前也没深入进来过的,这回跟着应津亭进去,才发现里面是挺大的浴池,还是活水的。
“这琅玕殿是历代皇帝寝宫,托前面两位先帝奢靡无度的福,朕如今也捎带沾光有所享受。据说当初这浴池建造费了平德皇帝不少功夫,今年年初怀帝登基后还特意修缮一新了,不过可惜怀帝登基不足两月便英年早逝,没能用上……”
应津亭似是对云清晓变得僵滞的脚步毫无察觉,说着走到浴池边上更衣的屏风前解开外袍:“朕要沐浴,云侍卫在旁伺候吧。”
不是看他像断袖吗?这下且发怵忐忑去吧!
云清晓的确挺懵的:“……”
虽然他觉得应津亭是断袖,但根据这几日应津亭的作派来看,他本来以为应津亭是个走含蓄高雅、循序渐进风范的断袖,可这人怎么突然宽衣解带起来了!
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