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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09.有狸

    白薇趴在浴缸边缘,心跳如擂鼓。

    她在去往瓦多佛子爵书房的途中半路折返,这才赶在诺兰上楼前回到了房间。此刻,她强压着呼吸的频率,生怕诺兰听出了端倪。

    她悄悄瞅着诺兰的脸,可诺兰永远是那副不动如山的样子,半点情绪也不显露。

    “这么快就问完了吗?”白薇主动挑起话题。

    “卢克在问,我先回来了。”诺兰忽然身子前倾,靠近了白薇。

    白薇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这一退,浴缸里的泡泡和水花就打在了诺兰身上。

    “你……”白薇还没来得及问诺兰想做什么,就见诺兰伸臂拧开了热水的开关。

    “水凉了。”他说,“这样洗是要生病的。”

    白薇的心脏漏跳了半拍。下一瞬她陡然警觉起来,诺兰是不是看出什么了?但她并没有机会试探一番,诺兰在试了试水温后就退出了浴室,并绅士地拉上了浴室的门。

    水流哗哗,浴缸里的温度正在向上爬。

    白薇轻叹了一口气,身子一沉,将自己整个地浸在了温暖的水中。这一趟还算有收获,母亲留下的汉文手札以及楠木小妆奁都回到了她手中。

    白薇擦着湿发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诺兰正靠坐在沙发里和黑莓说话。他们面前的小桌子上摆着一盆水,水盆边放着一堆小珠子。看来黑莓带回了不少“眼睛”。

    然而这一人一鸟的对话却与“眼睛”无关。黑莓探头探脑地凑近诺兰,狐疑道:“诺兰,你身上这是什么味道?”

    “嗯?”诺兰正研究其中一个小珠子,并没有在意黑莓说了什么。

    黑莓左嗅嗅右嗅嗅:“是草莓!你身上有草莓的味道,好香啊!”话音未落,它又有了新发现:“为什么你身上会有泡泡?噫,泡泡也是草莓味的。”

    诺兰皱着眉头将黑莓从身上拎下来:“你是狗吗?”

    黑莓一个猛劲从诺兰的魔掌中挣脱,炮弹一样撞进了白薇怀里。

    “咦?”黑莓在白薇怀里抖了抖脑袋,“怎么你身上也有草莓的味道?”

    “你们背着我做了什么?!”

    白薇眼皮一跳,心虚地瞥了诺兰一眼。

    这一眼落在黑莓眼里,更加坐实了它的猜测。它大声控诉:“你们背着我吃草莓了是不是?!诺兰,过分了啊!”

    白薇心下一定,将黑莓捧到眼前:“你这小小一只鸟,脾气倒大得很。别人家的鸟都吃虫子,你吃什么草莓呀?”

    “你说谁是鸟?!”黑莓的胸腔鼓成了一个绒绒球,“我才不是鸟,我可是堂堂……”

    诺兰轻咳了一声:“你快要把它捏坏了。”

    “哦。”白薇闻言松了松手。黑莓被这一打岔,瞬间把后头的话咽了下去。

    “你说你不是鸟,那你是什么?”白薇凑近黑莓问。

    “说了你也不懂。”黑莓挣脱开来,扑扇着翅膀飞到诺兰膝上,“哎呀你这个女人好讨厌。”

    白薇也不生气,笑眯眯地看着在诺兰腿上气得跳脚的鹦鹉:“你这只小鸟真可爱。”

    黑莓腿一蹬,摔在诺兰腿上,没了声音。

    诺兰戳了戳黑莓的肚子,惊异道:“黑莓,你在害羞吗?”

    虎皮鹦鹉突然炸开了羽毛:“你们这些人类实在太讨厌了!”

    “真难得。”诺兰看向白薇,“它很喜欢你。”

    “胡说!我才不喜欢那个臭女人!”

    “看,它脸红了。”诺兰毫不留情地拆台。

    “诺兰!”黑莓忿忿道,“我再也不给你找‘眼睛’了!”

    诺兰当即举手投降:“我的错,你说得都对。”

    白薇走过来看了看桌上的小珠子:“这么多‘眼睛’,你们都要看完吗?”

    诺兰点了点头:“是的,得尽快看完,这样才好找出答案。你如果觉得无聊,可以干些别的。”

    白薇并不知诺兰想要靠这些‘眼睛’找出什么样的答案,她也不关心,遂趿着拖鞋,回到了床上。

    她在床上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后,抬眸看了看房间另一头的诺兰。他和黑莓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水中的幻像,没有留意这边的动静。

    白薇定了定神,拿出了那本汉文手札。

    手札有些年岁了,纸张又脆又黄。白薇翻开了第一页,上头有一段用正楷写的小字:

    “东国有狸,生于夏茵。

    狸分三族:白老,泼渊,梅花豹。

    白老其族,百年一地藏。

    地藏有九命,游走黄泉道。”

    白薇抚过纸上的每一个小字,耳畔仿佛响起母亲温和的声音:

    “很久很久以前,万物初生,夏茵的土地上有了狸族。他们的外形、饮食起居与人族无异,大部分族人可以在人形与猫形间随意切换。早年各族兴盛,狸族曾与人族夹杂而居,后阖族隐遁于山林。

    “狸族往下有四条支系,分别是白老、泼渊、梅花豹和滚地锦。滚地锦灭族后,狸以三族为大。其中有一族名叫白老,白老族人以毛发纯白为贵,每百来年会有一位地藏降生。这白老族里的地藏啊,有九条命……”

    那时候白薇年纪尚小,以为这只是东国的山野传说。现在想来,母亲说过的许多话、做过的许多事,其实都另有深意。

    从白薇有记忆起,每天大部分时间就是待在阁楼里接受母亲的教导。母亲不让她与多伦的贵族小姐们一起学礼仪,而是自己手把手地教。汉文古语、经史子集、琴棋书画,东国闺秀该有的,母亲一样一样教给了她,甚至经世策论、商贾之道和药石医理也有涉猎。此外便是每日不变的睡前故事:夏茵狸族纪事。

    “你是东国人。”母亲时时耳提面命,“你是要回到夏茵去的。”

    这样的陪伴在路易出生后也没有改变。

    路易一出生就被送到了乳母处,母亲并未前去探看。在接下来的七年里,路易见到母亲的次数屈指可数。白薇曾偷偷跑去看过她的小弟弟。小小的男孩子有一头棕色的卷发和浅蓝色的眼睛,他自己一个人坐在毯子上拍着小皮球。

    白薇跪坐在他身边,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路易,我是姐姐。”

    小娃娃抬头看她,裂嘴笑出了一个口水泡泡。

    白薇曾问母亲,为何不多陪陪小路易。母亲答:“时间不够了。”那时候白薇不明白为何时间不够,直到十二岁那年母亲去世。

    临终前母亲对她说:“对不起,还有很多东西没有教给你。”

    白薇流着泪,不知所措。她不明白母亲为何要道歉。

    “还记得我给你讲的那些狸族传说吗?”母亲问。

    白薇拼命点头:“记得的。”

    “不是所有拥有地藏相的婴儿都能成为地藏。”母亲望着窗外开败的梧桐花,“要想转化为地藏,必须迈过死亡这道坎。只有经历过一次非自然死亡,才知道自己是不是地藏。有的人看着像地藏,死了一次却再也没有活过来;有的人是真地藏,无灾无病寿终正寝,终其一生也不知道自己就是那个真地藏。”

    母亲温柔地看着白薇:“我希望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

    十二岁的白薇懵懵懂懂,并没有听明白。那时候的她难过极了,在这陌生的国度里,她最亲的人要离开她了。

    最后,母亲摸了摸她的头:“别哭了,其实呀我不是你的母亲。你的母亲是一个很好的人,可惜她比我还要短命。”

    梧桐花落了地,莲夫人停了呼吸。

    她留给白薇两样东西,一本汉文手札,一方楠木小妆奁。她不曾与路易道别,也不曾给他留下任何东西。

    “喂,你个小丫头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呢?”黑莓扑棱着翅膀跳到了白薇的被子上。

    “咦?”黑莓惊讶地凑近她,“你怎么哭了?”

    白薇合上手札:“你看错了。”她扭头看向窗外,迅速擦了擦脸颊,这才转回头来。

    黑莓好奇地看着手札封面上的字:“这是哪里的字,怎么奇奇怪怪的看不明白?”

    白薇轻轻地笑了:“你这小鸟,竟然还识字。”

    黑莓炸毛:“说了我不是鸟!”

    白薇转头,见诺兰正悠闲地倚在沙发里,长腿交叠,目光温和。

    他撞见她望来的目光,于是无辜地摊了摊手:“我们把这些‘眼睛’都看完了,黑莓现在很无聊。如果你嫌它吵,窗子就在你手边,你可以把它丢出去。”

    “诺兰?!”黑莓悲愤极了,“诺兰你没有心!”

    白薇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

    会客室里,卢克结束了对路易的问话。

    “我可以走了吗?”少年有些拘谨。

    卢克点点头:“回去吧,如果你想起什么重要的线索,请告诉我。这是我的地址。”说罢给了路易一张写着警署地址和他私人住址的条子。

    路易收起了条子:“好的。”

    少年走出会客室后,独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打开房门,快步向床走去。他的心脏怦怦直跳,手心隐隐冒出汗来。他一把抓起枕头,往下一看,枕头下的手札不见了。

    心脏跳得更快了,有什么东西从胸腔底部涌了上来,滚烫而灼人。

    路易滑落在地,捂住脸笑了起来。他咧着嘴,仿佛要将这些日子里的烦闷一倾而光。

    笑着笑着,泪水从他的指缝里漏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