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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哭包

    元日过后不久, 卫临风便要率军返程了。

    离京那日,他换下了常服,重新披挂上盔甲, 卫听澜在旁边替他捧着头盔和长槊。

    卫临风绑好臂缚,将手朝旁边一伸, 卫听澜却呆愣愣地没动。

    卫临风看了他一眼, 自己拿过头盔, 顺手揉了把弟弟的脑袋:“一大早就丢了魂似的, 和心上人吵架了?”

    “没。”卫听澜被他揉乱了头发,声音闷闷的,“我俩好着呢。”

    卫临风笑了一声,戴好头盔,又接过了他手里的长槊。

    卫听澜两只手都空了,心里也跟着失落起来。

    澧京的雪还没化完, 厅堂外的地上积了一层隔夜霜。门敞开着, 不远处有人扬声高喊:“将军, 马已备好, 可以起程了!”

    屋内静了一息, 卫听澜勉强笑了一下:“大哥,我送你。”

    卫临风点头应了一声,兄弟俩便一道出了门。

    卫临风的铁甲在行走间发出碰撞的轻响,卫听澜低头踩着地上未扫的薄雪, 分别在即,有太多的话在嘴边打转,他反倒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他从小最不喜欢的事就是送爹和大哥去出征, 离别的滋味就像是心里被人掏了个洞,空落落的。

    卫临风一直看着他, 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等明年打了胜仗,哥还来陪你过年。”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卫听澜就忍不住鼻酸,眼圈也有点红了。

    今日一别,就要等明年才能再见了。

    卫府的正门越来越近,檐下的红灯笼垂着长穗,在寒风中轻轻摇晃。

    一辆青帷马车停在府门外,祝予怀抱着手炉,立在车旁等。

    易鸣撑开伞替他挡风,忍不住问:“公子,既然来为长史君送行,咱们直接进去不行吗?”

    祝予怀望着卫府门口贴着的门神,摇了摇头:“他们兄弟话别,我一个外人不便打扰。”

    易鸣劝不动,只能小声嘀咕:“也就您自个儿还把自个儿当外人吧……”

    两人说话间,卫家兄弟俩一前一后走到了府门口。

    卫临风先瞥见了门外的马车,脚步略微一顿。祝予怀与他对上视线,遥遥作了一揖,提步朝他们走来。

    “阿澜……”卫临风回头想提醒弟弟,可一看到卫听澜蔫头耷脑的可怜样,他又把话咽了回去。

    算了,这个样子正好,看着怪招人疼的。

    眼看祝予怀越走越近,卫临风提声问候道:“祝郎君。”

    卫听澜一个激灵抬起了头,惊慌地四处张望,在看到祝予怀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就想往大哥身后躲。

    卫临风一抬掌把他扣住了。

    祝予怀走到了近前,施礼道:“卫大哥,濯青,我来送行。”

    卫临风点了头,和声道:“祝郎君莫要多礼,我这弟弟行事莽撞,往后在京中,还得麻烦你多照看。”

    卫临风一边说着,一边稍稍用力,想把弟弟往祝予怀的方向推。但卫听澜像是在地上扎了根,卯着劲纹丝不动。

    卫临风感觉到他的紧张,有些恨铁不成钢,笑着补了一句:“我走之后,阿澜若是又哭鼻子,也劳烦郎君帮着哄一哄。”

    卫听澜难以置信地转头:“大哥?”

    祝予怀意外而关切地望了过来,卫听澜想跳脚却跳不动,卫临风手劲惊人,把他按在原地动弹不得。

    卫听澜挣扎无果,只能努力挽尊:“我没哭过!”

    卫临风的亲卫们也等在府门外,常驷一听这话,转头就跟身边同僚捏着嗓学他:“哎哟,没哭过、没哭过!以前老将军出征,也不知是谁哭天抢地地要爹爹?大军开拔都两里地了,咱们铁骨铮铮的小公子,还在家门口撕心裂肺地嚎呢哈哈哈……”

    卫听澜恼羞成怒,那是他三岁的事情吧!!

    常驷在那边看热闹不嫌事大地乐呵,他大哥也没闲着。

    卫临风伸手揩了揩他并不存在的眼泪,温声说:“阿澜听话,就送到这儿吧。大军开拔也没什么可看的,徒增伤感罢了。”

    卫听澜的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

    这哄小孩似的口吻……他哥绝对是故意的!

    常驷还在跟身边人呱呱讲卫听澜的糗事,细数他小时候闯祸被他爹揍哭的经历。

    卫临风走下阶去,到底还残留了一点为人兄长的良心,低声道:“给他留点面子。”

    常驷这才收了话匣子,冲卫听澜坏笑着挥挥手:“哥哥们走了啊!男子汉大豆腐,莫哭,莫哭——”

    祝予怀悄悄瞄了一眼,卫听澜脖子涨得通红,连头发梢都炸开了,看起来气得不轻。

    卫临风翻身上了马,最后望了他们一眼,便收回视线,催马前行。亲卫们随即跟上,一行人马踏着晨霜,往城门的方向驰去。

    辰时之前,他们就要与驻扎在京畿的将士们汇合,一同返回朔西。

    卫听澜的目光紧随着他们的身影,尽管心中仍有不舍,但他这会儿确实伤心不起来了,甚至还有种荒谬的快被气笑了的感觉。

    祝予怀放缓声音:“濯青,你……”

    卫听澜闭了下眼,破罐子破摔道:“对,没错,我小时候是个哭包。”

    祝予怀顿了顿:“……其实我是想问,你真的不去送你大哥了?”

    卫听澜沉默了一会儿,望着雪地上的马蹄印,摇了摇头。

    反正都是要走的,送或不送,不过是长痛与短痛的差别。

    祝予怀观察片刻,小心翼翼地掏出自己的帕子:“那你现在想哭吗?”

    卫听澜:“……”

    不想!一点都不想!!

    十七岁的卫小郎君,绝不容许自己有三岁小孩的脆弱。

    *

    卫听澜揣着散落一地的自尊,郁闷了几天,才渐渐尝到了意想不到的甜头。

    自从大哥离京后,祝府和卫府之间的车马往来就越发频繁,祝予怀生怕他孤单想家,几乎天天都来向他嘘寒问暖。

    卫听澜发现,只要自己装出可怜巴巴的模样,祝予怀就会忍不住心软,留下来多陪自己一会儿。

    这甜头尝多了,还有点上瘾。

    元日之后,芝兰台的休沐假就过一日少一日了。复课之前,谢幼旻也跟着祝予怀来了趟卫府。

    “卫二,咱俩打个商量呗?”谢幼旻亲亲热热地跟他套近乎,“今年擢兰试,我跟你换个屋住好不好?”

    祝予怀正在一旁喝茶,一听这话,耳朵就机警地竖起来了。

    卫听澜果断拒绝:“不好。”

    “你先听我说完。”谢幼旻不死心地继续引诱,“崇如那家伙还在泾水没回来,卯字舍整个空着,你一个人坐拥一整屋,在里头舞剑发疯都没人管,多痛快啊!你当真不心动?”

    卫听澜幽幽地看了祝予怀一眼:“可是斋舍那么大,那么空,一到晚上黑灯瞎火的,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就只能抱着被褥,一个人蜷缩在床角看月亮……”

    祝予怀听不下去了:“我陪你住。”

    谢幼旻都听懵了:“啊?”

    什么大什么空?什么看月亮?

    为什么看个月亮就要一起住了??

    易鸣看着他怀疑人生的模样,同情地说:“世子习惯就好。”

    毕竟他家公子鬼迷心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到了正月下旬,芝兰台终于恢复了授课。

    离擢兰试尚有一个多月,除却日常听学之外,学子们都在抓紧温习,拼命地补休沐长假落下的功课。

    祝予怀顶着文状元的光环,少不了有人来找他请教问题,连在膳堂里都有人抢着跟他拼桌,想蹭蹭文曲星的考运。

    卫听澜不胜其烦,偏又不能赶人走,只能黑着脸,攥着筷子一下一下戳自己碗里的肉。

    和他们拼桌的几个学子都是话痨,吃饭时也不消停,交头接耳地聊起了宫中的新鲜传闻。

    “哎,你们听说没有?今年花朝节,宫里要办赏花宴呢。到时候世家贵女们都要进宫,芝兰台也要休沐一日。”

    “贵女们办赏花宴,咱们休沐做什么?”

    “你说呢?”那学子压低声道,“这赏花宴,不就是为太子殿下办的么。殿下身为男子,独自出席姑娘们的宴席,那像什么话?但如果捎上咱们,把这赏花宴变成才子才女的诗会,不就合乎情理了?”

    众人恍然大悟:“懂了,咱们是去给殿下镶边儿的。”

    又有人期待地问:“那我也能和贵女们说上话么?”

    周围人一愣,都笑了起来:“你胆儿可真大,太子妃的人选都敢惦记?”

    “来来,快对着这碗汤照照自己,别是温书把自己温傻了……”

    学子们互相挤兑着玩笑起来,只有对面的卫听澜逐渐停下了筷子。

    他略微皱眉,在脑海中把前世记忆翻了又翻。

    芝兰学子,何时参加过花朝节的赏花诗会?

    前世根本没这回事啊。

    卫听澜心中浮起隐约的忧虑,他不确定这是什么地方出了变故。

    难道是明安帝的身体又出了毛病,所以着急让太子成婚,好稳固继承人的地位?

    这思路是没什么问题,可结果……恐怕会不太妙。

    卫听澜还依稀记得,前世太子妃的人选定下后,一向温驯的太子忽然性情大变,闯进崇文殿大闹了一场,被轰出来后,他竟当着宫人的面砸了东宫印玺。

    虽然明安帝后来手下留情,没有真的废储,只叱令他禁闭思过,直到认错为止,但太子始终没有服软低头。

    寿宁侯几次求情都无功而返,祝东旭身为太子师,在朝堂上屡屡遭人弹劾,东宫一派的没落,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没人知道这对天家父子究竟因何反目,“太子不满正妃人选”,也只是外人捕风捉影的猜测。

    甚至还有传言说,太子和他生母贞静皇后一样,是犯了失心疯。

    卫听澜捋了捋时间线,心中越发不安。

    赵元舜被软禁东宫,该是两年之后才会发生的事。

    可如今宫中这般热切地推进选妃之事,该不会逼得他提前发疯吧?

    第102章 簪子

    二月以后, 天气逐渐回暖,花朝节前夕,太子却忽然病了。

    东宫药藏局的医官忙着侍奉汤药, 明安帝站在屏风外,听着太医回禀:“圣上, 太子殿下这是伤寒之症, 初春这天乍暖还寒, 容易染上时行病。”

    东宫内侍心惊胆战地跪了一地, 明安帝冷眼望过去,福公公便心领神会,朝为首的近侍叱责道:“怎么伺候的!早晚天凉,不记得给殿下添衣么?!”

    宫人们跪得更惶恐了。屏风后,赵元舜咳了几声,虚弱道:“父皇, 是儿臣自己没留心, 不怪他们。”

    明安帝没答, 等侍药的医官端着空药盏出来, 他才冷声开口:“都下去。”

    众人大气也不敢喘, 赶忙垂着头往外退。

    寝宫中很快只剩父子两人,殿门合上后,明安帝越过屏风,看向榻上面容憔悴的儿子。

    “元舜。”他开口道, “朕是不是待你太宽宥了?”

    赵元舜神情一滞:“父皇……”

    明安帝走近两步,忍着怒意道:“就为了回避花朝节的宴席,你把自己作践成这个样子?”

    赵元舜咳得愈发厉害, 努力支起身:“不、不是的,父皇……”

    “先前让你看岁宴图, 你敷衍了事,朕还当你眼光挑剔,看不上那些世家女子。”明安帝从袖中取出两页图纸,径直甩到了他眼前,“你告诉朕,这是什么!”

    赵元舜只看了一眼,动作便僵住了。

    那是张细笔描绘的簪稿,簪花极其灵动,是个抱月玉兔的形象。

    那是他耗费数日,改了无数遍,一点点绘出来的。

    明安帝逼问道:“这簪子,是打给谁的?”

    赵元舜病容苍白,手微微攥紧了被褥,没吭声。

    明安帝看着他,声音越发严厉:“你不肯说,朕自会命人去查。朕倒要看看,是哪个婢子胆敢媚主惑上!”

    “父皇!”赵元舜强撑病体,想要下地求情,“儿臣尚未加冠,尚不急于婚事,求父皇莫要、莫要……”

    “莫要什么?”明安帝冷笑,“莫要为了尚未择定的太子妃,加害你的心上人吗?”

    赵元舜几乎快咳出眼泪,哀切道:“父皇明鉴,儿臣……不曾有过心仪之人。”

    明安帝自然不信,但看着他咳到发红的双眼,到底还是于心不忍,手上用了些力,将人按回床榻之上。

    他沉声道:“朕不管你喜欢谁,但东宫太子妃的位置,容不得你意气用事。你是一国储君,怎可在这种要紧事上昏了头,让朕失望!”

    赵元舜靠在榻上,良久才滞涩道:“儿臣知错了。”

    明安帝听到这话,直起身,稍缓了语气:“你既不喜欢行宴,朕也不逼你,这太子妃的人选,朕替你斟酌便是。你可有异议?”

    赵元舜嘴唇轻动几下,垂下眼睑,到底只极轻地说了句:“谢父皇。”

    明安帝的脸色这才好看些,他就知道,他这个孩子是最听话懂事的。

    “待正妃择定后,你想要什么样的侧妃、侍妾,朕都能依你。好好养病吧,往后别再做这样的糊涂事。”明安帝告诫完,又劝抚了几句,才转身离去。

    福公公候在殿外,看着殿门开了。明安帝迈出殿门,沉沉吐了口气,唤道:“福临。”

    福公公察言观色,小心地迎了上去:“圣上有何吩咐?”

    明安帝拂袖将手里的簪稿扔给他,神色冷然。

    “命人仔细查。朕要知道这宫中,是谁手里有这样的簪子。”

    *

    太子这一病,花朝节的诗会是办不成了。世家贵女们草草地行了赏花宴,东宫那头再没有动静。

    二月便在学子们遗憾的叹惋中,悄然过去了。

    三月临近,擢兰试迫在眉睫。进宫候考之前,卫听澜收到了岳潭的密信,抽空去了趟望贤茶楼。

    颜庭誉在泾水耗了半年,终于查出了一些端倪。

    “泾水官员以赈灾救民的名义,上下徇私,侵吞钱粮,已靡然成风。”岳潭将手里的情报递给他,“泾水一带水利陈旧,堤坝年年修、年年垮,皆因当地官员偷工减料,故意不尽心修缮。”

    只要堤坝不完全修好,他们便能凭着常年不绝的水患向朝廷哭穷卖惨,谋取赈灾银。

    河渠署官吏的官阶都不高,颜庭誉一行人刚进入泾水一带,行动便受到了限制。当地的官僚乡绅装得客气,还主动带他们参观水利,实则看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地方。

    颜庭誉几次想靠近疑似失修的堤坝,都被人使了绊子。同行之人也私下提醒她,不要招惹那些地头蛇,否则恐会引来杀身之祸。

    颜庭誉只能按兵不动,表面上迎合那些官绅,在酒宴上与他们周旋演戏,背地里偷偷联系遮月楼线人,让苏泽延他们代自己调查。

    在此期间,她偶然结识了一个人——青荷县县令崔文勉。

    青荷县也归在河阴府下,不过这位崔县令为人驽钝,不善变通,在河阴官场属于不讨喜的边缘人物。

    有一回颜庭誉和线人接头时,险些暴露行踪,是崔文勉替她遮掩了过去。

    颜庭誉便留心起他来,后来又试探了几回,发现此人心思通透,且家贫如洗,竟是泾水这腐败泥潭中罕见的廉洁清流。

    当然,主要是崔文勉太会装傻,看起来随时会把事情搞砸,以至于别人贪污都不乐意带他。

    卫听澜看到这里,视线在“崔文勉”这个名字上停了停:“青荷县县令……好像在哪儿听说过。”

    岳潭想了想:“对了,崔文勉有个小舅子,也在芝兰台,与你是同窗。”

    他这样一说,卫听澜才记起来。

    庞郁去年武试时身中蛇毒,昏迷之前,曾托祝予怀将一枚玉佩转交给他姐姐庞瑛。而庞瑛,正是青荷县县令之妻。

    卫听澜心思一动,一目十行地看完剩下的情报。

    崔文勉虽不大受同僚待见,但因为他无心钻营升迁,一直是个无足轻重的芝麻小官,倒也没人花心思去针对他。

    他就这样蛰伏在泾水官场中,年复一年地在官员中低调行走,手中逐渐积攒起了一些同僚贪腐的罪证。

    有请帖,有账册,他夫人那儿还有不少与其他官员家眷来往的书信。这些微不足道的证据摆在一起,积少成多,竟也能勾勒出泾水官官相护的大致脉络了。

    卫听澜喃喃自语:“难怪……”

    前世颜庭誉势单力薄,初入官场才几年,就能在泾水一举挖出那样大的贪污案,估计少不了崔大人夫妇的帮助。

    岳潭收回了情报,但仍愁眉不展:“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如何行之有效地把这些罪证抛出去。如今朝堂,裴党党羽甚众,二殿下在朝中的人脉,未必能与他们正面相抗。”

    一旦那些证据交出去,崔文勉就会立刻暴露。他到底只是个七品县令,倘若裴家使点阴损手段,颠倒黑白甚至反咬一口,崔文勉作为至关重要的人证,必定会成为牺牲品。

    卫听澜也沉思起来,说:“现在还不是时候。当务之急是抽调人手保护崔大人,他所行之事到底凶险,容易被人盯上。”

    岳潭点了点头:“知韫已经加派人手了。”

    他们现下能做的不多,对泾水的情形掌握也有限。有关贪污案的检举事宜,也只能等颜庭誉返京之后,再从长计议了。

    卫听澜心里存着事,从望贤茶楼出来后,便牵着马沿街慢行。

    他一边思索,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经过贡院门外张榜的地方,忽然看见有衙役在揭去年的旧榜。

    擢兰试的文武双榜挂了一年,风吹日晒,那红纸早已脆了,轻轻一撕便四分五裂。

    那衙役年纪有点大了,看到高处还有没撕干净的地方,搬了个缺脚的木凳正要往上踩,忽然被人拦住了。

    卫听澜看了看最高处的两个名字,对他道:“老伯,我来吧。”

    他也不等人回答,径自踩了木凳上去,伸手去够榜单的顶部。

    “哎呀,多谢多谢。”衙役有些意外,忙替他扶着缺脚的凳子,“郎君看出我腿脚不好了?我这是风湿痛,老毛病了。”

    卫听澜将榜单的残余部分揭了下来,拿在手里轻轻吹了下灰。

    单薄红纸上,“祝予怀”和“卫听澜”两个名字挨在一起,墨色有些旧了,那是它们一道经历过的风雨的痕迹。

    他小心地将纸折好,转头对那衙役笑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个小药瓶:“老伯,这药你拿着,虽是跌打损伤药,也能缓解风湿骨痛。”

    衙役看到他把那红纸当宝贝似的收了起来,本还有点纳闷,这会儿却顾不上问了,忙道:“不不不,这怎么使得?这药肯定很金贵吧……”

    卫听澜没等他推拒完,直接把药瓶往他怀里一塞。

    衙役生怕摔了药瓶,只得手忙脚乱地接稳了。他捏着药瓶,心里难免有点感动,冲卫听澜离去的背影喊了声:“谢了啊小兄弟!”

    卫听澜没回头,抬手挥了两下算作回应,便渐渐走远了。

    *

    三月初三,擢兰试如期而至。

    谢幼旻到底没能抢到心仪的舍友,不甘不愿地独自住了卯字舍。卫听澜依旧寸步不离地守着祝予怀,夜里两人也心照不宣地同榻而眠。

    只是祝予怀总有点心虚。

    自从除夕夜做了那个真假莫辨的绮梦后,他连睡觉都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在梦中发出什么不得体的动静,被身旁的人听见。

    卫听澜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听得他大半夜在那翻来覆去,实在没忍住,伸手把人按住了。

    “九隅兄,”他睡意朦胧地咕哝,“你在烙饼吗?”

    祝予怀被他按住了腰,立马隔着被子不敢动了。

    他浑身紧绷了一会儿,才小声道:“对不起啊……我有点睡不着。”

    卫听澜困得快不行了,脑子也不大清醒,打着哈欠道:“那我哼个曲儿,哄你睡?”

    祝予怀愣住了,轻轻“啊”了一声。

    卫听澜以为他是答应了,闭着眼往他身上拍了拍,竟真的哼起歌来。

    那是首不成调的曲子,没有唱词,他哼得很轻,大约是困了,声音比平时要绵软温柔许多。

    祝予怀从没听过这样奇异的歌,调子飘飘渺渺,就像是草原上居无定所的风。

    卫听澜一边断断续续地哼着,一边哄孩子似的拍着祝予怀的被褥。

    哼着哼着,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缓……终于成功地把自己哄睡着了。

    祝予怀在夜色中眨了几下眼,转头朝身边看去。

    逆着窗外的月光,卫听澜的轮廓毛茸茸的,随着呼吸平缓地起伏着。

    祝予怀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又想起了除夕夜的那个梦。

    他心里突然浮起个念头,鬼使神差地支起身,悄悄靠近了一些。

    濯青的嘴唇……是梦里那样的吗?

    发丝轻巧地垂落了几缕,祝予怀俯下身,在卫听澜的唇畔试探地啄了一下。

    似曾相识的柔软一触即分。

    卫听澜似乎觉得痒,皱了下眉,还搭在他身上的胳膊收紧了些。

    两人顿时贴得更近了。

    微凉的月色里,祝予怀屏着呼吸,心跳仿佛停住了。

    他一动也不敢动,意识到自己干的荒唐事,整个人都发起烫来。

    第103章 春汛

    擢兰试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到了武试时,卫听澜却说什么也不肯让祝予怀上场了。

    去年武试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心理阴影,他甚至自己都想弃权, 在看台守着祝予怀不走了。

    祝予怀颇为无奈。他对武试倒没什么执念,不上便不上吧, 可卫听澜这个武状元为了他弃权, 这得让人怎么想?

    季耀文到六部观习去了, 颜庭誉也不在, 最后还是谢幼旻带着一帮纨绔坐过来,把祝予怀严严实实地围在中间,保证不让外人越过这道人墙,卫听澜才勉强松了口。

    “那我上场了?”他磨磨蹭蹭,“真去了啊。”

    谢幼旻挥手赶他:“别看了,走你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阿怀给你下蛊了。”

    卫听澜这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他这什么毛病啊?”谢幼旻回过头纳闷道, “离了你就跟鱼要搁浅了似的, 夜里他该不会还要跟你挤一张床吧?”

    祝予怀猝不及防被戳中真相, 不自然地轻咳几下:“你……别乱想。”

    坐在后边的柳雍偷偷瞄过去。

    哟哟, 耳朵红了。

    祝予怀掩了下唇, 转移话题道:“对了,崇如不在,你这几日住得惯么?”

    谢幼旻哼了一声:“有什么住不惯的?那家伙破规矩一堆,这不让那不让的, 他不在才好呢。”

    话虽如此,没过片刻,他又佯作无意地打听:“阿怀, 他给你写信没有?”

    祝予怀笑了笑:“上个月有一封,不过路上耽搁了, 月底我才收到。”

    谢幼旻心里不平衡了:“他是不是把我漏了啊?好歹也算同过舍,我给他的信他都不回,亏我还想着等他回来,办个接风宴大家一块儿聚聚呢!”

    祝予怀宽慰他道:“春汛将至,崇如许是太忙,不是故意要忘的。”

    谢幼旻咕哝:“算了,谁让我大度呢。”

    说话间,演武场上的锣声响了。

    卫听澜背上弓囊,场上起了风,吹得他的衣衫猎猎作响。

    场边的呐喊一声高过一声,他盯着箭靶迅速开弓,收手之时,感觉有什么凉丝丝的东西落在了自己脸上。

    两只低飞的燕从身侧掠过,卫听澜下意识地仰起头,嗅到了风里湿润的泥土气息。

    好像……要下雨了。

    当天夜里,雪亮的电光划破夜幕,一声春雷落万丝。

    窗棂被风吹出了一声重响,祝予怀自梦中猛然惊醒。

    卫听澜摸黑下床,披着外衫去关了窗。他回到床前,摸索着探了探祝予怀那边的温度:“你冷不冷?”

    “有一点。”祝予怀想起身,“要不再盖两件衣裳……”

    话还没说完,卫听澜抱起自己的被褥,直接拢在了他身上。

    “盖两层被褥吧。”卫听澜轻声说,“我们挤一挤,凑合一晚?”

    祝予怀在黑暗中顿了半晌,慢慢地“嗯”了一声。

    雨水打得纸窗扑扑作响。这夜,两人裹在交叠的两层被褥里,听着彼此的呼吸声,都有些没睡好。

    澧京的雨季,提前到来了。

    *

    颜庭誉披着蓑衣,步履匆匆地穿过田埂,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人。

    “年叔!”她唤了一声,加快脚步向前跑去,“您听见泾水那边的声音了吗?”

    年齐山站在雨里,回头看了她一眼。

    颜庭誉说不清那是怎样的眼神,她身形一颤,猝然停了步。

    “年叔……”她的声音都不稳了,“北面那堤坝,扛得住吗?”

    年齐山动了动,他的衣靴已经湿透了,每走一步,就有泥水从靴底往外渗。

    “走吧。”他的声音有些哑,“老陈他们挨家挨户地敲了门,百姓们已经在撤离了。”

    颜庭誉的心狠狠揪了一下,提高声:“可这些田——”

    “田没了还可以再耕!”年齐山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你要把命丢在这里吗?”

    大雨倾盆,浇在两人残破的蓑衣上,颜庭誉的脸颊淌着雨水,紧咬着唇说不出话。

    远处湍急的水声如滚滚闷雷,震得人心乱如麻。

    几场春雨后,泾水的路就没那么好走了。

    素舆的轮子陷进了泥里,书童费了老大的劲才将它推动起来。

    苏泽延揽着盖腿的毛毯,看了几眼,可惜道:“又溅上泥了。”

    书童擦了下汗,苦笑道:“公子你瞅瞅我,我才惨呢,这鞋都废了几双了。”

    苏泽延叹了口气,忧虑地望向泾水的方向。

    “江河水盛,必然羡溢。崇如担忧的事,怕是避不了了。”

    三月下旬,大雨数日,泾水泛涨,声如奔雷。

    四月,多处河堤决口,倒灌良田,摧毁民房数以千计。泾水沿线无舍不漏,无墙不倾,流民啼号失所。

    青荷县外,无处可去的百姓们冒着雨,拖家带口地往城中迁徙。

    颜庭誉走在人群中,听见孩童的啼哭声,脚步越来越沉。

    青荷县的府衙门户大开,一个荆钗妇人忙进忙出,正和几个衙役一起安置百姓。

    颜庭誉看见她,唤了一声“瑛姐姐”。

    妇人听见声音,吃惊地抬了一下眼,连忙走过来,把她拉到不起眼的角落。

    “颜姑娘你……你没回京城啊?”

    街头巷尾的屋檐下都挤着人,颜庭誉轻声说:“我想见见崔大人。”

    庞瑛歉疚地说:“夫君他筹粮食和药材去了,一时回不来。是很急的事吗?”

    “我……”颜庭誉深吸了口气,“回京之后,我想去击登闻鼓。”

    庞瑛握着她的手一下子攥紧了,她四下望了望,紧张地压低声问:“能成吗?你真的想好了?”

    颜庭誉看着远处衣衫褴褛的百姓,神情有些迷茫:“我也不知道。我很怕,怕此事不成,白费了你们这么多年的心血,还反过来牵累你们。”

    朝堂之事,庞瑛也没有把握,她只能道:“要不这样,等夫君晚些时候回来,我们……”

    “瑛娘子,瑛娘子在吗!”

    不远处忽然喧闹起来,一个满身是泥的青年挤开人群,跌跌撞撞地奔过来,带着哭腔呼喊。

    “瑛娘子,出事了!”

    “我们的车马翻进了泥坑里,大人他……受了重伤,全是血,全是血啊!”

    *

    澧京的雨沥沥淅淅,下得人心烦意乱。

    卫听澜粗暴地甩了下伞,顾不上乱溅的雨滴,大步闯进望贤茶楼,湿嗒嗒地就往楼上冲。

    岳潭凝重地站在窗前,听见门被撞开的声音,转头望去。

    卫听澜呼吸急促,合上门着急地问:“怎么回事?”

    岳潭手里捏着急报,说:“崔文勉的马车被人动了手脚。颜姑娘已经在返京路上,她要击登闻鼓。”

    “不行!”卫听澜疾步走近,“她无官职在身,击登闻鼓要挨廷杖,且不说她熬不熬得过去……一旦有人揭发她的女子身份,她便必死无疑!”

    前世她能全身而退,因为那时朝堂已经改天换日,坐在皇位上的人是手握兵权的赵松玄。

    可如今还是明安帝当政,裴党猖獗势大,欺君之罪岂是说免就能免的!

    “我知道。”岳潭沉沉叹气,“知韫已经亲自带人去了,只要她踏入京畿,我们会立刻将人拦下。”

    卫听澜这才冷静了些许。

    先把人稳住总是没错的,但这事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崔文勉出事只是个开端,害他的人必不会善罢甘休。颜庭誉、还有崔文勉的家眷,都有危险。

    “危机也是契机。”岳潭又开了口,“此案是个可以撬动的缺口,但我们还缺发声之人。一人之声或许微弱,但天下人之声,却能撼动九霄。”

    卫听澜盯着他没吭声。

    岳潭说:“我想请白驹出面……”

    卫听澜立刻打断:“你会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上!”

    屋内沉寂了一会儿,岳潭低声说:“但此举若成,能救千万人。”

    卫听澜攥紧了拳,眼中几乎带着怒意,他盯了岳潭几息,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

    岳潭追了两步,提声道:“即便你不允,登闻鼓一响,白驹必不会袖手旁观!还不如——”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摔门的重响。

    *

    窗外雨声潇潇,竹叶轻垂,笼着一团朦胧的雾。

    天色已晚,祝予怀拨了拨屋内的炭火,被呛得咳了几声。

    炭受潮了,他裹着薄毯,还是觉得有些冷。

    门外有人踏过积水的声音,祝予怀以为是易鸣拿了狐裘回来,忙过去开门:“阿鸣……”

    他看清了门外的人,话音一滞。

    卫听澜站在阶下看着他,手里虽撑着伞,衣摆和鞋靴却也湿透了。

    他这么站在雨中,活像一只走投无路的丧家犬。

    “你怎么……”祝予怀回过神来,赶紧把他往屋里拉,“先进来烤火,我去给你拿干净衣裳。”

    卫听澜被他拽了进去,在门口留下一串湿漉漉的泥脚印。他低头看了一眼,犹豫道:“我先擦擦再……”

    祝予怀已经不由分说地把他按到了炭盆边上。

    他扯下薄毯往卫听澜身上一裹,又把巾帕、汤婆子一股脑地全塞给他,道:“桌上有姜汤。”

    卫听澜勉强接稳这一大堆东西,腾出一只手来拉他:“我、我有事要和你……”

    “你头发怎么也湿了?”祝予怀回头看见他的发顶,皱眉把他束发的银扣一拆,捞起巾帕就往他脑袋上一顿猛搓。

    卫听澜:“……”

    这手法很狂放,好像在搓狗。

    第104章 采莲

    卫听澜想要回头, 祝予怀又把他的脑袋转了回去:“别动。再急的事都得先擦干,不然会生病的。”

    卫听澜抗拒无果,只能勉强挣扎道:“但崇如、崇如近日要回京……嘶, 扯着了!”

    祝予怀停了一下,手上动作缓了些:“是泾水出乱子了?”

    卫听澜龇牙咧嘴地应了几声。

    祝予怀凝重起来, 加快了擦拭的速度:“既是要紧事, 更要留心身体。万一受寒着凉, 你就只能躺在床上干着急了。”

    等擦完头发, 祝予怀又把他推到屏风后,催促他换掉淋湿的衣裳。

    卫听澜拗不过他,只能乖乖听话,顶着一头炸开的头发先去换衣裳。等把浑身都打理干爽了,他坐回暖炉边,又被塞了碗姜汤。

    祝予怀盯着他一滴不漏地全部喝完, 心里才踏实:“暖和些了么?”

    卫听澜搁下空碗, 舒坦地缓了口气:“好多了。”

    祝予怀挨着他坐了下来, 和他一起烤火:“方才说到泾水, 是赈灾出了问题?”

    “不全是。”卫听澜道, “泾水官员靠着水患发国难财,这事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隐去遮月楼线报中的细节,把泾水官员故意不修缮堤坝、长年谋取赈灾银的事简单讲了。

    祝予怀越听眉头蹙得越紧:“人命关天的事,他们竟敢行这种勾当?”

    卫听澜补充道:“不仅如此, 他们还排除异己,迫害体恤民情的清官。崇如急着返京,就是想在他们赶尽杀绝之前, 击登闻鼓上达天听。但她身为女子,万一在御前被人揭穿身份, 恐会凶多吉少。”

    祝予怀怔愣地反应了一会儿。

    “等等。”他迟疑地确认,“你是说崇如兄,实为女子?”

    “是。”卫听澜放低声音,“她是谎报身份,蒙混入台的。”

    祝予怀震惊之余,也意识到这事棘手了。

    欺君之罪,轻则流放,重则问斩。即便颜庭誉检举有功,也难以功过相抵,下场如何全在明安帝一念之间。

    绝不能让她就这样以身犯险。

    祝予怀飞快地思索道:“凭她一己之身,的确难逃重罚,但倘若……倘若她背后站着黎民百姓、站着天下文人呢?”

    两人相视一眼,卫听澜又回想起了岳潭说过的话。

    他很清楚岳潭是对的,要想在短时间内搅动舆论,使众人凝心聚力、同仇敌忾,唯有通过文人的笔。

    而寒泉翁之贤名、白驹之才名,在文人中的影响力不可小觑。只要祝予怀肯公开发声,天下义士都会慨然相和。

    但如此一来,祝予怀也势必会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卫听澜心情有些沉重:“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吗?”

    祝予怀惭愧道:“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卫听澜心中纠结至极。如果必须要有人做那个冲锋陷阵的矛,他宁愿是自己替祝予怀冒这个险。

    他做了个深呼吸,终于下了决心。

    “好。”他向祝予怀道,“我和你一起。”

    *

    翌日清晨,竹叶上的雨滴滚落到窗台上,屋内燃了一夜的烛火终于熄了。

    祝予怀趴在书案上,已经体力不支地睡了过去。书案上散落着凌乱的文稿,是他通宵熬夜写出来的成果。

    卫听澜抽走他手中的毛笔,拿毯子小心地裹住他,将人轻轻抱了起来。

    祝予怀睡得不踏实,梦中还在絮絮地咕哝什么。卫听澜把他抱到床上,弯身掖被子时,忽然被他打了一拳。

    “无耻!”祝予怀在睡梦中攥着拳头,“奸官恶徒……不死何为!”

    卫听澜被他打懵了,捂着下巴低头看去,祝予怀闭着眼咬牙切齿的,不知在哼哼些什么。

    看起来骂得挺脏。

    卫听澜失笑,把他乱挥的拳头重新掖回被褥里,才转回书案前,将混乱的文稿一张张按顺序理好。

    除去被祝予怀丢弃的废稿之外,剩下的分成两篇。一篇是讽刺贪吏的《硕鼠赋》,一篇是根据民间戏曲改编的《采莲传新编》。

    他仔细翻阅了一遍,将两份文稿收在怀中,走出书房时,看见了守在外间的易鸣。

    易鸣往里屋探了一眼,不放心地问:“公子他……”

    “已经睡着了。”卫听澜低声说,“等他醒来,你代我转告一声,文稿我先带走去刻印,之后的事等崇如返京后再细谈。为行事方便,芝兰台那儿我会先替他告病假。”

    易鸣顿了顿,意识到什么:“你是想——”

    “嘘。”卫听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安全起见,近日不要让他出门。外界若有什么动静,你也帮忙瞒着些。”

    易鸣张了张嘴,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卫听澜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向院外走,易鸣在后面突然又叫了他一声:“等等。”

    卫听澜略微顿步,回头看来。

    “你……”易鸣有些拧巴,“你行事当心些。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公子夜里睡不好。”

    卫听澜愣了一瞬,浅笑起来:“知道了。”

    *

    几日后,连绵的雨总算停了。天空仍然阴沉着,澧京城外道路泥泞,车马都行得很慢。

    走货的商队在茶棚附近停了下来,几个汉子过来买茶解渴。有个卖唱的坐在不远处拉奚琴,他们便顺耳听了几句。

    “这唱的是梁采莲的故事吗?怎么感觉没听过啊。”

    “改过词儿了吧?哎你别说,改得还挺像回事的……”

    奚琴声伴着新鲜的唱词,没过多久就让他们听得入了迷。来往的路人也被吸引了,三三两两地聚到这茶棚来歇脚。

    说起这“梁采莲”,乃是大烨民间故事中的一位刚毅女子。她弟弟被恶霸害死,收受贿赂的地方官却袒护凶手,不愿为她伸张正义。梁采莲便风餐露宿,走到京城状告恶官,要击鼓鸣冤时,恰好赶上了新科状元郎骑马游街。

    官差怕扫了状元游街的兴,拦着不让她鸣冤。好在那状元郎李叙刚正无私,看到官差呵斥赶人,不仅出言制止,还亲手替梁采莲写了状纸,帮她在御前陈情。

    故事的最后,便是恶人受惩,贪官倒台,采莲女与状元郎喜结连理。

    这圆满的结局是世人喜闻乐见的,梁采莲的故事被改编成戏曲《采莲传》,口耳相传到本朝,已成脍炙人口的经典,贩夫走卒都能哼两段。

    可这拉奚琴的唱客却不一样,他不止改了词,整个故事也截然不同。

    梁采莲还是采莲女,李叙却不再是状元郎。他只是个位卑言轻的小官,得知采莲女的遭遇后,竭力为她奔走,却在收集到足够的证据时,被位高权重的大官暗中陷害,下了大狱。

    梁采莲走投无路,想要击鼓鸣冤,却被拿鸡毛当令箭的官差施以杖刑,打得她只剩一口气。

    奚琴声如泣如诉,那唱客的腔调也越发悲凉。当唱到梁采莲被打得昏死过去,身上的孝服都被血染成红衣时,已有心软的听众抹起了眼泪。

    茶棚里的汉子们也忍不住低骂:“狗官该死!只手遮天,仗势凌人,早晚要遭报应。”

    围观的听众越聚越多。一辆低调的马车停在人群之外,车帘撩开一道缝隙,有人伸出手指,敲了两下车窗。

    唱客忽然收了奚琴,起身要走,众人忙喊住他:“等等,你还没唱完呢,后面如何了?”

    “是啊,梁采莲最后讨回公道了吗?李大人呢,李大人如何脱身啊?”

    唱客被缠得没法,抬手指了指天,苦笑道:“诸位要问我,我也不好说,不如问问老天。你们看这天……它肯开眼么?”

    众人下意识地抬头,只望见黯淡无光的天空。等反应过来再回头,那唱客已经不见了踪影。

    道旁的马车放下了帘子,继续向前驶去。

    颜庭誉坐在车中,面无表情地看着倚窗哼曲的知韫:“你把我们劫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听这曲子,威慑恐吓我?”

    知韫浅笑道:“只是顺路看个热闹罢了,颜姑娘别多心。”

    颜庭誉冷哼一声:“是苏泽延给你们报的信吧?我说他怎么不拦我,原来是叫人在这儿等着呢。”

    庞瑛在旁听着她们的交谈,担忧地问:“我们到底要去哪儿?我夫君他……”

    “两位放心。”知韫安抚道,“我会派人保护好崔大人,遣最好的大夫替他疗伤。只是他现下不便在京中露面,还是安置在京郊比较稳妥。”

    颜庭誉仍旧十分警惕:“你既不让我击鼓,何不索性把我们也扣在京郊?”

    “哎呀,这话说的,我又不是坏人。”知韫无奈极了,“瑛娘子难道不想见见自己的弟弟吗?”

    颜庭誉的眼神瞬间犀利:“你把庞郁也抓起来了?!”

    “……”知韫掐了下自己的眉心。

    她看出来了,芝兰台里养的都是些活祖宗,一个比一个难对付。

    *

    庞郁在兵部干了一天的杂活,下值时困得不行,顶着一张颓废的臭脸走出府衙。

    不管是在芝兰台还是兵部,他的性子都不大讨喜,人人都绕着他走,他也无心交友,乐得清静。

    因此当看到等在府衙外的卫听澜时,他连招呼也不想打,直接就准备绕过去。

    卫听澜伸手一拦:“庞兄,一起喝个茶?”

    庞郁顿足,莫名其妙地看他:“怎么,一个白驹还不够你霍霍?你的茶友都死绝了?”

    卫听澜的额角抽了两下。

    这欠收拾的家伙……就知道他嘴里吐不出好话。

    庞郁又道:“听说白驹这几日都告了病假。他都病入膏肓了,你还有心情喝茶?”

    卫听澜忍了又忍,呵呵冷笑:“爱喝不喝。想见你姐姐的话,我劝你最好答应。”

    庞郁的神情立马变了。

    天色渐晚,望贤茶楼外门可罗雀。楼上的雅间里,颜庭誉已经换回了女装。

    她抖了抖粗白布做的孝服,往庞瑛身上比划:“要不穿上试试?总感觉小了。”

    庞瑛犹豫地盯着那孝服:“真要这么做?”

    “只是权宜之计。”知韫安慰她,“崔大人还活着,凶手必不会善罢甘休。我会安排人假扮他,来个假死脱身,之后你们再穿上丧服露个面,只要凶手信以为真,撤回追杀的人手,崔大人就彻底安全了。”

    庞瑛觉得有理:“好,那就听你们的。”

    她接过孝服往身上披,刚穿好最后一个系扣,房门突然被人大力破开了。

    庞郁喘着粗气,显然是一路疾奔而来。

    “阿姐……”

    他抬起头,视线落在庞瑛身上,映入眼帘的便是那身煞白的孝服。

    庞郁整个人瞬间僵住了。

    庞瑛愣了片刻,赶忙摘了头上的孝冕:“你先听姐姐说,你姐夫他没……”

    “庞郁!”卫听澜追了上来,差点被回弹的门拍个正着,“我话还没说完,你——”

    庞郁红了眼睛,回身揪住他的衣领,咬牙切齿地吼道:“谁干的?!”

    卫听澜被他拽了个踉跄,火气也上来了:“你撒手!听不懂人话?”

    场面一片混乱,两个暴脾气的年轻人眼看要动起手来,颜庭誉当机立断掏出竹哨,卯足力气一吹。

    清厉的竹哨声刺透耳膜,屋内瞬间安静了。

    庞郁两眼充血,阴鸷地回头望去。

    “你姐夫还活着呢。”颜庭誉放下竹哨,“哟,谁家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急哭了?”

    庞郁认出了她来,狠狠抹了下脸,反唇相讥道:“你一个大男人穿裙子,你有脸说我?”

    庞瑛已走到近前,一听这话,伸手揪了下他的耳朵:“阿弟,你怎么和颜姑娘说话呢?”

    庞郁神情一顿,匪夷所思地看向他姐。

    颜什么?

    什么姑娘??

    颜庭誉在对面冷笑:“看清楚了,老娘是货真价实的女儿身,再过两天,还会是你未过门的妻子。”

    庞郁面色巨变。

    什么玩意儿???

    第105章 硕鼠

    看在姐姐的面子上, 庞郁勉强坐下来,听他们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泾水官员之所以敢杀人灭口,就是仗着在朝中有地位不低的遮荫树。庞郁听到这里, 忍着焦躁问:“那怎么办?报官八成没用,证据一旦离手就回不来了。”

    颜庭誉摊手:“我就说得击登闻鼓。要想将贪污罪证直接呈到御前, 只有这一个办法。”

    卫听澜不同意:“越级上告者, 击鼓后要先挨三十廷杖。你并非习武之人, 行杖官若故意下死手, 你少说得去半条命。”

    庞郁不屑道:“才三十杖,我去就是。我可不像有些纸糊的的文人,一打就坏,空有一张利嘴。”

    “点我呢?”颜庭誉似笑非笑道,“行啊,你放心去。万一你扛不住了, 我就靠我这文人的利嘴哭天抢地、寻死觅活, 没准能把你救回来。”

    “你……”庞郁的五官略微扭曲, “你别当众犯病!”

    卫听澜却觉得有道理:“大丈夫能屈能伸, 只要能保命, 被人救一救不算丢人。”

    “谁要她救?”庞郁冷笑,“她又不是我庞家人,我才不承这个情。”

    庞瑛幽幽地看向他:“阿弟,好好说话。”

    庞郁嘲讽的气焰矮了半截, 闭上嘴不吭声了。

    屋内其他人交换了一下目光,知韫笑着打起圆场:“庞郎君不必多虑,这不过是个备选策略罢了, 不一定用得上呢。是吧颜姑娘?”

    颜庭誉拖着长音糊弄:“是是是。”

    还能怎样,先哄着呗。等这头倔驴被按着打的时候, 看他这嘴还硬不硬。

    几人终于商议好对策,准备各自回去。

    为了确保安全,庞瑛和颜庭誉都暂住遮月楼,庞郁和卫听澜则从偏门离开,以免引人注意。

    分开之前,庞郁状似不经意地问他:“哎,白驹是真病,还是装病?”

    卫听澜避而不答:“不劳你挂心。”

    “我若非要挂心呢?”庞郁好整以暇,“你说我要是上门探病,把刚才的计划全告诉他,会怎样?”

    卫听澜停了步,转头盯着他。

    庞郁欣赏着他的脸色:“你果然把他蒙在鼓里。”

    卫听澜说:“把他卷进来对你没好处。”

    庞郁无所谓道:“但也没坏处啊。”

    卫听澜深吸口气:“方才为了逼你过来,拿你姐姐作要挟,是我不对。你有不满都冲我来,别打他的主意。”

    庞郁诧异地挑起了眉:“你这是在道歉?”

    “对不起。”卫听澜尽量放缓了语气,“这样够诚意吗?”

    庞郁没想到他道歉如此干脆,反而衬得自己像个恶棍,拿捏着把柄逼人服软似的。

    “啧,少来这套。”他不自在地撇过脸,“我可懒得管你俩的闲事。”

    卫听澜这才松了口气:“多谢。”

    他这道歉完又道谢的礼貌举止,跟祝予怀简直像是一个蛋里孵出来的。庞郁对文人这一套过敏,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谢个屁,你被姓祝的传上了吧?”

    卫听澜愣了愣,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抓头道:“有吗?”

    庞郁面无表情,转头就走。

    君子病竟会传人,可怕得很。

    *

    人虽散了,但知韫还有的要忙。她安置好庞瑛和颜庭誉后,又回去召集人手,加班加点地布置新任务。

    夜深人静的时候,遮月楼的暗探们拿着刷子,提着小桶,在夜色遮掩下倾巢而出,没入澧京城的各个街巷。

    翌日一早,天才蒙蒙亮,澧京城里的百姓们照常早起准备营生。

    卖汤饼的老伯收拾好食材,开门要出摊时,被外头的景象吓了一跳。

    熹微晨光下,沿街的墙面影影幢幢,依稀可见上头浮现出鬼画符似的的妖怪像,尖牙利嘴,身着官服,正眼冒凶光地冲他狞笑。

    老伯大惊失色。

    耗……耗子成精了?

    一夜之间,澧京城中的大街小巷,都被穿官服的老鼠像占领了。

    黎明的雾气逐渐散去,早市也跟着热闹起来。但今日的热闹却不同往日,凡是人潮密集的地方,都有百姓围在墙前窃窃私语。

    “这画边上还有字儿呢,这写得啥?”

    “我看看我看看……‘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穷年无粮百姓饥,谁遣朝朝入君口’。”

    “是说老鼠精化了人形,要闹鼠灾了?”

    “没那回事儿。”肚里有墨水的路人解释道,“这是前朝一位诗人作的讽刺诗,是在骂贪官呢,说他们就像官仓里偷粮的老鼠。”

    “噢……”众人恍然大悟,纷纷道,“这倒是骂得很妙。”

    因为这诗太过朗朗上口,画中的老鼠又丑得令人发指,等巡城的官兵过来赶人时,“官仓鼠”的恶名早已在民间流传开来。

    这事还没查出个头绪,学子书生们也闹腾起来了。

    原来是一篇无名氏的《硕鼠赋》,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投进了书斋,在书生群体间飞速传阅,引起了骚动。

    这《硕鼠赋》乍看平平无奇,但其所述的故事却让人不寒而栗。

    赋文讲一位辛劳的农夫,一年到头勤于耕作,收获的粮食都进了地主的粮仓。

    仓库里的屯粮多么充实啊!连老鼠都被养得脑满肥肠。农夫日日躬耕,却饿得骨瘦如柴。

    灾年来时,再任劳任怨的人,都要为活命发愁。苦命的农夫铤而走险,去粮仓偷粮,还未偷到一粒米,就被硕鼠发现了。

    硕鼠们吃腻了稻谷,看到活人,个个垂涎三尺,朝着虚弱的农夫蜂拥而上,生啖其肉,啜饮其血。

    吃饱喝足之后,最肥硕的那只硕鼠幻化成了地主的模样。它大摇大摆地走出粮仓,穿上华服,坐上高轿,向扛轿的年轻力夫笑道:“农夫无肉,不及尔父。”

    如此骇人听闻的故事,即便是惯用讽喻的文人也看得心惊。有人感叹此赋辛辣大胆,也有人鄙夷作赋者哗众取宠,尽管褒贬不一,但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赋文的末句:

    “今有朝官,私人以珠玉,啖民之血肉,虽吐人言,着彩衣,何异硕鼠耶?”

    这不就是在明言,朝堂上有鱼肉百姓的“硕鼠”?

    书生之中,不乏有家境贫寒、受过官吏欺压的可怜人,一看这赋文,句句血泪,哪能不愤慨、不痛恨。

    文人抒意,便是以诗文相和。《硕鼠赋》一出,很快有人效仿着作《田鼠赋》《相鼠赋》《佞鼠赋》……还有人受到京中时兴的《采莲传新编》的启发,作《莲女恨》《怨歌行》等等,不枚胜举。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流言的风向逐渐偏移,转到了水患上。

    泾水年年都会因为水患而出乱子,虽然总能被镇压下来,但不代表民众们就不记得了。

    怒意积攒到一定程度,要引燃只需添一把火。

    澧京上下,骤然掀起一阵反抗腐败吏治的风潮,人人奔走呼吁,竟有种山雨欲来的味道。

    当天傍晚,卫听澜又去了一趟望贤茶楼。

    临街的窗户半开着,依稀能听见外头有孩童在唱新编的歌谣。

    “没想到如此顺利。”知韫感慨地说,“我还以为少了白驹的名头,《硕鼠赋》得费些时日才能撬动民心。可看眼下的局势,计划可以提前了。”

    卫听澜点点头:“夜长梦多,趁热打铁最好。”

    说着他又觉得少了点什么,问:“岳潭呢?出任务去了?”

    “我让他去泾水了。”知韫说,“整个遮月楼,他的易容术最精湛,让他去顶替‘颜庭誉’这个身份,颜姑娘在京中会方便许多。”

    卫听澜没什么异议。

    两人最后对了一遍计划的细节,他就准备告辞。可才刚站起来,视线往半开的窗户外一扫,卫听澜的步子就顿住了。

    茶楼对面停了一辆低调的马车,车上下来一个戴帷帽的人,正巧也抬头往这边望来。

    卫听澜心里咯噔一下,手比脑子快,啪地一下关上了窗。

    望贤茶楼下,祝予怀向车夫付了车钱,转身正准备向茶楼走,就听见楼上突兀的一声响。

    祝予怀敏锐地抬头,目光锁定了二楼那扇紧闭的窗。

    关这么快,掩耳盗铃?

    他微微眯起眼睛,加快了往茶楼前进的脚步。

    *

    二楼雅间内,卫听澜背抵着窗,心慌意乱,只觉得自己要完蛋了。

    虽然楼下那人遮了面容,换了衣衫,但他莫名有种不妙的直觉。

    那人是祝予怀!

    在写《硕鼠赋》的那夜,祝予怀曾说过要亲自出面公开赋文。卫听澜表面上答应了,却又哄骗他说时机未到,不如等颜庭誉安全入京后,再从长计议。

    然后第二日,趁着祝予怀没醒时,他就把所有的文稿都卷走了。

    为了让祝予怀彻底和此事撇清关系,卫听澜故意给他请了整整一旬的病假,并且给易鸣出了一堆馊主意,让他这几日阻挠祝予怀出门。

    包括且不限于故意搞坏马车、偷偷给马匹喂泻药、藏祝予怀的簪子和腰带、假装屋顶漏水、假装厨房着火……

    但眼下看来,易鸣凭空添乱的本领还缺点火候。

    他一个贴身护卫,竟让自己弱不禁风的主子自个儿跑出来了!

    这会儿满城风雨的,祝予怀一路上肯定听见了不少风声,要来找他算账了。

    卫听澜越想越慌,知韫看他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奇怪道:“怎么了?”

    卫听澜来不及解释,着急道:“你们这儿有助眠的药吗?就是那种,那种喝下去能睡个两三天的……”

    知韫扬眉:“蒙汗药?”

    卫听澜急得快出汗了:“蒙汗药伤身!要那种温和无害、病弱之人也能用的。”

    病弱之人……知韫的神情变得微妙起来。

    年轻人有点铤而走险啊。

    *

    祝予怀刚走进茶楼,招呼的伙计就迎了上来。

    他礼节性地应答了两句,耽搁的这片刻里,卫听澜从楼上下来了。

    祝予怀的余光捕捉到人影,立刻转过了头。

    因为有帷帽遮挡,卫听澜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在这僵持的沉默中,他直觉自己要大祸临头了。

    这种时候装不认识,只会火上浇油。卫听澜被迫挤出一个笑:“好巧啊九隅兄,我正要去找你。”

    祝予怀没应。

    卫听澜更心虚了,转移了视线看向伙计:“咳,我跟这位客人是一起的……给他来盏安神清火的枣仁茶吧,一会儿送到楼上来。”

    伙计应声记下了。祝予怀这才挪了步,一直走到他身边,朝他抬起了一只手。

    卫听澜如临大敌,盯着他越伸越近的手,紧张地咽了咽唾沫。

    祝予怀轻声笑了。

    “濯青啊。”他拿衣袖擦了擦卫听澜额角的冷汗,声音温和到不像真的。

    “你敢出来,是想好怎么狡辩了吗?”

    第106章 廷杖

    这句一出, 卫听澜就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了。

    他勉强笑着:“九隅兄,我们上楼慢慢说,好不好?你看你颠簸一路, 站这儿多辛苦……”

    祝予怀微微一笑:“言重了,哪儿有你和阿鸣辛苦。一个忙着满城画老鼠, 一个忙着在家里卸马车轱辘, 都累坏了吧?”

    “……”卫听澜眼神飘忽, 吱都不敢吱一声。

    祝予怀替他擦完汗, 顺手拍了下他的脑袋:“上楼。”

    这是要找个清静地方好好算账了。

    卫听澜只能硬着头皮带路。

    好在茶楼的救兵来得也快,两人面对面刚坐下,伙计就端着枣仁茶来了。

    抢在祝予怀开口前,卫听澜把茶推了过去,讨好道:“先润润嗓。”

    祝予怀瞥他一眼,倒没有拒绝, 端起来抿了一口。

    卫听澜忐忑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祝予怀只尝了一口, 就略略皱眉:“有点烫。”

    卫听澜立马探头:“我给你吹吹……”

    祝予怀按住他凑过来的狗头, 意味深长道:“濯青, 你有点殷勤过头了。”

    卫听澜被他盯得讪讪地缩回去,麻溜地认错:“我错了。”

    “你认错一向很积极。”祝予怀缓缓搁下茶盏,“但我看你下次还敢。”

    卫听澜小声嗫嚅:“我也不想瞒你的。这次的事,我实在是害怕……”

    祝予怀打断他:“那你就没有想过, 我也会怕?”

    卫听澜顿了顿。

    祝予怀看着他,逐渐敛起了神情:“我不过写了一篇赋文,你便怕到要将我圈禁在家里。可你自己呢?瞒着我在京城搞出如此大的动静, 你是想豁出性命,与他们玉石俱焚不成?”

    卫听澜耷着脑袋道:“我没那么想。我就是觉得, 与其让你去犯这个险,我替你去也是一样的。”

    “你与我不一样。”祝予怀口吻严厉了些,“我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文人,就算遭人攻讦,也无非说我沽名钓誉罢了。可你身后是朔西卫家,是数万兵马!一旦事情败露,朝中有人弹劾你煽动民心,弹劾卫家居心不良,你该如何辩解?”

    卫听澜想说他并未动用卫家的人手,却又不好解释,只能含糊道:“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绝不会扯上我父兄的。”

    可这话落在祝予怀耳中,就是卫听澜要把别人都摘干净,自己一人揽下全部罪责。

    祝予怀几乎拍案而起:“濯青,你到底明不明白……”

    话还没说完,他忽觉头脑一阵发晕,身形晃了晃,不受控地就要往前倒。

    卫听澜眼明手快地扶住了他:“你别生气,别生气!来,先喝口茶缓缓。”

    祝予怀以为自己是气急了,按着额头缓了缓,被他搀扶着坐下。卫听澜把茶递到他唇边,他便下意识地喝了几口。

    枣仁茶的甘甜余韵中,似乎夹杂一丝不明显的苦味。茶水的热气扑面而来,祝予怀昏沉的思绪忽然一顿,脑中有根弦警觉地绷了一下。

    他蓦地推开茶盏,扼着咽喉拼命呛咳起来。

    “你……”他咳出了眼泪,也没能把咽下的茶水吐出来,“你给我喝了什么!”

    卫听澜还想去扶他,祝予怀却更用力地推了他一把,把剩下的半盏茶“砰”地掀翻在地。

    “卫、濯、青,”他不可置信地咬着牙,“你竟给我下药……”

    茶汤和碎瓷溅落满地,祝予怀挣扎着想起身,下一瞬却身体发软,跌进了熟悉的怀抱中。

    “你别怕。”卫听澜接住了他,却不敢低头看他的眼睛,“等睡一觉醒来,事情就都结束了。”

    祝予怀抓着他后背的手微微攥紧,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他还想说些什么,可倦意已如潮水般涌上来。失去意识的前一刻,祝予怀感觉自己身体一轻,有温热的呼吸碰了碰他的耳畔,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片刻后,等在门外的知韫听见了开门声。

    她抬起眼,看见卫听澜抱着人出来,玩味地一笑:“还真让你得手了。”

    卫听澜的心情却并不好,问:“可有马车?”

    “早备好了,跟我来。”知韫上前引路,一边问,“他喝了多少?”

    卫听澜低头看着怀里的人,闷声道:“半盏。”

    “半盏啊……”知韫算了算,“他体质弱,睡个一天应该不成问题。”

    卫听澜听了这话,把祝予怀抱得更紧了些。

    只有一天。

    现在不抱,等他醒来,没准连手都摸不到了。

    *

    马车悄悄从后门驶出茶楼,七拐八拐地避开闹市,没过多久,就到了祝府附近。

    车夫是知韫安排的人手,把人送到后,没有多话便自行离去。

    卫听澜没走正门,寻着个偏僻无人的角落,扛着祝予怀小心翼翼地翻进竹院。

    刚落地,就对上了蹲在廊下的易鸣。

    四目相对,易鸣豁地一下站起身,惊愕道:“你,你们……公子怎么在你那里?!”

    卫听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祝予怀从肩上放下来:“我也想问。他独自一人去了望贤茶楼,你竟一点也不知道?”

    易鸣难以置信:“怎么可能?公子一直在屋里补觉,我看床上鼓鼓囊囊的,外袍、腰带都好好地搭在屏风上……”

    “拿衣裳伪装的障眼法罢了。”

    “可我一直守在院里……”

    卫听澜叹气:“正门不能走,他还可以爬窗。你主子就是长得乖,你真当他是没心眼的小绵羊?”

    易鸣噎了一下。

    卫听澜不想跟他浪费时间,抱起祝予怀进了卧房,将人安置在床榻上:“我给他用了助眠的药,不伤身,就是得睡一日。你守好他,明日千万别让他出门了。”

    易鸣跟在后面,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慎重起来:“都准备好了?就在明日?”

    “嗯。”

    睡梦中的祝予怀不安稳地动了下手指,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卫听澜本欲转身,脚步又顿了顿,握住他的手仔细地掖回被褥里。

    他看着床上的人,轻声承诺道:“我会回来的。”

    *

    翌日寅时,午门钟声过后,文武百官一如往常地进宫上朝,听政议事。

    随着天光渐亮,皇宫外的康衢大街也慢慢热闹起来。负责看守宫门的武卫们下了夜值,三三两两地闲聊着,去早市上买烧饼。

    “真是奇怪,近日与我换值的都是些生面孔。武卫在招新人吗?”

    “谁知道呢。你说这看门守鼓的苦差事,升迁无望,俸禄又少,何苦来哉?”

    “就是啊,登闻鼓几百年也没人敲一回,有什么可守的?我巴不得自己早点调走。”

    热腾腾的烧饼出了炉,武卫们一边长吁短叹,一边蹲在街边狼吞虎咽。

    忽有一人余光瞥见什么,迟疑地停下了咀嚼:“咦,那是……”

    同伴们不明所以,也顺着他的视线抬头,瞥见了几道惹眼的身影。

    人潮来往中,有一男一女披麻戴孝,正往午门的方向前行。其中那妇人簪着象征未亡人身份的白花,手里捧着的,赫然是件残破的血衣。

    在她身侧,还有一名手持箱匣的年轻女子,一身素衣,以纱覆面,看不清容貌。

    这奇怪的一行人与市集格格不入,来往的路人或惊诧、或不解地望着他们,都下意识让开了道路。

    捧着烧饼的武卫们面面相觑。

    这又是孝服、又是血衣的,该不会是有什么奇冤大案,要去午门击鼓鸣冤吧?!

    *

    同一时刻,祝府卧房中,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

    易鸣正靠着门犯困,一下子被这动静惊醒了:“公子?”

    祝予怀刚刚醒来,想要下床却使不上劲,一个不留神,就从床上摔到了地上。

    易鸣赶忙过来扶他。

    药效显然还没过,但肢体的疼痛让祝予怀的神智清醒了一些。他回忆起昨日的事情,一股怒火烧上心头。

    卫、听、澜!

    易鸣想扶他回床上,但祝予怀一把抓住他,哑声吩咐:“阿鸣,帮我把师父留下的药箱拿来。还有,立刻去备马。”

    药箱里有针灸用的针具,不管有没有用,多少能让他清醒些。

    易鸣为难道:“公子,您现在需要休息……”

    祝予怀加重了语气:“我再说一遍,拿药箱、备马!”

    易鸣犹豫片刻,歉疚地垂了眼:“我不能去。”

    祝予怀顿了一下,气得身形不稳:“濯青胡闹,你也跟着胡闹?我是体弱难医,但我还不是废人!你们……”

    他一激动,干哑的喉咙泛起腥甜,止不住地俯首重咳,几乎要把肺给咳出来。

    易鸣吓着了:“公子……”

    “别叫我公子!”祝予怀咳得喘不过气,奋力挥开他的手,“你既不肯听我的话,与我不是一条心……今日便回雁安去!”

    易鸣跌坐在地,脸上现出难以置信的怔忡。

    他从没见过祝予怀发这样大的火,更没想过祝予怀会赶自己走。

    祝予怀扶着床架,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意识又开始模糊。他咬牙掐了自己一把,瞥见烛台边剪灯花用的剪子,拿起来就要往手臂上划。

    “不要……”易鸣几乎是扑了过来,死死地拦着他的动作,颤声道,“公子,我听话,我听话!我去拿药箱!”

    *

    午门外,百姓们纷纷驻足,神色各异地看向登闻鼓前的几道人影。

    庞瑛和颜庭誉已经停了步,而走在最前方的庞郁当着守鼓武卫的面拾级而上,一直走到了登闻鼓前,从架子后抽出鼓锤。

    庞瑛望着他的背影,捧着血衣的手微微攥紧,颜庭誉站在旁侧,安抚地挽住了她的胳膊。

    在午门武卫们戒备的注视中,庞郁伫立扬声,高喊道:“芝兰学子庞郁,在此击鼓投状,状告泾水贪官,为青荷县县令崔文勉、为泾水流离失所的百姓求公道!”

    鼓锤重重落下,一下比一下更迅疾。雄浑的鼓声隆隆作响,绵延不绝,顷刻间响彻朝野。

    正在上朝的百官听见鼓声,都面露诧异,停下了议事。

    明安帝皱了眉,问道:“何人击鼓?”

    传讯的侍卫层层上报,殿外值守的武卫统领得了状纸,入殿禀报:“启禀圣上,击鼓者乃芝兰学子庞郁,所告之人为泾水州府官员,共计十二人。”

    一听此言,朝臣们都倒吸了口凉气。

    一个没入朝的学子,一口气状告十二名地方官?

    这事实在荒诞了些,立马有人鄙薄道:“黄口小儿,哗众取宠!我看他这是借水患之机,为自己博取名利吧?”

    “是啊,如今水患未定,正是要安抚民心的时候,他倒好,一下子把泾水要员全告到御前,这不是存心搅和生事么?”

    “听说这个庞郁向来恃才傲物,在兵部观习时也爱逞口舌之快……”

    朝臣们议论纷纷,直到明安帝不悦地敲了敲御案,朝堂才肃静下来。

    明安帝问:“依众卿看,此事如何处理?”

    众臣彼此眼观鼻、鼻观心,有不少人都偷偷瞄向中书令裴颂,想看他的态度。

    裴颂不动声色地轻咳了两声。

    很快,他身后礼部的一位官员出列献策:“启禀圣上,按祖宗旧制,为防举劾冒滥,击登闻鼓者需受廷杖三十,以表决心。”

    明安帝摆了摆手:“就这么办。”

    午门外,围观的百姓们已将康衢大街围得水泄不通。庞郁所揭露的泾水官场丑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民众间口耳相传。

    贪官污吏的形象与“官仓鼠”重叠在一起,在人们的想象中愈发面目可憎。在这样的对照下,崔文勉倾尽家资为民筹粮,却在归途中遭人暗害、覆车而亡,这样的惨事,就更令人扼腕痛惜。

    前些日子,百姓们还在为《采莲传新编》中的李叙和梁采莲落泪,而如今,庞瑛穿着未亡人的孝服,手中捧着丈夫的血衣,就好似“梁采莲”从唱曲走了出来,活生生地站在众人眼前。

    几乎所有人都想起《采莲传新编》那个未完的结局——梁采莲最后活下来了吗?恶人得到应有的报应了吗?

    老天会开眼吗?这世间还有公道吗?

    没人知晓答案,但所有人都悬起了心,开始翘首等待。

    就在这时,宫中传出了旨意,武卫中有几人得令而出,按住庞郁,把他押到了刑凳前。

    庞瑛下意识想上前,却被武卫横杖一拦,不许她靠近。

    颜庭誉站在庞瑛身边,看着他们手中包裹铁皮的廷杖,心中有些焦急。

    卫听澜怎么还没来?

    督刑的武卫校尉踱步到庞郁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按大烨律法,非军国要务、大贪大恶、奇冤异惨之事,不得擅击登闻鼓。击鼓者需受廷杖三十,以证清正无愧之心。庞郁,你可想清楚了?”

    庞郁被按在凳上,嗤道:“要打便打,哪儿那么多废话?”

    那校尉低笑一声,直起身来,摆摆手。

    “落杖。”

    廷杖裹着千钧之力重重落下,打得庞郁脊背一僵,猛然攥紧了刑凳。

    庞瑛忍不住喊了一声:“阿弟!”

    紧接着第二杖、第三杖,庞郁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逐渐开始发白。

    他咬着牙,在裂骨般的疼痛中抬起头,看见那武卫校尉眼中带着戏谑,看自己的目光,就像在看一只将死的蝼蚁。

    第107章 众志

    廷杖一下比一下落得迅猛, 好像故意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庞郁挣扎着想说什么,一张嘴,却猝不及防地吐出一口血来。

    “庞郁!”颜庭誉上前一步, 心中隐觉不对。

    庞郁好歹也是武学前茅,以他这样强健的筋骨, 何至于几杖就呕血?

    那校尉还在皱眉训斥:“都没吃饱饭吗?用力打!”

    廷杖如催命一般, 打得愈发凶狠。

    庞瑛被武卫拦着, 眼睁睁地看着鲜血从庞郁口鼻中呛出, 竟像是止不住一般,越溢越多。

    杖刑是有技巧的,有些经验丰富的狱卒,能做到外轻内重,使受刑者脏腑受损,皮肉看着还只是微恙。

    武卫中显然安插了擅刑罚的熟手, 是冲着要庞郁的命去的!

    “你们做了什么?”意识到不对劲后, 庞瑛奋力推搡起阻拦的武卫, “住手……快住手!你们想当众害命不成!”

    她心急如焚, 一群五大三粗的士兵也不知有意无意, 竟真让她挣开了一道空隙。

    混乱中,颜庭誉抓了个空,只看见庞瑛扑到刑凳前,俯身死死地护住了庞郁。

    那廷杖却毫不留情, 冲着她的脊背狠力砸下。

    颜庭誉惊惧失声:“别!”

    百姓们也发出一阵惊呼,就在这时,有急促的马蹄声从远而来。

    人群上空, 一杆沉重的银枪倏地破风而过,枪上红缨如血, 直直朝刑场上飞去。

    廷杖刚挥到一半,行刑人面色骤变,猛然收势退了几步。

    那裹着千钧之力的银枪呼啸而来,正钉在他方才所站的地方,尖刃入地三分,发出“铮”的一声嗡鸣。

    场中静了瞬息,百姓们哗然骚动,纷纷回头张望。

    武卫们也反应过来,迅速拔刀戒备,校尉大步上前,厉声喝问道:“什么人!”

    人群之外,卫听澜收紧缰绳,勒停了马匹。

    在他身后,谢幼旻策马追来,气急败坏地朝他嚷嚷:“没别的东西扔啊?非得扔我的枪!”

    卫听澜没说话,微沉的目光掠过午门前全副武装的武卫,与颜庭誉对上视线,无声地点了下头。

    颜庭誉狂跳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趁着武卫们转移注意力,她跑到刑凳前扶起庞瑛,往几近昏迷的庞郁口中塞了枚参片。

    参片的苦腥味让庞郁本能地想吐,颜庭誉立马掐住他的下巴,低声威胁道:“不想死就含紧些。”

    另一边,卫听澜翻身下马,把还在吵吵的谢幼旻一并拽了下来:“先办正事。”

    谢幼旻虽然不爽,但也没多计较,拍拍被他拽皱的衣襟,朝人群走去。

    百姓们都往两侧退开,主动为他们让出一条路。

    武卫们认出了走在前头的谢幼旻,握紧了手里的刀,却不敢贸动。

    武卫校尉眯了下眼:“谢世子好大的胆子。在宫门口动刀枪,是想造反吗?”

    这含枪带棒的话一出,对峙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谢幼旻迎着刀刃站住了步,摊开空空如也的两只手:“你不要血口喷人,我手里可没刀枪。”

    校尉冷笑:“方才那杆银枪,世子作何解释?”

    “我扔的。”卫听澜轻描淡写地上前,“手滑。”

    立马有人将兵器对准了他:“退后!”

    卫听澜非但没退,还挑衅似的弹了下那人的刀:“都说了是手滑。不信的话,不如你们现在就捆了我去御前问罪?”

    武卫们彼此交换了下视线,校尉盯了他半晌,脸色不大好看。

    他不确定卫听澜想做什么,但不论怎么看,他们与庞郁庞瑛都像是一伙儿的。

    既然如此,就不能让他在这时候面圣。

    校尉皮笑肉不笑地放下刀:“一点小误会,何必闹到御前。两位都是大烨忠良之后,想来只是不慎失手。来人,去把那银枪拿来,好生还给谢世子。”

    武卫们跟着收刀归鞘,很快有人领命而去,把银枪扛到了谢幼旻跟前。

    谢幼旻接到手中,却没有要走的意思,瞥了眼不远处的登闻鼓,开始挽衣袖:“劳烦让让路。”

    校尉问:“世子还要做什么?”

    谢幼旻道:“我有冤屈,我要击登闻鼓。”

    校尉声音都变了:“你也有冤屈?!”

    谢幼旻把银枪往地上一怼:“你刚才拿刀指我,嘴皮子一碰就说我要造反。我看你是为非作歹久了,逮着个人就敢泼脏水,如此信口开河的昏吏,也来守宫门?我要检举上告!”

    校尉还未反应过来,卫听澜也跟着提声:“登状人何在?这位校尉大人仗势欺人、以权谋私、滥用刑罚,罪名不可胜数!速速写状纸,递呈御前!”

    黑锅一口一口地往下扣,校尉面容隐隐扭曲:“你、你们……”

    卫听澜冷眼瞥他:“冤枉你了么?我若来得晚些,怕是只能见到庞郁的尸首了吧?”

    谢幼旻提步就要往登闻鼓前走,校尉甚至连思考和反驳的时间都没有,一股被戏耍的屈辱感涌上心头。

    他恼火地喝止:“都别动!无凭无据,谁敢胡乱上告?按大烨律法,击登闻鼓要受廷杖,诬告者重罪论处,即便是世子——”

    谢幼旻拔起银枪:“三法司都没开口,谁给你的胆子定我的罪?我谢家有圣上亲赐的丹书铁券,别说状告你,就算我现在一枪把你扎个窟窿,也不过蹲几天大牢,算是为民除害!”

    校尉噎了半天,颤声道:“你……你们这是倒反天罡,目无王法……”

    众人身后,颜庭誉也走到刑场边缘,质问道:“奸官恶徒盘剥百姓时,怎么没人谈王法?清白之人被奸佞痛下杀手时,怎么没人谈王法?尔等横行不法的猪狗,撑不住那张人皮时,倒搬出‘王法’来作虎面旗、杀威棒了!”

    她一字一句骂得解气,百姓中立马有人应和:“说得好!多少贪官污吏凌驾律法之上,他们眼中可有王法?”

    “恶人得不到惩治,鸣冤之人却要以命换公道,王法难道只约束我们这些平头百姓?”

    庞郁为民击鼓,却反倒要挨廷杖,本就让人心有戚戚,那些颐指气使的武卫,更激起了众人的激愤之情。

    民议声嗡嗡扰扰,领头的武卫校尉怒火中烧:“我等奉圣命行事,何错之有?刁民愚众,也敢狺狺狂吠!”

    他已然豁出去了,斥责下属道:“都愣着干什么?廷杖还没结束,还不把人按回去用刑!谁敢在此煽动妄议,一并拿下!”

    眼看武卫们要动作,谢幼旻迅速动身,以枪撑地跃到了刑台上,卫听澜也抽剑撤后一步,挡在了百姓身前。

    谢幼旻横枪喝道:“我看谁敢动手!”

    校尉怒声道:“廷杖三十,是圣上亲下的口谕,难道你们还想违抗圣命?登闻鼓乃先祖所设,祖宗规矩——”

    他话未说完,就被一道清润的声音打断:“陈规旧矩,早该废之。”

    这声音不轻不重,却分外清晰,众人都为之一静,愕然地转眼望去。

    谁这么大逆不道?

    听见这声音的一瞬间,卫听澜浑身都打了个激灵,猛然转过头。

    人群中,祝予怀被易鸣虚扶着,缓缓走到了前方。

    他的面色还透着些病态的白,眼神却凉丝丝地落在卫听澜身上。

    卫听澜肢体微僵,被这一眼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不是要睡一日吗……他怎么醒得这般快?

    众人愣神时,武卫校尉先反应了过来,气急败坏道:“反了天了,祖宗之法,也是你能置喙的?”

    祝予怀收回视线,沉静道:“祖宗之法,也并非全无弊漏。”

    人群中亦有不少书生,见他相貌如此出众,通身又显病弱之态,多少猜出了他的身份,诧异地窃窃私语。

    祝予怀的声音仍旧平稳:“先祖设登闻鼓,是为察民情、听民意,然而本朝以来,登闻鼓十数年不曾响过一声。前有重刑,后有苛吏,含冤负屈之人不敢击鼓,民声何以上达?此制此法,早已名存实亡。法而不行,乃修令者不审也,既然不审,便需斟酌重定。”

    此言一出,人群交头接耳的声音更大了。

    “是啊,登闻鼓是为上达民情而设,却又以严刑峻法为限,这不就是自相矛盾?”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啊!一国律法,从来都是上修下行……”

    “可法令不合情理,这也是事实啊。既然这法令已不合世道,就应该因时而变,因俗而动……”

    卫听澜听着这些声音,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祝予怀方才那番言论,说白了就是要废止登闻鼓的杖罚制度。可大烨的立法之术,向来讲究道德赏罚皆出于君,从未有过民意干政的先例。

    祝予怀还是一副安然处之的模样,但卫听澜急得不行,他几乎都能想象朝堂上的腥风血雨了。

    就在这时,宫门那侧传来一阵非同寻常的声响。

    既像是野马脱缰,又像是麻雀炸窝,在远处嗡嗡隆隆地奔腾流淌。

    这熟悉的死动静让卫听澜本能地退了半步,皇宫掖门那端,有一大群青衫学子乌泱泱地涌了出来。

    谦益斋的同窗们冲在最前头,有不少人在朝他挥手呼喊。柳雍带着一帮纨绔紧追在后,跑得像一窝乱蜂,一个踩一个地满地找鞋。

    “九隅!”

    “澜弟!”

    “旻哥!”

    这一大帮人好似一锅烧开的热水,顷刻间席卷了午门前的空地。武卫们惊疑不定,连刀都不知该往哪儿举。

    有几个会医术的学子扛着药箱,率先冲到了刑台边上,吭哧吭哧地往上爬。

    “庞郁还有气儿吧?世子快别愣了,搭把手啊!”

    “我去,谁的药箱怼我脸上了!”

    落在最后的季耀文背着蒋诩,这会儿也激动得撒腿狂奔,把老头颠得骨头都快散架:“夫子,夫子,咱们赶上了!”

    在这片见了鬼的热闹中,卫听澜提着剑,整个人都有点呆滞。

    祝予怀按了按易鸣的手,示意他不必再搀扶自己。他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衣衫,上前几步,走到了卫听澜身边。

    “很意外吗?”他平静地说,“昨日去望贤茶楼找你之前,我先拜访了平章兄。”

    卫听澜像是卡了壳,期期艾艾地转过头:“你,难道你早就算到……”

    算到我会往茶里下药?

    祝予怀看着他笑而不语。

    这意味深长的笑,让卫听澜心里更加发虚,怎么想都觉得祝予怀是料到了自己会打小算盘,特意留了后手。

    祝予怀当然不可能如实告诉他。

    他遇到季耀文纯属意外,昨日乘车往望贤茶楼去时,他恰好看见季耀文在鸿胪寺门口排队买包子,就停下来聊了两句。

    那时祝予怀还不确定他们计划何时击鼓,所以只告诉季耀文,近日若听见登闻鼓响,八成是有同窗在击鼓鸣冤,请他尽可能地召集芝兰台的学子,前往午门帮忙。

    亏自己这样满心满眼地替人筹划,结果转头卫听澜就昧着良心往他的茶水里加料。

    祝予怀看着他心慌意乱、想问又不敢问的胆怯样,心里终于舒坦了。

    让你偷偷下药,自己猜去吧!

    两人说话的这片刻,学子们已跑到近前。

    他们看清了场上两方对峙的情形,都敛起神情,迎着武卫们的刀锋,站到了祝予怀和卫听澜这一边。

    蒋诩年老体迈,被季耀文颠得腰酸背痛,但他一下地,就从袖里颤巍巍地掏出戒尺,把学生们都拉到了自己身后。

    他看着武卫们剑拔弩张的架势,胡须都小幅度地颤动起来,大约是气着了,连佝偻的腰背都罕见地挺直了些。

    “诸位大人,”他攥着戒尺提高声,“敢问我的学生犯了什么弥天大罪,要被刀剑这样指着?”

    第108章 破鼓

    几十号学子拱卫在蒋诩身后, 活像来打群架的,一听夫子发话,都跟着凶神恶煞地附和。

    “就是!九隅和澜弟有何罪过?”

    “你们这是仗着官威, 欺压无辜!”

    那领头的校尉成了众矢之的,气急道:“都住口!身为芝兰学子, 知法故犯、率众闹事, 你们还敢倒打一耙?”

    立马有人抢白:“我们手无寸铁, 站这儿说几句公道话, 犯了哪条律法?”

    “空口白牙给人定罪,家国律法难道是你写的!”

    芝兰学子个个刺头,面对刀锋也毫无惧色,又有蒋诩这个三朝老臣护在前头,武卫们不敢真的动手打杀,只能色厉内荏地呵斥驱赶。

    但有学子们在前打头阵, 原本被威慑住的百姓们也壮起胆子, 跟着反抗起来。人群不断向前涌动, 武卫们焦头烂额, 颜庭誉趁乱退后几步, 转身就向登闻鼓跑去。

    她冲到鼓前,拔下簪发的素钗,回首高声道:“诸位,泾水官场暗无天日, 民苦其久矣!而今小人当其道,有冤不得诉,这登闻鼓除了助纣为虐, 还有何益?”

    她攥紧发钗,高高举起:“官场沉疴太重, 唯有破而后立!既然这鼓还不了世间公道,今日我便破了它!”

    说罢,她就朝着登闻鼓的鼓面狠刺下去。

    众人惊声直呼,只见那鼓面被发钗生生刺穿,刺啦一声,斜向剖出一道骇人的破口。

    颜庭誉划得用力,素钗卡在鼓面中断了半截,收手时,有殷红的血顺着她的指尖滴落下来。

    所有人都屏息呆了一瞬,校尉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你、你怎敢……”

    颜庭誉轻笑一下,抛下染血的发钗,抬手扯去遮面的纱巾,往空中一扬。

    面纱飘落,露出那张不施粉黛的脸孔。

    颜庭誉比从前晒黑了不少,凤眸中的神采却比往昔更盛。学子们都愕然惊神,校尉看清了她的相貌,眼中有异色闪过。

    他忽然像有了底气,指挥下属道:“还愣着干什么?毁坏登闻鼓,无异于藐视皇庭!还不将她拿下!”

    “住手!”

    “慢着!”

    学子们几乎同时出声,谢幼旻猛然回神,上前几步挡在了她身前。

    “世子,把枪收了吧。”颜庭誉笑了笑,望向学子们,“诸位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一趟我非去不可。”

    要根除一个王朝的沉疴烂疮绝非易事,必须要有人做那个披荆斩棘的开路者。

    祝予怀深吸了口气,上前道:“你既决意要做这矛,我等皆是你的后盾。”

    他正襟理袖,一掀袍摆,朝着皇宫的方向跪了下去:“芝兰学子祝予怀,恳请圣上破除弊制,俯听民声!”

    卫听澜紧了紧手中的剑,也跟着往下跪。

    “请圣上破除弊制,俯听民声!”

    一时间,学子、百姓们纷纷效仿,群声齐呼,逐渐汇聚成震天的呐喊。

    “请圣上破除弊制,俯听民声——”

    午门外聚集了数千人,呼声阵阵,屡斥不退,这动静自然也传到了宫中。

    金銮殿内,明安帝听完禀报,气得摔了手边的奏折。

    “好大的胆子!立刻将那女子押来,朕要看看是什么人敢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中书令裴颂劝慰道:“圣上息怒。不过是个粗鲁无知的愚妇,召来金銮殿受御审倒抬举了她。不如将她交由刑部审问,按律处置、以儆效尤便是。”

    有臣子附和:“裴公说得是,一个难登大雅之堂的乡野村妇,污了圣上的眼睛可怎么是好?”

    祝东旭手持芴板,听得略略皱起了眉。

    他忍不住出列进言:“圣上,此女冒死犯上,有违常理。民之情莫不欲生而恶死,莫不趋利而避害,午门外却有数以千计的民众为她发声,这其中必有隐情。若轻率处置了,恐怕难平众议啊。”

    不等裴颂开口,就有人出声讥讽:“祝大人替那罪妇说话,怕是存了私心吧?方才诸位可都听见了,芝兰学子聚众在宫门外闹事,领头的正是您那位盛名在外的独子。”

    “行了,不必争执。”明安帝沉着脸道,“朕还真是好奇,一个女子哪儿来的能耐,还能牵扯上芝兰台。”

    颜庭誉被武卫押解着,穿过几重宫门,到了金銮殿。

    她身上的簪钗已被尽数拆去,原本揣在怀中的木匣也被夺走,搜过身后,才被人推入殿中,领到群臣跟前。

    她跪地磕过头,开口就道:“圣上,民女有冤要诉。”

    “无礼!”有人喝斥,“圣上还未问话,岂容你擅作主张!”

    颜庭誉道:“人命关天,不可耽搁。民女怕开口迟一刻,泾水一带便多一具枯骨。”

    明安帝的脸色难看了起来:“你故意损毁登闻鼓,就是想指责朕赈灾不利?”

    颜庭誉叩首道:“圣上明鉴,民女并无犯上之心。登闻鼓之制太过古旧,连庞郁那样的武学之才都险些丧命于廷杖之下,更不必说身单体薄的寻常百姓了。此鼓阻塞民声,就如蔽日之云,遮住了圣上的仁德与隆恩。唯有破开此鼓,百姓方能窥见一丝光亮。”

    最后几句一出,明安帝紧皱的眉头才舒展了些。

    ——说得也是,百姓不满的只是那面先祖留下的登闻鼓,又不是龙椅上的自己。

    明安帝纾尊降贵道:“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颜庭誉在心中讽笑了一下。

    她早看出来,明安帝喜听奉承之语。他身为帝王,根本不在乎百姓的死活,只在乎那些虚无的名声。

    他若真有仁德,百姓岂会置身于水深火热中?

    明安帝态度一缓和,底下心怀鬼胎的官员就开始着急了。

    工部侍郎率先出声,语气不善道:“想不到一个乡野村妇,竟有如此胆魄和胸怀。听说你是庞郁家中的女眷,可我怎么瞧着你有些眼熟呢?”

    这话一出,周遭官员都朝着她的脸看,颜庭誉平静地抬头:“大人认得我?”

    她毫无遮掩之意,倒让工部侍郎愣了一下。

    有官员迫不及待道:“我想起来了!去年都水监收了一名观习的学子,你就是芝兰台的那个颜……”

    “我姓李,不姓颜。”颜庭誉面不改色,“大人说的那位,八成是我血缘上的同胞兄弟。我与他失散多年,前些日子刚在青荷相逢。您与他很熟?”

    众臣愣神片刻,那官员反应过来:“不可能!我见过那个颜庭誉,你与他相貌全然相同……”

    颜庭誉露出嫌弃的神色:“大人再仔细看看,我与那纸糊的白面书生哪里相同?我身量比他高,力气比他大,日日风吹日晒,皮肤也比他黑得多。”

    好歹在泾水摸爬滚打了一年,便是神仙也要变糙一些。

    明安帝也不知信没信,问道:“你方才说你姓李,那名叫什么,祖籍何处?”

    颜庭誉躬身答道:“回圣上,民女李平雪,祖籍河阴。”

    明安帝打量着她:“李平雪……姑且当你所言是真的。河阴官府必有你的户籍文书收录在册,如若说谎,你可知欺君的罪责?”

    “民女不敢欺君。”颜庭誉毫无怯色,“民女那同胞兄弟还在青荷,圣上可遣人将他召回京城,一看便知。至于户籍文书……民女一家及同村村民的户籍,并不在官府,而在河阴州府那些大人们手中。”

    明安帝停了一息,拧起眉:“你说什么?”

    颜庭誉再拜道:“圣上有所不知,泾水贪官为了向朝廷少交税粮,长年隐瞒户籍、谎报人口,州县官员乃至胥吏手中各有私册,以便层层盘剥。也正因如此,虽每年都有大量百姓因水患而亡,但州府上报朝廷的亡佚人数,远不及实际的多。

    “为了掩人耳目,这些贪官不惜排除异己、残害忠良,若非他们故意放任,水患本不会泛滥至此!还望圣上彻查泾水官场,肃清吏治,解民倒悬。”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重重叩拜下去。

    明安帝面色几变,还未应答,就有官员站出来劝谏:“圣上切不可听信她一面之词!如若这些事情都是真的,她一介女流之辈如何能够知晓?”

    “此女口齿伶俐,不似寻常村妇,怕是身份有疑,说不定是受人指使、凭空捏造的!”

    “民女所言句句属实!”颜庭誉提高了声,“我与养母在一年前逃难到青荷县,受县令夫妇照拂,庞夫人与我一见如故,还为我和庞郁订下婚约。青荷县府衙上下皆是人证!我所知晓的一切,都是他们亲口告知的。”

    颜庭誉并不怕人查。“李平雪”这个姑娘是真实存在的,她因水患饿死在逃难途中,就死在她母亲怀里。青荷县府衙收留的难民,每个人都对贪官恨之入骨。

    明安帝沉吟须臾,问道:“你方才细数的那些罪行,可有实证?”

    颜庭誉肯定道:“有。”

    明安帝摆摆手:“那便呈上来。”

    押送颜庭誉的武卫听了,捧着方才从她身上抢来的木匣就要往前走,却被颜庭誉伸手拦住:“等等。”

    她的目光扫过那木匣,似笑非笑道:“谁告诉你,我把罪证装在这里头了?”

    那武卫一顿,神情微微变了。

    这木匣是颜庭誉故意带来扰乱视听的,她一看武卫的神情,便知晓里头的东西已被掉了包。

    真正的罪证还在宫门外,由遮月楼的暗线严密看护着。

    颜庭誉正要开口,金銮殿外忽然起了些骚动。

    有传讯官将什么消息一层层传了上来:“圣上,午门有急报!”

    明安帝皱了下眉:“奏。”

    “是。午门守卫传讯说,学子们不知从哪儿扛来个箱子,在宫外吵嚷着要面圣,与武卫起了冲突。谢世子一怒之下,伙同几十个学子把登闻鼓给砸了!”

    颜庭誉匪夷所思地转过了头。

    朝堂上的审问还没结束,金銮殿外的台阶下,就乌泱泱地多了一帮人。

    一口硕大的带锁木箱摆在地上,谢幼旻百无聊赖地抱着胳膊:“啧,早放我们进宫不就完了,非得逼我动手砸鼓。”

    祝予怀和卫听澜也站在一边,季耀文在后面探头探脑,向看守的武卫反复询问:“一会儿我们这么多人一块儿进殿吗?”

    押送他们的武卫面色铁青,根本不想说话,被他问烦了,咬牙切齿道:“闭嘴,等通传!”

    卫听澜低笑道:“别想了平章兄,箱子是我扛来的,登闻鼓是世子带头拆的,其他人顶多算从犯。圣上要召也是先召我们两个主谋。”

    季耀文颇有些遗憾。

    祝予怀在旁悄悄拉了下卫听澜:“能不能把我也算进主谋?”

    卫听澜顿了一下:“不行,你连从犯都算不上。”

    “怎么不算?我带头往鼓上踩了一脚……”

    “嘘!”卫听澜赶紧捂他的嘴,“别瞎说,你那就是不小心绊了一跤。”

    祝予怀立马把脸虎起来了。

    卫听澜讪笑了一下,移开视线,忽然瞥见金銮殿里走出来两个人。

    一个是通传太监,另一个竟是颜庭誉。

    颜庭誉看见他们,表情十分古怪。她在众人殷切的目光中走到阶下,道:“有劳了诸位,东西我就先带走了。”

    她弯腰去搬那口木箱,谢幼旻有些茫然,给她搭了把手:“那我们呢?”

    颜庭誉微微叹气:“从哪儿来的就回哪去咯。”

    季耀文颇感意外:“拆了登闻鼓,圣上就没说什么?”

    卫听澜和祝予怀都不解地看向颜庭誉。

    通传太监在旁清了清嗓。

    “圣上说……诸位学子拆鼓辛苦了,哪里凉快,就去哪里待着吧。”

    第109章 大捷

    学子们将信将疑地看向他, 那通传太监笑着继续道:“不过么,这金銮殿外也没什么阴凉地。诸位皆是上驷之才,站这儿受累可不像话。”

    他一挥拂尘, 示意武卫:“你们几个,好生护送学子们回芝兰台。”

    武卫们齐声应“是”, 围拢了过来。

    打砸登闻鼓的罪过, 当然不可能一笔勾销。只是学子们当中有不少人身份特殊, 怎么治罪, 也不是几句话就能定下的。

    眼下宫内宫外都吵得不可开交,明安帝实在没精力料理这事,索性吩咐将人全部扣下,送回芝兰台严加看管,免得再生事端。

    武卫统领收到通传太监的暗示,心里就有了底, 上前道:“郎君们, 请吧?”

    谢幼旻心里不服, 正想出头反抗, 就被颜庭誉按住了。

    她微笑着缓和气氛:“罪证既已送到, 诸位且安心回去吧,圣上仁慈,定会为百姓主持公道的。”

    她边说边冲卫听澜和祝予怀使了个眼色,把谢幼旻往两人那头一推。

    明安帝好面子, 能容忍他们来送罪证已是极限,如果他们在金銮殿外还敢公然抗旨,这事就不能善了了。

    祝予怀与卫听澜对望一眼, 知道再耗下去只会横生枝节,两人一左一右拽着忿忿不平的谢幼旻, 低声道:“走。”

    学子们别无他法,在武卫的催促下,也只能不甘地跟随离去。

    颜庭誉抱着手中的木箱转回身,入目便是金銮殿外威严富丽的丹墀石。云纹巨龙盘旋其上,淡漠地俯视着她。

    她深吸了口气,重新拾级而上,向金銮殿走去。

    同一时刻,澧京城外的平坦官道上,一名信使正在快马加鞭地赶路。

    他满身尘土,肩上背着一面写了字的帛旗,神情激动,逢人便喊:“朔西大捷!白头关大捷!”

    道旁的商旅行人纷纷止步,诧异地转头望去。

    这信使已不眠不休地跨越了数座州郡,眼看京城近在眼前,他改为单手驭马,一路高举帛旗,振奋地挥扬。

    “朔西将兵长史卫临风,率三千骑越白头关,击敌百余里,射杀瓦丹王格热木!

    “朔西突骑乘胜逐北,大破瓦丹!今以驰驿告众,露布献捷!”

    隔着老远,澧京城楼上的皇城营官兵就听到了他的喊声。

    他们抬眼望去,只见马蹄扬尘,一面赤底黑字的帛旗在沙尘中招摇。

    那是军队战后告捷所用的“露布”,露而不封,布于四海,为的是用最快的速度传递捷报。

    这露布实在显眼,城门附近的军民一眼便能望见。众人初闻惊异,接着便激动难平、奔走相告:“大捷,是朔西大捷啊!卫将军大破瓦丹!”

    喜讯不胫而走,如同海啸一般席卷城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京城的每一个角落蔓延。

    康衢大街上聚集着成千上万的百姓,消息口耳相传到午门外,顷刻间掀起了欢腾的声浪。

    这声浪穿透宫墙,响彻皇宫,正在陈词的颜庭誉都愣住了。

    隔着重重宫门,朝上的众臣依然听清了那热烈的欢呼声,百姓们一遍又一遍,喊的是“卫将军”。

    明安帝的脸色变了。

    等到传讯官再一次入殿,抖着声将捷报内容转述到御前时,满朝文武都神情恍惚,好似做梦一般。

    瓦丹王……就这么没了?

    颜庭誉跪在丹陛之下,懵然良久,才听见明安帝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

    “大烨有良将如卫卿,实乃朕之幸也。”

    颜庭誉被他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语气,怎么听都不像嘉奖。

    明安帝搁下手头的罪证,已经失去了细看的兴致:“朕有些乏了。今日的朝会,就先到这儿吧。”

    颜庭誉难以置信地抬头:“圣上,可是……”

    “你递的这些证据,朕已经过目了。”明安帝敷衍道,“罪证真假、贪腐多少都有待查证,此案先转送三法司调查取证吧。”

    位于文官之首的裴颂立即应和:“圣上英明。”

    明安帝起了身,厌倦地摆摆手:“退朝。”

    颜庭誉起身欲追,却被御前武卫按伏在地,只能竭力高喊:“圣上留步!泾水官员横行不法,朝堂上必有他们的……”

    武卫神情一厉,堵上了她的嘴:“御前不得喧哗,老实点!”

    颜庭誉拼命挣扎,直到一双官靴停在她眼前,挡住了她的视线。

    裴颂微微倾身,和蔼道:“李姑娘,快起来吧。圣上日理万机,有什么话,你与三法司交待便是。一介草民能有机会得见圣颜,该知足了。”

    *

    崇文殿内,熏香袅袅。明安帝将手中碍眼的捷报扔到一边,心烦地按了按眉心。

    娴妃端着一碗燕窝羹,呈到他面前:“圣上早朝辛苦了,尝尝臣妾刚做的燕窝吧?”

    明安帝已习惯了她每日来送羹汤,闻到那股清淡甜香,随意应了一声。

    娴妃便搁下碗来,不动声色地瞟了眼丢在案边的捷报,又垂下眼:“臣妾听闻边关打了胜仗,圣上看着怎么不高兴呢?”

    “朕高兴。”明安帝讽笑一声,“这仗打得漂亮,如今百姓眼中只有‘卫将军’,朕这个皇帝,也得仰他鼻息了。”

    娴妃温声道:“圣上说笑了,卫家的掌兵之权是您赐的,先有明君才有悍将。边关大捷,天下人都会称颂您的贤德啊。”

    明安帝冷哼:“朕看这民心早已偏了。今日朕当庭御审,百姓非但不知感恩,还在宫外示威不散,威逼胁迫朕!他卫家不过打了一个胜仗,倒是举国欢庆,人人称赞。”

    娴妃舀起一勺燕窝,劝抚道:“卫家风头再盛,也是您的臣子,生杀大权皆在您手中。实在不行,您收回兵权便是了,何必为此烦忧?”

    明安帝就着她的手尝了几口燕窝,那熟悉的甜香将心头的烦躁压下了些许。他平复良久,目光沉沉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娴妃没有多话,只是笑了笑,哄着他道:“您快别想那些烦心事了。下个月就是太子的生辰,也是觉儿的生辰,不如想想孩子们的生辰礼?”

    “你一说起孩子,朕又开始头疼。”明安帝疲惫地叹了口气,“觉儿虽闹腾,还算听朕的话,可太子……朕不过想给他找个知心人,他到现在还没给个准信!太子妃的人选一拖再拖,真叫人来气。”

    娴妃宽慰道:“太子年轻,婚姻大事上没个主见。既然定不下来,您替他做主不就是了?”

    这话正合明安帝的心意。他为东宫选妃的事操心够久了,早就想做个了结。今日心气不顺,他索性直接拍了板:“这事是不必再拖了。朕看乔家女与柳家女都不错,兰书,你找机会把两个孩子叫进宫来,让太子见一面。下月他生辰之前,必须把正妃的人选给朕定下了!”

    *

    颜庭誉被三法司的官员审问了整整一日,走出审讯厅时,已经心如死灰。

    三法司看似公正,实则内藏阴私。在正式会审之前,中书、门下、御史台的官员要先组成“小三司”调查取证,取证结束后,朝廷才能缉拿嫌犯,带回京中正式开审。

    而这个过程,最快也要一旬,若是查案官员有意拖延刁难,一两个月也未必能有结果。

    颜庭誉被刁难了一日,跪得膝盖青肿,出门时踉跄了半步,被人扶住了。

    她抬起头来,看到了泪水涟涟的庞瑛。

    庞瑛身后,卫听澜带着众学子,也沉默地望着她。

    颜庭誉怔了怔,勉强打起精神,强颜欢笑道:“大家都没事啊?我还以为你们被关进芝兰台,出不来了呢。”

    季耀文闷声说:“本来是要禁足等候发落的……只是世子和九隅出了点意外,圣上大约是看不下去,就把我们放出来了。”

    颜庭誉停顿须臾,警惕起来:“他俩怎么了?”

    学子们有些为难:“说来话长……”

    卫听澜轻咳一声:“长话短说就是,寿宁侯听闻世子带头犯上,勃然大怒,抄着鞭子冲进芝兰台,将世子一顿暴打,九隅兄受了惊吓,当场心疾发作,最终两人一块儿被抬进太医署了。”

    颜庭誉:“………………”

    你们演得好精彩啊。

    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在心里默默给谢幼旻上了炷香。

    天色已经不早了,众人与她简单交谈了几句,确定她平安无事,便不舍地互相告别。

    卫听澜送了她和庞瑛一程。

    分别之前,颜庭誉回想起早上明安帝听闻捷报时的反应,心中总觉不安,向卫听澜提醒了一句。

    “功高见忌,如蹈虎尾,澜弟,你要小心啊。”

    *

    四月临近尾声,朔西境内,天高云清,野草繁茂。

    卫临风抱着披风登上白头关,找到了站在城垣边出神的人。

    “爹。”卫临风喊了他一声,走上前去,将披风罩在他肩上,“关口风大,您早些回吧。”

    卫昭看了他一眼:“你爹是铁打的,又不会吹跑了。”

    卫临风无奈:“关外的风粗粝,吹不跑,脸也吹僵了。”

    卫昭笑了笑:“天天操这心,跟你娘似的。”

    父子俩沉默了一小会儿,卫昭又道:“阿澜这会儿,应该听到捷报了。”

    “嗯。”卫临风说,“这一仗能胜,多亏了他找来的舆图,他一定很高兴。”

    卫昭轻哼了一声:“那你回头给他写封信,让他收收狗尾巴,别立了点功就翘上天去。”

    卫临风想笑,但忍住了:“好,听爹的。”

    关口的风又大了些,远处戈壁茫茫,野草被吹得弯折过去。

    卫临风盯着戈壁尽头的山峦看了一会儿,问道:“爹,您觉得瓦丹的新王会是谁?”

    “赛罕。”卫昭不假思索地说,“他刚娶了巴图尔的女儿,赤鹿族会效忠于他。”

    卫临风沉默片刻,斟酌地说:“但阿澜在信中反复和我提及一个人。寒蝎族的兀真,格热木的第二个儿子……您熟悉吗?”

    卫昭看向他:“怎么,你是想说你弟弟在京城开了天眼,能卜算瓦丹王位了?”

    卫临风噎了噎,苦笑道:“爹,我知道说出来您可能不信,但是吧……”

    他从甲衣里掏出厚厚一沓信纸,递到卫昭眼前。

    “我仔细研究了阿澜过去一年的书信,我感觉,他好像真的有点邪门。”

    第110章 请罪

    祝府竹院中, 易鸣连敲了几下门,见没人回应,又着急地走到了紧闭的窗前。

    “公子, 您快出来看看吧!”他央求地叩着窗户,“这人死活赖着不走, 我实在是……”

    “说了不见就是不见。”屋里传来祝予怀的声音, “下药时也没见他手软, 你不必替他求情。”

    “不是我想替他求情, ”易鸣欲哭无泪,“只是您再不露面,他就要把衣裳脱光了!”

    竹院正中央,卫听澜已经解了外袍,脱下来往地上一扔,又开始解里衣的系带。

    易鸣回头看了一眼, 急得把窗子拍得哗哗响:“他脱了, 他真脱了, 这家伙是真敢耍流氓啊!公子您快管管他!”

    屋内静了片刻, 祝予怀将窗子支起一道小缝, 警惕地问:“他脱衣裳干什么?”

    窗户一开,易鸣就像见了救星,立马扒着窗框告状:“他扛了一捆荆条来,说要负荆请罪, 您如果不见他,他就要光着膀子跪在院里,跪到您消气为止!”

    祝予怀将信将疑, 把窗掀开往院中瞄了一眼,正好瞥见卫听澜扯开里衣, 露出了赤稞的上身。

    还在长个儿的少年身体,已经有了漂亮匀称的腹肌,常年捂在衣衫下,竟然还挺白。

    祝予怀脑袋里轰隆一声,“哐”地一下又把窗关死了。

    “卫濯青!”他脸上发起烫来,隔着窗大喊,“你要点脸面!”

    卫听澜脚边搁着一个扁长木匣,还有一捆带刺的荆条。他裸着上身,把脱下的衣裳团巴团巴往木匣上一扔,没脸没皮道:“负荆请罪用不着脸面,要的是心诚。”

    易鸣恨不得自戳双眼:“公子,你要是下不去手,我替你抽他两下成吗?”

    卫听澜正在给自己绑荆条,听了这话,灵光乍现。

    “行啊!”他扯了根荆条扔给易鸣,指着胸口,“来来,往这抽,抽到你家公子解气为止。”

    易鸣:“……”

    这人真的好欠!

    在卫听澜极力怂恿的同时,紧闭的房门突然开了。卫听澜面露惊喜,刚转过头要开口,就见一张薄毯扑面而来,把他从头到脚罩了个严实。

    祝予怀站在廊下,脸涨得通红:“把衣服穿上再说话!”

    卫听澜在毯子底下卖力地扑腾,拱出乱糟糟的脑袋,一看他转身要走,连忙冲上去拦他:“九隅兄,别走别走,我知错了!我给你带了赔罪礼,你不原谅我也没关系,但是别把自己关起来生闷气,好不好?”

    祝予怀被他扯着衣袖,半步都走不得,羞恼道:“松手!”

    卫听澜抓得更紧:“你只管说,要怎样才能解气?我人都在这儿了,要怎么打、怎么罚都听你的,我肯定不喊疼!”

    两人拉扯中,毯子早滑落到他臂弯。祝予怀瞥见他紧实有力的胸腹线条,脸上的红潮又漫了上来:“你到底在想什么?我至多晾你几天,让你长长记性,你再胡搅蛮缠,我就、我就……”

    卫听澜看着他,双眼亮起殷切的光:“就什么?”

    “……”祝予怀说不下去了。

    总感觉怎么惩罚都是在给他奖励!

    卫听澜期待地支着耳朵,却见祝予怀闭眼做了个深呼吸,克制道:“我现在不生气了。”

    卫听澜愣了一下,微微站直身:“真的一点都不生气?”

    祝予怀斩钉截铁:“半点都不。”

    “啊。”卫听澜竟还流露出一丝失望,“那我准备的赔罪礼……”

    “不用了!”祝予怀生怕他再死缠烂打,加快语速道,“我昨夜没睡好,现在必须要歇息,你若有心反省,就回去写几份悔过书,裱在床头日日自勉。”

    趁卫听澜愣神时,祝予怀把衣袖一拽,挣脱了他的束缚,脚底生风地往屋里去了。

    屋门“啪”地合上,卫听澜头发凌乱,揽着毯子呆了一会儿。

    易鸣根本没眼看,想催他快滚,就听见卫听澜压低声问:“他昨夜为什么没睡好?”

    “你说呢?”易鸣幽幽道,“公子昨日从早到晚都在替你收拾烂摊子,从太医署回来后,又被祝大人叫去问话。白天他忙得没空同你计较,到了夜里可不就越想越气?最后把自己气得从床上爬起来,点灯坐了一宿。”

    卫听澜:“……”

    他羞愧地看了眼紧闭的门窗,轻手轻脚地捡了衣服穿好,又把地上的长匣子捡了起来,递给易鸣:“那等他睡醒气消了,你把这个给他。”

    他不敢再打扰祝予怀补觉,说完这话,就自觉地拎着荆条告辞了。

    易鸣看着他走远,疑惑地打量着手里的匣子,忽听背后门又开了。

    祝予怀问:“他给了你什么?”

    易鸣吓了一跳:“公子您没睡啊?”

    祝予怀走下阶来,拿过他手中的长匣,利索地解开了搭扣。

    匣子里细心地铺了软布,包着一张精心保养过的长弓。

    祝予怀的眼神动了动,揭开布来,抬指轻轻碰了碰那润泽的弓身。

    那是去年武试时,御赐的落月弓。

    *

    朔西军帐中,卫昭放下了正在擦拭的刀,诧异地转过头。

    “赛罕失踪了?”

    卫临风点头:“玄晖营去刺探敌情时,抓住了几名赛罕帐下的逃兵,消息是从他们嘴里审出来的。”

    他将审问的记录递给卫昭,言简意赅道:“据说几天前的夜里,赛罕醉酒殴打下属,随后独自策马出营,一去不返。他失踪之后短短两日,其他几个王子也相继患上怪病,身上遍布青黑恶痕。瓦丹到处都在传言,是天神降下了‘天谴’。”

    父子俩相视一眼,都想起了卫听澜在信中提到过的秦宛母子。

    卫昭神色略沉,思索道:“若这真是兀真的手笔,足见此人心机深沉、极善伪装。不过,他天生跛足,即便杀光了他的兄弟们,这王位也轮不到他坐。瓦丹王室一旦崩颓,十二族人心浮动,谁都有可能篡位称王。”

    卫临风却道:“但十二族的首领,谁都不想成为下一个格热木。”

    卫昭略微一顿,意外地看向他。

    卫临风神情平静:“我能杀一个瓦丹王,就能杀第二个。十二族再怎么貌合神离,要想在朔西突骑的铁蹄下活命,就只能结盟。”

    卫昭听着这话,笑了起来,感慨地拍了下他的肩:“当爹当得太久,差点忘了,我儿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大将军了。”

    卫临风被他夸得微微垂眼,停了片刻,继续道:“爹,在这种局势下,兀真即便登上王位,也得装作任人拿捏的无能之君,才能骗取各族首领的信任,但他绝不会甘心于此。您觉得他会怎么做?”

    卫昭沉吟须臾:“他野心不小,坐上了王位就不会再拱手让人。对他而言,最好的局面是十二族势力相当,谁也不敢贸然篡位。但如今赤鹿族势大,光是一个巴图尔,就能让兀真睡不着觉。”

    巴图尔与格热木是过命的交情,又是赛罕的岳父,在瓦丹威名远扬。原先在格热木与赛罕帐下的勇士,多半都会投效于他。

    所以,兀真坐稳王位的最大威胁,除了朔西,就是赤鹿族和巴图尔。

    卫昭微微眯眼:“兀真敢插手王位之争,就是已经做好了准备,要一箭双雕啊。”

    *

    瓦丹北部,拓苍山境内的一处荒芜山谷中,一个身系兽皮的少年衔着匕首,踩着山石,动作敏捷地往山崖上爬。

    这崖壁陡峭,寻常人上不来,稍有不慎便会坠落谷底。但这少年爬得飞快,眨眼间到了半山腰的一处崖洞,拿下衔在口中的匕首,开口竟是纯正的大烨口音:“先生。”

    这崖洞不算大,里头光秃秃的,铺了些干草。坐在干草上的人听见声音,稍稍动了一下,有细微的锁链声跟着响起。

    “刹莫尔。”他开了口,声音十分低哑,“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被叫做刹莫尔的少年爬进了崖洞,喘了口气:“主人不在,我偷跑出来的。”

    洞口的光线照亮了少年的半边脸。他生着瓦丹人的高鼻梁,头发微卷,细看时,才能注意到一双特别柔和的眼睛,那是大烨人才有的眼睛。

    崖洞里的男子衣衫破旧,手脚都被锁链拴在石壁上,只能在极小的范围内活动。他脸上戴着不伦不类的铁面具,看起来像个巫医。

    他轻叹了口气:“好孩子,你该早些回去。”

    刹莫尔却坐了下来,低头摩挲着自己的匕首:“他们逼着我杀死了霍伊。我不想回去。”

    巫医顿了顿,声音缓了些:“你哭过了?”

    “没有。”刹莫尔吸了吸鼻子,“是我亲手杀了霍伊,我没有资格哭。”

    “你可以哭。”巫医说,“霍伊是你的好朋友,为朋友的死难过,是人之常情。”

    刹莫尔垂着头,再开口时,嗓音带了些哽咽:“我不配做霍伊的朋友……我杀它的时候,它还靠过来蹭我的手。它一点错都没有,它只是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小羊。”

    崖洞里很安静,能听见洞外的风声,和他低低的啜泣声。

    坐在角落里的巫医耐心地陪着他,安慰道:“你和霍伊一样,也是一只无辜的小羊。”

    刹莫尔不停地揩着眼泪,抽噎了许久才停下来。

    “我要离开拓苍山了。”他带着些鼻音说,“听说兀真王子去了王帐,很快就会成为瓦丹的新王。先生,他达到目的之后,会杀了您灭口吗?”

    巫医晃了晃锁链:“不用担心我,刹莫尔。我会比兀真活得更久。”

    刹莫尔松了口气,但神情仍有些低落:“只是我以后也许见不到您了。他们要选一批杀手,安插在使团中去与大烨和谈。最近有使臣来教我们大烨的语言,我学得最快,被选中了。”

    “这是好事。”巫医温和地说,“你要回到你母亲的故乡了。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大烨的冰糖葫芦长什么样吗?”

    刹莫尔咽了下唾沫,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巫医看了眼崖洞外的天色,笑道:“不早了,小刹莫尔,你该回去了。”

    刹莫尔站了起来,犹豫了一会儿,鼓起勇气道:“先生,走之前,我想求您一件事。在瓦丹,奴隶和杂种都没有姓氏,但是我很想……很想要一个姓。您能不能,给我起一个大烨的姓氏?”

    崖洞里响起很轻的笑声:“当然可以。你的眼睛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他是北疆的英雄,也爱吃冰糖葫芦。你想不想跟他姓?”

    刹莫尔的眼睛亮了亮:“他叫什么?”

    巫医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近些。刹莫尔蹲了过去,看着他捡起石子,在地上写了两个字:“他叫‘荀修’。”

    刹莫尔伸出手来,羡慕地摸了摸那两个漂亮的字。

    巫医又道:“你的名字‘刹莫尔’,意思是风声与水声。用大烨的文字来写,就是‘沨’。”

    他再次动手写了起来,刹莫尔盯着那隽秀洒脱的字形,将它一笔一划刻进脑子里。

    “荀修……荀沨。我记住了,我叫荀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