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后,白玉兰渐次开了。
单车裹进玉兰花香,穿行在夜色中,车上的少年一抹干净的白衬衫,被风吹得衣袂翻飞。
路边的服装店在放《春娇与志明》,歌声透过助听器,传进了他的耳中——
“你又有誰可以勸阻/
等待ufo縱有變數/
最普通嘅佢哋世上遍佈/
愛漫春天散落每個季節嘅消耗/
看著花瓣跌落過程撐得過衰老”*
……
盛愿放慢了骑行的速度,耳中的歌声忽明忽暗,像无序的老唱片,伴随着阵阵失真,让他想起了前几年看过的一部香港电影。
上世纪80年代的香港富贵迷人眼。
张曼玉那时才三十岁左右的年纪,活色生香,她坐在黎明的单车后座,哼唱着邓丽君风靡大陆的《甜蜜蜜》,在川流不息的九龙油尖旺区穿梭。
两个在异乡迷失的年轻人,说着同一种语言,有着同一个故乡。
他们的血液注定无法分割。
粤语,盛愿会听也会讲。
这种来自千里之外的语言,深刻的扎根进他的血脉中。
深刻的意思就是说,每当他听到粤语,记忆深处那个像紫荆花一样美丽的身影便会随之闪过。
他的妈妈洪珠仪曾是香港红舞厅的女星,半红不紫,但也无限风光灿烂了一阵子。
大街小巷摆满beyond、谭咏麟或是林子祥专辑的影像店,时而能翻到几张她的碟片。
真正令洪珠仪落入谷底的,是一位她在酒局上偶然结识的年轻企业家。
这人名叫盛云州,她那时年轻,很轻易地被他诱哄,迅速跌入了爱河,稀里糊涂怀上孩子后,才得知他在大陆已有家室。
但她天生一股子轴劲,不顾众人反对执意生下了这个孩子,从此离开红舞厅,销声匿迹。
洪珠仪没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她不愿意他姓盛,也不想和自己一样姓洪,想来她原本也是跟了干爹之后才改名换姓的。
于是,她就整天“宝宝、宝宝”的叫他。
孩子五岁的时候发了场高烧,整整烧了两天两夜,额头烫的吓人。
洪珠仪花钱大手大脚惯了,真到用钱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攒下。
她急得到处借钱,厚着脸皮去找了红舞厅的老板,低三下四恳求他借自己一点,等孩子病好立马还回去。闹翻之前他们交情不错,没想到却遭到了无情的拒绝。
在被利欲熏黑了心的人眼里,一个过气又身材走样的女星,和放久了的馊饭没什么区别。
她没放弃,抱着孩子挨家挨户的敲门。
最终,一位在内地极具声望的老企业家的孙子出手帮助了她,把孩子顺利送进了医院。
在医院里,孩子得到了悉心照顾,不幸中的万幸,这场高烧没有带走他的生命,但他却完全丧失了自主听力的能力。
为了给孩子买助听器,洪珠仪变卖了自己的所有首饰,好在她从前够虚荣,爱买这些花里胡哨又死贵的玩意儿。
然而,她却在医生口中得知,移植人工耳蜗和后续的治疗费用,加起来是助听器的十几倍。
所以,她又卖掉了房子。
零九年,香港,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人在这座寸土寸金的城市活下去已是难事,更何况还要独自抚养一个孩子。
这些年,她早已习惯忍受旁人的白眼和嘲讽,可她不愿看到自己的孩子同样遭受命运的不公,不忍心带着他一辈子活在贫穷与苦难中。
就这样,她直了一辈子的膝盖,在面对恨之入骨的老情人时弯了下来。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孩子会得到最好的教育,会快乐的长大,会变成她记忆中那个健康、乐观、永远笑得灿烂的小太阳。
而她会永远记得他。
–
时间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妈妈为什么一次都不来云川看他呢?
盛愿漫无目的地想。
是怕他怨恨她当年的离去?还是怕他已经忘了她?
如果他真的恨她,又怎么会频频想起那段往事,在他心里,香港无名无姓的时光远比他在盛家的生活幸福得多。
要是妈妈知道自己在这里过得不快乐,会不会后悔当初做了这个决定……
“奥利奥!慢点!别去扑车——”
一只没牵绳的边牧忽然从人行道旁的花坛窜出来,撒开四只爪子冲向在路上慢悠悠骑行的自行车。
盛愿被突然出现的狗吓了一跳,生怕轧到它,当即大幅度调转车头,车身顿时晃了起来。几十斤的大狗猛地往他身上一扑,连人带车瞬间结结实实的摔在了地上。
狗主人追着狗撵了一路,见它扑倒了人,登时头顶冒火,骂骂咧咧的跑到跟前。
奥利奥围着倒地不起的人嘤嘤叫唤,试图用鼻子把他顶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家这傻狗有点人来疯!”狗主人慌里慌张的扶起他,“您没事……”
他瞬间愣住。
——盛愿双眼紧闭,嘴唇的血色正一点点褪去,身上不断冒出冷汗,不一会儿就浸透了他的白衬衫。
狗主人被他的样子吓坏了,疯狂道歉的同时赶紧给120拨去电话。
片刻后,盛愿找回了一点力气,虚弱的撑起眼皮,眼前阵阵发黑,头也晕得厉害,胸口像堵着块石头,呼吸都变得十分艰难。
他抬起沾满血和土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他的助听器不见了。
那瞬间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强忍剧痛翻过身,趴在地上,用模糊的视线在路面急切的寻找着,仿佛那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狗主人手足无措,哆哆嗦嗦的问:“你在找什么?我帮你一起找吧。”
终于,他看见了静静躺在花坛旁边的助听器。
它被甩出了很远,盛愿手脚并用的爬过去,他的手和小腿摔破了,透过布料洇出大片的血迹,每一次挪动都会剐蹭到伤口,疼痛从四肢源源不断的传来。
奥利奥仿佛也知道自己闯了祸,嘤嘤的小声吭叽,跑过去叼起黑色的小零件,垂下毛茸茸的大尾巴吐到他面前。
无法停止的颤抖使他的动作变得异常困难,发麻的手指没办法蜷缩,助听器好几次从指尖滑落掉在了地上,最后还是靠狗主人帮忙才戴上的。
“能听得见吗?”狗主人紧张的问,“我再多说几句,你仔细听……”
强烈的心悸冲溃了盛愿的大脑,他无法思考,直到听见助听器中传来的声音,他才孱弱的吐出一口气,僵硬的脊背软了下来,再没有力气支撑自己的身体。
迷迷糊糊中,他感觉自己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像躺在白玉兰花蕊里,被柔软的花瓣一层层包裹住。
他闭上眼睛,闻到了泥土中雨的味道,铺天盖地的回忆瞬间将他淹没。
–
2010·香港·雨夜
他在满世界的雨声中,被妈妈塞进了一个冰冷的怀抱中。
她在哭,眼泪像极了车窗上斑驳的雨痕,所以他没看清那个女人的最后一面。
他望着向后飞逝的画面,那些妈妈牵着他走过无数次的街巷,好像勾住了记忆的线头,他离得越远走得越快,线就越扯越长,他攥在手里的线团便越来越小。
直到他两手空空。
车一路向北开。
“我媽媽呢?”
他还记得那个陌生男人用好听的声音讲着粤语,说了句能把他吓哭的话——
“不要你了。”
“那……那我以後要跟你過嗎?”
“我也不要你。”他很无情。
“呜————”
男人无视了他的哭泣,允许这个非亲非故的脏小孩儿搭顺风车,并且分给他一半的座位已是慷慨。
窗外的世界换了又换,一路上的风景,或许比普通人的半生还要精彩。
路的终点在云川。
车子在一户姓盛的有钱人门前停下。
他哭过一场,脸上挂着两道泪痕,可是小脑瓜不记仇,下车之后又屁颠颠跟在男人的身后。
门铃响了。
一群陌生的家人迎出来。
私生子的出现,彻底暴露了盛云州出轨情妇的事,使这个原本幸福的家庭几乎破碎。
时至今日,隔阂仍旧存在,无法被时间抹平。
“以後,你就叫盛願,別再說自己沒有名字了。”男人嘱咐他,总算有了点长辈的样子。
“我的名字?是你給我取的嗎?”
“不是我。”
“那是誰?”
“是王維。”
“王維是誰?”
……
那年,他六岁,来到云川的第一天,他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从此以后,他会在这座陌生城市生活十几年,再也没有回过香港。
“你要走了嗎?”
他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看着男人转身离开。
那人的背影在他矮小的视线中变得越来越模糊,最后像一滴清水落入墨中,渺渺不见。
那一刻,他幼稚的头脑意识到——从今往后的路,他要一个人走下去了。
他不知道男人的名字,不记得他的长相,也忘记了他寥寥无几的声音。
也许这世上的很多人,注定只是一期一会。
而他们只是相伴走过一小段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