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北境之主(下)
北境边防军大营, 穆谦一身常服高居主位,下首坐着李守和容修,两人正看着并州州府送来的安民章程。
“几日功夫, 就出了这么点东西。”容修看过后, 不屑地把公文放在手边的案上, “别的东西没瞧见, 我只瞧见钱了!要是先生在, 哪用这群草包。”
“恼什么,打回去让他们砍预算就是了。”穆谦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面上丝毫不见愠色,“不过,这钱的问题,咱们真得好好合计合计。上次安利贞虽然藏着话, 但并州府库没钱是真的。”
穆谦这话说得笃定, 不为旁的, 这三州的府库, 他早就让王府的几个亲卫, 偷偷潜入摸排过了。
“上次南境来函,要买狼牙拍, 因着坐地起价, 买卖没成, 要是能把这条路重新搭起来, 北境边防军倒是能有些进项。”李守拿起容修丢在一旁的公文, 又仔细看了一遍,摇了摇头, 面上尽是为难,“但也绝无这安民之策上要得几十万两之数。”
眼下没外人, 穆谦怎么舒服怎么坐,整个人斜倚在主座上,右手食指一下一下敲着扶手,若有所思道:“上次南境那边开价多少来着?”
李守将前事在脑中过了一遍,“起先跟南蛮搭界的那四个州出价一千两每架,其他两州出价八百两,后来咱们军粮告急,他们趁火打劫,六州商量好,把价压到了五百两。”
穆谦把手肘靠在扶手上,以手抵着下颌,眉头紧锁思索半晌,开口吩咐道:
“函告诸州,狼牙拍一千五百两每架,百架起定,有意者先付一半定金。”
“一下子加这么多,能成么?”容修有些担忧,“毕竟西境已经有狼牙拍的图纸了,万一西境压价来卖,咱们岂不是一笔买卖都做不成?”
容修所虑亦是李守所想,不禁用忧虑的眼神看向穆谦。
“西境不会压价。”穆谦从座位上站起来,在大帐中踱了几步才道:
“现下,本王与郭晔两个寡头拥有对狼牙拍的定价权,南境那边只能选择买或者不买。南境富庶,西境贫瘠,有这么个生财之道,郭晔凭什么压价。说不定,他巴不得乘着本王的东风,敲南境一笔。”
李守觉得穆谦言之有理,面色渐渐缓和,又道:“要不,还是劳烦殿下跟大帅通个气,别回头咱两家因着价格起了龃龉,再伤了和气。”
穆谦点了点头,当即修书一封,给了李守,“拿八百里加急送西境,狼牙拍的函你们拟一份,等收到大帅回函,咱们就发。”
穆谦所料果然没错,郭晔十分赞成高价出售狼牙拍,只不过郭晔比穆谦心更大,将每架狼牙拍价格提到了两千两!
穆谦看到回函,不禁被这数字吓得牙疼,“这厮怎么比本王还黑!”
两千两的单价也吓着了李守,哆哆嗦嗦跟穆谦打着商量,“殿下,咱们要不再回个函跟大帅商量商量?”
“商量啥?听大帅的,两千两,一个子儿都不能少!”穆谦当即拍板,“南境那群肥羊,不宰白不宰!”
郭晔回函还道,西境得了狼牙拍图纸一事并未告知诸州,让北境可以将全数订单全揽下来,北境有产能的,只管自己生产,若订单太大,北境吃不下,可以将多余的分给西境。
李守听了穆谦的话,又看了一遍郭晔的回函,忍不住吞了一下口水,“百架狼牙拍便是二十万两,成本不过五六万两,这么大的利,郭大帅竟然都让给咱们了?可真阔气!”
穆谦托着腮,想着出京前一日成祯帝对西境忌惮的模样,觉得牙更疼了,怅然接了一句,“老李啊,你说要把北境建设成西境那样,虽然穷了点,但兵强马壮,还能自给自足,得花多少钱?”
这题李守会!
“购置军备、修整道路、开荒屯粮、周济百姓,这一桩桩加下来,没有上千万两,也得七八百万两。”
穆谦听了,从主座上站起来,一边踱步一边念叨,“西境地广人稀,面积比起北境要小,那西境走到如今这地步,至少也得有个三五百万两。西境哪来的钱?莫非郭晔把西境的世家都洗劫了?”
“这哪儿能啊!”李守当即笑了起来,“要郭大帅真干这种事,西境世家早反了,哪能像现在这么拥护他。不过,我听说,当初每个世家都曾多多少少拿了几万两出来的。”
穆谦皱着眉头,下意识拿手指瞧着下巴,“那顶多也才几十万两,剩下的钱哪儿来的。另外老李,你这数怎么算的,真能用这么多?”
李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继而略显失落道:“这是从前黎先生在时,咱们扯闲篇,闹着先生给做得预算。”
“竟是他算的?”穆谦的欣喜之情僵在了脸上,垂下眼皮将眸子里的不耐尽数掩盖。
李守并未察觉穆谦的异样,笃定地点了点头,“黎先生说虽是一时兴起,但那钱数应该大差不差,我一听就把他当时的手稿存下来了,殿下要看么?”
穆谦心道,黎至清果真大才,奈何心冷心冷意,像石头一般根本捂不热!或许,这样的人才是天生的政客,心狠手辣,又懂得趋利避害!
穆谦不愿提那个让他伤心的人,只不动声色道:“不急,你且先看着,回头得空咱们再一起商量。先把狼牙拍的函发了去。”
“好。”李守应了一声,正准备起身。
“差个人,去查查郭晔的底细。”穆谦总觉得哪里缺了一环,“本王记得他仿佛出身草莽,他在西境起家,这家底到底是哪儿来的?”
穆谦所虑,亦是李守所惑,李守当即领命出了大帐。
帐内徒留穆谦一人,他望着空荡荡的营帐,想着从前得闲,与黎至清在帐中对弈的画面,又觉得心口那道伤疤在隐隐作痛。
穆谦强压下思绪,迫使自己不去想那个让自己又爱又恨的人,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当前北境的局势上来,奈何越想逃避,脑中那人的影像越发清晰,有他在回廊下踏月而来,有他们在荒野上策马狂奔,有烟花下他莞尔一笑,也有他手执利刃眼神决绝。
京畿,左司谏府。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与晋王过从甚密的左司谏被晋王所弃的传言甚嚣尘上,一向清净的司谏府突然收到了两张帖子。
一张出自谢淳之手,邀黎至清湘满楼听曲,并说要介绍家中兄弟给黎至清认识,黎至清怕是秦王相邀,心中抗拒,又不好得罪,思来想后,决定以退为进,回函自揭其短:黎某形容有损,不宜面客。
话说到这个份上,谢淳也不好勉强,只得替他婉拒了穆诣。
另一张出自肖瑜之手,邀黎至清红叶寺小酌,并暗示将有贵客同往。黎至清心领神会,明白肖瑜所言贵客乃是太子,对待肖瑜,黎至清顾虑少很多,直接回帖一封,上书:黎某不饮酒。
自打黎晗登门,黎至清便再也不肯见肖瑜,看到回函上的几个字,肖瑜也只能苦笑作罢。
黎至清本以为能过两天清净日子,没想到第三封信被老管家送进了书房。
看着递到眼前的信封,黎至清再好的修养也有些绷不住了,语气略带惆怅,“怎又来一封?”
黎至清素日里少言寡语,这些日子,又意识到自己曾经错得离谱,一直心中郁结,整理日郁郁寡欢。
管家老马念着他年纪小,一方面把他当东家敬着,一方面也把他当自家孩子疼,难得听他抱怨,慈祥地笑起来,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了点宠溺:
“方才有个官差模样打扮的人,放下信就走了,没说要回,想来不打紧,你得空就多歇会儿,别那么累,都瘦了。”
“不累。”黎至清看着老马关切的脸庞,不想让老人担心,扯了扯嘴角,微微一笑,算作安慰,然后自顾拆开了信封。
老马看着黎至清那苦涩的笑容,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首先被抽出来的是一张带着血渍的药方,待黎至清看清药方内容,眼睛一亮,阴霾了几个月的脸终于放晴,整个人像个得到礼物急于与他人分享喜悦的幼童一般,面带喜色看向老管家,“马叔,你看,是药方!”
“好,好!”老马虽然不知道黎至清在高兴些什么,但是难得见黎至清这般欣喜,也知道他身体不好,只当是得了什么好方子,也替他欢喜着。
接着,黎至清又从信封中掏出一张信纸,展开后,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然后忍不住猛咳起来。
“诶诶,这是怎么了?”老马一见黎至清这幅模样,整个人慌了神,“我去给你倒杯水。”
老马说着,着急忙慌地跛着腿向书房外走去。
黎至清瞧了一眼老马远去的背影,强压住喉头的腥甜,再次把那张信纸放在眼前。
几个熟悉的字深深刺痛了他的眼,更刺痛了他的心:
“人生若难如初见,只愿萍水不相逢!”
第162章 求不得
“只愿萍水未相逢, 呵呵——”黎至清独自坐在案前,嗤笑起来,“萍水未相逢——哈哈哈哈哈——”
黎至清一边笑一边剧烈咳嗽着, 老马在屋外听到动静, 一点也不敢耽搁, 取了水和药, 挪动着那双并不怎么灵光的腿脚, 快步进了书房,走到黎至清跟前, 抚着他后背替他顺气。
“马叔,他说他希望从未认识我。”黎至清扬起脸,在这个悉心照料了他许久的老人面前,难得露出了脆弱的一面, 虽然面上还带着笑, 但眸子已经蒙上了一层水雾, “他从前不是这么说的。”
老马不知道黎至清说的是谁, 但见他眼眸里难掩失落和难过, 想到黎至清近日来破了相,以为是有姑娘因此变了心, 赶紧安慰道:
“不打紧, 不打紧, 公子这么好的人, 是那姑娘没福分。晋王殿下待你这般好, 又是个古道热肠的大好人,虽然他离开京畿了, 但人脉肯定还在,赶明儿托他再给你寻个好姑娘。”
“是啊, 他待我这般好,我却伤了他——”黎至清喃喃一句,脸上那点笑意也僵在了嘴角,连一个外人都瞧出来穆谦待自己的情分,也瞧出他是个本性纯良的好人,可自己却骄矜自负冤枉了他,还刺了他一刀,他要恩断义绝,也是自己活该。
想到此处,黎至清又猛咳起来。
老马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无措地拿着装药的小瓷瓶和水杯,满眼担忧地瞧着他。
黎至清余光瞥见那小瓷瓶,直接从老马手中接过,揭开封口往外倒,手上力道没控制好,一下子竟倒出来五颗。黎至清盯着那药看了半晌,直接一口都吞了下去,这可吓坏了老马。
“往日里都是吃一个,难受得紧了才吃两个,今日怎么吃了那么多?”
黎至清被被五颗药噎得难受,拿过水杯,自虐般猛灌了好几口水,拿微微湿润的眼瞧着老马,“马叔,我今日就难受得紧,您就别念我了。”
上次黎至清回到左司谏府时,额头上、手上、袖口和胸前都是血,整个人如同丢了魂一般被禁军搀扶着,着实吓坏了老马。后来黎至清足足在榻上养了几日,脸上才有了血色,后来又因着身体抱养,时不时会呕血。这些被老马看在眼里,一直都知道他被病痛折磨得不轻,但听他将难受宣之于口,这还是第一次。
老马有些心疼,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犹豫再三,伸出满是老茧的手,在黎至清脑后摸了摸,“好,好,不念了,忘了她吧。”
黎至清嘴巴一瘪,眼睑垂了下去,摇了摇头。
这样的黎至清让老马心里更不是滋味了,“你就这么喜欢她?这姑娘到底哪里好啊?”
黎至清紧紧抿着唇,思索半晌,抬头对上老马关切的双眼,认真道:
“不知道喜不喜欢,我只知道,这些日子,脑子里全是他,巴不得想打听他的消息,又怕知道他过得不好。”
黎至清说着,又把头低了下去,“当时,知道他可能死的那一刻,我觉得天都要塌了——”
老马这话听得糊涂,他不明白黎至清喜欢的人到底是抛弃他了,还是死了,刚想再劝,就听黎至清恹恹的开口了:
“马叔,没事了,您忙去吧。”
“诶,诶。”黎至清的日子过得简单,再加上府里又来了一个勤快又眼里有活的狗娃,老马平日里也没什么要忙的,听他这样说,也知道他想静一静,只得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翌日,左司谏府又有人登门造访。黎至清看到名帖,实在想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得将人请到了正厅。
穆谚入座后,将黎至清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见人身形单薄,面容憔悴,额头正中央还多了一块榆钱大小的伤疤,忍不住变了脸色。
“不过半年不见,先生怎么憔悴成这样?还是因着夹在太子和秦王之间两头为难?”
相较于黎至清,冀州就藩的穆谚整个人容光焕发,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显然日子过得甚是滋润。
黎至清不想对自己现在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多说什么,只道:
“世子殿下如今说话这般直白,也不怕给令尊招来祸患。”
穆谚如今不问朝堂事,赵王府紧着他那个庶出大哥去出风头,他则躲在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养儿女,好不快活,自然也不在乎这些口舌是非。
“本世子说错了吗?太子和秦王那里,本世子可回京后可都挨个见过了,虽然两人嘴上没明说,可都念着你在北境的功劳和把穆谦扶起来的能力,巴不得想将你揽入麾下,怎么,这些日子他们没招揽你?”
黎至清面上淡淡的,“殿下谬赞了,晋王殿下有今日成就,全仰赖他才能卓绝,与黎某无甚关系。”
穆谚听了这话,面上尽是嫌弃之色,往椅背上大大咧咧一靠,撇了撇嘴道:
“先生,咱们都是一起从北境回来的,本世子还跟着你读了许久的书,这场面话就不必说了吧!本世子是跟穆谦和穆诀一起长大的,大家几斤几两谁不知道啊。”
黎至清低头,穆谦到底几斤几两,他还真没瞧清楚。
“不过,话说回来,你与其夹在太子和秦王之间左右为难,怎么不跟穆谦去北境呢?那里虽然艰苦些,可比留在京畿蹚浑水要强多了。而且,虽然本世子跟穆谦不对付,但平心而论,太子和秦王都没穆谦厚道。”
更何况,他还对你有意,肯定能好好待你。
黎至清前些日子陷入了自己的固定思维里,不能说被人摆了一道,只怨自己没脑子!他不愿接这话,只把问题抛回给穆谚。
“好端端的,殿下怎么回京了?”
“还不是为着今上的万寿节,我家老爷子一早就写了信催着让回京,你说满打满算还有两个月,着什么急!”有赵王在京畿周旋,穆谚回不回京根本无伤大雅,他对此事也满不在乎,只就着这话,又接了一句:“说起来,万寿节穆谦也得回京,不过他离得远,估摸着得卡着日子了。”
黎至清闻言一怔,他要回来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不知是喜是忧。
自打穆谚进门,黎至清面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北境路途遥远,是要耽搁些日子的。”
“看你这样子,还是盼着他回来的,你当初为何不跟他去北境呢?”穆谚没打算放过黎至清,他心里不明白,明明这俩人配合如此默契,怎的就分道扬镳了?
“自然是京畿还有差事未了。”黎至清是个能藏住话的,通敌之事他已然查得七七八八,虽然赵王一支并未牵扯其中,黎至清并不想多生事端,而且他还有许多细节没想明白。
黎至清转头打量了一眼穆谚,抱着一试之心道:“正巧殿下登门,黎某偶然间得了一物,殿下可否帮忙赏鉴一下?”
古玩奇珍是穆谦这帮纨绔从前常玩的,经手的宝贝不计其数,鉴赏一两件玩物自然不在话下,穆谚当即应下来:“愿意一试。”
黎至清起身进入内室,取了先时在清虚观黎梨送来的锦盒交到穆谚手上。
穆谚打开一看,竟是一刻白釉透青的珠子,拖着下巴瞧了半晌,才略显疑惑道:
“这种白釉珠子不算是什么稀罕物,唯一点睛之笔乃是上头的青,别有一番韵味。怎么这青瞧着既不是釉上彩也不是釉下彩,倒像是窑里温度没控好,把胚烧裂了。不过……”
黎至清蹙着眉,“不过什么?”
穆谚又打量了一番,略显迟疑道:“怎的瞧着有点眼熟呢!”
“眼熟?”黎至清眼睛一亮,“殿下见过?”
穆谚把珠子放回锦盒中,古怪地瞧了黎至清一眼,“见过,先生该不是被穆谦这小子给戏耍了吧,拿个残次品来糊弄你。”
黎至清不明所以,“这话从何说起?”
“这玩意不是穆谦的吗?他那小跟班的荷包上挂了一个,本世子记得,大约就是这个模样。”
“真是他的?”黎至清有些疑惑了,怎么兜兜转转又到了穆谦身上?明明通敌之人不是穆谦!
穆谚又把盒子拿过来,仔细瞧了瞧,“本世子瞧着像,再加上穆谦那厮本身就喜欢烧瓷,能整个这玩意出来不稀奇。诶,本世子怎么记得,在穆诀府里也瞧见过,啊!对,见过!就是这个!只是上次栓了根红线!”
“康王殿下?”黎至清登时站了起来,忙问道:“世子殿下没记错?”
穆谚挠了挠头,“应该错不了!”
“世子怎的如此笃定?”黎至清满脸狐疑盯着穆谚。
穆谚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哎呀,四五年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本世子只记得当时珠子就在穆诀书桌上放着,上头还挂了条红绳,本世子以为是哪个姑娘送他的,还跟他吵了一架。”
穆谚后面的话,黎至清已经听不进去了,等送走了穆谚,黎至清陷入沉思。此事与康王有关是板上钉钉之事,那穆谦在里面到底扮演了个什么角色?
黎至清踌躇半晌,最后修书一封,连带着珠子发往了西境。
第163章 橄榄枝
先时, 黎至清听了穆谦的话,并未着急对西府下手,在将东府翻了个底朝天后, 黎至清还是到了西府, 果然如穆谦所言, 西府上上下下或多或少都有些瑕疵, 但是底子却是干净的, 在忠心一事上挑不出任何瑕疵。
黎至清不信邪,又耐着性子查了月余, 除了世家弄权、官商勾结、朝堂倾轧之类的龌龊事越翻越多外,通敌之事分毫不涉及。黎至清这才肯作罢。
从枢密院出来时,天色已晚,黎至清没有乘坐马车, 而是一个人徒步在月下走着, 一边走一边将前前后后的线索串联起来。
祯盈十四年, 胡旗南侵之战, 除了肖珏的左路军由其力排众议, 力压京畿作战指令外,中路军和右路军都一定程度受到了京畿东西两府的影响。
每每枢密院发出一条指令, 政事堂不日便有一条相佐的指令传出, 放在当时, 两府争权, 互相掣肘不足为奇, 是以若不明就里,很难想到有人通敌, 只以为是朝廷内斗。
黎至清想到此处,忍不住叹息一声, 胡旗人这是把大成的官场都摸透了!
正惆怅着,突然眼前被四个侍卫模样的人拦住了去路,为首的手执一柄长剑,抱拳施了一礼才道:
“黎左司谏有礼,我家主人邀您过府一叙,还望左司谏赏脸。”
黎至清现下孤身一人,又手无缚鸡之力,显然不是眼前四人的对手,他深谙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明白此刻若不答应,恐怕对方就要先礼后兵了,只得点头应了下来。
黎至清上了一辆马车,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处别苑前才停下。黎至清下车后略作打量,原来马车已经出了内城,现下到了城郊。
四个侍卫押着黎至清穿过长长的回廊,走了许久才走到一幢书斋前,书斋内已经点了灯,黄色的光从透过窗户纸映出来。四人停下脚步,示意黎至清自行入内。
黎至清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原则,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竟然是秦王穆诣,因着灯火柔和,此时的穆诣看起来并没有平日里那般咄咄逼人。
黎至清见到穆诣,施施然一礼,不卑不亢道:“原来是秦王殿下,此时召见,不知有何吩咐?”
穆诣为人处世比起穆诚和穆谦都要圆滑老练,那日在馆驿端亲王架子,一来为着穆谦抢了他迎接使臣的差事,他要出口恶气,再者就是为着在女人面前撑面子。如今,他有心招揽黎至清,也有意与他合作,再有架子也不会端出来,面上挂上一幅礼贤下士的谦虚模样,笑道:
“左司谏事繁,本王请了几次都请不动,只能出此下策,还望左司谏莫要生气。本王以茶代酒,给左司谏陪个不是。”
穆诣说着,端起了桌上的茶盏,对着黎至清举了起来。
黎至清没想到穆诣变脸如此之快,赶忙侧身不受他的礼,蹙眉拒绝道:“殿下言重,黎某愧不敢当,有话还是直言吧。”
“左司谏不妨坐下听本王慢慢说。”穆诣深谙分寸,知道再惺惺作态就显得假了,索性把茶盏往案上一放,对着黎至清伸臂示意他坐,然后自行落座,进入正题。
“这些日子,左司谏以查贪腐为名出入东西两府,想来是查到不少东西的。本王这里也有些消息,想跟左司谏互通有无。”
黎至清知道,这次贪腐查得未免太久了些,时日远超往年例行查问,不被外人揣度是不可能的,现下他不知穆诣知道了多少,只不动声色地就坐,不冷不热道:
“愿闻其详。”
穆诣听谢淳和禁军中的门生讲了黎至清的事迹,早就有心招揽,赶上穆谦不在京畿,穆诣觉得恰逢其时,又得知黎至清在查通敌之事,更想就此大做文章,才将人强行“请”来。
有着明确的目的,穆诣并不想跟黎至清打太极,直接切入正题:“左司谏才能卓绝,想来不会在司谏之位上久待,总唤你左司谏未免生疏,听闻老六都直接喊你至清,本王瞧着你尚未弱冠,应当无字,本王也托大一回,学一学老六。至清,不妨猜一猜,为何在宗法昭穆严苛、嫡庶尊卑有序的大成,本王能够得到不少人支持,还能与太子一较高下。”
穆诣的问题黎至清从前并非没想过,大成立朝以来,嫡庶有序尊卑分明,特别是皇室,只有嫡长子才可获封太子。太子在位期间,若无过分失德导致被废黜,其他庶出皇子绝无一争之力,纵使是同为京畿四大世家的嫡出贵女所生也无济于事。是以,其他皇子纵使有心相争,也不会大费周章,大多敛才收性,有能者如赵王,辅弼君主,无能者如睿王,混沌度日。
唯独到了成祯帝一朝,穆诣以秦王之尊与太子分庭抗礼,虽然众世家明面上恪守着百年来的传统,支持太子,但隐隐有向穆诣倒戈的态势。甚至穆谦因着北境军功,后来居上,在朝廷中站稳脚跟,也抢了太子不少风头,这在大成历代都是罕见的。
黎至清没想到穆诣如此直白,将此事摆在台面上,更将野心宣之于口,震惊的同时也在心中反复思量。黎至清平素话不多,遇事更喜欢模棱两可地打太极,只有到了极为信任或他极想提点的人面前,才肯明言一二。面对穆诣,黎至清无法像对穆谦那般坦白,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又咽回腹中,只面上恭敬地敷衍道:
“自然是因为殿下才能卓绝,高贵威严,举世无双,天下有才之士怀殿下之德,畏殿下之威,故愿投身殿下麾下,以供驱策。”
穆诣听了这话,虽然嘴角仍带着笑意,但眉头已经忍不住皱了起来,“啧啧,你这才去政事堂几日,可把这官腔学明白了。本王之所以不乐意管政事堂,就是因为这群人说话绕来绕去。你平日里跟老六也这么说话么?”
黎至清虽然脸上维持着一副云淡风轻的君子之风,但忍不住腹诽道,这穆诣果然跟穆谦是亲兄弟,怎么都这般自来熟?皇家子弟都这么不矜持么?
一想到穆谦,黎至清眼里的光瞬间熄灭了,轻垂下眼睑,将身子微微靠在椅背上,不再言语。
穆诣本意打趣一句,没想到说完后竟然莫名在黎至清身上看到了一股颓丧,方才他进门时还没有。穆诣不明所以,只当是他奔波一日,累了的缘故,索性直言:
“至清不愿与本王交心,本王也不怪你。本王索性先拿出点诚意,想来枢密院上上下下你已经查过一遍,虽然里外官员难免德性有亏,但大节上绝不含糊,本王没说错吧?”
黎至清见穆诣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再顾左右而言他未免矫情,更何况他现在只查到六部,东府再往上那些堂官是否清白,他的确需要借力,不过他与穆诣初次交锋,怕再像上次被肖瑜有意引导那样掉到坑里,故而留了个心眼,蹙眉道:
“殿下所指的大节是?”
“跟你说话可真累!”穆诣抱怨一句,然后自顾笑了起来,“比如通敌卖国!”
黎至清了然,“殿下所言不虚,枢密院虽算不得清白衙门,也做过些蠹国害民之事,但与外敌暗通款曲坏我大成根基之事,是没有的。”
穆诣被“不算清白衙门”、“蠹国害民”这些词气得脑仁疼,虽然这是实情,但没想到黎至清直白起来比打太极更气人!
“你说话就不能客气点吗!老六跟你相处这么久,没给你气出个病来,也是难得!本王告诉你,枢密院之所以干干净净,是因为本王决不许节制的衙门有人通敌!”
听了前半句,黎至清忍不住腹诽:嫌含蓄的是你,嫌直白的也是你,如此善变,难不成就是《百草纲目》里所说的脑残无药可医!
听到后半句,黎至清自动忽视穆诣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言论,一下子抓住重点,朝中有人通敌之事,穆诣早就知晓!
“殿下如何得知朝中有人通敌?”
穆诣得意一笑,“因为祯盈十二年,胡旗人选中的人是本王,开出了让人难以拒绝的条件!”
黎至清闻言一怔,“难以拒绝的条件”恐怕就是大成的帝位了!
“那殿下当时怎么没答应?”这帝位不正是你想要的么?黎至清说完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你当本王傻么?”穆诣说着从几案后绕了出来,踱了几步,娓娓道来:“本王以为胡旗人就此罢手,毕竟除了本王的母妃,其他后妃都出身诸州,没资格做皇后。不过本王很快发现了不对劲,大成与胡旗乃是世仇,朝堂上竟然渐渐有了主和的声音!直到祯盈十四年,胡旗南侵之战,东府处处与本王掣肘,乃至危及前方战事,本王才笃定,当年胡旗人游说本王不成,转而选择了旁人,而且还成了。”
黎至清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桩旧事在,“那殿下可有继续查下去?”
第164章 橄榄枝(下)
穆诣未置可否, 他与黎至清不是同路人,关心的自然不同,只笑着反问道:
“查与不查, 关系大么?更何况, 就算不查, 此事便无人知晓么?”
“与敌方暗通款曲, 危害大成基业, 此等蛀虫不除,战事频发, 最终受苦的都是百姓!”黎至清见穆诣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心头大为光火,“在殿下眼中,此事难道不值一查?那些通敌卖国之徒难道不该被问罪?”
“仅仅将人惩处, 不过是抓出几个因利变节之徒罢了, 此事在本王看来, 还能发挥更大的作用。”穆诣不理会黎至清的愤慨, 慢条斯理地用一副过来人的口气, 试图与黎至清拉近关系。
“至清啊,你的洞察力的确惊人, 不过去了一趟北境, 几个月功夫就能洞悉朝中有人变节, 这实属难得。不过, 你也不能自恃才情而瞧低了京畿的世家们, 就算他们一年半载不能察觉,但有个三年五载, 早就寻摸出不对味了。”
脑中灵光一闪,方才一进门时穆诣问的那个问题, 黎至清终于想明白了!
穆诣之所以能够与太子分庭抗礼,是因为他早就洞悉朝中有人通敌,至于胡旗买通的是谁,他不在乎,他只要让那些早就嗅到不对劲的世家们以为是太子,这就够了!
虽然大成世家林立,各自为政,相互倾轧,但绝大多数世家都有默契:兄弟阋墙,外御其侮!有了这样的默契,若接受了太子通敌的暗示,那倒向秦王,就能理解了。而且,新帝登位,正是世家洗牌的好机会,谁都想争一分从龙之功!
“所以,殿下一招顺水推舟,才有了今日两分天下的局面!”黎至清想明白这一点,也大概猜到了穆诣大费周折将自己押来的目的。
穆诣听罢,笑道:“也不能这么说,林家站在太子一边,谢家支持本王,容家持中,肖相态度晦暗,但到底还是依着宗法昭穆,偏帮太子一些。关键是,世家还有个宰辅之才肖若素,一直坚定地站在太子背后。如此说来,本王还是稍逊这嫡出的一筹。”
“殿下自谦了。”黎至清不咸不淡地接了一句。
穆诣不管黎至清话里的嘲讽,面上皆是一副认真之色,“至清能在几个月的功夫,将老六捧上一军主帅之位,还能平定胡旗之患,才能不在肖若素之下。朝后对策,连父皇都对你赞不绝口,若得至清相助,想来本王就真能与太子两分天下了。”
“本王知你志存高远,又与老六私交甚笃,让你转投他处,你定然为难,不过他既有心远遁北境,不掺和京畿这趟浑水了,你漂泊在京,孤身一人,注定壮志难酬,不妨考虑一下本王,本王能给你的不比老六少。”
黎至清未置可否。
穆诣打量了一下黎至清的神色,更进一步,“近日,关于你出身的谣言甚嚣尘上,本王不跟你卖关子,你的底细,本王已经查得一清二楚。不过本王不是沽名钓誉之辈,也坚信英雄不问出处,只要你投入本王麾下,本王向你保证,给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出身,以后关于登州那封檄文,不会有人敢提半个字。”
黎至清面色有所松动,仍沉默不语。
穆诣取了茶壶,走到黎至清跟前,亲自为他斟了一杯茶,“本王有心改革吏治,整肃世家,革除贪墨,不瞒你说,当年郁相的主张,也是本王想做的,奈何本王囿于身份,束手束脚罢了。本王羡慕太子身边有一个肖若素,不过本王相信,你与本王配合,一定远胜太子与肖若素搭档。”
黎至清在心中将穆诣的示好之辞过了一遍,沉默半晌后,抬眸问道:
“殿下在黎某彻查通敌叛国的档口招揽,想来是欲借题发挥了?”
穆诣听罢会心一笑,“本王就喜欢跟聪明人说话!”
黎至清不动声色,礼貌性莞尔,“既然殿下将黎某视作聪明人,那肯定明白该如何与聪明人相交。”
“这么说你答应了?”穆诣眼眸一亮,喜上眉梢,“你放心,来日事成,肖若素有的,本王不缺你分毫,保证你黎氏清流门第,成为京畿新贵!”
若真如穆诣所允,来日封侯拜相,身居高位,先生的期许,成就河海清宴的至治之世的志向则近在咫尺!
穆诣既然以通敌之事为切入点,说明他手中消息远比现下所讲的要多,黎至清有心将此事彻查到底,对于穆诣抛出的丰厚条件并未表态,而是将话题拉了回来:
“殿下只猜对了一半,黎某现下被一事闹得头疼的紧,想必殿下定有良方!”
穆诣作为宫里长大的孩子,又在官场浸淫许久,当即明白了黎至清话中所指,他并未着急回应,只问道:
“现下在京官吏,至清查到了多少人?”
“有确凿证据者一十六人。”黎至清也不隐瞒。
“从属何人?”穆诣又问。
“有太子臣属,亦有不结朋党者。”黎至清大略一想,继而微微蹙眉,“不过……”
这些年穆诣虽然早知朝中有人通敌,但因着有利可图,并未着急将人全部揪出,只不紧不慢地查一查,做到心中有数便不再深究。如今听黎至清查到一十六人,仍语带惋惜,不免有些诧异:
“不过什么?至清这一网,可是捞了不少鱼。”
黎至清无奈地摇了摇头,“数量虽多,却都是小鱼,大鱼潜渊,黎某只寻其踪,未见其实。”
穆诣听罢,笑意更甚,“这不巧了么,本王这些年抓得正是这条大鱼,至清不妨先说说这大鱼之踪?”
黎至清也不矫情,“祯盈十四年,曾有两封书信,经兵部入东府,一封乃前线粮草告急求援,一封乃揭露中路军副统领与胡旗私相授受,两封信函干系重大,进入东府后却石沉大海。显然,东府高位者中,尚有一人在暗中,奈何黎某苦无证据,否则定然将这一十七人一锅端了!”
穆诣故作神秘地笑道:“至清此言差矣,怎么能是一十七人,明明是一十八人才是。”
“怎会?”
东府高位一共两位,同平章事林弘济和参知政事肖道远,若是两人都已变节,那朝局早就崩坏了,绝对不会是当前的局面。刚想争辩,突然意识到穆诣话中所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暗中之人是谁,看样子至清已经心中有数了。”穆诣气定神闲,铁了心要在此事上拿下黎至清,“说说看,若是说对了,本王就将治你头疾的良方拱手送上。”
黎至清面色从容,“从前黎某怀疑过肖相,毕竟肖沉戟曾上战场,还有与阿克登私相授受的流言传出,再加上祯盈十四年胡旗南侵之战,两军皆败,唯独他旗开得胜,难免让人生疑。但相处日久,肖沉戟一心报国,两上战场,几欲丧命,其兄肖若素一片丹心,探查通敌之事夙兴夜寐,肖家兄弟如此,很难让人相信其父变节通敌。”
穆诣眨了眨眼,作思索状,半晌才略显不赞同道:“靠感觉下判断,至清未免轻率了些。”
“其实……”黎至清狡黠一笑,“其实,黎某完全没查肖家,方才一切也只是猜测。之所以断定肖家清白,全仰赖殿下方才所言,谁让肖相这些年都瞧不上太子呢,想来,里头定然有殿下顺水推舟的功劳吧?”
“你啊!”穆诣被黎至清揭了底,无奈一笑,“让本王说你什么好,那为何断定是林弘济,本王记得你跟他们家可没交集。”
黎至清面色凝重起来,“那第十八个人是康王,此事已经确凿无疑,但是康王作为京畿有名的纨绔,不涉朝政,更与林相无书信往来,所以黎某并无真凭实据,只能肯定殿下赐下良方了。不过,黎某猜测,康王妃林氏从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你怎么猜到林弘济牵扯其中的?因着兵部的两封书信?”穆诣穷追不舍。
“书信是近日查到兵部,才顺藤摸瓜,而林相那边,是早就怀疑了。”黎至清轻轻叹了口气,“康王妃殁了,还是为着家中要迫她改嫁才殁的。黎某回京后,曾随晋王殿下登门祭奠,发现林氏的体己物件,除了银钱首饰古玩字画等值钱物件封箱入库留给两位小殿下,旁的全都被林家派去的人焚烧或者带回去了。”
穆诣手中的证据,乃是从前康王妃林氏的陪嫁,实际情况与黎至清所料不差,虽然明面上穆诀与这位老丈人从不来往,甚至还经常被老丈人公开嫌弃,但两人早借着康王妃这条自然而又隐秘的线暗通款曲。穆诣早就怀疑林弘济,一直在他身上留心,这才在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两家靠着女眷来传递消息。
穆诣听罢,心满意足地开出了他的条件,“这两家相交是挺小心的,本王可以把证据给你,不过,投桃报李,你要想办法,让这第十八个人变成太子。”
第165章 阶下囚(1)
成祯帝寿诞在即, 京畿以此为由,连发数封六百里加急催穆谦回京,加之成祯帝身体状况又恶化, 两件事摆在眼前, 穆谦再混蛋也没法坐视不理。将北境事宜交代一番后, 带着亲卫踏上了回京畿的路。
因着前段时间着实被京畿官场给恶心着了, 也被黎至清给伤着了, 穆谦并不着急回京,甚至有意放慢了行进的速度, 一行人慢慢悠悠,一边赏景,一边赶路,好不自在。
刚进如阜城, 穆谦就下令找家客栈休息。没别的原因, 只因照现在赶路速度, 每日走三四个时辰, 不到十日就能进京, 穆谦觉得太快了。
穆谦从心底拖延着进京的步伐,可急坏了旁人。正初一边整理着客栈卧房, 一边抱怨道:
“这才正午刚过, 您就要歇晌, 照这速度, 今上的寿诞都要耽误了。”
“放屁!”穆谦坐在团凳上, 倚着圆案,翘着二郎腿, 怀里还抱着一盆正初刚洗好的木莓,穆谦百无聊赖地丢了一个到空中, 然后张着嘴去接,等木莓正中口中,酸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这才随口接了一句,“离着万寿节还半月有余,你着哪门子急?京畿里头有你相好的啊?”
正初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皇帝不急太监急,无奈道:
“行行,您都不急,小的急什么?打盆水给您洗把脸,然后伺候您歇下吧?”
“唔。”穆谦没抬头,盯着手里的木莓,想到了什么。
这红红的果子,那人仿佛不喜欢吃,好像是因着酸?还是因着太凉了?记不大清楚了……
穆谦突然觉得没胃口了,把怀里的果盘往桌上一丢,从衣襟里掏出快帕子把手一抹,意兴阑珊地走到床边一坐。
正初见状,知道穆谦是打算歇晌了,正要出门去打水伺候他洗漱,刚拉开门就见银粟端着一盆水走来,正初面上一喜,将水盆接过来,然后将人让了进来。
银粟朝着正初点头示意后,立马入内拜见穆谦。
穆谦自己压着步子赶路,却先把银粟派回京畿打点,本意想让他在京畿等着,没想到人又回来了,随口问道:
“你这速度倒是快,府里都打点妥了?怎么不在京里等着?”
“回殿下,府内都已打点妥当,只等殿下回京了。”银粟说完一顿,面上生出几分犹豫之色,想了想又道:“京畿出了一桩事,想了想还是应该赶来给殿下报一声。”
穆谦接过正初盥洗过得帕子,往面上一扑,面上传来的温热极大地舒缓了穆谦的疲惫感,这一路他游山玩水不理政事,有些日子没人如此正经同他讲话,竟有些不适应,懒洋洋问道:
“别卖关子了,有话直说吧。”
银粟咬了咬牙道:“属下刚到京畿时,京畿出了一桩大事,殿下在路上许是没注意。京中有一十七名京官都被下了狱,其中不乏位高权重者。”
穆谦听罢,心中“咯噔”一跳,原书中让黎至清扬名大成的事情还少发生了!原书曾写到黎至清投入秦王麾下,坑杀朝臣一十七名,成为了举国皆知的政客,然后戛然而止,具体原因并未列明。
穆谦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哦?牵扯如此之广,是何原因啊?都有谁啊?”
银粟回忆了一下这些日子听得的消息,冷汗都快留下来了,“据说这一十七人乃是通敌叛国之罪,证据确凿,被判斩监候。其中,以林相为首!”
“林相?”穆谦听到这个名字一把扯下了面上的帕子,林弘济这可是太子的左膀右臂,“那太子可有牵涉其中?”
黎徼呢?上次在禁军巡城司案卷库留档证物中寻得了黎徼的绳穗,那此人可有涉案,黎至清对他可有包庇?穆谦想问,却到底没有问出口。
银粟摇了摇头,面色凝重不堪,“殿下就不好奇,这桩案子是谁揭发出来的么?”
“除了他,还能有谁?”穆谦起身,踱了几步,不咸不淡地问道:“这一桩案子定下来,咱们的左司谏官升了几级啊?眼下已经成了秦王府的红人了吧?”
银粟不可置信地瞧了穆谦一眼,然后低下头,瞅了瞅自己鞋尖,然后鼓足勇气道:
“黎先生在今上面前首告通敌之案的次日便出事了,安国侯于今上面上指证,先生乃祯盈十七年登州那封闹得沸沸扬扬的檄文上所写的黎氏庶孽黎豫,如今被安国侯府领回。不日,安国侯要在京畿开祠堂公审黎豫的罪过,还邀请了京畿诸世家派员列席。”
“什么?”穆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冷声问道:“黎晗打算什么时候开祠堂?”
“算算日子,大约是三日后!”
穆谦眼神微眯,“地点在何处?”
“京畿城西,黎氏的枫华别院内。”
穆谦走到水盆边,把帕子往里头一丢,溅落一地水花。
“正初,传令下去,即刻启程,连夜赶路,务必在三日内进京!”
正初见穆谦着急,不敢耽搁,当即传令,退房启程。穆谦一行,除了他骑得是大宛良马,其他人都是胡旗马,耐力强悍,先前压着步子,能力不显,如今撒开蹄子狂奔,一路风驰电掣,奔着京畿而去。
穆谦手里握着缰绳,脑中闪过过去种种,但一年多的倾心相待,却止于京畿北郊的那一刀。穆谦一咬牙,手中马鞭一甩,风驰速度又快了一些。
骑在狂奔的快马上,穆谦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快感,他要亲眼瞧着那个人身败名裂,亲眼瞧着他从云端跌下来!
想到此处,他泄愤般笑了起来,大笑过后心中没有想象中的痛快,反倒仅剩下一股空虚感。跟在穆谦身后的正初和银粟对视一眼,不敢置喙,他们早就发现,自打这次从京畿出来,自家主子就时不时狂喜或者狂怒。不过他们也能理解自家王爷的性情突变,任谁在太子和秦王的联合绞杀下活着逃出来,都不会咽下这口气。
京畿,枫华别苑,黎氏在京畿设立的祠堂。
黎晗长身玉立,面上蕴着得意的笑意,迎接着他广发帖子邀来的京畿世家代表。
襄国公府在朝为官的是容含章,这次容氏亦由他出面。事涉黎至清,还翻出他就是黎豫的事,容成业想到了从前的八字,心中觉得惴惴不安,也央了自家大哥,硬跟了来。
“这登州黎氏,什么小门小户,竟也跑到京畿落祠堂,还广发名贴。”容成业随着容含章与黎晗寒暄完,立马抱怨了起来,他打心底里是瞧不上黎晗的。
“再敢在外面口无遮拦,就不许你跟着了!”容含章面露不悦,“这登州黎氏与宁国公府肖氏结了亲,又得了秦王殿下青眼,面子自然是要给的。”
“咱们堂堂京畿四大世家——”容成业话音戛然而止,但语气里的不服气甚是明显,“那啥,现下是三大世家了,竟要给他一个穷乡僻壤的不入流的家族撑场面。”
容含章瞪他一眼,嗔道:“越说越没边了!你也知道林氏没落了,这京畿局势瞬息万变,连咱们四大国公府都能在顷刻之间覆灭,就该明白谨言慎行的道理。而且,黎氏这些年虽然不入朝,但因着资助北境战事,赚足名声,连今上都高看一眼,咱们府上肯定要来一趟的。”
“京畿最重门第,他们黎氏不过区区一个侯府!”容成业虽然生在高门,平日里却极少仰仗身份欺负人,如今这话出口,纯属为着发泄对黎晗的不满。
容含章会心一笑,“所以,这种场合父亲不会到场,派了你我前来。我猜等下宁国公和护国公都不会现身,甚至肖家连肖相都不会露面。”
容含章没有猜错,谢家来的同样是兄弟二人,护国公府小公爷谢湛和次子谢淳。
“我知道你跟黎豫有交情,但等下你要是敢乱说话,我可饶不了你。”刚进了门,谢湛就对着谢淳说教起来。
谢淳扯了扯自家大哥的袖子,面上尽是恳求之色,“黎先生好歹是我的旧相识,大哥等下帮忙求求情行吗?”
谢湛抬手轻轻拧了一下自家弟弟的耳朵,“小孩子懂什么,忘了出门前父亲嘱咐的话了?你平日里跟晋王玩得好,家里都没管你,现下收敛一点吧。”
“大哥——”谢淳还要再求,迎面遇上正在迎客的黎晗,只得闭了嘴。
而肖家,自打上次肖瑜从暖阁外的台阶上摔下来,就一直对外称病,整个人要么躲在红叶寺养病,要么在相府深居简出。这次肖家接了帖子,派来了长房的次子肖珏。
肖珏站在枫华山庄外,打量着周围的景色,这城郊景色与那日在北城门外带兵追赶穆谦时并无二致。想起那日情景,肖珏眉头拧成了疙瘩,觉得胸口憋闷不已。
“沉戟来了,快请快请。”黎晗见到肖珏,赶忙热情地迎了上来。
虽然肖瑜与黎晗交好,但肖珏与黎晗不过泛泛之交,只是看在自家兄长的份上,待黎晗比旁人亲厚。不过肖珏为人冷淡,这份亲厚表现得更多是从点头致意变成开口打招呼。
“黎侯。”
黎晗满脸堆笑,“今日这祠堂,没你可真不成!”
第166章 阶下囚(2)
肖珏面上并不轻松, 肖家怎么着都不该他来,奈何大哥被父亲软禁,黎至清前些日子揭发通敌之事又把黎家推到了风口浪尖, 他又是黎至清身份暴露的见证者, 不得已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
黎晗并不将肖珏的不情不愿放在心里, 他虽然给京畿诸州及四境都发了邀请函, 但对于今日众世家齐聚没抱太大希望。他明白, 今日能来的,高不可攀的那几家是各怀鬼胎, 有侯爵的那几家是存心看热闹,至于其他从四境诸州赶来的名不见经传的小世家,则是为了攀附。不论各家出于什么目的来看他开祠堂,他的目的只有一个, 毁了黎豫, 报这些年郁郁不得志的仇!
黎晗心里正打着算盘, 迎面来了一个身姿挺拔、身材魁梧之人, 那人身后跟着一支亲卫, 各个张肩拔背,显然是行伍出身。黎晗将此人容貌在脑中快速过了一遍, 确定并不相熟, 眼见着那人走近, 不动声色地朝黎喜问道:
“这是哪家的?怎么瞧着眼生, 回函的宾客中可有没见过的?”
“看样子并不是咱们请得人。”黎喜走到黎晗身侧, 压低声音请示道:
“属下去问问。”
黎晗伸手将人拦住,自顾带着笑意走上前去, 拱手道:“今日乃黎氏京畿落祠之日,所邀者皆乃亲朋, 不知阁下何人。”
来人朝着已经入内的人群打量一眼,对着黎晗抱了抱拳,朗声道:
“在下西境郭晔,听闻黎侯在京落祠,还要开祠审案,特来长长见识,还望黎侯莫要怪郭某冒昧!”
黎晗早先得了信,西境因着路途遥远,诸州世家商议过后并未派人前来观礼,只是遣人送来贺礼,没想到西境的霸主却是亲自到了。黎晗早闻郭晔之名,草莽出身,早入行伍,与世家鲜少往来,与黎氏更无半点交情,想到此处,黎晗不禁眉头微微一皱,怕是来着不善,他并未着急应下来,只是笑道:
“郭大帅之名如雷贯耳,今日有幸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知大帅怎么进京了?”
郭晔爽快笑道:“陛下寿诞在即,郭某得陛下恩准,入京祝寿。郭某久居穷乡僻壤,难得来一趟京畿,黎氏落祠,郭某躬逢其盛。”
“今日落祠,同时还有一桩家事要处置。”黎晗虽然笑得和煦,但言辞间拒绝的意味甚是明显,“黎氏的檄文,大帅想必有所耳闻,家门不幸出了逆子,怕是有碍观瞻,莫污了大帅的眼。”
郭晔面上故作诧异,“郭某来都来了,黎侯不会将郭某拒之门外吧?”
郭晔将话说到这个份上,黎晗不好推辞,再加上郭晔为西境的无冕之王,在京畿连今上都要礼待,黎晗也只得硬着头皮将人请了进去。
祠堂内,黎晗居中,上首还有四个座位分别位于他身侧,坐了黎氏的四位家族耆老,下首各世家代表依次就坐。左侧前两位依次坐了肖珏、容含章,右侧则是谢湛、郭晔。郭晔下首乃是林氏旁支、如今苦苦撑着林氏局面的礼部左侍郎林寄。其他世家依次在这五人之后落座。
待众人坐定,由黎氏族中一位耆老主持落祠仪式,一番祝祷、致辞、挂匾、祭祀等流程过后,黎氏在京畿的祠堂正式落成。
众人互相交换个眼神,彼此心照不宣,落祠乃是幌子,这位新家主醉翁之意当然是那个前几日刚首告朝中通敌之罪的大功臣。
“诶,你说,前左司谏揭发通敌之事,乃是大功一件,无论放在哪家都是光耀门面的事,黎侯怎么这个时候翻起旧账了。”
“还能怎么着,听说左司谏就是早年间黎氏那个欺兄霸嫂又抛妻弃子的孽障,你能留着他祸害门楣?”
“不能是他吧?这位前左司谏才能卓绝,于北境战场有功,又查清朝内通敌之事,怎么看也不像之前檄文传得那样。”
“这你就不懂了,当年要不是那个家门逆子犯了事,这侯爵还指不定是谁的呢?”
黎晗不理会堂内压低声音的怯怯私语,心中带着久违的快感,朗声道:
“今日黎氏落祠,众位能来赏光,舍下蓬荜生辉。想来众位皆还记得一桩旧事,祯盈十七年,黎某曾函告诸州,家门不幸出了孽子,如今得祖宗庇佑,家门余孽被缚,今日公审,劳烦众位做个见证。”
黎晗说罢,朝黎喜使了个眼色,黎喜点头出门,不一会儿就将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带了进来。
那人身型单薄,弱不禁风,发丝凌乱,形容憔悴,面色惨白,唇无血色,被缚着双手,踉踉跄跄进了大厅。
郭晔一见来人,立马愤怒的攥紧了拳头,来人正是黎至清!
郭晔没想到,在北境那种贫瘠的地方依旧生龙活虎的人,到了京畿竟然被折磨地这么憔悴,浑身上下透着黯淡和颓丧。郭晔还记得,当年把黎至清从水牢里救出来时,黎至清虽然憔悴孱弱危在旦夕,但眸子里却是充满了希冀的光,而现在那束光熄灭了!
郭晔死死地盯着黎至清,他恨不得立刻派兵围了这里,把这个认定的兄弟带走,可是他没把黎至清交代的事办妥,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死死地控制着自己,生怕一时激动做出什么过激举动。
在黎至清抬头的一刹,正对郭晔的眼神。郭晔终于在他刚进门时绝望又茫然的眸子里看到一丝探寻,但他只能愧疚地朝他摇了摇头。然后,郭晔没有在黎至清眸子里看到愤怒,只见他平静的微微一点头,表示了然,只不过眼眸里的更多了几分生无可恋罢了。
黎至清就如同一件商品、一个玩物一样站在大堂中,接受着来自各大世家或是探寻、或是惋惜、或是嘲讽的目光,他虽然憔悴,却依旧风姿傲然,如一株青松,稳稳地矗立在人群中央,茕茕孑立,孤而不群。
黎晗最讨厌的这样的黎至清,他讨厌黎至清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他讨厌黎至清永远淡定沉着,他讨厌黎至清就算面临死亡,也有一副悲天悯人的面容,反倒是衬得他自己,那么懦弱、渺小又可悲。
黎晗走上前去,一脚踹在了黎至清膝弯,“混账东西,犯了事还有脸在祠堂里面站着。”
黎至清身体本就孱弱,这些天来被查案的压力、对穆谦的愧疚、对妻儿的担忧以及浓浓的自责情绪压着,早已不堪重负,被黎晗一脚直接踹翻在地。
就在郭晔忍无可忍准备发难之际,容成业看不下去了,直接扬声道:
“黎侯!至清兄是读书人,你让他跪,好生说便是,在场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直接上手算怎么回事?”
“成业!”容含章轻斥一声后,并未再责怪。世家重规矩,襄国公府作为世家中的顶级门第,更是极重体面,显然他也觉得黎晗直接动手有失身份。
容成业的话引起了不小的骚动,虽然各个世家不会明面上说什么,但偷着窃窃私语笑黎晗上不了台面的的确不少。
黎晗将这些闲言碎语当做了耳旁风,他今日的目的就是只是黎至清,他要彻彻底底地毁了黎至清,至于旁的,他有的是机会找补回来。
“容二公子此言差矣。”黎晗信步走到容成业面前,好暇以整道:“你方才称呼他什么?至清兄?容二公子错了,他可不是什么黎至清,他姓黎名豫,乃是两年前叛出我黎氏家门的逆子!”
容成业虽然早就听到了传闻,但还是难以置信地看向黎至清,想听他亲口否认。但被迫跪地的黎至清就如同一尊雕塑,平和安静地在地板上跪着,无悲无喜,仿佛当堂受审的不是他一般。
堂上又是一阵骚动。
“原来这些天,京畿的传闻是真的,他还真是那个臭名昭著的黎豫。”
“没想到前左司谏,从前竟然这么不堪!”
嘲讽、挖苦之语不绝于耳,黎至清恍若未闻,轻轻垂着眼睑,仿佛如一个局外之人,与其说是冷静到极致,不如说冷漠到可怕。
就在众人夹杂着讽刺窃窃私语时,一阵马蹄之声由远及近,借着一声骏马嘶鸣后,一个身着火红色披风、手提马鞭、风尘仆仆的人大步迈入了大堂。
“黎侯怕是忘了答应过本王什么了!”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黎至清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转头一看,来人正是那个让他朝思暮想之人——穆谦!
不过,穆谦并没有与他对视,只冷冷如同对待陌生人一般扫了他一眼,然后面带寒霜地朝着黎晗走去。
黎晗想到那日被穆谦威胁的场景,仍心有余悸。可现下他有九成把握,故而底气不是一般的足,带着主人家招待不速之客的笑容,走上前来迎接穆谦。
“哪阵风将晋王殿下吹来了,黎氏区区家事,实在不劳殿下费心垂询。”
穆谦面无表情,“本王只问你,他身份的事,你是怎么应下本王的?”
“殿下别恼,请上座。”黎晗说着就将穆谦引着向上首走去,上首耆老自觉让座,待穆谦坐定,黎晗才胸有成竹道:
“殿下莫急,身份是他自己承认的,今日肖都指挥使在场,他就是见证。”
第167章 阶下囚(3)
此言一出,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肖珏,其中也包括穆谦。
肖珏原本只打算来走个过场,没想到火却烧到了自己身上, 顿时有些气恼, 于公于私, 他都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让黎至清下不了台, 故而并没有主动接话。
黎晗并不打算放过他, 快步走到他跟前,瞟了一眼穆谦, 然后才对着肖珏朗声问道:
“沉戟兄,厅中所跪之人,可曾于你面前亲口承认,他就是登州黎氏的黎豫?”
被问道脸上, 肖珏没办法再装作事不关己, 看了一眼神情冷漠的黎至清, 实话实话道:“是有此事。”
黎晗得到了满意的答复, 志得意满地回到大厅中央, 对着黎至清厉声问道:
“黎豫,肖都指挥使的证词在此, 你可还有话狡辩。”
黎至清没有抬头, 他怕一抬头就瞧见那个让他日思夜想的人, 他怕瞧见那个人冷漠的、甚至带有恨意的目光, 只是机械地应了一声。
“没有。”
黎至清说完, 似是牵动肺腑,忍不住猛咳了起来。
此言一出, 一片哗然,众人又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反倒是穆谦, 脸色虽冷,眼光里却充满了几分探寻的意味。他若有所思地认真打量着那个孤独地跪在地板上的人,他想不明白,只要他抵死不认,黎晗拿他根本没办法,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跟肖珏自揭身世。
穆谦眼前的黎至清,虽然身陷囹圄,却依然清高孤傲。门外一阵暖风入内,撩开黎至清额前碎发,穆谦登时愣住了,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几月不见,这人不仅眼中失了神采,脸色灰败,容貌竟然也毁了,额上多了个榆钱大小的伤疤。
有了肖珏作证,又有黎至清当场承认,黎晗假惺惺地朝着穆谦作了一揖,“不知晋王殿下对此可还有疑虑?”
穆谦不咸不淡道:“就算证明他是黎豫,又能说明什么?据本王所知,黎豫与你安国侯府一脉隔了数支,说好听是世家子弟,说难听点不过是个寒门子弟,黎侯乃是登州黎氏的当家人,黎豫在你面前不过是蝼蚁罢了。”
穆谦这话说得虽然难听,但有心之人却听出了几分弦外之音,一个区区寒门子弟是无法与堂堂安国侯抗衡的,自然而然,黎晗想怎么欺辱人家,都是易如反掌。
谢淳见到穆谦,知道自家大哥指望不上,偷偷从谢湛身后溜到了穆谦身侧,适时嘟囔了一句,“就是,谁晓得当初那封檄文是不是蓄意构陷。”
谢淳这句话虽然动静不大,却被在场众人听了个正着,又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骚动。
“黎侯既然晓谕四境,函告诸州,这么大的事,想来并不会开玩笑。”开口说话的是林寄,如今林氏覆灭,林家子弟不管自家家主到底做过什么不堪的勾当,只是将一腔怨恨都宣泄在了揭发之人身上。
谢湛眼见着自家小弟又跑了穆谦身边,瞪他一眼,骂道:“回来!再敢乱跑,打断你的腿!”
谢淳不涉政,人长得讨喜嘴巴又甜,是以能在穆诚、穆诣和穆谦之间游刃有余,此刻也不管自家大哥的威胁,朝着谢湛做了个鬼脸,跑到穆谦左手边站着,争取离自家兄长越远越好,站定后还忍不住戳了戳穆谦的肩膀,示意他帮着挡挡自家大哥的要吃人的眼神。
谢湛被自家小弟气得咬牙,他受穆诣所托,前来为黎晗长脸,本不欲掺和黎氏内政,只想作壁上观,没想到自家小弟立场鲜明站了出来,他不想让黎晗误会谢家的立场,只得不情不愿对着左右吩咐道:
“把二公子捆起来丢马车上去!”
谢湛的手下倒是听话,当即拿下谢淳就往外拖。
“谢湛!你放开我啊!”谢淳一边被拖着往外走,一边哀嚎,“你欺负我,我要告诉爹爹去!六哥!六哥!救我啊!”
还没等穆谦开口,谢湛立马道:“小弟顽劣,让众位见笑了。谢某亦曾听闻,登州出了一位惊才绝艳的公子,很得老侯爷赏识,后来不知因着何事,变失了宠。”
有了林寄和谢湛帮腔,黎晗立马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来:
“左侍郎和谢都指挥使所言不虚,黎豫欺兄霸嫂,又抛妻弃子,登州人人皆知,本侯也不算冤枉了他。说起来,当年爷爷爱他之才,本欲委以重任,奈何发现他德性有亏,这才忍痛逐了他。”
黎晗说完,对着跪在地上仿佛置身事外的黎至清,不,应该是黎豫,冷声问道:
“黎豫,本侯问你,你妻钟曦萍,与你兄黎徼,可有婚约在先?”
黎豫抬眸,用悲天悯人的眼神瞟了黎晗一眼,并没有接话。
黎晗也不生气,对着门外拍了拍手,立马有人将一位妇人押了上来。黎豫一见来人,一直如沉水的面容终于起了波澜。
“萍姐姐?”黎豫心情沉到谷底,方才郭晔进门时那个暗示,他便明白人没有救出来,他本想一人挡住所有的疾风骤雨,却没想到他们还是被牵扯了进来。
钟曦萍面容惨淡,见到黎豫,一下子红了眼眶,“阿豫,阿衍他……是我没用……”
“阿衍怎么了?”黎豫语气里满是焦急。
“他们抓了阿衍。”钟曦萍一个女子,被囚禁许久,又丢了儿子,担惊受怕许多日子,突然见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人,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
黎豫见状,转头看向黎晗,眼神中尽是冷意,“诸世家在此,黎侯手段如此龌龊,难道就不怕被人耻笑么?”
“话可不能这么说,黎豫你强娶了长嫂生了孽障,又抛妻弃子远走他乡,本侯只不过暂时替你照料家眷,你不感谢本侯,还怪罪本侯,是何道理?”黎晗话中尽是风凉,然后不再理黎豫,直接对着钟曦萍道:
“夫人从前可是黎徼的未婚妻?”
钟曦萍不过就是个乡野女子,从未见过什么大世面,如今厅上皆是陌生的面孔,只有自己的夫君一个熟悉的面孔,而他还是个阶下之囚。钟曦萍被黎晗咄咄逼人一问,登时打了一个寒颤,眸子里含着泪,咬着下唇不出声。
黎晗见状,又道:“夫人放心,只要夫人如实相告,本侯保证,令郎绝对完璧归赵。”
“黎晗,你不用逼她,有什么冲着我来。”黎豫看不得黎晗对钟曦萍苦苦相逼,直接将战火引到自己身上。
“你不就是想让黎某在众人面前坐实黎某是个欺兄霸嫂之徒么?”黎豫说到此处一顿,忍不住瞧了一眼坐在上首的穆谦,然后又匆忙挪开了目光,他怕接下来在穆谦的眼中看到鄙夷和不屑,他更不想在他面前揭开血淋淋的伤疤,把自己肮脏不堪的一面展示出来,可是现下的情况,由不得他选择。黎豫垂下眼睑,咬了咬牙,娓娓道来。
“没错,萍姐姐与家兄黎徼曾有婚约,是我见色起意,在兄长阵亡后,逼她与我成亲。一切罪责皆在我一人,与他人无忧,萍姐姐也是被我胁迫。”
“不……不是这样的……”钟曦萍听着黎豫将所有的事情揽在身上,泪眼婆娑着说不出来话。
“萍姐姐,事实就是如此。”黎豫坚定地看了钟曦萍一眼,示意她不必再多言。
黎晗听罢,嘴角露出胜利者的笑容,既然咄咄逼人问道:
“听说令郎黎衍是在你们成亲后五个月出生的,可有此事?”
“有。”黎豫面无表情。
两人在成亲前就已珠胎暗结,厅上众人闻言无不露出鄙夷之色,又一阵窃窃私语传开。
林寄顺势鄙夷道:“黎侯的檄文果然不虚,此子果然品行低劣,无耻下流,此名女子也是自甘下贱!真是有伤风化!”
郭晔冷哼一声,“世家公子如此说话,也够了有伤风化的。”
容成业本来也对林寄口出污言有所不满,如今郭晔先出了头,他忍不住笑出了声,直接给了林寄一个没脸。
容含章自视清高,对林寄之流素来不屑,眼下只是不咸不淡的对着在家小弟来了一句“不得无礼”,连半句斥责的话也不肯多言。
黎豫他眼神中一片灰败,早没了希冀,他不肯再给人攻讦钟曦萍的机会,将一切揽了过来,“左侍郎错了,先时黎某已将话说明,此事一切皆在黎某,是黎某强迫于她。”
“阿豫……”钟曦萍眼含热泪,唤了一声,走到黎豫身前,为了理了理额前的碎发。
黎豫握住钟曦萍的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然后把这些天以来的第一个微笑给了钟曦萍。
“萍姐姐,是我不好,终是没有给你和阿衍一个安定。”黎豫说完,对着黎晗道:
“黎侯,有什么话尽管问便是,黎某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请你履行承诺,不要为难黎某的妻儿。”
“这么说,欺兄霸嫂这条罪名,你是认下了?”黎晗面上甚是得意。
“是。”黎豫没有犹豫!
“不!”钟曦萍哭喊出声,打断了黎豫的话,然后朝着厅中众人大喊:“你们不要信他,其中是有隐情的!”
第168章 阶下囚(4)
黎豫一把握住钟曦萍的胳膊, 眼神中皆是不赞同,出言暗示道:“萍姐姐,你想想兄长的身后名, 你想想阿衍。”
贸然将真相揭开, 万一黎徼恼羞成怒再对他不利, 咱们有何面目再见九泉之下的兄长!
钟曦萍含泪朝着黎豫温婉一笑, “阿豫, 昨夜我梦到阿徼了,自从阿徼去后, 这还是我第一次梦到他,他和我说了好一会子话。”
钟曦萍此言一出,众人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虽然钟曦萍与黎徼有婚约不假, 可如今已经嫁做人妇, 还当着自己的相公的面提别的男子, 着实有伤风化。虽然黎豫风评也不佳, 但礼教到底对女子更为严苛。
“当年你们那点龌龊事, 黎豫都已经在老侯爷面前供认不讳了,就别再拿出来丢人现眼了。”坐在穆谦右手边的一位黎氏耆老顾着黎氏的颜面, 忍不住出言打断。
“三太爷所言甚是!”黎晗假做恭敬地朝着黎三太爷作了一揖, 这才对着钟曦萍喝道:“这是什么地方, 由得你们在此卿卿我我?我只问你, 祯盈十七年, 黎豫是否离开登州不告而别,弃你和黎衍而去?”
“是!不过, 阿豫是赴安国侯府奔丧被黎侯扣下后才失踪的!”钟曦萍强忍下心中的恐惧,打定了主意再也不当一个畏畏缩缩躲在人身后的懦弱之人, “家主不给个解释么?”
黎晗狂放地一伸手臂,朝着殿外一指,笑道:“那是黎豫在爷爷丧仪上放肆,本侯身为家主,扣下他略施惩戒,难道不应该么?不过,你是承认黎豫抛妻弃子了?”
钟曦萍没有接话,只是用一双温柔的眸子瞧着黎豫,“阿豫,这些年委屈你了。先时,我劝你纳妾或者将我休弃一事公之于众,你好再生儿育女,可你总不肯,年仅十四岁便为我们母子遮风挡雨,这些年承蒙你照顾,我代阿徼、代阿衍谢谢你了。”
钟曦萍说着,对着黎豫福了福身施了一礼,又道:“你总说阿衍就是你的亲子,由他继承你的家业也是一样的。其实,这些年我也想明白了,阿徼对于孩子定然也是同样的看法,来日你有了子嗣,想必他也会觉得后继有人了,不拘着是他的亲儿子。”
黎豫听了这话,脸色一点点变得煞白,他明白,钟曦萍今日是铁了心就算拼着牺牲黎衍,也要把真相说出来了。可黎豫不敢赌,黎衍那是他兄长留在世上最后的一点骨血,赶忙对着钟曦萍哀求道:
“萍姐姐,不,不要。你想想兄长,你想想我兄长!”
他惨死北境,就留下阿衍这一个孩子,不能再出事了!
钟曦萍却没再看黎豫,用一副决绝的表情看向黎晗,“黎侯,黎豫不曾抛妻弃子,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妻,黎衍也不是他的亲子。”
厅内再次哗然!
“刁妇,不得胡言!”还没等黎晗发话,先时的黎三太爷已经坐不住了。当年黎豫强娶长嫂,就被他们视作丢尽黎氏颜面,几个太爷联手向老安国侯施压,这才赶走了黎豫,没想到这桩亲事背后,还有隐情。
奈何,钟曦萍铁了心要说,也不畏惧恫吓,拔下头上一根素钗,在领口挑了几下,然后从领口抽出一张信纸。
“众位请看,此乃我与黎豫成亲当日,由他亲笔写下的和离书,他既不是我夫君,又何来抛妻弃子一说。”
钟曦萍说完,将信纸递给一旁的侍从,侍从接过先递给黎晗,黎晗搭眼嫌恶地瞟了一眼,然后示意侍从先呈给上首黎氏耆老看。
黎氏众耆老接过后,挨个传阅,脸上表情甚是精彩,等传到穆谦手里,穆谦略略扫了一眼,心中冷笑。钟曦萍今日所言,玉絮早已悉数告知,甚至比今日众人听闻的更为详细,但并未提及这封和离书。
穆谦心道,原来五年前,这人就已经谋算的如此深了,成婚当日就能写下和离书,以备来日正名之用,奈何眼前这个女子瞧不清他冷心冷意的一面,还百般维护!
“就算你们合离,你们尚未成婚便珠胎暗结之事闹得人尽皆知,你又作何解释!”黎三太爷眼见着事态要失控,赶忙出来控场。
“黎衍实非他亲子。”钟曦萍环视了一周,有的人目光里充满探寻、有的人目光里充满玩味,极少的人目光里充满了悲悯,她觉得甚是可笑。这些或是年轻或是年长的世家掌权者,皆是些沽名钓誉之辈,今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来谴责她,可她当日惶惶不可终日时,有谁来替她解围?
只有那个平日里跟着她和黎徼身后的少年,义无反馈的站了出来!
“黎衍是黎徼的亲子!”
黎晗闻言,努力维持着面上虚伪的笑意,“夫人有心为黎豫脱罪,本侯能理解,但是也没必要搭上黎团练使的清名。更何况,黎衍乃是祯盈十五年二月生人,众所周知,祯盈十四年初胡旗南侵之战爆发,黎团练使就已经去北境了。”
“黎徼曾于祯盈十四年四月回过一次登州。”钟曦萍没有看任何人,垂下眸子将事情原委娓娓道来,“胡旗人凶悍异常,他再赴北境生死难料,本有婚约在先,我们也不算私定终身!三个月后,噩耗传来,黎徼于阵前身亡,而我恰好有了身孕。阿豫是为了保住我的性命,保住他兄长的血脉,这才白白担了污名。”
肖珏与黎徼乃是生死兄弟,曾多次听他提及家乡的未婚妻,知道两人感情甚笃,也正是因此,得知黎豫身份后,知道他强娶了兄长之妻,这才与黎豫疏远,还应了黎晗之邀来参加祠堂公审。如今听钟曦萍说完,他一方面庆幸好兄弟后继有人,一方面又对此事将信将疑,不禁开口劝道:
“战时私自返乡乃是重罪,夫人你可莫要信口开河,阿徼已经去了,不能平白担了污名的同时又担上罪名。”
钟曦萍不认得肖珏,蹙起秀眉看向黎豫,黎豫适时解释道:“这是宁国公府二公子肖都指挥使,肖珏,肖沉戟。”
钟曦萍闻言,冲着肖珏敛衽一礼,“阿徼上次回登州时,提到过肖都指挥使大名,听闻肖都指挥使还为阿徼定制了一件轻铠,阿徼上次回登州便一直念着,不过没机会穿了,曦萍在此替他向肖都指挥使致谢。”
肖珏闻言,再也说不出话来。当年黎晗奉命离开北境大营进京送信,肖珏送他上路,临别时作为惊喜告诉他的。
听到此处,众人皆已心中了然,钟曦萍与黎徼行为不检,于婚前色授魂与乃至珠胎暗结,黎豫为了保住兄长的清誉,也为了替兄长逃脱罪责,这才自污其名,与当时已经跟兄长有婚约的长嫂成了亲。
“就算这样,也不能证明黎徼曾经回过登州。”黎晗绝不允许黎豫有翻身之机,更何况他还有黎衍这张王牌,“夫人已经下嫁黎豫,回护夫君本意是好的,但夫人难道就不顾念令郎了?若是令郎真乃夫人与黎徼媾和所出,那他就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是野种,再无出头之日!”
“阿豫。”钟曦萍没有理会黎晗,嘴角含笑看向黎豫,“我与你兄长,就只有阿衍这一点血脉,若他有福气,能在回到你身边,相信你能将他视如己出。他要是个没福气的,你就把他和我一起,与阿徼的衣冠藏于一处,也算让我们一家人在下头做个伴。”
黎豫听完,心道不好,刚想反应,奈何跪得时间太久、双手被绑缚得太久,完全不听使唤,然后就眼见着钟曦萍从怀中摸出一把利刃抹了脖子。
“萍姐姐!”
“娘亲——”一声稚嫩的童声从门外传来。
黎豫回首一看,门口站着的正是黎衍,后面跟着玉絮和谢淳。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也包括站在门口被吓呆了的黎衍。
黎衍跌跌撞撞跑到钟曦萍身边,眼见着钟曦萍脖颈下汩汩往外冒着血,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娘亲,你怎么了?为什么这么多血。”
钟曦萍没想到临终还能见到儿子,强撑着笑意,气若游丝道:“阿衍——阿衍乖——以后要听——要听爹爹的话。”
说着,还想伸手抚一抚自己儿子带着泪痕的小脸,但那只手最终没有触到黎衍的脸,便无力的垂了下去。
“噗——”黎豫终于压不住翻涌地气血,一口血吐了出来。
哭懵了的黎衍被黎豫的状况吓坏了,又扑到黎豫怀中大哭起来,“爹爹——你怎么了——”
距离黎豫最近的谢淳和玉絮反应最快,玉絮上前抱起了黎衍,谢淳赶忙上前扶住了黎豫,“先生!”
而坐在上首的穆谦,用手紧紧的握住了椅子扶手,才抑制住起身的冲动。
黎豫接着谢淳的力道摆正身子,转头用冷冷目光看向黎晗:“当年我哥为何回登州,黎侯难道不是最清楚的吗?”
第169章 怨憎会(1)
看完了一场闹剧, 穆谦匆匆赶到晋王府,换了一身衣裳,这才顾上进宫请安。这次成祯帝没有在暖阁召见, 而是在寝宫, 显然成祯帝的身体每况愈下。
刚跟着黄中走到寝宫门口, 就听到里面一阵玩笑声。
“哎呦, 您是没看着啊, 至——哦不,黎豫那口才可了不得, 刚开始还一副引颈就戮生无可恋的模样,可自从他夫人,诶,应该是他嫂嫂自刎, 他就生气了, 跟点了的炮仗似的, 一句一句把黎侯怼得说不出话来, 那场面别提多有趣了。”
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语气, 穆谦一听就知道是容成业,索性放缓了脚步, 竖起了耳朵。
“黎豫平日里不声不响, 看着极好拿捏, 实际上主意正得很, 倒像是他能干出的事。”成祯帝语调里依旧听不出喜怒, 淡定地评价道:
“不站队就敢动林家,得罪了穆诚不说, 连穆诣的示好也不放在眼里,有这一遭也是早晚的事, 不过有穆诚和穆诣盯着,还能让安国侯下不了台,朕倒是更好奇经过了。”
“别说太子和秦王了,晋王殿下本人都去了,您猜我还瞧见谁了?”容成业卖起了关子,不等成祯帝开口,他就自问自答道:“西境郭大帅!没想到他也是个爱瞧热闹的,不请自来。”
眼见着走到门口,再拖延下去,难免惹得黄中怀疑,穆谦只得装作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进了殿。
一见穆谦阴着脸进来,容成业不敢放肆了,怯怯地看了成祯帝一眼,成祯帝递给他一个眼神,他便识趣的退下了,殿内只留下数月不曾照面的父子俩。
“你这北境三州的藩王当得挺好啊,都乐不思蜀了!京畿前前后后给你发了几封函了,是不是非要朕龙御归天,你才肯回来奔丧啊。”成祯帝几个月前憋着的那点邪火终于当面撒出来了,说完还忍不住咳了几声。
书里原主自小是个诨的,穆谦也不是什么乖顺性子,若放在从前,被成祯帝冷嘲热讽几句,穆谦肯定得回嘴,奈何看着眼前人病入膏肓的模样,突然有些心酸。穆谦虽然跟成祯帝没什么父子情份,但架不住那是原主的亲爹。穆谦压了压性子,恭顺道:
“父皇言重了,主要是北境三州百废待兴,颇让人劳神,加之儿臣在路上受了伤,养伤也花费了些功夫,这才回京晚了些。”
一提到受伤的事,成祯帝沉默了,他知道这些时间穆谦的确受委屈了。那日赐婚被拒后没几个时辰,他便突发恶疾,陷入昏迷,朝局陷入动荡。他没想到穆诚和穆诣这两个曾经被他寄予厚望的儿子第一反应不是稳定朝局共渡难关,而是手足相残,并且还是两人联手一起对穆谦下手。穆谦能死里逃生活着到达藩地着实不易。
“朕知道,你上次离京,受委屈了。”
这一句,是一个帝王能够给予受委屈的臣子的最大限度的安慰,即便他包含了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歉意和愧疚,但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穆谦恨恨地闭了眼,眼前是他浑身是血的醒来,玉絮护着他与王府亲卫汇合,然后又看着王府的亲卫一个个倒在他眼前,再也没有站起来。
“委屈的不是儿臣,是儿臣府中几十名亲卫,他们有些人不过十几岁的年纪,还没有成亲,还没有沙场报国,结果却死在了同胞的刀下。”穆谦说着,忍不住红了眼眶,伸手朝着寝殿外遥远的碧空一指,“至今还有八人儿臣尚未来得及将他们尸骨迎回京畿埋葬,让他们埋骨他乡!”
“看来,这是怨朕了。”成祯帝虚弱地自嘲一笑,就着黄中来搀扶的手臂,又往靠枕上倚了倚。
怨?穆谦心里当然怨,没有人能够死里逃生后还心无怨怼!没有人能痴心错付后仍初心依旧!但穆谦自认为成祯帝不是这一遭的始作俑者,极为客观道:
“儿臣不敢,冤有头债有主,儿臣如何怨怼也怨不到父皇身上。”
“放肆!难不成你要找你的兄长报复不成?”
成祯帝看惯了穆诚和穆诣在他面前表现兄友弟恭,哪怕知道他们是做戏的成分多些,他也乐意当一个糊涂的看客。此刻,被穆谦这个直肠子直接挑明真相,成祯帝恼羞成怒。
穆谦如今已经被贬到北境三州,他早已不奢求能够回京,也不再对京畿、对他人抱有指望,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只有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北境边防军。眼见着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穆谦索性道:
“父皇,就算儿臣不反击,两位兄长难道就能放过儿臣吗?儿臣素来敬重两位兄长,从不敢逾矩半步,更不曾做任何拿不上台面的龌龊事,可两位兄长是如何对待儿臣的?是灭顶之灾!”
“两位兄长把持朝政,朝中无人能为儿臣主持公道!而父皇您呢?自您清醒后,谏院曾数次向父皇奏呈此事,您选择了将此事强行按下,儿臣战功在身却出身寒微,难道这就该死吗?”
成祯帝沉默良久,也着实领教了这个儿子的执拗性子,缓缓开口:
“穆谦,穆诚和穆诣,朕已经敲打过了,朕向你担保,之前的事不会在发生了。朕把淮州给你,你也不要再跟你两位兄长计较了,如何?”
淮州乃是京畿诸州之一,异常富庶,北境三州加起来都不能比肩,穆谦明白,成祯帝这是真心想要补偿他了。
“儿臣答应父皇,只要两位皇兄不主动出手,儿臣不会伤及他们分毫,不过儿臣还有一个请求,请父皇恩准。”
“你说。”
“前左司谏黎豫,现下被羁押在安国侯府别苑,儿臣要此人跟儿臣回北境。”
成祯帝蹙眉,“你怎么死性不改?”
穆谦轻蔑一笑,“父皇多虑了,儿臣身边缺个娈童佞幸暖床罢了。”
成祯帝本来为着养神已经快闭上的眼睛突然睁大,带着探寻将穆谦打量了一圈,见他面色平静不似作伪,不禁诧异起来,几个月前还为着黎豫要死要活,现下转了性子,莫非前些日子的心思没白费?成祯帝忍不住出言试探道:
“黎豫其人还是得用的,这五年来北境三州没什么起色,本来让他跟你去搭把手也好,不过他从前在安国侯府亏了底子,听说也就这几个月的寿数了。”
穆谦闻言一惊,年初在智慧道长哪里明明还有数年,还刚换了方子,方子自己也遣人送来了京畿,怎么会变成这样?
成祯帝顿了顿又道:“而且,郭晔在你之前跟朕讨了他,朕瞧着你对他也不似先前那般珍而视之,不妨就让他随郭晔去西境。至于你喜欢男宠,让郭晔从京畿给你买两个身家清白的,算作补偿。”
郭晔对黎豫的爱重和欣赏早在北境时就表露无遗,当时穆谦为了黎豫也有心让他随郭晔走,可现下一听郭晔将人讨到了成祯帝面前,心头一股无名火蹿了上来!黎豫这个负心薄幸之人,凭什么能去西境!
“郭晔凭什么抢人!”
穆谦一开口,就知道被成祯帝诈了,当初成祯帝开口让自己去平西境,对郭晔那是百般忌惮,如今怎么能让黎豫这种大才供他驱策,无论如何,成祯帝都不会答应的,穆谦索性顺坡下驴。
“父皇,黎豫其人虽有几分才能,但也就是点小聪明,西境乃大成沟通西域的战略要塞,派他去着实抬举他了。儿臣帐下有几个饱学之士,郭大帅若有心,不妨让他来儿臣这挑人,至于那个病秧子,带走了也是徒添麻烦。”
成祯帝哪里听不出穆谦的意思,眼见着穆谦坚持,对黎豫的态度也转变了不少,加上黎豫没几个月好活,成祯帝觉得眼下安抚穆谦重要,索性道:
“罢了,朕还没应下他,黎豫其人你若真放不下,朕给你一到手谕,去找安国侯提人吧,安国侯就算是黎氏家主,有上谕在,他也不敢硬扣着人不放!”
第170章 怨憎会(2)
穆谦前脚刚走, 后脚成祯帝便挣扎着坐到了床边,看着穆谦的背影若有所思。
“你说,他现在对黎豫到底是什么心思?”
黄中不敢随意揣度, 只得就着刚才穆谦自己的话道:
“年轻人都贪图新鲜, 想是晋王殿下对他的新鲜劲儿过去了, 又不愿便宜了别人, 这才非要把人拴在自己身边的。”
成祯帝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好在他活不久了,否则朕还真不敢赌。而且, 朕一直觉得,拿着肖瑜换了黎豫,这买卖有些亏了。”
肖瑜上次从暖阁外摔下去,明眼人都知道, 那一摔不过是皮肉伤, 养个个把月, 再重的伤也都好了, 可自那以后, 数月有余,肖瑜都一直告假不出, 告假还不算, 整个人直接躲到了寺庙里, 颇有一副再不问世事的决绝。
黄中知道成祯帝惋惜肖瑜, 又不好随意指摘, 只好捡着成祯帝爱听的缓缓道:
“陛下,丢了肖给事中, 您却得了晋王殿下,您呐, 没亏。”
“哼!”成祯帝面上终于有了点笑意,心中有十分把握,却仍在嘴上抱怨道:“也幸亏安抚得及时,要不然等朕两腿一蹬,还不知道这小畜生要怎么跟他两个哥哥闹呢!”
“呸呸呸,陛下万寿无疆,可不兴自己咒自己的。”黄中听到成祯帝,立马啐了几口,这才又劝道:
“晋王殿下性子宽厚,您听他话说得狠,其实也就是嘴上痛快痛快。”
“甭学成业那一套来逗朕,朕这身子骨,朕心里一清二楚,还不一定能比黎豫活得久。”成祯帝说着,把胳膊递给黄中,在他的搀扶下下了榻,慢慢活动起来。
“朕本来以为穆诚识大体,没想到肖瑜不在身边盯着,他耳根子能这么软,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穆诣带着跑。穆谦脾气急,主意正,不大容易被唆摆,有了北境这一遭,也生出点家国情怀来。哪日朕走了,有他来守着北境,穆诚该偷着笑了。”
三个皇子,黄中谁也得罪不起,更不能偏帮,否则稍不留神就会死无葬身之地,自小伺候成祯帝,伴君如伴虎的谨慎已经被他刻入骨髓,此刻他小心翼翼地搀着成祯帝,笑道:
“陛下多下榻走走,精神头就养回来了,三位殿下还指望着陛下多提点呢。”
成祯帝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在黄中的搀扶下慢慢活动着身子骨,挣扎着想再强撑一段时日。
*
穆谦拿了上谕,直接派人送到了黎晗手中,让玉絮把黎豫接了出来送到了原来的司谏府。
玉絮赴登州半年多,花了许久才寻得钟曦萍和黎衍的下落,又花了极大心思才接近这母子二人,没想到泄露行踪被黎晗钻了空子,回京护送穆谦到达并州后,又动身去追查钟曦萍母子的下落,终于在黎氏开祠堂那日将黎衍救了出来,却还是没有救下钟曦萍。玉絮心中有愧,对待黎豫和黎衍二人更为勤谨。
黎豫以长嫂之礼,为钟曦萍举办了丧礼。几个与他交好的世家子弟以及禁军的指挥使都来致哀。虽然他被黎晗首告,丢了官职,但前日祠堂一事,黎豫冤屈洗清,朝中亦有曾经的同僚前来祭奠。
面对着众人,黎豫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带着年幼的黎衍,规规矩矩地迎客、见礼、送客,灰败的眸子里最后的一丝光亮也熄灭了。
夕阳西下,庭院中只有相拥而坐的父子二人。
幼小的黎衍紧紧靠在父亲的怀里,能够感觉到这个怀抱虽然单薄,却极为温暖。
“爹爹,娘亲回不来了是不是?”
黎豫胸口一滞,他自欺欺人一整天,终于还是被幼子的一句话拉回现实。此刻他的兄嫂皆死!世上那两个自小待他最好的两个人都已经走了,只剩下失恃失怙的侄儿惊慌失措的蜷缩在自己怀中。
五年后,丧亲之痛再一次席卷了黎豫全身,让他痛得喘不过气。
“爹爹?”感受到怀抱的异样,黎衍扬起带着泪痕的小脸看向黎豫。
黎豫被这稚子的眼神看得心都快碎了,一瞬间他脑海中快速飞过若干谎言,想给年幼的孩子一个编织一个美好的话本,但他最终没有这么做,他知道黎衍早慧,他也相信他兄长的儿子、如今也是他的儿子,能够勇敢的面对现实。
“是。”黎豫把怀中的孩子抱得更紧一些,“但是爹爹会一直保护你,绝不会再让人把你抓走了。前些日子,你怕不怕?”
黎衍拿毛茸茸地小脑袋蹭了蹭黎豫的胸口,“不怕,玉絮叔叔一直在想办法救我和娘亲。”
一听到这个名字,黎豫有一瞬的恍神,也昭示着他这个做父亲的失职,然后又若无其事问道:“玉絮叔叔什么时候找到你们的?郭伯伯的人有没有找到你们?”
黎衍掰着小手算了算,“得有一个月了,但他一直没有办法,玉絮叔叔还说,还有一队人也在找我们,他不知是敌是友。那些可能是郭伯伯的人吧。”
黎豫蹙了蹙眉,他本不指望儿子能给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如今听黎衍一本正经的回话,“这些是玉絮跟你说的?”
黎衍摇了摇头,“是他跟娘亲说的时候我听到的,娘亲还让他一定要把我带到爹爹身边。”
根据儿子的只言片语和那日祠堂的情景,黎豫大概也能猜到祠堂之事是钟曦萍有意为之,这些年钟曦萍曾多次提及不忍他因着他们母子声名扫地,要将真想公开为他正名,都被黎豫拒绝。被抓后,钟曦萍不肯受胁迫为黎豫再添污名,早存死志,却一直担忧着自己的儿子,知道玉絮是来搭救他们母子二人的,抱着一赌之心血溅祠堂。
黎豫眼眶再次红了起来,这些年看似是他牺牲良久保护嫂嫂和侄儿,实际上,他自幼欠兄嫂的,根本就还不清。
黎豫轻轻抚了抚黎衍的后脑勺,在他发顶轻轻吻了一下,柔声安慰道:“好了,没事了,都过去了,阿衍放心,爹爹就算拼了性命,也会护阿衍周全的。”
第171章 怨憎会(3)
“爹爹, 你的脸怎么了?”黎衍伸手摸了摸黎豫额头的伤疤,奶声奶气地问道。
黎豫把黎衍的小手从额头上拿下来,放在脸庞捂着, 温声哄道:“不小心磕了一下, 不好看了是不是?”
“没有!”黎衍说着直起身子, 一脸严肃且认真的盯着黎豫, “爹爹是阿衍心中的英雄, 是最最英俊的人!”
黎豫心头一热,又把阿衍抱得紧了些。
这世上虽然喧闹, 但只剩下他们父子俩相依为命了。
夜渐渐沉了下去,玉絮和老马远远站着,觉得不能再放任父子俩在院子里吹风,便走上前去劝道:
“先生, 夜深了, 该歇下了。小公子也得休息了。”
黎豫抬头看了看天色, 夜幕已经垂下许久了, 但是今天该来的人还没到, 黎豫有预感,也就这一两个时辰了。黎豫低头看了一眼已经有些精神不济的阿衍, 把他送到玉絮怀中, “先送阿衍去休息, 我再坐一会儿。”
玉絮自知劝不动黎豫, 只得应下。谁知刚要伸手接黎衍, 突然一个黑衣人从天而降,手持弯刀就朝着黎豫袭来。
黎豫怕伤着黎衍, 眼疾手快把孩子往玉絮怀里一塞,然后将人推出三米远, 而自己则被黑衣人的弯刀架在了脖子上。
*
与此同时,两拨不速之客不约而同的抵达了府邸的偏门。身着便服的穆谦和郭晔迎面碰上时,两人面上皆是说不出的尴尬。
“这么巧,大帅也星夜前来致礼啊。”穆谦干硬的笑了两声。
郭晔与黎豫的关系尚在暗处,他不好光明正大前来,但是穆谦与黎豫私交甚笃,怎的也要避了众人?而且京畿通敌案涉事官员已经入狱,黎豫不该再疑着穆谦了。
“今日与旧识饮了酒,恐一身酒气对已故之人不敬,沐浴更衣耽搁了些时辰。”郭晔虽避了人,但京畿不比西境,眼多口杂,是以他早就备好说辞,穆谦有问,他便把敷衍的话抛了出来。
“倒是晋王殿下,夤夜前来,不像是您的作风啊。”郭晔说着,还煞有介事的朝着夜空指了指。
穆谦刚要开口,众人忽然听得院内动静有异,两人神情乍变,带着随行人员便冲了进去。
院内,一名身材矮小纤弱的黑衣人手持弯刀抵在黎至清脖颈处,而玉絮则手持长剑,一边护着身后抱着黎衍的老马,一边与黑衣人紧张对峙。
“别轻举妄动!”穆谦见状,下意识便喊出了口,“凡事好商量。”
“商量?还有什么好商量的?”黑衣人紧了紧手里的弯刀。
那人一开口,众人皆是一愣,竟然是一名女子!女子声音略带几分沙哑,这声音穆谦虽不认得,但说话的语气,穆谦似曾相识。
黎豫面无表情,缓缓开口,“公主殿下何以想不开,非要赶在黎某家中办丧事时前来?”
黑衣女并对未身份进行否认,冷笑一声,“挑个好日子,送你上路团聚。”
“苏迪亚!”穆谦知道了来人是谁,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黎豫怎能伤于他人之手?他的命只能是自己的!一口将人喝住后,才放缓了语气,强作镇定道:
“几月不见,公主想来是大安了,怎么夤夜前来,还穿成了这幅模样!有什么话,咱们不妨放下刀兵,慢慢说。”
黎豫怔怔地瞧着穆谦,眼神刚一交汇,就被穆谦冰冷的眼神灼了一下,然后略显失落地垂下了双眸。
郭晔的手已经按在了佩剑上,仍不动声色的转移着苏迪亚的注意力,“原来是胡旗的苏迪亚公主,西境郭某,久闻公主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公主乃巾帼豪杰,在大成国都,挟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实在有损英名。”
“原来是郭大帅,没能够跟大帅在战场上交手,是苏迪亚毕生之憾。”苏迪亚难得抛却往日那副矫揉造作的模样,一脸正色,“可今日苏迪亚前来,只为取人项上人头,至于叙旧,要辜负两位好意了。”
听了这话,在场众人的心都慢了一拍,只有被挟制的黎豫一脸云淡风轻,若无其事道:
“胡旗筹谋近十年,却被黎某搅了局,难怪公主对黎某恨之入骨。”
苏迪亚听罢,怒火中烧,刀锋一撇,一股血流沿刀刃而下,“你还敢说!”
“公主,坝州互市已经向胡旗去了函,大成与胡旗可以通商了。”穆谦见状,赶忙将还未与众将商议的想法脱口而出,试图用胡旗商贸来转移苏迪亚的注意力。
苏迪亚闻言,面色一松,眸子里露出惊喜之色,“此话当真?”
与此同时,穆谦带来的侍卫已经悄悄攀上了屋顶和树杈,引箭弯弓,对准了苏迪亚。
穆谦自打进门就阴着的脸难得松动,朝着黎豫使了个眼色。
难得得了个好脸色,黎豫心头一喜,登时便反应过来,又道:
“虽然胡旗收买了大成官员,但是能推算出泺河水量,并且还能想到利用泺河决堤来取安新城,此人必定熟知天文历法,照黎某推测,胡旗挑祯盈十七年底南侵,也是推算过,这是历年大成雨水量最大的一年,地方上也最容易出事。这些日子,黎某一直在猜,落网的十七人中,谁有这样的能耐,但是很遗憾,黎某觉得背后高人不在那十七人中,此人是谁公主可否赐教?”
苏迪亚眼神一凛,方才穆谦带来的那点惊喜瞬间消失殆尽,“不,没……没有,没有这个人。”
黎豫这话,穆谦虽听得糊涂,却没忘再添一把火,“公主殿下,你还不知道吧,秦王妃薨了,父皇欲聘你为秦王正妃。”
苏迪亚虽然利用穆诣居多,但穆诣色令智昏,对苏迪亚千依百顺,相交下来,苏迪亚对穆诣也生出几分情意,闻言又是一喜。
“公主,你回头看看,阿克善满脸是血,正在你背后瞧着你呢。”
还不等苏迪亚反应,黎豫用清冷又低沉的嗓音,缓缓吐出这句带着诱导意味的话。
苏迪亚被两人一惊一喜的语言折磨着,心绪早已大乱,闻言一怔,忍不住回头去看。
说时迟那时快,来自屋顶、树杈和回廊后的三支羽箭同时朝着苏迪亚持刀的胳膊射来。
刀瞬间落地,同时苏迪亚也直挺挺地朝下倒去。
她的胸前赫然插着一把匕首,正中心口。
第172章 怨憎会(4)
钳制被放开, 黎豫觑准时机,向前踉跄几步,因着站立不稳, 一下子跪倒在地, 大口喘着粗气, 右手手掌上、衣袖上、左肩上全都是鲜血, 都是方才那一刀溅出的苏迪亚的血。
苏迪亚胳膊、肩膀皆中了一箭, 直挺挺倒下去时,眼神里还充满着不可置信, “你……你……你果然是,是最狠的那个!”
黎豫闻言,突然地转过了头,眼神里没有脱险后的如释重负, 眸子里包裹反而全是愤怒。他回身踉跄几步, 看着苏迪亚满身的鲜血, 这日子被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 拔出匕首, 又一刀捅到苏迪亚身上,怒道:
“我狠?你们在北境屠戮平民时不狠吗?安武堂对我下杀手时不狠吗?算计我兄长时不狠吗?逼死我嫂嫂时不狠吗?拿着我儿性命威胁我时不狠吗?让师兄来算计我时不狠吗?将我害得年命不永时不狠吗?将我陷入这有口难言进退两难的境地不狠吗?”
“把我兄长的命还给我!把我嫂嫂的命还给我!”
把那个与我相知相守的穆谦还给我!
从前些日子被误导的憋屈到今日为嫂嫂发丧的难过, 都在一刹那爆发出来, 黎豫说着, 仿佛疯了一般, 一刀又一刀的捅着苏迪亚的身体, 血溅了一脸、溅了满身,直到苏迪亚一动不动, 也不肯停下。
众人都被这一幕震惊了,一时之间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阿豫……”郭晔再也顾不上隐藏身份, 略显担忧的喊了一声,想上前阻止。
黎豫转头,手持利刃,用通红的眸子瞪了一圈在场的所有人,“都别动!”
郭晔登时停驻脚步。
黎衍挣扎着从玉絮的怀里下来,挪动着小短腿向前黎豫跑去,众人一愣神的功夫,已经跑到了黎豫跟前。
“爹爹——”
“别过来!”黎豫冲着黎衍大喊,“别过来,脏!”
黎豫在黎衍面前,从来都是温润的、和煦的,从来不会生气,只会弯着好看的眉眼,嘴角含着笑,温声细语的哄他,如今被黎豫一喊,黎衍登时吓得一哆嗦,脚步一滞,豆大的泪珠就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穆谦见黎豫握着匕首的手一直在发抖,又见黎衍立在原地踌躇,怕小孩子没个轻重,再上前刺激到黎豫,立马上前一步把黎衍抱在了怀里,把孩子护在胸前,把他的脑袋埋进自己怀中,不让他看黎豫这副疯狂又狼狈的样子。
“别看,乖。”
玉絮这才回过神来,赶忙上前去穆谦怀里接孩子。穆谦把孩子递给玉絮,这才大跨步直接走向黎豫。
“你别过来!”黎豫见穆谦径直走向自己,整个人都慌了,虽然手里握着匕首张牙舞爪,但是褪去方才的疯癫,眼神里只剩下惊惧,“别过来,听到没有!”
穆谦才不管这许多,走上前去,一把握住黎豫的手腕,强行把匕首夺了过来,往地上一扔,这才煞有介事的回了一句:
“本王耳背。”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把郭晔都看呆了。这般粗暴的对待黎豫,他是不敢的。
等被穆谦从地上搀扶起来,黎豫终于卸下所有防备,眼前一黑,整个人软了下去,不省人事。
穆谦把人往怀里一搂,一摸额头,触手滚烫:妈的,这小祸秧子又发热了!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
黎豫寝房外,穆谦与郭晔相对而立,两人谁也没有入内,各自倚着门框一端,内心焦灼却又不肯在面上展露分毫地等着屋内太医瞧病,不远处的黎衍晃着一双小短腿坐在石桌上,探头探脑朝着屋内瞅,任玉絮拿着一把木雕的小弓箭逗了半天,也不肯把目光分给他分毫。
“明人不说暗话,玉絮曾跟本王讲,在黎晗府外徘徊的除了他,还有一股势力,想来是大帅的人!”穆谦知道知道郭晔夤夜前来,不会仅仅为了吊唁这么简单,肯定是觉得成祯帝那头走不通,打算私下来劝黎豫。
郭晔想了想,并没有否认,“爱才之心,人皆有之,西境求贤若渴,自然要拿出点诚意。更何况,当初在北境,殿下不是也有心将人让给郭某?”
穆谦神色晦暗不明,“本王不过一句玩笑!”
“可郭某当真了!”郭晔语带玩笑,可眸子里却充满严肃。
穆谦笑起来,三分真两分假的唬道:“本王上谕在手,大帅打算抗旨?”
是本王求了上谕,才将他从黎晗手中捞出来!
郭晔亦笑道:“抗旨不遵,这么大的罪名,郭某可不背不起。”
人,本帅要定了,但不会蠢到走明路!
“要是人不明不白的没了”,穆谦笑意更甚,“本王肯定把锅栽倒大帅头上。”
“哈哈哈哈,郭某在西境这么多年,这肩膀什么都背过,唯独这锅没有!殿下知道为什么吗?”郭晔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大笑过后,眼神冷了下来,“因为,这锅还没到郭某身上,那端着锅子的人就已经成为郭某刀下亡魂了。”
两人剑拔弩张,气氛瞬间冷点冰点。
正在这时,银粟和老马陪着赵太医从寝房走了出来,两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了赵太医。
赵太医虽然与醒着的黎豫打交道不多,但被穆谦不分昼夜的请来替昏迷的黎豫诊治却已有数次,见人焦急,直接禀告病情:
“殿下,大帅,公子忧思郁结又耗费不少心里,恰逢亲人离世,牵动旧疾,这才引致发热,老朽开两副药,公子服下不日便可退热。”
赵太医顿了顿,眉头一皱,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初次诊治,询问穆谦是好好替黎豫养身体,还是下猛药治外伤时,赵太医便是这副纠结的表情,穆谦本就心烦,见状直接拧起了眉头,“有话就说,他身子都这样了,还有什么不便说的?”
赵太医得了首肯,直言道:“公子虽时日无多,却不该自暴自弃,服了那逍遥散,虽能在短时间内止咳祛痛,提神醒脑,但那药对脏腑伤害极大,且极易成瘾,无异于饮鸩止渴,让他本就不算康健的身子雪上加霜。”
第173章 怨憎会(5)
“逍遥散?”穆谦一听脸色乍变, 这东西郭晔不懂,但他却知晓的一清二楚。
见郭晔一脸探寻,赵太医便将此药的大致性状细细讲与他听。
与此同时, 穆谦却陷入一段回忆中。原主早些年混迹于秦楼楚馆, 深谙各类助兴药物, 逍遥散便是其中之一, 因其服用后令人如入云端、飘飘欲仙、忘却所有烦恼而风靡一时。不过, 此药有极大的副作用,长久服用容易成瘾, 服药之人从刚开始时每日一颗,到三颗,再到几十颗,才能达到期盼的效果;若药瘾发作时不能及时服用足够剂量, 则会头痛欲裂, 头晕目眩, 四肢抽搐, 痛不欲生。世家公子多多少少都有沾染, 有的人被家里逮住,硬生生扒了一层皮才戒了瘾, 而有些不幸的, 则被此药掏空了身体, 英年早逝。随着出事的人越来越多, 世家逐渐见识到其厉害后, 便敬而远之,逍遥散的名字穆谦有些年头没听过了。
莫非, 方才他狂性大发,也是因着逍遥散的缘故?穆谦想到此处, 四下打量一圈,“哪个是黎豫跟前伺候的?”
管家老马听到后,赶忙一瘸一拐地走到穆谦跟前,哆哆嗦嗦道:“是老奴。”
“逍遥散他吃了多久了?”
老马听后一脸茫然,手脚局促,不知该如何作答。
穆谦见状,又道:“可知他平日里在吃什么方子?”
“哦哦,方子!没有方子,只有药。”老马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穆谦,“公子平日里吃得是这个,先时还得了个方子,公子瞧见之后大病一场,就把方子收起来了,没吃过。”
穆谦把瓷瓶递给赵太医,赵太医接过放在鼻下一闻,朝着穆谦点了点头,然后又对着老马问道:
“敢问老丈,这药公子平日里是如何服用的?”
老马侧着头想了想,“平日里一日一颗,咳得厉害了就服用两颗,这几日因着筹备丧仪,每日都是五颗。”
赵太医若有所思地看向穆谦,“府上有白事,多服用几颗强打精神也能理解,不过以后,还是少用吧。”
可按照穆谦的经验,五颗之数已然成瘾!黎豫啊黎豫,本王还没找你麻烦,你就开始作践自己,你以为这样,本王就能放过你吗?
送走赵太医,穆谦毫不隐瞒地将黎豫已然成瘾的结告诉郭晔,然后才志在必得道:
“普天之下,有能力遍寻天下名医者,没有人比本王更懂逍遥散,而懂逍遥散者,又没有本王的调动医者的能力。只有他跟着本王去北境,才有一线生机,大帅还要争么?”
郭晔沉默良久,“等他醒了,本帅要问问他的意思。”
已近午夜,屋外石桌上的黎衍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但还是强打着精神,眨巴着一双桃花眼,似懂非懂的看着这一群大人。
穆谦一撇头,恰好跟小黎衍来了个对视,黎衍也不怕人,歪着头朝他眨了眨眼,仿佛在问:我爹爹怎么样了?
穆谦极少跟小孩子相处,不过黎衍天生长得讨喜,穆谦便忍不住走上前去,在他头上呼噜了一把:
“阿衍,你爹没事了,快去睡吧。”
“我想进去看看他。”黎衍没有拒绝穆谦的亲近,仰着小脑袋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穆谦回身瞟了一眼屋内昏黄的灯光,蹲下身子,与黎衍视线齐平,看着与黎豫相似的眉眼,心里突然不是滋味。知道黎豫有儿子时,他心里不痛快,知道这小子不是黎豫的儿子时,他心里也没有预想中的痛快。最后,穆谦扯了扯嘴角,拿出忽悠过孩子爹的那套说辞忽悠道:
“阿衍,小孩子要多睡觉才能长高,让玉絮带你去睡觉好不好?”
阿衍瞧起来没他爹好糊弄,一脸将信将疑地瞅着穆谦,圆圆黑眸子眨巴着,仿佛在说,你没骗我吧,骗小孩子是可耻的!
穆谦摸了摸鼻子,又道:“快些长高,才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人。你爹他睡着了,这会子咱们都别去打扰他了,明日再看也是一样的。”
黎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用探寻的目光看向郭晔,收到肯定的答复后,才略显失望的垂下头,“好吧。”
说完对着玉絮张开小手,想让玉絮抱。
还不等玉絮伸手,穆谦直接上手把黎衍抱在了怀里,“走,本王送你去休息。”
黎衍不认生,也没抗拒,静静地窝在穆谦怀里,被抱回房间后,还知道礼貌地跟穆谦致谢。
过了许久,喧闹了一日的庭院终于安静下来。
突然,一个小小的脑袋从屋内探了出来,黎衍将整个身子躲在门后,探头探脑地朝外瞅了半天,确定没人后,才蹑手蹑脚的从屋内钻出来,还非常谨慎的把门掩上,然后朝着黎豫的寝房一路小跑。边跑边嘟囔,“长高又不是光靠睡觉,这叔叔就会糊弄小孩子!”
一个小孩子的“鬼鬼祟祟”的举动,自然不会逃离大人的眼睛。黎衍的这一系列举动都落在了还没走远的穆谦主仆眼中。
“这小鬼头!”玉絮听着方才黎衍那句抱怨,忍俊不禁。
穆谦抱着胸,瞧着那远远地跑走的小身影,嗟叹一声,“跟他爹一样,都是人精。走,跟着瞧瞧去,这大晚上的,他一个小孩子,别出点事。”
穆谦说着,两人轻手轻脚跟了上去,还没走几步,就听到了几个晋王府侍卫聊闲篇儿,他们刚将庭院清理完。
“这尸体,啧啧,也忒惨了点,这是多大的仇,才对一个弱女子下了这样的狠手,瞧瞧那一地的血。”
“你来得晚,没见过黎先生,他平日里温和宽厚,连高声说话都没有过,这次可着实让人大开眼界。”
“诶哥,刚才赵太医看了,那胡旗公主虽然被捅了好几刀,但致命伤还是第一刀,一击致命,正中心口,可谓是稳准狠!真看不出来,这黎先生一介书生手这么稳、心这么狠呐!”
穆谦听着,忍不住停下了脚步,脸色越来越阴。
第174章 怨憎会(6)
玉絮见自家主子明显情绪有了起伏, 心里把眼前那个兔崽子问候了一遍,赶在穆谦发作前上前扬声呵斥:“干完活赶紧下去歇着,大晚上的不睡觉, 都想值夜是不是!”
几个小侍卫一缩脖子, 冲着穆谦行了礼, 跑没影了。
“这么大反应作甚, 他们说错了吗?”穆谦不咸不淡给了玉絮一句, 不等玉絮接话,又向着黎衍消失的回廊追去, “孩子都跟丢了!”
等两人追到黎豫寝房外,发现黎豫的寝房被拉开了一道缝,透过门缝,两人发现, 黎衍已经爬到了黎豫的床上, 钻到黎豫的被子里, 窝在他怀中静静地睡去了。
两人瞬间松了一口气, 踏着月色缓缓朝着客房走去。
“这宅子好歹是本王拿出来的, 郭晔他们凭什么说住就住!”黎豫这府邸不大,但是穆谦和郭晔两伙人都默契的选择了夜宿在此。穆谦现在早没了当时求着郭晔带走黎豫的谦卑劲儿, 打心底里介意着跟他抢人的事, 再加上玉絮不是外人, 说话也不没有很客气。
玉絮知道自家王爷小性子上来了, 挠了挠头, “殿下,这宅子已经给了先生, 其实咱们也算是没跟主人家打招呼就住下的。”
穆谦佯怒瞪了玉絮一眼,才又吩咐起正事, “刺客这事,今夜处理干净了。明天苏迪亚是在馆驿因病暴毙,还是馆驿起火,公主因着安武堂受伤行动不便,没有及时逃出,从而葬身火海,你自己看着编。到天亮还有两三个时辰,你挑几个伶俐的,手脚利索些。”
“是。”玉絮拱手领命,刚要转身去办差,突然想到不妥,出言提醒道:“那郭大帅那边?”
穆谦拧着眉头踱了几步,“他不会多管闲事。不过他看似一副只是礼贤下士的模样,实则对黎豫一举一动很是关注,而且未免也太上心了些,本王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你得空去查查,顺便给寒英去个密函,让他想办法看看能否从黎梨口中套点话。”
提到寒英和黎梨,穆谦话音一滞,“罢了,寒英书信里提到,黎梨身体刚养好,别去扰他们了。”
玉絮点了点头,自顾下去办差了。只留下穆谦一人,站在回廊下,望着一轮明月,伫立良久。
*
翌日清晨,黎豫悠悠转醒,只觉怀中有个暖烘烘的小东西在,黎豫心头一酸,忍不住用手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后脑勺,享受着难得的父子团聚时刻。
不知过了多久,黎豫觉得胸前一阵温热,然后又听了低低的抽泣声。黎豫一惊,赶忙看怀中的孩子,原来黎衍做噩梦了,黎豫不知如何安抚,只能轻轻唤醒着还在睡梦中的孩子,“阿衍,阿衍……”
黎衍悠悠转醒,拿着胖乎乎的小手揉了揉眼睛,等看清眼前的人,才闷闷道:“爹爹,我梦到娘亲走了。”
黎豫呼吸一滞。
黎衍自顾坐了起来,打量了一下周围的陈设,一颗豆大的泪珠从眼眶中蹦了出来,“好像……娘亲真的走了……”
“对不起,是爹爹没保护好你们。”黎豫鼻头一酸,紧紧抱住了儿子,眼眶也忍不住红了,“对不起,对不起,是爹爹没用!”
“光说对不起有什么用!”穆谦推门而入,看着相拥而泣的父子俩,喉头也有些酸涩,但还是将酸意强压下去,“通敌的事查明白了?”
黎豫心中有愧,不敢正眼看穆谦,“查明白了。”
穆谦又问:“可是本王通敌?”
黎豫答:“不是。”
穆谦低头看了一眼满脸惊惧泪眼婆娑的黎衍,试图让自己表现的不那么冷硬,可一想到从前差点死在这个人手里,一想到还有王府几十个兄弟命,穆谦心里就不痛快起来。
黎豫父子现下穿着寝衣,他自觉失礼,赶忙披了件外袍就开始给黎衍穿衣服。
穆谦见人手忙脚乱中还把袜子给孩子穿反了,认命般叹了口气,自顾把孩子的衣服拿了过来,丢下一句:“穿你自己的,毛毛躁躁的,哪有你这么当爹的。”
黎豫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说毛躁,自知理亏,讷讷没吱声。等他自己穿戴整齐,黎衍这边也差不多了。穆谦揉了揉孩子脑袋,“乖,去找玉絮叔叔玩。”
黎衍自小是人精,惯会察言观色,知道两个大人有话要说,也觉得这个叔叔比从前那些人要友善些,看了一眼自己爹,见他神色如常,屁颠屁颠跑没影了。
没了黎衍这个小孩子,两个成人相顾无言,屋内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黎豫低着头抿着唇,万语千言不知如何开口。
最终,还是话痨穆谦先打破了沉寂,“为何要服用逍遥散?”
治病的方子,本王不是已经给你了?你为什么还要作践自己?
黎豫眼神扫着鞋尖,张了张口将话咽了回去,然后摇了摇头。
穆谦眼神微眯,鼻翼微动,“你额头的伤,怎么弄得?”
黎豫闻声抬头,正对穆谦平静无波的眸子,那里头第一次有了黎豫看不懂的情绪,等听清楚穆谦的问话,黎豫才慌忙的拿手去挡,然后再次垂下了眸子不敢看人。
“没什么,都过去了。”
穆谦心头的怒火被这一句话勾了起来,欺身上前,双手紧紧握住黎豫的肩膀,怒道:
“你知道本王最恨你什么吗?就是你这幅云淡风轻却什么也不肯说的模样!先时,你既疑了本王,为何你从不开口问?直接问本王一句很难吗?本王与你相交,可曾骗过你分毫?为什么你宁愿自己去猜、去查、去听信别人的话,也不肯问本王一句?”
“对不起。”黎豫无话可说。
“对不起?”穆谦听到这句话,更为气恼,手上力道又重了一些,“你翻云覆雨手段激烈,甚至不惜以人命来给本王上课,本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觉不妥,也未阻你分毫,甚至不惜一切助你,今时今日,你就一句‘对不起’?”
黎豫闻言,诧异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瞧着眼前人。翻云覆雨?手段激烈?罔顾人命?原来黎某在你心中,就是这样的人么?
第175章 怨憎会(7)
黎豫突然觉得委屈起来, 他自诩引穆谦为知己,没想到穆谦竟是这样看待自己,心里也有些不痛快, 嘴硬道:
“黎某本就是这样的性子, 殿下不是已经明了?”说着, 还有煞有介事地朝着那双紧握自己肩膀的手瞟了两眼, “‘对不起’太轻, 有什么条件,殿下尽管提。”
穆谦没想到逼了半天, 竟然问出这么一句让人火大的话,想直接把人掼到地上,手上施力的同时,到底理智尚存, 力道一偏把人甩到了榻上, 骂道:
“黎豫, 本王给过你解释的机会, 是你不珍惜。好, 你不是要本王提条件,那本王就提!王府的侍卫下人死了几十个, 你就替他们好好给本王当奴才吧!”
黎豫被一把甩到榻上, 感觉整个身子都要被摔散架了, 他本来还有点气性, 可被这几十条人命一压, 瞬间消失殆尽。黎豫闷了半晌,干裂的嘴唇动了动, “好。”
竟然就这么答应了?穆谦感觉像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哪怕黎豫跟他吵两句, 他也不会这么憋屈,“你能耐!你就真没什么想说的了?”
说什么?解释那些翻云覆雨的过往?解释没有草菅人命?黎豫心有不屑,你若早有了这样的想法,又何须我来解释?黎豫想一甩脸不再理人,可到底理性占了上风。
“若是你亲近之人通敌,你又当如何?”
这话差点给穆谦气笑了,冷道:“本王不会听风就是雨,连个申辩的机会都不给对方就给人判了死刑。”
黎豫咬了咬嘴唇,不理会穆谦冷嘲热讽,又问道:“若是情况属实呢?”
“那本王会跟你一样的选择,亲手结果了他,然后恨他一辈子。”穆谦一字一顿,眼神里皆是泄愤般的恨意,“怎么样?这样的答案你满意吗?看到本王跟你一样的选择,你是不是心里负罪感没那么强了?”
穆谦边说走上前去,一把扯起黎豫的前襟,把人从榻上提起来,“本王虽跟你一样,恨不得将那些通敌之人千刀万剐,但你也别指望本王因此对你有本分共情之心,黎豫,本王明明白白告诉你,你欠本王的,家国大义遮掩不过去,这辈子都过不去!你以后也别想着作践自己,好好惜命,留在本王身边慢慢恕你的罪吧。”
穆谦说完,手上一松,转头出了门。
黎豫瞧着穆谦远去的背影,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心中庆幸,该遮掩的,到底遮掩过去了,只是他欠穆谦的,又何止这一桩?
“他这怎么了?跟个疯狗似的出去了。”郭晔进门时,还扭头看着走远的穆谦。
黎豫无心玩笑,嘴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郭大哥来了,坐吧。”
“哎哎,你别这样,看得我心里怪难受的。你倒是挺能瞒着,跟钟姑娘的事,连我都瞒着!”郭晔话中带了点嗔怪。
“又不是什么光彩事,说出来怪丢人的。”黎豫跟郭晔从不绕圈子,“郭大哥来得正好,正有事想跟你商量,我打算随穆谦去北境,北境不比西境安定,带着阿衍不太方便。”
郭晔倒吸一口凉气,北境一来一回,那可不是十天半个月的事,黎豫的身体撑不了几个月,那现下就是在托孤了!郭晔心里犯堵,这晋王到底给黎豫灌了多少迷魂汤!
“阿豫,我一直拿你当自家兄弟,就算你不开口,我也会把阿衍当自己亲儿子养,可是我想不明白,穆谦到底有什么好,他跟太子和秦王比,顶多算是多算是矬子里头拔出来的将军,就这样让你心甘情愿放弃西境的一切?”
“郭大哥,我从无染指西境之心,这些年做的事,都是想为大哥、为百姓尽一份心力。至于穆谦,到底是我有负于他,这情分该还的。”黎豫说到此处,表情难掩失落,略作平复后,整顿衣衫,拱手对着郭晔肃然一礼,“阿衍就托付给郭大哥了。”
郭晔赶忙拖住黎豫的双手,知道局面无法转圜,郑重道:“阿豫,你在一日,西境便视你为主,若你来日不在了,阿衍便是西境未来的主上,郭晔就算粉身碎骨,也会扶阿衍坐稳这西境之主之位。”
黎豫知道郭晔忠肝义胆,这些年一直心心念念将西境拱手相送,再争执下去也无济于事,想着阿衍也有自己的福气命数,索性不再争执,淡淡道:
“我这一生,欠下了许多情分,区区残命,能还多少算多少,但是欠阿衍的,这辈子怕是还不清了,就全仰仗大哥了。”
黎豫说动了郭晔,不再干涉他去北境,而他则是以命不久矣,欲将亲子托付于寒英黎梨夫妇为由,同意郭晔将黎衍带去西境。穆谦虽然心中不悦,但到底没有什么,放手让黎衍跟郭晔去了。
玉絮一直对钟曦萍的死耿耿于怀,他觉得若不是自己不小心泄露行踪,也不会让黎晗有机可乘软禁钟曦萍母子,若非自己犹豫不决,不肯拿定主意与郭晔派去的人联手,那救出黎衍的同时,肯定能把钟曦萍一起救出,不至于让年幼的黎衍落得母子分离的下场。
如今,黎衍刚刚丧母,又与父亲分离,玉絮一听到黎衍用清脆的童声喊“玉絮叔叔”就觉得心头愧疚难当,再加上他感念黎豫从前传道受业的恩义,最后与穆谦请辞,辞去禁军巡城司的公职和晋王贴身护卫这些前途无限的职位,自愿去黎衍身边一辈子当一个隐姓埋名的侍卫。
黎豫虽然气恼因着玉絮之故暴露了母子二人的行踪,但从未将钟曦萍之死归咎于他,反而十分感激他将黎衍救出,如今玉絮去陪伴黎衍,黎豫更是感怀于心。而穆谦虽然舍不得玉絮,但还是遂了他的想法,放他去了。
万寿节第二日,西境郭大帅和北境晋王同时踏上回程之路,两队人马一路向西,一路向北,他们各怀心思,分别时潇洒淡定。唯有一人,忍着心痛,压着热泪,强撑着对另一队伍中孩提哭闹之声充耳不闻,面色冷硬地坐在马车中,不肯回头再看一眼。
逃离京畿,又把人拘了来,穆谦心情甚好,可一见黎豫这副模样,顿觉扫兴,斥道:“伺候人就有点伺候人的觉悟,摆出这副脸色,给谁看呢!”
黎豫低眉顺眼,点了点头,没吱声。
穆谦素日就没架子,乍一摆起来,只觉浑身不自在,再加上看到黎豫这副恭顺样子,更是难受,不自觉又加上一句:“行了,别哭丧着脸,本王知道你怕这是最后一面,路上本王再带你去一趟清虚观,让老道士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了。”
可穆谦没想到,清虚观之行,又让他和黎豫本就微妙的关系再添一道裂痕。
第176章 怨憎会(8)
“生死有命, 不必麻烦了,智慧道长下山云游,一走无定期。”黎豫对此事看得很淡。
穆谦冷笑一声, “生死有命?你欠了本王的, 你的命就是本王的, 本王想让你死时, 你才能死, 否则,门都没有!”
穆谦说完, 起身掀帘下了马车。
黎豫有些莫名其妙,这穆谦的性子是越来越怪了!真不知道又怎么招惹到他了。
穆谦一走,黎豫有些惆怅,又有些无措, 他一直想找机会跟穆谦服个软, 缓和一下彼此的关系, 可不知怎么的, 总是弄巧成拙。他自负有谋算人心之能, 可是面对穆谦,他却是手足无措。黎豫有些泄气, 自顾往马车上一靠。
黎豫心里不痛快, 穆谦自己也没好到哪里, 一下了马车就阴着脸。正初见状, 想说两句话逗自家主子开心, 犹豫了半晌,不知该如何开口。
正初的踌躇落在穆谦眼中, 心里更加恼火,这黎豫就是个没心肝的东西, 还不如正初知道疼人呢!穆谦气不打一处来,掐着腰四处张望,回头一看,有一个瘦弱的身影一直跟着队伍,不禁眉头一皱。
“那瘦不拉几的谁啊?”
正初回头一瞧,正是从黎府跟出来的狗娃,“咱们带黎先生走时,他非要跟着,说要一生伺候先生。赶了几次,没赶走,就让他跟着了。”
穆谦冷哼一声,自己都是阶下囚了,还带个人伺候?不咸不淡来了一句,“架子倒不小!”
正初瞅了一眼那四驾的马车,回京畿时,可没这么大排场,憋着笑问道:“殿下要是瞧他不顺眼,我找人去打发了他。”
穆谦瞧了一眼站在远处面带怯弱的狗娃,嫌弃道:“爱跟着就跟着吧。你看着点,没事别让他来本王眼前晃悠,本王嫌碍眼。”
正初闻言,明白这是穆谦让人留下了,想着等下就把那个小孩子唤到队伍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一路上,穆谦没给黎豫好脸色,黎豫也不恼,就在马车上陪着。穆谦想喝茶,黎豫便陪着喝茶,穆谦想下棋,黎豫便陪着下棋,收敛了往日的清高孤傲,整个一副乖顺模样。
看着没了骄傲的黎豫,穆谦本该有种报复的快感,可他心里就是不痛快,没来由地就会发脾气,有时候惹得黎豫一头雾水,这份不快一直持续到如阜城外,清虚观就在不远处。
“下车。”穆谦直接下令。
“好。”黎豫什么也不问,乖顺地下了车,刚下了马车,就被刺眼的阳光照到睁不开眼。
穆谦抬头,骄阳似火,正值夏末秋初,天气闷热不已,顶着这高温上山,穆谦都有些吃不消,他打量了一眼弱不禁风的黎豫,更觉得不靠谱,最后穆谦吩咐道:
“银粟跟着,其他人原地扎营休息。”
因着玉絮离府,穆谦就藩,仲城便辞了京畿巡城司的职务,也跟着穆谦北上,闻言劝道:“殿下还是多带些人,安全为上。”
“这么热的天,别让兄弟们折腾了。”穆谦从怀里掏出帕子,摸了一把额头的汗水,转头对黎豫道:“走吧。”
黎豫看着辛劳的众人,张了张口,到底没违逆穆谦的意思,低头跟了上去。
为着避暑,三人没有走大路,选择了后山的林荫小道,道路虽崎岖些,但比走晒得发烫的石阶要舒服多了。
一路无话,穆谦只顾闷头走路,黎豫虽脚步虚浮,难以为继,但还是强撑着一口气跟着,不肯示弱分毫,银粟跟在最后,看着黎豫吃力的模样,几次想出言提醒,但不知道如何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最后,压抑的呼吸声让穆谦察觉有异,转头见黎豫面上汗珠滚滚,脸颊泛红,唇色惨白,暗恨自己蠢,没顾上这个病秧子。
“累死本王了,前头有块石头,咱们去歇歇。”
“好。”黎豫应了一声。
银粟没吱声,直接跟了上去。
穆谦突然后悔了:一是没带正初一起上来,黎豫再不似往日健谈,也没了玉絮逗趣、黎梨撒娇,这一路要闷死了。二是,眼见着现下路还算平坦,他们该先骑马,等马上不去了,再徒步,也能省下不少体力,从前一行人热闹着上山,赏景游玩,徒步正好,现下这一路是真难熬。
正当穆谦专注懊恼着,三人突然听到了一阵马蹄声,银粟突然脸色一变,压低声音道:“殿下,先生小心,有一队高手在附近,恐来者不善,快躲起来。”
银粟说着,赶忙带着穆谦和黎豫离开小路,躲进了灌木丛中。
三人屏住呼吸,一会儿果然见到一群手持弯刀的蒙面人策马来到附近搜索,其中一人道:“照他们脚程,应该走不远。”
为首者道:“这次务必要杀了他们,以慰公主在天之灵,咱们赶紧追!”
说完,一行人又向山上奔去。
穆谦蹙眉,“看来是冲着咱们来的!”
“那弯刀,殿下眼熟么?”黎豫眼神笃定。
穆谦心领神会,“胡旗人!京畿来的,还是北边来的?”
黎豫摇了摇头,“不知,不过,等下他们往前追不到人,肯定会返回来仔细搜。”
“那咱们赶紧下山!”穆谦当机立断。
黎豫甚是担忧,“徒步下山,怎么也要一个时辰,很容易被他们追上的。”
两人正说着,方才那群骑马的蒙面人再次折返,“前面没有,肯定就在这附近,兄弟们赶快搜!”
眼见着三人马上要暴露,银粟道:“属下去引开他们,殿下和先生寻机下山逃生!”
银粟说着,向前挪了几米,这才在草丛中故意闹出点动静,然后施展轻功,向山上逃去。
蒙面人一见银粟,立马骑马追了上去。
穆谦见状,一把拉起黎豫的胳膊,就要往山下跑。
黎豫突然没来由一句,“殿下身上可有带烟花?”
“什么烟花 ?”穆谦拉着黎豫,头也不回的向山下奔去。
黎豫应道:“召风驰的那个。”
穆谦一口回绝,“带是带了,可这青天白日,召不来风驰的!再说了,将位置暴露给胡旗人怎么办?”
第177章 怨憎会(9)
“肯定能召来风驰!殿下快放烟花!”黎豫言辞笃定。
穆谦不知道黎豫的自信来自何处, 仍犹豫道:“那要是引来了胡旗人呢?”
黎豫道:“一来胡旗人不见得猜到烟花是殿下所放,再者,山间植被浓密, 位置难辨, 就算那些胡旗人瞧见烟花, 也确定不了准确方位。但是, 风驰就不一样了, 它只要得到召唤,就能循着气味寻得殿下。”
两人数次并肩作战, 死里逃生,黎豫算无遗策,穆谦虽然对风驰真能被召来将信将疑,还是将怀中烟花打向了天空。
风驰不愧为大宛良马, 不消片刻, 两人便听到远处传来的一匹快马的马蹄声。两人对视一眼的的功夫, 风驰已然来到了两人身侧, 穆谦心头大喜, “真的行啊!”
穆谦登时翻身上马,然后满怀期待地把手递给了黎豫, “来, 阿豫!”
这个久违的称呼让黎豫心中一暖, 眼眶一酸, 同时不远处又传来了马蹄声, 这次马蹄声纷乱,显然是胡旗人折回来了。听着渐渐逼近的马蹄声, 黎豫抿了一下唇,然后抬头冲着穆谦一笑, “殿下快走吧。”
穆谦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你什么意思?”
黎豫面容苦涩,“当年玉絮将风驰带回来时,黎某便告诉过殿下,大宛良马虽然速度极快,但有着致命缺陷便是不善负重疾驰,若带上黎某,咱们谁都跑不了。”
风驰这一缺陷穆谦早就知晓,从前黎豫也多次因着这个理由拒绝与他同乘,他虽心中恨黎豫当时在京畿外想杀他还弃他而去,但他从没想过抛下黎豫,更没想过让黎豫死!
“你他妈费什么话,没听到那胡旗的马蹄声已经近了么,还不上来赶紧跑。”眼见着黎豫拒绝,穆谦顿时急红了眼,说着伸手就要去拽黎豫的胳膊。
黎豫退后一步,躲开穆谦的胳膊,咬了咬牙,似拿定了主意一般,露出了惨淡的笑容,“其实我瞒了你一桩事。”
穆谦好久没见黎豫笑了,可眼前的笑,让他心头浮现出一种不祥的预感,骂道:
“你瞒着本王的事多了,当下逃命要紧,有话回头再说。”
黎豫知道下面的话说出口,他和穆谦之间就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可他真的做不到眼睁睁看着穆谦死,尤其是被他拖累而死!
听着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黎豫眼中含着泪,嘴角抿着笑,狠了狠心,用最轻柔的语气、颤抖地声音,说出了最狠心的话。
“第一次离京时,我曾向你许诺,告诉你康王之死的元凶。现在你听好,康王之死的始作俑者是我,若是康王不死,那死的人就是你!‘康成之盟’或许就要改成‘晋成之盟’了。穆谦,你知道么,你不止差点死在我手里一次,是两次!你若不信,回头尽可以去找肖若素求证。”
“你说什么?”穆谦瞪大了眼睛,浑身止不住的颤抖,那只伸着要握住黎豫胳膊的手僵住了!
怎么可能?诀弟怎么会死在他手里?自己一直想要找的仇人,竟然一直就在身边?
穆谦一瞬间的愣神正是黎豫想要的,趁着这个空档,黎豫伸手抽了一把马臀,风驰立马带着穆谦向前奔去。
穆谦,永别了,好好活下去!
穆谦,我知道错了,能不能不要恨我!
穆谦,就算你恨我,能不能别忘了我!
黎豫望着穆谦一点点消失的背影,一颗晶莹的泪珠终于夺眶而出!他不再理会那即将逼近的马蹄声,就这样失魂落魄地沿着小路,踉跄着向山下走着。
风驰速度极快,刹那功夫已经跑出去数百米。而骑在马背上的穆谦整个人脑子都是懵的,“康成之盟”?“晋成之盟”?他妈的竟然是他?自己心心念念想找的杀弟凶手,竟然就是这个让自己痛彻心扉的人?竟然这么巧?开他妈的什么鬼玩笑!
好!真好!既然如此,那你就去死吧!也省下本王再去找你报仇!穆谦报复似的想,可不知怎的,他竟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穆谦以为心中只剩下恨,想着那日苏迪亚欲手刃黎豫的情景,知道这次黎豫肯定凶多吉少,他应该高兴才是!穆诀的仇马上就要报了,这个负心人终于要受到惩处了,可他心中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甚至还有些痛!
仿佛时心口那一条刀疤被人豁开,又插入了匕首一般,痛得穆谦喘不过气来。穆谦一手紧握缰绳,另一只手捂住了心口,心头那股痛意恨不得将他折磨得从马上翻下来。
同时他脑海中闪过了许多画面,有两人第一次同乘时,黎豫初病乍醒时的羞恼,有借棋盘倾囊相授兵法,有永宁镇外破局点拨,有自己从瓮城中出来时黎豫担忧的眼神,有雨幕中那撑着伞的月白身影,还有高热不退时的真情流露……
不行!他不能死!
就算死,他也得死在本王手里!除了本王,谁也不能要他的命!
穆谦一勒缰绳,调转马头,“风驰,回去!快!快些跑!”
穆谦说着,双腿一夹马腹,马鞭狠狠一甩,朝着来时路,又狂奔回去。
一想到黎豫可能命丧胡旗人之手,穆谦心中隐隐恐惧起来,不!绝对不行!
黎豫你个小祸秧子,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否则,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本王都不会原谅你的!
就在黎豫以为自己绝无生还可能之际,前方路上突然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人竟然又回来了!
穆谦策马近前,趁着黎豫愣神之际,猿臂长展直接把人拦腰抱到了马上,而身后几十米远处,胡旗人已经骑马追了上来!
“你怎么……”黎豫早就已经死了心瞬间活了起来,顿时又惊又喜。
穆谦双腿一夹马腹,风驰策马奔腾起来,他才怒道:
“你想死没那么容易!本王说了,从今以后,你这条命是本王的,你既然知道欠了本王这么多,就在本王身边好好还!本王可不会善待你!”
第178章 怨憎会(10)
穆谦将缰绳围着左手手掌挽了几圈, 因着山路崎岖,为了防止眼前人被颠簸落马,穆谦不算温柔的把左臂死死护在怀中人的腰间, 同时右手飞快地抽出挂在马边的佩剑, 时刻做好迎战准备。
“你——”黎豫被腰间的胳膊肋的有些喘息困难, 后背紧贴在穆谦的胸口, 听着耳边的风声和背后胸膛强劲有力的心跳声, 黎豫一瞬间觉得被无边无际的落寞包围了。
为什么咱们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你就这么恨我么?”黎豫忍不住,轻轻问了一句, 声音小到直接淹没在风中,轻到让人怀疑是否真问出了口。
“是!”穆谦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虽然局势紧张, 还是将黎豫的话收入耳中。
“你会为穆诀报仇吗?”黎豫又问。
穆谦答:“杀弟之仇, 不共戴天!”
“若是殿下抓到害了康王殿下的元凶, 殿下会如何处置?”
“本王会亲手将他碎尸万段!”
当年中军大帐的一问一答, 言犹在耳!
大宛良马速度虽快, 但的确不善负重,两人终于进入了胡旗人的视线!
“大哥, 你瞧, 前面是不是那个会射箭的王爷!”
“没错!就是他, 他们两个一匹马, 跑不快, 兄弟们快追!”
“杀啊!为公主报仇!为突击旗兄弟们报仇!”
穆谦耳边传来了胡旗人的叫嚣声和马蹄声,他不用回头就知道对方有十几号人, 凭他区区一人,就算再英勇善战, 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穆谦突然觉得有些遗憾,他才刚刚大成扬名还有未竟事业,北境才刚起色还有千万百姓待哺,他才刚找到杀弟仇人还未报仇雪恨,竟然就要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实在太亏了!
不过,有怀里这个冤家陪着一起,好像也还能接受!
穆谦正自我安慰着,两把弯刀向着他脑后飞来,穆谦耳力极好,俯身将黎豫压在身下,右手长剑一挥,将一柄堪堪击开,而第二把躲闪不及,右臂直接被划出一条血口子。
“穆谦,你受伤了!”
眼见着穆谦见了红,黎豫自觉不能再拖累他,一手扣上了穆谦环抱在自己腰上的手,想要施力把禁锢松开。
“别乱动!”穆谦瞬间领会了怀中人意图,手臂揽得更紧了一些,骂道:“你不怕死,别连累本王一起摔了,本王还没活够呢!”
黎豫被吼得一愣,嗫嚅道:“我不是……”
后面半句没听清,突然风驰身形一歪,两人皆从马背上翻了一下来,落地瞬间,穆谦将黎豫护在怀中,就势滚了一圈,这才避免了被摔断骨头的命运。
原来,胡旗人见偷袭穆谦不成,直接将弯刀甩向了马腿。一时之间,穆谦和黎豫两人被一边欢呼一边绕着圈的胡旗人围在了中央,胡旗人没打算跟两人废话,举刀便向着两人砍来。
穆谦警惕环视着四周,不自觉地将黎豫护在身后,手握一柄长剑与胡旗人拼杀起来,穆谦虽骁勇,但到底寡不敌众,片刻身上便已负伤多处。
眼见着一把弯刀冲着穆谦背后的要害而去,黎豫想都没想,直接伸手去握刀刃,眼见着手指即将不保,突然那握着胡旗弯刀的的手,从手腕处直接被截断,鲜血溅了黎豫一身。
黎豫抬头一瞧,瞬间一喜,“仲统领!”
先时仲城见风驰有异,怕穆谦出事,立马带着人追着风驰而来,好在及时赶到,才能救下两人。
“将刺客统统拿下!”仲城一见穆谦浑身是伤,黎豫双手鲜血汩汩而出,登时也不手软,带着王府的亲卫杀入人群,片刻功夫,便将十二名胡旗人蒙面人尽数重伤。
穆谦已经脱力,撑着剑大口喘着粗气,眼见强援已至,心气一松,眼前一黑,扑倒在地。
等穆谦再次醒来时,人已经躺在了榻上,穆谦四下打量,陈设并非京畿和北境风格,想来是进了如阜城。视线外扫,窗外微亮,天色将明,竟然睡了一夜?再活动一下脑袋,穆谦发现了正倚靠在床头假寐的黎豫,他手上搀着厚厚的纱布,无助地抱着双臂,发出了匀称的呼吸声。
他受伤了?这人怎么这么没用!本王这么护着他,他还是受伤了!
“真没用!”穆谦没忍住,念叨出了声。
黎豫素来浅眠,见穆谦醒了,朦胧的睡眼一下子放出亮光,“正初去煎药了,你醒了正好能吃!”
穆谦想到昨天白日发生的事,再想到穆诀,一下子怒意顿起,伸手推了黎豫一把,“你滚,本王不想见到你!”
穆谦浑身是伤,这一下子根本没有力气,但黎豫的心却被一下子推出去很远。
“好,我滚,你莫要动气,好好养着。”黎豫说完,苦笑一声,逆来顺受地起身向屋外走去。
“站住!”穆谦见状,胸中更生出一股没来由的怒火,不自觉就出了声。
黎豫很是听话,驻足转头,面上不悲不喜,等着穆谦后话。
穆谦登时傻眼,他也不知道唤住黎豫是为了什么,就是不自觉地想让人留下陪着,但这样的话,他可说不出口,最后为了照顾面子,搜索枯肠憋出来一句:“那啥——银粟回来了么?”
黎豫实话实话,“回来了,伤得不轻,不过无性命之忧,已经服了药睡下了。”
“知道了,滚吧!”穆谦把头向床内一转,不打算再理人。
黎豫见状,把手放在了门栓上,刚将门栓拉开,穆谦又开口了,“住手!”
黎豫闻言果然又停下了动作,转身耐着性子问道:
“殿下还有事?”
穆谦吭哧吭哧半天,终于又憋出来一句:“那个——你怎么知道风驰一定能来,本王从前用烟花唤他,都是在夜里。”
黎豫闻言,整个人僵住了,想到从前情景,鼻尖一酸,低下了头,半晌没说话,然后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强行在嘴角扯出一个笑容。
“黎某猜得。”
“滚滚滚!别让本王再瞧见你!”穆谦说着,把被子往头上一蒙,不再理人。
第179章 怨憎会(11)
往后的几日, 黎豫的日子并不太好过,主要是穆谦待谁都好脾气,唯独对着他鼻子不是鼻子, 眼睛不是眼睛。
穆谦如今卧病在床, 守在他卧房里伺候, 他见到人就冷嘲热讽:“你自己做了什么心里没数?还敢来本王跟前碍眼!”
黎豫往往知情识趣, 把手上的止血散、纱布等物件悉数交予正初, 然后默默退出门去,可不消片刻, 正初总会来请,等一进门,便又迎来一通疾风骤雨。
“黎豫你有没有心?本王留你在身边就是伺候的,你伺候到哪儿去了!”
黎豫听罢, 转头要走, 被正初一把拦下, 正初压低声音小声求道:“先生, 先生, 莫生气,殿下病着呢, 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您要是一出门, 他骂得更凶了, 您就留下陪陪他。”
黎豫点了点头, 听了下脚步。
“你们俩嘀嘀咕咕什么呢!站这么远,本王能吃了你们吗?”穆谦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 见人不走了,又开始找不痛快。
黎豫无奈, 走到案前倒了杯水,走到榻前,“殿下喝点水。”
喝点水歇会儿罢,别整幺蛾子了!
“喝水?本王长着大什么时候喝过水,泡茶来!”穆谦王爷架子摆起来了。
“大夫说这几日要忌口,等伤口都愈合了再喝茶吧。”黎豫好脾气,耐着性子端着瓷杯,端到穆谦眼前,温声劝道:“秋日里燥,殿下伤着,莫缺了水。”
“砰”的一声,水花四溅,杯盏被穆谦打翻在地,摔了个粉碎。
“听不懂人话是不是,本王说不喝水!”
黎豫静静地瞧了一眼,没接话,自顾蹲下,开始收拾地上的碎瓷。
“先生,我来。”正初见状,赶忙去帮忙。
“怎么?他干不得这些吗?”穆谦一口喝住正初,他见黎豫蹲着身子,用裹着纱布的手,一块一块捡着碎瓷片,干着这些粗活,心中有着报复的快感,可这快感只维持了一瞬,便又不痛快起来,“收拾完了赶紧走,笨手笨脚的!”
黎豫没说话,拿着几块碎瓷出去了。
黎豫刚出门,穆谦拿起床上的枕头的,泄愤般丢下了床,“没心肝的东西,还真走了!”
正初有些糊涂了,自家王爷明明想把人留下,却一次又一次把人骂走,可来来回回这么折腾,是谁面子上也挂不住啊,更何况还是一向清高的黎先生,正初忍不住了,把枕头捡起来抱在怀里埋怨道:
“殿下啊,你到底想做什么?”哪有这么折腾人的?
想做什么?穆谦被正初问住了,一下子从榻上坐起来,有些无措!他想要给穆诀报仇,想要折腾黎豫,不让想他有好日过!然后呢?
那想杀了他么?穆谦脑中一有这种想法,自己先打了一个寒颤。
穆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正初,只能佯怒道:“本王平日里待你太好,给你脸了是不是?”
正初这完全是替人受过了,他自小侍候穆谦,对他的性格了如指掌,知道自家主子这是迁怒,也不往心里去,换着法子哄人道:
“那是,要不是殿下宽厚待人,哪里能惯得小的油嘴滑舌,殿下,您说是不是?”
穆谦心绪纷乱,有苦难言,索性将脾气发到了底,“你也滚!快滚!”
正初很是乖觉,应了一声麻溜儿出门了。刚走到走廊,迎头遇到黎豫回来,正初不知实情原委,怕黎豫心里不痛快,再跟穆谦闹别扭,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家主子,赶忙走上前去劝慰:“先生,殿下最近脾气急了些,您千万莫往心里去。”
黎豫抬头打量了正初一眼,看来穆谦将消息瞒得极好,半句风声都未走漏,如今玉絮也去了西境,穆谦身边连个能说实话的人也没有,难怪他心里不痛快。
只是他没意识到,如今跟穆谦一样有口难言、一样孤独的人,还有他自己。
深夜,穆谦遣了众人,不顾满身的刀伤,在客栈的回廊下,提着酒壶喝酒,喝到烂醉如泥时,只见一人踏月而来,清清冷冷的身影映在月光下,仿若谪仙。穆谦头昏昏沉沉的,拍了拍脑袋,总觉得这个画面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黎豫伸手取过酒壶,“夜深了,别喝了。”
穆谦喝得醉醺醺的,面上皆是酒醉后的红晕,被人抢了酒壶,也不恼,口齿不清道:“本王、本王见过你,上次、上次喝酒——是为着什么事来着?”
黎豫蹙眉,他与穆谦的初次见面,正值康成之盟签订,举国欢庆,唯独穆谦不痛快,坐在廊下喝酒。那时候的穆谦,少年意气,锋芒毕露,而不过一年功夫,黎豫竟然在他眼角看到点风霜的痕迹。
“唔——想起来了!是穆诀,本王的弟弟没了,那个跟着本王一起长大,什么好事都想着的本王的弟弟,他没了!本王心里好难受!”穆谦说着醉醺醺地举起了手,在胸前心口处拍了拍,然后一下子依靠在了栏柱上,伸手把黎豫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把酒壶从黎豫手中拿了回来,送到他嘴边,“来,陪本王一起喝!”
黎豫一瞬间愧疚不已,没想到几年前洋洋得意的一份策论,竟然能在几年后埋下这么深的祸根。
黎豫怔神之际,酒水被穆谦灌入口中,他素日极少饮酒,一下子被口中的辛辣给呛着了,忍不住咳嗽起来。
“嘿,你这咳嗽的模样,跟他还真挺像的。”穆谦咧开嘴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笑容就在嘴角僵住了,然后眼睛一闭,一行清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你说,为什么会是他呢!他想要本王的命,他还要了本王弟弟的命!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穆谦——”黎豫张了张口,不知道该如何致歉。
穆谦脸庞的泪越流越多,一只手紧紧捂着胸口,
黎豫手足无措,喃喃道:“穆谦,欠了你的 ,我该怎么还?”
黎豫说完,不等穆谦再给灌酒,自顾取了酒壶喝起来,两个人一个默默流着眼泪,一个默默灌着酒。黎豫做梦也料不到,一时的放纵,竟然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第180章 怨憎会(12)
夜半时分, 奔波了一日的旅客都已经沉沉进入梦乡,下半夜夜风习习,为已经喝懵了的黎豫带回一点清醒的神志, 黎豫打了个激灵, 强撑着酒意睁开了朦胧的睡眼, 瞥了一眼身侧的穆谦——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四仰八叉地躺在回廊栏杆上。
黎豫意识混沌, 忍不住小声嫌弃一句,“怎么睡得比狗还丑。”
然后拽起穆谦的胳膊, 架在自己肩膀上,半醒半睡地拖着人往回走,边走边嘟囔,“没白长这个大个子, 好重啊。”
累起一头汗珠, 黎豫终于把穆谦拖回了房里, 把人安置在榻上。夜深邃寂静, 窗外明月高悬, 屋内怨侣相对,黎豫伸手抚了抚穆谦眼角的泪痕, 一时之间悲从中来。他和穆谦都是要强的性格, 人前从不肯示弱, 再难过也只是强撑着, 若非这半坛子烈酒, 穆谦也不至于失了态。
黎豫看着穆谦拧成疙瘩的眉头和浑身上下的裹伤的纱布,鼻头一酸, 黎豫知道等穆谦醒了,他们两人又会变成剑拔弩张的局面, 突然很珍惜当下和谐的局面。
黎豫挣扎许久,忍住羞耻之心,在榻边坐下俯身抱了抱穆谦,但也只是轻轻一抱,就赶忙松手,仿佛做了天大的错事一般,落荒而逃。
突然,手腕被人一把抓住,蓄在眼眶中许久的一颗泪珠终于夺眶而出,黎豫不敢回头,伸手摸了一把眼眶的同时被人强硬的拽了回去,刹那间跌入一个充满酒气的怀抱。
穆谦头脑昏昏沉沉,不辨昼夜,以为身处梦中,不似清醒时掣肘,只觉眼前是心心念念之人,只想抛却现实中道德的枷锁和良心的谴责,将人拥入骨血温存。
他是这般想的,也是这般做的。穆谦自幼习武,黎豫区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哪里是他的对手。
这一夜,该发生的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也发生了。
翌日穆谦梦醒,只觉餍足异常,连带着浑身上下的伤都不怎么痛了,他坐在榻边,揉了揉因着宿醉而疼痛不已的太阳穴,想着昨夜那个梦,一个激灵醒了个彻底。
从前的黎豫他不敢肖想,就算两人互通心意,他也不敢勉强他分毫。
如今他的黎豫他不能肖想,他们两个人隔了血海深仇,又怎么能够在互相托付终身?
穆谦正傻愣愣坐着,正初端着水盆和伤药进来了。穆谦伸长了脖子往正初身后一瞧,空空如也,再想到昨夜那个梦,穆谦忽然脾气又上来了,那人这般没心没肺,自己竟然还在梦中肖想他,简直疯了!
“他人呢?怎么不来伺候?”穆谦开口就带了气,“不知道本王昨夜喝了酒头疼地厉害吗?”
正初闻言脚步一滞,“殿下饮酒了?什么时候的事,大夫不是说让你忌口么!”
“你不知道?”穆谦眉头一皱,“昨晚本王在回廊上喝酒,不是你把本王送回来的?”
正初茫然的摇了摇头,“昨夜您说要歇着,让咱们都下去了。”
穆谦心中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人呢?”
“先生着了风寒,让跟殿下告罪一句。”正初回得小心翼翼。
“时值夏末,跟本王说着了风寒?唬谁呢!”穆谦蹬上靴子,取了架子上的外袍便往外走,“本王看这是躲懒呢!”
“诶,殿下!”正初赶忙放下水盆,追了出去。
来到黎豫房门前,穆谦刚想上脚去踢,但到底想到青天白日,万一他要是真病了,这会子还未起身,衣衫不整的……
正初很会揣摩自家主子的意思,走上前去轻轻扣了扣门。
穆谦听到门内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然后是一声略带沙哑的回应,“是谁?”
这虚弱又沙哑的声音听得穆谦一愣,这小祸秧子真病了啊?还没等穆谦应声,门被人拉开了,一张面无血色的脸映入眼帘,看到门外的穆谦,那人也愣住了。
穆谦见黎豫今日衣裳传得很是别扭,身上仿佛是套了两件里衣,还都是高领的,将他那雪白的颈子遮了个严严实实,袖口也不是黎豫往日喜欢的大袖,反倒罕见得套了一件窄袖,袖口还拿绑带缚在了腕子上。
穆谦心里生疑,再打量黎豫气色,见他额头不断地洇出汗珠,嘴唇煞白,面上无甚血色,眼下一片乌青,整个人颤颤巍巍,仿佛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穆谦粗粗打量完眼前人,刚将眸子移到眼前人脸上,那人竟然直接把目光躲开了!落在穆谦眼中,这就是妥妥地做贼心虚!穆谦心道,做了这么多对不起人的事,你要是敢堂堂正正跟本王对视,也算你本事!
穆谦刚要开口讥讽人,却见黎豫把头低了下去,还极为“心虚”的扭向了一侧,可就是这一刹那光景,穆谦看到了黎豫领口处一处春光。
那一抹红痕是……
穆谦脑中“嗡”得一声!
想再仔细瞧一眼时,眼前的门却轻轻掩上了,紧密的房门后传来一声虚弱的声音。
“病中不宜面客,改日再向殿下当面谢罪。”
穆谦整个人僵在了原地,昨夜梦中那场抛却现实不管不顾恣意温存的画面再次涌入脑海。
穆谦不敢相信,一脚将门踹开。
“殿下,你这是做什么?”正初怕穆谦在气头上,再对病中的黎豫做出什么,赶忙去拦。
“闭嘴,你站在门口不许进来!”穆谦说罢,直接闯进门去,回身把门一掩,气势汹汹地直冲黎豫而去。
黎豫本就体力难支,被穆谦凶狠的模样吓了一个踉跄,“你——你要做什么?”
穆谦不答话,也不管自己在眼前人心中是个什么模样,直接走上去,一把抓住人的前襟,然后粗暴的掀开了他的领口。
目光所及,几处深深浅浅的红痕刺痛了他的双眼,穆谦不死心,将人衣襟一扯,青青紫紫地痕迹落入眼帘。
穆谦紧紧握着人前襟的手,突然像触电一般受了回去,然后不敢再看黎豫的眼睛,给人将衣服一裹,然后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