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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81章 三

    三个人出了门, 随意地闲逛。

    街头一如既往地热闹,秦幼合把跟来的护卫赶得远远的,自己推着轮椅滔滔不绝。

    宣京城里有哪些好吃的好玩儿的, 他最清楚不过。

    一开始晏尘水还笑他玩物丧志, 说到“吃”一字, 便渐渐来了兴趣, 到路过某家老字号时,已然称兄道弟要携手进去买上一封两封的新鲜果子。

    贺今行在外面等着,目光飘到对街有些眼熟的门面, 陷入沉思。

    “进去看看?”另两人买好吃食出来,秦幼合看他一直盯着对街的胭脂铺, 便问道。

    “好啊。”他想起缘由, 绽出一个笑来:“先前曾和这家掌柜说过几句话,我答应考中之后要来买她店里的雪容膏。”

    “胭脂水粉啊,买给携香姐姐的?”晏尘水推着他转进铺子里,“我也买一套送给她好了。”

    进士出身,朝廷赏银五十两,他暂且不缺零用。

    迎上来的伙计听到他这话, 面上的笑容更盛,快速地作了个揖便请他们在侧间稍坐;然后抱了一大摞瓶罐盒子来, 言语介绍间力推的还是掌柜曾经说过的那一款。

    贺今行环视一圈, 却没看到掌柜的人影。

    秦幼合以为他是因分辨不出好坏而犹豫,撑着下巴说:“这个应该还行吧,我前几日才看到我家的丫鬟给……哪个姨娘买过。”

    他说到这儿, 转脸问:“有新的吗?”

    伙计哈腰笑道:“秦公子放心, 新品运到宣京,头一件就是送到贵府, 贵府家眷绝对是最先用上的。”

    “是吗?”他语气有些疑惑,却并没有深究的想法,一边抚摸滑到手里的金花松鼠,一边随口道:“但显然不够用啊,再送一回吧,要人人都有。”

    “是,小的这就让人送过去。”伙计喜气洋洋地应声,又问好另两人要的款式,麻利地下去安排。

    茶水上来,晏尘水又拆了一包点心给大家分,一面说:“你对你爹的妾还挺记挂。”

    秦幼合捡了颗榛子喂松鼠,“没,就是忽然想起了。她们镇日呆在后院里,怪无趣的。”

    “也是。不过能进你们秦家的家门,也不算可怜。”晏尘水又拿了点心递给贺今行,却没被接过去,“今行?”

    后者盯着隔间稀疏的珠帘,被叫了一声才回过神来,带着歉意地笑笑。

    他在想五城兵马司的事,要怎么参,参到哪里,才最有效。

    少顷,贺今行三人抱着装好的脂粉打算离开时,恰好后堂门的帘子掀起,两个男人走出来,然后是掌柜和一个女伙计。

    掌柜沉着脸,似有愠色。

    她将那两个男人送出门,转过身来才注意到几个少年,立即脸色一变,挂上灿烂的笑容,福身道一声“秦公子”,又与贺今行和晏尘水打过招呼。

    先前的伙计对她耳语几句,她便露出抱歉的神色:“招待不周,还望诸位公子见谅。”

    贺今行摇头:“姐姐可是遇上了麻烦?”

    “不打紧。”掌柜轻摇团扇,瞥见那两个男人还在铺子外面磨蹭着不肯离去,提高音量道:“做生意嘛,和气才好生财,迎来送往陪多少笑都是应该的。但若要就此以为咱是泥捏的,想欺负到咱头上来,那可是打错算盘了!”

    他随之望去,只看到两个壮硕的背影,“那是?”

    “几个兵痞子罢了,被兵马司撵出来,没了进项,就想上奴家这儿打秋风。若非不好惊扰其他客人,奴家早让人乱棍打出去了。”掌柜说着送他们出去,见他真心关切,便敛了神色,微微笑道:“公子不必忧心。奴家乃柳氏商行的人,有大当家和二当家在,任谁想欺辱我们,都先掂量掂量自个儿。”

    贺今行想起那日所见,知掌柜所说非虚,便不再多问。

    走出不远,晏尘水捏着油纸袋,忽然说:“仔细一看,这一条街数出去,有十之四五都挂着柳氏商行的徽记。玄武大街上尚且如此,更别说其他地方。我知江南柳是皇商柳,但竟不知他们做得这么大。”

    秦幼合没什么感觉,“那说明他家厉害呗。”

    晏尘水摇头道:“商人者,不事生产,乃谋国利。有道是‘工商众,则国贫’,适当的行商可以方便生活,多了可不太妙。”

    秦幼合:“还有道是‘士大夫众,则国贫’呢,也没见哪个官说自己不要做官,或者哪个世族要去种地的。就问你,你愿意去种地吗?”

    “且莫说此句乃刺冗官冗士,朝廷运转需要官吏,百官之职有能者居之,我能做御史发挥更大的价值,为什么要去种地?更何况士大夫再怎么也没有商人多,又哪个世家能比得上柳家富足?”

    这两人好了没半个时辰,又开始吵架。

    贺今行却想起别的事,举起手在他俩中间晃了晃,让他俩停下,说:“其实我一直不解,柳从心为什么没有来参考?”

    自那日在西市茶楼前论柴炭价后,他就再也没见过这位同窗。

    然而以对方的性子,能特意从江南路慕名来到稷州小西山,兼着的生意再繁忙也不忘读书,千辛万苦走到最后一步春闱,理应拼命考出个好功名才对。

    晏尘水虽只见过柳从心寥寥几面,但对他印象很深,也奇道:“是啊,过年那会儿他不是还在京城么?说是要春闱之后再走的,怎么忽然就消失了。”

    秦幼合:“柳从心本家在江南路,兴许家里有什么事吧。”

    “什么事啊,会试都不考了?”

    “我也感到奇怪。”贺今行转动椅轮,慢慢向前,“可惜我不知道他的住址,不能寄信去问一问。”

    “我记得你和他是同窗?”秦幼合帮他推轮椅,想到这一层,试图劝慰:“江南柳家大业大,有什么事也都不是事儿。况且他这次就算不考,也没什么影响,大不了三年后再来嘛。”

    他仰头笑了笑,接住从对方肩上跳下来的小金花,放到腿上。

    三个人继续漫无目的地逛街,一路吃吃喝喝,没到午时,腹中便饱了七八成。

    暮春的太阳渐趋热辣,他们在街角大树底下歇脚,商量接下来去哪儿。

    还没争出个结果,忽听街上有人大声喊贺今行的名字。

    循声看去,一辆马车在街边停下,江拙从车上跳下来,“今行!尘水!”

    “终于找到你们了!”他跑过来,震惊地打量一番坐在轮椅上的贺今行,眼里渐渐蓄满心疼,喘着气道:“携香姐姐说你把腿摔折了,我还不信,怎么会弄成这样?”

    “先缓口气,不急。”后者拍拍他的背,解释:“昨夜出了点意外,算是饮酒误事吧。”

    他自责道:“我昨晚该留下来的。”

    贺今行哭笑不得:“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我也算得个教训,而且没那么严重。”

    他撑着扶手要站起来。秦幼合立在侧边,隐秘地扶了一把他的胳膊,然后飞快地收回手。他站直了,展开双臂,笑道:“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裴明悯落后几步,过来看到他这副模样,不由失笑:“你啊,还是好好坐着吧。幸而咱们有将近两个月的假,不然你拖着腿可没办法上任。”

    他只是笑,借着对方的搀扶慢慢坐下。

    许是他的神态太过从容,江拙也跟着放松下来,说起正事,“你要回稷州吗?”

    礼部在上午贴了告示,新科进士要到五月初一才会被正式授官布职,这之前的时日可由进士们自行安排。

    所谓“成名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大部分非京城的进士都会趁此机会归乡祭祖,告慰父老乡亲。朝廷亦十分赞赏这种风气,按惯例,要回乡的进士可在礼部额外领取一份路费。

    江拙是要回去的,但稷州和宣京距离遥远,一来一回时间紧迫,他决定明日就走。此时来找贺今行,便是想和对方同路。

    后者听了他的打算,沉默片刻,摇头道:“我就不回了,不太方便。”

    “……也是。”江拙看着他的腿,有些失落,但很快又振奋起来,拿出一个荷包递给他,“我终于有钱还给你啦。”

    贺今行没有推拒,握着荷包问:“盘缠够吗?”

    江拙点点头:“够的,我下午还要去礼部领盘缠,听说有五两呢。”

    他也颔首:“够就好。”

    “哇,突然富起来了啊。”晏尘水双手捏上贺今行的肩膀,摇摇晃晃,“今行,我想吃得浮斋的柿饼。”

    “行啊,请你吃。”

    “那我现在就要!”晏尘水高兴地推着他调头往城北去,裴明悯与江拙便跟着分列而行。

    贺今行,问江拙:“说起来,你可取字了?”

    江拙愣了愣,下意识咬住唇,然后摇头。

    他这两个月一直借住在裴府,裴明悯多少知晓一些他家中事,温声道:“从秀才一路考到进士,也该有表字了。你父亲虽不愿管这些,但若你自己取上几个,再去问询你父亲的意见,让他从中挑选一个,想来应该也不会不耐烦。”

    晏尘水也表示赞同,“我们也可以帮着出主意,但取字取志,阿拙是怎么想的?”

    “……我本想在水经里取,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面对朋友们的关怀,江拙长出一口气,慢慢说起来。

    “这是我爷爷最喜欢的书,小时候,他常给我讲书上记载的那些河流。他说,一条河最重要的就是河道畅通不干涸,有源源不断的河水,靠水为生的人们才能生生不息。若是河流淤了泥,改了道,冲垮了堤坝,淹没了田地房屋,那人也就活不下去了。”

    “而治水,就是要疏浚河道,让河水畅快地流,规矩地流。洪涝是造祸,治水就是造福。我爷爷毕生的愿望就是治好一条河,但他没能做到,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

    他说着说着,想起挨着黍水长眠的老人,忍不住红了眼眶,“水经记有河流上千条,大的小的不论,若我能治理好一条,这辈子都值了。”

    他说罢哽咽不已,晏尘水拍拍他的肩膀,“别哭啊,事是做出来的嘛。你没做,怎么知道自己行不行?”

    “好志向。”裴明悯也叹道:“江河千万里,寸心与其疏啊。”

    “好文采,这一句意义也不错。”晏尘水情不自禁地一合掌,提议道:“取字‘万里’怎么样?”

    “字‘与疏’?”贺今行恰好与他后半句同时开口,说罢对视片刻,又一同笑起来。

    江拙也破涕为笑,说:“我没哭,只是有些感怀。‘万里’、‘与疏’都好,我先记下。”

    “嗯,孝悌为先,待你回去问问江伯父再做决定也不迟。”贺今行说罢,忽觉不对,队伍里少了个人。

    他立刻回头,就见秦幼合还站在原地。

    少年一身黄衣,远远望去,嫩生生的就像枝头刚抽出不久的新芽。

    他一开始就没跟着一起走。

    这人,这人……贺今行猜不透他的心思,干脆转着轮椅换了个方向,双手作喇叭状高声喊道:“秦幼合!怎么不走?”

    对方这才似回神一般,抬手招来自己的护卫,跟着被牵过来的还有他的马。

    秦幼合抬脚蹬上马镫,一晃便坐到了马背上,然后掉头冲向四人。

    “你要干什么?”裴明悯反应最快,直接跨出一步,挡在其他几人前面。

    “驭——”骏马在他面前高高扬蹄,马蹄铁几乎是贴着他的脸落到地面。

    裴明悯被马儿喷了一脸的口气,仍不恼不怒,平和地说:“闹市不该纵马。”

    秦幼合却对他视若无睹,目光越过他,落在他身后,“还在城里就没意思了,我要出城去玩儿。”

    贺今行皱眉道:“你若要出城,便好好地出去。”

    “我知道。”他拿着马鞭向对方一指,“你记住了,还有半天。”

    而后纵马直向永定门去,再不回头。

    第082章 四

    乐阳长公主府按制比照亲王规制敕造, 规模宏大而威严。

    午后,正堂前的院子里仍洒满了阳光。

    两樽浮着碧莲叶的青石缸伫于侧庭,中间摆了一张酸枝木嵌玉卷云纹罗汉床。嬴淳懿伸展双臂搭于床围子上, 仰头闭着眼, 任晴日盖上身体。

    从日中晒到日落, 他苍白的脸上才起了一丝血色。

    年过半百的吴长史抱着一沓簿子走到他跟前, 小声地喊:“侯爷,太阳落了,您小心着凉。”

    等到对方睁开眼才继续说:“这是昨日跟着您出去的所有人的家累生平, 老奴已经用家法罚过,打算过两日就打发到各个庄子上去。至于失踪的那个丫鬟, 已让她的老子娘去顺天府报了官, 若是找不回来,就酌情发一些抚恤,单子也附在后头。您看看?”

    黄昏晚霞绮丽,映得簿子上的白纸黑字清楚明白。这些人基本都是家生子,几行字便能描绘出一生。

    嬴淳懿一页一页地翻看,一边问:“长史是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娘的?”

    吴长史躬身道:“老奴是中庆三十七年随长公主殿下开府来的。”

    “那是挺久了, 培养几个能帮着你管家的小徒弟吧,你得了空也好晒晒太阳。”他很快翻完, 捏着簿子一扬, “就这样?”

    吴长史沉默片刻,弯曲的脊背愈发低沉,“未能及时随侍在侯爷身边是他们失职, 但罪不至极刑。”

    嬴淳懿定定地看了对方半晌, 才自胸腔里发出一声闷笑,“长史想哪儿去了?本侯的意思是抚恤太少, 养个女儿不容易,多发一些罢。至于其他的,你看着办,要是有人找你求情,你应承下来也行。”

    “侯爷宽仁。晚膳可要就在这里用?”

    “不必了。”嬴淳懿站起来,一身暗紫鎏金的袍子如抖落,“备车,我要去见右都御史孟若愚。”

    吴长史惊了一瞬,随即拱手道是。

    “要见谁?”刚进来的顾莲子恰好听到这一段对话,目光落在吴长史手中的簿子上。

    嬴淳懿没急着接话,而是吩咐长史:“你先下去准备。”

    后者应声退到门廊外,才抬袖擦了擦额汗。

    天色渐黑,沉沉地罩着府邸,他看着四处正在上灯的丫鬟小厮,悄没声地叹了口气。

    院子里,顾莲子问嬴淳懿:“昨晚发生了什么,一直没见你回来?”

    他凑近对方,鼻尖微耸,“你面色好差,又一股子药味儿,出事儿了?”

    “你倒是一猜就中。”嬴淳懿睨他一眼,转身进殿更衣。

    顾莲子跟着他,不慌不忙地说:“你只有在沐浴之后才会穿这件袍子,而泡小半个时辰都洗不去身上的药味儿,肯定不是路过沾染。”

    “但我没有闻到血腥气,说明你受的不是外伤。你行动如常,也不像是脏腑受损有内伤。”少年人随意地捡了张榻盘腿坐下,也不脱靴,隔着珠帘望向里间半晌,忽道:“中毒了?”

    嬴淳懿没有否认,只道:“你提醒我了,这习惯得改改。”

    他将紫袍连带里衣一起脱下扔于地,裸露的半身肌肉坚实而流畅,已然是成人的轮廓。

    “我还记得老师曾经给我们上过一节课,说君当无见其所欲,居上位者就得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示于人,你改了也好。”

    “听你这口气,是打算看好戏呢,还是怎么着?”

    “你既有心思在这儿晒太阳,我有必要跟着急吗?”顾莲子仰面倒在榻上,“难道你怀疑是我下的手?”

    “你还没那么蠢。”嬴淳懿从衣柜里拎出一件不常穿的长衫。

    “那你觉得是谁?不说府上的下人,当日在镝阁就那么些人,桓云阶?”

    “桓统领看似憨厚爽直,实则粗中有细,对禁中更是忠心耿耿,谁也不沾,比崔连壁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这么说,顺喜也可以排除,那就还有两个人。”

    “说说看。”

    “一个是陛下,一个是咱们的老师。”顾莲子抬高手掌,屈起两指,“陛下要你代老师去荟芳馆,你们三个人自然都是知道行程的。”

    “你这样揣测陛下和老师,就不怕他们知道了失望?”

    “我竟不知他们曾对我寄予过希望。”少年不以为意,“你否定了当日在场的所有人,那你说,谁想杀你?昨日在你出发前,连我也不知道你要去的是荟芳馆,谁又能提早做好准备?”

    “我不管行程是如何泄露。”嬴淳懿换好衣裳,走出来,沉声道:“只要谁有和我一样的心思,谁就是主使。”

    顾莲子听到珠帘叮铃作响,坐起来,“你是指秦幼合他爹?”

    “若是秦毓章,我此时大概就不会站在这里。”

    “万一他老眼昏花呢?你去见孟若愚又是为了什么?总不可能要参秦毓章一本吧?”他开了个玩笑,拄着下巴沉思近日有什么可能牵扯到御史台的事,秀气的眉峰渐渐放平,“如果是五城兵马司那事儿,你递了折子,撤了一帮人还不够?”

    “这一把火要烧到底才行。晚膳你自个儿看着办,不必等我。”青年从他跟前走过,就要出门。

    顾莲子忽地跳下榻,叫道:“等等!”

    嬴淳懿停下脚步,回首示意他快说。

    明间昏黑一片,整座公主府只有这里没有点灯,侍从们因了小侯爷的命令不敢踏入一步。

    从黑暗里传出的声音是少年人在变声时期所特有的,清冽而沙哑:“淳懿,我替你去吧。”

    嬴淳懿却挑眉道:“你现在愿意掺和这些事了?”

    “那堂课上,老师还有一句话,‘随其嗜欲可见其志意’。”顾莲子走到他身边,理正衣冠,“现在的局势,你其实不太好出面吧?而我就无所谓了。”

    “你住在我府上,你做和我做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了。君子难罔其道,却可欺之以方,你去要和孟若愚开诚布公地谈,而我有的是方法制造一场意外。”

    他仰头迎上对方审视的目光,毫无负担地笃定:“你放心吧,我不会搞砸的。”

    嬴淳懿注视他良久,才开口仔细说清楚了自己需要孟若愚做的事,然后目送他离开。

    又许久,终于扬声叫人进来点灯。

    吴长史准备的车驾停在仪门外,顾莲子却没要,也没让人跟着,独自出了公主府。

    他看到阶前石狮子旁立着条人影,当即转身要往反方向走,下一刻,就听到那人叫了他的小字。

    “莲子。”

    那人把他叫住,却就此闭了嘴,再没有一句话。

    这几息的沉默让顾莲子本平静无比的心绪忽地翻江倒海,他忍了又忍,才没有做出失态的举动。

    总有人说会闹的孩子有糖吃,然而他早就明白,那不过是仗着宠爱有恃无恐;对不在乎你的人撒泼打滚,只会让自己更加没脸。

    他转过身,抱着手臂挑着眼,看着自己的兄长,“有事啊?”

    “来看看你。”顾横之确实有事想说,但阿娘再三嘱咐过他,不能将此事告诉幼弟。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只能补上一句:“我明日离京。”

    “……哈?你来就为了和我说这个?说你要回家了?”顾莲子忍不住冷笑:“你在炫耀?还是很得意?”

    “莲子。”顾横之又叫了一声,却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他从未有过需要向别人剖开自我来进行解释的时候,潜意识里隐约知道应该要做些什么,再稍微细想,脑海里却一片茫然。

    他们许多年没见,年幼时相似的面孔已长成完全不同的模样,唯有一双同样继承自母亲的眼睛尚有几分相似。然而互相对视的眼眸里却都没有兄弟久别重逢的激动与喜悦。

    夜风轻轻吹过,华灯初上,巷子直通的吉祥街上渐起人声。

    顾莲子抬手掐了一下眉心,神情很快变得冷漠,“罢了,你和我,从出生开始就注定是同姓不同命。我已经看开了,这辈子咱们就各走各的路,你别来对我指手画脚,我也懒得多看你一眼。”

    他与兄长错身而过,咬着牙低声赌誓——

    “终有一日,我不靠你们,也能回到蒙阴。”

    “莲子!”顾横之下意识地向对方伸手,伸到一半忽地顿住,再想去挽留,人早已走远。

    他定在原地,慢慢地蜷起手指。

    贺长期本在远处等他,目睹了这对兄弟短暂的会面,赶过来奇怪地问:“你弟怎么一个人走了,你不追?”

    顾横之垂下手,说:“没用。”

    两人打道回客栈,贺长期拍拍同伴的肩膀,“虽然不知道你们有什么矛盾,但我了解你,你不是不管兄弟的人。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说一声就是。”

    后者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话。

    他早已习惯这样的对话模式,继续说:“明日什么时候走?我也得去和我兄弟道个别。”

    在得来讶异的一眼后,他又笑道:“怎么,不欢迎啊?其实殿试之后,桓统领私下找过我,许诺只要我加入禁军,就可以直接从百户做起。”

    “但我不想留在宣京。京城杀人不见血,我待不惯这样的地方。我想去真刀真枪的沙场,粗糙却纯粹,不止能守一座城,还能守一州、一路,乃至整条边防线。哪怕有朝一日马革裹尸,也是我这辈子的荣耀。”

    “禁军不适合你,横海也不适合你。”顾横之攒起眉,侧头看着他,认真地说:“你该去西北,贺帅帐下有大宣最好的重骑兵。”

    “我也想。”贺长期将双手枕于脑后,叹道:“可是我去不了啊。”

    半晌,他又打起精神,“还是最后去看一眼我那倒霉弟弟吧。”

    有横之的兄弟做比较,自己这弟弟就让人放心许多,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顾横之知道他说的是谁,微微一笑。

    两人不再交谈,并肩走在繁华的夜市里,各自思考着各自的烦恼与希望。

    过六部官衙,转玄武大街,出了正阳门,再向西穿两条街,便到千灯巷。

    晏大人今日依旧没能按时下衙,院子里却有五个人吃饭,多出一个下午过来的林远山。

    贺今行没想到他会回来,正好问他有没有给柳从心写过信。

    林远山答道:“我月初过宁西时碰到咱们的商队,让他们带了封信回去给他,但还没有收到回信。我也问了他们临州的近况,是出了点儿事,但已经被大当家解决了。你放心吧,有大当家在,不可能出事的。”

    他摸摸鼻子,竭力压着笑:“柳二哥这人,最怕大当家和大姐出事,一有风吹草动,他就要跑回去,亲眼看到人没事,才肯放心。从他押货出临州开始就这样,咱们都说他是浪费精力瞎操心,但他就不改。哎,不改就不改了,谁还能不顺着他呢。”

    “没事就好。”贺今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几个人都这么说,便也放下心来。

    林远山自告奋勇要帮携香姐姐洗碗,他帮着收拾了饭桌,就转着轮椅回房间去。

    在西厢的台阶和院子之间,铺有一条长长的斜道,好让他能平稳地出入。他因此觉得自己完全能够自理行走,但晏尘水看到了便要帮他推轮椅。

    这回也不例外。

    贺今行进了屋,径直打开堆在书右次间角落的大箱子,抱了好几摞各式各样的纸张出来。

    “这都是什么?”晏尘水替他搬运到桌案上,随手一翻,一半是同一种字迹的记录,他一眼就能认出是贺今行所写。

    除此之外,还夹杂着字据、账目、凭单等等,这些东西不止字迹,就连遣词造句都乱七八糟,有的上面按着颜色变暗的手印,甚至还有血印。

    “你看看就知道,小声些,别让老师和携香姐姐听见。”贺今行跟着过来,轻声道,“我所记的一字一句都是我走访所得,且印证过,绝无虚言。”

    会试前,他就在晨间傍晚跑过许多回玉华桥,费了不少功夫,但也搜集到不少关于五城兵马司的兵丁为害乡里的证词与证据。

    “欺男霸女,横行街巷,这一桩桩一件件,真是罄竹难书。哪怕五城兵马司已经裁撤过不少兵员,也绝不能抹去这些罪行。”晏尘水抽了几张记录一目十行地扫视,一边皱眉道:“你打算怎么办?”

    贺今行毫不迟疑地回答:“整理成文,上告顺天府。”

    “谁去告?”晏尘水愣了下,然后震惊地看着他。

    他笑了笑,“当然是我去。”

    “但五城兵马司的人为非作歹这么久,绝对早有人告过他们,顺天府不可能不知道他们的德性。然而五城兵马司还是发展到如今人人喊打的局面,这其间少不了顺天府的纵容。”

    晏尘水挪开凳子坐下,十指交叉放于桌上,语速比平日快了些:“就算你去告,也很可能像从前一样,得不到结果,甚至可能被倒打一耙。”

    “如你所说,几乎是显而易见地,顺天府这些年在关于五城兵马司的案子上,冤案错案不鲜。”

    “那你还要去告?顺天府摆明了是个黑的。”晏尘水不解,“咱们完全可以换个方法。比如,待你我授职之后,以官身向御史台递弹劾五城兵马司与顺天府的折子,一人一封不够,那就多找几位同科一起,多递几回。直达天听,也免得给顺天府尹混淆是非的机会。”

    “我是觉得,”他抬手上上下下地比划了一番,“自上而下,比自下而上要容易得多,也更能一针见血。”

    “也是条路。”贺今行想了想,说:“但是,一来晏伯伯近日事务繁忙,想必御史台已经收到了不少参劾的折子。可直到目前,折子还只是折子,未必会有下一步的动作。二来我们要五月才能得职上任,留京与否尚不可知;现下五城兵马司刚刚历经裁撤,内部应当还在混乱之中,若是等到五月,怕是就安稳下来了。所以我觉得趁势告最好。”

    晏尘水没有立刻接话,但浓黑的眉毛已然皱成一团。

    “我并不是觉得劝谏没用,只是有时候更需要律法来直接发挥作用。”贺今行点着太阳穴,仔细思索该怎么表达他的意图。

    “我此前背《大宣律》,近千条律例涵盖刑、民、兵、礼等等方面,不可不谓详尽。但现今的南城,因顺天府纵容五城兵马司的缘故,有多少百姓还肯相信律法,遇事遇难肯求告于顺天府,让顺天府来主持公道?”

    “若是我,求告不能洗冤雪恨,反被再三践踏,自然是不肯的。”晏尘水慢慢说道:“夫立法令者,以废私也,法令行而私道废。”

    “朝廷立律法本为废私刑而设,但若公法不明不严,令私法横行,那公法设与不设有什么区别?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就是不止要趁此机会替受害的百姓翻案,让这些禽兽不如的东西得到惩罚,还要做给百姓看,让他们肯再来求告官府。”

    “对。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本就是为治理宣京而设,本应和京城的百姓如鱼水一般,现在这副局面对谁都没有好处。”贺今行点头,旋即苦笑道:“其实我也不确定有没有用,但厘清冤案是我等为官之责,若是能额外挽回他们对顺天府和兵马司的信任,哪怕一点点,也是好事。”

    他拿起一份证词,薄薄一张纸,记述了一对卖鱼的夫妻被强行拆散,妻子受辱自尽,丈夫求告反被定罪打断双腿的全部过程。

    冤屈与愤恨,全在带血的掌印里。

    他看了许久,有些失神,低声喃喃:“圣人之立法,本以公天下啊。”

    “可这不是件轻易的事。”晏尘水撑着桌子站起来,看着他说:“什么时候去?我和你一起。”

    “明日就去。”

    “也好。疑行无名,疑事无功,就要趁热打铁,咱们一起干票大的。”

    两人说完,安静了一会儿,晏尘水忽道:“我去找明悯来,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别。”贺今行叫住他,“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姓秦,你让明悯顶着裴姓来,在其他人眼里,不就变成了秦相和裴相打擂台么。”

    “也是。”晏尘水又缓缓坐下,“他也不一定来。”

    贺今行摇头道:“他会来,但我们既是朋友,就不该故意让他陷入两难的境地。其实你最好也别去,毕竟你爹……”

    话未说完便被对方打断,“不,我和我爹是两个人。我要去,也该去。”

    贺今行无言地看着他。

    油灯哔剥作响,时光易逝,贺今行赶紧动手整理。

    晏尘水去拿了一沓白纸来,将他整理过的再另外归成档案。

    忽听屋门被敲响,携香在门外说,“今行,你大哥来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对视一眼,又见桌上狼藉一片,赶紧扯了几卷之前写的文章大字给遮起来。

    贺长期推门而入,一眼看到贺今行坐着的轮椅,上一息还轻松惬意的神色立刻就变了。

    “你这腿怎么了?”

    第083章 五

    春将尽, 天色一日比一日亮得早。

    院子大门被敲得砰砰响,老妇人摸索着去门上取了豆浆,再回到厨房, 老伴儿已经端下灶上的笼屉, 拿海碗装了几只刚蒸好的馒头。

    再分好豆浆, 捡一碟咸菜, 夫妻俩便对坐下来吃早饭。

    半炷香的功夫,孟若愚吃了一个馒头,喝了半碗豆浆, 便停下筷子,“近来台务想必不少, 晚上我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下衙, 你早些休息,也不用留灯。”

    “……好。”老妻捧着碗缓缓放下,忍不住劝道:“你当心身体,实在不行就别强撑……晏大人也不是不体恤下属的人。”

    孟若愚微微摇头,“年前就让永贞一个人忙了许久,年后再这么隔三差五地告假, 月底领禄米我都没脸去。”

    他作为本届科举的副考官,先前殿试熬着一宿阅完卷, 去上衙时没撑住, 不得不告病休养了两日。

    话罢,他整理好官袍,走了两步, 又回头温言道:“我尽量早点回来。”

    老妇人点了点头, 脸上浮起笑容,“去吧, 路上小心。”

    油灯早被吹灭,视野里像是被蒙上一层虚影,她望着门口,听见了关门的响儿,才慢慢起身收拾碗碟。

    人老了,眼神不好,耳朵反倒更好使些。

    但这个家她住了几十年,再熟悉不过,年年月月日日都是这么过来的,闭着眼也出不了错。

    刚过正阳门,孟若愚便瞧见御史台大门前徘徊着一个身穿麻布短打的男人,他走过去,斥道:“你是何人?无故不得在官衙前逗留。”

    那男人看到他眼睛一亮,扑到他跟前跪下,磕头道:“求青天大老爷救命!”

    孟若愚拉他起来,皱眉道:“你认得我?”

    男人站起来,仍叠着手,“草民不认得,但老爷您穿的官袍和先前那些人颜色不一样,肯定是个大官儿,求您准没错!”

    “听你的口气,是在这里等很久了?”

    “对对,草民早就来了,只是这会儿才敢近前,真是老天有眼,一来就碰到老爷您……”

    “那你竟没碰上晏大人?”

    “晏大人是谁,草民不认得……”

    “行了,演技拙劣。”孟若愚打断对方,冷下脸来,“晏大人惯常来得早,和我穿同色的官服,你略过他来求我,还真是开了天眼。”

    他一甩袍袖,负手道:“我且不问你是受何人指点专门在此等我,只问你所为何事?你若如实道来,我尚可考虑酌情处置。若是再满嘴谎话,我即刻便叫人拿你见官,好好查一查你的来历目的。”

    他语速极快,那男人被说得一愣一愣的,脸色一阵青白。

    见他要走,一咬牙“扑通”跪下,喊道:“孟大人恕罪,草民要递诉状,告官!”

    孟若愚停下来,问:“你是哪里人?”

    “草民是京城本地人士,家住外城南玉华桥下孪河巷。”

    “那你走错地方了,御史台只管风闻纠察,不受理刑名诉讼。”孟若愚伸手指着皇城的方向,“京畿刑名皆归顺天府所管,而顺天府衙就在皇城后面一条街上,你现在去,正好能赶上开衙受案。”

    “不!”男人重重地磕了个响头,“草民要告的官就是顺天府!”

    “你要告顺天府尹?”孟若愚缓和了语速,一字一句地问,眉心的疙瘩愈发深重。

    “草民的兄弟在年前因生计纠纷曾去顺天府告过,谁知府尹不但不为我们主持公道,还污蔑我兄弟偷盗,把他毒打一顿,关进了牢里,至今生死不知。”男人从怀里拿出状纸,双手捧上,哽咽着说:“草民所说句句属实,请大人救救我兄弟!”

    孟若愚拿过诉状,抖开来从头看起。

    原来这人还有个兄弟,两人一起在安化场做工。安化场是一季发一次工钱,上年末发工钱那日,兄弟俩不知怎地撞上了五城兵马司的兵丁,被殴打不说,还被讹去所有银钱。他兄弟成了家,年底没得开支,心有不忿,便上顺天府去报官,然而就此一去不回。隔了几日,有虔婆上门来劝他嫂嫂卖身赎人,他们才知他兄弟被按上偷盗罪投进了大牢。

    “咱们南城的人都知道五城兵马司那些兵老爷和泼皮没有区别,没钱花了便来抢我们这些良民,我只当是破财消灾,紧着裤腰带也能把冬天熬过去。可我嫂嫂怀着孩儿,衣食柴炭样样缺不得,我兄弟把家里能当的都当了,最后实在是没办法,才想靠官府要回一些钱。谁知道他们还打我嫂嫂的主意,我连夜把嫂嫂送回娘家,才躲过一劫。”

    那男人眼泪鼻涕一起流,随手抹了一把,“现在也不知我侄儿出生没有,也不知还能不能见到他爹。我们一家都没什么路子,一个多月来求告无门,听说孟大人清廉正直,是个好官,才想来碰一碰运气。”

    说罢继续“砰砰”磕头,“请孟大人救我兄弟一命啊!”

    孟若愚制止对方,折好状纸。

    三法司与六部官署里上衙点卯的钟声齐响,他站在御史台大门前,干瘦的身姿笔直如衙门里正堂前立着的那杆高旗。

    他看了一眼完全明亮的天空,低头道:“你站起来,跟我走。”

    那男人忙不迭地爬起来,一边用袖子囫囵擦着脸,一边小跑着跟上孟大人。

    不远处的飞还楼上,少年人横坐于栏杆,黑底白环的小蛇盘在他肩颈间熟睡。

    看到孟若愚走过应天门,他如瓷器般精致而冰冷的面容才迅速软和下来,朝阳映着他的笑容,灿烂如出一辙。

    他屈指敲着廊柱,哼了一首模糊的家乡小调,而后偏头扬声道:“上酒!”

    “来了。”

    顺天府在皇宫正北方向,东禅街中央。贺长期与顾横之所住的客栈在外城琉璃街附近,昨晚林远山也跟着他们住,三个人一大早赶过来十分不容易。

    拥堵的路况几乎把贺长期心里那点儿郁气都给磨没了,然而一见到他那倒霉弟弟,就忍不住开始磨牙。

    “大哥早。”贺今行与他们打招呼,神情十分无辜,“昨晚同你说过了的。”

    同来的还有晏尘水,也嘻嘻哈哈地叫“长期大哥”。

    “一个弟弟就够闹心的了,再来一个怕是要我命。算了算了,要去就赶紧去。”贺长期像挥苍蝇似的摆手。

    贺今行颔首道:“大哥不是要和横之一起去剑南路吗,趁着日头好早些上路,这事儿有了结果我再给你寄信。”

    “去什么去,我今天不走了,就在这里等着。”贺长期立在原地不动,看对方不解,又道:“你们若是两个时辰还出不来,我就去请大伯来捞你们。”

    他上手推轮椅,一边低声告诫:“你注意着腿,别让伤口撕裂。而且你和尘水都有功名在身,不必跪府尹,若那老东西真不要脸想动刑,你就赶紧高声喊‘救命’,大哥马上就来救你。”

    “还是别了吧。擅闯公堂是违律的,把你抓起来合理合法,到时候指不定谁捞谁。”晏尘水提醒他。

    “……”贺长期一噎,顿时不想和他说话。

    “大哥放心吧,我今早大致想明白了一些事情,略有几成把握。”贺今行忍俊不禁地说,让对方就送到这里,转眼看到跟在后面的顾横之与林远山,笑道:“不管如何,谢谢你们。”

    顾横之轻轻点头,抬手做了个碰拳加油的手势。

    晏尘水推着贺今行上前。

    值门的衙役问他们要干什么,后者摸着放于膝上的厚厚一沓诉状,朗声道:“报官。”

    衙役打了个呵欠,看了看他屁股底下的轮椅,“升堂是要跪着回话的,你这能站起来?”

    “我和他皆是新科进士,按律见官无需跪拜,见吏无需行礼。”晏尘水淡淡地说:“况且,民若举告,官府不可不受理,若超时不受理,衙门上下都得被处罚。”

    “哦,原来两位是进士老爷,失敬失敬。”衙役态度好了不少,让另一个衙役来帮忙把轮椅抬过门槛,又伸臂指引,“请随我来,不知是哪个刁民冲撞了两位?”

    “那可就要说上一会儿了。”

    后头三人看着他们进了衙门,也绕到侧边去,不约而同地瞄上了府衙旁边一棵高过围墙的大树。

    林远山却挠了挠头,说:“我这两天就得回去,不敢横生枝节,不然就一起进去了。唉,我去支点儿钱来吧,若真要捞人,总是要钱的。”

    “对啊,我倒没想到这茬儿。那你去吧,到时候真要花钱,花多少我之后给你还多少。”贺长期赞同道。

    “用不着,打点一个衙门能花几个钱。”林远山摆摆手,赶紧去最近的钱庄。

    贺长期也不在此时多计较,与顾横之一前一后,抱着树干,几下蹿上了树。

    两人趴在高处的两根树干上,正好对着大堂,大半个顺天府衙门里的状况一览无余。

    就见衙役带着贺今行与晏尘水进入仪门,转到侧廊上。

    贺今行觉得不对,停下问:“这位班头,我们是来报官的,为何不去大堂?”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自然是有内情的。”衙役笑了,“需教两位老爷明白,咱们大人在堂上,那就是最最秉公明断的,眼里绝容不得一粒沙子。”

    他习惯性四下看看,而后才低声道:“若是就这么直接升堂,不管两位老爷做了什么,都得按照律例来。该判的一定会判,该挨的刑一定会挨,该坐的牢也一定会坐,不会少一分,也不会多一分。”

    “那正好,我们唯一所求的,就是府尹能秉公明断。”贺今行听出他还有言外之意,但并不顺着他的话说,只笑道:“请班头带我们去大堂罢。”

    衙役摆了摆手,“您啊,还是没明白。”

    “不过你们是进士老爷,不懂这其中关窍也是正常的,我老莱今天就行个善举,先给两位好好说道说道。”

    “两位老爷来告官,不外乎是与人纠纷。第一,若是占理,那就少不了让咱们衙门去拿人。京畿这么大,小的一个人也就罢了,但还有那么多兄弟,出人出力总不能白跑吧?这一趟两趟,鞋钱、袜钱、车马费、酒食费、上锁费等等,靡耗可不少啊。”

    衙役伸出两根指头比了比,嘴巴几乎咧到了耳朵根,令他那张本就肥大的脸显得有些可怖。

    “第二,若是两位老爷不占理,那也没事儿,只要有……”他又比了比指头,嘿嘿笑道:“咱们也能让两位老爷变得占理。但是吧,两位老爷毕竟不占理,往大了说就是违法违律的,直接上堂是要被判刑惩治的。要扳成占理,这其中的花费可就不止咱们底下弟兄拿人的靡耗,还有往上疏通咱们各位大人的,笔墨钱、供纸钱、升堂费、录述费、判案费等等,不是小数目啊。”

    说罢微微躬身,向两人凑近了些,“所以两位老爷,是要告什么案子,占理还是不占理?”

    晏尘水看着他,说:“不对啊,你们这劳什子鞋袜车马酒食钱,还有笔墨供纸录述费用,不都是你们衙门该自备的。按《大宣律》,这一应开支皆由户部拨给、国库支出,而你们领了一分钱还不够,还要来勒索我们这些报案的,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你听你自己说的话,你们衙门还能把错的说成对的,把脏水泼到占理的一方头上,这难道不是扭曲善恶,是非不分?还敢说什么眼里容不得沙子,我看是被沙子糊住了眼才对!”

    衙役脸上的笑立刻淡下来,横声道:“咱们顺天府一直都是这个规矩,您出去不论问谁,都是这个章程。哪怕告到皇帝陛下面前,咱们也不带怕的。”

    “还敢拿陛下吓唬人。”晏尘水气笑了,“你是以为我们不敢告御状是吧?”

    “那你们去告啊!笑话,你也不打听打听,咱们顺天府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惹……”

    “纠治豪猾乃顺天府之职责。”贺今行忽地开口止住衙役的话,抬眼看着对方,平静地说:“请班头告诉府尹大人,草民是新科状元贺旻,今遇不白之事要请府尹大人明断。若是不立刻升堂,那草民只能转道去应天门前敲登闻鼓。”

    他将诉状递出去,衙役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接了。

    然后他又把证词证据交给晏尘水,再撑着扶手站起来,尝试走了一步,没有什么大问题,才松了口气,侧头微微一笑:“还请班头速度快些。”

    衙役满脸横肉跟着一抖,心下琢磨着这两个臭书生来者不善,身份不明,不好随意打发,便也打算先去禀报府尹大人再说。

    临走前拿鼻孔哼了声,“你俩等着瞧!”

    “好啊,骑驴看唱本嘛,我最擅长了。”晏尘水呛声道,转头见贺今行从自己水手里分了一半东西,正拖着腿慢慢地走向大堂。

    “慢点,慢点儿。”他不再与衙役多说,赶紧跟上去,小心翼翼地盯着贺今行,恨不得自己代对方走。看人稳稳当当走出半截,才放下心,转头去把轮椅搬上一起。

    “留在这儿指不定就被这帮没脸皮的给偷了,损失财物不说,还晦气。”

    两人在大堂等了约有一刻,忽地涌入两班如狼似虎的衙役,分列两边,各持水火棍点地杀威。

    “威武”之声乍听吓人,实则气力不一,杂乱无章。

    堂侧走出一名穿紫色官服戴乌纱官帽的中年男人,不紧不慢地到公案后坐下;随他出来的两名青袍官吏,一人侍立在他侧旁,一人落座书记席。

    紫袍拿起惊堂木一拍,瞬间满堂噤声。

    贺今行与晏尘水便一起行拜礼。

    “草民贺旻。”

    “晏辞。”

    “拜见府尹大人。”

    府尹将一直捏在手里的诉状放于公案上,第一句话却是:“本官姓齐。”

    他的声音温和,气度儒雅,若是完全不了解他的人,定会把他当作哪家名门书院的教书先生。

    显然两个少年人并不会被迷惑,只再次齐声称了一句“齐大人。”

    晏尘水以极低的声音说:“他这个齐,应该是‘浮山齐’。”

    贺今行亦悄声回道:“与此事无关。”

    不管他姓什么,到这公堂上,就只是顺天府尹。

    齐府尹颔首:“状元郎不愧是状元郎,折了腿,还要为不相干的人来状告公堂。冲你这份心,本官准你坐下回话。”

    “谢大人体恤,但草民尚未任职,在大人面前理应肃立。”贺今行并不坐,而是拱手道:“旻此告,专为请大人重审诉状所列的一系案件。”

    “嗯,你的诉求我看到了。但是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早已结案。有当事人签字画押,有检校记录存档,也有大理寺复核盖章,你说重审就重审?”齐府尹笑道:“本官倒是愿意为你行个方便,但国法不允许啊。”

    贺今行却面无表情,直视着他,说:“弄虚作假,威逼利诱,屈打成招,死无对证。审判手段如此下作,哪怕当事人签了字画了押,又怎能算结案?”

    晏尘水接着道:“况且我们带有当事人翻供的证词与可证明案件判决不当的证据,按律可以申请重审,绝非无理取闹。”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大堂安静下来,半晌,齐府尹的声音再次响起。

    “证据?证词?”他仿佛将这两个词在嘴里咀嚼了一番,笑意不减,“呈上来。够不够得到重审的标准,还得看看再说。”

    青袍官吏立即下堂来取了东西上去。

    贺今行再道:“证词皆是草民亲手所得,亲眼见当事人写下,并进行过初步验证,十数张皆没有一字言过其实。五城兵马司诸多兵丁欺男霸女,横行乡里,已作乱多时,被祸害者从半身残废到家破人亡俱有。”

    “白纸虽薄,沉冤却重,血泪涕其上,闻者皆不忍。”他躬身长揖,“请大人为他们雪冤。”

    晏尘水与他一齐作请,起身却道:“字据与账目皆乃我二人誊抄,原件存于别处。大人尽管随意查看,要是不小心弄坏了,完全不要紧。”

    正附耳与府尹交谈的青袍官吏顿时怒道:“简直胡来,那咱们大人怎知是真是假?”

    贺今行:“是真是假,诸位大人心里应该都有数。”

    “你!”青袍指着他再斥,自家大人却抬手打断了他,他遂闭嘴,剜了一眼堂下两人。

    齐府尹站起来,拿着一张供词再看,叹道:“确实是令观者落泪啊。”

    “请大人下令重审这一系案件。”

    “不,本官的意思是,两位不愧是新科进士。这文采出神入化,落笔用情饱满,编得一手好故事啊。”齐府尹放下供纸,一拍惊堂木,“身为朝廷预备官员,却私下聚党闹事,曲解判决,诽谤官差,居心何在?左右,还不拿下!”

    两班衙役齐声应是,举起水火棍。

    “慢!”贺今行高声喝道,围上来的衙役俱是一滞。

    他盯着府尹,“大人当真要在公堂之上污蔑我二人,以私废公?”

    顺天府衙外的大树上,贺长期埋头捶了一下树干,“我就知道,他肯定不会听话。嘴上答应得好,转头就当耳旁风,再管他我就是猪!”

    生完闷气再抬头去看,大堂里的局势却骤然变换。

    “这府尹想干什么?”他悚然一惊,当即要直接跳进府衙。

    却被旁边的顾横之及时地拉住。

    后者在唇前竖起一指,然后向下指了指。

    贺长期顺势看去,一名着紫袍的老者带着一名男子从远处走来。

    大树因上头少年的动作,抖落一阵绿叶。老人似在沉思之中,自树下走过,沾了几片叶子也没有发觉。

    恰有风起,轻轻拂过他漏在官帽外的白发。

    就仿佛在明媚春光里,淋了一场刹那便歇的雨。

    孟若愚大步流星走进顺天府的大堂,短短扫视几眼,便看清了局势。

    “公堂私刑,齐子彥,你也敢!”

    “孟大人?”齐府尹升堂以来第一次变了脸色,“你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

    “你且别管我为什么来,先抬头看看你头顶上的牌匾。明镜高悬,你敢扪心自问,做到了几分?”

    “孟大人。”贺今行叫了声,对于孟若愚的到来亦震惊无比。

    “你们不要插话。”孟若愚一展袍袖,刚迈出脚步,两班衙役便纷纷散开让路。

    这些老油子都知道右都御史就是茅坑里的臭石头,踢一把都硌脚,没人想触他霉头。

    他径自走到公案前,抄起供词一张张看过。

    “孟……”青袍官吏想要拿回去,被他盯一眼,便讪讪地收回手。

    “岂有此理!”孟若愚将供纸摔到公案上,怒道:“这五城兵马司真是伤天害理,恶贯满盈。”

    齐府尹神色变幻一阵,不虞道:“孟大人,这些都是本府所治案件,皆早已结案有了定论。你看几张刁民所编造的供词,便在本府的公堂上大放厥词,未免太不把本府放在眼里了吧?”

    “怎么,五城兵马司罔顾国法,践踏人伦,骂不得?我不止要骂他们,我还要连你一起骂!”孟若愚指着他鼻子骂。

    “百姓来告,你不问是非曲直,便强按罪名,逮捕下狱,还要逼良为娼。齐大人,你也是天子门生,三品命官,口称府台,身服紫衣,端的是衣冠楚楚,干的事却禽兽不如。”

    “孟若愚!你血口喷人!我敬你德高望重,你别蹬鼻子上脸、太过分!”齐府尹也绷不住回骂,额上青筋暴跳,逼着自己忍了又忍,才寒声道:“孟大人,我最后说一遍,怎么处置五城兵马司相关案件是本府的事。你只比我高半级,且顺天府非御史台下属,你要跨衙门来作威作福,就是僭越!”

    “你领朝廷俸禄,受百姓供养,不思善牧黎民,还报天恩,却勾结五城兵马司,随意拘捕百姓,制造冤假错案,如此贪赃枉法,颠倒黑白,为害一方,与国贼何异?”

    “国贼谁人不可骂?谁人不可唾弃?谁人不可戳你脊梁骨!”

    “你,你,你……”齐府尹指着他,仪态尽失,最后疯也似的叫道:“我和你没完!”

    孟若愚目光如炬,寸步不让,肃声道:“你不说我也不可能饶了你,我堂堂宣京,天子脚下,岂容尔等奸佞横行。百姓治不了你,我来治!”

    第084章 六

    贺今行与晏尘水从顺天府衙出来的时候, 都有些发懵。

    孟若愚以快刀斩乱麻之势,逼着齐府尹当堂重审了跟着他前来的那个男人的案子,释放了后者被关在牢里的兄弟。

    那男人看到自己两个月前还健壮如牛的兄弟此时却形容枯槁, 再回忆起这段时日提心吊胆四下求人的辛酸, 忍不住嚎啕大哭。被衙役驱赶后, 才将人小心背上, 出了衙门后向孟大人道谢。

    “不必了。”孟若愚从袖袋里掏出一吊钱,放到男人兄弟怀里,“去悬壶堂好好看看吧。跟他们说是我让你们去的, 若是钱不够,就先佘在我账上。”

    而后点了点晏尘水, “小贺腿脚不便, 就由你跟我去一趟御史台,我还有些话要问,你也顺便再做些细节补充。”

    他片刻便安排好了各人的去向,然后拂袖即走。

    “哦、哦。”晏尘水回过神来,赶紧跟上;他看着年轻力壮,却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老人的速度。

    眼看这两人就要离开, 贺今行不得不出声叫道:“孟大人!”

    对方回首皱眉道:“何事?”

    贺今行咬着唇,脑子里思绪杂乱, 根本没想好该怎么说。

    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孟若愚会出现在这里。他与嬴淳懿说“我来做”的时候, 所打算的确实不是去说通孟若愚,而是自己来做这个引子。但他相信对方会认同自己的决定。

    他有他的方法,并非意气用事, 公堂上的针锋相对也一步一步地按着他的预期发展, 只要府尹将他缉捕入狱——

    然而孟若愚来了,在最关键的时候出现, 几乎完全推翻了他的计划。

    为什么?

    他不自觉攥紧了拳头,感觉到指尖在发抖。

    “积弊非一日之寒,要解决也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他将手背到身后,千言万语皆不能道,最后只能隐晦地化作一句:“孟大人,您保重身体。”

    “年轻人,”孟若愚微微一笑,镇日里不苟言笑的人陡然露出温和的一面,竟也毫不违和。他抬了一下手,指向贺今行的腿,“这话也送回给你。”

    晏尘水站在他身边,也说:“对,今行你赶紧回去吧,中午别忘了喝药。我跟着孟爷爷弄完就回来。”

    贺今行点点头,看着一老一少走远,眼前天色陡然暗下来,街上青砖府墙皆是影影憧憧。

    他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脊背撞上一只宽大的手掌。

    “怎么了?站晕了?”贺长期把他的轮椅推过来,扶着他坐下。

    贺今行吐出一口浊气,稍微缓和了些,说:“腿有一点疼。”

    下一息,果不其然地被大哥叨叨:“让你注意,你不听,发作起来知道痛了。”

    “坐一会儿就好了嘛。”

    一直沉默着的顾横之却递给他一条手帕。

    他笑容一滞,摸上额头,才发现满是汗水。

    那对兄弟准备去悬壶堂,一个赛一个地瘦如柴,贺长期看不过眼,想送他们过去。恰好林远山回来,揣着暂时没有用武之地的银票说:“要不去我们商行的医馆吧,比悬壶堂近多了。”

    但前者又担心自家一不注意就出幺蛾子的弟弟,犹豫不决。

    顾横之说:“有我。”

    贺长期便放下心来,由林远山带路,从那男人背上接过对方的兄弟,稳稳地迈开步子。

    这厢两人回到千灯巷,贺今行调息停当平静下来,才轻声说:“谢谢啊。”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来,顾横之在他身后,抿着唇“嗯”了一声。

    携香来开了门,裴明悯正在院中与张厌深交谈。

    见他们回来,少年笑道:“好你个贺今行,咱们皆为同窗同科,有事却独不叫我。是瞧着我上午送阿拙出城,不能及时来逮你们了。”

    贺今行知他们上午的事瞒不过对方,也笑道:“只是去顺天府衙走一遭罢了,唾沫都没费上二两,何需裴家明悯出手?”

    顾横之向院里其他人抱拳以作招呼,接过携香搬来的椅子,道了谢,放到边上坐着,安安静静地闭上眼晒太阳。

    “我知道,你是怕我难做。但你我心无私欲,身正影直,何惧流言?”裴明悯笑着摇头,又问:“结果如何?”

    “不好说。”贺今行略作整理,将上午所见所闻皆细细复述了一遍。

    裴明悯与张厌深听完,皆露出思索的表情。

    后者慢声道:“五城兵马司流毒已久,又与顺天府勾结,沆瀣一气,害民不浅。今日撞在孟若愚手里,也是纸早晚包不住火。”

    他似想起了什么,再道:“孟公乃是中庆早年的进士,为官几十载,历经两朝,刚硬的脾气就没变过。去岁末谏诤不成,想必憋着气,今次定然要掀翻五城兵马司与顺天府这一整个大摊子。”

    “不过,五城兵马司历经一轮裁撤,甚至换了指挥使,想必没顺天府那么头痛。”

    贺今行自说起此事,眉头便没展平过,“我和尘水商量过,若上告不成,便要想法激怒顺天府尹,坐实他滥用职权以私废公的罪名,再托我大哥他们上诉刑部,由此牵扯出一众旧案,直接在刑部重审翻案,最后反过来将他革职问罪,一步一步徐徐图之。可谁知孟大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巧在衙役要逮捕我们的时候来了。”

    “怪哉。”裴明悯也决奇怪,分析道:“我听我父亲说,孟大人前两日告了病假,若他今日销假,晨间应当是直接上衙。三法司与刑部衙署相近,出入往来官吏众多,那男子竟能直接拦下孟大人,想必是受了指点,事先认过人的。”

    他说完,又有些后怕,“不过你和尘水也忒大胆,顺天府的大牢不亚于虎穴狼窝,你俩就这么把自己送进去,被狱吏勒索都是轻的,若是直接上刑,可怎么办?”

    “我俩有进士功名在身,若无实证,谅那府尹不敢轻易动刑罚。”贺今行安抚似的笑笑,抬手指了指天,低声道:“况且我隐约有一些猜测,朝廷也打算处理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虽这两处官官相护,但只要再往上,到三法司一级,想必是不会为难我们的。”

    张厌深听到这儿,目光转向他,面带赞许地颔首道:“不错。”

    “嗯?”裴明悯来回地看他们两回,觉着自己仿佛错过了什么,沉吟许久,恍然大悟:“我忽然想起来,五城兵马司原指挥使姓秦,是秦相的表侄,但就在不久前被撤了职。”

    “而这一轮裁撤,看似是精简冗员,提高单人俸禄。但国库紧张,朝廷可未必愿意拨出这一笔不必要的钱,而提俸的圣旨已经发下,要有正当的理由废止,那五城兵马司还得再出大纰漏才行。”

    张厌深也笑着对他点头赞许,“比如留下的诸多兵员只是表面光鲜,实际私底下作恶多端,案底累累,论律当下狱法办。”

    裴明悯合掌道:“对,五城兵马司与顺天府民怨既成,朝廷想动手,需要的只是一个契机——有个人把他们干下的勾当捅到台面上。”

    贺今行说:“我本想做这个人,也差点成功,但孟大人出现了。”

    张厌深见他神色郁郁,也敛了笑,问道:“你们可能想明白为什么这个人最终成了孟若愚?”

    两个少年人对视一眼,沉思片刻,再齐齐摇头。

    贺今行心中哀伤,轻声道:“明明我也可以。”

    “不,你不行。”张厌深却直接驳了他的话。老人看到少年神情茫然,心有不忍,但仍然坚定地说道:“因为你只是一介进士,哪怕有个状元的名号,但此时连正经官员都不算,哪里比得上孟若愚的分量?”

    “五城兵马司乃朝廷上下心照不宣的恩荫养老之地,往年兵丁为非作歹之事也屡见不鲜,难道皇帝不知道吗?皇帝一直忍到今年才动手,为什么?因为兵马司的耗费一年比一年多,国库吃紧,再也供养不起了。”

    他语调沧桑,勉强站起来,身体已然比声音更加苍老。

    “当皇帝愿意养着这些蠹虫的时候,五城兵马司就是他御下的恩典,而当他不想再养的时候,这些人就都是累赘。但他若直接下旨让这些人滚蛋,必定会让臣下心寒。所以他不止不训诫,他还下旨提俸,还要施恩。”

    “但国库拿不出钱,这恩典终究只是镜花水月,在泡沫被戳穿之前,就必须要有人来完成你们先前所说的,将五城兵马司做过的腌臜事摆到台面上来。他们负了天恩,皇帝便能合情合理地废除提俸的圣旨。”

    “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秦相知道,所以他撤了自己的亲信,五城兵马司编制里最大的指挥使;但到此为止了,再继续就是给人递捅他自己的刀。裴相也知道,所以他此时依旧按兵不动。他们都不会出这个头,都在等,等谁忍不住,来做这个出头鸟。”

    “或许按照皇帝一开始的设想,你是有资格做这个人的——我猜他是想把兵马司削一层皮就够了,还能留待日后再用,而顺天府就只是捎带。”

    他慢慢地转身看向贺今行,叹道:“但有人不愿意。约摸是觉得你的分量不够重,气性不够烈,不能将天捅穿,不能让他们有机可乘。”

    “老师。”贺今行失声叫道。

    张厌深毫不留情:“再纵观这整个朝堂,一半姓秦,一半姓裴。夹缝中的几个摇摇摆摆,有捅破青天的魄力与胆气的,只有孟若愚。”

    裴明悯听到那个“裴”字,微微睁大了眼。

    张厌深低下头,看着贺今行,“你现在明白了吗?”

    “我,我,”少年也看着老人的眼睛,喃喃道:“我并非一点不明白。可孟大人七十多了,风烛残年,仍一心为公为民,为什么一定要推他到无可回头的境地。”

    为什么。

    第085章 七

    第二日。

    戌时将过, 群星满天。

    贺今行告别孟奶奶,看着合拢的门扉,有些出神。

    “过几日再来吧。孟大人最近估计忙得不得了, 明日都不一定能按时下衙。”陪他同来的贺长期说着缓缓推动轮椅。

    “不!”他按住椅轮, 不自觉提高了声量。感觉到身后人猛地顿住, 他回过神, 抹了把脸,侧头说:“抱歉,大哥。明日就是朝会, 我想再等等。”

    连着两个晚上都没能等到孟若愚,令他的心绪无法完全平静。

    贺长期转到他跟前来, 静静地看着他, 目光带着疑惑与关切。

    两人对视半晌,前者叹息道:“我不明白你这么执着要见孟大人是为什么,不过大哥陪你等就是了。”

    贺今行怔怔地叫了一声“大哥”。

    “我让你不要什么事都掺和,你不听,我能怎么办?那我只能顺着你呗。”贺长期把他腿上那张半滑落的小花毯盖好,说:“不知道孟大人什么时候才回来, 你在这儿等,我去买点热食。”

    巷子口竖着石灯, 荧荧烛光只能照亮周遭三尺, 但当少年走过时,拖在地上的影子却陡然变得清晰。

    贺今行盯着贺长期的影子出神,直到另一道脚步声响起。

    右都御史带着满身疲惫下衙归家, 见自家门前有人, 便直截了当地问:“年轻人,你也是在等我?有事就说罢, 不要绕圈子。”

    他的嗓子哑得厉害,但精神不见半分萎靡。

    贺今行的心绪忽地就安定下来,拿开毯子站起来,也不多寒暄,径自拱手道:“晚生是想问,明日朝会,大人作何打算?”

    孟若愚答道:“自然是按律参劾进谏,如实上奏。”

    “关于五城兵马司与顺天府之事,大人准备怎么说?”

    “你这是想打听我的奏疏内容?”

    “若是不可说,大人便当晚生唐突。”

    “我孟若愚自忖光明磊落,所言所行皆不怕人知晓,告诉你也无妨。我会奏请陛下彻查两司,将一众罪首连根拔起,按律法办,以公示天下。”

    “可这两司牵连甚广,陛下未必会同意彻查,其他被触及到利益的朝臣也很有可能会因此攻击大人。”贺今行斟酌着说:“或许有更温和一些的方式,能达到同样的效果。”

    “温和?但凡读过几本史书,便知古往今来,朝廷斗争皆是波诡云谲,无处不藏杀机,何时有过‘温和’二字?我看你也不似仁厚到庸懦的人,怎会有如此天真的想法。”

    “晚生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以为手段温和一些,或许能少些纷争、少些牺牲。”

    “本官身任御史几十年,参过的人上过的疏不知几何,桩桩件件无不涉及利益与人命,没有一件事是能温和解决的;哪怕一时被压下,也终究会更加猛烈地爆发出来。而这些人中不乏恨我的,想要我死的,我都知道。但那又如何?我棺材早已备好,除了家中老妻再无牵挂。但她理解我,且她一贯坚强,没了我也能活下去。”

    孟若愚的语速快起来:“年轻人,你与尘水既敢到顺天府对簿公堂,便应该知道五城兵马司与顺天府的积弊绝无轻易解决的可能,也应该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何故此时却畏畏缩缩?”

    “如果此次出头的是我和尘水,那不管发生什么,都由我们来扛。我不怕,尘水也不怕,因为我们早就考虑过后果,我们是心甘情愿。”贺今行也有些激动,“但大人不同。”

    他不忍直言,轻声道:“我希望所有人都有选择的权利,且在做出选择之前,都能清楚地明白自己将要面临的是什么。不论前程是锦绣灿烂,还是火海刀山,都能不被外力所裹挟,遵从自己的本心而行。”

    孟若愚定定地看他片刻,说:“那我告诉你,能驱使我孟若愚的,从来不是哪一人哪一派。不论是否有人设计这一遭,都不会改变我今日的决定。有人求到我面前,我会这样做,没人来,我还是会这样做。”

    他的嗓音干涩,吐字费力但毫不凝滞;如同他的眉头总是皱着,却从不怨天尤人。

    贺今行看着老人干瘪的皮肤与嶙峋的头颅,就像是一棵老树,坚硬的树心里层叠着过去的荣光与风霜,却分毫不显于外。朝廷需要一把火,他便甘愿将自己做成柴。

    少年心中酸涩,不想落泪,便抬头望天。

    群星不言,心声难返。

    他的肩膀上忽然搭上了一只手,老人的声音在他身前响起,“五城兵马司与顺天府看似只祸于一隅,但流毒深远,实则腐蚀着整个朝廷。若不及时剜骨去毒,最终必然危害天下,后果你扛不起,我也扛不起。能扛起这个天下的只有天子,天子的脊梁不弯、不歪,这天才不会塌。而我等做臣子的职责,就是支应天子,乃至在必要的时候为天子正骨。”

    “后生,我行我事,不必为我难过。”孟若愚拍拍他的肩,难得露出一丝微笑,对他说:“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今日的话,做个有始有终的人。很晚了,回家去罢。”

    少年人再无他言,肃然叠掌躬身道:“先生保重。”

    先生在家门前回头,“你距上任还有些时日,若无事,便来把我那些藏书看完。”说罢微微抬手向少年人挥了挥。

    浩荡星光似降落在那身清紫官服上,令贺今行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贺长期将一只温热的素饼放到他手里,说:“这下可以走了吧?”

    夜市渐至最热闹的时候,两人穿过炭火烟气与食物香气缭绕的街道,买了些晏尘水喜欢的吃食。

    这样平淡而温馨的氛围令贺今行轻松不少,以致于自家大哥问起刚刚他和孟大人说了什么的时候,他坦诚道:“我从孟大人那里学到了一个道理。我以前在西北的时候,看到同伴受了伤,就总仿佛伤在自己身上,痛得不行,不敢多看伤口,又怕它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没能好转。因此我总是想要找到更多更有效的药,让他们的伤能更快地好起来。现在想来,这是本末倒置,我应该要保护他们,让他们不受伤才对。”

    贺长期听了这番剖白,却问:“如果真是伤在你自己身上呢?”

    “呃。”他仰头去看对方,梗着脖子,不假思索地说:“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忍忍就过去了。”

    “伤自己就不怕了是吧?就你现在这样跟个小瘸子似的,好意思放豪言去保护别人?”贺长期敲了一下他的额头,有些恨铁不成钢,“别琢磨有的没的,赶紧好起来才是正事。我这个做哥哥的照顾你天经地义,但我逗留不了几天,之后总不能一直麻烦晏尘水来推你扶你。”

    “大哥说得对。”贺今行飞快地点头,想了想又问:“大哥要去哪儿?”

    “别光点头,好好践行才是。”贺长期知晓他的脾性,忍不住反复叮嘱,“不是早先就和你说过,我要和横之一起回南疆。”

    “可是南方军多游骑,并不适合大哥。我以为大哥会想去西北。”贺今行想起对方在小西山的种种表现,确定无误。

    他再次仰头,毫不迟疑地说:“哥,只要你想去,我就想办法让你去。”

    贺长期差点脱口而出“家里肯定不会同意”,但看着兄弟完全不似玩笑的神情,心中本就不牢靠的打算又开始动摇,几息后犹豫道:“再说罢。”

    兄弟俩交谈着走远,在他们身后,星子渐渐隐匿。

    东方破晓,到了三月十五,朝会日。

    崇华殿里,明德帝展臂而立,一众侍从为他穿戴上袍服冠冕。

    顺喜从殿外匆匆进来,上前低声禀道:“陛下,孟大人已到端门,是否要宣他前来?”

    皇帝抬起两指,顺喜便向身侧跟着的小内侍示意,后者躬身要退。

    “慢着。”明德帝叫住内侍,挥退身遭的宫人,叉着腰来回踱了几步。然后揉了揉眉心,疲倦道:“算了,直接上朝。”

    “这……”顺喜迟疑片刻,看着他的面色欲言又止,遂应声道:“是。”

    第一缕朝霞还未照到崇和殿,皇帝仪仗便落至御台之上。

    群臣早已做好准备,礼毕,便有序上奏。

    科举已毕,各级官员擢贬迁调已定,各地春耕也已进入尾声,礼部吏部户部等诸司皆进行了汇报,最后轮到钦天监。

    “臣等观测天象月余,终于择定和亲之期。本月廿一,天地交泰,百无禁忌,诸事皆宜,乃大吉。”

    时间早已定好,此时不过公之于天下。

    明德帝颔首道:“日子既定,诸司都给朕绷紧了,别到了才出些纰漏。朕要正式收裴芷因为养女,赐封公主,记在皇后名下,钦天监拟几个吉祥的封号上来。至于嫁妆,规制再往上提半级,都要最好的,以示朕对吾儿的爱重之心。”

    钦天监监正领命,户部尚书谢延卿出列道:“陛下,公主爵位乃是最高规格,嫁妆靡耗已然不小,再要加码,这……”

    皇帝再次揉了揉眉心,不耐道:“这笔账不走国库,从朕私库走,行了吧?”

    然而国库与皇帝私库有何分别?谢延卿仍是忧虑不已,“陛下……”

    话刚出口,裴孟檀便道:“谢大人,吾私以为陛下所虑极是。和亲重在一个‘和’字,‘和’乃平衡之意,但表面的平衡需要背后的实力做支撑。公主出嫁携有丰厚的嫁妆,既可向北黎昭显我朝国力,亦能表示我朝对此次联姻的看重。虽耗费多了些,但这显然是值得的。况且多出的花费由陛下私库所出,不占百姓赋税之利,”他转向皇帝,作揖道:“陛下仁德。”

    最后问秦毓章,“秦大人怎么看?”

    后者淡淡地回了一句:“裴大人所言有理。”

    话已至此,谢延卿只得抖着手合拢,向皇帝一拜。

    明德帝顺了口气,说:“那就这么定了,诸卿下去各行各事,到此散朝罢。”

    众臣恭送,却有臣子不拜不揖,而是跨出班列,“陛下,臣尚有奏。”

    见明德帝不理会,孟若愚再次喊道:“陛下!”

    声高语厉,在场所有人俱是一震,顿在原地;刚起身要走的皇帝也不得不坐回宝座。

    孟若愚双手举至额齐,奉上一本奏疏,“请陛下览阅。”

    明德帝捏着鼻子让顺喜取了奏疏上来,握在手里却没看,而是先发制人:“若是五城兵马司与顺天府勾结为祸之事,卿这两日连上三道弹劾的折子,朕已知晓,也已着贺卿去查,此时便不必再说了。”说罢给底下的刑部尚书使了个眼色。

    贺鸿锦便道:“孟大人,刑部奉陛下之命,已在昨晚将齐子彦等顺天府与五城兵马司的一应涉事官吏革职查办,清出的诸多冤假错案也已在重审之中。”

    “既然陛下已将其法办,那臣便按下不表。”孟若愚抬头盯着皇帝,肃容道:“但臣要参的不只是这两司。”

    明德帝将他的折子放到御案上,示意他可以开始说了。

    孟若愚双手持笏,再度躬身行礼。

    “顺天府与五城兵马司,最高官员品级不过五品,在朝官遍地的京城可谓不值一提。是谁给他们的权力,能如此贪赃枉法,草菅人命?是谁给他们的底气,敢官官串通成奸,结党为营?又是谁给他们的荫蔽,为非作歹数载,百姓怨声载道,却没有半点消息上达朝廷?”

    “你的意思是,这两司背后还有主使?”皇帝捏起一枚铜钱,转于指尖。

    “是。齐、秦已为国贼,但与其背后之人相比,犹如蚊蝇与虎豹之别。齐、秦虽革职下了狱,而这些更大的国贼却尚在朝中,就站在这座殿里。”

    “孟若愚,你休得胡说!”傅禹成出言驳道:“什么蚊蝇虎豹,五城兵马司与顺天府诸罪员有罪,又与我等何关?你空口白牙就要将‘国贼’之名扣到在场所有人头上,真是可笑!你若有指认什么‘背后主使’的证据,当堂拿出来便是,我傅禹成还能替你参上一本;若是没有证据,就休要在此胡言乱语,借机影射同僚。”

    孟若愚仍然看着皇帝,沉声道:“陛下任命臣为右都御史,身兼正君道、明臣职、砭时事之责,臣为何不能言?臣所言皆出事实,一字一句发自肺腑,无一丝一毫夸大,臣有何不敢言?”

    他冷眼瞧向傅禹成,再环视列位同僚。

    “倒是你,傅大人,还有诸位大人,你们敢扪心自问,五城兵马司里就没有一个与你们沾亲带故的兵员,挂着职,吃着饷,不为宣京城治出半分力,还要横行霸道欺压乡里?顺天府就没有一次为你们家人亲眷徇过私,违了律犯了法,却明着暗着轻轻放过,甚至还要对受害的普通百姓倒打一耙?”

    “满廷朝官,食君禄,攫民膏,有几个是真正为君分忧、为民谋福,而不是为一己之私欲,来争权夺利?”他慢慢转了一圈,目光回到龙椅之上,“陛下,难道我不该参劾他们?”

    “这满朝文武皆由科举考评取贤而来,在朕眼里不乏国之栋梁,大宣的柱石。可在你孟若愚看来却都是虎豹豺狼,难道只有你孟若愚一个人是忠臣良臣?”皇帝把铜钱捏在手心,磨着牙道:“好一个忠良,口口声声为朕分忧,就是在此抨击朕的班底?”

    “那臣敢问陛下,什么是忠良?难道捧着顺着陛下,将奢靡成性夸做仁德,将宠信奸佞夸做仁德,将懒功怠政夸做仁德,就是忠良,就是为陛下分忧?陛下好仁德,以致于皇天脚下竟有如此多冤假错案,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却求告无门,登闻鼓、御史台犹如虚设,高官要员以权谋私祸乱朝纲,还要表现出一副歌舞升平的气象。”

    明德帝一把扔下手中铜钱,怒目而视,“孟若愚!”

    “陛下!”孟若愚的音量更高,“粉饰太平能一时,却不可能一世,皇城根尚且如此,莫说京畿之外!”

    他撩衣下跪,掷地有声,“重明湖畔本是风调雨顺之地,却有人填沙引洪害民无数,连赈灾银都被贪墨大半,罪魁祸首按律当斩,陛下却轻轻揭过只判流放,叫百姓如何能对朝廷信服?边关将士为国守土,本该优待厚待,军饷却一再克扣拖延,连最基本的温饱都保证不了,叫将士如何甘心为朝廷卖命?如此种种,数不胜数,皆是沉疴。此时不发作,只因我大宣国祚绵远,积累深厚,但长此以往,必有药石无医之虞。”

    他重重磕头,“到那时,国将不国啊,陛下!”

    裴孟檀打断他,严声道:“孟大人慎言,国运岂可轻谈。”

    “我看你是迷障了。”明德帝豁然起身,怒而斥道:“朕身为天子,上承天命,下召万民,治国理政,自有道理。你一介言官,不识庶务,懂什么是治国?你身为臣子,读遍经史,眼里可还有朕这个君父?如此狂言蔑上,悖逆妄行,与贼子何异!”

    天子一怒,满朝为之震慑,尽皆噤若寒蝉。

    只有立于首位的秦毓章,低眉垂眼,一如朝会开始时的模样。

    孟若愚亦如遭雷击,静默良久,才怅然道:“正是臣视陛下为吾君吾父,所以才斗胆直言谏之。既然陛下视臣为忤逆,臣从此便是有君无父,也不敢再厚颜忝列朝班。”而后磕了一个响头,“臣孟焉,就此拜别陛下。”

    皇帝怒极反笑:“你这是以辞官来威胁朕?孟若愚,你好大的胆子!”

    “臣不敢。”孟若愚将官帽取下,放于身旁,再次叠掌磕头,“是臣不能尽到为臣的责任。”

    “陛下,愧杀臣也。”

    他慢慢站起来,将脊梁抻直了,却肉眼可见比来时更加佝偻。

    “孟大人……”晏永贞想要拉住他,他轻轻摆手,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出宝殿。

    他在上朝前竭力束得齐整的满头白发,仍有几缕脱了发簪束缚,飘动于微风中。

    群臣注视着他,直到他跨出崇华殿的大门,软倒于地。

    瘦如柴的骨头轻飘飘地倒在殿前青砖上,却在群心中砸出了如山陵崩倒的声响。

    “孟大人!”

    明德帝看着朝臣涌向殿门,绯紫官袍融作一团,眼前骤然一黑,不可自制地向后趔趄一步。顺喜赶忙搀住他,惊叫道:“陛下!”

    他强撑着摆手,从牙缝里传出命令,“传太医,朕不准他死!”

    顺喜立刻高声唱道:“传太医——”

    朝会自然解散,裴孟檀带着人将孟若愚移去端门的直房;内侍们抬着皇帝回了抱朴殿,走前奉命叫上了秦相爷。

    “陛下是气急攻心,怒火上头,臣开副清心宁神的方子,三五碗汤药便好。”太医为皇帝诊完脉,劝道:“但恕臣直言,陛下还是少动怒的好。”

    明德帝闭着眼,微微颔首,太医便自觉告退。

    殿里的宫人也悄无声息地退到殿外。

    又过许久,明德帝忽地开口说道:“先帝在时,有诸位兄弟如珠如玉,朕只想着做个闲散富贵的王爷,从未对这把椅子有过任何想法。”

    他语调极慢,像是尚未缓过神,又像是沉浸在了回忆之中。

    “可谁知他们争得那么厉害,一朝同归于尽,皇位竟轮到了朕头上。”

    “朕刚即位时,底下朝臣面上不显,但心里怕是都在说朕无才无德,是撞了大运,才能继承正统。”

    “朕都知道,但朕自认大度,由着他们私下议论,从未因此苛责过任何一个人。”

    “朕即位十五年,兢兢业业,没有一日敢放心大胆地睡个好觉,就怕大行之后,无颜去见先帝。可今日,却被历经两朝的老臣指着鼻子骂。”

    “毓章啊,你说朕,是不是真的有哪里出了差错?”

    下首静坐半晌的秦毓章听到问询,才起身回道:“陛下不争而得,既可证明陛下乃天命所归。”

    他顿了片刻,再道:“孟大人是高山之石,光风霁月,天地可鉴。但孤高太久,不沾泥地,难免脱离实际,不知幽微处的艰难。”

    “陛下何必与他计较。”

    “是啊,陛下。孟大人向来刚直,转不过弯儿,何必与他计较。”顺喜也捧着宝匣上前来,一面轻声劝慰,一面打开匣子,“陛下,该进仙丹了。”

    明德帝叹了口气,端起手边的银碗,碗里是专门服丹用的红泉水。正欲饮时,便听见一个小内侍在殿外轻声喊“陛下”。

    皇帝一眼扫过去,内侍吓得“扑通”跪地,抖着声音道:“启禀陛下,孟大人……卒了!”

    顺喜没来得及制止,立刻心道糟糕。

    就见明德帝闭了闭眼,然后一下子将手边所有东西都摔了出去。

    秦毓章立于原地,不躲不闪,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银碗,丹匣,连带仙丹,尽皆滚到他脚边。

    第086章 八

    顺喜小心带上抱朴殿的大门, 不发出半点声息。

    三四个小内侍前来搀扶着他下到丹墀,先前禀报孟若愚离世的小内侍正在一旁直挺挺地跪着,看到他, 膝行前来, 抱着他的腿哭道:“老祖宗, 小的知错了。”

    他没有踹开这个小徒弟, 闭了闭眼,压着声音斥责道:“不长记性!”

    “我嘱咐过你们多少回,万勿在陛下进丹时打扰, 要因此伤了陛下龙体,你们有几个脑袋能顶得住?”

    “小的知错, 小的该死。”那小内侍松了手, 左右开弓,哭一句自扇一巴掌,白嫩的脸上没一会儿便见肿。

    其他几个跟着的内侍也纷纷垂首肃容,一时只有清脆的巴掌声不断。

    半晌,顺喜长出一口气,“行了, 错已铸成,就算把你这张皮扇下来又有什么用?好在陛下仁德, 不与你计较。你这段时日就别在御前呆着碍眼了。”

    “谢陛下, 谢老祖宗。”那小内侍停手磕头。

    顺喜摇头,瞥见一黑衣挎刀的人影走过来,遂敛了神色, 低声道:“陈统领回来了, 陛下正在打坐。”

    “喜公公。”陈林回了礼,颔首以示知晓, 大步不停。

    顺喜皱眉回头,只一瞬,目光便从对方的背影移到料峭的飞檐,再到无垠的高天。

    长空碧蓝如洗。

    秋石围场。

    晚霞铺满山坡,十余匹骏马踩着风冲下来,刹在平野上专供休憩的亭台前。

    为首的少女下了马,揉了揉马儿的耳朵,才取下鞍后挂着的几只野雉,走向一直在亭中作画的好友。

    “阿书,你看!”

    傅景书瞟了她一眼,声音浅淡:“有进步,能猎到活物了。”

    “多亏有匹好马,我觉得再没有比云骓更贴心的马了。”裴芷因把猎物交给对方的侍从,“都拿回去给你家小姐炖汤喝罢。”

    然后俯身去看石桌上的画。

    纸上旷野云霞之间,傅景书以寥寥几笔勾出一抹扬鞭策马的人影,同时说:“马好,送马来的人也不错。”

    “真好看。”裴芷因夸赞完,偏头对上一道清凌凌的目光,仿佛在问她“是也不是”。

    她抿着唇思量片刻,然后坦然地绽开笑容,“你说得对。”

    傅景书也微微笑起来,让明岄抱着她下亭台,到外面看看。

    恰这时,围场入口的方向赶来两个小厮,一个裴家的一个傅家的,匆忙请安后,各自在自家小姐的耳边低语几句。

    裴芷因听完即刻敛了笑,与傅景书对视一眼,立刻着人准备打道回府。

    回到傅宅时,已是夜幕四合,纱灯高挂。

    宅门前焦急等候的管家看到车架停当,立即跑上前禀道:“二小姐,您可算回来了,老爷等您好久了,在……”

    傅景书抱着画,只吩咐道:“先去看看大公子。”

    跟着她的健壮仆妇们便抬着轮椅,跨过门槛,径自向后宅去。

    “二小姐!”管家在后叫不住人,无法,只得又赶忙跑去禀报自家老爷。

    未至垂花门,傅禹成便提着风灯截住了她,“我的姑奶奶,你也太悠闲了些!”

    然而少女并不搭理他。他抓了抓头发,左右看看,把前后簇拥的仆从都给赶走,才说:“孟若愚没了,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这事儿是按不下去了。”

    “那就别按了。”傅景书这才慢条斯理地接话:“五城兵马司原指挥使姓秦,顺天府齐子彦也是秦相的门生,秦相爷都不着急,你急什么?”

    “这能一样吗?大半个朝廷都是秦毓章的人,陛下信他,可不一定信我。况且秦毓章连他亲子侄都不放在眼里,什么时候把咱们卖了也说不准。”

    明岄推着傅景书走进抄手游廊,傅禹成跟在一旁说个不停,唾沫四溅。

    “咱们通的情、收的钱、抓的人也都不少,这要是被顺藤摸瓜查出来,晏永贞少不了递折子弹劾我。光这事儿也不算什么,但国库的窟窿还没填平,要是裴孟檀谢延卿他们借机翻起重明湖和去岁工部超支的旧账,那事情就大发了。”

    他狠狠啐了一口,“他娘的,让老子背这么多黑锅……”但没多说,只道:“大不了一起死。”

    停了片刻,又烦躁地自言自语:“算了算了,最近先低调些。”

    风灯在他手里左摇右摆,晃得傅景书眼疼,便打断他道:“错了,越高调越好。”

    傅禹成果然马上停下,“怎么说?”

    “你上道折子,要求三法司严办五城兵马司与顺天府一应涉案人员,该查的、该抓的、该判刑的,全部从严。而需要你工部配合的,你配合就是了。”

    “这不是上赶着给人递自己的把柄么?万一查到咱们头上?”

    “查到你头上又怎样?你真当没人知道你干的那些事?”傅景书瞥他一眼,略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孟若愚没了就没了,朝廷现在最大的问题仍然是国用不足。国库缺钱,谁能找来钱,谁就有功。”

    “有路子进五城兵马司的兵员,大都出身于殷实之家,让三法司一个也不要放过,统统下狱,开堂公审。牵扯到人命案子的,要么判流放要么判处斩,先平民怨。”

    “真杀?”傅禹成嘶了口气,“那牵扯可不小,要得罪的人也不少。”

    快要到达自己的院子,傅景书抬手示意明岄停下,“抓人的杀人的都不是你,你怕什么?”

    夜色沉沉,前方高墙圈着深宅,犹如一口四方的井。

    她靠着椅背,指尖慢慢点着大腿,说:“风头过了,再让这些罪丁的家人拿至少一半的家财来赎人。坐牢流放处斩,越重的罪要越多的钱。”

    傅禹成心道也是,能刮出钱来最好不过。这事儿他主要是怕被牵连旧账,至于其他的,还轮不到他来担干系,遂开始琢磨怎么在上折子后把自己摘干净。

    然而还有一个问题,“贺鸿锦肯干?”

    “这是京畿内事,刑部审判,大理寺复勘,最后仍然要转顺天府执行。顺天府没了齐子彦,还有下一个。”

    “但下一任顺天府尹可说不好是谁的人啊。”

    “无论是谁,都得这么干。”傅景书直截了当地说:“你去向秦相爷献策,秦相爷自然有办法。”

    “这,要是知会了秦毓章,这钱还能全部留在咱们口袋里?”说到钱,傅禹成的脸便堆起褶子,显然不大愿意。

    “难道你以为这是在给谁捞钱?你是有能耐让下一任顺天府尹为你所用?还是有能耐让这么多的人乖乖割舍家财?”冷漠如傅景书,也难得感到一丝好笑,“傅大人,可别忘了,你也是坐在秦相爷这条船上的人。”

    傅禹成盯着她,沉下脸,一时不再说话。

    傅景书却还有话问他:“裴六姑娘出塞,送嫁的是哪些人?”

    “正使不出意外是王正玄,副使尚未定。”

    “随同领军护送的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傅禹成看她面无表情,赶紧再想了想,“哦,我忽然想起来,有个人很有可能,就是今科武试的榜眼贺长期。桓云阶几次想把人要到他禁军去,但陛下一直没松口,多半是有别的安排。嗯,送亲就是个不错的差使。”

    “他啊。”傅景书思量片刻,说:“想办法换个人吧。”

    此间话罢,明岄推着她走过院门,便见正堂房门大开,暖如琥珀的灯光里,傅谨观静静地坐在桌边,等着她回来一起吃饭。

    她抬手仔细抚平自己的袍袖,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数条街之外的裴府,裴孟檀的书房里已有人在等他。

    “老师。”嬴淳懿向他作揖礼。

    裴孟檀奔忙一天疲惫不已,仍托起他的双臂,向上首道:“侯爷,请。”

    两人落了座便直奔正题,说起今日朝会前后所发生的一干事宜。

    “孟大人是高山之石,极刚极铮,但只有风化破碎这一道归宿。圣贤说‘过刚易折’,就是这个道理。”裴孟檀摇头叹息,而后凝神道:“但只有他说这些话,才不会让陛下怀疑有谁在背后指使他。”

    嬴淳懿也早就接到了消息,颔首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孟大人是求仁得仁,死得其所。”

    “灵堂已立,侯爷过两日可前去吊唁。”

    “我会捡不那么引人注目的时间去。”青年应下来,再问:“老师,接下来该怎么办?是否有向上彻查的可能?”

    “顺天府不算什么,人人皆知齐子彦是秦相爷的人,陛下当然也知道。但五城兵马司这些年容纳的人太多,已然过于庞大,其间大小势力犹如蛛网一般,彻查下去怕是不知道要牵扯出什么。”裴孟檀再次摇头,“和亲在即,陛下不会让朝廷伤筋动骨。”

    嬴淳懿看着他,皱眉道:“难道这一次又要轻拿轻放?”

    裴孟檀却移开目光,端起手边茶盏,慢慢饮尽一杯茶,才道:“能肃清五城兵马司,撤去冗员,减少饷银开支,还诸多冤屈者清白,也是好的。”

    “就止于五城兵马司?老师,太便宜秦毓章了吧?依我看,这分明是个能撬动他们的机会。”

    “不。”裴孟檀只是摇头,“还不到时候。”

    嬴淳懿立刻问:“那什么时候才是正确的时候?”

    前者却沉默不言。

    室内安静半晌,青年掐了掐自己的眉心,让自己克制住心中的躁郁之气,冷静下来。

    孟若愚的死,他不意外,但仍旧觉得太突然了些,至少这并不是他想要的最佳结果。

    “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裴孟檀缓缓叹道:“侯爷,要有耐性,徐徐图之。”

    嬴淳懿咬了咬牙,起身抱拳道:“老师教训得是。”

    “秦相爷深得陛下信任,后宫又有太后养着旭皇子,我等实在难以企及。但嫌隙虽小,修补却难,只需静待它裂变成鸿沟,何必争这一朝一夕。”裴孟檀亦起身受了礼,温声道。

    青年依旧拧着眉,不置可否。

    裴相爷略有些无奈,但他很了解自己这个学生的心性,付出了代价便一定要得到同等的东西。只得再道:“此次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一职空缺出来,侯爷可有意向?”

    “老师的意思是?”

    “五城兵马司有巡捕揖盗执法之权,掌控了它便能将宣京城防治安握在手里,以免再出现荟芳馆一类的事。”裴孟檀细细地说,“以往把持兵马司与顺天府的都是秦相爷的人,但这一回出了这么大的篓子,他总不好再全部攥在手里。”

    “待三司会审结束,这个案子尘埃落定,朝会上必然要重新推选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与顺天府尹,到那时,我便向陛下推举侯爷出任指挥使。”

    嬴淳懿面无表情地盯着跳跃的烛光,沉思许久,再一拱手道:“多谢老师为学生考量。学生亦有也陛下分忧的决心,是以到时候,学生也会上疏自请接手五城兵马司。”

    “如此也好。”裴孟檀点点头,“陛下是爱重侯爷的,定然不会驳斥于你。”

    约定既成,嬴淳懿婉拒了老师留饭的邀请,就此告辞。

    他离开裴府,让车驾前往孟大人家。

    今夜月明星稀,前路光明。

    第087章 九

    贺今行与晏尘水赶到孟宅所在的巷子, 远远便见丧幡飘白。

    院门大开,他们要进去时,恰逢裴孟檀带着礼部诸人离开。少年们拱手作礼, 官员们颔首回应, 皆沉默不言。

    院子里搭着棚, 茅草与木板遮掩了天光, 棚下十数支白烛齐燃,极其明亮,又极其冷清。

    灵床恰好能在屋中放下, 床头床尾床下各一盏长明灯,红烛光焰熠熠, 却照不到灵床上略有起伏的人形。

    那人形由白布蒙了身, 白绢盖了脸,单薄至极。

    晏永贞与几个御史台的人还在,正低声劝慰坐于灵床一旁的老妇人。

    也就是孟若愚的老妻,随夫姓的孟氏。

    礼部与御史台诸人将孟若愚的遗骨送回家时,孟氏已不知在门边坐了多久。她听到死讯时不惊讶不恐慌不哀恸,就像聆听一道判决, 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她将众人迎进逼仄的家里,拿出全部存银, 道明各项物事所在, 请众人帮忙采买布置灵堂。然后仔细地为自己的丈夫擦洗、梳头、戴巾,临到更衣时搬不动身体,才劳人帮忙。

    待一切停当, 她去烧了一壶水, 兑温了,给众人一人奉一杯。

    “外子生时从不欠人情, 如今走了,我也不能让他留下人情债。老身别无他物,只能请诸位大人饮一杯水,替他谢过诸位大人。”

    言辞恳切,身形伛偻,谁能不接?

    晏永贞喝了这杯水,心里总觉堵得慌。但直到要走时,艰难开了口,也只得一句叹息:“老嫂子,节哀。”

    孟氏平静地点头,“晏大人放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老身绝不会自戕。”

    她回答得清楚明白,晏永贞再无话可说,听见大门口有声响,便及时转了目光。

    逆光里,两个少年人结伴而来,其中一个弃了轮椅,借着另一个的臂膊慢慢往里挪。

    到得堂前,他们与在场诸人打了招呼,各取三支香点燃,祭拜上香。

    而后,贺今行尝试着矮身屈膝。晏尘水抓着他的手一紧,低低叫了他一声,说:“我来就行。”

    他没有回答,只是抬手制止,慢慢地将膝盖触到地上。

    晏尘水便松了手,与他一道跪下,恭谨地叩了三个响头。

    叩天,叩地,叩长眠之人。

    竹香入坛,青烟漫开,晏永贞准备离开,问自己儿子是否一起。

    明日要三司会审,厘清陈案,他今晚还得提前做好准备。

    晏尘水说:“我的第一本《大宣律》是孟爷爷送的,他教我读律例,给我解释法条。如今他与世长辞,我应当给他守灵。”

    孟若愚亲缘淡薄,没有儿孙,晏永贞自然也是知道的,半是理解半是感慨地拍拍儿子的肩膀,带着几个下属走了。

    “今行要不跟着一起回去吧?”晏尘水有些担心贺今行的腿,“你还得换药。”

    后者却不急着走,对两人说:“奶奶应该还没有吃饭吧?我们也没有,可否借您厨房一用?尘水来做,我打下手。”

    老妇人仍是点头,看着晏尘水去把轮椅搬进来,两个少年轻车熟路地摸去厨下。

    一时间万籁皆寂,只有烛火跃动的声音。

    她把目光移到灵床之上,盯着那白绢许久,脸庞上忽地滚下一滴浊泪。

    直到亥时,贺今行才独自回去。

    宣京卧于平原之上,地势开阔,街巷俱是坦途,没有他一个人不能走的。

    巷子口却横着一辆马车。

    嬴淳懿立于车前,看到他的模样,拧起眉。半晌才开口:“劫后余生,还未来得及向你道谢。多亏有你。”

    贺今行停在石灯旁,抬眼静静地看着对方。

    暖黄的光斜照过来,与夜色一起将他的眉眼平分。

    嬴淳懿等了许久都没有等来回答,踏前两步到他跟前,低声问:“你在怪我?”

    “并非我不信你。这件事上别无他法,只能由孟若愚面陈皇帝直刺痛处,才有打破局面的可能,而你不可能愿意将他推上去。”

    他顿了顿,“有些时候,只有置之死地才能后生,心一慈手就软,最后容易谁都落不到好。”

    贺今行自认杀人时从不迟疑,但并不想争辩那一句“心慈手软”,而是反问:“谁生?谁死?”

    他为了与人对视将头仰得更高,面容平静,一双眸子里既蕴着光,又酝着夜,无畏而坦荡。

    有那么一瞬间,嬴淳懿感觉到一丝难堪,遂折转视线。

    沉默片刻,却又撩起眼皮看回对方,斩钉截铁地回答:“他这样的人,哪怕没有我推这一把,也绝不可能置身事外。”

    “你说得对,他是这样的人。”贺今行垂下眼,静默须臾,又道:“孟大人不怪你,我又有什么立场来怪你。”

    他转动轮椅慢慢绕开对方,“冤假错案累累,厘清不易。且陈冤可雪,已遭受的伤害却再不能消弭,所以律法规定除了令加害者伏法认罪以外,还应当对受害者或其家人进行财物上的赔偿。但赔偿判决容易执行难,你上折子想必不单是为了揪出这几个贪官墨吏,所以还请费心盯着些。”

    “我会的。”嬴淳懿跟着他转身,“你要回千灯巷?我送你一截。”

    贺今行拒绝道:“不必,我自己能回去。你既然来了,总要进去上炷香,我不耽搁你。”

    他从马车与牌楼间的缝隙穿过,并不回头。

    大街上的夜市食摊生意正俏,食客有穿青蓝袍服的官吏,也有着布衣的普通百姓。而来往家去的人,有为生计忙碌而疲惫困倦的,也有因玩乐痛快而意犹未尽的。有人注意到他,更多的人没有。

    森罗世界,每时每刻都有人生有人死,有人欢笑有人痛哭,也有更多的人在平凡而努力地生活。

    一人的生死得失终究不算什么,但正因有这无数微小的经历如百川归海,才能汇成磅礴的红尘。他边摇轮椅边看,与人对上视线,哪怕毫不相识,也不吝于点头致意。到人烟少处,路遇巡夜的更夫问他是否需要帮忙,他已能微笑着婉言谢绝。

    他想,他不能苛求别人,但可以要求自己。

    快要到千灯巷时,蒙蒙细雨飘下,贺今行想着那些还未收摊或者搭棚的食摊与未到家的行人,只盼这雨不要变大。

    却听前方传来一声稍显迟疑的“同窗?”。

    他循声看去,只见墙头上坐着个人影,黑衣几乎融进了背后屋檐。

    “怎么搞成这样。”陆双楼跳下来,一边问一边从随身携带的长匣里拿出伞来撑开,走到他身边,遮住了雨幕,然后一手自然而然地搭在轮椅的椅背上。

    “前几天遇到了一点麻烦,无大碍。”贺今行被他推着走,转头问:“你现在休沐?”

    “没啊,不过我今日升了一级,想来告诉你。”陆双楼答完,回到之前的话题:“谁干的?我去讨回来。”

    他说完便想到荟芳馆,欲问对方,但又想到漆吾卫的规矩,便没多口,打算自己去查。

    “恭喜你,升得很快啊。”贺今行尚无知无觉,只道:“我自己赶上去的,不怪谁。”

    “那今天呢?”

    “嗯?”

    陆双楼弯下腰,凑到更近的距离嗅了嗅,再次确认:“你身上有血腥气,新鲜的。”

    贺今行这才回头看自己的腿,很快鲜明的痛感让他意识到伤口已经开裂,遂解释道:“孟大人逝世,我去吊唁,该给他磕头。”

    “不痛?”

    “不是很痛。”

    就要到晏家大门前,陆双楼却忽地停下,转到前面来,半蹲下身,使两人视线平齐。

    “你在生气?”他问得迟疑,心里却已有答案,两段长眉便拧作一股。

    贺今行认真地想了想,摇头道:“我娘教导过我,愤怒只会冲昏头脑、蒙蔽眼睛,对解决事情百无一用。所以我感到生气的时候,就会及时地开解自己。”

    他看着这位许久未见的同窗,只觉对方一次比一次瘦削。而那双斜飞的眼里蓄着浅浅的杀意,也令他微微皱起眉,而后握拳碰了碰对方,“你也不要冲动。”

    斜风细细,随雨落长巷,将这一把油纸伞包围。

    伞盖之下,陆双楼注视他半晌,蓦地出声笑道:“同窗,你这也太累了些。但能加深对你的了解,就值得一试,只要你告诉我开解自己的办法。”

    那种熟悉的慵懒的调子一出,贺今行面前的人便陡然柔软下来,像一把刀自动地躺进了鞘中。

    他心有触动,目光却落在飘至对方肩头的雨丝之上,慢慢地认真地说:“个人比之众生,犹如蜉蝣之于沧海,将己身的喜怒哀乐放于宇宙洪荒之中,任何事情都会变得无限的渺小。心,自然会平静下来。”

    陆双楼听了,沉思许久,才道:“你这一套挺好,但只适合你这样心里有大世界的人。有的人心很小,根本不会考虑这许多。”

    伞也不大,撑伞的少年站直了,自己便瞬间暴露在风雨之中,但他的心情显然十分愉悦。

    “众生有什么好?沧海万顷,我只取一粟,这一粟便抵无穷。”

    他说得十分认真,话里一瞬间的决心盖过了天地间所有的声响。贺今行懵怔半晌,颔首轻言道:“你说得对,万般选择,皆有其道。”说罢看向孟宅的方向。

    “还有谁在等你吗?”陆双楼以为他在看院子里,下意识地问,然后立刻反应过来,笑了笑,推着他去敲门。

    开门的果然是携香。

    “喝碗姜汤?”贺今行叫站在门外的陆双楼。

    “不用,这点雨算什么,我还有任务呢。”后者将伞往肩上一扛,搭在伞柄上的手小幅度地摆了摆,“同窗,明晚再见。”

    而后几步点上屋檐,将那一个“好”字留在身后,化作路标。

    “他……”携香面带忧色,欲言又止。

    “我们是同窗,他别的身份与我无关。”贺今行知道她在担心什么,“至少目前是这样的。太晚了,携香姐姐早些回去休息吧。”

    携香微微放松了些,但仍蹙着眉。她思来想去,不好说什么,最终叹了口气:“看到你回来,婢子才能放心。你记得换药。”

    他笑着点头,目送对方带上门离开,才独自回房间。

    第二日晨间,贺今行暂时不能练武,便把时间用来读书。

    待到日出,就和携香一起前往孟宅。

    变作灵堂的宅子里,除却白烛换过一轮,昨日什么样,今日就还是什么样。

    孟氏依旧坐在长明灯前,佝着背,微微抬头望着灵床。

    她仍旧是等待的姿势,哪怕已无人可等。

    携香祭拜过孟若愚,向她一福身,“婢子自来到京城近二十年,听过许多坊间流言,上至皇子公主,下至城门守备,皆有令人非议之举。唯孟大人,从未与飞短流长牵扯过分毫,哪怕有人埋怨他行事态度严厉,但绝无一人疑他德行不端,皆怕他、敬他、也信他。老夫人,孟大人实乃生荣死哀,想必也不会愿意看见您忧思过度,还望您保重自身。”

    孟氏在她行礼时便转脸看着她,仔细听完了话,说:“好孩子,谢谢你。我答应过他,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好好地活下去,我会遵守承诺的。”

    她在说话的时候,慢慢地上下移动着头颅,因目有疾而眼眸无光,整张脸上却闪现着坚韧的神采。

    老人什么都明白,也不需要人劝,其余三人只能无言以对。

    “其实我和他早就做好了告别的准备,但临到头,仍然不舍得。”孟氏第无数次看向自己的夫君,哑声喃喃:“不舍得啊。”

    无声的哀恸摧人心肝,携香不忍地别过脸。

    晏尘水跪在牌位前,默默地往火盆里送纸钱——他以忘年之交,行子孙之义。

    生离死别之痛,贺今行也找不到安慰的词句,只能将一方手巾送到孟奶奶面前,等对方自行缓解。

    日头上移,携香先行离开。

    间或有街坊邻里看到丧幡,零星过来上香揖拜,贺今行在院子里迎送,晏尘水在屋中答礼。

    将近午时,贺长期与林远山一起前来,面对灵床牌位,尽皆恭敬地磕头上香。

    贺今行见到他俩,便提出一起将灵棚再加固些的打算。棚上在昨晚就积了雨水,有些滴漏,他怕这几日再来几场雨,这棚就要漏成筛子或者被压垮。

    贺长期自然答应,然而刚捋起袖子,就有禁军的小旗找过来,说桓统领要见他和林远山。

    “我?谁要见我?确定是我?”后者不明所以,指着自己向对方再三确认,“我是西北军士,就回来送匹马,和禁军八竿子打不着干系啊。”

    小旗说:“绝不会有错,统领召见的就是你和贺榜眼。”

    “啊?”林远山便看向贺今行,仍是一脸茫然。

    后者也觉奇怪,但还未开口,贺长期便又扯下衣袖,烦躁地说道:“去就知道了,总不会吃了我俩。走走走,快去快回。”

    他俩匆匆地走了,贺今行无法,只得将修棚一事后延。

    然而这两人下午却并没有回来,也再无其他人前来。

    孟宅本就位于偏僻的地方,门前偶有行人经过,余时皆寂寥无比。

    待到傍晚,当朝左相秦毓章前来吊唁。

    他是今科主考,官场上师徒关系重过上下级,贺今行引他进门时便按俗制称了一句“座师”。

    秦毓章看他一眼,颔首“嗯”了一声。

    燃香作揖时,晏尘水回以揖礼,口称“秦大人”,他也“嗯”了一声。

    而后看了牌位片刻,便转身要走。

    突然闯进来一个着青袍的中年人,似惊似喜地喊着“秦相爷,您老怎么也来了”。

    秦相爷自然不可能回答自己为什么来,也不可能为这个莫名其妙的人而停留。

    中年男人便赶忙取了支香,在灵前拜佛摇签似的一揖,便赶忙追了出去。

    哪怕有主簿拦着,依旧很快传来“相爷高风亮节”“宰相肚里能撑船”一类的话,又很快没了声影儿。

    晏尘水甚至来不及回礼。他气极反笑,低声骂了一句:“畜生也能做官。”

    孟氏与贺今行却都向他摇头,他便咬着唇,将愤怒压到心底。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赶来吊唁者便络绎不绝。

    吏部、工部、户部、刑部、兵部,乃至犄角旮旯里的衙门官司属吏,仿佛一齐在下衙前得知了孟大人身陨的消息,又一齐赶着下衙后的时辰前来表达悲痛。

    院子小,来的人太多,空间更显局促。贺今行便提前回去,好让出位置。

    月亮刚上梢头,今夜应当无雨。

    这里与玉华桥和安化场隔着半座城相对而望,他沉思一二,慢慢将轮椅摇了过去。

    第三日。

    贺今行还如昨日的时间前往孟宅,恰与裴明悯和顾横之在巷子深处相遇。

    “今行。”顾横之说:“长期托我向你带话,他和远山这几日有事缠身,过后再来找你。”

    他表示明白,看那二人进去吊挽,自己却不再踏入,只在外面静静地打量内里,确认无事。

    只一夜的功夫,灵堂前便排开五彩斑斓的花圈,其上挽联有亲笔也有丧葬铺里的成货,一起簇拥出一种荒诞而诡异的热闹。

    不多时,裴明悯便先行出来。顾横之跟在后面,跨出门前看了一眼院里的灵棚。

    很快他们也注意到门前景象,皆站住脚。

    半晌,裴明悯叹道:“孟大人形虽死,神不灭。我不能第一时间前来,但可以传续他的遗志,完成他的遗愿。”

    贺今行:“正有此意。”

    前者见他腿上放着招文袋,发冠上簪着细毛笔,浅浅一笑,“你这是有打算了,接下来要去哪儿?”

    他答道:“五城兵马司总驻地在外城东南,其兵员也镇日多在那附近一带为非作歹。如今官府对冤假错案进行重审,对案子牵连的受害者进行赔偿,但或许还有其他遭到波及而官府没能照拂到的地方。”

    裴明悯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那我们现在便开始走访。”

    他垂首应是,手刚放上椅轮,顾横之便走到他身后,说:“我来。”

    裴家的马车停在外街,三人乘车向玉华桥下直插过去,不多时便到玉华桥下。

    孪河渠上,一叶蓬船飘来。有老人站在船头,支着长杆放鞭炮;有老妇委在船头,抱着竹篮抛纸钱。

    “我儿子三年前被南城兵马司的吴大推到河中溺死的时候,才二十一!我夫妻俩砸锅卖铁告到今日,那吴大终于被青天大老爷判了死刑,要给我儿偿命!儿啊,爹和你娘把这消息告诉你,苍天有眼,都在看着呐!你早些安息,投胎去吧!”

    语声喑哑苍老,鞭炮噼啪作响,纸钱洒落满河。

    聚在河岸围观的民众,半是哀叹半是叫好,躺在桥上衣衫褴褛的汉子大喊:“老爹,你在哪儿告赢的!”

    “刑部衙门!告了就升堂!”

    贺今行与同伴们看着那乞丐攥着一只鞋,连滚带爬飞也似的跑远。

    他抬手从冠上取下笔,拿出墨水盒与黄纸册,记下今日第一笔。

    三人从桥头开始,一路向东,将三法司正在审理五城兵马司相关陈案的消息广而告之,鼓励有冤情者速速前去请官府做主。

    裴明悯负责交流问询,贺今行便提要记录,顾横之推着他,只看不言。

    走到安化场时,一个做木工的男人拦住他们,贺今行认得对方,便率先抱拳招呼。

    男人也认出了他,好生问他们这回又是来干什么。

    裴明悯便说出意图,见对方面容平和不像遭过大苦难的人,又多问了一句他对官府对安化场的治理有什么盼愿。

    “俺们不要别的,有钱挣、有地儿住、有饭吃就行。”那男人以为他们是个什么官儿,被否认之后,挠头奇怪道:“你们既然不是官老爷,问这个有什么用,又不能实现。”

    “我们今日不能实现,来日却未必不能。”少年温声道:“这位大哥且看着便是。”

    他们穿过这片热火朝天的工场,到得一条房屋低矮的窄巷,周遭猝然间变得荒凉凄清。

    “这里是做什么的?”裴明悯一时没能看出来。

    贺今行轻声道:“暗娼。”

    前者凝眉道:“这里……来往的应该多是五城兵马司的兵员,如今兵马司裁撤大半,新指挥使上任又应当会整顿作风,想必是不会再有多少人来。朝廷能管吗?”

    他发问的时候就在思考,接着自行回答:“这里的状况并非由兵马司直接造成,多半掏不出补偿。按律法规定,妓子也不在悬壶堂的救济范围内。而就算朝廷有这个心,怕是也难以抽出人力物财来管。”

    这事儿确实难办,话音落,三人尽皆默然。

    但他们不能在此久留,便继续往前。那一扇扇门仿佛响应他们的脚步声一般,“吱呀”打开,又或快或慢地合拢。

    只有一双带着青黑的眼睛,多看了他们一眼。

    那眼神令少年们感到难过,仿佛打扰了对方一般,加快速度穿过窄巷。直到走完这一趟,乘车回返时,仍压抑不已。

    裴明悯虚靠着车厢壁,合掌道:“我们先把能做的做了,做到多少算多少。”

    贺今行将上午与昨晚搜集的资料全部整理成文,应道:“但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该官府做的,就应该让官府担起职责。”

    “是这个理,我会向我父亲建言。”裴明悯接过他的册子,边看边说:“这事宜早不宜迟,我回到家便写书上表。”

    “好,我也会向晏大人提起。”

    正午太阳高挂,马车穿过繁华的大街,贺今行看着车窗外闪过的某家商铺,一瞬间福至心灵,喊了声“停车”。

    裴明悯搀着他下了车,定睛看去,却是一家门匾上烙着柳氏商行徽记的胭脂铺。

    一进铺子,他便向掌柜直言有事相求。掌柜搁了碗筷,请他们进后堂坐下说话。

    “我知掌柜隶属柳氏商行,能在内城的玄武大街上经营,想必地位也不低。贵商行家大业大,生意遍及大宣,可能安排下百十来个人的活计?”贺今行开门见山。

    掌柜讶异地看着他,琢磨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才笑道:“奴家这里最近是有一样活计。近来胭脂卖得俏,江南那边供不出太多成货,所以奴家打算自己来调,需要些人手采花蜜打香膏。”

    对方聪颖且直言不讳,她也不绕圈子,摇着扇子说了个“但是”,“奴家有惯常合作的牙行,雇人的工钱比寻常散工要低不少,也更能信任。为什么要用你的人呢?”

    贺今行说:“寻常散工一日要四五十文的工钱,牙行再低也低不出三十文。但我说的这些人,掌柜哪怕开价二十文,想必她们也会愿意接的。”

    “还有这样一群人?”掌柜的扇子停了,“哪怕是从外地初次进京的乡下人,二十文也哄不来吧?”

    室内安静了几息,接着响起少年平静的声音:“她们住在紧邻安化场的暗巷。”

    “暗娼啊。”掌柜明白了,站起来向着墙上的画像踱步,“最下等的妓子,一日不过得几个钱。别说二十文,十五文应当也能拿下。”

    “但她们既已入了风尘,哪怕没有五城兵马司的嫖客,这世上的窑子也多得是,大不了换一家就是。公子为何还要给她们另寻活计?况且你怎知她们就一定乐意改换生计?”

    “我只是想为她们提供一种选择。”

    “难道做娼妓不是她们自己的选择?”

    贺今行说:“我曾经打听过,堕落风尘的缘由不外乎几种。她们有的家人病重,需要大笔的钱救命;有的亲人被抓,被迫卖身换人;还有的自小便被养在这个行当,更遑论父母卖女、丈夫卖妻、公婆卖媳之类。不外乎遭遇天灾人祸,走投无路,这怎么能叫选择?”

    裴明悯闻之动容,低声道:“这是别无选择。”

    “哪怕掌柜的活计只能做几个月,但或许就是她们换一种人生的开始。至少让她们知道,哪怕曾经做过娼妓跌到泥里,也有爬起来从头再来的可能。”贺今行也站起来,“她们确实遭遇过许多不堪的人,但她们的手脚与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清水洗过一样干干净净,一样能为您采花蜜,工价还低。”

    少年叠掌躬身,诚恳地祈求:“请掌柜帮忙。”

    掌柜一直背对他,仰头看着那张画像,直到他说完。

    裴明悯亦作揖道:“若是掌柜还有别的要求或是顾虑,但说无妨。”

    “没了。”掌柜说。

    怕他们误会,转过身来,微微笑道:“这事儿我可以答应,也会按牙行的价格出佣金。”

    她这一笑朴素无华,眼角折出细细的纹路,才让人惊觉美人已不年轻。

    面对少年们的道谢,她摇了摇头,拿扇子指向墙上的画像,“不必谢我,要谢就谢我们大当家罢。”

    “实不相瞒,我少时也出身烟花之地。承蒙大当家不嫌弃,为我赎身,又准我随身跟从学习,多加提携,才有我今日。”她忆起旧时,感慨万千:“大当家说,同为女人,能拉一把的时候就拉上一把,愿意求生的自然能上来。我也算积德了。”

    少年们齐齐向墙上看去,画上妇人荆钗布衣,慈眉善目,含威不露,自成气度。

    天下商贾无人不知她的名姓——柳飞雁。

    贺今行便又向画像行礼,而后从怀中摸出一个钱袋,递给掌柜。

    他昨晚算过自己的积蓄,在小西山给张厌深做书童的工钱、去岁的压岁钱、还有殿试夺魁的奖赏,除去偶尔的花费,零零总总也能凑出一百多两,全在这里。

    “掌柜着人去,若是这些人里有患着病的,或是有其他急用,便请掌柜从这里面拿钱借给她们。若有人想要回家,盘缠也可从这里出。”

    掌柜仿佛看什么稀罕物事似的,边上下打量他,边接过钱袋掂了掂,“哟,还不少,顶我这铺子小半个月的进账了,可不一定用得完啊。”

    贺今行微微一笑:“若有剩余,权当作给掌柜的谢礼。”

    “好啊。”掌柜握住钱袋,顿了顿,一摇扇子,“不过那边是陈老大的地盘,她们要从良改行当,得他也同意才行。”

    “那一带的暗娼没兵马司前去,便产生不了多少利益,想必他不会为难。”贺今行想了想,说:“掌柜放心去招人就是,陈老大那边我去解决。”

    “这倒不算难办。”裴明悯取出一张名帖给掌柜,“这事若是遇到刁难,掌柜便拿着名帖来找我就是。”

    掌柜将名帖收下,送他们出去,立在门口看着人上了马车,才摇扇遮了半张脸,唏嘘道:“竟有你们这样的人,我做生意怎么就碰不上呢?”

    车厢里,贺今行听到这话,不由失笑。

    待到下午,他再次前往孟宅,打算拜托周边街坊来收拾灵棚。到了却发现顾横之先他一步,正搭着梯子修缮。

    他招呼道:“横之来得好早。”

    顾横之抽空飞快地转头“嗯”了一声,便又去修整棚上的木板。

    他便摇着轮椅给他递工具。

    当晚,贺今行等到陆双楼,再请他帮忙联系陈老大,希望对方痛快放人。后者自然答应。

    第二日,苏宝乐来找贺今行,带着他去见陈老大。

    应当是陆双楼已经打过招呼的缘故,贺今行与对方谈起此事,对方确实痛快地答应了。但是,要他签一张为这些暗娼赎身的契约。

    陈老大披着银线滚边的袍子,擎着赤金的烟杆,大喇喇道:“我不能开着窑子,养着一帮娼妓,而不开门迎客。就算我准了,道上的弟兄们也不会同意。”

    只要人在那儿,还套着暗娼的身份,就必然会有下三滥的男人找过去。

    贺今行接过契约书仔细看了看,一式两份,上面倒是没有玩什么文字游戏,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画押人以每人二十两的身价为这一条街的暗娼赎身。

    这是先前没有说过的,他抬眼看向对方,眸光沉沉。

    “就写个数,做个样子,不是真要收这个钱。”陈老大及时解释,递上一张票据,“收据在这儿,你一并拿走。”

    “有双楼做中间人,这位少爷尽管放心。”

    贺今行拿着收据,沉吟片刻,要了支笔,在两份契约书上分别签下自己的大名。

    陈老大亲自递来印泥,他按了按,在名字上摁下手印。

    至此,双方各持一份契约书,此事作结。

    贺今行谢过对方,前往安化场的暗巷。

    同一时间,裴孟檀前往孟宅吊唁。至此,当朝三品以上官员全部来过。

    逝者停灵三日,夜半正式装棺。灵床撤去,寿方独立。

    刑部衙门一日比一日拥挤,越来越多的人要官府替他们伸冤。

    那对兄弟将好一些便赶来给孟大人上香,渐渐地许多翻了案或是等着翻案的人都摸着消息前来,孟宅亦是一日比一日拥挤。

    第六日。

    宫中下旨,内廷大总管亲自来宣,孟若愚陪葬皇陵,落于怀王山北麓明德帝陵寝之东。

    第088章 十

    顺喜宣了旨却没回宫, 而是转道去了裴府。因为他还带着第二道旨意。

    皇帝收裴氏第六女为养女,敕封公主爵位,亲拟其封号为“靖宁”。

    裴氏举家领旨谢恩, 六姑娘捧过圣旨。

    “靖、宁二字, 皆安定也。”裴孟檀意味深长地对她说:“陛下对你期望甚重啊。”

    她轻轻点头, 裴大夫人揽着她回去, 强作欢喜道:“这是好封号,除却家国安定,也有希望我们阿因平安之意。”

    “伯母, 阿因明白的。时候不早了,您早些歇着吧, 免得明日又头痛。”裴夫人近来有头疼的毛病, 裴芷因不忍对方触景伤情,就先把人哄着送到正院,才回自己的院子。

    她的闺房之中摆着些箱笼匣屉,数量不多,胜在样样精致。虽说嫁妆与和亲所需的一应物事都不需要裴府来准备,但到底是家中嫡女, 又受一众长辈疼爱,便按她喜好准备了些能随她颠簸到塞外的家乡之物。

    侍女们在做最后的清点, 她不想待在屋里, 便走到檐廊下想要望月舒怀。

    可惜天公不作美,夜空中只有一片片的乌云。

    裴芷因仍然在檐下站了许久,直到院外的侍女进来通禀, 有人求见小姐。却是本该远在稷州荔园的祖父身边的管家。

    她吃了一惊, 心中升起不好的猜测。

    管家披着蓑衣站在院子里,及时地躬身笑道:“老奴奉太爷之命而来, 太爷身体康健,六小姐大可放心。”

    “爷爷没事就好。”她松了口气,眼看着天要落雨,便请老管家到檐廊上说话。

    从稷州跟来的还有好几个护卫,护着两个大小不同的箱子。

    管家随手点了两人将东西取出来,捧到六小姐面前,而后解释道:“太爷算到六小姐这几日就要出塞,特命我等星夜赶来,为六小姐送上践行之礼。”

    他抬手指向第一样物什,却是一张漆黑的古琴,“此琴名为‘凰眼’,由七百年桐木所制,乃是太爷珍藏的七张古琴之一。其中一张在此前送给了四公子,六小姐应当知晓。”

    裴芷因自看到那张琴时便怔住,闻言幽幽说道:“是,我知道,我曾经很羡慕四哥有爷爷给的琴,也很喜欢这张‘凰眼’。”

    管家再指向第二样物什,那是一把银灰色的短剑,“此剑名为‘未展眉’,乃太夫人生前佩剑,玄铁淬制,削金断玉,六十年来锋利如初。”

    “太爷说,”他叠掌一礼,“请六小姐从琴与剑里选一样。”

    “爷爷他……”裴芷因说着伸出手,想去摸摸那张古琴,伸到一半又顿住,目光移向那把短剑。

    忽地惊雷乍响,老天爷毫无预兆地直接泼起了大雨。

    簌簌雨声里,少女收回手,看着管家坚定地说:“我都要。”

    后者微微笑起来,“太爷说,若是六小姐都要,那就都是六小姐的了。”

    他示意此间的侍女把古琴与宝剑都收走,“太爷还说,若是六小姐选了琴与剑,就把这句话说给您听。”

    老管家再一次阖掌深揖,将数千里外老主人的叮嘱转述给他的血脉。

    “六儿,天地广阔,不必想家。”

    屋檐之外,雨愈发地大。

    谷雨已过,五谷百果乃登。

    裴芷因静默良久,提起裙摆,向着稷州的方向磕头。

    而后起身道:“也请告诉爷爷,六儿生在稷州,无论去向何方,都绝不会辱没吾之故乡。”

    管家面上浮起欣慰的笑,说:“老奴这就赶回稷州,前路山重水远,六小姐万万保重。”

    “这就走?”裴芷因惊道,立刻让侍女去拿雨具,又想起别的事,“大伯父那儿……”

    “老奴的使命已尽,当尽快赶回太爷身边。至于大爷那边,太爷说了,不必特意知会。”老管家说罢,戴好随身携带的斗笠,便踏雨而去。

    裴芷因目送一行人消失在院门外,转身回屋,亲自寻了一方合适的琴匣,将“凰眼”珍重地封存,然后抱着“未展眉”入睡。

    梦里下了一夜的雨,她醒来将将雨停。

    裴明悯来叫她一起用膳,然后亲自驾车送她到应天门。

    按制,她早该进宫,幸得裴皇后怜爱,特许她一直住在家里。

    天色未明,宫门后已有内侍提灯抬轿等候。

    裴芷因与裴明悯拥抱了一下。

    兄妹俩自小一起养在裴老爷子跟前,不似亲兄妹,胜似亲兄妹。

    裴明悯看着她轻声说:“我会想办法托往来商队给你捎信。你一人在外,万事以保全自身为先。”

    “好。四哥回去吧,妹妹就不说‘再会’了。”她扬起笑容,向宫里走了几步,又回头向哥哥挥了挥手。

    后者也向她挥手,回以无声的笑,看着她上了轿,被飞快地送走。

    景和宫里,裴皇后与一众宫人正焦急地等着裴芷因,一见她来,就立刻推着她去沐浴,沐浴完套上中单,便按在妆台前梳妆。待繁复的发髻梳成,皇后终于放下心来,挥退宫人,坐到她身边,亲手取了花钿,呵口气,仔细贴到她额头上。

    “咱们裴家女儿一生下来,肩上便压着责任。琴棋书画,读书骑射,事事皆要比别家女儿高上几分。但就这几分,却要一辈子来填。姑母来不及后悔。”

    裴皇后贴好花钿,又拉开盛耳饰的匣子,一面挑一面说:“贴黄金的俗,坠珍珠的重。这玉不打眼,也轻巧,正适合走长路。”

    她挑了一对白玉耳环替少女戴上,贴着对方的耳朵说:“这天底下的皇家想来没有什么大的区别,不论是谁,你皆可以利用,可以抛弃,但万不可对哪一个上心。只有守住心,日后才能不后悔。”

    惆怅的声音散去,宫殿里只有烛火在静悄悄地燃烧。

    裴芷因伸指沾了口脂,对着镜子点于唇上,看薄唇染红,才偏头道:“姑母所言,侄女谨记在心。”

    裴皇后会心地一笑,起身道:“你这眉型生得最好,像极了你祖母。我替你请了个姑娘来,专门替你画眉。”

    她拍了拍掌心,宫人便推着一座轮椅进来,端坐其上的却是傅景书。

    “阿书!”裴芷因得到出乎意料的惊喜,高声叫道。

    宫女把人推进来,便退了出去。傅景书自行转着轮椅到她跟前,少女取了眉笔,向她俯身,“莫要激动,好好坐着。”

    裴芷因推开软凳,随手拿了个团垫来跪坐好,方便对方给自己画眉。

    “我只替你描这一次,你若喜欢,便自己学了去。”傅景书细细描绘过一轮,淡淡地说道。

    裴芷因仰着头,只觉对方的神情仿佛是执着画笔,在自己眉间作画一般。

    但阿书的画向来画得极好,她阖上眼睛,甘愿做好友手底下的一张画布。

    少顷,脸颊上却传来微凉而柔软的触感。裴芷因睁开眼,就见傅景书停了笔,手掌贴着自己的脸,拇指从自己眼下抚过。

    凝视着她的目光一如既往沉静,但她却捕捉到那眼底的一丝哀伤。她亦感伤怀,但无言安慰,只能轻轻地蹭了蹭对方的掌心。

    傅景书感觉到她的动作,将身子压得更低,额头抵上她的额头,嗓音轻得如灯盏上跳跃的火舌。

    “哪怕此生不再相见,我们的感情也永远不会变。”

    裴芷因心下震颤一时,亦许出诺言:“此生不变。”

    时辰将到,裴皇后把裴芷因扶起来,唤来宫女们,为她穿上翟衣,围上革带,系好玉佩,缀上披风;一切打扮停当,最后亲自为她戴上镶满珠翠的头冠。

    “吾家阿因,今日就是世上最美的姑娘。”

    皇后牵着她走出正殿,送到轿撵上,不舍地告别。

    出了景和宫,再到崇和殿。

    朝会正好议到和亲之事,顺喜高声宣“靖宁公主进殿”。她便屏退宫人,整冠掸衣,一步一步踏入殿中。

    顺喜唱过圣旨,钦天监正颂过祭文,满朝文武静观之下,裴芷因跪在大殿中央,行大礼拜别皇帝。

    “靖宁这一去,必竭尽全力,倾我所有,护我朝与北黎之边境和平。”

    明德帝垂目而视,抬起双手,示意她平身。

    “朕,以吾儿为荣。”

    吉时到,鼓乐齐鸣。

    靖宁捧着宝册金印,退出崇华殿。

    到得殿外,她才转过身背绝君父,面对如长风浩荡而来的命运。

    她站在最宏伟的宫殿前远眺,天与地交界之处,一片橙红之中,一座金轮破云而出。

    赤阳光辉之下,半座宣京城池、半壁皇家宫禁,皆黯然失色。

    她走下三层丹陛。广场上,随她出塞的宫人阵列有序,在她前行时纷纷向她行礼。再往两侧,系着红绸的嫁妆一直铺排到了宫门外。

    阵列最后,禁军玄黑龙旗飘扬,数十名卫士披甲执锐牵着马,见她来,随头领一起参拜。

    为首的小将放下手中的两条缰绳,躬身抱拳,低眉道:“请殿下登撵。”

    在他身后,禁军层围中,四乘的车驾华丽无比。

    靖宁却没动,说:“你抬起头来。”

    小将握紧了拳头,慢慢抬眼看向对方,“卑职林远山,暂任禁军千户,奉命领军护送殿下前往北黎和亲。”

    他的面容有一种绝望的平静,眼里却闪着赤诚的光。

    靖宁与他相对,亦是无言。

    荔园矜山,隔水初见,当时只道是寻常。

    “你说你要护送我去北黎。”她将宝册与金印交给身边的侍女,在朝阳下亭亭而立,问:“过燕岭,翻牙山,渡雩关,直到北黎王庭,不论途中出现何事,都绝对要完成使命?”

    林远山闻言立时单膝跪下,垂头低眉,在铁甲碰撞的轻响里,毫不犹豫地回答:“卑职誓死护卫殿下。”

    靖宁台着他的双臂将人扶起,而后退开一步,取下沉重的头冠,放到对方手里,“那就请你帮我抱着这顶头冠吧。”

    林远山惊诧地看着她,见她头上只余一支固定发髻的素银钗。

    她笑了笑,从他身旁走过,牵起云骓的缰绳,翻身上马。披风起落间,佩在腰间的“未展眉”精芒乍现。

    而后打马扫视众人,朗声道:“和亲一事,利国利民,乃吾生之荣耀。然则和亲又如邦交,虽无刀剑,却也是无形的战场,所以本宫既是出嫁,也是出征!愿为我大宣守胜而战者,跟我来!”

    清越之声犹如凤鸣,响遏行云。

    禁军震动,齐齐高喝:“殿下威武!”

    靖宁攥紧缰绳,驭马一往无前。

    行至午门,送亲的正副使与众使团人员也已准备就绪,汇入队伍。

    队伍从太庙前经过,大宣数十位先祖、贤臣、良将供奉于此,她边走边在心中祈祷。

    列祖先贤在上,万请庇佑大宣千秋万代。

    同一时刻,隔着数百重屋檐瓦墙的深巷里,忽地响起一声唢呐。

    如同尖锐的石子被掷于镜面一般,打破了沉寂。

    “一!二!起——”

    粗犷雄浑的声音落下,八个汉子猛地发力,在越来越急的唢呐声里抬起灵柩。

    晏尘水担着幡,领路在前。

    巷子里聚集着许多人,几乎都是素白的布衣短打,不知是谁低低地哭起来,人群顷刻间便哭成一片。

    有人高喊“不要阻碍了孟大人入土为安”,他们便又抹着眼泪互相挤着为出殡的队伍让路。

    人群一路退到巷子外,大街上却也挤满了前来送葬的人,退无可退,便干脆不再后退,而是留在原地,纷纷伸出手来帮着扶棺。

    除了抬棺者,没有人能一直跟着往前,但扶棺的手却没有少过。

    以致那普通至极的棺椁仿佛变作了一艘船,在无数民众汇成的人海里漂流,跟着高高举起的白幡,从西城的僻巷漂流到宣京正中的玄武大街。

    恰与另一支队伍相遇。

    一方唢呐泫然欲泣,来路尽皆孝白。

    一方锣鼓喧天嚣地,身后十里红妆。

    王正玄皱眉,偏头吩咐禁军,“吉时不可误,让他们等等,先请公主出城。”

    林远山心底既不愿去拦晏尘水他们,但又不愿耽搁己方,一时迟疑僵住。

    王正玄见他没有动作,挑眉道:“怎么?林千户这还没出宣京,就想违抗圣旨,忤逆陛下?左右何在?速速去拦住他们!”

    “王大人且慢。”靖宁叫住他们,叹道:“孟大人这一辈子跌跌撞撞,走得也寂寞,如今归了怀王山,就让他顺遂一回罢。”

    她不理会对方的劝阻,出列对着百姓高声道,“怀王山尚远,前路不定,靖宁来为先生开道!”

    随即打马前行几步,示意出丧队伍跟上。

    “谢殿下仁心。”晏尘水面无表情地说完,举着丧幡带领队伍踏上玄武大街,百姓紧紧围着棺椁,将孟大人与禁军隔开。

    烈日大光,唢呐不停,红衣白幡一道出了永定门。

    隔街的屋脊上,贺长期停下脚步,将背着的人放下来。

    “就到这儿,不好再出城了。”他说罢瞟了眼身边人的腿,确认无事,才和对方一齐看向汹涌出城的队伍。

    贺今行听着不绝的恸哭,亦是哀伤。

    “孟先生,六姑娘……”他望着高而厚的城墙,虽不能亲眼看见,却能想出这两人离京越来越远的模样。

    长风吹动衣衫,他的神思飘至远方,不自禁地低声念了一句诗。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第089章 十一

    人群散去, 家门前重归寂寥。

    孟氏拄着拐杖,看着送灵队伍离去的方向许久,才转身走回自己的家。

    礼部的吏员们已拆掉灵棚, 正撤去祭物, 将桌椅摆设恢复原样。

    明亮天光重又洒满这间一进的小院子, 一砖一瓦都是往日的模样。

    处理完毕, 郎中带着下属告退,孟氏谢过他们,将人送出去, 又在太阳底下站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要做什么。

    贺今行与兄长到的时候, 便见院门大开, 院子里摆着几条长凳,上面挨挨摊着薄厚不一的书册。

    而孟氏正从屋里抱着几本书出来,低声念叨:“……我把你们挪到外面晒太阳,不要急,每个都能晒,不要急……”

    他叫了声“孟奶奶”, 对方没反应,贺长期便屈指敲门, 用了些力气。

    老夫人这才惊魂似的看过来, 慢了几拍,才扯出一点笑:“夏天要到啦,我把书都拿出来晒一晒。”

    暮春正是晒书的好时节, 贺今行知道孟大人有一屋子的书, 便说:“您要晒哪些,我们帮您搬吧。”

    孟氏的精神又集中起来, 很快地点头。

    贺长期将空余的桌凳都搬到院子里,然后用筐子从屋里运书出来,贺今行便和孟氏一起把一册册书给摊好晒匀。

    艳阳流云下,墙头瓦砾间青草疯长,悄看一老二少进出劳动。

    不知多久,老妇人从筐子里取了一册书,要分开时却忽地停下,然后怔怔地看着扉页。

    贺今行一直用余光注意着对方,见状担忧地偏过头去。

    那是一本《昌黎先生集》。

    “……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孟氏长叹,满面皱纹漾出温柔的弧度,对少年解释:“他向来推举韩文公,看起先生文集来爱不释手。”

    贺今行知道这个“他”是指的孟大人,但仍然因孟氏本人而感到惊讶。

    在此前,他来到这里,老妇人从来都是在缝补织绣,或者收拾家务;在慈祥和蔼之外,只给他留下了勤劳朴素的印象。

    而对方此时此刻念起文章词句,却忽地显出一种柔韧的书卷气来,令他立刻想起孟若愚身上那股刚直的气质,形不似,神却相和。

    孟氏看出他的好奇,恰回忆如泉涌,便继续说道:“我是农户之女,幼时虽不曾读书识字,但能吃饱穿暖,会织布做农活。若无意外,在村里寻上一门亲,就能平稳过完这一生。”

    “但那一年,入夏便没见过一滴雨,河水断了流,地里庄稼尽数枯死。熬到第二年芒种,老天爷仍然不肯下雨,我们吃完了存粮,又抢不到官府的救济粮,实在没法子,只能向南逃荒。”

    “官府的救济粮竟然要抢?”贺今行不自觉皱眉。

    “整个江北都在旱,救济粮不够啊。”

    “就算不够,也应当有序发放,不能让民众争抢。况且江北存粮不够,江南汉中松江也没有?”

    “说是边关在打仗,粮实都运到前线去了。”

    五六十年前,乃中庆早年。贺今行不了解史实细节,但转念想起史书上对中庆一朝的记载:先帝开疆拓土,文治武功,彪炳千秋。

    他思及“武功”二字,心下一怔。

    孟氏说:“那个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想,就只有一个‘吃’的念头。我和爹娘兄弟走了几十天,沿路草木田地都被扒了几层皮,不见半点能下肚的东西。我是真的饿啊,饿得浑浑噩噩,没等找到吃的,却被我阿爹卖给了别人。我本想,爹娘生养抚育我十来年,如果能让他们有一口吃的、多一点活下来的机会,无论他把我卖给谁,我都不会有怨言,给对方做牛做马都是应该的。”

    她停了片刻,眼里浮起一丝悲戚,“然而我听到那两人说要怎么分我身上的肉,才知道他们是要生吃了我。”

    贺长期端着一筐书出来,听到这一段,说:“卖儿鬻女,不配为人父母。”

    孟氏摇了摇头,“我和他们此后再无联系,爱恨都作罢。”

    老人家看得开,贺长期也无话可说。他默默地将箩筐放下,看桌凳快要被放满,就不再折返。

    “我想过会饿死,但不想这么死,就拼命挣扎。幸而那两人也饿得皮包骨头,不比我力气大,让我跑脱了。”几十年前的劫后余生,想来定是惊心动魄,而孟氏如今说起却云淡风轻。

    “我拼命地跑,只在没力气时歇一歇,其余时候半点不敢停,直到遇上他。我看他衣衫整洁不像饥民,应当不至于在我死后吃我的尸体,才放心地倒下。”

    “但以孟大人的品性,肯定不可能见死不救。”贺长期肯定地说。

    “对。”孟氏点头道:“他救了我,但我醒来却只想一头撞死。”

    少年惊讶:“为什么?您得救了啊。”

    “我五六岁起便帮着我娘烧火做饭,服侍祖母,后来跟着我爹下地,刈麦插秧都能干。虽然他们给我取名‘招弟’,也更疼爱弟弟,但到底是生养我的爹娘,我总有濡慕之情在。就这样将我像卖一只鸡一头猪似的卖掉,我还有什么好活下去的?”

    老人摇头失笑,感慨道:“也是他救了我,我才知道,原来只要再走一百多里,就是江南。”

    “那岂不是只要再坚持……”贺今行讶然,假设半截便住了口,“抱歉。”

    命运离奇。但既非亲身经历,怎知今日啼笑皆非,往时是怎样的肝肠寸断。

    “不碍事,都过去了。我能遇到他,就是我命不该绝。”孟氏并不在意,说:“他不让我寻死。他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而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极其宝贵。好不容易来这世上一趟,怎么能一遇到挫折就要死要活。他一板一眼地跟我讲大道理,教训得我晕头转向,直到我实在受不了,跟他发誓绝不再轻生。”

    荒无人烟的官道边,年轻的书生见萍水相逢的姑娘冷静下来,才腾出手将面饼撕得细碎,放进水囊里泡软了,然后递给对方。

    凉水饼碎有些塞牙,但姑娘却仿佛在喝滚烫的稀粥,烫得她眼泪啪嗒啪嗒地掉。

    书生看她哭成泪人,也没想起给她递块手帕,而是一丝不苟地分析:“若你在江南路还有亲戚,我给你盘缠和干粮,你寻亲去。若你孤身一人,江南并不十分太平,我给你盘缠你也不一定保得住。”

    她不说话,只囫囵地吞咽,泪流不止。

    而站在对面的书生拧着浓烈的眉毛,考虑了半晌,叹道:“你站起来,跟我走罢。”

    姑娘猛地抬头盯着他,看他神情认真不似作假,呆愣许久,然后抱着水囊哭得更加大声。

    “我从此就跟着他。他渡江水,要去国子监读书,我便跟着他来到京城。”

    微风吹拂孟氏盘起的白发,她的声音却比风更加温柔。

    “他出身江南孟氏,是书香世家的少爷,读过好多书,会讲好多圣人道理。但他不嫌我笨,教我认字读书,我也就不嫌他轴,给他做饭洗衣。他升任御史台主事那年,我俩用积蓄买了这间院子,在这儿扎了根,一晃就是几十个春秋。”

    “他觉得我原来的名不好,将‘招弟’二字前后交换,取同音的‘玓昭’赠予我。我便弃了本姓,随他姓孟。”孟氏将那本文集抱进怀里,悠悠地望着渺远的天空,“他从来不说,但我心里知晓,他当我作明珠。”

    而后慢腾腾地起身,取出书册,放在空余的桌角,让它们像往年一样晒太阳。

    再抬头时,屋前檐下,依稀还见故人身影。

    “生时影与吾形相依,死后魂与吾梦相接。”她痴痴地低语:“够啦。”

    旁侧两个少年人默默地看着她,眼里皆是惋惜与敬佩。

    待到傍晚,将晒出的书一一收回,他们才向孟玓昭告辞离开。

    老妇人向他们道谢,再特地对贺今行说:“我不能生养,没有子孙,多亏尘水那孩子为我夫担幡,不至于坟前无人。他这几日劳累不已,今日想必不会再来,便请你先替我谢谢他。”

    “奶奶放心。晚辈明日还来,尘水应当也会一起。”

    贺今行心里沉甸甸的,数十年的帝王功绩与普通个人的离合交织在一起,直到回了千灯巷才收拾思绪,问贺长期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吃晚饭。

    他正要答应,却见一名着长衫的文士向他们走过来,仔细一看,低声说:“是大伯父身边的长随。”

    前者跟着看了两息,“看来是找大哥的。”

    果不其然,文士说大老爷请七少爷回府。贺长期一听,只得把倒霉弟弟送进晏家小院,然后老实地跟着回去。

    贺今行刚进门,便听见院子里有一把苍老的声音叫他“学生”。

    声音的主人站在院子里,那棵枣树前面,正正地看着他,说:“送丧回来啦。”

    他点点头,上前欲搀扶老人到摇椅坐下。

    张厌深却不去,抓着他的手臂问了些细节,才长长地叹息,叹罢又微微笑道:“我和孟若愚同科,从殿试那回便知他是块顽石。磕碰大半生,而今终于回后土怀中,有半城百姓相送,也不算委屈。”

    “不过今日就再不说他了。”老人侧身指向身后枣树横斜的一截枝桠,“咱们似乎昨日还在感叹寒霜欺旧枝,但你现在看,这旧枝早就出了新芽,将长成宽叶。”

    他收回手,喟叹:“学生,时间从来不等人啊。”

    时至傍晚,炊饭的香气从厨下窗户飘出,在静悄悄的庭院中流淌。

    良久,贺今行叠掌道:“老师说得对,不可耽溺于过去,学生受教。”

    老人向他走了两步,负手道:“皇帝让三司会审,不论如何,这件事都要画上句号。对你来说,当下最重要的是即将到来的派任官职。凡事预则立,你且想一想,要留京还是外放?”

    少年直言回答:“按惯例一甲当入翰林,做编纂一类,少有其他选择。”

    但张厌深却道:“你既然敢闯顺天府的大堂,又在堂上遭遇孟若愚,怎能认为自己日后一定会进翰林院?”

    他呆在原地,“为什么?”

    第090章 十二

    贺家人丁兴旺, 大老爷贺鸿锦在宣京的府宅因此隔成了许多小块儿,显得有些拥挤。

    贺长期进府时特意绕了一圈,想碰上几位哥哥嫂嫂侄子女, 结果一路上半个影子也没见着。

    磨蹭到头, 他大伯父威严地坐在堂上, 人还没进门, 便劈头盖脸地训斥道:“几步路要走上半日,真是越发懒散。”

    “侄儿不敢。”他进了屋,作揖行礼后便眼观鼻、鼻观心地杵着。

    贺鸿锦最看不惯这副要怂不怂的样子, 但此次竟按捺住了脾气,挑要紧的事问:“前几日没来得及抽出功夫问你, 桓云阶叫你去干什么?”

    果然来了。贺长期心下一凛, 微微抬了下眼睛,盯着桌脚,“桓统领让我暂时替一替林远山的职,等他回……”

    还没说完,贺鸿锦便截断他的话,“不准。”

    “……只是暂时。”

    “暂时个屁!”贺鸿锦一拍桌子, “那林远山送靖宁公主去和亲,还能不能回来都不一定。他一年不回来, 你要替一年的职, 他一辈子不回来,难道你还要替他一辈子?更何况一个亲军卫士的职,缺了再挑人补上就是, 还需得着专人替代?”

    话是这么说, 但贺长期心中早有偏向,只得硬着头皮道:“桓统领说了, 最多就一年半载的,侄儿一定能回来。”

    “还在这儿和我犟,你想什么我能不知道?”贺鸿锦豁然起身,握着拳忍了片刻,没好气地说道:“我也不是要阻止你从军,你走南闯北我都不管你,但西北就是不行。”

    目标与计划又一次被反驳,贺长期心里渐渐升起怒气,猛地抬头回嘴:“我就不明白了,你们为什么都不准我亲近四叔。当年四叔明明不是为了他自己,你们也知道他有苦衷,却还要把他当成仇人对待,我们小辈就连为他说句话都不行。大伯您就不觉得很过分?”

    贺鸿锦脸色一黑:“什么四叔,什么苦衷,再大的苦衷能大过亲母亲族去?不孝就是不忠!贺勍弃母弃家,我遥陵贺氏没他这个人。你还当自己是贺家的子弟,就要分得清远近亲疏,对得起你的姓。”

    他拍上这个相对最听话的子侄的肩膀,“听大伯的话,大伯总不会害你。你明日就去回绝桓云阶,他想留你在禁军也不是不行,但没必要绕这么大个圈子。”

    “我不想留在京城。”贺长期皱着眉,既然都开了口,索性破罐子破摔,直言道:“我就想去西北。上头哥哥姐姐想干什么干什么,您不管他们,怎么就非得管我?”

    “你就不能学点儿好,你那些兄姐我骂得少了?没一个让我省心,净是不成器的!”

    “既然都是不成器的,怎么就我一定要按您的期望成才?”

    “你还来劲儿了是吧?”贺鸿锦横眉怒目,收手撸袖子,四下看鸡毛掸子在哪儿。

    贺长期见势不对,赶忙作个揖,“大伯恕罪,侄儿说错话了,这就回去面壁!”

    刚撤出屋,一只鞋子就追着飞了出来。

    他侧身躲过,鞋底拍到丈远的院墙,上方冒出几颗脑袋来,正是他住在京城的几位兄长。

    但只一瞬,又纷纷缩了回去。

    贺鸿锦追出来,取下另一只鞋掷过院墙,大骂道:“还叠着摞的听墙角!我有你们这帮后辈,真是不知要少活多少年!”

    他赶忙跟着跑了。

    第二日,贺长期再与贺今行说起此事,略去结尾不提,只道大伯父与四叔隔阂太深,竟连他去西北待个一年半载也不允许。

    后者沉思片刻,说:“大伯不同意你去?”

    “是啊,还发了好大的脾气。”他言语间颇为苦涩,却垂着眼将眼下人看得认真。

    “那还好。”贺今行也仰头看他,微微笑道:“大伯不同意,大哥你才真正有去西北的可能。”

    “……怎么说?”贺长期放慢推动轮椅的速度,低声问。

    午后的街巷行人稀少,贺今行想了想,轻声说:“长公主能镇守雩关,受松江赋税供养,是因为她本就是皇室的人,与陛下一体。而顾大帅能盘踞横海,划良田为军屯,则是因为蒙阴就在边防线上,顾氏以家成军,以族人血肉做壁垒。只有殷侯的本家在遥陵,与皇室牵连不深,又怀抱稷州粮仓。地理之便利,只要打通甘中,就能与仙慈关连成一条线。”

    他抬起两指,虚虚捏住一寸阳光。

    “但长公主尚且要将其子过继,顾大帅也送了小儿子进京。殷侯不与本家反目成仇,怕是西北军统帅早就换了个人,朝堂上也不会有贺姓出头的机会。”

    “你倒看得透彻。”贺长期说:“可四叔不是那样的人,不会做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朝廷纯属多虑。”

    他顿了顿,再徐徐道:“按你所说,我只要和大伯父一样,憎恶殷侯,对西北军不假辞色,就能得偿所愿。”

    贺今行笑了笑。他从前也十分费解,来宣京之后,读的书多了,见得也多了,就慢慢明白了。

    但明白不等于就要接受并顺从,他问:“大哥不愿意?”

    “我将沙场视作我最好的归宿,愿意为这个理想付出一切,但任劳任怨并不代表就要任人利用欺辱。”贺长期低头答道:“朝堂上的博弈与平衡是像大伯父那样的大人物要考虑的,我不想掺和争斗,更不想做棋子。我只想好好地当一个兵,守一片土。”

    天光倾泻在他头顶,洒落一小片阴影,而阴影里的下颌轮廓却呈现出坚韧的弧度。

    这是一种贺今行熟悉的气质,令他想起自己的父亲。

    “大哥。”他将那一寸温暖收进掌心,笃定道:“若有人问起你的想法,你可以像大伯父一样,也可以据实以告。”

    选择不必出口,贺长期郑重地点头。

    乾坤朗朗,丹心可剖。

    两人到了裴府,请门房通报之后,裴明悯很快迎出来。

    少年一身闲居的大袖常服,手上还握着一卷书,随性而雅致;翩翩作了礼,请两人进去。

    贺今行却婉言谢绝,只道此来是有事想请他帮忙。

    “我就知道,今行你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裴明悯将书卷搭在掌心,浅笑道:“为长期兄?”说罢又摇头,“还是孟老夫人?”

    他便直言是后者,再道出担忧:“她年事已高,又耳目不便,就此寡居,伶仃不说,也怕出事无人发觉。我们现在还能时常去看她,但日后难说。”

    裴明悯沉吟道:“确是个问题,你打算怎么办?”

    “孟大人家中藏书丰富,不乏古籍,我问过孟奶奶,是否可以让更多的人览阅。她说只要不损坏书籍,能让越多人看越好。我便想,国子监里监生众多,大都是爱书惜书且有时间读书之人,请他们前往孟奶奶家读书借阅之时顺便看顾老人一二,双方都互有惠利。”贺今行说,:“你觉得是否可行?”

    “监生年年不同,但年年都有,是个细水长流的办法。”裴明悯听罢,补充道:“但需要立个规矩,一次前去的人不可过多,茶水笔墨一应杂事也不可劳烦老夫人,总之是探望而不是打扰。”

    “正是这个意思。”

    “这样,国子监祭酒与我父亲是好友,也是位博儒,咱们可劳他费一费心,请他告知监生们愿者前去。若是万一有人想要乱来,他的身份也能震慑一二。”

    贺今行拱手道:“如此甚好,有劳明悯。”

    “哪里的话,孟大人一生为国为民,合该为他照顾好遗孀。”裴明悯把书递给侍从,临时决定与他们一起去帮孟老夫人晒书,半途看着他俩,奇道:“说起来,尘水为何没与你们一起?”

    “他去了刑部衙门,要给受害之人做讼师,帮他们打官司。”贺今行回答完,想起一件事来。

    从前他与晏尘水闲谈,一起决定要将有心作为而暂时无力为之的事记下来,等日后能力足够之时再一一完成。

    待到晚间,他回到居所,翻出自己的小册子,已有一两页的记录。

    他划去包括“安化场暗巷”在内的几条,点着其间的一行字,有了新的打算。然后抱出一摞黄纸,裁订成册,伏案书写起来。

    灯火如星,无声招摇。

    左相府邸外几丈远处停着一顶软轿,本该坐在轿里的老爷却站在围墙下,巴巴地望着巷口。直到一匹马转进来,从他身边飞驰而过。

    中年男人立刻提着衣袍追上去,一叠声地叫着“干爹”,一声比一声高。

    追到府门口,人已下了马,他才成功凑过去,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干爹,您这马可真是神驹。”

    “嗯。”秦幼合在外玩儿了一天,有些疲惫,听见有人凑上来叫他,语调谄媚,便随口应了一声。

    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不对,“咦”了声,看过去,一张方面大耳,却不知是谁。

    “儿子赵睿啊。”对方看他面露茫然,急道:“干爹您不记得儿子了?”

    “啊?”秦幼合对这个名字隐约有点儿印象,站住脚回忆了一会儿,好笑道:“原来是你啊,我应你一声‘爹’,你还真把自己当儿子了。”

    “干爹说的哪里话,一日为父,终身是爹。儿子可挂念您了,还有咱干爷爷,他老人家身体还好吧?”

    “你原先在稷州是吧?后头出了事,被拿进了刑部狱,怎么又出来了?”

    “托干爷爷的福,儿子这否极泰来,劫祸变福啊。”赵睿见他要走,跟上腆着脸道:“所以儿子特地给您和干爷爷准备了些得趣的玩意儿,还请您瞧一眼。”

    “哦。小爷什么没见过,要你那点子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秦幼合走到门口,觉得这人没甚意思,打了个哈欠,挥挥手:“滚吧。”

    守门的护院舞着长棍立刻赶人,赵睿大喊:“哎哎哎!这可不能啊干爹!是干爷爷要见儿子啊!”

    秦幼合转回身,脸上失了笑,“我爹要见你?”

    赵睿伸长脖子疯狂点头。恰好成伯出来,带他去了正院。

    而少年回了自己房间,坐卧皆不得劲,晚饭换了几回花样也提不起半点食欲。

    他烦躁许久,干脆爬起来,悄悄到正院的屋脊上,掀开一片瓦听了半程,越听越震惊。

    那姓赵的一走,他便跳下去,眉毛翘得老高。

    “爹,您这是干什么?五城兵马司那些案子好多都判决完入了档,卷宗一摞摞的,我路过都看见了。外面人都以为受害的沉冤昭雪,作恶的报应不爽呢。您这么搞,这一切不就成笑话了?”

    他爹仍然坐在那张画案后的圈椅上,神情自若,示意他:“继续。”

    “那可都是血债,累了不知多少冤魂,您把这些祸首暗地里这么放了,就不怕冤魂化厉鬼,半夜找上门?”秦幼合说得极快,以致于有些口不择言。

    他说完就开始后悔,但看着自己的父亲无动于衷,又有些恼怒;干脆走上前,双手撑上画案,又气又急地叫了一声:“爹!”

    秦毓章这才微微抬眼,一手搭在案上。

    “我让你读书考科举,你不愿意。让你学经商,你不愿意。要给你张罗一门亲事,你还是不愿意。如今你来质疑为父,要教为父做事,为父自然也可以置之不理。”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淡淡地问:“那么,你现在要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