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陆辞或许不知道她的人生处境, 或许也无法共情,可他给她转的钱,的确可以解决她一次又一次的难题。
但她的整个暑假还是在没日没夜地打工, 生怕钱有用完的那一天,因为往后的生活费和学费都只能靠自己。
夏天的饮品店单子爆满, 连看眼时间的功夫都没有, 基本上一到店工作就断联。
只有晚上十点多下班之后才能看看手机, 趁着这个机会查查各院校的专业。
身边的亲戚朋友没有人读过大学,连985和211是什么都不知道,更遑论诸多名字五花八门的专业, 连从字面意思猜测都不明白是学什么的,因此没有人可以给她意见。
而且,现在她已经不再和家里联系。
在这个终于可以自由的夏天, 她提前开始了靠着自己养活自己的生活。
断断续续联系着的人,只有陆辞。
可以查分之后, 他们互相问过分数。
陆辞人缘好, 跟学校里大部分人都认识,所以会跟她说着班上的许多人考了什么分数, 年级上又出了哪匹黑马。
班上的大多数情况, 她都是从陆辞这里知道。
陆辞给她发过许多专业和院校, 有视频有讲解有数据, 她都存下来, 等下了班可以看手机的时候再研究。
陆辞问过她有没有感兴趣的院校和专业,她对学校早就已经有了答案,但只说再看看, 然后问他:“你呢,还是北城大学吗?”
他说是。
顿了一会儿, 她试探着打字:“我如果也能考上北城大学就好了,但是分数好像有点危险,很怕滑档,有点不太敢报。”
发送出去,她盯着手机屏幕,还有着几分不安。
但是,北城大学全国顶尖,无数人梦想的殿堂,凡是有机会能摸到北城大学的人,都会想方设法地挤进这座最高学府,她有着这样的期望也完全是合情合理,仿佛真的是因为这样。
所以陆辞也理所当然地觉得,她是对顶尖名校的向往,还问过她对专业有特别挑剔的吗,如果没有的话可以报个线低的专业试试看。
这次说的是实话,“我不太懂,每天都是抽时间百度搜索了解这些专业。”
由此,陆辞每天都会给她发很多东西,北城大学的各个专业对比,就业前景分析,历年招考人数和分数。
他像力所能及的帮个忙,收集到就发给她,还给她做了个表格。
她下班后,看到微信上发过来的井井有条的信息,那些由生存条件的差异带来的信息壁垒,由此变得一目了然,不用她每天在百度上搜索得晕头转向,焦头烂额,陆辞帮了她大忙。
尽管,她一开始,只是想和他考上同一所大学而已。
报考的那天,她给陆辞发了信息,拍着电脑屏幕上的界面,跟他说:“报上了,希望好运眷顾,不要滑档。”
心跳忐忑的那几秒,电脑屏幕的光映着她的视线。
手机震动。
陆辞回她,“没问题,一定能录取上。”
至此,她忐忑地心跳稍微落下来一点。然后问他,“你呢,你报了吗?”
陆辞也发了屏幕的截图给她。
她盯着截图再三确认,北城大学。
她无法抑制地弯起唇角,给他回复信息:“也祝你成功。”
奶茶店的单子依然爆满,每天忙碌到手肘肩膀都酸痛,不停地做奶茶、摇奶茶,一杯接一杯地封口、出单。
在志愿报完以后,她和陆辞断断续续的聊天也断了,他似乎真的只是力所能的热心而已,她不懂各个专业各个院校,他就帮忙整理好发给她,帮完了忙就不再打扰她。
但是在确认了报考志愿后的这一段时间里,即使没再断断续续地联系了,她也肉眼可见地变得轻松起来,连打工都是弯着唇角,很开心地期待着录取结果。
连一同打工的同事都看得出她的心情好,问她在笑什么,有什么开心的事。
打工很苦,人生也很苦。
人总要依靠着什么盼头,才能支撑着好好生活。
这个夏天的尽头,就是她的盼头。
录取通知书到的那天,她回了一趟学校,当初填的收取地址是学校,她从来没有想过把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
她在学校门口的公交车站牌下就迫不及待地拆开,拍着北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发给陆辞,“我真的考上北城大学了。”
他的回应很简洁,“恭喜。”
炎热的夏日,她坐在公交车的站牌下,高温炙烤下,手心都是汗水。
手机机身也热得发烫。
她握着手机粘腻的汗水,问他:“你呢?”
“等会儿。”他先回了信息,然后等了几分钟,是他的录取通知书。
只是,下面垫着的桌布很眼熟,她在班主任家里见过。
她正在疑惑的这几秒,陆辞已经发了语音过来。
她握起手机,听着他发过来的语音,还是那副懒洋洋带着笑的语调,“班主任帮我拿的,我都还没看到,为了你才拆开的,温雪宁,你说你这面子够不够大。”
蝉鸣一声又一声,手机的高温盖过热浪,她的耳尖因为碰到滚烫的手机而变烫。
她握着手机,很久都没回。即使是隔着屏幕和文字,朝夕相见几个春夏秋冬,陆辞也能想象到她一脸老实说不出话来的样子,下一秒又发了消息过来,这次是文字:“行了不逗你了,我下周回国,请老师同学吃个饭,算是个升学宴?你要不要来。”
下意识想要说要去,理智停顿一秒,她问道:“是哪一天?”
“还没定。”
“你定了提前告诉我吧。”她打着字,踌躇着,有些慢,“我在打工,有排班。”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这句发出去之后,聊天框里有短暂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陆辞才回她,“这个暑假都在打工?”
“嗯。”
“钱不够吗?”
“嗯,学费和生活费都要靠自己了。”
打下这行字的时候,心情竟然已经平静了很多。
高温下的蝉鸣刺耳如警报,汗水顺着脸颊流淌而下,滴到手机屏幕上,她缓慢地擦掉。
这么短暂的几秒,漫长挨过。
然后等到的是陆辞说,“你看看你的录取通知书里,有助学贷款的东西,可以申请。”
她怔了一下,慌忙去拆录取通知书里的东西,手掌微微颤动。她迫不及待地在一堆东西里翻翻找找,在看到需要担保人签字时,颤动的手掌又停了下来,高温的天气感觉到冰凉。
温国川不会愿意的。亲戚也没有人会愿意。
“或者,如果你接受。”
手机震动。
屏幕上,陆辞的话继续发过来,“我可以给你,你大学的费用我都可以给你。”
隔着屏幕也能感觉到他轻笑的语气,想让她轻松一点,“总不能连北城大学都考上了却读不了吧。”
他说着的话,好像一年多以前的冬天,他坐在她的身边,怕她过意不去,眼尾勾着轻轻的笑,说着他只是少买双球鞋而已。
陆辞回国是在一周后,时间和地点都提前发给了她,她跟同事换了班,但是奶茶店工作周期长,即使是倒班休息,下班时间也很晚很晚。
陆辞倒是无所谓,说来就行,多晚都有饭吃。
她换下工作服,在休息间的镜子里看到自己时,匆忙要走的脚步忽然就定在那里。
一身洗旧的衣服,因为反复穿了好几年而颜色发旧,被忙出的一身汗浸湿,皱巴巴地贴在身上。
每天睡眠不足和高强度的工作,原本就营养不良不算红润的脸色,也呈现出一种干瘪的苍白。
额前耳边的发丝全都濡湿了,忙碌的时候被头发碍了视线,只能匆忙随意地捋开,此时乱七八糟地贴在额头上。
她抓紧把乱糟糟的头发捋下来整理好,向下整理衣领的时候,看着脱线的领口,动作慢慢地就停了下来。
有那么一个瞬间,想打退堂鼓,跟陆辞说不去了。
她太狼狈了。
连普通家境的同学都难以跟她有共同话题,和陆辞能相处至今,全靠着他的善心。但他请的都是朋友,她混在其中,也太给他丢脸。
这么迟疑的几分钟,从外面进来的同事看见她,笑着问她:“雪宁,你怎么还没走啊,不是赶着和男朋友约会吗?”
她的无措顿时变为慌乱,连忙反驳道:“不是,只是朋友。”
“哎呀处一处早晚的事,男人都一样的,就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只要主动点没几个会忍得住的。赶紧去,别让人家等久了。”
她就这样被同事推出了门,还把她的包递给她。
从奶茶店出来,被迎面的高温罩下来,前后是巨大的温差。
身后,同事还趴在门口喊她:“雪宁加油啊,早点拿下!”
她回头,只能回一个尴尬的苦笑。
她跟去年寒假一样,没敢说自己高中毕业,只谎称是早早出来打工贴补家用,否则又要连连碰壁。
而在这儿打工的同事,都是差不多大的年龄,却是真的早早出来打工贴补家用,卖过鞋子,卖过服装,进过厂,因为早早离开了校园,思维也早已经跟成家立业的大人接轨,恋爱结婚生子这种事是再寻常不过的步骤,话也直白不遮掩。
但是她很清楚,陆辞能对她这样好,是真心的把她当成了朋友,他对朋友和对追求者的态度截然不同。
或者说,从去年的那个冬夜,她接受陆辞的帮助开始,她就只能甘愿和他做朋友了。她不能仗着他对朋友的好,当做接近他的台阶,她的良心再也没法越过这个界限。
她赶到的时候,果然饭已经吃完了。
陆辞已经给她发了新的地点,在一个歌厅包间里唱歌,跟她说到了告诉他。她坐在歌厅的长椅上,给他发了信息。
本以为要等好久,但没多一会儿,陆辞就回了信息,“在大厅?”
“嗯。”
“等着。”
“好。”
她微微躬身坐下来,胳膊撑在膝盖上,让腰背放松一些。站了一整天,早就腰酸背痛。
俯身看到自己发旧的衣摆,她无声地抿了下唇,把视线挪开。
这一挪开,看到灯光陆离的电梯,缓缓下坠。半透明的玻璃影影绰绰,映着身后五光十色的夜,繁华闪烁。
陆辞站在电梯里,半靠着玻璃,侧身在看玻璃外的夜色。
可是身后的繁华闪烁成了他的背景,只在他的轮廓上留下一星半点。
电梯在下坠,她的心跳却越来越快。
电梯抵达,她如梦初醒地收回视线,在惴惴不停的心跳声中,慢慢听到向自己走来的脚步声。
理智再清醒,但是本能无法停下。很想他,很想很想见他。
到了她的面前,眼前是少年的球鞋。像是上一次见他的那个雨天,伞沿外看着他在自己的面前。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感觉自己的眼眶都是热的。
她很少流泪,一口坚硬的牙齿咬着走过这么多年,可是为什么见到他的这一刻,眼泪却变得很软弱。
陆辞在她身边坐下来,隔着一点距离,那是他们的界限,不算亲近,只是朋友。
但他侧过头跟她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轻的笑,“走吧,先带你去吃个饭。”
她慢慢抬起头,神情已经如常,问道:“只有我吗?”
“是啊,只有你还没吃,总不能让你饿着吧,说了有饭吃就是有饭吃。”
“谢谢。”
“谢什么,走啊。”
他站了起来,回头看了一眼她随后跟上,带着她摁上了电梯。
玻璃窗上升时,他倚在旁边,低垂的眼笑着问她:“助学贷款的事解决了?”
她点头,“嗯。”
“怎么解决的,说来听听。”
她低着头,语气平静地叙述着过程:“找了居委会,找了街道办,拿着录取通知书说没钱上学,他们一看是北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说什么都要让我有学上,一大帮子人去了我家让我爸拿钱,小区里街坊邻居都惊动了过来看戏,我爸被架着下不来台,给我转了一大笔钱,够这几年的学费住宿费了。”
她语气说得很淡,把一场轰动的闹剧说得平淡无奇。只是,仅仅是这么轻描淡写的语气,也不难想象到这场闹剧是何等的撕破脸。
能出一个北城大学的学生放在哪都是添光耀彩的新闻,各大中学每年都要发喜报多少人考上北城大学,作为一种荣耀,这张录取通知书也把温国川架在火上烤。
帮助考上北城大学的学生解决困难,顺利入学,更是争相报道的新闻,各部门都带了宣传部的摄像,拍了照片回去写正面材料。
无数街坊邻居看着,居委会街道办的工作人员劝着,这个钱,温国川只能拿,而且温国川的生意做得大,新娶媳妇背着名牌包包招摇炫耀,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所以这笔给女儿上大学的钱,只能多不能少,不拿就没法再在这一块城区做人,往后多少年都会被戳脊梁骨。
她无法忘掉温国川在那天面红耳赤,看她时却咬牙切齿的怨恨。她隐忍沉默才能相安无事的父女亲情,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撕破了脸。
钱要到了,她却仍然没法真正的开心起来。一行人和和气气笑着离开了,拍着她的肩膀让她安心入学,有困难再来,然后带着拍好的照片和宣传材料离开了,回去又是一桩可以宣传的正面事迹。
她回头看着这个其实从来就不是她的家的地方,鼻尖却仍然难以抑制的酸。
父母天生就爱孩子吗。
她觉得不是,不是所有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但是每个孩子天生就爱自己的父母。
从出生就在寻找自己被父母爱的证据,希望得到父母的认可,然后要一次又一次头破血流,斩断筋骨,痛到无法麻痹下去,才接受自己不被父母爱的事实。
然后再花半生,孤独地去爱自己。
她没辞掉奶茶店的打工,用忙碌让自己的痛苦没有缝隙,有时候看到自己细瘦的胳膊,回头想想,原来今年才刚满十八岁。
好像苦难终于到头,也像是刚刚开始。
陆辞在手机里说可以给她所有大学费用的那天,她静了很久,最后说的是拒绝。她说,我先自己试试看吧。
陆辞没多问,只是说有事再找他。
她用的,就是这样,斩断筋骨的办法。大闹一场,两败俱伤。
电梯里静了好一会儿,她有想过,陆辞可能没法理解,她不会怪他。他的出身富裕有爱,对什么都是善意的,这样相逼的办法,不只是陆辞,或许很多人都不能理解。
——再怎么说,那也是你爸爸,哪有这样对自己爸爸的。
这是所有劝和的人最喜欢的说辞。可是她的退让和隐忍,苦难又由谁来承担呢。陆辞吗?
即使这再怎么是他力所能及、轻而易举的事,但抚养自己不是他的责任,抚养她的人也不是没有能力,该由真正承担的人付出这个代价。
从前总觉得,温国川怎么也是她的爸爸,那些劝和的说辞,她也是这样一遍一遍说给自己听。
虽然待她不算好,但总算是给口饭吃没有饿死她,虽然不太想让女孩子上学,但是她考上了,因为成绩优异而学费减免,还是让她读下去,总归没有让她恨到迁就不下去的地步。
可是闷在高温潮湿里的淤青红肿很痛,北城大学她也真的很想去。
所以,如果以后再也不联系了,她该得到的最后一块肉,她一定要啃下来。
姑姑知道了这件事,打给她的电话破口大骂她是讨债鬼,她平静地听,然后平静地说,“谁让他要把我生下,生了我就是欠我的,养我是他该做的。”
她一向温吞懂事,在所有亲戚眼里,她软弱又好糊弄。这冷血无情的话,姑姑呆滞了很久,连句反驳都忘了说。
她平静挂掉了电话,然后平静地拉黑。
到此为止,好像真的再也没有退路了。
她尖锐又冷漠地生活着,一身都是冷硬的刺,背脊坚硬地挺过这个烈日毒痛的仲夏。
然而在看到陆辞的那一瞬,眼眶却露出没出息的软弱。
明明,这些所有跟她骨血相连的人里,陆辞反而是萍水相逢的那一个,他甚至是她遥不可及只能仰望的那一个。
他的一双球鞋就是她几年的生活费,家里有司机车接车送,每年假期都在国外,他出身优渥,一颗心都是友善,他的视角里,甚至可能无法共情她的处境。
可是她轻描淡写的难堪戏码,她的冷血、尖锐,被姑姑痛骂是讨债鬼般的行径。
陆辞安静地听,安静的目光。
没有不解,没有不赞同,也没有怜悯,那双漆黑明亮的眼仍然安静地看着她,像某一个冬天的便利店下,也像某一个夜晚的玉兰花开,他们不懂彼此的伤痛,但仍然做了彼此的倾听者。
玻璃外的灯光无声闪烁,俯瞰下去,整座城市都流淌在了星河中。
只有两个人的电梯中,他的声音因此显得很轻,带着几分笑,“挺会想办法的,温雪宁。”
然后,他的目光望向她,漂亮的眼瞳里映着俯瞰的星河。
他说:“好好生活吧,以后,会有人爱你,全心地爱你。”
第31章.
那天只有她和陆辞一起单独吃的饭, 陆辞问她这段时间的打工,问她大学后的计划,问她以前初中是怎么坚持下来。
一字一句, 听着她在浮萍般飘摇不定的过往中走到今天。
听她在寄人篱下、吃穿都短缺的困苦下,中考一鸣惊人, 成绩优异, 因此学费减免。
陆辞说她很厉害。
她却很淡地笑着说, “因为没有退路,如果不能争取到学费减免的名额,我连在这座城市留下来都没办法。我爸爸的老家乡下, 只有一所中学,师资有限,每年能出几个考上一本的学生就已经是最拿得出手的成就。”
陆辞还问她, 钱要到了,怎么还在打工。
“穷怕了。”
她很淡地笑着回答, “你知道吗, 像我这样的成长经历,最可怕的不是物质的贫穷, 而是精神的贫穷, 我很没安全感, 极度匮乏, 所有东西即使握在手心里也会担心失去, 所以哪怕我现在要到的钱已经足够我大学几年的花销,可我还是连条新裙子都舍不得买,只有赚到了才敢支出。”
“说出来可能觉得好笑, 我爸给我生活费,哪怕是五块钱、十块钱, 也总像给我五十万一样,千叮咛万嘱咐这几块钱来得多么不容易,反复叮嘱我要多么懂事,多么省着花,让我即使花着贫困的生活费也心怀愧疚和罪恶感,自觉地把这几块钱节省下来,嘴上说着这五块钱你拿去吃饭吧,如果我真的把这几块钱花光了,反而会得到一顿责骂,指责我的不懂事,我的不体谅,我多么不知道给大人省心,可那只是五块钱而已,比不上他一根烟钱,也比不上我后妈一支口红,甚至比不上我后妈养的贵宾犬的一盒罐头。”
“所以我说,我家不穷,穷的只有我。物质上的贫穷,今后我可以慢慢赚,而精神上的贫穷,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
她说完,从玻璃窗俯瞰下去,顶层的餐厅居高临下。
这里望下去,条条宽阔横亘的公路密密麻麻交错,这座困住她整个人生的城市,小到仿佛只是一块一目了然的棋盘。
而她坐在这里,从一颗只能被摆布的棋子,到可以看着这局棋的所有走势。
她的目光没收回,笑着轻描淡写地说:“我真的很感激你,你给我的钱不只是解决了我物质上的困难,也让我第一次感觉到安全感,拿在手上的东西就是自己的,是可以支配的,而不是即使拿在手里也不属于自己。我会记住你带给我的这种感觉,为了这种感觉而努力,以后想要的东西都要握在手中。”
那天吃完饭,她又跟着陆辞回到了歌厅,包厢里光线昏暗,没人注意到她。
她不会唱,只坐在长椅上看着包厢里的热闹。像是高考前的那个夜晚,站在热闹的走廊里,只鼓掌打节拍凑着气氛。
她没有待太久,因为第二天还要打工。
她要走的时候跟陆辞说了一声,陆辞叫了司机过来送她,他送她下了楼,送她离开就回了包厢。
那天陆辞说过什么,他说,“我也会记住你今天带给我的感觉。”
她问他是什么感觉。
他只是剥着虾壳,好看的眉眼轻飘飘笑着,鲜活又好看,带着三分敷衍顽劣,“不告诉你。”
她和陆辞从这一天分别。暑假仅有的两次见面,这就是最后一次。
她打工到了开学的前几天,而陆辞已经早早去了北城,他们的人生道路不同,大抵上,不能算是同路人。
他的大学很忙碌,即使同在一所大学,也没有什么机会见过。
院系不同,校区也不同,隔着一条宽阔的马路,像赤道相隔着南北半球,彼此见不到各自的夏与冬。
可是即使这样,他的名字也依然在耳边频繁被提起。
在北城大学这样卧虎藏龙、人才济济的地方,他依然天生耀眼,无论走到哪里,都离不开那个隔着半个院校的名字。
他长相优越,背景却成迷,有人说他妈妈在美国开着上市公司,爸爸是名校博导,手下一个项目就是上百万。
不过没人印证,他低调得像毫无背景,早八上着课,住着宿舍,靠着成绩争取导师和项目。
学生会校团委这些组织他都没参加,只加入了学校的摄影社,听说是摄影社的社长亲自去请的人。
从那天起,实验大楼和摄影社成了许多人频频驻足的必经地点。
她在走上去摄影社的台阶时,正听到里面摄影社的人高声调侃着,“我们摄影社真是很久没有出现过这种盛况了,也不知道打哪儿听说的师弟今天回学校,一大早就有不少人来我们这路过,来我们摄影社的人都要把门槛踏破了。”
另一个人笑着说,“还能从哪打听的,我们社里随便揪一个人出来,平均每个人每天都要被几个人问好几遍有关师弟的事。”
她站在门前,听着里面的调侃,有些迟疑着没有敲门。
手机里,陆辞给她发的信息,问她到了没。
她放下犹豫的手,回陆辞:“刚到门口,还没进去。”
她回着信息,摄影社里面的人猝不及防打开了门。
忽然地迎面撞见,里里外外的人都吓了一跳。
那一瞬间,室内的人目光都投向她。
她的脚趾下意识紧了一下。
开门的人从惊魂未定回神,嗨了一声,问她:“请问你找?”
她默默地感知着社里的气氛,有那么一个瞬间,不太想回答。然后她顶着几双眼睛,张了下嘴唇:“陆辞。”
室内几人立即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她一瞬间成了那些踏破门口的人之一。
开门的人露出客气婉拒的笑,正试图赶走她这个慕名而来的花花草草,“是这样的同学,我们社——”
打断话头的是从楼梯下来的陆辞。
他手里提着东西,一边很快地从楼梯下来,一边说着:“社长,这我朋友,我叫她来的,我有事找她。”
他一出现,社里的人都回头看他。
话说完,他已经到了她的面前,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他了。高高的个子,硬朗的眉,轻抬的笑。放纵随性,到哪都散漫的松弛和懒散。
“走吧,温雪宁。”这是陆辞对她说。
旁边的社长嘴巴张大,看看她,又看看陆辞:“你、你朋友啊?”
“对,我问她在哪,她刚好在这附近上课,就让她下课来这儿找我。”他推开她身后的门,回头跟社长说着:“我等会儿就回来,开会之前。”
陆辞带着她穿过走廊,走下楼梯。
她回头,看到摄影社的窗户,隔着银杏树高大横亘的枝桠,隐隐约约看到几个人头趴着往下看。
其实连她也不明白是什么事。
她和陆辞的联系断断续续,他们不是同一专业,也没别的交集,各自有各自的事,几乎没什么经常联系的必要。
他们的聊天,只有那么几次,是选课的时候向他求助。
她对网络的使用很匮乏,连手机都是到了高中才得到一个温国川的旧手机,卡顿得几乎只有基本的联系功能,网络时兴的软件都很难运行,更别论对电脑的使用。
除了学校的微机课上学的那点皮毛,根本没有多少涉足。而学校重视应试分数,微机课也大多时候是摆设。
当要用电脑选课抢课时,那点皮毛根本没法让她应付,几次卡顿,几次空白滞停,几次加载错误,她就彻底死机,比电脑死机得还彻底。
她没有电脑,只能到学校的图书馆里来,身边没别的人求助,只好去问他。
陆辞倒是帮她选上了,但是由于抢课凌晨就开了,剩下的课冷门又偏僻,她只能勉强选上一个差不多的,学得很是艰难。
不算多的聊天,也不算多的交集,他大多时候不是在实验室就是在各种活动,连回消息都不算及时。
所以当她在教室上课,收到陆辞信息,问她在哪,让她过来一趟时,她也处于意料之外。
她记得从同学室友那里听到的有关他的消息,听说他这段时间在比赛,不在学校。
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跟在陆辞的身后,望着他的肩膀,入冬后白淡的日光顺着树桠不断落下。
再往前走,有个休息的长椅,陆辞在这里停下来,在长椅坐下。
她也在他的旁边坐下来,正要问他是什么事,陆辞在这时把手里拎着的东西放到她手上,“给你的。”
“……?”
她捧着手里巨大的盒子,一头雾水。
她问:“是什么?”
陆辞好笑地说:“自己看看呗。”
在陆辞的视线下,她慢慢把盒子从外包装袋拿出来,里面的盒子打开。
看清楚的一刹,她猛地转头:“电脑?——给我?”
她要将盒子盖上还给他,陆辞说道:“不是买的。”
她的动作放缓一秒,听着他继续说:“这次比赛拿了奖,这是发的奖品,我自己有电脑,多要一个电脑没什么意思,大学用电脑的时候多,每次都去图书馆多累,这个就给你了。”
她已经缓缓放慢的动作,还是把盖子合上了。
想要还给他的前一秒,陆辞笑了一声,那副熟悉的语气,“温雪宁。”
她的动作停在那里,转头看向他,几分不知所措。
银杏树叶轻轻地落下。
陆辞靠着身后的长椅,手臂懒散地搭着,银杏叶落下时,他还是那副带着点轻笑的语气,“之前你抢课的时候就想送你个电脑了,但我想你一定会拒绝,听说这次比赛获奖会送个电脑,我想着,如果是我‘多’出来用不上的东西,你应该会没那么有负担吧。”
“这个比赛,虽然不能完全说是为了你而参加,但奖品总归是为了你拿的,你要是真不收,我换个人送也是送,我室友正好想要个本打游戏,听说了这次奖品的电脑性能后,一直想让我给他。”
“或者——”
陆辞的手臂放下来,接住那片朝他怀中落的银杏叶。
落在了他的手掌,他才抬眸,笑着问:“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说了:“七月二十五。”
“夏天啊。”他笑起来,“真看不出来。”
“……”
“你这么隐忍固执,还以为你会生于凛冬。”
“你呢?”她反问。
他眼睫低下去,散漫的调子也忽然淡了些,然后用无所谓的语气随口一说:“二月二十。”
她脱口而出,“双鱼座。”
陆辞眉梢微抬,看她的这一眼,漆黑的眼眸凝固,随即笑开:“这么了解星座啊。”
“……还好。”
“那你这七月二十五是什么星座。”
“狮子。”
陆辞想到些什么似的,低声笑着,“这星座还挺准的。”
他肯定是想到今年寒假在班主任家里的时候了。
但他不知道,关于他的星座,早从初中知道他的名字开始,身边的人就不断有人讨论,这也是她探究已久的答案。
他在填资料的时候填过生日,于是一时间立即被很多人知道,查了星座,看着跟星座有关的东西分析他的喜好,可后来又有认识他的人说,他的生日不是证件上的那个。
有关他的星座成迷,于是很多人根据他的性格去猜测星座,猜测的有很多,天蝎、射手、狮子,他耀眼又执着,带着神秘和距离感,也有人猜过双子,机敏而多变。
但从来没有人猜过,他居然是水象双鱼座。
感性,柔软,没有安全感,浪漫却敏感,没有一样看起来与他有关。
如果是从前,她一定会猜测,这是不是陆辞说来骗她的。可是眼前晃过很多与他有关的瞬间,她隐隐觉得,这反而是印证了她的答案。
陆辞却在这短暂的几秒里思索着,他仰头望着头顶的银杏叶,“还是算了,本来想说,你要是不好意思收,那就当做生日礼物吧,但你这生日太远了,等你生日的时候再送,大一多少课都错过了。”
他轻笑一声,转过头来对着她摊牌似的说:“我没办法了温雪宁,很尽量地考虑你的自尊了,但是想不到更多的办法了,你自己想一下吧,怎么样才能收下它。”
风轻轻地吹过,头顶金黄的银杏灿烂。
他眼眸漆黑,映着日光,颜色变得柔亮。她忽然间就失去了跟他对视的能力,她接受着自己怦怦跳动的心脏,低下头假装是去合上盒子,“我……谢谢你,我收下吧。不过你总是这样对我,会让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这有什么,你就当我是你的资助人,好好上学,毕业了给我写封感谢信,逢年过节说句问候。”他还是那副笑着,散漫又无所谓的语气。
这么说,也许只是让她好过点,他其实也不在乎。
她低敛着眼睫,把盒子重新装好,对他说着:“好啊,你生日的时候,我会给你发问候的。”
陆辞见她收下了,没再跟她多说,找她就只是这件事而已,事结束了就离开了,他回了摄影社。
和他道别的那个长椅,银杏叶枯黄而灿烂,他一次也没有回头,没有眷恋,干净又明朗。
她一直想问他,她带给他的感觉是什么,她很多次地妄想过那个让她心花怒放的答案,可是这一刻在他的背影里一目了然。
他只是每多见过一次她的苦难就多一分心软,想做能资助她的人,这样而已。
否则怎么会,从夏到秋只见过他这一面而已,只是为了把电脑送给她,她好像比别人离他更近,但也和别人一样远。
那天并不是她和陆辞见的唯一一面。
傍晚上完课,她真的成了那些踏破门槛的花花草草一样,故意地经过摄影社。
她见过他肩上背着好几个包,在一旁拎着东西,等待着在忙碌的摄影社社员,旁边的社长说着今天陆辞买单,拿了奖请大家吃饭,旁边的社员立即欢呼。
他对别人也一样力所能及的友好善意,但是再多一步的亲近却没有。
校园广播里放的歌,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知道歌名,但从室友的耳机里听到过。
后来才知道,那首歌叫《水星记》。
如果不管多远都不能进入他的心,是不是应该放弃。
第32章.
其实她的大学生活, 陆辞占据了一半。
她的笔记本电脑是陆辞比赛的奖品,选修课是陆辞帮她抢到的课,连有关奖学金和保研的东西都是陆辞发给她, 还有一系列她的专业可以参加的比赛,都整理好了发给她, 生怕她什么都不懂又错过。
他说, 要好好加油啊温雪宁, 这些你都可以做到。
来到北城大学的开始并不是很轻松,有一种晕头转向的迷茫,像一条从溪流汇进大海的鱼, 涌入更宽阔的海,但第一时间是被迎面的海浪冲击和淹没。
大学的机会好像很多,但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 无头苍蝇似的乱飞。
等到反应过来时,听说班上的某某某已经在做项目, 某某某已经在某个大公司有实习, 某某某已经在准备大赛,身边的人悄无声息地就已经紧凑地步入轨道, 而她还茫然地忙碌着。
以为进入了北城大学就是通往未来的开始, 而到了这里才只是拿到了启程的门票。
北城大学人才济济, 她身边的同学藏龙卧虎, 有人是保送, 高中就参加国际竞赛,来自各地的状元,年龄最小的才十六岁, 进校门就被老师们争抢的天才。
这样的环境让她的努力显得平庸,也很容易让人怀疑努力的意义, 轻而易举就能磨平心气和棱角。
她用尽力气才跻身进门,却像是慢一步进化成人,才从原始部落来到已经现代化的大都市,连工具的使用都要摸索学习。
所以大一的开始,她过得很费劲。
即使已经到了大学,仍然过着高三那样早出晚归的日子,花着好几倍的时间精力去追赶别人的起点。
每天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图书馆,联系最多的人就是老师,而老师大多时候都忙,许多问题都是联系老师带的研究生。
见得多,问得多,花着比从前一百倍的时间和精力,磕磕绊绊地适应着,试图游进这片大海的浪花中。
她把陆辞发给她的东西,列成了一个备忘录,奖学金,保研,校赛,大赛,一项又一项,总算在海浪中找到了呼吸的出口,不再晕头转向。
这些东西之后,陆辞在最后给她发的是——
“很多社团和活动也很有意思,可以参加试试看。”
“大学生活快乐一点吧。”
于是,社团招新那天,因为陆辞的话,她还是过来看看热闹。
尽管她也并不知道自己能加入什么社团。
因为她毫无特长,毫无才艺,连唱歌都没上过台,她连个像样的手机都接触很晚,唱歌都因为会唱的歌太少而无法跟着哼下去。
长长的社团招新街道走过来,许多连名字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社团,一问都不会,一问都没学过,也不知道自己对什么感兴趣,这一路走来只有看热闹的份。
每个社团都拿出十八般武艺吸引着别人加入,展示着成品,或者展示着才艺。
几个招新的学姐跳着舞蹈,路过的不少人都被吸引驻足,她自然也在其中。
舞蹈跳完,招新的学姐们招呼着大家加入。
下一秒,她就被几个学姐拉了过去。
“可是,我不会跳舞。”她如实说。
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没学过,这样的婉拒在无数个社团招新面前说过了。
但是学姐非常热情,“跳过广播体操没?”
“跳过。”
“有手脚不协调吗?”
“没有。”
“那就没问题了!加入我们吧!!”
几个刚刚跳完舞的学姐,长腿细腰鸭舌帽,刚跳完舞的呼吸起伏着,红扑扑的脸颊上亮晶晶的眼睛,涂着唇彩和眼影,漂亮又青春洋溢地围着她,她就这么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填完了信息,报完了名,加上联系方式。
她就这么,加入了社团。
一个跳舞的社团。
回去的路上,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脚步却轻快着。
她的大一很平庸,在班上一众天才中,她的苦学和费劲让她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学得辛苦又平庸。
连学懂专业的内容都要吃一番苦头,课很难,学不懂,每节课下课都觉得崩溃,在图书馆坐到天黑,难啃的概念和费解的题,一张又一张的试卷。
上个大学跟高三一样辛苦,早出晚归,头脑缺氧。
但是社团活动很有趣。
社团会教她跳舞,有专业的老师,而且老师是上过很火的舞蹈节目的导师,连她这个没什么机会看电视和上网的人都在荧幕上见过,初次见面的时候惊讶得盯着看很久。
她在专业课上挫败的自信心,到了这里能够短暂地恢复一些,节奏和动作都掌握得很快,学姐夸着她跳舞好看,女孩子的那点幸福感轻而易举就得到。
这里很多人跟她一样,来自各系各院,并不是专业的舞蹈生,从零学起,大家都友好又憧憬,这种氛围让她感到陌生和悸动。
学习跳舞的时候有种鲜活的生命力,像释放自己被禁锢了很久的灵魂,自由地舒展着。
社团里有学姐本身就是艺术生,学的舞蹈专业,会请大家去看她们院系的演出,有时候是去看校外的表演,然后一起聚餐吃着烤肉。
社团里的老师和学姐们还会教着她给她化妆,从仪态到容貌都一步一步地教。
她因为内敛温吞而收敛的腰和背,总是低垂向下的头,都一点一点被扳正,花蕾被迫地昂扬开放着,露出一朵花最柔韧的姿态。
学姐们都很友好,一起去看演出、出去玩的时候,会帮大家化好妆,大家都漂漂亮亮地拍照片。
学姐一边给她刷着睫毛,带笑的语气轻轻柔软,“你学得快,等下学期演出,可以让你跟我们一起上场了。当初我一眼就在招新人群里看中你,果然没挑错人。”
她闭着眼,睫毛刷完,才睁开眼睛,有些不适应光线地眨了下眼睛,不太好意思地问道:“是怎么挑中我的?”
“手长脚长,骨架纤细,跳起舞来肯定轻盈好看,主要是气质特别,一旦跳好了,台风浑然天成。”刷完睫毛,学姐又拿起桌上的瓶瓶罐罐,让她闭上眼,对着旁边另一个学姐说着:“哎我记得我们有个曲目是五四主题吧,到时候穿上民国学生装,梳两条辫子垂下来,往那儿一站就是温婉坚韧的书卷气。”
另一个学姐在旁边看着她们化妆,笑着应声:“你别化太浓了啊,用那盘浅色的,雪宁底子好,妆太浓了坏了气质。”
“我懂我懂,你还不放心我。”
一行人开开心心看了演出,一起聚餐吃了饭,回到宿舍,卸了妆洗个澡躺下,拍的照片已经传到了群里。
她也会开开心心地存下来发一次朋友圈,这个时候,陆辞会给她点赞。
有时候他没那么忙,点赞之外会给她发句消息,说她大学过得挺有意思的。
然后会问她什么时候有表演,到时候去看她演出。
想到自己那才学没多久的舞蹈,她反倒有些觉得拿不出手,实在不好意思让他看见,只说有机会一定。
陆辞倒是没说什么非看不可之类的玩笑话,很好说话地只回了两个字,“好啊。”
但是即使那么久没有见过一次,也很久没有听过他的声音,隔着手机屏幕,也能想象到他说这两个字的时候是笑着的眼尾。
他或许就是捧场地随便一说,或许到时候如果真的叫他来看演出,他也真的会来看,总之这算不上是什么说好的约定。
但是自那以后,每次练舞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地更认真起来,好像真的会有在台上被他看到的那一天。
有时候会反问一句他在做什么。
他会拍一张他面前的照片给她,他还在自习室。
他的电脑屏幕上的东西不避讳让她看到,密密麻麻的数据。
“做作业。”
那时候是周末的凌晨两点。
她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头又开始大了。
她半天没回,陆辞给她发信息。
一个问号。
“?”
然后说,“问完就跑?”
她慢吞吞打字:“才被专业课血虐了一星期,现在晕字。”
他回,“我也晕。”
“那你还不睡。”
“没办法,周一要交。”
“今天一天都在崇学楼吗?”
“倒也不是,闭馆前在图书馆。”
“好吧。”
“温雪宁。”
她也只回一个问号,“?”
“两点了,早点睡。”
她真的晕字。其实是学了一个星期,又玩了一天,现在真的有点困。
她下意识打着字,你也早点睡。
没发出去,删掉,重新打:“好,我睡了,你好好做作业吧。”
她有时候去过那栋实验楼,代课的研究生师兄要回实验室,她只好跟着一起。从楼前经过,会听到研究生的师兄说一句,现在的大一新生真卷。
北城的玉兰树在入冬时还远远没到花期,望着头顶路过的树桠,忽然地想到他。
从前只是远远地认识他的时候,他是散漫的、松弛的,锋利的五官,却总是扬着几分没什么劲头的笑,像个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坏学生。
可是后来才发现。
他们是一样的。
陆辞和她,或许是一样的。
执着的,固执的,想要抓住什么的。
她想离开那个困住自己的城市,得到自己的人生,而陆辞拼尽力气想要抓住的东西是什么。
大一这年虽然平庸,但是新奇,连痛苦的专业课都新奇。
新的知识,新的人,连气候和温度都是新的。
好在她不算笨,虽然起点比别人慢,但是这一番的刻苦,学到头晕脑胀,期末考试的成绩下来,也能在一众天才中跻身前几名。
她这个平庸不起眼的人,忽然间进入别人的视线,每门专业课拿到的成绩都漂亮得令人咋舌。
这学期才刚结束,已经有人主动来问下学期的小组作业可不可以一组,与这学期找不到合适的人组队的情况截然不同。
她这个学期的几次小组作业都只能跟剩下没有组队的人凑在一起,大家不怎么熟,课太难,末尾的成绩也不怎么上心,只要求糊弄过去得到分就行,所以小组作业基本上都是她自己完成,自己上去报告。
一个人的精力有限,但几次小组作业还是得到了老师的认可,询问过她具体思路和设想,并给出更深一步的建议,她感悟和收获都很多。
集体、朋友,赞美、帮助,自信、获得感,这些在她如履薄冰的前半生里不敢大胆争取的东西,在十八岁这一年,蓬勃生长。
大学太大了,人也太多了,总能找到合得来的人,总会有志同道合的人,即使没有,在这样花花绿绿的世界里也很快乐。
她的手机备忘录上,一行又一行,一项又一项,慢慢完成,慢慢打钩。
她的人生在一步一步的走向自己期望的那样,辛苦但落地有声,每一步都看得到未来和结果。
这些密密麻麻的日程里。
唯一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是她会在喘口气的时候远远地越过校区,只为经过摄影社前面的那几棵银杏树。
可是和从前不同,以前他的教室就在隔壁,想见他一次总不会太难,而现在要走很多的路,然后只能得到一个落空的错过。
即使每天都路过一次摄影社的活动楼,也无法撞到一次遇见。
放学的校园广播里放着歌。
和从前连什么歌都听不出来不同,她现在已经能够在聚餐唱K的时候点上几首歌,校广播站里也有她的朋友。
朋友说你如果有什么想放的歌可以告诉我,我免费给你放。
她摇摇头,只是说,随缘吧。
第33章.
期末考试完开始放寒假。
她没打算再回到那座南方城市, 申请了留校,并且通过认识的朋友介绍,在北城找到了一份家教的工作。
虽然来北城前, 从温国川那里要到了这几年的学费生活费,但她仍然很需要很需要钱, 穷久了, 怕穷会变成一种习惯。
不过家教的工作要等那家的小孩放寒假, 所以这个星期的时间还算属于自己。
她给陆辞发过信息,问他寒假去哪。
他言简意赅地回两个字,“就在北城。”
看到这个回复, 她怔了一下。印象里,他假期都是去国外。
她慢慢打着字,问他:“是有什么项目, 还是要实习?”
等了一会儿。
他没回,而是反问:“你要回家吗?”
“不回了, 我也就在北城。”
“行, 北城挺好玩的,寒假玩得开心。”
对话好像就要这么简短地结束了, 她盯着手机屏幕的几秒, 有些不舍得, 在想着要不要再说点什么。
然后下一秒, 陆辞发了张照片过来, 屏幕上满满的数据,她又要晕字了。
陆辞,“我还有两科, 都在明天。”
算了,不烦他了, 好惨。
她没再打扰陆辞的期末考试,看着聊天记录里他回的北城,总有机会见他的吧。
但是直到临近年关都没再见到他。
她的寒假过得很满。
班上大多数人都是北城本地人,寒假自然也在北城,放假后一起约过很多次饭,去过很多地方玩。
她拍了很多照片,漂亮的城墙花草湖水,这些从来没有见识过的东西,什么都觉得漂亮,什么都想拍下来。
白天去上家教,晚饭和朋友吃饭,每周的休息日一起出去玩。
由于上学期深受专业课的虐待,为了不再重蹈这样的痛苦,她在电脑上找了网课,提前学着下学期的内容。
正好,班上的同学有人跃跃欲试想参加下学期的校赛,在期末成绩出来后,有人来找过她,问她有没有兴趣一起组队去闯一闯。
她也很心动,但是专业课焦头烂额,虽然最后成绩不错,但学起来实在太难,再加上这半学期学的东西也远远不够参赛,许多东西都一头雾水,所以她干脆趁着寒假提前学起来。
想到不错的选题,发到建的小群里,等到了下次吃饭的时候再具体讨论,以至于后来变成了固定每过几天就要约一次饭,成了雷打不动的日程。
精英的乐园里,生存法则虽然很现实,但是现实也能成就她。当你闪闪发光,就会吸引同样闪闪发光的人。
与班上那些入学时就是保送、竞赛、状元光环加身的同学相比,她的起点太平庸,淹没在无数光环里,没人注意她。她挤进这些光环学子的排名里,在许多担心挂科的时候,硬生生地留下属于自己的一笔,许多同学的目光都重新放到她身上。
她组队的同学很厉害,忙前忙后准备得很认真,没人因为只是想试试就敷衍了事,这样共同努力的感觉与她上学期一个人完成小组作业时并不一样。她上完家教回到宿舍,敲着电脑上的数据和材料,虽然仍然痛苦得头晕脑胀,可是感觉得到呼吸和心跳,还有血液的滚烫。
直到临近年关,才算休战,放松下来休息休息。
也是在这个时候,才见到了陆辞。
期末考试后,倒是断断续续有过几次聊天,陆辞问过她寒假这段时间做了些什么,她一五一十地说,得来陆辞一句带着笑的语音,“放个假还把自己搞得挺忙的。”
然后问她,“去这么多地方玩,没拍点照片留念吗?”
“拍了。”
“朋友圈不发一个?”
“都是花花草草的,拍了大几百张,朋友圈好像有点不太适合发。”
“行吧。”
“你呢?”
“睡觉,打打游戏,拍点照片。”
她琢磨着陆辞的最后一句话。
想到他曾经说,他为了拍到一颗星星,跑了大半个地球,他进摄影社是社长亲自找去请的人。
看着屏幕好一会儿,她打字问:“我能看看你拍的照片吗?”
等他回复的这几秒有些漫长,但陆辞真的给她发了过来,只是发的是他的电脑屏幕,在处理着一张黑漆漆的照片,他说:“星空要处理过才能呈现颜色,这次拍的还在处理中,如果你有兴趣看更多,下次你来摄影社找我。”
可以吗。她因为陆辞的这句下次而变得期待起来。
她立即回:“好,下次。”
临近年关,她的家教也暂时放了假,时间也变得宽松起来,忽然闲下来反而觉得大把的时间没地方用。
除了看看网课和往年参赛获奖的作品,时间基本都是用来睡觉,或者看看电视剧,看看室友推荐的综艺。
她一年到头都没有这么闲过,很不习惯。宿舍里安静得冷清,闲到发霉。
所以当朋友给她发信息,问她要不要出来玩,介绍了一起去的都是校内的谁谁谁,在城郊租了别墅,晚上还能放烟花。
她没多想就回了要去。
她起来换了衣服,在校门口跟人汇合,一起坐车过去。
一起的去的不少都是班上同学,还有这学期被她问得不厌其烦的师兄师姐。
师兄知道她和班上几个老师很看好的学生组了队,有意向试试水下学期的校赛,见了她就关心地问她选题方面定下来没有。
师兄师姐帮她很多,她也很乐意探讨这些,把目前和同学讨论的思路和设想都说了,师兄和师姐给了不少建议,她越听越清晰,以至于下车到了地方还舍不得结束。
倒是旁边的同学喊了停,“受不了你们了,出来玩还惦记着这些,学习的事等放完假再说。”
别墅在郊区,靠着一处溪谷。北城气候偏冷,冬天的绿植只有常青树,这里的环境却比外面湿润温暖。
车开进了大门,过生日的同学指着院子里那棵隔得很远都看起来高大的树,说道:“那棵树的树龄据说有三百多年,李院士跟我说过,当初就是看中这棵树才买的这套别墅。”
几个人都睁大眼睛追着问:“李院士,哪个李院士?”
“还能哪个,李诚明院士啊!”
这话一说,车上的人都一下子兴奋起来,抓着追问他怎么借到李诚明院士的别墅,连她听到这个名字都有些大脑嗡嗡响。
尽管李诚明院士并不是教她这个专业的老师,但也知道这位泰斗级别的人物,毕业于全球排名第一的名校,先后在几所国际名校任职教授,当选过美国科学院院士,在最得力的时候毅然回国,拿过国际最高奖项,是首位获奖的华人学者,也是至今唯一一位,以一己之力攻破了一个领域的进展,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李诚明院士虽然在一代代人心中是神一样的人物,为人却很平易近人,在北城大学任教,亲自来上本科生的课,以自身作为进入这一领域的引路人,星火传承。
过生日的人解释道:“是我去帮导师做实验,李院士正好在那,平时指导过我们很多回,听到我们聊天,我想租个别墅过生日,就说他这边有一套空着的,直接把钥匙给我了。”
于是车上的人更沸腾了,比神更让人振奋的是神下凡接触凡人,疯狂摇着他,“不愧是你啊,几个教授都抢着当你导师,连李院士都喜欢你!”
“是李院士本身就人好,亲自上本科生的课,我们找他问问题他每次都特别耐心。”
“也是哦,我上次听完课很多都不懂,后来我自己都觉得那几个问题挺蠢的,李院士也都很耐心跟我讲,一点都没打击到我。”
忽然兴奋起来的气氛,随着车慢慢开进院子里面,这里的花草空气都变得像灵山仙气一样,个个表情虔诚。
哪怕只是呼吸一下这里的空气,都像是升仙的朝圣之路。
等他们下了车,进了别墅里面,客厅纯白空旷,四面透光的玻璃落地成墙,天然地映着外面的溪谷。
走进这里,所有人都不由静下来,脚步和声音都不由自主地放轻。
有人小声地问着:“李院士住这里吗,会不会打扰到他?”
“不会的,李院士说他不住这儿,是看中院子里那棵百年老树和这里的环境,买来打算以后老了走不动的时候休息养老的,平时可能也就他小儿子放假偶尔会来一趟,但也不住这里,所以他让我放心用就行。”
“哎,李院士的小儿子多大了啊,应该也是很厉害吧,跟我们陈柏一样大一一进校就被教授们抢着的那种。”
陈柏就是今天的寿星,别墅也是他借的。
一路跳级保送,跟大家一样是大一,但是年龄才十六岁,艰难的知识轻松就能学会,有天赋又踏实,已经在跟着教授做实验,跟大家格格不入的天才。
但陈柏连忙摆摆手,说到李院士只有憧憬,“我哪敢跟李院士的儿子比,我问过几个师兄,他们说李院士的大儿子在隔壁读博,也是个神仙人物,专利无数,不过小儿子不怎么清楚,我猜测可能早就不在国内了,要么跟李院士年轻的时候一样去国外深造了,要么已经去研究保密实验了,总之肯定也是特别厉害的人,哪里是我比得了的。”
这种谦虚的话如果是平时说,只会觉得陈柏在谦虚得过头,但如果对比的是李院士的儿子,无一不赞同,对李院士只有无尽的崇拜和尊崇。
以至于晚到了晚上,没人愿意回家,打算在这里睡一晚,明天再回去,好好吸一吸跟李院士有关的空气,沾沾灵气。
陈柏惦记着李院士的吩咐,“除了后面的院子,其他地方都可以去,每天会有阿姨来打算,咱们别弄太乱就行。”
有人问:“后面的院子是有什么宝贝吗?”
“李院士说后院的东西不是他的,别人在他这儿搭的,一个设备好几万,搭设位置的角度都是精确量好固定的,小心别给人家弄坏了。”
他们订了很大的蛋糕,连着音响唱着歌,一直玩到凌晨,累了才各自找了房间睡。
别墅里供着暖,感觉不到外面的温度,直到后半夜下起了雪,飘了一夜,积雪越来越厚,重重地砸下来。
咚的一声落地,她被吓醒了。
望向窗外,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玻璃外纷飞,这样大片大片的雪花,她第一次用肉眼明白为什么用鹅毛来形容大雪。
她被积雪落地的声音吵醒后就一直看着窗外的雪,别墅的院子里亮着照明灯,晦暗蒙胧,大雪纷纷。
在南城见不到这么大的雪,往往都是灰蒙蒙的天飘几颗盐粒,风一吹就化了。
她拿起手机,想看一眼时间,已经是早上七点了。她平时差不多也快要醒了,所以积雪砸下来的声音就能把她吵醒。
只不过在放假,昨晚玩到凌晨很晚,这个时候大家都还在睡。
天在下雪,冬天的天亮得也晚,外面黑漆漆一片。
她一个没见过这么大雪的南方人,连忙拿手机对着窗外拍很多雪的照片。
喜欢的东西,第一时间发给想要分享的人。
“你看,下雪了,北城的雪好大,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
消息发完,她又继续拍着窗外的雪,还录了好几段视频。
直到消息回过来,她才暂时停了自己的拍摄。
陆辞,“喜欢这儿?”
她看着陆辞回的信息,好一会儿,如实说道:“这里很漂亮,外面的环境很舒服,里面的设计也很舒服。”
她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
她由于从小的安全感缺失,进入一切陌生的环境时都会有本能的警惕感,但是这里不一样,装修设计的风格很舒服。
他像是只随口一问,回道:“才七点多,看会儿接着睡吧,放个寒假还是睡几天懒觉,等开了学有你折腾的。”
可是窗外的雪很漂亮。
她坐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已经白雪皑皑的世界。
灰蒙蒙的天色压下来,乌黑一片,世界在风雪里尚且沉睡,而大片大片的雪花铺天盖地飘摇降落,与室内温暖的温度隔绝着,感觉不到冷,反而有种纯粹的动人心魄的美。
她这么看了好一会儿,已经完全没有了睡意。
她又拍了好几张雪景的照片,发给他:“睡不着,雪好美。”
一个从来没有见过大雪的南方人,坐在这儿看了很久的雪都没看够。
手机震动,陆辞回的消息。
他以为陆辞回笑她看个雪都能看这么起劲。
结果,他只回了几个字,问她:“吃早饭吗?”
她琢磨着这个意思。
是让她别睡了干脆去吃早饭吗。
她回:“但是别人都还在睡,昨晚的东西还有剩,但是都凉了,我不知道厨房在哪里……”
“想吃什么?”
“?”
“发什么问号。”
“我想吃什么就能有吗?”
“也不是,看情况。”
“有什么情况?”
“要看我会不会做。”
“???”
三分钟后,她洗漱后穿上外套飞速下楼。
别墅外风雪飘摇,落地玻璃上仍能看见外面黑沉的天色,只有院内的照明灯映着风雪,大雪纷飞而下。
寂静而漆黑的早上,外面的风雪哀嚎,世界在此沉睡,她甚至能听清楚自己踩在楼梯往下飞速的脚步,还有咚咚不停的心跳声。
推开菱花的推拉门。
暖黄的灯光刹那明亮。
软沙发上瘫着个人,棉绒的家居服,很长两条腿随便向前放着,脚下绵软的拖鞋,他是真不见外,头发都乱糟糟的没打理,大概只用手抓了几下捋顺,总之睡醒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去年寒假在班主任家里相处的那几天里,倒是见惯了他这副懒散又随意的样子。
但是那几天之后,再次见到的陆辞已经是人前那副所有人都熟悉的样子,说话时眼尾上扬,尾音带笑,天生的招摇。
像一场她一个人做过的梦,梦里面,他柔软得一碰就能碰到。
陆辞靠着身后,在看手机。
听到她进来,把手机放下,抬眉带着点笑看向她,视线在她的脸上停一秒,笑着说:“你脸上怎么还写着字。”
她的手在身后拉上推拉门。
隔绝的空间温度暖热,外面风雪飘摇,万物哀嚎,尚在沉睡中。
她问:“写的什么字。”
陆辞坐起来,胳膊随意搭在腿上,仰着视线看着她走过来,像是真的在读她脸上写的字,声音一字一顿的,真的一副在照着读的口吻:“你、为、什、么、在、这、里。”
“所以呢,你为什么在这里?”
陆辞笑起来,反问她:“你不也在这儿?我怎么不能来。”
“朋友过生日,借的地方。”
“也能借我呗。”
到了他旁边,她在沙发坐下,“行。”
陆辞转着头问她,“吃什么?”
“我不挑食。”
“那等会儿吧,粥刚煮上。”
她有点怀疑,“你会做饭吗?”
“之前不是打算出国来着,我妈怕国外的饭菜能把我饿死,让我自己学了几天。”
“为什么又不打算出国了?”
陆辞仍然笑着,暖黄的灯光,寂静的早晨,有一瞬可以听到被隔绝的外面风雪哭嚎,天地飘雪。
这一秒漫长地过去。
他还是笑着,眼尾上扬,语气是熟悉的懒散又无所谓,“能有什么为什么,变卦了呗。”
“哦。”
“啧。”陆辞手肘支在腿上,撑着脑袋歪头看她,“还有什么要问的,雪宁同学。”
“你昨晚就在这儿吗?”
“不是。”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厨房的玻璃窗外,乌黑的天,飘摇风雪,她有些惊诧:“这么大的雪,一大早来的?”
“前天就在了。”
“……”
他笑,“你问我能不能看看我拍的照片那天,我就是在这里。”
她静静看着他,灯光的暖调饱和,连他鼻梁上那粒很浅的小痣都能够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睫毛密长,根根分明。
脸颊上,是很浅的梨涡。
她转开视线,语气平静地问:“在这里做什么?”
“这里环境好,在这儿拍点照片。”
“所以,你拍的照片,处理好了吗?”
“还没有,下次你来摄影社,或者,你过几天再来?”
“昨天晚上有吵到你吗?”
“这里隔音效果挺好的,睡了一天,都不知道你们来了。”
“陆辞。”她顿了一下,还是轻轻问出口:“你妈妈,是常年住在国外吗?”
他点点头,“嗯。”
声音还是轻飘飘的。
“你留学,是去你妈妈那边吗?”
“是啊。”
那怎么,不去了呢。
她迟疑的这一秒,没有忍心问出口。
灯光是明亮的,他的面孔扬着的笑容有种脆弱的漂亮,让人不忍心执着。
但是有着同样敏感天赋的人,或许察觉到了这微不足道的一秒。
陆辞还是那个撑着下巴,歪头看她的动作,上扬的眼尾和带笑的语调,“对我这么好奇吗,温雪宁。”
她转头望向他,平静地望进那双在笑的眼睛,“应该是说,我对你一无所知,认识你这么久了,有一点好奇也无可厚非吧。我好奇什么就问什么,你不想告诉我还不是可以糊弄过去,我又不会对你死缠烂打,打破砂锅问到底。”
外面的风雪飘摇地下,纷纷扬扬,覆没天地,但是全部被隔绝在外。
整栋别墅里没有除了他们以外的任何声音,他们像是被封闭在这里,安全的,不会被找到的,没人发现的。
逃不出去,只能在这里。
直到叮的一声,陆辞转头看向电饭煲,“粥煮好了。”
那天直到中午风雪停了,她和同学一行人坐车离开了溪谷别墅。
而陆辞在吃完早饭后就上楼睡觉,他说他是熬了一整个通宵,早上见到的他是还没睡。要不是看到她发的照片,他已经要准备睡下了。
一整车的人依依不舍离开,很快就要过年了,下车离开前,提前说着新年快乐。
从始至终,没有人知道别墅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除了她没有人知道。
她又回到了学校的宿舍,从一场风雪里回到了现实。
学校有许多像她这样留校的住宿生,大家原因各有不同,但传统的春节文化,总不好让人冷清着过年。
学校组织了许多春节活动,不同院系凑在一起。
许多院系严重的男女比例不均衡,这反倒像个大型联谊会,连她的室友看到学校发的宣传后都想回学校参加一下。
室友们派她作为宿舍代表,让她多拍点照片发到群里,给姐妹们看看,有看上的就让她去帮忙要联系方式。
她这一天还挺忙的。
昨天晚上就被室友吩咐要打扮漂亮点,代表的可是宿舍的脸面,去要联系方式的时候成功率会高一点。
室友的化妆品放在宿舍没带走,嘱咐她一定要化个妆,卷发棒也用上,总之,自拍发到群里检验合格才让她出了门。
到了联谊地点。
拍照。
发群里。
室友挑挑拣拣:“这个好白净啊,不错,留牌子。有没有痞坏款的啊,雪宁你再多看看。”
找到一个勉强符合的。
拍照,发群里。
室友拿捏一番,“还行,但没陆辞好看,勉强算个代餐吧。你去帮我要个联系方式吧,我加上聊聊看。”
另一个室友:“你在想什么,整个学校里比陆辞好看的也挑不出几个好吧。”
室友看中了,她就上去打招呼问可不可以加联系方式,只要没有女朋友的,基本上都同意了。
她正忙,室友群聊得很热闹。
这时候陆辞给她发一条信息,她有些怔。
其实没太想到陆辞在这个时候找她会是什么事。
退回消息列表。
陆辞:“要了几个了?”
——?
嗯?
她眼睛顿时瞪大。
她啪啪啪打字:“你怎么知道。”
对方正在输入中。
很快。
“你当这儿没我认识的人?我社团里的朋友看到你了,刚跟我说。”
她思索一秒。
啪啪啪打字,“你社团朋友跟你说干什么?”
他发了个截图,“你自己看。”
截图上,他社团朋友的名字:“师弟啊!!!你朋友好生猛啊!!光我看到她这会儿,找五六个男生要联系方式了!人家还都给了!”
“……”
她下意识解释:“不是我要的,帮我室友。”
对方正在输入中。
她心跳莫名,有些突突的快。
而后,陆辞的回复发了过来:“我说呢,你要这么多,还挺能聊的。”
“……”
第34章.
这真是天大的误会。
然后陆辞还要问:“没给自己要一个?”
“还没有。”
“还?”
“嗯呢。”
“行。”
她这么一会儿消失, 宿舍群里已经聊了几十条,呼唤着她,问她还有没有其他姿色不错的男生。
活动还没开始, 满场能见到的男性都挑拣了个遍,实在挑不出其他姿色了, 这才结束了群聊。
食堂准备了很多食物, 所有人凑在一起, 这场留校生的春节活动一直持续到晚上十二点。
结束后,她回宿舍换了衣服准备睡觉。
宿舍群里,聊天还在热闹, 大家在群里连了群语音,她一进去,就听到她们正在交流今天加上的男生们进展如何。
其中自然也没放过她。
“雪宁, 你没给自己要一个吗?”
“没有喜欢的。”
“是没有喜欢的还是早已经偷偷有喜欢的人了?”
她叹气,“真的没有能让我喜欢的。”
“你喜欢啥样的啊, 我们认识不少其他院系的男生, 给你搭个桥牵个线,一起吃个饭认识认识。”
该怎么说呢, 好像没有什么标准。说到喜欢什么样的, 满脑子都是陆辞的样子。
可她已经在尝试着慢慢放下对他的执念, 如果扮演朋友的角色是在他身边最好的相处方式, 那就试着只做他身边的好朋友。
所以也并不排斥接触别人, 但她说没要联系方式,真的只是因为没有喜欢的,没有人能再让她有那种心动的感觉。
室友一直抓着她不放, 她试着按照陆辞形容了一下,“性格开朗的, 笑起来好看的,但是细心体贴的。”
说得已经算是比较笼统了吧,室友思索一下,脱口而出就是:“可惜不认识陆辞,他太符合你的标准了。”
这个话题一直聊到凌晨才结束,要不是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几个室友在家都要起来帮忙置办年货打扫卫生,恐怕还能聊到更晚。
平时在宿舍里的时候,大家就是静不下来的嘴,尤其是关于恋爱的话题,凑在一起格外能聊,放假后只能语音群聊实在是限制了大家的发挥。
语音结束后,她也关灯睡觉。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下午,已经快要两点了。
食堂肯定已经没饭了,放假期间由于在校学生少,再加上已经到了年关,食堂开放时间也有限。
她打开外卖,看看附近还有没有在营业的商家。
这时候看到有一条未读的信息,陆辞给她发过来的。
问她:“今天下午还有没有安排?”
是说学校的活动吧。
她回,“没有。”
陆辞给她发的信息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以前了,她那会儿还没醒。她的回复,陆辞也要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到。
附近的商家都在下午陆续关门了,在营业的并不多,配送费和起送费也都很贵,下单实在让人心痛。
所以她翻了很久的外卖都还没有找到合适的。
陆辞的回复已经回过来了,“我给你安排一下吧。”
她怔了一下,忐忑着发了一个:“?”
陆辞,“谁教你的只发一个问号。”
“你。”
“行,别的没学,这个学挺快啊温雪宁。”
“嗯呢。”
“嗯呢又是跟谁学的?”
“我室友。”
“挺会阴阳怪气的。”
“你给我安排什么。”她看着屏幕,慢慢打字:“能请我吃顿饭吗?”
“睡到现在?”
“嗯。”
“你宿舍在哪一栋?”
她发了一个定位给他。
十多分钟后,她洗漱换好衣服下了楼。
车直接开在她的宿舍楼下,门外,寒冬枯树,只停了一辆车在那儿,整个校道上见不到几个人。
确切来说,今晚就是大年三十,到哪里都见不到几个人,过了中午后,连北城这样的大都市都变得外卖难选。
她低下头看了一眼车窗,确认是陆辞。
但是有些意外,是他自己开车。
她去拉后座的门,刚要弯腰坐进去,门一开就听到陆辞丢给她三个字:“坐前面。”
陆辞回头,眉梢微抬:“拿我当司机呢?”
她关上后门,重新回到副驾驶,拉上车门坐下。
陆辞的视线跟着她从开门到坐下,视线落在她身上,蓦然地笑一声,“温雪宁,看得出来,你这半年大学生活过得挺不错的啊。”
“怎么说?”
“性格变挺多。”
她眨了一下眼睛,静静望着他,等着他往下说。
他看着后视镜,慢慢打着方向盘开出去,等开上了平坦的路,才笑着继续说道:“敢找我提要求了,那天还怼我,你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陆辞故意停这一下。
她很平常地就把话接下去,“我好奇什么就问什么,你要是不想告诉我,还不是可以糊弄过去,我又不会对你死缠烂打。”
陆辞轻笑一声,“我什么都没说,你也知道我说的是这句啊。”
她点头,一字一顿,“嗯呢。”
又听到她这句根本不是顺从语气的嗯呢,陆辞一点都不生气,反倒眼底多了点儿笑,“不对,我说得不太严谨,不是你性格变挺多,而是你愿意放出来的本性越来越多了。看得出来,现在的生活让你很开心。”
他的眼珠是深沉的黑,开着车,望着前方的路。
车里是温暖的暖气。
轮廓上映着前方的光线,有着清浅的光,弯着轻笑的弧度,朋友间闲聊的语气,他是在为她的慢慢走出禁锢而开心。
她收回视线,“嗯,很开心。”
片刻后,她慢慢跟他说着:“室友人很好,不会看不起我家境不好,很多东西多出来的都会给我。同学也很好,我们的课很难,小组作业他们帮不上什么忙,但是不会胡乱做一通捣乱,我有想法他们就都按照我的来,虽然都靠我一个人有点累,但是可以完全按照我的想法来,拿到高分后他们还很感激请我吃东西,听到别人说谢谢的时候真的很开心。社团虽然是稀里糊涂加入的,但是很喜欢这里,以前看学校的晚会时,看到年级上那些漂亮的女孩子上去跳舞,我觉得她们很漂亮,可是同时也很羡慕,现在我也可以化妆,穿漂亮的衣服,跳舞。”
“虽然,这半年过得很迷茫,有时候很忙碌,忙了一天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但是我很喜欢现在的感觉,我好像终于在慢慢过上我曾经只能羡慕的那些人生。”
“行,开心就行。”他开着车,眼尾的弧度还是浅浅弯着,视线看着前方,听她这漫长的叙述。
他好像很喜欢听这些。
喜欢看她一点点脱离桎梏,得偿所愿。
对她的期待和在意,都只是因为,两年前的那个冬天,见到她无助却执着的样子,他说可以帮她,他希望她如愿。
车窗外,才下过一场雪的天色暗沉,像是随时还会再下雪。
年关的街道已经变得很冷清,沿路都是关闭的店门,倒是大红灯笼挂了满城,还是下午就已经阴沉的天色,灯笼红得如一串接连到世界之外的天灯。
车沿着这道天灯慢慢向前,世界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但这已经是和他最近的距离。
因为他接下来还问:“昨天的活动怎么样,光给室友找了,自己没有喜欢的?”
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天色,没法让自己转头再去看他。
语气这样才能平静地回答他,“嗯,没有喜欢的。”
他笑一声,“大学这么多人,其他也没有?”
“没有。”
他语气还是笑着,他说:“没事儿,才大一,以后认识的人多得是。”
“你很想我谈恋爱吗?”
“没,只是问问,如果真的有了喜欢的人,希望你能有个好的体验。”
“那你呢。”舌尖停了一下,还是那副朋友之间互相问彼此情况的语气,“你怎么没谈恋爱。”
“我?我就算了。”
“什么叫算了?”
“算了的意思就是我不谈。”
她忽然有些怔。
原本只是东拉西扯像玩笑话似的呛回他,可听到他的语气带着点早已认定似的意味,并不像是随口一提,或者是糊弄她的玩笑话,而是很早就已经笃定的法则。
她还是用那副朋友之间互相打听情况的语气,“话怎么说这么早,你可能只是……还没有喜欢的人,有了喜欢的人你还说不谈?”
结果陆辞只是轻笑一下,带几分随意的无所谓:“没人跟你说过?我这人冷血来着,心跟石头一样硬。”
车灯亮起来。
向左转弯。
他侧头看着车镜里的路况,接着回答她:“大概率这辈子就是孤独终老吧。”
陆辞找到家餐厅,请她吃了顿饭。
很多商铺都要关门了,商贸中心倒是还营业着。
从顶层下来,外面居然已经下起了雪,雪势远远不如几天前的那场大雪,只飘着浅浅的雪粒。
她在北城的第一个冬天,还是不太适应这里的气候,尽管商场里暖气很足,她还是把围巾往上拉了拉。
她朝着电梯的方向走,但是才走两步,陆辞拎着她的帽子就把她拎回来,指着另一边:“这边。”
她懵懵地抬起头,“不去停车场吗?”
“才几点,你一个人回宿舍能干嘛,来都来了,逛逛再回去呗。”
“逛、逛什么?”
这里的东西,她一个都买不起。
而且,她只和女生逛过街,跟男生逛什么,总不能跟男生还是逛衣服吧。
下一秒。
停在了一家女装店。
陆辞拎着她进去,把她交给店员:“给她穿的。”
她立即被店员热情地拉过去,她睁大眼睛,回头望着已经在沙发坐下的陆辞,指着自己:“我、我我我?”
他笑着,学她的语气,“嗯呢。”
下一句,“我买单,不用你付钱。”
这不是谁付钱的事啊。
不管谁付钱,这衣服都是五位数啊。
她进了试衣间后,看着吊牌上令人咋舌的数字,忍不住拿出手机,给在外面的陆辞发信息:“换一家吧。”
陆辞倒是很快就回:“不喜欢?”
“不是,好贵。”
“噢,喜欢就行。”下一句,“这里每家都贵,换哪家都一样。”
“……”
她抓抓脑袋,又给他发:“那就不买了吧。”
“这学期入冬以后,我好像只见过你几次吧,就这么几次,每次都是这一件。”
“只是暂时舍不得花钱,等假期的兼职钱到了就可以买了。”
对方正在输入中。
她在想,陆辞还会有什么理由。
然后:“来都来了。”
下一句,“大过年的。”
“都是朋友。”
“……”
这万能的四字箴言。
第35章.
换好衣服出来, 推开试衣间的门,她还有些迟疑。
她从来没有穿过这么贵的衣服,也没有穿过这么崭新的衣服。从小都是亲戚家的姐姐不要的旧衣服拿给她, 一件厚外套穿好几年。
尤其是初中高中身体发育结束后,衣服尺码也基本稳定了下来, 她又常年营养不良身材细瘦, 尺码基本不怎么变, 一件厚外套就穿好几年。
妈妈离开后,唯一一次买新衣服,还是这次上大学后。
北城的冬天比南方干冷很多, 那些旧外套实在扛不住北城的寒冬,入冬后很快就感冒了,发了一次烧, 不得不在网上几番挑选才花了大几百块,买了一件羽绒服, 已经是让她很心痛的支出。
这次寒假兼职, 也是想着赚点钱买点新衣服,北城的冬天还要很长才结束。
但是在她的预估里, 再新的衣服也只是几百块而已, 五位数的衣服穿在身上像贴满纸币, 走一步都担心钱会掉下来, 穿得别扭又胆战心惊。
尤其是——
试衣间外的帘子掀开。
灯光从外面涌进来。
试衣间外热情等候的店员立即看向她。
职业的笑, 八颗牙齿整整齐齐,一起很惊艳地喊着:“小姐穿这套真的很好看。”
就是这样的阵仗,让她很不好意思, 整个人都有些不自然的僵硬。
陆辞也从沙发转头看过来,她紧绷的背脊忽然就更僵硬了。
她都没敢去看陆辞是什么表情, 假装一直望着试衣镜,身边几个店员不停说着这颜色多么显气色,这版型多么搭她的气质。
她硬着头皮听。
这还没完。
训练有素的店员非常清楚谁才是买单的人,谁才是掌握决定权的人,转头去叫陆辞,“不信你问问你朋友觉得好不好看。”
她硬着头皮,一次也没敢转头。
但是身边的光线暗下来。
陆辞已经从沙发走到了她的旁边,这里陌生封闭的环境,他的气息熟悉,存在感强烈。
她僵硬的脖子。
听着他的声音在身边,带着熟悉的轻笑声,“还挺好看的。”
她忽然之间就整个人都紧张起来,像绷紧的弹簧,要往试衣间里走,“我去换回来。”
“等会儿。”
她脚步听令停下,定在原地却僵硬。
陆辞已经从她身边走开,朝着店里走。
店员察言观色,立即明白陆辞的意思,走上去给他推荐,“要不要试试这款呢,是今年冬季的新款,也很适合你的朋友。”
“还有这件,里面搭配这件毛衣,下面穿这个格裙。”
“这件大衣呢,百搭经典款,什么场合都可以穿,这些衣服都可以搭。”
店员跟着陆辞推荐,他看了一眼,点头。
再推荐,点头。
最后拿了一大堆衣服。
于是接下来。
换一套。
出来。
陆辞站在旁边,看着试衣镜:“还行。”
又换一套。
出来。
陆辞看一眼,“你觉得呢?”
“……我看不出。”
“侧过去。”
她像个机器人模特,转身照做。
陆辞再看一眼,“先放着吧。”
然后又丢一套给她。
再换一套。
再出来。
再换。
再出来。
第一次知道,原来试衣服买衣服也这么累。
最后提着大包小包从商场出来,天色都已经黑了,乌黑低沉的天空,像是要下雪。
繁华宽阔的商贸中心,这时候也已经变得冷清,沿路见不到几个人影,只有偶尔匆忙而过的车。
大年三十的晚上,快要到年夜饭的时间了,这个时段的行人都是急匆匆往家里赶。
陆辞把她送回了学校,送到宿舍楼下。
这时候学校里也人影稀少,只有宿舍楼外几棵枯枝的玉兰树,遮不住天色渐暗的风雪,凛冽着吹过。
她拎着大包小包的袋子,磕磕绊绊的下车,陆辞看得直乐,还说风凉话似的来一句:“好像是买得有点多,你等会儿上楼梯注意点,别摔着。”
他好意思说。
这么贵,也不知道怎么舍得买这么多。
陆辞又叫住她,“还有零食。”
路过还在营业的超市时,陆辞进去买了一大袋的零食。
她当时没多问,以为是陆辞自己买的。
这会儿听他这么说才意识到,那袋零食也是给她买的吗?
陆辞跟故意看她大包小包拿不下似的,坐在车里好笑地看着她,也没打算帮忙,看着她自己拉开车门,把零食也拎出来。
本就不够用的手,这下更是满载而归了。
零食放在胸前抱着,胳膊上挂满手提袋,只露出围巾外的半张脸。
实在难以分清他的好意里是不是也有着恶作剧的意味。
陆辞又一次叫住她,“温雪宁。”
在她以为又有什么事的时候。
他那副不着调的恶劣样子已经随着风雪淡下来,他的身后是无边无际的冬夜,冷风在吹。
车里灯亮着,他的眉眼才因此变得柔和。
他这样坐在灯光温暖里,看她的笑容已经变得很轻,“新年快乐,心想事成。”
他说完就收回视线,并没有要等她回应的意思。
握着方向盘,发动车要离开。
他好像从来都是这样,他只是单方面给予,给她一切她需要的东西,看过她的举步维艰,所以希望她得偿所愿,然而并不要她回应。依稀记得他曾经说,如果你一定要跟我斤斤计较会让我很难办。
好像不管认识他多少年,认识他多久,都只能这样,没法再靠近一丁半点。他不需要她的回报,更不需要多余的情感。
忽然想到和他刚认识的时候,班上那么多人,轮换不停的座位,能坐他身前的人那么多,只有她成了他愿意亲近的朋友,因为只有她安静又沉默,从不探究和侵犯他的边界。
他说他是冷血的人,可她觉得,这不是他与生俱来的天分。
天色很晚,黑沉的天空快要下雪了吧。
“陆辞。”
在他离开之前。
他侧头,把车窗降下来,低头看着车窗外的她。
漆黑的眼睛仍然映着灯光的温暖,还是那副几分认真的模样看着她,以为她是有什么事,“怎么了?”
她向前一步,低头从车窗看着他,“新年快乐。”
他的神情有片刻的怔,而后轻笑起来,“行了,快点上去吧,外面这么冷。”
车窗又升了上去。
这次他是真的离开了,尾灯在黑沉的冬夜里越来越远。
天色黑沉,北城凛冽的风吹着,干燥的冷。
那几棵在宿舍楼外干枯的玉兰树还远远没到花期,北城的冬天只有凛冽的冷、干燥的风,和覆盖人世间的大雪。
她其实还想问他,大年三十怎么会有空陪着她到现在,这会儿都已经到年夜饭的时间了。
你的家人呢。
你的家人,也不催问你吗。
她的手上都挂满了东西,那一大袋子零食也抱在胸前,占满了她身上所有能活动的空间。
到了宿舍,只能暂时把东西放到地上,才拿出钥匙开了门。
宿舍楼里很冷清,连呼吸声都清晰,钥匙牵连的脆响震耳,开了灯,搬着东西挤进这间能够容纳她的空间。
关上窗,风雪这才停了。
这是她第一个一个人过的年,很冷清,只能用那台陆辞送给他的电脑看着春晚,为这间冷清的宿舍添一点热闹的声音。
也是她第一个,消息列表最繁忙的春节。
班上的同学、社团的朋友,不停地发着新年快乐,群里起哄着让老师发红包,一直热闹到了零点,所有人发着新年快乐。
熬完了跨年,热闹才陆陆续续停了,她也关灯睡觉。
真正冷清的是年三十过完的这几天,许多商铺没有开门,学校里也冷冷清清,哪里都冷冷清清。
外面天气冷,她也没什么地方想去。
几天都是躺在宿舍里,看着同学朋友们在群里的聊天。
过完年,她的家教也要继续了。
过年的这几天基本上没怎么出门,只在食堂开饭的时间段下楼吃个饭,一件旧的厚外套穿上就出门。
这算是第一次正儿八经的换上衣服出门,她打开衣柜,从那一堆陆辞给她买的衣服里,挑选了一套换上。
照着镜子的时候,仍然能够想到那天的情形。
连只是照镜子都心跳快要溢出来,安静的宿舍里,一声又一声紧促的心跳声。
无声的宿舍里,想控制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下来。
她戴好帽子,收拾好书,出了门。
坐上地铁,连坐下都小心翼翼,低着眼不好意思去看别人的视线。
到了家教的家里。
一开门。
小姑娘开的门,看到她,圆溜溜的眼睛一下子睁大,喊着:“哇!雪宁老师好漂亮啊!好像电视上的姐姐!”
小姑娘的妈妈在里面切着水果,闻言探头看过来,打量了一眼,也微笑着赞同:“这身儿真的漂亮,是过年买的新衣服吗?”
她进来,关上门。
回话的时候,仍然心跳怦怦着,努力克制着嘴角:“嗯。”
小姑娘特别喜欢她的新衣服,然后也开开心心向她展示自己的新衣服,朝她转着圈:“雪宁老师,你看我的,我穿的也是过年的新衣服,妈妈给我买的。”
她摸着小姑娘的脑袋,笑着:“很漂亮。”
得了夸奖,小姑娘更开心了,走路一蹦一跳的,“好想快点到下次过年啊。”
“为什么想快点到下次过年?”
“因为过年就可以买新衣服啊。”小姑娘脆生生的声音,“每次到了过年的时候,妈妈都要给我买漂亮的新衣服,留着专门等过年的时候穿,大家还会比谁的新衣服更漂亮呢。雪宁老师,你小时候不是这样吗?”
已经进了小姑娘的房间。
小姑娘牵着她的手,她低头微笑,“不是,这是第一次有人给我买过年的新衣服。”
新年的那场雪已经渐渐停了,年后的城市也陆续恢复着繁华熙攘。满街的大红灯笼还挂着,维持着新年的喜庆。
她从商贸中心出来。
拉了拉围巾,握着手机的手还有些冷。
她找到陆辞的聊天框,和他的聊天还停留在年三十的那一天,陆辞叫她出来时,问她下午有没有安排。
她学着陆辞的话,给他发了一句。
“你现在有没有安排?”
第36章.
一时半会儿没有等到陆辞的回复。
她在商贸中心的一家奶茶店坐下等。
然而平时陆辞基本上没多久就会回消息, 就算有事暂时没看手机,也不会太久没回,那天她在奶茶店坐到过了晚饭时间, 仍然没有等到陆辞的回复。
天色渐晚,玻璃窗上蒙上一层厚厚的雾。
无数次划开手机的锁屏, 但是消息列表里陆陆续续的信息, 没有一条是来自陆辞。
大概不会等到陆辞的回复了吧。
夜色越来越晚, 她只好先回了宿舍。
换衣服洗澡,回到床上坐下,翻开手机, 仍然空空荡荡。
到了十二点。
日期跳到二月二十日。
看着从下午到现在,一直没有回复的聊天框。
她给陆辞发了一句生日快乐。
等待了几分钟,感觉应该也不会得到他的回复了, 她关了灯睡觉,第二天还要继续去家教兼职。
得到陆辞的回复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
很简短的两个字, “找我?”
她是在下午的家教结束后才看到的回复, 从小姑娘的家里出来,拿出手机, 看到陆辞在下午回过她的信息。
她几乎是本能的反应, 立即回了一个嗯字。
这次, 陆辞的回复及时很多, 显然手机就在他的手边:“什么事?”
很短的两句对话。
虽然, 和陆辞的聊天也不能算多,翻遍了聊天记录也基本上都是几句就结束,有事说事, 没有多余的闲聊和纠缠。
但是认识他很多年了。
即使是听不见语气的手机屏幕,也能感觉到他这时候好像心情并不好, 连正常的对话都没有多余的耐心应付。
昨天是他生日。
她忽然觉得,擅作主张的找他祝他生日快乐,会不会其实并不是他需要的。
这样想的时候,她慢慢打着字,回复他:“给你买了个生日礼物,想提前给你的。”
这次,冷却的时间久了一点儿。
好几分钟后,陆辞才回她:“你现在在哪。”
她立即发了个定位,“商贸中心这儿。”
猜测着陆辞可能是要过来拿,她立即又道:“但是我不知道你今天会回我,我没有带在身上。”
对方正在输入中。
不过几秒而已,时间却仿佛过了很久。
“那就下次吧。”他回。
下次,应该就是开学以后了吧。能见他的时候并不多,和他的关系再亲近,也远远没到想见就能见他的程度。
回了陆辞一句好以后,她放下手机。
见到陆辞,已经是开学很久以后。
那个学期她也很忙,令人头晕脑胀的专业课,还有这学期的校赛,每天都忙得晕头转向,一个数据实验无数次。
每天的放学时间,还要去舞蹈社学习跳舞。
她已经跳得比上学期好太多,社长选了她排练五四青年节的节目,那会是她的第一个大舞台,而且她会有一段很长的独舞,因此每天都会在舞蹈室里练很久。
周末算是为数不多能够喘息的空隙,但周末充满了社交和人际关系。
聚餐,唱歌,演出。
认识的朋友越来越多,她也越来越多的被叫着一起出去玩。
很多次都是舞蹈社里的老师或者学姐邀请大家出去看演出。
会在这时候认识很多来自不同艺术学院的人,优雅的小提琴手,弹钢琴的白马王子,还有漂亮的混血儿,高挺的鼻梁和大海般深邃的眼。
朋友看到她聚餐时一起拍的大合照后,疯狂摇晃着她,“这么绝美的货色!你居然一个也不心动!”
有时候是其他关系好的社团有演出,来找他们帮忙,有时候是其他院系的演出,因为有人也是社里的人,凭着关系请大家帮帮忙。
这些演出,社里都会同意。
因为舞台经验很重要。
五四青年节的演出会有许多高校领导都会来看,也会出现在各大媒体的报道中,社里老师也怕她们这些才加入的新人上了台紧张,所以这些小演出就当拿给她们历练。
她的第一次登台演出,整个人都很紧张,从演出前一天的排练,到演出当天正式演出前的彩排,都非常紧张。
尽管这并不算是一次很重要的演出,甚至不能算是一个节目,只是在别人唱歌的副歌部分出场跳上一段舞,短的连一首歌的时间都不到。
连彩排和化妆都不怎么受重视,穿着统一租来的演出服,由室友给她扫了个淡妆就可以上台。
整个礼堂紧锣密鼓地筹备着,从站位到灯光到音响设备都一次次排练。
但这些跟她这个背景板的角色没什么关系。
从上场到结束,不到一首歌的时间,就连这短暂的一分钟,观众的注意力也都在唱歌的歌手上。
很快就结束回到后台,换回自己的衣服,从礼堂出来,连谢幕都没必要参加。
但是回去的路上,想到那只属于自己的那微不足道的一分钟,心跳仍然如擂鼓。
因为,从小就活在各种各样的侮辱和打压中的人,即使再坚强清醒,常年累计的贬低也会在人格上划下伤痕,很想得到正面的肯定和认可。
她缺失的自信、自我,在这个站在数双眼睛之前的时刻,紧张但兴奋到了极限。
尽管没人在意,可她仍然觉得珍贵。
她忽然有些后悔,怎么没有让室友过来帮忙自己录下来,或者给自己拍几张照片。
虽然,就算拍下来也只是背景板的角色,但她还挺想留下来当做纪念。
她遗憾了一晚上,而且因此有些失眠。
等到第二天,又已经是周一。
撑着困倦的眼皮起床上早八的课。
虽然困,但是上课很认真。
以至于到了下课的时候,忽然被室友们扒拉着塞了一块手机到面前,她还有些茫然。
“你知不知道你今天凭着这张照片有多火!今天学校的告白墙上全都是问你名字的!”
她低头看着被塞到面前的手机。
学校的告白墙上一张照片,是她昨天的演出。由于只是请来帮忙,在别人唱歌的时候跳一段不到两分钟的舞,所以衣服妆发都很随便,统一租来的演出服,室友帮她化好的妆,在背景板的地方跳着舞,并不起眼。
但是这张照片,在当晚众多精彩的节目中,捕捉到了这一瞬。
照片恰到好处的拍到舞蹈动作仰头的那一刻,光线落在她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宁静的眼眸,回望的目光。
那件统一租来的白色纱裙在灯光下变得轻盈柔和,如同披着一身月光,仰头的面容在那个刹那,像一片轻盈落下的雪花。
光影和构图都捕捉得很完美,一张影像漂亮得像展品。
告白墙下面的评论已经多到翻不见底,室友飞速地给她划着往下看——
仙女下凡。
像是只活在记忆里的初恋。
白月光的具象化。
显然,下课时间一到,班上的人都陆陆续续看到了她的照片,教室里很热闹地过来跟她调侃。
她忽然很不好意思起来,拿着课本挡住脸。
然后问室友:“这张照片是哪里来的?”
室友早就扒拉明白了,给她说着来龙去脉,“这不是他们经管院的晚会吗,当然是他们经管院的公众号发的宣传文章里的照片。”
一边这么说着,室友一边就去找经管院的公众号,找出那篇晚会宣传的文章递给她看。
配图里有很多照片,基本上每个节目都有一张配图,也有不少人的单人照。
她的这张照片就在其中,大概是因为真的拍得太好看,她不是经管院的人,这张照片也放在了上面。
室友还在旁边美滋滋的替她开心,“我们宁宁就是平时不打扮,一天到晚就埋头在实验室和图书馆,头发一扎就出门,要是真的打扮起来,我们寝室的门槛怕不是都要被踏破。”
她继续往下看着。
划到了最底,她的手指定在那里,没再动作。
摄影——
唐宣林,陆辞。
身边的人在说什么,她好像没有再听见。
上课铃声又响了,她好像也没有听见。只记得自己好像给他发过一句消息,问他:“经管院的晚会,你去帮他们拍的照片?”
她从不在上课看手机。
那天却反反复复,几秒钟就划开一次手机屏幕。
他的回复在上午的最后一小节课,“是啊。”
她忽然之间很多想问,望着聊天窗口,一时间不知道该先问什么。
还有十几分钟就要下课了。
是陆辞又接着发来下一句,“你等会儿在哪个食堂吃饭?”
她斟酌着先怎么问他的措辞,看到他发来的这句,大脑在片刻的迟钝后,忽然反应过来了他的意思似的,回答他:“我都可以。”
他似乎有笑,“来南园也行?”
南园是他那边校区的食堂,很少有人会为了吃饭跨个校区。
她咬了下唇,有话直说:“但你不是想找我一起吗?所以,南园也可以。”
他没答,继续问她:“你在哪儿上课。”
她立即给他发了一个定位。
他没有再回。
几分钟后,他发来一张照片,她的教学楼下的那几棵玉兰树前,穿过洁白的花枝,拍了一张教学楼的照片。
他已经在她上课的楼下。
她立即回,“我下课过来找你,还有几分钟。”
他说:“你这儿蚊子还挺多的。”
“?”她说:“现在才春天,哪来的蚊子。”
“当然是我瞎说的。”
“……”
她还想回句什么,陆辞又说:“好好听课。”
行。
最后的几分钟,她重新抬头回到老师的讲课。
但是已经错过了几分钟的步骤,很难再听懂接下去的思路,虽然说这些内容她寒假都已经学过,多花点功夫也能跟上,但她现在实在没法再静下来去听。
她跟着黑板上的步骤,飞快的在笔记本上抄写着,回去再看也一样。
下课铃已经响了,她还在奋笔疾书抄着黑板上的题目。
身边的人陆陆续续已经走了,都赶着去食堂吃饭。
她收起笔,合上书。
外面的楼梯正拥挤,各班教室的人都堵在楼梯慢慢往下走。
她两步跑到窗户旁边,探头往下看。
北城的玉兰花期比较晚,正是花繁叶茂的时候,洁白的花盏密密麻麻地遮挡了树下的视野。
她看不见陆辞。
可是,他在那里。
马上就能见面。
第37章.
她抄完笔记慢走的这一会儿, 教学楼的楼梯已经很是拥挤。等她好不容易走在人流的最后,从教室出来,楼梯间终于过了高峰。
她怕陆辞等久了, 从楼梯下来后一路朝着教学楼前小跑。
结果刚从教学楼跑出来,就看到那棵玉兰花树下, 站了好几个人, 围在陆辞等她的那条长椅前。
走得近了, 能听见她们在跟陆辞说话。
清甜的嗓音,叽叽喳喳,热情得让人难以招架。她走近就听到有个女生在问, 可不可以加他联系方式。
他坐在长椅上,是背对着她的方向。
他侧着头在听她们说话。
这样的事在他身上如家常便饭一样习惯,从抬头看到几张带着羞怯的脸, 对方的意图和想法已经一目了然。只是他始终是礼貌的眼,家教良好地听着对方说完, 不会高高在上的态度让人难堪。
但她熟悉他很多年很多年, 见过无数次他拒绝别人的样子,她已经轻而易举就能看到他眼里的几分淡漠, 神情散漫, 带着点没什么耐心应付的冷感。
听她们说完, 他还是那副礼貌又好说话的笑, 把拒绝的说辞说得像是认真极了, “我没带手机,我朋友等会儿上完课帮我带下来,手机号是新办的, 还没记住。”
几个女生有些失落地离开了,等那几个女生走远了, 他教养耐心的笑也淡了下来,只留下那几分散漫的冷感。
教学楼前的人影渐渐少了,只有少数几个人偶尔路过。
那天的天气不错,晴朗的风从他头顶的树桠间轻轻吹过,金灿灿的光线,吹在风里却变得很轻。
风穿开摇摇晃晃的玉兰花,光线落在他的侧脸上。
张扬好看的一张脸,像一张薄而脆的纸,灿烂发光只是因为光线落在上面,与他本身无关。
似乎是等得有点久了,不知道她怎么还没来,他侧着的脸回头。
不经意的一眼,余光忽然看到了她,而后视线定在她身上。
光线吹过的风轻轻晃过,落进他回头的眼睛,那双漠然的眼里因此有了一点暖色。
他上半身转了过来,手搭在椅子的靠背上,无声地看着她,微抬的眉梢看着她走过来。
等她走近了,他才微仰着视线看着她问:“来多久了,怎么也不过来。”
她站在他面前,平静道:“刚刚不是很多人找你吗,怕耽误了你的好事。”
虽然语气说得很淡,但是陆辞不难听出来这话是在调侃他。
他笑了声,“温雪宁,你现在说话怎么越来越针对我了,怎么了,昨天给你拍那么多照片,你不说感谢我,见了我就呛我。”
她是真的想绷着脸来着,可是他说到照片,陆辞拍得真的很好看。
她昨天因为后悔没有叫室友过来帮忙拍几张照,后悔得失眠到很晚,没想到还是有人帮她拍了照片,而且拍得很好看。
她想忍着笑,可是没忍住,唇角牵起弧度,道歉:“对不起。”
陆辞看她这样就知道她是真的开心,很喜欢那几张照片。笑她:“行了,喜欢就喜欢,板着脸也没用。”
然后有些臭屁地问她:“你就说我帮你拍的那几张,是不是你昨天所有照片里把你拍得最好看的。”
她笑起来,摇摇头,如实道:“没人给我拍,因为表演只有一分钟,而且那个节目主要是人家唱歌,所以我就没有想到叫朋友过来帮我拍点照片,表演完才开始后悔,我本来很遗憾,幸好昨天你在,我都不知道你昨天你在,我要是知道——”
“知道了会怎么样?”
陆辞撑着脑袋,坐在她面前的长椅上,仰着视线看着她,几分笑意的眼尾上扬。
晴朗的空气吹着清淡的风,从他漆黑的眼眸中晃过。
像一条柔亮的河流。
有点安静的,有点柔软的,流淌而过。
她的话忽然就定在那里,很短暂的一秒,陆辞只当她是要提要求,但是忽然不好意思说出口,因而很轻的笑着,像从前那样催她:“说句话啊温雪宁,知道我在会怎么样?”
他好像不知道,他慢慢放下防备露出信任的样子,有多柔软。
锋利的棱角和五官,张扬散漫的坏劲儿,似乎都只是他的一层保护色,他这人可能实际上柔软得要命。
也许正是因为心太柔软,当初正面目睹她的困境的时候,才会愿意伸手帮她吧。
而且一帮就帮到底,有什么对她有用的,凡是想到了都会给她。
过年那天叫她下楼带她吃饭也一样,应该是考虑到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陌生城市过年,尽管和家里的关系不好,但孤独仍然是人之常情,所以在下午叫她出来吃饭,让她在过年的热闹里别那么形单影只,连顿速冻饺子都吃不上。
因为那天,他先问的是,她下午有没有安排。如果她不是孤单的,他就不会出现。
他对所有人的好感都拒绝,他说他这辈子大概会孤独终老,所以一点感情都不想招惹。
因此他或许也考虑到了,对她伸出手会带来他不想招惹的后果,可还是抵不过柔软的心脏,还是不忍心地帮了她。
所以也只是帮她而已。
因为,明明在同一所大学里,想见总是很容易见。就算再忙碌,但一个学期见过他的次数也少到可怜,除了两次是帮她,剩下的那一次如果不是运气和偶然,也根本不会见到他。
他每次出现都只是为了帮她,聊天也很少,很少没有目的的闲聊。
她擅自给他发消息祝他生日快乐,他第二天才收到,回复信息的时候也缓慢又迟疑,她的举动的确是他的预期之外吧。
他不希望她讨好,因此甚至不需要她回报,他曾经说过,如果她要斤斤计较会让他很难办。
她曾经骗他说,他对她很重要是因为感激,一辈子都会记得他的恩情。
所以,他会对她放下一丝戒备,哪怕感觉到她对他多一点在意,也当做是她由感恩而来的在意。
她是他身边无数朋友中的一个,一个条件不太好的,所以对她有点照顾的朋友。
她无望过,也很数次的劝告自己就到此为止吧,只做朋友吧。
可是看到他望向她的眼神里,比别人多的一分信任,少的一分戒备,眼底不同别人的柔软,她竟然又有些无可救药地想着——
再努力一点。
是不是,还可以得到更多,属于他的心脏的缺口。
风吹过的时候,带着一点初春的热。
干燥的风吹过眼眶,几分涩的热度,她忽然醒过来似的,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怎么又冒出来这样贪心的念头啊。
只有做朋友,才能一直在他身边啊。三年又三年,明明比谁都更清楚的道理。
她重新笑起来,坦然的目光看着他,像和每一个关系只是朋友的人说话:“如果知道你在,当然会拜托你帮我好好拍点照片。”
陆辞没有察觉到她片刻的念头,对她的回答早就料到似的,笑道:“这哪儿用得着你拜托,看到认识的人了,顺便多拍点的照片,多正常的事儿。我来找你就是这个。”
他伸手往她面前一递。
是个U盘,细绳系在他的无名指上,从他的手指间垂落下来。
刚刚等她的时候,系在手指上抛着玩。
陆辞一边取下来,一边向她解释道:“经管院要昨晚整场演出的视频和照片,我拷了备份给他们送过来,想到你也在这边,所以把你的照片和视频也给你拷了一份。虽然时长不长,但怎么也是你第一次登台,留个纪念吧。”
她伸手拿过来的同时,陆辞继续向她说道:“我也不知道你昨天会有表演,是社里安排我去拍摄,我如果知道有你,会提前找好角度和位置,帮你多拍几张好看的照片。”
她握着手心的U盘,似乎还能感觉到他的温度。
她笑着说:“你已经帮我拍得很好看了,谢谢你。”
“他们发在公众号那张?”他似乎也知道这件事,轻笑一声,说道:“我社长截图给我看了,底下评论真多,你可得擦亮眼睛,别什么人都答应。”
她点头,“我会擦亮眼睛的。”
“下次有正式的演出,如果需要人拍照,可以找我,我要是没空,也会找我认识的摄影师朋友去帮你拍的。大学多留点美好的回忆,虽然读书挺重要的,但开心也很重要。”
“嗯,好。”
他来找她一趟的事似乎就结束了,从长椅上站了起来,落在他的脸上的光影斑驳也消失了。
他个子很高,看他只能仰着头。
他说,“走吧,去吃饭。”
他到哪都一身散漫松弛的自由,仿佛天生就擅长洞悉人心,能照顾到每个人的感受,哪怕她安静话少,也不会让气氛变得尴尬冷场。
他很自然地跟她说着这边的食堂饭菜怎么样,由于来这边少,只吃过几次,只记得哪些窗口好吃,有些还没吃过,然后问着她吃没吃过,口味怎么样。
很自然进行的对话,走在他的身边,风很轻,阳光也很亮,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会一直这样在他身边。
高三的那年,和他是同桌。
由于食堂很挤,排队要很久,吃个饭要消磨不少时间,所以班上部分人干脆在教室里做会儿题,等食堂的高峰期过了再去吃,减少食堂排队消磨掉的时间。
而她因为和他同桌坐在一起,出门就变成顺路,一起穿过操场和林荫,在人流已经稀少的食堂里坐在同一桌吃饭,说着上午的课、昨天的模拟考、下个月的联考。
虽然同行的还有班上他关系好的男生,好几个人吵吵嚷嚷,她几乎没有跟他说几句话的机会,可她很喜欢那段看似平淡又普通的时光。
安静走在他身边的时光。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像那样走在他的身边,听他语气散漫随意地说话。
沿路种满的玉兰树开着花,她喜欢这样洁白的花朵,轻盈向上,南北方气候太多不同,这些花却可以让她想起遇见他的南方。
还有他曾在她面前露出过柔软的那个晚上。
穿过林荫道的时候,有一瓣玉兰花落在了他的肩膀上,她伸手替他拿下来。
一时没有舍得扔掉。
陆辞低头看到她手上的花,忽然问道:“玉兰花的寓意,你知道是什么吗?”
花瓣捏在她的指尖,她点头,仰头看着他,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感恩之心。”
“是吗?”他似有意外,还是那副好看的笑,随意的语气,说:“北方很多这种树,我听到的说法是友谊长存。”
第38章.
那天以后, 她又很久没有再见到陆辞。
但是依旧从身边的人口中,能够不断听到他的名字。在人才济济的北城大学里,他依旧像从前一样, 到哪都惹眼。
有关他的传闻很多,有他得奖的, 也有他参加什么活动的, 他在球场打个篮球都会很快就传遍, 很多人都会去篮球馆看他打球。
但是年轻躁动的年纪,最津津乐道的,还是哪系系花、哪院美女对他追求不放, 有人为了他转专业,有人为了他参加比赛,有人为了跟他说几句话去当志愿者, 在球场上忙前忙后,百般招数只为了得到他的一眼。
只是这些传闻, 全都没有结果, 他平等地不给任何人机会,因此还有好事者开了赌注, 谁能最后把他拿下。
连她的室友都特别感兴趣地看着这场漫长没定论的赌注, 分析了诸多陆辞的追求者。
无一不是漂亮的。
清纯的、艳丽的、可爱的, 开朗的、清冷的、温柔的, 一曲敦煌舞在比赛上斩获头奖的, 自媒体视频一发就百万点赞,主持人比赛舒展大方端庄有度,什么风格什么性格的都有。
“连我都会心动的大美女, 他是怎么做到完全面不改色拒绝的,陆辞怕不是个Gay吧。”
她洗完澡从浴室出来, 就刚好听到室友的这句。
她默默的擦着头发,在吹风机的轰鸣声里,依稀模糊地听着她们继续有门有道的分析。
最后,她们下结论,“我才不信有男人能清心寡欲到这个地步,尤其是这种长得帅、家境又好的,什么都不缺,从小就追求者一大片,肯定心里门儿清,要么是个Gay,要么是享受这种可以流连花丛的感觉,心底又自恋又自大。”
等头发吹完,她回到自己的桌前,打开电脑继续敲着数据和报告。
校赛就在这个五月,老师对他们很看好,提了不少建议,最后的时间还在不停修修改改。
五四节的晚会也在即,舞蹈社的排练也越来越紧凑。
她几乎每天的时间都在固定连轴转,上课、图书馆、实验室、舞蹈室,每天回到宿舍的时候都已经很晚了。
周末倒是能喘口气休息,但也有着各种各样的聚餐,大学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人际关系。
尤其是自从陆辞给她拍的那张照片在学校的告白墙火了以后,许许多多牵桥搭线的人要到她的联系方式。
她没有全都拒绝,她也在尝试着,让自己接受别人,不想让自己困在暗无天日的无望里。
室友都帮她打探过,长得帅、家里有钱、会唱歌、会弹钢琴。
“好多人追呢!你可得把握住啊!”室友们都这样劝她。
室友给她不停翻着找来的照片,“你看,是不是超帅,这是他们院的球赛,他打篮球的照片,这是他在迎新晚会上弹琴的照片,这种货色可千万要谈一谈试试!”
室友们热情,致力于大家都能在大学四年脱单,谈上帅哥。
跟她这个一直都在生活困苦里挣扎的人不同,她们从小就在殷实的家底里懂得享受当下,男人像包包、项链、香水,是享受当下的新鲜品,是帅哥就尝尝咸淡,从不困于一段感情难舍难分。
走出南方那座困住她的城市后,每天都在接收不同的、崭新的人和观念,这些跟她截然不同的人生观念,耳濡目染地影响着她,所以,她其实,也不算抗拒。
她试着去接受这些人的亲近,和他们聊天,和他们见面。
在诸多好友请求里,她也挑选了一下。
室友问她,“为什么这几个你同意加好友?”
她直白:“帅。”
“这个……好吧,确实不如前面几个,想不到,我们宁宁也是个看脸的。”室友很满意地拍着她的肩,“就是要这样,谈就要谈帅的。”
但她实在很忙,图书馆里一坐就是一晚上,上课也专注听课,从不分心去看手机。对她来说,更重要的还是自己的未来,因此并没有特意抽出时间去应付给她发来的消息。
图书馆要闭馆了,下课了,这才合上书,拿出手机,回一下别人的消息。
因此她给人的感觉很高冷,那些趋之若鹜的追求者没多久就散了,浮华紧凑的时代,似乎容不下更深一步看透灵魂的人,见色起意的好感很快就散。
她也没有放在心上,平常又忙碌地继续着自己的人生。
还有人在食堂或者教学楼下假装偶遇,求帮忙填调查问卷,搭上话后找理由加上微信。
那是唯一一个有点儿眉目的。
她起初不懂这些路数,只当是真的在楼下碰到了帮忙做调查问卷的人,对方求她加个微信,这次问卷做完后再帮忙再填一次结果反馈。
学校里常有做问卷的作业,她也只当是顺手帮个忙,一个随机的偶遇。因为加上微信后,对方也是聊正事的样子,说着调查问卷的事。
对方热情开朗能说会道,左一句今天顺路路过这里,右一句怎么这么巧,找她不是让她帮忙带问卷给同学朋友,就是顺路路过这里给她买杯奶茶,谢谢她的帮忙。
一来一回都事出有因,正正经经,聊天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着,一点没有让人感到有别的什么目的。
于是莫名成了每天都要回几句消息、每天都能偶然或有事见一次面的人。
她和对方就这样自然而然的就变得熟悉了起来,当做是一个寻常的、偶然认识的朋友。
后来的周末,他会托她认识的朋友组个聚会,叫了她认识的同班同学,叫了她认识的社团里的朋友,还有她工作接触认识到的朋友,对她来说都是熟人,只是朋友周末一起出去玩,到了那儿,才“很巧地”发现对方也在。
座位都坐满了,他很热心地叫她过来坐她身边,给她点餐问她口味,一点都不让她怯生,体贴又自然,她还觉得他这个人挺好的。
当时并不知道,这些都是对方追她的套路。
而且追她的架势还挺轰动。
因为对方也是院系里小有名气的人物,拥有众多迷妹,这段时间一直往她身边跑,他身边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有时候碰到认识他的朋友,他的朋友挤眉弄眼揶揄,他还作势踹对方,让对方别乱开玩笑,一点都不让她感觉到不自在,所以她一直没有往这方面想。
知道她五四节要在晚会上跳舞,还很热心地说到时候请摄影师给她拍照,保证把她拍得漂漂亮亮的。
那时候她想,这样也好,不用麻烦陆辞了,也不会给他带去困扰。
后来,大概这事真的挺多人听说的,连陆辞都知道了。
给她发消息,“杜子优在追你?”
他人缘好,学校里许多人都认识,或许早就听说了,只是没有必要插手干预,她只是他的朋友,怎么谈恋爱都是她的事,没有人会去插手朋友要不要恋爱。
甚至,如果她真的幸幸福福的谈恋爱了,他还会调侃一句,或者祝福她吧。
但她那时候并不知道杜子优这些路数都是在追她,她接触到的追求最多也就是加上微信聊天,或者是小组作业的时候,同组的男生看到她就红的脸、小心客气地请她喝奶茶,知道她没这个意思后就放弃。
这是第一个,套路又花又自然,自然到她根本没有意识这一步步顺理成章似的熟稔,都是对方是在刻意为之的一点一点培养感情。
所以看到陆辞的这句,她有些莫名其妙,回他:“没有吧,只是朋友。”
“你只把他当朋友?”
这句话她看了很久。
其实,是的,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是很好的朋友,在她心目中是这样。
她虽然不懂这些追人的套路,但是从小的环境所致,察言观色的本领很强,她能感觉到对方的家境、为人处世、交际圈子,都跟她不是一路人,所以连朋友都做不了多么亲近的那种。
但是慢慢打着字,点下发送,回的是:“我不知道,他人很好。”
消息回过去后,有短暂的沉默。
她的心跳一点一点变得起伏不定,盯着那行字很久。
这样,陆辞应该就不会再察觉到她的心意了吧,你看,我也是会恋爱的,我也会有喜欢的人,对你真的只是感恩才在意你。
她已经不贪心了,只愿友谊长存。
这次沉默得有点久,他特意来问这件事,应该不是在挑在忙碌的时候,不是抽不出时间回,他应该是不知道怎么说。
但她也不觉得,他的沉默和迟疑是对她喜欢上了别人有所在意。
好一会儿后,陆辞似乎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措辞,“真觉得他人好?”
她轻飘飘摁下一个字,“嗯。”
“哪儿好?”
她开始乱编:“就是好啊,长得好看,人也会说话,每次找我帮忙都会给我带零食奶茶。”
“零食奶茶就哄到你了?”
“挺好喝的。”
对方正在输入中。
几秒后。
“温雪宁。”这好像是第一次,在聊天框里,完完整整叫她名字,“你能不能多长点心。”
只是隔着屏幕,没有语气的文字,都能感觉到他好像是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然后他说道:“他人不行,信我就别跟他谈,要谈也谈个正经的人。”
她那时候真的不知道杜子优是在追自己,所以陆辞的话让她很莫名,以为他是听谁乱说了当真,回他:“我们还只是朋友,没谈。”
陆辞:“行。”
过了一会儿,似乎又不放心,又发过来一句提醒,“反正你自己注意着点儿,他要是追你,最好拒绝掉,眼睛擦亮点儿,别招惹这种花花公子。”
他是男生,再是朋友也隔着男女有别,有些话总没法像闺蜜好友那样说得太深彻,他的提醒也只能点到这里。
因着陆辞的这次对话,她才开始琢磨杜子优是在追她吗。
但是对方的路数太自然高级,她也没有谈过恋爱,并没有这方面的判断经验,再加上自小所致的性格缺陷,习惯性自我否定和贬低,因此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自恋了,杜子优的每个举动都没有过分暧昧出格,并不像在追她,陆辞这样说只是因为听说了什么不切实际的传闻。
校赛结束的那个周末,她从西楼出来,很巧地再次碰到杜子优,他也一副很惊讶似的碰到她了,想起来她今天在比赛,于是顺理成章地说请她吃饭,庆祝她比赛结束。
“你可是我身边第一个参加校赛的朋友,怎么也得请你吃个饭庆祝庆祝,沾沾学霸的光。”
他当时本来就约了朋友吃饭,而且都是她也认识的人,说什么都要拉上她一起。
对她来说一切都是巧的,顺理成章的,只有她不知道。
到了那儿,吃完饭一起唱歌。
没想到的是,陆辞也在。
她是最后一个进的包间,因为在刚到的时候有个女同学让她陪着去一趟卫生间,因此最后才过来。
到了门口,一推开门就看到陆辞,坐在不算中间的位置,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态,懒怠的笑,一身的散漫透着股对什么都不上心的坏劲儿。
几个男生都在跟他聊天,他听得不算认真,但不难看出他们对他的态度带着几分殷勤,连杜子优也是这个态度。
她进来时,陆辞的眼皮抬了抬,朝她看过来。
她低敛下眼睫,避开和他交集的视线。
下一秒,杜子优见她来了,立即拉她过来。
这里的人都是刚才吃饭一起的,只有陆辞不是,杜子优立即向她介绍着陆辞,态度都变得不一样,似乎能跟陆辞认识,连带着他也能被高看一眼,与有荣焉。
陆辞坐在沙发上,扬着的视线看着她,而后对着杜子优笑笑,“不用介绍,我认识。”
好像还是多年前的校门外,他自然地说着:“我朋友。”
杜子优的表情一下变得吃惊,甚至几分不可置信,不明白她这样文静好拿捏的土包子怎么会认识陆辞。
但摸爬滚打的人精,很自然地收敛起自己的想法,热情地笑着:“认识就好,认识就好。”
然后带着她去旁边沙发坐下,很体贴地为她考虑:“之前活动认识的,因为不确定他来不来就没跟你说,他这人平时忙得很,请都请不来,还担心你不自在,既然是朋友就好。”
杜子优一直坐在她旁边,很体贴问她怎么不唱,有没有喜欢的歌,很寻常地像照顾朋友的情绪,不让她干坐着冷场。
她摇摇头说不想唱歌。
他的朋友叫他,“杜子优,到你的歌了——”
他拿过话筒。
还是坐在她的身边,对着她笑:“那你听我唱。”
灯光迷离,她第一次感觉到暧昧,这时候环顾四周,忽然读懂了别人的视线。她并不是来捧场凑局的边角料,她才是今晚的主角。
她握着手机,浑身上下都是不自在,坐在这儿也不是,离开也不是。
因为他的朋友还过来帮衬,坐在杜子优旁边一块儿唱着,旁边的其他人都拍着手掌,视线都在看他们这边,众目睽睽,她像被人压在了这里,忽然起身离开会让所有人都觉得奇怪。
一首歌唱完,杜子优身边的朋友立即起哄似的问她:“我们杜哥唱歌好听吧?去年可是拿了校园十佳歌手的,他拿奖之后我们一直想听他再唱这首,这家伙摆谱得很,死活不唱,这还是第一次唱。”
杜子优作势要打他,“少来啊。”
然后对她很体贴地笑,“别听他们胡说八道,这帮嘴碎子就会开玩笑。”
她借着这首歌唱完的空档,想要暂时离开一下这里密不透风的空气,起身说去趟洗手间。
她走到长廊尽头,不适地喘口气。
同时给室友发着微信,想让她们等会儿帮帮忙,打个电话,假装有急事让她回去。
这个时候,微信屏幕弹出一个语音通话请求。
是陆辞。
他还发来一条消息,只有一个字:“接。”
她茫然地点下接通,以为会听到陆辞的声音,正要问他是有什么事吗,语音的那头传来包间里的声音。
杜子优忙忙碌碌地指挥着大家摆鲜花,“那个玫瑰花你藏后沙发后面,等会儿我唱歌的时候递给我。”
旁边是刚才那个帮衬的男生,“还是我们杜哥段数高啊,听说别人加上她连个聊天都聊不上几句,一个月就被我们杜哥拿下了。”
杜子优语气佯装谦虚,“可别,人家还没答应我呢。”
“这不马上的事儿吗,等我们杜哥今晚告白正式开追,拿下也是一两天的事儿,什么高冷白月光,我们杜哥说一个月就是一个月。”
杜子优被夸得心满意足,交流着自己的经验:“女的嘛,都一样,尤其是她那种家里条件不好的,看似防备心强,实际上敏感脆弱得要命,一旦接近就轻而易举,多买几杯奶茶多说点夸的话,立马就上道儿。”
“还有三天才到一个月,看来我们杜哥要赌赢了。”
“哈哈,说好的啊,两百块。”
屏幕上,陆辞的消息再次发过来。
“听清了吗?”
“喜欢他?”
第39章.
她在公交车站的长椅坐着。
手机上的聊天陆陆续续, 是室友们在群里聊天,在说她今晚一过,说不定明天就脱单了。
她默默冒泡, 回一句:“没,发现他是个渣男, 我走了。”
室友们以为她这会儿应该在幸福的告白仪式中, 万万没想到她会冒泡, 然后一看她发的信息,一个个都惊得连忙追问。
“啊啊啊?他脚踩两条船?”
“和别人有暧昧?”
“不应该啊,我们打探的消息没这方面啊, 虽然换女朋友是挺勤的,但是给女朋友花钱可大方了,又帅又有钱, 这谈俩月等于白嫖,根本不亏啊。”
她回:“你们知道他在追我?”
室友比她还震惊:“不是吧, 这么明显你都不知道啊!”
原来很明显吗。
她好像一点都没感觉到。
她挠挠头, “他不是真心的,不是因为喜欢我。”
室友嗐一声, 以为多大点儿事, “你管他真不真心的, 帅不就行了, 这年头谁在乎真心有多少, 有点喜欢就够了,谈恋爱就应该要么找帅哥,要么找有钱的, 你图人家的真心,等人家不喜欢你了你什么都没有。你看看你实验室那几个歪瓜裂枣对你是不是真心的, 倒是每次一见你都脸红,说话磕磕巴巴的,但真心有什么用。”
她仔细想了想,回:“虽然不是大帅哥,但也模样清秀干净吧,怎么能用歪瓜裂枣来形容。”
室友:“跟杜子优这种货色比,可不是歪瓜裂枣?”
她想了想实验室那几个男生和杜子优的差距,按这样说,那跟陆辞比起来,杜子优也挺歪瓜裂枣的。
这样一想,好像真的没救了,没有人比陆辞更好了。
他既帅又有钱,给她钱也很大方,还惦记着她那点自尊心,知道她可能舍不得买电脑又不好意思要,想方设法迂回又迂回地给她送一个。
脸颊上忽然一热。
她整个人怔了一下,从手机屏幕里抬起头。
陆辞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着一杯奶茶,正贴在她的脸颊上。
见她抬头,那杯奶茶拿下来递到她手里。
她有些茫然地问:“给我买的?”
陆辞侧头,下巴抬了抬,指向对面的那家奶茶店,再转头看向她,面色仍然不算好看,说话语气也不算好听:“我进去就问哪杯最贵,店员就给我做了这杯。”
她眨了下眼睛,不敢说话:“……?”
果然,再下一句,语气仍然算不上好,“喜欢喝奶茶跟我说啊,怎么几杯奶茶就被人骗了。我今天不在你打算怎么样,答应他,跟他在一起?”
他唇角扯了个弧度,微挑着眉,“我这样,算不算坏了你的桃花啊?温雪宁。”
“……”
她现在是不是应该,表现得比较伤心,还是说,被渣男骗应该是生气?
毕竟,之前为了骗陆辞,表达的是自己有点心动了,今天杜子优又准备了一场浪漫告白,在陆辞的视角里,她好像是有点喜欢杜子优的。
她现在,好像应该是被渣男骗了的失恋者。
她握着手里温热地奶茶,慢悠悠的,点了个头,“嗯。”
陆辞像是被她气笑了,伸手就要敲她的额头。
但是到了面前,他的手硬生生停下了。
夜色轻轻的风吹过,他的身后,夜色的灯光随着车流缓慢穿过,流动的夜色无力地落在他的肩膀上。
夜风中,他的发梢很轻地被吹动着,又很轻地落下。
他的手静静地收回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她立即站起来跟上。
他走得不算快,所以很快就能到他身边。
她喝了一口奶茶,其实,她好像,也不是很喜欢这种甜腻的饮料,当初说奶茶好喝也是骗陆辞才瞎编的。
这时候,听到陆辞说道:“温雪宁,你是真的喜欢他?”
她低头捧着奶茶,还是点了个头:“……有点吧。”
“为什么不回去?他都准备好给你告白了。”
“他不是为了打赌吗,又不是真心的。”
陆辞轻笑一声,“还行。”
她抬头,看向他:“什么还行?”
“脑子还行,没真的笨到知道是渣男还舍不得放手的地步。”
“哦。”
她抬头还是看着他,夜风里,他高高的个子视线平视前方,路边的灯从他的身侧划过。
他眸色依旧深黑,望不见底的宁静,眼睫细长轻颤,和风一样轻。
“陆辞。”
“说。”
“是不是真心的,很重要吗?”
他原本望着前方的视线,终于在片刻的轻颤后,低头朝她看过来。轮廓被路灯照亮的刹那,眼底仍然是望不见底的深黑。
她握着手心里温热的奶茶,迎着他的视线,“我室友们早就看透杜子优是在追我了,但是她们没有像你一样提醒我,反而很支持我能和他谈一次恋爱,因为他帅、有钱,虽然花心,但是对女朋友很舍得,她们觉得真心有多少不重要,因为真心会变,分手时除了一身受伤什么都没有,而图对方帅、有钱,是享受,我的室友们都是享受当下的人,所以她们不觉得杜子优是不好的选择。”
他的脚步有片刻的停顿。
望向她的眼眸,深黑的宁静。连他额前的发丝都在夜风里吹动了,可他的眼底,一望无际的黑。
歌厅就在学校商业区附近,所以沿着路往回走就是回学校,周末的晚上,四处都是出来玩的人。
有三五成群的朋友,也有牵着手散步的小情侣。
北城的夏天来得很晚,明明已经快要到入夏的时节,入夜后的风里仍然带有冬天似有若无的枯涩,干燥的冷,萧瑟的风。
他站在她的面前,很静地看了她两秒,然后,脚步又继续往前。
他慢慢地走,慢慢地说:“所以,你想恋爱,是受了室友的影响?”
“有一点吧。”她继续走在他的身边,跟他说着自己的感受:“其实进入大学以后,我过得一直都挺迷茫的,我像是一条困在鱼缸里的鱼,忽然来到宽阔的大海,每天都在面对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思维,什么都是新鲜的,什么都是想尝试的,只有学业是我知道我要做的事,你发给我的那些奖学金、保研、大赛的目标,只有这些是我坚定想要的,除此以外的其他东西都杂乱、新鲜,眼花缭乱,我的室友们的观念很有意思,所以我也想试试。”
“可是温雪宁——”
在她话音落下后,他这样说。
然后又停顿。
静了一会儿,还是安静。
她抬头看向他:“什么?”
夜风里,陆辞望着前方,他的轮廓看起来欲言又止。
她笑起来,“没关系,随便聊聊,我们不是好朋友吗,你有什么观点也可以跟我说。”
“你跟她们不一样,你明白吗?”他停顿后又望向她,“你的人生跟她们不一样,她们有承担后果的资本,也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可你的人生不是,连陷阱都分辨不出来,那样的花花公子你玩不过的。起码现在不能这样,你现在还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做。”
“嗯,我明白。”
她低回头,看着自己的脚下。
北城大学的马路,踩过多少梦想的脚印,现在,她正走在这条道路上。
“我最想要的是什么,我知道的。”
“不过,我好像也知道了,你为什么会生气。”她轻轻地笑着,踩着脚下的影子,“你放心好了,我不是笨蛋,虽然现在有点迷茫,但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也知道,我一定要得到的什么。杜子优也好,其他的爱慕者也好,他们其实都不重要,这些都只是我的尝试,尝试过后,好像没什么意义,因为我发现,有没有人喜欢好像都不会让我开心,没人喜欢也不会让我觉得自己没用。”
“你该对我有点信心的,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来着,沉默和温顺只是我的生存法则,但我这个人实际上倔得很。目前看来,我好像也和你一样,冷血得很,大概率也会孤独终老吧。”
“你不会的。”
风很轻地吹过,那个刹那,看得到灯光划过他的眼睫,很轻的被风吹。
或许是因为她说了很多,他也不再欲言又止,慢慢说着他的想法,“我本来,不想说这些,这些大道理的话都让我觉得不够尊重你,我虽然一直帮你到这里,很希望看到你能有一个好的前程和未来,但是人生是你的,怎么选怎么走都是你的事。”
“可是温雪宁。”
他的停顿,又回到了刚才。
然而这一次,他说了下去,“去年的暑假,我回国请你来吃饭的那天,我听你说你怎么从你爸那里要到钱,听你说穷怕了,听你说最可怕的不是物质的贫穷,而是这样的成长经历带给你的精神上的贫穷,你说你第一次感觉到安全感,会记住这种感觉,为了这种感觉而努力。”
“那天你说的每个字我都记得,你说这些话时的表情,我也都记得,我一直都记得你那天带给我的感受,比起第一个冬天在餐厅看到你打工还深刻。”
“所以比起跟杜子优这样的人恋爱,享受当下,或者其他任何一个喜欢你的人,我更希望你好好生活,总有一天,会有你喜欢、对方也喜欢你的人出现。温雪宁,你值得有人全心地爱你。”
这好像是陆辞对她说过的最长的话,在这个以为是她失恋的夜晚。他走在她的身边,因为她的坦诚而对她坦诚,又或者是安慰。
夜风很轻地吹。
她忽然也想起来了他说的那一天。
她向他长长久久地叙述自己的过去,他就坐在她的对面,每句话都那么耐心地听。
再也没有人能像他一样,这样耐心地听她的苦悲,然后又这样耐心地,陪她走过这一程,他明明可以什么都不管。
那天她很想很想知道的答案,原来就在眼前。原来这就是她那天带给他的感觉,他有一颗容易心软的心脏,所以记住了她的每一次无助,所以一次次在她困难的时候出现。
他在那一天也说过,温雪宁,你要好好生活,以后,会有人爱你,全心地爱你。
风忽然就吹进了眼眶,有种苦涩的酸胀。
陆辞他不明白,那一天或许永远不会再有了。
因为这世上最希望她能够幸福的人,就是她最贪图的人,没有人像他一样对她好,也没有人像他一样难忘。
怎么才能放下他呢,她尝试去接受别人,可是别人的心意并不能填充她的空缺,有时候连她自己都茫然,自己在做什么,浪费这些时间是在做什么。
比起比赛、奖学金、保研,这些根本没法让她感到满足,她的尝试接受,甚至不能让她从一道题里分神去回信息。
时间可以吗。
也许一年、五年、十年、一百年,人生那么长,总有一天会放下他吧。
可是,如果时间停留在高二那年冬天之前就好了,他只是一个发光的、耀眼的,看一眼就会喜欢上的人,她和其他所有仰视者一样,在人群中看他一眼,他让人怦然心动,然后随着毕业也会淡忘,只留在记忆的长河里照亮着青春。
可偏偏那一年寒冬腊月,有个人坐在便利店的长椅上,在寒风里等到她下班,他说我可以帮你,我希望你如愿。
那个冬夜明明没有雪,只有干燥的冷、苦涩的风,可是他坐在那里就是救世的神明,她的这一生都无法忘记那个画面。
她曾对他说,她很感激他,他在她的人生里永远有着深刻的一笔。这些话是瞒天过海想要藏住自己的暗恋,可同样是真心的,即使没有那些晦涩懵懂的爱恋,他也因此永远难忘。
“怎么不说话。”夜风很轻,陆辞侧头看着她,并不知道她低头的眼眶酸胀。
“我在想。”她吸了吸鼻子,装作是被冷风吹得有点着凉,然后才能继续用刚才那副随意闲聊的语气,跟他说:“我长大到现在,你是对我最好的一个人,给我交学费买手机买电脑,现在有渣男想骗我,你还保护我,第一次有人保护我,就像哥哥一样,你要是我哥就好了。”
夜风中静了有一会儿。
随后是陆辞的嗤笑声,他也道:“是,我要是你哥就好了。”
这话听着,不太像好话。
“嗯?”
“我哪儿用得着费劲跟你说这些,直接打断那家伙的腿。”
“我哥不能这么暴力。”
“我也不是你哥。”
话题就这么结束了,风冷了下来。
陆辞还是走在她的身边,走在送她回宿舍的路上,她一路上低头抱着那杯陆辞给她买的奶茶,感受着奶茶的温度由温热到变凉。
这样一路快要走到了她的宿舍楼前。
许多小情侣在这里难舍难分,说着情话,偶尔接个吻。
陆辞站在她的面前,她因此忽然有一刻的错觉,他们和周围那些难舍难分的小情侣一样,因为此时他们同样在彼此面前,说着再见。
但是很快,路过的人将他认了出来,互相拉着身边朋友,小声惊呼着陆辞怎么在这儿。
她趁着那些人看清她之前,飞快地朝着宿舍楼里跑进去。
等到跑出去好远了,进了回宿舍楼的小路,她才停下来,下意识地转头去看,那段跑过来的路尽头,玉兰花在夜色里绽放,灯光从树影中坠落下来。
他还站在那儿,接住向他坠落的那片玉兰。
第40章.
下了几场轰鸣的雷雨, 打落了最后几朵残败的花,浓绿渐渐取代了校道,夏天在这时才悄悄的来了。
校赛拿了奖, 省赛的名单也通知了下来,老师让她和组员再改改材料, 时间不多, 又赶上期末, 整个六月过得毫无喘息,眼花缭乱的日子随着期末的到来都暂时停了。
有时候从图书馆出来,脑子里还在想着刚刚做的题, 随手拿出手机看一眼有没有人找她。
有正经事的,她立即就回。
一些嘘寒问暖东拉西扯的,她看一眼也不知道回什么, 于是先放到一边,去回那些有正经事找她的。
等她回完那些找她有事的信息, 疲惫的大脑转个头就已经忘了。
回到宿舍洗漱躺下放松下来, 拿出手机一看,才想起来这些消息没回。
简短地回应几句, 又起来拿出电脑修改比赛资料, 手机搁在一边, 那些随后而来的回复又要等到她改完资料才能得到回应。
于是, 这些试探的人际关系也陆陆续续停了, 无暇去想这些,也不怎么在意,只觉得清净了不少。
室友后来再给她推荐什么帅哥, 她也是连连摆手,“不了不了, 后面要忙省赛,如果进了国赛又要有得忙,等期末考试成绩出来看看,我想试着下学期开始就把大二大三的课都修完,给大三留出时间,到时候去付教授的项目,我忙起来顾不上看手机,不回消息总觉得不礼貌,可我又真的没什么时间。”
室友听了咋舌,这都什么魔鬼规划,虽然见识过北城大学各种人才,但没想到卷王就在身边。
“你的安排这么忙,哪有功夫谈恋爱啊,怪不得你那选课排得从早到晚,晚上还去图书馆,连手机都顾不上看一眼,一整天跟失联了似的,除了周末都约不到你,哪有时间体会帅哥的冷暖。”
室友一直对她每天泡在图书馆不能理解,即使到了期末周,她的室友们仍然没放过享受人生,一边焦头烂额应付期末考,一边纵情享乐都不放过,跟她一直在为了保研准备不同,她们只求不挂科。
所以,她们一直都不太能理解她这种苦行僧似的日子。
最开始她说要去图书馆的时候,她们还很震惊,直呼才大一就这么拼干嘛,不停地劝她别去什么图书馆,不如跟她们出去吃饭唱歌,多认识认识各系各院帅哥。
她们连零花钱都是五位数,每天化漂亮的妆背着名牌包包,习惯了在年华正好的年纪享受这个年纪的日子,不能理解她的没安全感。
一开始连她多看几页书都看不过去,想方设法拉着她加入她们,宿舍里每天都是打游戏连麦或者煲电话粥的声音。
她也是因此才长期住在图书馆。
所以虽然大家友善,性情都好,能做朋友,但在志向方面几乎每次都是不欢而散。
眼花缭乱的新世界迷人眼,每天都在面对新鲜的人、新鲜的观念,但人生百态各有不同,千差万别,不是谁都能做到百分百去理解别人的不同,室友能够和谐相处已经很不容易了。
最后,室友放弃了她,叫上其他人一起去酒吧,她继续早出晚归一页又一页地看书做题。
忙碌的入夏后,只有杜子优让她印象深刻。
那天晚上,她没有等到杜子优准备好的告白,从洗手间出去后就离开了。
正好她也没带什么东西,一个装手机和钥匙的小包随身背着,所以连折返回去拿东西都不用。
出来后,她给杜子优发信息,说自己有事先回去了,随后就把他拉黑了。
但是杜子优没有死心,第二天带了很多朋友来她的宿舍楼下,摆好蜡烛鲜花,还请了一支乐队在楼下唱歌,吸引了不少人驻足观看。
可以说,是准备了一场蛮轰动的告白。
据说他在宿舍楼下等了很久。
为什么是据说。
因为她在图书馆待到了闭关才回去,那时候已经很晚了,校道上都看不见什么人。
杜子优根本坚持不到那个时候,因为他以为,她一定会不过几分钟就感动得下楼。
杜子优对她势在必得,对他这种女友无数的花花公子来说,她这种出身不好又零经验的女生是手到擒来,所以压根没对她有什么了解。
连她每天都在图书馆的习惯都不知道,硬生生在宿舍楼前造势很久,还以为她是真的狠心不愿意下楼见他。
十分钟没下来时,以为她是不好意思。
半小时没下来,以为她是闹别扭。
一个小时过去了,杜子优觉得不对,抹不开面子,叫了个认识的女生上去叫她下来。
结果人家一去,回来说她根本就不在宿舍。
一开始,杜子优还以为她是跟朋友出去玩了,奈何微信手机号都被拉黑,只能硬生生在楼下等,但是根本等不到图书馆闭关的时间。
等她抱着啃了一晚上头晕脑胀的书从图书馆出来,回到宿舍,邻里八方认识她的女生都立即涌到她宿舍来,绘声绘色跟她说着这件事。
告白的热闹大家都爱看,但主要还是因为对方是杜子优。
杜子优长相算帅,在学校里也小有名气,担任着院系学生会主.席,家里背景也好,经常见他开着跑车在校门口大摇大摆接送着女友,只是人特别花心,女朋友几个月就换,但对每任女友都很舍得花钱,化妆品包包说买就买。
总之,花花公子哥一个。
但对很多人来说,杜子优已经算是很难攀上的高富帅。杜子优搞这出告白,不少人是羡慕的,翘首盼望着,想看看到底又是谁这么好命。
结果热热闹闹搞了很久,初夏的蚊子都喂饱了,也没见到人。
据说,杜子优最后脸色特别难看,于是再也没来找她。
让花花公子哥头一回吃了瘪,在感情上落了脸,她一时间还挺出名,不少杜子优的爱慕者打听温雪宁是谁。
有人慕名来她上课的教室看她,有人在她跳舞的舞蹈室门口看她,都想看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有些是喜欢杜子优的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心高气傲,也有些是被杜子优伤害过的人,幸灾乐祸地看看是谁让杜子优吃瘪。
总之,看热闹的人不少,不过后来也不了了之。
“你猜怎么着,因为有更离谱的说法。”室友说到这事儿直乐,“说你是陆辞他妹,这下好了,更出名了,但是真没人敢惹了。”
这话一说,几个室友都在笑。
她也跟着笑。
后来终于忙完了,她给陆辞发消息:“哥,最近忙吗?”
陆辞倒是很快就回:“在摄影社。”
“哦。”
“过来吗?”
她立即回一个字,“来。”
期末考试完,大家都陆陆续续收拾着回家过暑假,忙碌又紧凑的日子暂时告一段落。
各院系考试时间安排不同,离校时间也不同,但总归是考完一科少一点人,这会儿的学校里已经没有那么多的人来人往了。
比赛材料也已经交了上去,下一步通知还没来,于是这段时间算是空闲了下来。
室友们都已经回家了,她自己翻着衣柜,找出一条室友夸过好看的裙子换上。
又对着镜子整理过一遍头发。
看着桌子上的化妆品,犹豫过要不要化个妆,最后作罢,化妆好像太刻意了,从认识他的时候就基本上都是这个样子了。
从宿舍楼下来,迎面是入夏的热。
随着灿烂的光线涌入视线,听觉也开始扩大着一声声蝉鸣,勉强能够遮掩住胸腔的跳动。
她这样一路小跑,从林荫道穿过,脚步踩着一路的碎光,没多久就到了对面小区的摄影楼前。
还是那片高大的银杏树,这个时间段的学校里人已经少了,连路过这里的人都少。
脚步静下来后,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呼吸、脉搏,每一声都能盖过听觉里的蝉鸣。
这条路,她走过很多遍,但是每一次都止步于此。
等到呼吸放平,她才慢慢走完接下来的那一段小路。
到了摄影社的门前,她迟疑着要不要敲门,会不会又像去年,碰到社里的人齐刷刷回头。
她还是拿出了手机,给陆辞发个消息,“我到了。”
等了一会儿,不算久,院子里的蝉鸣声却密密匝匝,不断地涌入耳朵。
门从里面开了。
陆辞站在她面前。
又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上次见他的时候,入夜后的风里还带着凉意,白天的光线也远不像现在这样灼烈刺眼。
已经七月了,夏天又到了。
可他好像还是那个样子,几分懒散的笑,锋利的眉眼五官,带着点对什么都不上心的散漫,身上却有着干净赤诚的少年气。
视线四目相对,却会在下一秒挪开。
他眼里带了点笑,侧身让开:“进来吧,没别人。”
她试探着往里面看了一眼,这才抬脚往里面走,两边看了一眼,问他:“大家都考完试回家了吗?”
“你不知道吗,全校的期末考试安排里,最后一天还在考试的,只有四个专业,其中包括你和我。他们早就考完走了。”
“那你在这儿是做什么?”知道没别人后,她四处看的动作也大胆了起来。
但是摄影社里窗帘都关上了,灯也没开,随着陆辞在身后把门重新关上,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她怕碰坏什么东西,脚步停了下来。
陆辞从身后经过她身边,一边回答她:“看看这学期拍的片子。”
他重新回到活动室里的椅子,前面是一块投影屏,也是此时昏暗的活动室里唯一发光的地方。
他的轮廓也被浅淡的光线映亮,叫她:“过来坐。”
她走过来的时候,陆辞已经调开投影仪。
在他的身边坐下时,投影屏已经开始放映,屏幕上出现一幕幕风景,这些景象很熟悉,明显是拍摄的校内,每天都能经过的教学楼,在光影的构图下,呈现出一种幽静的美。
她撑着脑袋看,问他:“这些是你们社里拍的照片吗?”
陆辞闻言,很轻地低笑一声:“你怎么不问是不是我拍的。”
“啊,是你拍的吗?”
“不是。”
“我也觉得不太像。”
他眉梢微抬,似有意外,但眼底有笑:“你看过我拍的?”
“看过吧,你给我拍的那张。”
昏暗的光线里,依稀听到他在身边很低的一声笑。
显然,那一张人像照片,不足以了解一个人的拍摄风格,她这样说,像是无稽之谈。
她理直气壮往下圆:“感觉,是感觉,感觉不像你拍的。”
他笑道:“感觉这么厉害。”
“当然,谁让你是我哥。”
陆辞往下调着照片,连眼尾都没动一下,显然也早就料到她会来这一出,只在她这样说之后自然接话:“我不是你哥。”
“哦。”
“我不知道怎么传出来的,我只说过一次搭边的话,我朋友还惦记着我去年那台电脑,问我到底给谁了,他们平时就不怎么着调,如果知道是女生,非得刨根问底,越说越邪门儿,所以我说给了亲戚家的妹妹。”
风景的照片翻完,再往下开始出现人物,都是学校里的一些活动现场。她问:“这些是你们去帮忙拍的照片吗?”
“嗯。”
“你们社里的人拍的?”
他笑,“不能是我拍的?”
“感觉也不太像。”
陆辞视线再次朝她看过来,昏暗的活动室里,勉强的投影屏是唯一的光源,浅淡地映进他的眼里,依稀看得见很浅的笑。
落在她身上的那一眼,在昏暗里难以辨清。
他随后说道:“那来猜猜吧,哪些是我拍的。”
“有奖竞猜吗?”
“猜对一半的话。”
“奖励是什么?”
“你想要什么。”
“没想好,等想好再说吧。”
他很轻地笑,“行。”
接下来的投影屏上,一张又一张照片放映下去,但是没有一张让她觉得是陆辞拍的,不过这些活动现场的照片也很有趣。
很多活动她没时间去看,但也耳闻过盛大,通过这一张张照片,也算是间接目睹。
再往下看,来到了她演出的那次五四节。
自己的脸出现在投影屏上,她一下就反应过来了。
她下意识就道:“那天你去了?”
问完才后悔,问得好蠢。怎么能一看到自己的照片就下意识觉得是他拍的,这些照片明明是摄影社这学期的照片,完全可以是其他人去拍的。
但是问完,居然听到他很平常地嗯了一声。
他那时候,不是跟着导师出去考察了吗。
陆辞当时跟她说过,还兑现了承诺让认识的摄影师朋友去帮她拍。
光线昏暗的活动室里,即使坐在相邻的座位上,也因为男女界限而隔着合适的距离。
投影屏的那点浅淡的光源,难以看清彼此的表情。
浮游的光线落在彼此的轮廓上,暗淡难明。
还不等她先开口问,陆辞已经平常地解释道:“临时改了,那几天发烧了,我就没跟着去,晚会那天烧退下来了,所以还是过来看看社里的拍摄怎么样,不过由于我提前请假,社里已经安排了别人,这些照片是我社长和其他人拍的。”
“这样啊。”光线昏暗,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她问:“好看吗?我练了很久。”
光线浮游的那一秒。
他回答,“好看,很漂亮。”
“以后,你会被越来越多的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