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是谢逢野下界以来,第一个亲自寻上门的冤大头。

    只是这桩肥头大耳的生意刚好撞上了他的起床气。

    “做什么?”谢逢野面色不佳地倚着门框,上下把人打量个遍。

    “自然是求桩姻缘。”

    那男人瞧着五十上下,抛去一身叠层穿戴的金银之物不讲,心声全是要将美娇娘这样那样的话,其念想更是不堪入目。

    谢逢野瞧得眼睛疼。

    再看他的往业,往八世为善,本来早该修得禅心,奈何这辈子遭不住诱惑坠了色门,故而对面站着都能闻见他满身淫\\乱恶臭。

    “求掌柜帮我牵线,便是当日来有求于您的那位小娘子。”富商笑着堆出满脸横肉。

    原来,富商某日街上遇见阿净,此后竟是被吸了魂一般念念不忘,奈何那位姑娘不知从何而来,多番交涉无果,更不知她在百安城中可有亲戚好友搭桥。

    才知道阿净上门来求,这后脚就富商跟着屁颠屁颠地来了。

    他志在必得地咧着满口金牙,拍拍手让侍卫抬来一箱金条:“虽百安城中有俞氏,可我张家也不必他们逊色多少,掌柜若肯帮忙,今后有我一口便饿不着掌柜。”

    “不缺你这口饭。”谢逢野看着那箱子忍不住地想:这比他用来装司命那个还大一圈,到时候也照这规制打一个,把月老也抓来关着。

    这样才圆满呢。

    那张姓商人瞧谢逢野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木箱,只当事情成了一半,更是喜不自胜,凑着就要把八字庚帖递过来:“张,这个姓氏百安城中人都知道,便不多介绍,单名一个山。”

    谢逢野绕身避开他的手:“别,这生意我不接,你从哪来就回哪去。”

    猝然被拒绝,本以为水到渠成的张山如遭雷劈。

    起初还愿意好言相劝,谢逢野一再送客,终于把人弄得压不住火气:“我亲自来问,那是我看得上你,别不知好歹。”

    谢逢野平平淡淡地用鼻孔看他:“我就不知好歹,你能怎么着?”

    张山挥着肥手:“你,你你,你不知天高地厚!整个百安城又不是只有你一家姻缘店,不是就弄虚作假神神叨叨吗?!城郊那大仙可比你灵多了!”

    谢逢野打了个哈欠:“那你找他去,来求我做什么。”

    “你这种普通小门户得意个什么劲?啊?我问你!得意个什么劲!”张山急得脸红如猴臀,在午间日光下鲜艳又耀眼,“知不知道你这样的小年轻要在百安城立足,惹恼我是什么下场!”

    “跟你这样快入土的人比起来,我当然年轻。”谢逢野睥着张山,丝毫不掩饰鄙夷之色,“还敢舔着脸说人家姑娘跟你情投意合?若你俩放一处,知道的,那是老夫少妻,不知道的,那叫姑娘伺候爹。”

    “老牛吃嫩草,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货色。”

    先是被当众拒绝,又被当众羞辱,彻底让张山怒火狂燃,他恨恨地盯着谢逢野:“是我之前太过和善,给你脸了?”

    “别。”谢逢野抬手,“我不要,你的脸太丑。”

    张山凑得近,能听见他磨牙的声音,忽而从人堆里蹦出一个少年,他扯着张山的衣袖:“爹!不跟这种乡巴佬吵,大不了咱把他这破店买下来,让他滚就是了!”

    “好笑,上赶着给自己找妈呢这是。”谢逢野脱口而出,惹得周围邻里暗笑。

    谢逢野扫了眼这对父子随行的阵仗,高头大马,锦绣香车……怎地后面还拉着辆朴素得格格不入的小板车?

    这么大阵势出来,被如此果断地拒绝,翻脸也是情理之中。

    但,那朴素板车上坐着一位垂首老人,瘦骨枯发,麻衣素鞋,正望向张山这边止不住地摇首叹气。看着才死没几天,都没被幽都鬼吏带走。

    谢逢野收回目光,从面前跳脚的猴子屁股上掠过,定到隔壁屋门。

    几乎是同一时间,哐当门响,两个家丁打扮的人被送了出来。

    俞思化走在最后,拱手道:“对不住,商铺杂乱,还不好迎客,请移步别家吧。”

    那两个家丁中瘦高条的那个,声音尖利如隔铁:“就买几叠纸钱而已,你那货架上都是!做什么不卖!”

    俞思化神色不变,淡淡笑着:“就是卖不了,请移步别家。”

    瘦高条依旧不服气,呵斥道:“别人都能买,为什么我们家就不能买!”

    俞思化语调平平:“别人都能死,也没见你们上赶着。”

    “哟!”谢逢野听乐了,他熟络地打招呼,“俞少爷,大中午拒客呢!这不巧了嘛哈哈哈!”他接着转过来对张山说,“真行啊,老爹头七没过,丧事都只能顺便操劳了,真是白生白养,大孝子。”

    这两日姻缘店门前都是大阵仗,围观的人几乎要看成了习惯。

    被这么多人盯着,张山脸上开始青红两色交替,十分难看。

    “你,你怎么知道……”

    “嗨呀,先前才说百安城谁不知道你张家?”谢逢野抬臂掸灰一样挥手轰人,“生前尽上一次孝,好过墓前百回扫,懂不懂?”

    张山瞧着着隔壁的丧事铺子,呆愣道:“……怎么是你?”

    今天来当面和谢逢野起冲突,已然属于流年不利,接着张山又做了个更错误的决定——他去招惹了俞思化。

    “这不是俞少爷嘛,真是好久不见。”

    至于那张小儿,虽然年纪不大,即便上过学堂,但身上半分好看不着,言行中只有浸满铜臭酸墨刻薄。

    “爹,跟这种人打什么招呼,还不是因为晦气被家里人赶了出来,如今只好在这条破街开这个破店,要我看,这两人是晦气到一处了。”

    猛然一语,将众人视线带向俞思化,他依旧站在原地,头顶柳荫斑斑,袖揽清风缕缕,眉眼从容。

    都说俞家势大,张山家业也在此地,瞧着对俞思化且留着几分忌惮,但似乎拿了注意要在谢逢野这里找的不痛快都送到他头上。

    “不是世伯说你,怎么好好的来做这种生意?”张山亲切地搂着宝贝儿子,脸上的和蔼之意能榨油,他意有所指地说,“从家里出来便罢了,怎么还和这种不三不四的人勾搭在一起?”

    谢逢野看热闹地抱起手来,他被正午太阳照得发困,侧迈一步靠去门上,心说:还不如跟我吵呢。

    “世伯。”俞思化轻念一声,嘴角划过银牙,“我们两家祖上是有些交情。”

    “是啊,我们两家向来是按资排辈的,你看看今天这事情闹的,你太不懂事了。”张山拿捏着长辈怪罪的语气。

    鼎鼎大名的俞家三少爷都要轻声细语的跟他讲话,这也让他顿时傲气起来,他得意地斜眼看过来。

    谢逢野哈哈笑着哄他:“别看我,你们继续。”

    “也是你不太敬重祖宗,若按资排辈。”俞思化接着说,“我该比你父亲一辈,你该叫我声爷爷,至于贵公子。”他看向张山怀里的儿子,“他该跪我一声祖宗,现在要跪吗?”

    人群又炸出几声笑,张山恨恨剜了他们一眼,转过头来说:“就因孩童无心之言,也好让你这么上纲上线?你看看你今年多大,我儿多大,你跟他这么斤斤计较?”

    “你先说的按资排辈,还有,他是个孩子,但他不是孤儿吧。”俞思化始终扬着头,挺直腰背。

    “你!”一语千斤,砸到张家父子脸上,那张山脖子额头齐齐绷现青筋。

    倒是那张小儿最先回过神来,他怒喝道:“你在狂吠什么!会不会说人话?!”

    俞思化淡漠地看着他,反问:“我说人话你们听得懂吗?”

    张山把儿子扯到身后,憋了半天,也只是又骂了句“晦气东西”。

    脸面不要了,忌惮也没有了。

    “哎!”谢逢野出声拉回来张家父子的目光,“趁早回吧,太阳这么烈,热得要命,肥肉尚且会粘锅呢,我怕你俩粘在我门前,到时候财神爷都不敢看我这店,回你自家的锅去。”

    “你以为惹了我,还能在这开店?”张山再开口,那是一点和善都不装了。

    俞思化:“这是我俞家的店。”

    张山接着对俞思化说,“你以为你们俞家还能得意多长时间?”

    他说得自信无比,俞思化垂眉看他,不语。

    “张口闭口说人晦气,可我现在瞧着你就很晦气,能不能滚?”面前这个胖子实在恶臭熏天,谢逢野捂着鼻子将人打发走,临进门瞥见俞思化还在望着远去的车马沉吟不语。

    谢逢野问他:“为什么不接他的生意?”

    俞思化收回目光:“你们打扰我喝茶了,倒是谢公子你很让我意外。”

    “什么?”

    “还以为按照你的性子,至少要把人打一顿。”

    “你这牙尖嘴利不分人的吗,我们好歹才同仇敌忾赶走个流氓,你这样没人跟你玩。”谢逢野莫名其妙被数落一顿,噎得不行,“再说,我这人又不记仇。”

    “没有便没有吧。”俞思化说得冷冷清清,站在丧事店门前,像块万丈红尘都捂不热的坚冰。

    至于所谓的“不记仇”之说,他不做评价。

    热闹过后,人群散去。

    谢逢野这边前脚刚回屋,就听小沐风警觉地哭起来,他皱起眉头正要好好跟他对骂,忽地身后一阵清凉——梁辰回来了。

    他将买来的米粉递给司命,对谢逢野说:“收拾了。”

    谢逢野点头:“老规矩吗?”

    “嗯,那对父子骂得不够厉害,所以只能下个口疮咒。”梁辰再平常不过地回答,接着顿了顿,“我还遇到俞府的管家,那人似乎通些玄术,夹在行人中往那父子马车上贴了符,那符不伤人身,却损运道。”

    “是吗?”谢逢野莞尔道,“这倒是新鲜,不是说俞少爷是被赶出来的吗,那俞家还去给他出头?”

    梁辰摇头:“人间内宅,特别复杂,不好说的。”

    司命在旁听得目瞪口呆:他们怎么敢如此正大光明地对凡人动手?!

    “传言果然不错。”幽都呆着一群疯子,冥王就是疯头头。

    土生话只说了一半,心想:看来,把冥王写成土匪是没有错的!

    “感慨什么,就许他们对我这个神造口业,还不许我罚他们?”谢逢野面向他,“喂孩子去。”接着又跟梁辰说,“你去查查这俞思化什么来头。”

    司命没忍住回头问:“……不是不查吗?”

    谢逢野烦他:“死了的家伙少说点话。”

    司命不畏强权起来:“所以你愿意跟那张山一言一语的多说几句话,就是给他累过,好降罚是吧!”

    谢逢野正努力往屋里那棵平安树上找片完整的叶子来嚼,听了这话,头也不回:“你这种能被一盏酒骗到的脑子,实在不该有这样的智慧。”

    司命:“……”

    再说这边俞思化回去后想了想,始终挂着昨夜那个孩子的安危,他低下头把脖子上挂的琉璃玉拿出来,直觉告诉他隔壁那无赖需少交往,但他收拾了些茶点往隔壁去。

    他想:谢公子虽然面上看着不羁,实则是非分明,刚才也算仗义执言,约莫是个好人。

    隔壁店铺屋门没关,谢逢野正蹲身逗弄着孩子。

    俞思化心下一软,正要迈进去,又听谢逢野说:“听见没,你妈好像要改嫁了!”

    ……

    茶点终究是没送出去,之后四五天里,姻缘铺子的屋门再也没有打开过。

    俞思化瞧着奇怪,几次想敲门,最后都收回手来。

    直到阿净眼含热泪求上门来,他才知道谢逢野已经不在家很长时间了。

    孩子也没了。

    阿净哭得厉害,俞思化只好带着她去找人。

    先回俞府派了几对侍卫,又去找画师画像贴公告。

    被问到所寻之人有何特征,俞思化略作思考,然后给出回答。

    “身量高,穿黑衣,带孩子。”

    画师一一记下:“还有吗?这些太少了。”

    俞思化接着说:“爱嚼草,不当人。”

    画师狐疑地抬头,俞思化还以肯定的目光:“他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