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 第一百四十一章 凉羌铁骑,不过如此~……
边城的百姓最近陷在一种很诡异的兴奋里。
每个人头早碰上的第一句话, 便是“你抽中了么?”
若有人回答抽中了,并笑着将代表中选的臂套拿出来, 则会引来许多人的羡慕神情, 个个要来摸一把灰麻臂套沾个好运,若是见人摇了头,则会挨在一起叹个气, 互相击个掌勉励勉励。
这是凌湙跟殷子霁商量出来的战队后勤轮班制,目的本为着分散消化固定后勤小队里,渐有人因战后清点,面对那么多死人而升起的悲观厌世心态, 虽然数量很少, 刚出现时甚至受到周边人的嘲讽, 被斥为良心用错了地方的伪善者, 可凌湙却对这种心理非常重视,让酉一找了那几个因此行为, 受到排挤的人了解情况, 一问之下才知, 他们并不是边城本藉的, 而是后来因着边城发展形势大好,从其他府迁过来的。
频繁的战后清点工作, 面对着一地尸血死人眼, 从一开始的激动渐渐转为麻木, 哪怕一场清点下来,能令他们小发一笔财,几次过后,那种弥漫在战场上的死亡阴影,与窒息的黏腻血腥, 都让人难以安寝,烦躁与郁闷渐渐爬上了心,总感觉心里头憋着一股燥热之气需要纾解,看见个不顺眼的事或人,那蠢蠢欲动的拳头就想挥出去。
与之相反是,另一种心态的出现,漠视生命与丢失的怜悯心,对人对己都有一种看破红尘,凉薄的少了人情味和生人气,一双眼睛盯着人时嗖嗖的冒着冷光,看的人脊背发凉,不知道哪刻就要被人砍了脑袋放血,整个人处于危险的攻击状态,偏本人并感觉不到这种异常。
凌湙找来了现领着城防治安队的袁来运,问了他最近城内的治安情况,袁来运一开始还不明所以,等弄懂了凌湙主要询问的目标群体,这才皱了眉头如实禀告,城内最近的打架斗殴,一言不合就开干的群架确实多了,并且还说了王听澜那边的情况,受到家庭伤害的女人小孩也在增多,她们一群妇女会的人每天忙的连轴转,垂拱堂那边排队要和离的人只增不减。
袁来运拱手低声道,“城内目前有原住民与后迁者对立情况,前者指责后迁入的百姓抢了他们发财的机会,后迁入的百姓则在怒斥原住民满身恶血,没有人性,若非属下带人拦的及时,一场械斗怕是要开起来了。”
他跟着齐葙后头观察学习了近三个月,总算弄懂了自己在凌湙这里不受重用的原因,并非他早前以为的忠诚度,在自身实力曾受到凌湙肯定,数次表忠心却仍进不了凌湙重点栽培的队伍后,他通过观察,和齐葙的点拨后,才明白,凌湙要的是绝对的服从和信任,是坚定不移的跟随,和至死方休的信仰。
齐葙曾问他,“如果在一场看着就必败的战局里,你是信自己能单独逃生,还是信主上能带着你们一起反败为胜?哪怕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死亡之局!”
袁来运没立刻回答,齐葙便道,“你看,这就是你跟幺鸡的不同,这问题在幺鸡那里,他根本不会犹豫,因为他信仰主上定能反败为胜,哪怕最后身死,他也不会质疑是主上能力不够,而是会饮恨运气不好,你若不信,回头可以去找幺鸡试探。”
他去找了,将齐葙的问题换了个方式问幺鸡,“……明明就是去送死,你会去么?”
幺鸡当时的表情他永远也忘不了,那惊讶的小眼神,和震惊且不可思议的反问,“你一个当属下的,有什么资格去质疑主上的安排?他若明知是死局还要安排我去,那必然就是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只会拼尽最后一滴血完成他的嘱托,稍有一丝不满意我都要饮恨到死不瞑目呢!”
还质疑,质疑你个球球!
袁来运此后,再也没有找凌湙表过忠心,只勤勤恳恳的在齐葙身边,做着督导新兵训练事宜,后来新兵训练有了成效,一部分升去了骑兵营,一部分转入了步兵阵,他又将凌湙路上曾用来打过马匪的车悬阵教了下去,因为不清楚中段车马的排列变化,他主动找了凌湙请教。
凌湙很意外他会主动来寻,却对他的问题知无不言,当时遭遇马匪的时候,他们条件有限,或者说几无任何可作战备的东西,只能就地取材,用了左姬燐的草药车充数。
但其实车悬阵本身并无特定规制,不是因为有个车字,里面就一定要用到战车拒马等物,车悬阵里的车,是指在战斗中的运转过程里,像车轮一样不断滚动前进,永动机一样的可以延长步兵战斗时长,是个打持久战的阵队策略。
车悬阵主打一个机动制,在转动中不断向敌军施压,令其因疲于应付而流失活力,至最后崩溃的效果,而己方却因为轮流输出而得到体力上的休整和补充,战术很优秀,阵型很灵活,却非常考验指挥官的能力,稍有疏漏,这个阵型就会溃不成军。
凌湙领了袁来运进书房,将整个阵型分解给他听,前后用刀阵,中段用弓兵,这是小型阵,若有大战,可往里添枪兵、弩阵,但同时,车悬阵对地型要求非常高,狭窄的坡道与陡峭的山地,并不建议使用这种阵型,他讲的非常清楚投入,并没注意到袁来运复杂的神情,那是对他倾囊相授的感动。
后尔,凌湙见袁来运完全懂了后,就又画了另一种阵,与车悬阵非常相似的方圆阵,也是非常考验指挥官的一种阵型,只是方圆阵不是机动阵,它是个守阵,除了一马平川地慎用外,其他任何地形都可使用,这种阵内,就可以使用战车拒马等物,跟移动碉堡似的,难以叫人一冲而散。
袁来运拿了两种阵型开始训练步兵阵,又报了垂拱堂那边要求打造战车拒马,一个春秋就在与步兵磨合,凌湙去看过两次,从中体会出了他的用心,后来骑步兵军演的时候,袁来运指挥的步兵阵竟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抵抗住了甲一的骑兵营冲撞,一举在几个队长里立住了威。
凌湙便正式将城内治安的重任,交给了他,配的第一批雁翎刀,就武装了他的治安队。
袁来运站直了身体等凌湙吩咐,神色恭敬里透着崇拜,楼堡起到的防御作用,以及最近连连的大胜,整个城的士气都升到了极致,再有敌骑来犯时,他能很明显的感觉到迎战的兴奋,那种嗷嗷叫着要杀敌的迫切,已经让人几乎遗忘了曾经怕到怯战躲避的心态。
凉羌铁骑,也不过如此,还不是被他们打的落花流水,尸骨扬灰?
凌湙拿凉羌铁骑练兵,磨的不止有骑兵营,也有步兵营,袁来运和甲一是轮流带兵出去收尾,皆尽绞剩余敌骑,虽有损耗,却在可控范围内,两人手下的兵已经脱胎换骨,那是经了战事后的军队血性,是在生死磨合里,交付了背靠背后的信任凝聚力。
袁来运由然懂了自己曾欠缺的东西,那种因为京畿西山狱整体环境,造成的独狼属性的警惕性,在这一年来的阵型磨合里,终于让他懂了绝对的服从和信任是什么东西,他也终于触摸到了忠诚的真正含义,那不是光用嘴说,就指望别人信的词。
态度相较于忠诚而言,更能表达己身意愿。
凌湙沉吟了一会儿后,道,“回去将闹事的全部抓了,关进治安队的小黑屋,王听澜那边也一样,告诉她,但有在家中对着妻儿施暴的,全部抓了送去小黑屋。”
治安队的办事衙建在城西,专门砌的一个院子,除了值班防,就是单间思过房,也就是小黑屋,城内目前没有建狱所,犯了事严重到思过房也不能改教的,全部发去冶械司做苦力,再有罪重者,连进冶械司都是宽恕的,凌湙会让刑所直接下死令,钟楼那边不止能看垂拱堂发布的消息,还能看死令执行现场。
乱世用重典,在他这里,为了减少城内动荡,能尽快理顺城内事务,是不会一直用怀柔抚民策略的,他向城内所有百姓传达的一个浅层意思,就是遵守垂拱堂发出的一切律令,但敢违反者,就不要怪他翻脸提刀。
他不吝向人展示他的残酷冷戾。
等袁来运领命离开后,凌湙便去了垂拱堂找到殷子霁,就着最近城内忽起的原藉,与后住民之间的矛盾说起了话。
殷子霁掌控着全城庶务,对这种对立情况也有所耳闻,见凌湙专门来问,便也就这事说了想法,其实就是领域被占后的一个不平点,在本身实力相对等的情况下,是人都会对自己的地盘产有独占欲,这就跟外来户定然会受原住民欺负排挤一样,在大量的府城周边人涌入进边城后,高待遇工作的饱和,也是原住民对于今后生活的一个担忧。
他们怕这些人占了工作不走,而家中的姊妹兄弟渐渐长成,若城内一直这样吸纳外户藉人员,那几乎不作他想的就知道,留给城内原住民的生产机会会更少。
凌湙给油坊、砖坊、玻璃坊等,由垂拱堂直接掌控的岗位待遇太好了,几乎揽尽了他们的衣食住行,只要进了这几个坊的其中一个,一家子人都跟着受益,而近一年来的婚配市场,也属这几个坊内的男女最受欢迎。
殷子霁面色复杂的叹息,“穷困时守望相助,是因为大家知道各人身上都没什么可图的,而人一旦富裕了,防备心就起了,羡人有气己无的,渐生攀比之心,矛盾自然就生了出来,咱们原城内百姓只两万余,短短一年进了四万多,原藉百姓自然慌。”
三个挣钱的大坊已经不对外招人了,要不是城楼工事一直未停,这样的矛盾早该起了。
凌湙提着茶盏盖子轻轻敲着,一时没出声,齐葙挥撒着一脑门的汗进来,身上是奔马沾染的灰尘,殷子霁又叫人伺候他换衣洗漱,等忙了一圈后,才发现凌湙竟盯着他们看,那眼神真是欲言又止的好奇。
殷子霁直觉他脑子里转的不是好念,齐葙却在灌了一大口茶后开口,“看什么呢?”
他在训练场中集训一批刚挑进营的新兵,月余的战役,骑兵营和步兵营那边都损了人,需要往里添兵,城内先时登记的一批身体条件达到合格线的男子,就被征召了进来,现在正加紧磨合。
他是被酉一亲自从训练场中叫回来的。
凌湙眨着眼睛脱口而出,“你们房事和谐么?”
齐葙噗的一声呛到死,殷子霁忙借着替他拍背缓解尴尬,两人却是一个不敢与凌湙对视,一个直瞪着凌湙轻斥,“主上年纪小小,问这些做什么?”
凌湙挠头,望了一眼殷子霁道,“因为有几个晚上,我从冶械司出来后,听见你们在房里打架,第二天殷先生就会在凳子上垫一层很厚的软坐垫,神情非常不好,脾气也很大。”
之后又将找齐葙回来的用意说了,“……是我疏忽了,以为以边城从前的状态,不需要做战后心理疏导,被长期奴役欺压的人,能活到我来边城止的那些百姓,我以为他们当心硬如铁,性格坚毅,当是看惯了生死的,没料因为大量的死亡焚尸会造成他们起暴戾,或厌世心,更有甚者,暴起打人时升起的对生命的漠视,袁来运那边的情况我都了解过了,最近城内多了许多起伤人案……”
说着对上了殷子霁的眼睛,道,“固然里面会出现原住民与外来人口的矛盾,可之前怎么能忍,现在就一起不能忍了?城内的工作机会那么多,城楼工事完结后,城外的护城壕沟也要动工,再有城内的房屋建设也没完成,路基和各街道的区域规划都还在进行中,他们这样提前防备,是不是太过杞人忧天了?咱们城内总容纳度是十万基础,而我砌的楼房核算后的人均面积,能让城内的总人口多吸至少四万余,这才只六万出头的人口,他们这焦虑的也太早了,而且,那不是他们该担忧的事,我既能把人招来,就总有让他们活下去的工做,殷先生,我认为,这里面是有人在煽动制造这种内外对立的矛盾,又有最近战事心态的原因,综合到一起,就让城内的百姓之间矛盾争端升极,民生态不稳。”
殷子霁见凌湙说起正事,便也弃了尴尬,坐回到位子上,沉脸思考道,“来投的百姓都有五户联保,正常来讲不可能会混有细作,且咱们这个小边城,也没细作能发挥的地方,这样煽动百姓闹事,图什么?”
凌湙摇头,指指他和齐葙,“你跟齐先生在房内打架,以我对你的了解,必然不会是你先动手,齐先生从武,战事一起,他定然在城楼上,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心里其实是对战事起了厌戾,然后回家找你麻烦,惹你生气,齐先生,最近队里的兵将情绪怎样?有一言不合就上手开打的么?”
齐葙不止管新兵训练营,甲一和袁来运,都要定期往他面前报备工作,而城卫总领也是齐葙,所以询问兵营众人情绪方面的事,凌湙直接找他就行。
殷子霁叫凌湙如此一说,脸上爆红,扭了头不与齐葙对视,齐葙则摸了摸鼻子,对凌湙拱手道,“确实,最近兵营内的争端是多了,我是觉得他们的精力没在训练里消耗完,已经让甲一多加了训练任务,我这边也是,练的他们没空闹事,自然争端就没了。”
凌湙抚着膝盖想了一会儿,道,“给每个队配位会讲故事的先生吧!殷先生,咱们学堂里的先生,你挑着些能说会道的,教一教他们怎样开导人,捡些家国大义的道理,人生追求或生命的意义,每日安排他们进兵营开堂讲课,不羁讲什么,主旨就是一些历史上成功将领的名人事迹。”
接着顿了一下又道,“回头让盈芳戏班排些小戏歌舞什么的,当做战前动员或战后奖励,给大家表演表演,另外,后勤清点这块,发钟楼布告,报名抽签,轮流去做。”
盈芳戏班自并州跟来后,就在城西扎了根,凌湙抽空给她们写的曲子,她们自己就会编了小戏上,目前已是城内最大的消遣地,一到傍晚散工时,戏班简直人满为患,为了不造成踩踏事故,凌湙叫冯遇喜在门口排了预售票的窗口,这样也就不会有人因买不到票生事找她们麻烦了。
回头默几首军歌给她们,等她们教会了兵营将士,再训练的时候也就能自娱自乐了。
齐葙到底是带过兵的,凌湙一说,他就懂了,这是专为了开解人作的心理干预,以前老兵带新兵时,有负责任的老兵会按着新兵的脑袋,给他灌输守家卫国的大道理,毕竟新兵蛋子初见血的不适,很容易会引响其他人畏战,有经验的老兵会在战前战后,对新兵给予开导。
边城的特殊环境,让他们都忘了,再不畏死的新兵,见多了尸横遍野的场面后,也会起毁灭暴戾欲,发生一点点小的摩擦就很容易炸,因为他们需要排解那种被死人冲击的悲凉观。
“对不起,是我没把兵带好。”齐葙立刻站了起来,对着凌湙承认错误,并接受了凌湙的意见,决定回头就和殷子霁商量,看怎么安排安抚士兵情绪的问题。
凌湙既说完了话,便起身要走,只临出门前,望了两人一眼道,“两位先生若有什么解不开的矛盾,也别私下打架,我随时可以给你们当和事佬的,我虽然忙,但听你们排揎苦闷的时间还是有的。”
叫殷子霁涨红着脸,好言谢过了,凌湙见两人确实不像,有打完互不理睬的情况发生,便肃着脸回了自己那边。
只他没料,前脚他刚出垂拱堂,后脚齐葙就挨了殷子霁一脚,被他咬牙切齿的撵出了门,齐葙揉了揉鼻梁,一脸笑的随口应承,“今晚我保证不动,随你上。”叫兜头砸来的一只茶盖炸闭了嘴。
凌湙回头又找了幺鸡问话,得到的情况挺叫他满意的,整个刀营并没有发生消极或暴戾的情况发生,幺鸡挠着脑袋一句话就让凌湙的担忧尽去,“我许他们有情绪找我练,打赢了我一切好说,打输了就去关禁闭。”
简单粗暴,凭实力碾压的人无话可说。
接着凌湙又问了斩马刀的练习情况,陈铁匠果然在一个月内将刀营的斩马刀打造好了,幺鸡他们几个领头的都用的不错,现在就是普通队员之间,要习惯这种重型长刀的使用技巧,不是光有一身蛮力就行的,这得需要整队配合着练习。
幺鸡昂着脑袋一脸得意,“那必须行,主子放心,我们能随时跟你出去。”
凌湙有出城的打算,这个没有瞒过幺鸡,只是最近一直被一波波的敌骑侵扰,困在城内没法离开,但也就这几日了,凌湙要往凉州卫去一趟。
纪立春跟他装糊涂,老避而不见的也不是办法,他不来,就只能他去了。
战事清点工作和战后安抚同时进行,兵营的焦躁情绪很快被安抚了下来,而清点战场不再是固定同一批人后,那种消极欲和浮躁感确实减轻了不少,又有凌湙叫了王听澜来支招,让她派人去与各家的女人闲聊,将清点战场带来的收益告知。
那些女人可不管什么战争阴影,心理压抑,拿了家里的户籍纸就去钟楼报名抽签,因为规定了此项工作暂时只招男人,她们二话不说就将家里的男人全报上,一旦抽中,回去就耳提面命,家里能不能捞一笔横财就靠你了,孩子能不能娶上媳妇就靠你了,等等等等,捧的被抽中者都有了凭一己之力带富全家的责任感,灰麻套一戴,奔着硝烟弥漫的战场就去了。
害怕、恐惧、消极?不存在的,家里婆娘若见他们连捡钱都不会,回头怕是床都不给上,有功夫七想八想,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回家交差。
凌湙得到了大量的马匹、弯刀、甲胄,城内更三五日就全城飘着肉香,那些战死的马匹,不仅能供给全城兵将们消耗,还能带上全城百姓一起喝口马骨头汤,闹的整城百姓差点以为肉不值钱了,实在这吃肉喝汤的频率太高了,个个面色红润,干活有力。
季二和韩崝各自觑着空来了一次,本还担心边城因为频繁的战事,兵员损耗过大,支撑不住这样的攻势,结果,凌湙这里根本无须他们担心,人好的很,坐收财源滚滚,满城百姓都跟着富的流油。
凌湙照旧没让他们空手离开,各人领了五百匹马和数量不等的刀弓箭矢离开,季二那边还得考虑着分配问题,韩崝一趟边城之行,直接将左陇卫全员装备齐了,甚至还有富余,也因为凌湙出手大方,他在左陇卫又略施了些手段,那两名百户不过几日就从了他,有他之前的身份做抵,凌湙并不担心他掌控不了左陇卫,韩崝也没叫他失望,去了一月不到的时间,就将左陇卫兵员不足的问题解决了,加上他自己的战奴营,整个左陇卫的兵力差不多顶到了满员。
他在等周延朝那边的回信,齐葙的信已经去了五天,按快马来回时间算,这两天就该有消息了,期间他们又打灭了两股敌骑,总人数没到一千,但凌湙总有种山雨欲来的风向预感,于是,临夜,趁着城外无动静,发动全城青壮,往城墙脚底下埋玻璃渣。
削成三角棱型的尖刺玻璃,隔一掌埋一个,连夜围着城脚根埋了三圈,凌湙不解释原由,执行命令的齐葙等人便带着所有兵丁,一声不吭的配合城内征召的青壮干活,直到天将擦亮,才终于将玻璃刺陷阱做好。
因为有着枯黄的蒿草作挡,不近看根本发现不了墙根上的埋伏,如此也就算暂时充当了没有护城壕沟的短板。
如此又过了两日,到大军压城的时候,凌湙刚从纪立春的信里回过神。
纪立春来信也不止是问人头功的事,他在信里还提供了一个消息,太郯坡那边的凉羌铁骑,似被周延朝派去的和谈使者拢住了,至今未发生大规模战役,只双方来回递了几次战书,响了几回战鼓,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哦,那个去谈判的使者他们都认识,就是娄俊才,人是跟着中军帐一起移交给了周延朝,目前负责两边阵营的沟通,据说陛下开给他的和谈条件,是让出荆北以西的三个城,许凉羌百姓迁入其中安家生活。
凌湙立刻翻了大徵堪舆图,手指在荆北以西的三个城划了一圈,就是去年遭灾空了半个区的地方,并且,与那三个城隔江相望的,是大片富裕的江州地界。
荆北以南是连绵的山体,翻过山,就是左姬燐的老家荆南,以西的地区因为去岁旱灾,目前盗匪横行,而江州是诸王侯豪族扎堆地,因为质子的集体死亡,目前连成了一体,皇帝拿他们没办法,虽然用武景同掩耳盗铃般的堵了悠悠众口,然而,实际情况就是他再也召不来,这些人的任何一个子嗣,这让他没办法实施凉羌考察团计划。
他这是想引凉羌铁骑,去威胁江州?
引虎驱狼?
酉一进门禀报有大股敌骑来袭的时候,凌湙正皱着眉头推测皇帝的用意,文殊阁的那些老大人就这么干看着皇帝乱来?
引虎驱狼,他可真敢想敢干啊!
三万敌骑陈兵边城十里处,陇西府三卫接连燃起了狼烟,齐葙也立刻让人点起了楼堡上的狼烟,再对周延朝存有信任和友谊,也让他不禁生了闷气。
这么大的敌阵从太郯坡消失,他那边却一点预警都没有,是未发现,还是只扫门前雪?
前者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一州大将必须要时刻关注敌情,三万敌骑又不是三百,集结调兵都是不小的阵仗,他怎么可能未发现?
那就是各州各扫门前雪了,他只管着随州,凉州兵防确实不归他管,那自有纪立春烦心,然而,他是不是忘了,中军帐的指挥权现在归他了,他有责任和义务帮凉州解决危机,况这还不是冲着凉州去的,而是冲这他们这个寂寂无名的小边城而来。
齐葙并不知道,周延朝其实一直在密切关注着这边动静,凉羌兵力一动,他那边就得到了消息,等确定是往边城而非凉州卫去后,他便派了身边副将点兵,晚凉羌铁骑一个日夜的脚程到了凉州城外,纪立春一脸懵逼的接待了他的副将。
那个副将也狡猾,并不说凉羌铁骑真正的去向,而只是说提前来给凉州卫预警的,因为他们大将军察觉到了太郯坡的异动,怕他们来偷袭凉州卫,故此,专门派了他来助凉州卫一臂之力,把个手上没兵的纪立春感动的一塌糊涂,以为真要有大部队敌骑来围困凉州卫了,是好吃好喝的招待了那个副将,整个城防迅速进入战备中,底气十足在板等着凉羌铁骑上门。
这一等,便等到了陇西府那边燃成了一线天的冲天狼烟。
纪立春面色大变,抖着手指着陇西府方向,对着那个来驰缘的副将道,“不好,那大军不是来的我这里,他们去了陇西府。”
那副将也面色大变,忙跑下城楼纠集人马,跳脚的表现的比纪立春还急,“快快,走走走,赶紧回去请示大将军,我们只接令驰援凉州,没有大将军的虎牌,且不好往陇西府去,走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把纪立春都搞懵了,招着手看向跑的只剩个背影的随州卫副将,他想说,陇西府也是我凉州卫的辖区啊!
大战不等人,凉羌铁骑正式派了个阵前将军上门叫阵,幺鸡提着斩马刀,骑着他的越刎,从洞开的城门中央,缓缓踱出。
只见他一身玄光鱼鳞甲,头罩银白红樱穗头盔,为不让稚嫩的脸显出弱气,他还非让陈铁匠给他打了副面具,罩的整个头身只露了两个眼睛在外,神秘又具威势,效果看着还挺好。
凌湙站在楼堡上看着他,两阵前的催战鼓开始点响,杵着长枪的士兵以枪点地,四周俱都发出了震天的助威声。
“边城威武、刀头威武、大鸡哥威武……”
凌湙:……这后面是什么鬼称呼?大鸡哥?
却见幺鸡瞬间挺直了腰板,横起斩马刀,高高昂起了脑袋,声震四野,“你大鸡哥在此,下马受降可饶你不死。”
对面出战的阵前将差点没乐死,举着一柄比常规弯刀更宽厚了一倍的长弯重刃,指着幺鸡哈哈笑,“大鸡?有多大?哈哈哈,等爷剥了你的皮,定要亲眼看看…!”
幺鸡一拍马腹,整个人俯身于马背之上,声音骤冷,“那也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看好了,小爷手里的这把刀,最近可是饮了你们不少人的血……驾~”
他箭弦一样的冲了出去,整个人如一柄利刃般,以劈山裂海之势,挟雷霆之风暴,与对面也发足了马力,往他这边冲来的敌将狠狠对撞,斩马刀与厚长弯刀俱都拖拽了一地火花,撞出了刺人耳鼓的相击声。
锵~
铁弦铮铮与战鼓的响动里,交错而过的两人各自巍然不动。
142. 第一百四十二章 杀的正兴起,谁讲武德……
三万敌骑陈兵边城十里外, 连绵的旌旗飘出去一里地,左右陇卫狼烟燃起的时候,探马与斥候同出, 一个往陇西府去找郑高达, 一个往边城方向去警戒敌骑外泄的时机。
两卫兵力连同雇佣兵,全部算上足有三千余, 这还是韩崝因时间仓促,短期招募整合的结果,若再给他多一个月的时间, 他能将左陇卫的人员充到两千,陇西府兵制有八千,郑高达的守备府有统招五百名额的私卫权, 他在凌湙的暗中支持下, 足招了一千守备府卫, 又将陇西府兵制扩充到了一万, 奇林卫赵奔洪手里也有近两千人,一府三卫的兵力认真计较起来,竟是比往年富余,就更别提各卫的兵械与马匹了,真真是从来没有过的强劲。
有敌来犯,三卫拱一府互为犄角, 据城抗敌绰绰有余, 也不用往前数多少年,就用前年各卫兵力做比, 如今也是翻了两倍多,堪称兵强马壮士气足。
这些兵力,他们都没有往凉州卫报。
纪立春还在为凉州卫兵员不够, 左右支拙时,整个陇西府的兵力已经呈顶格超额状,凌湙驻守边城,像供血的心脏一样,将整个陇西府供的膘肥体壮。
领头来打边城的敌骑将领出自凉王帐,前后消失的八千余铁骑,有一半出自他麾下,因久不见人回,又无探马报送损耗消息,导致他一直以为那支兵马游荡到别个州府去了,等与同僚喝酒吃肉闲谈起时,大家口风一对,才知道最近各人麾下,都有不见回的兵将,等统计人数报上来,这些将领傻眼了。
怎么一下子消失了这么多兵?人呢?
探马斥候立刻往外撒,不足两日,便将消息带了回来,统一指向的方位,是孤悬在陇西府外的厌民城。
邴承丰伦高座于马背之上,因为他手里消失的兵最多,这一次带兵摧城的战事就归了他,尽管他不认为边城有那个能力,能活吞了他那么多兵力,但斥候探马几次给的消息,针针指向这个小弹丸地。
他来的时候,以为三万兵力足以将这个小弹丸地踏平摧毁,几乎不费半日功,然而,当一座灰白的,型似上古玄龟甲俯罩在四野荒原里时,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升上心头,他紧急将原本划定的逼城方案推翻,改三里扎营为十里地。
接着他立刻将麾下斥候队长召了来,虎目瞪的溜圆,指着前方寂然如噬人兽的楼堡,厉声发问,“这是什么?你们探的什么玩意?这么重要的线索怎么敢隐瞒不报?”
那跪地的斥候队长满脸苦逼,声气被上首的丰伦将军震的几无,是硬着头皮解释道,“非是属下隐瞒,而是,而是属下们压根近不到这边来。”
凌湙既然意识到边城可能会被集火,当然要在城外做好准备,除了防御工事,他还令左右陇卫,以及郑高达、赵奔洪派兵截探哨,但有可疑,立抓不赦,宁可抓错不可放过。
如此一来,在各道口上,都被陇西府各卫派人提前蹲了点,瞅着不对劲的统统先抓了再说,侥幸从一个道口跑进圈里的,探明情况,欲转另一个道口出去,结果,依然会被守株待兔的抓了。
战事一起,城里城外的老百姓全都缩了,此时敢游荡在外的,十个有九个都有问题。
如此搜剿,没有人能靠近边城一十里处,整个陇西府就跟只口袋似的,进一个抓一个,他们能从行军痕迹上推测出兵将消失的方位,就已经付出了不少人力,损的探马斥候足有五十。
斥候队长也委屈,埋着头道,“因为损的手下超过了常规数,既便没有确凿的证据指向边城,属下也以为,边城定然有鬼,这才报予将军知晓。”
丰伦将军沉默了,事实就在眼前,就算斥候们没探明实际情况,但方向是对的,且就眼前这堡楼规制,必然非一日之功,这肯定是有人故意阻滞了消息,竟丁点没外传到别个州。
他能在凉王帐领一军之职,基本军事素养非一般小将可比,在确定军情有人为隐瞒的情况后,便没急着用一开始规划的进军步骤,而是如两军对垒般,给予了眼前这个小城,如同并州、随州那样的进攻待遇。
战前叫阵!
这在边城的城防史薄上,是从未有过的尊重,便是陇西府,阵仗开始前,也只会得到一支响箭,然后管你应不应战,是立刻驾马冲城。
边城?需要尊重么?老子们的马踏过这个城楼,都是给它脸了,那大徵文士不是有个词形容这么个情况的?贵脚踏贱地,老子们在贵脚踏贱地。
前面那么多凉羌铁骑怎么就一个没跑出去呢?因为他们不勒马啊!纵马狂奔,等看到这座俯趴在大地上的灰白堡楼时,他们的马已经进了弓箭射程,再有镜窗相配合,死的脸带愕然惊诧。
丰伦将军派了他的前锋别泰,是个身量不高,却非常敦实能一个顶俩的大力者,连他手上的那柄重刃弯刀都是特制的,首发他出战,自然是想给里面的人一个下马威。
哼,别以为隐瞒了边城情势,就天真的以为,有能与我军铁骑一战的实力了,边城再盖成个乌龟壳,也改不了脚下的泥,是我军铁骑曾经任意践踏的污浊地。
老子打你不费劲。
幺鸡提着斩马刀,虎目瞪圆,直直与对面的丰伦对上了眼,当即就龇了牙狞出一抹凶样,可惜被脸上的面具挡的严严实实,只余两只眼睛凶光湛湛,对着十丈外的敌阵喷气。
他一动,背向他而面向城楼的别泰也动了,只见他缓缓又愕然的,将手中的弯刀提到眼前,那与斩马刀擦身而过的重型厚刃,从中间开始崩裂,就在他眼前啪叽下断成了两截。
幺鸡拨马回头,正与别泰也转回了身的样子对上,当即昂头挑了眉哈哈大笑,手指着别泰断了两截的弯刀道,“你输了。”
别泰哑然,眼神震惊又骇然的盯向幺鸡手里的斩马刀,“你那是什么神兵?竟能一击断我兵器。”
幺鸡炫耀的提起刀晃了晃,龇出一口大白牙,“此刀名为斩马刀,是我主上特意打造出来克你们的,嘿嘿,你运气不错,竟然只断了刀。”
别泰在幺鸡说话时,对上了丰伦将军的眼神,又见他们前排将士俱都一副震惊样,便知道,自己一击不中,损了己方士气,又有幺鸡这神气样,更叫丰伦将军不满。
幺鸡提刀重新叫阵,别泰既输,按理该重新换了人来,但他既为前锋,且能在第一轮阵战上场,无论是武力,还是上司的信重,都在旁人之上,此时下去,他自己不仅没脸,还会受上司责怪,旁人耻笑。
更重点要的一点,他不信自己会打不过眼前这个,年岁看着只他一半大的小子,边城内能有什么能人?这小子不过就是仗着手上神兵罢了。
别泰弃了手里的断刀,重新从马鞍下取出一把备用刀,型制与他刚才那把一样,只是看着轻巧了许多。
幺鸡挑眉,横刀对向他,嗤笑,“不肯认输?你是不是输不起啊?”
别泰抿唇,黝黑的脸上严正以待,执刀拍马,“胜负未分,不过断了一把刀而已,再来。”
幺鸡拎刀在手,见他箭弦似的朝自己冲过来,当即也拍马撞去,这次别泰再不用刀与他硬碰硬了,而是到了近前,整个人突然侧骑一边,以手中弯刀试图去划幺鸡腿腹处,锋芒寒光划出一抹流莹,直直戳向幺鸡腰眼。
可他也小看了幺鸡的骑术,只见幺鸡手撑马背,整个人从马上高高跃起,堪堪躲过偷袭来的弯刀,越刎往前不刹脚,幺鸡从半空凌落,借斩马刀顿地,一个纵越追上越刎,拽着它的鬃毛就上了鞍,弹指一挥间就与别泰错了身位,顺利解了杀机。
城楼上默默注视着幺鸡的人,骤然暴发出一阵撞天的叫好声,握拳的手心冒汗,敲鼓的疾骤如雨,纷纷为幺鸡加油鼓劲,被他这精湛的武艺耀花了眼,就是远远观战的丰伦将军,也不得不承认,边城出的这个阵前将有点东西。
凌湙扶着哨眼,看向十丈外呈圆弧型将边城围拢的敌骑,将旗居中的地方应该就是这次的主将了,前排三列骑兵手持弓箭,后排刀盾齐备,三万铁骑列了三个矩阵,大有将一切阻挡者踩踏成泥的气势。
边城若还是从前的边城,那真不定能活在这些铁骑阵里。
幺鸡再次回到己方城楼下,提着刀脸显严肃,眼睛微微眯起,声音跟着冷哼,“偷鸡取巧,以为凭着精湛的马术就能赢我?你太小瞧你爷爷了。”
别泰握紧了手中的弯刀,额汗顺着盔甲滴落,气力、灵巧,幺鸡都不输予他,这下子,他试出了幺鸡的整体实力,并不全是靠手中那把叫斩马刀的神兵取胜的。
丰伦皱眉,提起自己手中的弯刀,他的武器也是特制的厚重型,别泰与他一样,习惯用厚重型武器,那把备用的到底不趁手。
“别泰,接刀。”
凌湙透过哨眼,朝着楼堡下的幺鸡道,“速战速决。”
两边各得了吩咐,再驱马往战阵中央去的时候,便抿了嘴一句话不再多说,幺鸡竖提着斩马刀,别泰得了主将亲赐的配刀,气力回身,勇势盖顶,策马又如第一次那样,与幺鸡正对面撞去。
只是在将要靠近幺鸡时,见幺鸡提了刀像头次那样横扫而来,条件反射下,别泰速拎了马缰绳,生生提了马跃上半空,临头跳起从幺鸡侧身半空跃过,说时那时快,幺鸡改竖锋为斜锋,兜头从跃起的马腹斜劈向上。
别泰骑在马上,凌空突感腰腹生凉,等跳跃过幺鸡身侧,拽了马缰绳绕过半场,回转到己方阵前时,却见眼前场景忽尔晃荡,那蒙脸面具小将斜举着的长刀刀尖汇集处,正滴滴往下流血。
幺鸡昂着脑袋,冷然的看着还坐于马背上的别泰,再次开口,“你输了。”
别泰张嘴,却突然,他的视线开始垂直下落,整个人一下子从马上跌下,未等他疑惑出声,就见眼前可怕的一幕出现了,他的座骑竟然斜斜的被人从下往上分割成了两截,马儿的嘶鸣声骤然响起,连同一起慌乱起来的,还有己方阵营里的将士。
丰伦定定的注视着死不瞑目的别泰,他到死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是和马的身体一起被刀断了两截的,咽了气的双眼里,还带着惊讶。
幺鸡甩了一把长刀,将刀尖上的血珠子甩落,望着近前的丰伦将军,高声道,“下一个谁来?”
丰伦将军抬头对上幺鸡的眼睛,后尔又直直往上,一眼就对上了楼堡窗前的凌湙,他看到了这个年轻人,对着这个阵前将说了句话,之后这小将的气势就严肃轩然了起来。
这人的身份定然不简单。
他朝着楼堡窗前的凌湙拱手,高声招呼,“本将名叫邴承丰伦,乃凉王帐右吾将军,敢问这位小公子姓名?”
幺鸡愕然,顺着他的眼神,才知道,这人竟是对着凌湙在说话。
凌湙半身映在楼堡窗前,眼神沉冷的盯着丰伦,凝气启唇,声震半空,“我乃边城城主,尔纵兵来犯,何故?”
这话说的,既未回答人家问题,还倒打一耙将战由反弹,齐葙再因周延朝的不作为闹心,也被凌湙这狡猾之态逗笑了,而楼堡下的丰伦则被堵了。
就噎的慌。
一轮交兵并未正式开战,丰伦叫人收了别泰的尸体,捡回自己的配刀,看了眼分尸成两截的马道,“明日午时,再约。”
随即鸣金收兵。
幺鸡一人执刀在城下,摸着脑袋发懵,他就没见过这么礼仪俱全的交兵方式。
凉羌铁骑在全楼堡的,士兵眼前如潮水般退去,如海啸般的欢呼声炸起,惊的幺鸡回神也跟着咧嘴笑,策马从洞开的城门内入城,接受着百姓与城卫们的夹道欢迎。
等确定凉羌铁骑如数,退避回了十里外的扎营地后,凌湙这才带着众人回了府,几人坐落于随意府中堂内,接茶牛饮,一顿声息过后,幺鸡先开了口。
他一脸莫明,挠着脑袋问凌湙,“主子,他们这是什么意思?打是不打?”害他都没法趁胜追击。
凌湙十分了解他,见此也就耐心的替他解了惑,“阵前交兵,三战而走,你杀了他们的阵前将,挫了他们的士气,这个时候,有头脑的将军都不会开战的,如此再约一次战阵,及至三阵战毕,最后再综合实际情况,考虑开不开大战,属于国与国之间的文事交锋,符合战场规则。”也就是人家在跟你讲武德。
但这一般是用在实力对等的战事里,凌湙没料那个丰伦将军会这样谨慎,居然没因战死的阵前将冲了脑子,还能理智的宣出一次交兵的战令来。
瞧着倒是和他见过的那些,容易脑热的,一激就举刀的凉羌敌将有些不同。
齐葙也在旁补充,“这种发阵前将试探实力的,一般会出现在并州中军帐那边,凉州这边通常都是直接挥兵来犯的,随州偶尔有,边城……”从没有。
说着他悌了眼凌湙,捧着茶盏笑了,眉眼俱是春风。
幺鸡一脸郁闷,他不想跟人讲武德,杀的正兴起,谁讲武德谁是狗。
凌湙摇头,挥退了他,“回去休息去,明天不用你了。”
幺鸡啊一声不愿意了,赖在椅子上不肯走,瞪着两个大牛眼不干,“为什么不让我上?主子,你不能见我打的好,就夺了让我威风的机会,明天还是叫我上吧?他们谁有我厉害?万一失了手……”
后面的话叫凌湙瞟的咽进了肚子,不情不愿的拱手走了,耷拉着脑袋,显见一副劲没使完的落寞。
凌湙摇摇头,嗑着茶盖半晌,方问齐葙,“先生,明日你觉得该派谁上?”
幺鸡不懂,三战阵前将,是不能只可着一人出的,如果可以,他也想让幺鸡三战全上,然而,人家既摆了车马,表明了态度,他若不讲武德,便是赢了,人家也不会承认。
边城想要在北境站住脚,得到尊重,没有什么比能从敌军手里拿到,更具有说服力,丰伦能遏制住冲动,递上平等交战的梯子,凌湙便不可能任着性子来,他得尊重战场规则,为边城立住势。
威能从武力上得,势却不光由武力组成,敌军的敬重,自身有能克制快意恩仇的实力与理智,有让人觉得这不是个脑子发热,看不清形势,有一定容人心和辨别力的,是个能投效辅佐,且听人劝之人。
凌湙扒拉着手中能用的人才,很知道自己最缺什么,边城再富裕有钱,吸引不到有识之士前来投效,一样没有可发展前景,他的铜臭吸引不来清高的才德之人,如果伴上文战之声呢?
殷子霁早前曾往关内送过信,想请一些隐士文才兼备之人来边城,然而,人家一听边城的名声,俱都摇头回绝,有的甚至还来信斥他甘与下贱为伍。
边城发展一年,整个北境人尽皆知的富了起来,然而,仅止目前为止,一个才干之人未得,发展的全是武事,文才谋略一块的先生,尽止有殷子霁一人。
凌湙太缺文工方面的人才了,可他凭着边城的名声,招不来人。
大徵文士内,尽管有酸才腐儒,却也有相当一批不惯朝庭事务的,在野文士,凌湙想招的也是这样一批人,思想活跃,不与当朝为伍,有自己的个性且能结合实际民生,给他办实事的文人谋士。
丰伦将军这一手,令他窥见了机会,若不抓住,他要上哪儿再找这样的巧机?
送到眼前的机遇,不能白白放过。
齐葙点着桌几思考了一会儿,刚要开口,就见石晃在外提了声音求见,凌湙冲着守门的虎牙点了头,下一刻,就见石晃铁塔般的身子出现在了眼前。
他先是冲着齐葙点了头,尔后便冲着凌湙拱手弯腰,声沉气海,朗声道,“凌城主,石某愿替您出一战。”
凌湙讶异的看着他,忙抬手道,“石先生不必如此,你到我门上做客,哪能叫你行此操劳之事?这是我边城之责,与你并无太大联系,放心……”
石晃却阻了凌湙话音,沉声道,“承蒙凌城主收留,又如此照顾我家女公子,令她安然在边城生活,石某身无长物,一直也未寻到机会报答,如今巧遇战事宣禀,石某自认一身武艺尚可,愿舍此身替我家女公子报答收容之恩,凌城主,请容石某所请。”
他站在堂内铿锵有力,脸上诚恳之色更浓,灼灼目光望着凌湙,竟令凌湙无法说出拒绝之言。
这是个不食嗟来之食的汉子,自来了边城后,除了守在华吉珏身边,就是帮着齐葙训导新兵营,那些人管齐葙叫先生,管他也叫半个先生,他虽未在边城领实职,却也没有一顿饭是白吃的,这些凌湙都看在眼里。
齐葙见凌湙顿住,便接口道,“石兄有心,主上很该从其所愿,且现下确实,没有比他更合适之人了,呵……”说着抚了自己的腿笑,“若非我腿伤未痊愈,这战该是我上的,如此,就劳烦石兄替我辛苦一番了,回头某定在府中摆酒酬谢。”
凌湙见齐葙开了口,便也从善如流道,“那就有劳石先生了,只此战尽力即可,切不可伤了命脉,需知你家女公子身边少不得你,任何损伤,都不要轻易尝试。”
未战先言败并不好,若换了凌湙自己人,他不会如此嘱咐,战阵之上死伤难免,他只会事后替其收殓,帮其报仇,可石晃不行,他的命不归边城。
石晃见凌湙答应,当即朗声大笑,“凌城主放心,石某有自知知明,定不会丢了边城赫赫之威。”
他敢来请战,自然有请战的底气,且边城最近一直在打战,他跟着看,跟着燃,跟着心动,早就手痒的不行,如今既能借着机会报答凌湙的收留之恩,又能一尝自己的夙愿,当场就觉得浑身充满了力气。
定下了石晃,那这最后一战的人选就不用商量了,众人将眼神定在凌湙身上,按今天那丰伦将军的表现,最后一战,他定然是要上的,一军主将来单挑,边城这边便只能由凌湙出战了。
凌湙的身手倒是不用他们担心,只不过他既出城,身后的阵战就得预先布置上了,一是宣他城主之势,一也是为防敌军起诈,引了他聚兵围攻,所谓谨慎小心不为过。
齐葙沉吟道,“明日让甲一集兵,不管明日你出不出战,咱们先把兵阵准备好。”
按那丰伦将军出兵模式,今天一个,明日一个,他和凌湙该排在后日,但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对方陈兵列阵,随时能更改对战时间,他们也要做好这方面的准备才行。
凌湙点头,又摇头,“叫袁来运集结步兵营,准备战车拒马,我今日观那丰伦将军排兵布阵的方式,倒很适合用来磨一磨方圆阵,骑兵的优势在冲锋,他到了咱们城下,冲不起来,不如让步兵营上,甲一领骑兵营压阵就好。”
甲一、袁来运立刻拱手领命,起身时两人不约而同的望了一眼石晃,若非他来,两人是忍不住要毛遂自荐的,可惜,机会错失。
如此便商议定了明日的行事方案,大伙散后,凌湙留了齐葙往偏厅书房去,一进书房,齐葙便沉了脸,一声不吭的坐在了靠窗的位置上。
凌湙也没说话,往宽大的书桌前坐,直等了好一会儿,齐葙才道,“他是谁被策反了?如此要陷大帅不义,凉州一旦破了城,他能得什么好处?”
可武大帅还没往京里去,周延朝这手做的就很让人看不懂了,他图什么呢?
凌湙只在登城的时候见过周延朝一面,与他甚至没讲过话,就更谈不上了解他了,一时也没头绪,是翻着纪立春递来的信研究。
齐葙揉着额头还在嘀咕,若非城外有敌骑,他都要亲自打马去随州质问了,实在太令人费解了。
凌湙停了翻信的动作,抬了头道,“今天城外战事未成行,他那边若有斥候跟随,当已经知道这边的消息了,你就看他明日会不会挥兵来救,若来,咱就当他是消息延误,偶有错着,如若不来,那这个周延朝就有意思了……”
他既是武大帅亲信,当知道他与武大帅达成的协议,放敌军来围他,无形中就是帮了纪立春,而纪立春不管心站哪边,人却是明明白白武英殿里的,他此举一出,立场不仅十分可疑,武大帅那边可能会因他改变上京的行程。
后院都特么着火了,并不如他自己想的那般稳如老狗,他就不信武大帅敢离开。
如此,凌湙倒挺期待周延朝明日别来的。
齐葙也回过味了,点着手指猜测道,“他是不是故意做给大帅看的?或者他与你一样,也不同意大帅进京,偏又拦不住,然后才想了如此损招,放兵围我们,让武大帅疑心他?”
凌湙咦了一声,奇道,“你竟如此信他?”
齐葙嗯了一声,点头,“他是大帅亲手栽培出来的,当半子养大的,说来……”
见凌湙眨着眼睛一副好奇样,便挠了头解释道,“……他与景同三姐,咳,也就是我那夫人,交情甚好,两人从小认识,他也就亏在家世上,我夫人待他比待我亲热,每年的生辰宴都会为他准备礼物,他那时候高兴了管我叫姐夫,不高兴了就不爱搭理我,后来我们双双出了事,他……”
说着面色复杂道,“他在她碑前吐了血,还与我割袍断交,只不过后来他缓过来后,又找我道了歉,我俩好在没因这事闹掰,大帅数次贬我,都是他从中作的调和,我能从军中脱藉离开,也多亏了他从中运作……”
所以,我怀疑谁也不能怀疑他啊!
凌湙脱口而出,“他喜欢先夫人?”
齐葙立刻头摇的拨浪鼓一般,“没有没有,他在我们成婚后第一年,也成了亲,且他那夫人还是她介绍的,人家磕愣没打一个的,立马就点头应了婚事,就可惜……”
见凌湙竖着耳朵听,便无奈道,“可惜他那夫人身体一直不好,至今未能替他生下孩儿,他又专情,身边无一色的,听说前年过了个族里的孩子,如今养在府里,听说教的不错。”
凌湙杵着下巴哦了一声,不太感兴趣,心思又转到了最近争的厉害的几位皇子身上,便问齐葙,“你觉得哪位皇子最后能胜出?”
他本想让武景同去站一皇子,哪知中间接连出岔,如今京里传出的消息,六皇子稳占上风,接连办了几件令皇帝满意的差事,在朝事上渐有了话事权。
齐葙愣了一下,犹豫道,“我觉得六皇子吧?他是个办实事的人。”
嘶,果然,在如今朝事不清,民怨载道的当口,只要有人做了一点利民收人心之举,舆论倾向就倒过去了。
这六皇子很有成算。
凌湙默然,轻声道,“再看看,我觉得他很危险。”
文殊阁那边一直没有动静,宁府那边递来的消息,称段大学士对那个孩子的教养一直未中断,甚至最近课时更加紧了许多。
他娘既看出了两个孩子的不同,再多留心一点,便在信中给他批了注,称两个孩子,一个努力装阴沉,一个努力装开朗,性情一日一变,搞得身边伺候的人都认定了“他”是个喜怒无常的小主子,无事根本不往“他”身边凑。
两个孩子越来越像,再有凌湙特意请武景同带上京的,与卫氏同用了无相蛊的赵氏,安排她入了府,悄悄与那个孩子接上了头。
所以,装阴沉的那个是闵仁遗孤,努力装开朗的那个才是真正的凌家子,两个人性格不同,境遇不同,导致合在一起的“他”就成了个性格扭曲,阴晴不定之人。
凌湙对赵氏的要求,就是让她把闵仁遗孤当成自己的孩儿爱护,像个亲娘那样守着他,至于凌老太太嘱咐她如何对待凌家子的,其实也很好理解,毕竟那是她们全家的希望。
既然鱼目混珠了,那他就要彻底把这潭水搅浑。
周延朝得到了凉羌铁骑,竟然与边城开了阵前战的消息后,直接一把踹翻了书桌,狞着脸阴沉滴水,“领兵的是谁?他脑子是不是坏掉了?边城有什么资格能令他开阵前战?带那么多兵,一举踏过去什么都解决了,打什么阵前战,打个屁的阵前战,那边城有什么资格打阵前战?”
不止他震惊,便是纪立春也震惊,攀着墙头喃喃念叨,“竟然赢得了阵前战的待遇,他竟然能让边城受如此尊重,他……”太厉害了。
郑高达与季一、韩崝等人传信,说的也是同一件事,字里行间透着崇敬,“……以后谁还敢小瞧边城?哈哈哈,干的漂亮,主子太威武了。”
战前几天,凌湙给几人去信,令他们按兵不动,藏兵城内,边城无需他们驰援,待敌骑一有往外扩散之势,一府三卫联合扎口袋,能留多少人头就留多少人头,定要给凉羌铁骑一个沉痛的教训。
如此,整个陇西府周边都蹲了各卫的斥候,专等着敌骑外泄之机,凌湙与丰伦将军开阵前战的消息,他们也是最早一批知道的,当时就激动坏了,若非怕被敌骑斥候薅出行迹,早要拢上去近前围观了。
没有人知道凌湙是怎么办到的,但不妨碍他们更加崇拜他,能凭一己之力养活整个陇西府,这怕不是神仙才能办到的事吧!
边城的一次阵前战,吸引了整个周边战备区的关注。
而周延朝在出不出兵间,犹豫不定。
143. 第一百四十三章 认输?不存在的。+5……
翌日, 边城上空风沙止歇,四野周边霜白一片,时已入冬, 灿阳泛冷, 金丝光蕴倾撒大地,照射出人间百态。
西门商铺,衣食住行已渐成规模,但就跟后世的商超一样,这里的消费与真正的底层有壁,后迁入的百姓,尽乎身无分文,且因为先期规划, 街道两边禁了摊贩乱窜,想要在这里做生意, 盘个店铺是刚需,而衣着简陋的外来者, 卑于己身,并不敢上这条街上来张望, 如此,这条街上的早晨,烟火寥寥, 主打人潮都在午后傍晚时分。
与之相对的, 是东门夜市, 流动摊贩在此尝到了生机, 并不肯白白浪费了白日的光景,卯时的早食摊前,三五个铜板就能填饱肚子, 各类吃食零散着卖,很得刚入城没什么积蓄的外来户欢迎,于是渐渐的,这里烟火日盛,成了城内散工潮首奔之地。
豆渣饼与炸油豆条,成了最受欢迎的小食,是首入城的外来户们,吸取油水的第一道美食,也是散学的童子最喜光临的小摊,会做生意的小摊贩,专为挣着这些孩童的钱,会将饼切成小份,豆条剪成小段,一两文钱就能香个嘴,叽叽喳喳的为自个的摊子赚点人气。
市井烟火在城内日渐浓郁,且未因北境的局势消减。
大战的影响在城内百姓身上,从一开始的惴惴不安,到后头的淡定闲适,隔三差五的来一波送菜的敌骑,轮换着抽签去收尸的小队,已经成了百姓口中茶余饭后的谈资,又有盈芳戏班里传出来的军歌嘹亮,哪怕被关在城内不得出,也未生出憋闷焦躁感。
工还是照做,钱也未短缺,最重要的是,饭食水平不降反升,城主大人不小气,每有战役,后勤清点,那些在战斗中死伤的马儿,会被摆进各门临时支起的肉案上,大家排着队的拿上一百个钱,回头全家老小就能吃上一顿荤食。
换做从前,谁能想到有一日,他们会舍得拿出百余个大子买肉吃?那是做梦都流口水的程度,可在边城,在如今的边城内,百余个大钱攒几日就能得,若有幸抽中签,十顿肉都吃得起。
房子是城主盖的,各家凭户籍人口按需分配,他们除了出点子劳力,竟一文钱未出的就得了一个家,外来人口若愿迁藉,也照此例享边城福利,若只打短工挣钱,也有宿舍供应,不会有流落街头的事情发生,除了城内的地不归他们所有,城外的荒地随他们开,谁开谁得。
在这里生活,无需为生计发愁,钟楼布告上每日都有招工告示,只要不惜力,一口饱饭总是有的。
你不会在边城看到无家可归的乞丐,或无人养育的流浪儿,因为城主自掏腰包,为孤老弃儿建了慈善堂,而想不劳而获的惫懒汉,一经发现,则直接被送进岩石山采石,直到诚心悔过,肯自力根生为止。
城主口述盖章认证,城内不养闲人。
如此二三,城内百姓的小日子过的飞起,城楼战鼓一响,别说惊慌失措,若非城楼口有兵把守,胆大的百姓能挤过去瞧稀奇。
光听城卫们巡逻时宣扬的城主威赫,已经满足不了他们的心愿,但有机会,是人都想亲眼看一看,被城卫们敬佩上天的城主大人,有着怎样的盖世风采,并非他们不相信城卫的转述,而是那小城主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样子,难以让人想像他提刀饮血的凶名。
城内大部分百姓,都只见过他策马来去匆匆的忙碌身影,青袍、玄裳,一身素朴,偶尔精致点,也不过是在头上戴一顶金玉小冠,他好似常会忘了自己身份似的,一不注意就会发现,汹涌的人潮里,竟挤着个同样排队,等着买个什么东西的小城主,又或者等发现时,就见他正捧着吃食,津津有味的跟一帮孩童蹲在街角下跳跳棋。
自有玻璃弹珠后,各种玩法也就应运而生,最简单的是弹玻璃球,最考验智力就是跳跳棋,下学的童子三五成群的不回家,窝在街角两人一组玩的兴起,然后一抬头,就会对上从各个坊间巡完回府的小城主。
孩童不似大人那样趋利弊,见小城主愿意参与,忙挨挨挤挤的让个空隙出来,一圈围了求指点,作为跳跳棋的传播者,未见得多有瘾,纯为放松脑壳的消闲,也享受忙够一天后的放松,比之与那些说话都要观察形势的大人,孩童的天真更令人欢愉,特别是那不知愁的喜笑眉眼,会让人觉得现有的一切所做所为,都是有价值有意义的。
成就感约莫就来自于,街头巷尾里飘出的烟火,与跑跳背着包包来去的顽童,以及,从他们嘴里吼出的不成调的歌曲,“我想要怒放的生命……”
这支歌子是为边城竖起的纪念碑时,凌湙叫幺鸡唱的,悲歌赞曲都未有一首能如此歌般,能激昂出振人心肺的生命之力,逝者已逝,生者如斯,边城本就悲多于喜,战事不知何时结束,伤愁耗人心,凌湙不愿让整城百姓陷入过多的悲观里,在察觉消沉厌闷心态弥漫后,他迅速安排了祭碑仪式,领着两府内所有的办事员,以及各武备兵力,和消失在众人眼里半年之久的刀营,由幺鸡领头,仰脖吼出了这首怒放的生命。
不要迷茫,不要消愁,鼓起勇气,面对一切艰难挑战,我们勇敢前行,生命的意义不因消逝而终结,想让他们的牺牲不浪费,就当昂起胸膛,接受一切暴风雨。
歌子太铿锵,太激荡,尤其嘶吼出的力道,让即使五音不全的人,也能毫不脸红的仰脖长啸,一泄心头憋闷,咱要的就是打开心扉,排揎郁气,管他在不在调上,吼完后整个人神清舒爽。
凌湙要出战的消息,被齐葙有意无意的放了出去,其实也不用他特意放,袁来运管着整个城防治安,认得他的市井百姓,见他整合兵力,调整个兵步营往城门口集结时,就知道真正的大战要开始了。
城外围了三万兵,他们再不惧,也知道这一战定然艰难,之前来的小股敌骑,步兵营从未集体出动过,只一旗两旗的轮换着出,且身后还有骑兵压阵,可这次调动,战车拒马齐备,显见得此战当会以步兵为主。
凌湙并不禁止城内百姓关注战事,或讨论战事相关情况,每一场胜战之后,甚至会让殷子霁安排人去茶楼分说详情,调动和安抚忧恐不安的一小撮惶惶者,免得叫他们的情绪扩散影响到其他人,如此日久,百姓舆情这边,自动会因城防变化纠集眼神,并且大胆的夹道围观。
昨日幺鸡的胜利,让人知道了边城的三战之邀,懂阵前战规则的老人,一夜激动无眠,聚集家中儿孙讲起了古,一家人围着煤炉烤个地瓜豆角啥的,听着边城有史以来未得过的尊重邀约,有不懂事的孩童,会张嘴发出和幺鸡一样的疑问,打仗为什么要讲武德?
老人抚摸着年轻时遭难的膝盖,带着追忆往昔的笑容,为儿孙解惑,“自古战事,能名流千古的,无不以武德开场,那些打流氓战的,提起时遭到的嗤鼻,连记史文书的笔都懒得提,咱们边城啊~要在文记里载名了。”
不管它的前身是不是有名的罪恶之地,流民之所,此战过后,都不会再有人敢在城楼前,对着城门指指点点,露出嫌恶之色了。
古来战将,悍勇者能以一敌百,以一敌千,呈万夫莫挡之势的,纵是身故,除开他的战名之外,还有着受敌方将领厚葬的超高待遇,这是一种无关立场,无关仇怨的崇敬折服,是于万千敌手里赢得的至高荣耀。
换算到一座城池之上的,便是给予阵前战的邀约之请,证明对方将你视为相等的交战对象,而非是可随意碾压的微贱蝼蚁。
当然,这并不表示任何来犯的敌骑都有发阵前战的资格,小股蟊贼发战前挑逗,那叫逞凶斗狠,除了宣示自身勇武,不具有任何意义,只有帐内代表各自立场的大将,才有资格决定一场大战的走势,也只有被大将点名出列的阵前将,才有鼓荡军心之威。
战鼓响在阵将旁,就是整支军心所向处,于千万人目之所及里,扬己方之赫赫军威。
凌湙一身明光铠,穗红缨帽罩其头颅,衬出其果敢坚毅的稚嫩眉眼,幺鸡手中擒着一张面具,那是他自作主张,非替凌湙打造的,与他自己同款不同色泽的面罩,从府中出门,就一直跟前跟后的要替凌湙戴上,奈何凌湙嫌碍事,拒辞不受。
他鼓着一张脸,到出门时才知,非但阵前战不用他,连之后可能会开的大战,凌湙都不准备让他们刀营上,一张小黑脸彻底黑成了锅底。
城门两边已经围了上千百姓,大家秩序井然的排了队守在中直道两旁,听了一晚古的年轻儿孙,扶着熬夜通红了眼睛的家中老人,仰脸望着高头大马上,横刀渐往城门洞去的年轻城主,是那样的挺拔、朝气,且锋芒锐利。
这是他们如此近距离的,观看到了小城主的威赫之势,对比第一次五千敌骑来犯,城内百姓慌乱躲回家中的举动,他们能走出家门聚到此处,更证明了月余的战功,增添的不止有他们的信赖,更有对此城依托生命的仰望力。
他们要守着城门洞,亲眼看着他们的城主,为守城而战,再不要像第一次那样,只能在战后清点时,哭泣的跪拜向已经收刀敛息,藏了锋芒的小城主,他们不惧他每战尽割人头的阎王之名,他们愿用实际行动,向提刀饮敌血的小城主宣告真心。
从此尔后,你不止是我们边城的城主,更是我们心中无可替代的仰望者。
这就是齐葙推动百姓出家门的用意,他不止要凌湙成为兵将的信仰,更要让凌湙成为全城百姓心里的信仰,他要让所有百姓亲眼看看,看着这个年轻的城主,每天除了忙碌于民生工事外的,另一面的血色荣辉。
他得让全城百姓们知道,边城的安稳日子,种种欢声笑语的前提下,是这个年轻的小城主,在为他们负重,领导他们一路前行。
从没有一个上位者,在操心底下人的衣食住行后,还要操心他们的心理健康的,便是大帅也未特意安排或吩咐过人,做过这方面的疏导工作,可凌湙做了,做的除了兵营之外,未有百姓知道他做过此等事宜的举动,是悄无声息的消弥了一场民生动荡。
齐葙要造神,要替边城造一个无人可替的战神,他比谁都清楚,军队之于百姓的底气,如此,凌湙便得在军队之上,成为他们所有人的底气。
殷子霁与他一拍即合,推风助火的安排了人在茶楼上,为不能前往城门洞内直观凌湙战斗的百姓,做战事实时转述。
他们俱都没有为凌湙准备第二条路,不作怀疑的认定凌湙必胜,这信心甚至比凌湙本人都足,并且不在乎今天打还是明天打,反正都得打,区别在于期待感能不能拉满,战神造势能不能起来。
凌湙是事后才知道他们做的这一幕推手,无奈的咽下了原打算推幺鸡出去造神的主意。
两人的用意他懂,但是吧,战神之名……嘶,让他有种帽子戴高了的不适感,幺鸡就很好,那家伙神经大条,不会有过誉的谦虚体会。
奈何两位先生动作太快,未与他商量的就将他送上了神位,自此之后再未能脱。
幺鸡屈居战神第二,也再未能脱掉这个二。
转回头述,凌湙既然做好了随时出战的准备,今次当然不能再站楼堡上观战,他会在城门洞内待守,也有为出二战的石晃压阵的意思。
石晃也一身鱼鳞铠甲,还是凌湙为感谢他帮着训练新兵营给的酬礼,全铁片叠交的鳞甲,轻便灵巧,且能战斗中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卡一卡对方投递来的兵械,罩着腋下及腿跟部空挡严密紧实,弥补了厚型重甲挡不了的空隙,属轻型兵甲,奔着能减轻负重带来的气力不继等遗患制造的。
华吉珏守在一旁不安的看着,见凌湙眼神瞟了过来,忙敛了神色,做出一副无事样,她旁边还跟着凌馥、武景瑟和韩令蓉,四个姑娘一水的站在最靠近城门洞的地方,眼神统一的落点皆是闪狮背上,甲胄俱全,神情严肃的凌湙。
石晃无奈的上前冲着凌湙行礼,替华吉珏解释,“我家女公子没见过这阵势,非要吵着来看稀奇,凌城主莫怪,我这就劝她回府。”
凌湙望了眼华吉珏透红的眼眶,摇头,“她担心你,亦证明你这些年未亏待过她,主有情仆有义,我为何要怪罪?来便来了,只城门洞这处位置不好……”
说着,便扭头喊了幺鸡,“你带她们几个上楼堡上看去。”
幺鸡举着面具不情不愿,他想守着凌湙,万一打起来,要有能混水漠鱼的时候,说不定能跟着凌湙后头出去冲杀一番,上了楼堡,可就没机会再下来了。
凌湙点点他,冷笑,“敢违令,回头我定收拾你。”
上城楼堡的不止幺鸡几人,齐葙和殷子霁,以及不用出战的各队头领,统统上了城楼。
午时刚过,丰伦将军如约而至,三万羌骑列阵以待,催战鼓远远响起,一人一骑打马奔至城楼十丈处,仰脖冲着洞开的城门楼呼战,“吾乃丰伦将军帐下中路指挥烈桡,尔等著微小城,可敢派人来战?”
楼堡之上的鼓点随着他的邀战声同响,城门洞内的石晃应声打马而出,他手中提的是掼用的长枪,一人一马行至城外五丈处,与来邀战的烈桡对面而立,举枪横扫,勒马而立,“吾乃边城之主府中客卿石晃,承蒙城主不弃,许我替边城持戟。”
客卿之说,亦有投主之意,这在勋贵门庭里并不奇怪,甚至看一门勋贵盛不盛,就得看他门上客卿多不多,石晃没有军职,身份上与敌骑的阵前将定然不匹,临时冠带,又有欺诈之嫌,凌湙不愿在两军阵前行此隐瞒之举,丰伦既行武德之举,凌湙自然不能用无名小卒来辱他帐下军士。
客卿身份上下能动,能投亦能走,且若本身无才干,是没有资格对外宣称,是某府谁家之客卿一词的,如此,用石晃倒也没辱没了这个烈桡。
凌湙将刀横摆在身前的马鞍上,他用的也是斩马刀,比仗着自己的身量和能承的重量,特意让陈铁匠为他定制的,趁手度比之幺鸡手上的那把更好。
远远的,丰伦将军投了视线过来,见他严正以待,甲胄齐备,显示个随时应战的模样,一时倒是意外的挑了眉,勒了马左右移动了两步,更清晰的看清了城门洞内挨挨挤挤的人头,竟是已经做好了战阵准备。
这副积极应战的样子,很大程度的令他起了钦佩之心,无论昨日战果如何,就不骄不躁,未因一胜而起的自我陶醉,能冷静克制的对待接下来的战备方式,就说明这个自称边城之主的少年,非是个矜娇自满之辈。
有意思,这是谁家的小辈,竟跑到边城来圈地称主了?
烈桡昂着脑袋,眯眼上下打量石晃,两人身形看,俱都是身材魁梧,威猛彪悍类的,这么一副大型身板,骑在马儿身上,竟显得马身矮小,力不能承似的,然而,但提马缰,声催咄咄,嘶鸣声起,箭弦疾冲,长枪与弯刀在丈余之外,便双双挥起。
石晃没料敌方阵将,竟未再多宣半句战言,待他报过姓名之后,是直接催马来战,脸上一副冷凝厉色,人声与马喘忽忽奔过,兜头高举弯刀斜劈而来,似有复制昨日幺鸡杀了别泰之举,挟一路气势,报前战之仇。
铿锵一声巨响,长枪架着弯刀凌空别走,烈桡被□□马匹带出丈许,石晃亦一夹马腹兜圈绕回,趁着烈桡厉眼往门洞内张望之时,斜刺里奔撞过去,人马未到,长枪横扫,却被控马入神的烈桡急跳而过,马蹄踩着他的枪尖咄咄远去,留一路烟灰飞尘。
中路指挥烈桡,气力未见得能比得过别泰,但武艺和控马的骑术一看就在他之上,无愧他军职之威。
这一人一马凌空跃过石晃的斜刺之威,兜头转回己方阵营,很是赢得了敌骑将士交相击掌相庆,声势赫赫一度压过了楼堡上的鼓点之声。
石晃紧握长枪,身后是注视着他的全城百姓,和凌湙等城中将领,他皱了眉紧紧盯着前方,将座下马儿勒的不断捣蹄嘶鸣的烈桡,沉声赞他,“好骑术,只是一味避战可不行。”
烈桡举刀嗤笑,红着眼睛瞪视他后方,“我只是想看看,昨日杀没了我兄弟的人长何样,你兜头偷袭也不过是趁人之危,说的多义正言辞似的,呵,区区一边城微末小客卿,武艺、骑术也不过如此,缘何配……”
他十分不解丰伦将军为何要给边城这种脸面,白瞎了他兄弟的命不说,今天还来白费功夫的与这城内贱种周旋,凭它建的跟个乌龟壳样,三万大军撞也能将这城撞倒。
烈桡咽了心中愤懑,只将一腔气恨倾倒在眼前的石晃身上,话未完,便夹了马腹,将己身伏压在马背上,策马往石晃方向冲去。
驾~杀!
石晃一提长枪,腰背挺直迎风助跑,长臂轮圆,胳膊划过身前半圈,枪尖直扫烈桡坐下马脸,烈桡却拼着马儿受伤,侧伏在马侧,驾起弯刀也轮圆了胳膊,卡着石晃身侧的鱼鳞甲划过,一串刺耳的铁器相击声里,有马儿被痛击后的嘶鸣,亦有石晃遭刀创的闷哼,但他并未停止挥动长枪,枪尖从马脸侧划过,直捣向马侧的烈桡,一举扎进了他扶在马鞍上的手臂内,枪头带出一串血珠洒向半空,惊起双方兵将惊呼。
烈桡伤在明处,左手当时就失力垂了下去,在将将要从马身上坠落之际,一个鱼打挺又反跃回了马背,只马脸受伤,痛的它撒丫子狂奔,烈桡又要忍着手伤,用另一只手急控马缰绳,弯刀夹在胳膊肘下,被马儿带出了一身狼狈样。
石晃单手提枪,呼呼声里带着忍痛的闷哼,他的腰上被弯刀尖刃隔着甲胄划伤,若非鱼鳞甲卡了一半刀刃,他可能真会被烈桡拦腰截成两断,凉刀入体,浑身骤冷,不自觉的额上冒汗,脸上颜色迅速苍白了起来。
他兜了一圈马站回己方城楼下,泅湿的血迹不一会儿就顺着马腹淌了下来,楼堡上的华吉珏一把捂了嘴,眼泪瞬间掉了下来,凌馥搂了她捂了眼睛不叫她看,双方战斗鼓点未歇,但兵将却同时陷入焦灼的沉默里,整个战阵中心处,生死呈白热化。
凌湙驾马从城楼内踱出,丰伦将军也从阵队里脱单往前,双方主将同时出现在各阵前将身后,有撑胆壮势之威,亦有随机应变之意。
烈桡绕了一圈才将将控住马儿回头,他喘着粗气单手将马缰绳绑在伤臂上,留出能使力的那只手重新举了刀,未顾得洒了半身血的座骑,眼睛牢牢盯向前方的石晃。
这次,他收起了轻视之心,黝黑的脸上狰狞之色顿气,咬牙赞道,“很好,不错,你既能伤了我,那我便收回之前的话,你……有资格与我对战。”
石晃懒得多言,疼痛令他的全副注意力汇集在伤口处,眼神亦凌厉的瞪着前方的烈桡,脊背挺直,拎着长枪渐步逼近,冷硬声气回荡在战场中央,“有没有资格非你我评断,此战过后,自有计较,无需你多言,继续来战。”
吼声伴随着驱马的动作,头盔上的长缨穗子划出一抹红色流光,照着与之对撞而来的烈桡冲杀过去,双方都到了你死我活之际,自不再做任何保留,长□□着挥来的弯刀,刺啦出震人的撞击声,弯刀仗着锋刃之利,硬擦过铁铸的枪头之后,砍向中断的木制枪杆。
只听卡嚓一声响,长枪从中间应声而断,两马也终于近距离撞在了一起,发出悲鸣的痛呼,石晃弃手中缰绳人立而起,一把捞过即将掉落的枪头,使双棍似的兜头朝向烈桡劈去,而烈桡手中的弯刀,则甩出一抹残月血光,直撞向石晃胸前。
华吉珏嘤一声软倒进凌馥怀里,武景瑟和韩令蓉则纷纷扭了头不忍再看。
石晃呛着满嘴血,狞着脸狠狠的望着被他枪头,扎穿肩头的烈桡,而烈桡则拼了劲的想将卡在,鱼鳞甲铁片间隙的弯刀尖头送进石晃胸腔,却奈何鳞甲卡的太死,只堪堪破了一层血肉,未叫他彻底扎穿进去。
二人同时大吼出声,互蹬向对方的马儿,让本就撞的痛失理智的马儿更加发疯,撒开蹄子交颈狂奔,缠在一起的马嚼头绊着八蹄,轰一声摔出震天巨响,嘶鸣声的冲天里,座上两人被甩飞出去,兜头就要头朝地的砸向地面。
这一下若砸实了,或断颈或脑浆崩裂,总之没能有个好。
战斗的惨烈映在每个观战人的眼里,整个战阵中心,除了双方鼓点如骤雨疾奔,再未有丝毫人声。
所有人摒住了呼吸等待最终结果,连头顶的阳光都躲进了乌云,罩着这片大地如临深渊。
笃笃笃
明光铠带着一抹流光,魅影般直撞入阵心,与之相对的,是丰伦将军青灰战甲,带着历遍战事的沉淀厚重,挟雷霆之势撞入场中。
二人双双驱马策应自家阵前将,闪狮侧弯甩蹄,便于凌湙斜抻了手捞回石晃,而丰伦将军则直接一把拽向自己的中路指挥,拎着他仅剩一臂的身体甩回阵列当中。
原来,烈桡伤手缠绕在马缰绳上,马儿发疯甩出他时,那不能动的伤手因巨大力道,竟生生被扯了下来,断肢的疼痛一下子让烈桡没能撑过去,半空中时就晕死了过去,再叫丰伦一扯一扔,又活活疼醒了过来,巨大的痛苦兜头袭来,令他没忍住的嘶叫出声,“啊~!”
石晃被凌湙横放在马背上,拨转了马头疾奔回城门洞,提前准备好的左姬燐立刻带着小药童上前接人,凌湙要上场,并顾不得与石晃说话,看了眼他的状况,发现他精神尚可,便将他交予左姬燐,自己则再次掉转马头,策奔回了战争中心处。
丰伦将军果然停驻在那边等他,两人正式近距离的面对面见上,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开口,冷寂的战阵悠然随着密集的鼓点,再次燃了起来,却是城楼上的齐葙亲自为凌湙击响了战鼓。
凌湙抬脸直直与丰伦将军对上,突然展了笑脸,冲着丰伦将军拱手,“多谢!”
丰伦将军肃然着脸,挺直了脊背端坐马上,凌湙道谢突兀却合理,他当然懂凌湙之举为何,一时敛了声缓缓拔出自己的配刀,张口道,“拔刀,叫本将军看看你是否能承载得起吾的敬重。”
凌湙昂然仰头,声高气沉,“定不负将军所请。”
斩马刀斜斜竖起,寒冷光芒映花人眼,银白的钢刃透着饮血的急迫,双方策马拉出冲撞距离,战鼓声里,座下马骑踢踏着足音,和着鼓点催出阵势的紧迫,城上城下万人眼神所过之处,仅皆只有场中两两相对冲的身影。
驾~
一声轻斥,凌湙伏在闪狮背上,长长的斩马刀拖出一条深细壕沟,而对面的丰伦则捏紧了手中弯刀,策马紧紧盯着撞过来的银白铠甲,眼不错的在即将撞上之时,立拨马头打出弯道,险从旁边掠过,欲绕后给予凌湙出其不意的背后奇袭。
然而,他未料凌湙背后似是长了眼睛,斩马刀竟背着身体划向他举起的手,却原来是凌湙夹紧了马腹,整个人倒仰在马背之上,托举着长刀倾力相撞。
两刀在空中交错划出四溅的火花,马身交错,凌湙迅速起身,轮圆的胳膊,一刀尖擦中丰伦的马屁股,惊的他座下马儿人立而起,直带着他奔出老远。
弯刀吃了短柄的亏,在凌湙这种灵巧身形下,不仅沾不到他的身,还会被他仗着手中长刃欺负,只一个照面,丰伦将军就知道,眼前这个小城主的路数,竟是气力与巧劲相结合,再有趁手兵刃相护体,直接成了叫人无从下手的蚌壳,竟跟这城楼堡一样的,四顾无漏缝。
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身手,看来他的谨慎一点没错。
幺鸡从楼堡窗前探出半个身体,见凌湙一战小胜丰伦,当即握紧了拳头助威,声高浪急兜头凌空砸向众人耳鼓,“主子打他,别削他马,削他脑袋。”
丰伦勒马回转,冲着凌湙点头,肯定的赞出声,“不错,再来。”
凌湙竖起斩马刀,再次与挟雷霆之势冲撞而来的丰伦对上,刀兵再次相撞,丰伦仗着体型上的优异,力压凌湙身体,逼其侧身远离马腹,忽而他咧嘴灿笑,另一只手竟也提了把弯刀,直直冲着凌湙面门而去。
这竟是个使双手刃的。
丰伦见凌湙惊诧瞪眼,当即得意挑眉,提声规劝,“下马认输,免丢小命。”
却见被他压的抬不了刀的年轻城主,忽尔也丢了持缰绳的手,瞬间从马鞍下掏出一柄黑鳞长鞭,稚声拧笑,“认输?”
不存在的!
黑鳞长鞭裹着万钧之势,瞬间将丰伦偷袭而来的弯刀卷走,丰伦乍然失刀,却不见慌乱,立刻用空出的手抓向凌湙持刀的手,意图趁他无回防之力,一举将他长刀夺下。
凌湙却将卷走的弯刀,借由鞭尖凌空划出半个弯弧,如黄蜂尾针似的,兜刺向丰伦后背心,而持刀的手却在丰伦大掌抓来之时,以利刃拒之,横推向对面胸口,丰伦若不收手,此一击必要命丧刀口。
观战之人心提嗓子眼,恨不能止住了呼吸不叫风大惊了人。
丰伦震惊大吼,侧腰紧贴着马身躲过了这濒死一击,整个后背心生生骇出一身冷汗,双方马儿相撞,轰一声惊出长啸悲鸣。
而就在双方身影重叠乍分,即将随着马儿交错而过之际,一支穿云箭,挟着蓬勃怒炙之威,直直朝着二人射来。
城楼上下同时惊起万人高呼,幺鸡更是吹哨唤越刎,凌空从楼堡窗内急跳出城,越刎应声从城门内跑出,正正接了幺鸡往战阵中心奔去。
凌湙却未等人来救,而是裹挟着鞭子上的弯刀,寻着箭支射来的方向兜头凌空劈下,一举将这来历不明的箭矢劈裂成两半。
万人惊惶变万人赞叹,“快哉~好身手!”
只是这箭太过小人,差点一箭穿两人,有眼睛的都看出了里面夹的恶意,万余双眼睛直奔向箭矢袭来的方向。
丰伦胸膛急跳,控着马收势与凌湙对立而站,脸色阴沉滴水,“谁的暗箭?”
144. 第一百四十四章 你敢污蔑本将军?受死……
远处马蹄阵阵, 带起冲天卷烟,目测竟有万余兵马,而领头之人一箭不中, 忙收弓敛息伏于马背,渐次落于奔腾的马阵之中, 一晃眼竟是找不见了踪影。
丰伦脸上嘲讽之色更浓,喷出的冷嗤毫无掩饰, “卑鄙小人。”
凌湙手提长鞭,斩马刀横放于闪狮背上,弯刀紧随鞭尖而来,被他一手捞住,斜斜挽了个刀花颠了颠趁手度。
丰伦这刀显然也是根据他本人的型体特制的, 下弦月单掌厚, 刀柄缀着宝石, 通身玄青色, 样式倒是比一般的弯刀长些, 配着他丰猿长臂, 挥劈的力道能裂山石。
凌湙并不眼谗这种刀,见丰伦眼神紧盯而来, 倒是笑着夸了句, “好刀, 将军族里的铸械师手艺很不错。”
说着就将弯刀调转头,以柄对向抛去,丰伦讶色上脸, 长臂一伸就接刀于掌中,声线倒比之前缓了些,“是, 我族的铸械师得到过狼神的指点,弯刀取獠牙之姿,自是饮血神兵……”
话未完眼神便触及凌湙摆放在马背上的斩马刀,顿了顿之后又道,“你这刀型制倒不似大徵制式军械,敢问出自哪位大帅之手?”
丰伦没说的是,大徵制式军械根本没能,在他的弯刀下走过五合之力的,就大徵那种朴刀,五把弯刀同击,断刃简直太容易,这也是大徵兵好打的原因之一,兵不趁手,累累人头尽可收。
凌湙扬唇微笑,举了刀凌空舞出一抹寒锋,嘴上回着丰伦的话,眼睛却望向远远策马往这里奔的一行人影,“这是小子根据孤本残绘复刻出来的战刀,非是大师之作,丰伦将军,暗箭之人非我安排,你可信?”
丰伦随着凌湙的眼神移向远处来兵,脸色始终处于黑沉状,双刀尽握一只大掌当中,另一手控马往己方军中去,边走边道,“行诡计者兵行险招,这话同样用于对战当中,你的刀大开大合,与我相击未有犹疑闪避,而这箭来的时机如此危诡,若是你安排的,难道是想与本将军同归于尽?呵,本将军战绩百回,这点栽赃伎俩自有辨别之力,小城主无需解释,本将军自有成算。”
两人说话瞬息而止,幺鸡提刀远远冲来,警惕的站在凌湙身后,眼睛也望向了尘烟渲起处,丰伦将军归军后迅速站回指挥位,冷冷的盯向驻马停顿在两军阵战边缘之人,目露鄙视语带嘲弄,“本将军以为是哪路宵小,竟想趁着我们阵战比试之机一箭双雕,却不想竟是周将军,呵,周将军这箭射的当真机巧。”
近前的周延朝神色讶然,一身玄铁黑甲罩着其威风赫赫,身板挺直,腰腹紧绷,他本面容俊朗,素服长袍时近似儒生,玄铁战甲披身更中和了他本身的文气,魁梧里透着儒雅之风,抱拳未及开口,兜头就叫丰伦嘲的神情不解,更语带了质疑之声,“丰伦将军这是何意?本将军并未持弓。”
说着眼神便瞟到了凌湙身上,意外的对上了他冷淡的眼神,声音不由顿了顿,“可是怪我驰缓慢了?抱歉,我的副将弄错了方向,去了凉州卫,这一来一去的便耽误了功夫。”
凌湙别开眼神,眼睛移向他身后的军阵,竟从中看到了陇西府的兵,季二夹在军阵当中朝他挤眼睛,郑高达则板着脸坐的笔直一动不动,而两人中间骑坐着一个生面孔,见凌湙望来,倒是冲他露了八颗牙齿,季二以唇型相告,左陇卫的。
韩崝身份敏感,自然不能代替左陇卫出兵,他们陇西府全境兵将受召时,左陇卫那边便出了个百户来,是已经投到韩崝手里的两个百户中的一个,名叫于正平的敦实汉子。
丰伦确实没看清挽弓之人,但要他相信周延朝全然不知,亦不可能被当傻子糊弄,当即招手摆开阵势,冲着凌湙和周延朝道,“我不管你们谁破了阵前规矩,既然给脸不要脸,那就别怪本将军挥兵攻城了,左右军列听令,持戟,摆阵,准备开战。”
凌湙一夹马腹,直接带着幺鸡退了一射之地,将战场转移给了周延朝,声音感激又欣喜,“多谢周将军肯伸手搭救我边城百姓,若非您来的及时,小子且不知后头该用什么招拖延战事,周将军真乃神兵天降啊!”
周延朝愕然的看向退如脱兔的凌湙,一时哑然失声。
他示意身边亲卫放冷箭时,是见阵战中心二人焦灼在一起,虽不见面容神情,可战到如此生死关头,必然已生你死我活之恨,能一箭穿两人固然好,便是一个不中,也能令二人更生眼红仇怨,阵前战一破,武德自不必遵守,他要的就是两人当即开战。
别看他身后万余兵将,可真正属于随州卫的只七千多点,余下的全是召自陇西府,中军帐虎牌调兵,谁敢坚辞不出?如非凉州卫兵实不能动,他连七千卫都不会带,只多带足两千护持己身。
他万没料到的是,凌湙如此机警冷静,而丰伦看似向边城宣战,但整军矛头却正正指向了他带来的军阵。
周延朝很快意识到,自己预估错了形势。
这两人虽打的不可开交,竟未有超脱阵前战的深仇积怨,而能令两人如此行为的,只能是双方都遵守住了阵前战的规矩,光明垒落的在正常比试,昨日身死的那员前锋将,竟未能激出丰伦将军的怒火,更未有杀红眼的情况发生。
他大意了。
丰伦将军非常生气,若非凌湙的鞭子长且快,他就是不死也重伤在箭矢之下了,这个周延朝在随州战场那边倒似个规矩人,没料背地里竟也有如此小人之举。
虽说战场之上兵不厌诈,可正常的两军对垒,便是冷箭也只会在大战开启时,万不会有两军主将还在战阵之中比试,旁个却迫不及待往比试中心放箭的行为出现,那不是襄助,那是陷死。
一旦比试失去平衡,脑袋发热的两方便再也不会遵守公约,混战会立刻启动。
丰伦将军得亏没有中箭,否则他身后的兵将定会因冷箭而动兵,那时便是他也压制不住这股愤怒的兵潮,形势会立刻朝着周延朝期望的方向发展。
而凌湙若生出借势要他命的想法,抵着他的身体往飞来的冷箭上撞,他背后又未长眼,竟很难想像后果,这也是他骇然汗下的原因。
周延朝更似心中塞了块棉花,他不能指责凌湙为什么不配合他的冷箭,将丰伦推入箭矢范围,一了百了的要了这个敌将的命,因为常理人心上,大徵的军民会下意识的,忘了武德这回事。
逮着机会能要了一个凉羌大将的命,这是多大的功劳?便是身死,顶多名声毁誉参半而已。
凌湙所为,正正反反,一个都没踩中他预设的点,反而被动转主动的,将战阵中心移到了他手里。
周延朝北境带兵十几年,万不能因冷箭之事伤了名誉,自不肯担冷箭之责,更不好当场指责凌湙箭下救人之举,甚至污他与敌勾连之言,也说不得。
一切概因了这场阵前战的规则之举,相反,今日之后,凌湙光明垒落之赞誉,将传遍整个北境,再有凉羌铁骑来袭边城,递战书比送响箭更为郑重。
靠,他的随州都只在拥有中军帐指挥权的时候,才有接战书资格。
周延朝简直呕的要吐血,偏还要端着身份与凌湙交涉,“你城内有多少兵?叫他们出来摆阵准备迎敌。”
若非大帅看中这个小子,周延朝根本不欲与他相交,如今硬忍着心梗与他好声好气,面色却逐渐阴沉了下来。
凌湙头摇的拨浪鼓一般,两手一摊,作光棍状,“城内没兵,只有区区千余守城卫,周将军,边城穷啊!没人肯来投我,而肯来的都是拖家带口的老弱妇孺,唉,没办法,我就只能将最近赚到的钱,全用在了城楼上,砌了这么个乌龟壳似的堡楼,但有半点兵力,我直接拿钱养兵了,你说是不是?”
他们说话,丰伦那边已经撒兵出去,将周延朝带来的军阵团团围了起来,万对一万,围的半点不费劲,而楼堡上的齐葙,则骑兵出了城,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周延朝,脸若冰霜般的抿着唇到了凌湙身边。
远处射来的冷箭,来势如此汹汹,但凡武艺差点,此刻都该命丧黄泉了。
齐葙非常生气。
周延朝却被凌湙的说法惊住了,张大眼睛失声质疑,“千余守城卫?你莫不是在诓骗本将军?”
睁眼说瞎话不是你这样的,整个北境都知道,周边零散的村落有六成都投进了边城,你说没壮年参军,谁特么信?
齐葙深吸一口气,替凌湙撑腰,“我家主上说的没错,城内确实没兵,只有一群老弱妇孺,周将军是否要用那些老弱当人墙阻敌?”
历来战役之前有一卑鄙行事,就是用虏获的百姓为大战祭血,敌骑驱策手无寸铁的百姓到阵前砍头祭旗,为摄军心也为提己方气势,齐葙如此提议,显然是气狠了,以此反呛周延朝。
周延朝立时色变,尽乎要以为齐葙知晓了他的秘密,再定晴一看,更震惊骇然,嘴中脱口而出,“你的腿好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好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眼睛不自觉的盯向身侧的副将,那副将也一脸震惊,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他明明记得,是自己亲手断的腿,当时骨骼的碎裂脆响都记的牢牢的,是个再也站不起来的结果。
可现实是,齐葙好了,他的腿不仅能动,上阵策马都已无碍的样子。
太诡异了,这怎么可能?
凌湙甩了甩斩马刀,眯眼来回打量着周延朝和他身边副将的脸色,周延朝回神很快,立马收住了神色,并且极快的转了声调,露出一副高兴样,“太好了,齐大哥,恭喜你。”
齐葙深吸口气,攥紧了马缰绳,不依不饶,“把放冷箭的那人交出来,他该受到军法处置,延朝,无论是不是你下的令,此举都有违战阵之道,你进军营的第一课里,该学过治军之法,属下出错,主将亦当受罚,尤其你现在还领着中军帐,此事若传出去,你当以何为本,立足军中?大帅如此信重于你,你要怎样报答他的提携之恩?你莫让他失望。”
周延朝叫齐葙教训的脸色涨红,青紫发黑,各色交织,郁气堵心的想要怒斥他没资格再教训自己,然而,多年隐秘埋心,令他不敢露半丝异常,忍的心中几欲吐血,拱了手与齐葙好言,“齐大哥,非是我不愿交出那人,实在是跑马途中发生的变故,我并未看清他的脸,再有,我相信他只是一时着急,欲救人而用错了方式,毕竟凉羌扰边日已久,厌怒情绪积攒太多,一时失手而已。”
凌湙在一旁竖着耳朵听两人交锋,见齐葙忍无可忍似要大发雷霆,忙好心提醒道,“周将军,你的兵叫人围了。”
可别叙旧了,不是时候,且你们看着关系挺违和的,一点不像老友重逢,齐葙还正常点,至少态度上瞧着延续了从前的相处模式,未因现时的身份地位而生隔离,但周延朝这副作态,感觉惊异比惊喜多,尤其他身边的副将,眉眼间竟有仓惶之色。
他在仓惶什么?
经凌湙一提,周延朝立刻将注意力转回了战阵之上,就见丰伦冷着脸,已经排布好了兵力,他带来的兵除了后方城楼那块地方,余下面尽被堵的严严实实,而更令人发懵的是,陇西府的兵竟与他的兵分隔成了两端,叫人一看就知道,这不是出自一个州的兵源。
周延朝本就心中梗着气,如此情形形如打脸,当时就令他火大的吼出声,“郑高达,为何与前队分散隔开?站回去。”
郑高达昂着脑袋,站在陇西府兵列前端,脸色极不好看,声音也冷掉渣,“我府兵力不下于你带的人马,周将军,你这驰援边城之说,是否过于牵强?我陇西府难道不需要兵力驻守?你一管全拉了过来,可有想过后方若有敌骑偷袭,我陇西府的百姓又将怎样?周将军,我定会去信跟大帅告你无理调兵的。”
他乃凉州守备,职级上只低了周延朝一等,且按正理来说,纪立春才是他顶头上司,周延朝若没有中军虎牌,郑高达根本不鸟他,如今更有凌湙在场,他直接就不怵他了,听令?想屁吃。
齐葙不可思议的看向周延朝,无法相信他如此一而再的发昏招,凌湙都没动过调陇西府各卫兵力的想法,周延朝居然一管把陇西府的兵全拉这边来了,他是不是发了癔症,不知道自己在干嘛?
周延朝大怒,冲着郑高达就道,“我令你回防与前阵合兵,你敢不听令?郑高达,你别逼我阵前杀将,抗令不遵者,我有先斩后奏权。”
郑高达梗着脖子,拿手比划,“来,你爷爷的脖子在这,姓周的,你只是代管中军指挥,你别忘了,大帅如今可还没入京,你如此行事,叫他知道,你且等着他处置你,老子就是人头落地,也还是那句话,我陇西府的兵不是给你拉来当垫脚石的,我陇西府后有成千上万户百姓,他们才是我需要保护的对象,而非成为你私心利益下的牺牲品。”
连他主子都不敢轻易动陇西府的兵,宁可花光所有积蓄建个碉堡自保,这姓周的脸可真大,一道虎牌发过来,就将他陇西府的兵全拉来了,好在是来的边城,要是去别的地方,他是死也不会有人知道,自己受了多大的冤害。
郑高达声音都劈了,青筋暴起,一把将凌湙曾经给他解释的,关于陇西府兵力安排等考量给说了出来,不然依他的性子,边城有兵来袭,早带着手里的人来救援了,肯安然呆在陇西府内,一个是因为凌湙确实不需要他救,另一个就是凌湙说的,他背后是陇西府万千百姓,几卫兵力不可轻易损耗,能不动便尽量不动。
周延朝叫郑高达一把扯了脸皮,哗的一下拔了刀,戾气上涌,瞪着左右亲卫命令,“拿下他,军法处置。”
凌湙策马往旁边踱了两步,声音不大不小,“可看清了射箭之人?”
郑高达立刻刀指前方一兵甲小将,声震四野,“就是他,属下亲眼看见他拉的弓。”
若非实在没看见他与周延朝交头接耳,郑高达不吝用他攀扯上姓周的。
凌湙笑了声,夸道,“眼力不错。”
之后在周延朝惊愕措之不及下,一把投掷出手中的斩马刀,直直将那放冷箭的亲卫钉在了地上。
随州兵马大哗,俱都震惊不已的朝凌湙瞪来,周延朝身体晃了一下,好悬稳住了没掉下马来,脸色瞬间苍白,声音都裂了,“你……大胆……”
怎么回事?陇西府的兵将竟然全是他的人?
凌湙点头,没容他将话喊完,“是,我一直挺大胆的,周将军,他难道不该受到军法处置?你任人唯亲,不舍得重罚,我可以替你代劳啊!”
说着顿了一下,挑眉,“或者,他本就受你指使,才让你不愿惩治于他,那这样一算,真正触犯了军法的,应该是你啊周将军?”
丰伦从旁看了一出好戏,顿时觉得这战不打也值了,真天大的笑话,战阵还没开,这大徵军内自己先内讧了。
嚯,这真是比打了大胜战都还要叫人高兴的消息,大徵军这真是到了末路危途了,军心不稳,离溃散也不远了。
有意思,而且他刚才听到了什么?武大帅移交中军帐之权,原来是要上京里见皇帝,北境州的凉州卫,并不服这个周延朝统管,嚯,这么好的消息他们竟然不知道。
丰伦立刻鸣金收兵,决定马上回王帐,谈什么判谈判?不谈了,直接打凉州卫去,破凉州,取道登城,可以直入关内,大片山河可以尽归我凉羌之手,嗬,也该到了我凉羌铁骑入主关内称皇的时候了。
万敌骑如潮水般退走,令随州兵卫大松了口气,周延朝也暗暗吐了口气出来,当敌将面前内讧,不是个好事情,幸亏这个丰伦走了,周延朝一时竟觉得他狗屎运上身。
然而,凌湙却立即黑了脸,望着远去的敌骑,转脸冲着周延朝道,“你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周将军,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冲昏了头脑,竟做出如此不明智之举,现在,我要恭喜你……”
说着指了指跑的只剩个灰尘飘上天的敌骑道,“只多日,凉州那边将有大军压境,你若不回援,恭喜你,北境城破,你不仅会害的城内百姓死伤无数,更会害的武景同在京中身首异处,武大帅不用进京了,他就是去了,也只能替武景同收个尸,周将军,你莫不是故意的吧?武景同死了,你这中军指挥权是不是就没人抢了?”
周延朝瞬间拔刀朝凌湙砍来,口中大喝,“你敢污蔑本将军?受死!”
凌湙的刀还钉在那名亲卫的尸体上,但好在幺鸡就在他身边,一把架了刀挡住周延朝的攻势,口呼,“卑鄙小人,先放冷箭,后抽冷刀,你当的什么狗屁将军?这样脑羞成怒,莫不是叫我主子说中了心思?呔,吃你爷爷一刀。”
周延朝带来的亲兵,立刻呼啦全围了上来,要将凌湙和幺鸡、齐葙人打落马下擒住,然而,他们忘了陇西府的兵,郑高达手一挥,季二和于正平立刻招呼身后卫所兵丁,抢先随州兵一步,团团将他们隔离在了周延朝和凌湙、幺鸡的打斗圈外。
郑高达半点不担心凌湙他们,指挥人将兵刃对准随州兵,周延朝的副将震惊怒吼,“你们要干什么?造反么?让开,不然休怪我等刀下无情。”
季二早憋不住了,此刻敌骑已撤,终于有他说话的时候了,当即呸一声竖了眉毛,“谁特么跟你们有情?纪将军在凉州卫孤立无援,我们在陇西府勉强度日,你们随州倒好,兵强马壮的顾着自己逍遥快活,一点不管兄弟卫的死活,驰个援居然还他妈的省兵节卫,征用我们陇西府的兵,我们要有余力早去驰援凉州卫,帮自己的大将军了,用得着你们在这拿瓜皮做人情,来白嫌我们主子的感激?你们怎么这么会算啊?是铁公鸡投胎来的吧!”
于正平这是第一回跟季二、郑高达他们打配合,前头郑高达怼周延朝的时候,他已经惊过一回了,没料季二也不遑多让,一张嘴也能将人呛死,且还扯的有理有据,当然,若他不知道自己卫所过的什么日子的话,可能真要被季二这大义凛然之势给震到。
幺鸡打周延朝简直绰绰有余,一把斩马刀直接将周延朝的刀给劈断了,要不是凌湙制止的及时,他甚至连周延朝的脑袋也能削掉,齐葙握着刀险险驾住幺鸡的攻势,一张脸也黑的厉害,“幺鸡,他杀不得。”
周延朝第一次体会斩马刀的厉害,眼睛都直了,头皮连同整个后背心麻的没了知觉,那种和死亡擦肩而过的晕眩,叫他一时发不出声,直愣愣的望着挡在他身前的齐葙背影。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又是他?为什么自己一遇到他就没好事?为什么……?
明明是自己先认识的姐,若非在军中受到他的帮助,觉得他是个可结交之人,也就不会将他带去给姐认识,不让他与姐认识,就不会让武夫人从那么多,世交家里择出他来让武大帅指婚,他错了,他不该结交此人的,此人就是他人生中最大的灾难。
凌湙见幺鸡的刀被架住,而自己的刀则被郑高达趁机拔了出来,于是策马到了郑高达身边,一手接过刀一边问他,“兵都拉来了?陇西府那边……”
郑高达一咧嘴,“主子放心,那边留了兵的,我只带了一多半出来,但左右两卫的兵是全叫抽了出来,周延朝是带人直接进卫所敲战鼓集的兵,他们不防,就全露了头。”
陇西府有城门楼子,而左右两卫只有营门哨,周延朝带着七千多随州兵,进左右陇卫根本没阻力,结果一敲鼓,就将卫所里的兵全给敲了出来,直把季二他们给气炸了。
凌湙点头,吩咐道,“一会儿事了赶紧回去,派人去给纪立春报信,让他防备太郯坡调兵,叫他躲着,别出战。”
看丰伦那架势,回去定要进凉王帐提议去打凉州卫,纪立春自打开战,就一直龟缩在城内,丰伦如要激他出战,定然会派人在城下辱他先人,这种骂战方式常用于缩城不出者,是不想给予阵前战,觉得对方不配的一种钓战方式。
他怕纪立春忍不了,一旦开了凉州卫大门,那形势就严峻了。
随州那边当有大帅的亲信,现只希望武大帅能权衡利弊,知道自己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
凌湙正拧眉思索当前的局势,觉得错有错着,如能拦下武大帅进京的步伐,也未尝不好,武景同那边,只要北境与凉羌的战役一天不歇,他就不会有性命之忧,顶多暂时失去自由而已。
正想的入神,就听幺鸡惊讶之声顿起,整个声音里居然还带上了慌乱,“齐先生,齐先生……你、你……我……”
凌湙立刻回头,却见幺鸡的斩马刀刀尖正直直的扎在了齐葙的后腰上,而齐葙正张着手臂似推似拉的扯着周延朝。
而周延朝的脸上,则带了一抹诡异的微笑,眼眶微红,声音奇轻,“齐大哥,齐葙,你的命怎么这么硬啊~你怎么还不死呢!”
齐葙瞪大了眼睛,错愕的看着眼前的周延朝,似不解似疑惑,可后腰上传来的疼痛,束缚住了他的思维,令他没办法集中精力,只对着身后的幺鸡道,“我说了,你不能杀他。”
幺鸡惊慌的一把将刀抽出来,却不想一蓬血从齐葙的后腰眼处嗞了出来,直直浇了他一身,幺鸡声音都劈了,急促辩解,“我没有要杀他,是他在你背后要拿断刀捅你,我……我……”
可是人人的眼睛都只看到,是他抬手捅了齐葙。
幺鸡眼睛都急红了,扭头直找凌湙,声音都抖了,“主子,你信我,我不是故意的……”
凌湙沉着脸急步走向齐葙,一把接了他软倒下来的身体,抬脚对着周延朝就踹了出去,“把他绑了。”
145. 第一百四十五章 晕什么晕,他还有事没……
周延朝一脚被踹回神, 当然不愿束手就擒,在季二带人上前要捆他时,一个鹞子翻身就从地上跃了起来, 于正平从旁助阵,却并不敢对周延朝动手,这样的一州大将是他从前都摸不到边的存在, 心里的畏惧和仰望跟开水似的来回翻滚,晕乎乎的只知道跟着形势走,却过不了心理的悖逆忤上关, 迟迟不敢像季二那般毫无二话的抽刀就上。
要他把刀对准普通兵士可以,但要他将刀尖对准一州大将,那份心理压力直压的他额头冒汗, 步履更踌躇不前。
郑高达带人镇压随州兵, 指挥手上兵马缩紧包围圈,逼这些意图反击的随州兵们缴械投降,一时也抽不开身去帮季二, 竟叫周延朝抓住机会反打了季二几手。
他能做一州大将,本身头脑能力是在线的, 奈何感情用事,一遇齐葙就忘了主次,昏头涨脑的估错了形势,落得现在这副被动样, 但要他懊恼悔过,那身为中军帐指挥的尊严却不允许, 更何谈要被一小小千户拿捏在手?那必定是拼着命不要,也不能堕了他一州大将的威赫。
一把断刀在手,竟也打的季二近不了身, 武艺方面,至少他是不坠其大将军名头的。
凌湙扶着齐葙,一手捂了他后腰,一手探了把他心脉,跟着左姬燐身边日久,一些简单的脉息都有涉猎,开不了方,但断个伤情轻重还是能的。
齐葙养了好些日子的润红脸色,眼看着就惨白了起来,斩马刀的反刃到底伤他不轻,后腰处的皮肉都叫生割了一块下来,幺鸡在旁急的跺脚,一时在帮季二和回去叫人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凌湙绷着脸从齐葙急跳的脉搏上探得他性命无忧,只因骤然伤重失血,才导致的精神虚弱,再有城门处卷起的烟尘,该是楼堡上的殷子霁过来了,以他紧张齐葙的程度,那眼神都不可能从齐葙身上移开,齐葙中刀,他必定跑的比谁都快。
“去帮季二,别打死了。”凌湙望了眼城门处渐往这边奔来的身影,眼角扫到幺鸡手足无措的样子,立刻给他下了令。
幺鸡一瞬就涌了活气,瞪了通红的眼睛,提刀就冲着周延朝和季二的打斗圈中去了。
周延朝本就不敌他,手中又无趁手兵械,叫他和季二配合着打的左右支拙,幺鸡心中存了气,竖了刀背抽他,跟抽陀螺似的,一刀背一刀背的,直把他身上穿的战甲抽的稀烂,零零碎碎的挂在身上,有的地方露了肉,布了一道道抽肿涨的紫红痕斑,看着就跟遭了凌辱似的,别提多难堪狼狈了。
也不是幺鸡故意要羞辱他,而是凌湙再三说了不能弄死他,幺鸡心中愤懑,一气自己不慎竟致齐葙受伤,二气周延朝这卑鄙的家伙,竟故意逗引自己出手,让所有人亲眼目睹了自己手刃师长之举。
凌湙教他武技,他奉凌湙为主,从的是个主仆情分,齐葙接手他的文化教育,领着他一步步的从野路子带兵方式,进入正式军武行列,用他爷爷的话说,这就相当于私塾先生一样,按理他是要行拜师礼的,只是齐葙坚辞不受,说都是受了主子的托付,与他实质上该当同僚相处,但在幺鸡的心上,他便如同师长一般的存在。
他对凌湙是绝对的服从、崇拜,且能以身替死的那种忠诚,对齐葙,却是除凌湙之外的,第一个受他真心尊重之人,他可以跟谁都没大没小,偶尔趁着凌湙高兴,也能贫一贫嘴,但在齐葙面前,他都是以学生自居的。
所以说,伤了齐葙的那份自责愧疚,根本用不着别人指责一个字,幺鸡本人而言,就已经难过伤心到死了,偏他又不能打杀了陷害他的人,于是一个收不住,就把人打成了猪头。
周延朝副将眼看着幺鸡一脸凶样,似有把人片片生剐了似的,当即就领着身后的随州兵跪了下来,高声朝着齐葙的方向恳求,并一举托出了自己曾干的事,“齐将军,齐将军,求您叫他住手吧!我、都是我,是属下气愤您当年风头太盛,遮盖了我家将军的光芒,后趁着您遭贬谪,才落井下石,挟私报复,打断了您的双腿的,都是属下心胸狭窄做下的错事,求您看在往日与我们将军私交的情分上,救一救他,属下愿自刎谢罪。”
说完又转向周延朝叩头,红着眼睛道,“将军,属下承蒙您多年提拔之恩,以后再不能近身服侍了,将军,有些事过去了就忘了吧!您如今是大帅最依重之人,手掌一州军务,前途似锦,属下更盼着您能成就一代名将风采,再勿陷儿女情长之事,将军,美人关英雄冢,属下最盼着您建功立业,封王拜将。”
周延朝被幺鸡抽的直不起身,滚的一头一脸灰,这副将一气把话说完,抽了配刀就把自己的头给割了,蓬的一腔子血洒在地上,惊的幺鸡立刻停了手,瞪着双眼直接傻了。
而齐葙则被这突来的真相震的面无表情,回不了神,就连跑近前的殷子霁都站住了脚,愣愣的在周延朝和那死透的副将尸体上看,半晌才道,“原来竟是你干的啊!”
突突跳的额头由然而裂,殷子霁骤然捡起凌湙放在一旁的斩马刀,拖着刀就要往周延朝身边去,他才不信一个副将敢对齐葙动手,那人与他们二人根本无半点交集,他肯刎颈,又是在这当口,殷子霁直接当他是冒名顶替,为某人脱罪的晃子。
可他一介文弱书生,根本提不动这好几十斤重的斩马刀,没走两步,就叫齐葙阻止了,凌湙扶着失血虚弱的齐葙,听他从嘴里挤出几个字,“别杀他。”
尔后就闭眼晕了过去。
随州兵全被郑高达带人用绳锁了起来,凌湙也不准他们进城,就叫人栓了他们在城门边上,派一队人看着,而周延朝则被捆实了手脚带进了城。
左姬燐刚替石晃上完药,齐葙就被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抬进了药庐,那惨白如纸的脸叫左姬燐诧异的挑了眉,等看到他后腰上的伤后,不禁也倒吸一口凉气,幺鸡蹲在药庐门边上,抱着刀根本不敢看,垂着脑袋默默守着。
陪同华吉珏一道来了药庐的武景瑟,一听这竟是周延朝搅乱的后果,当即拔脚就往随意府里去,跑了一头汗的进门就见一身狼狈的周延朝,正被吊在前院的操练场上,旁边守着酉一。
“周将军,周大哥?”武景瑟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往肿的看不出原样的周延朝脸上看,那惊愕的眼神别提多震惊了。
周延朝咳了一下,听见叫声抬了头,武景瑟的脸就这么直直的撞入他眼里,令他一时恍惚道,“三姐?”
武景瑟讶然的看着他,周延朝自己也愣了下,使劲眨了两下眼睛才终于看清了眼前人,一时也惊讶道,“你怎在此?”
忽而一身冷汗下来,提声道,“你一直在此?”
若然按他之前所想,叫丰伦直破边城,那武景瑟……
周延朝骇的一口气呛住,直咳了个天昏地暗,武景瑟却不明所以,点头道,“我已在此一月有余,这里接连有敌骑来袭,令我不得离开。”
凌湙已经换了衣裳,一身清洗过的水汽,清爽的出现在前院,他没有跟去药庐,有殷子霁和幺鸡守着,再有左姬燐看护,他去了也是干坐着等,殷子霁也知道他时间紧张,是主动劝了他先回府处理事务,凌湙也就不跟他推来让去的做表面文章了。
他们的关系,已经过了那种虚应的客套,并不以这些行止来显示亲厚,用心都在平时的相处里。
武景瑟一见他就下意识的要缩,来边城一月余,竟什么丑态都在凌湙面前现过了,窘迫、尴尬、难堪等情绪,不一而足,她觉得凌湙这人太可怕了,无论是武力,还是在揣摩人心上,她就是平平常常的走个路,都要担心前头冒出的扎脚石,是凌湙安排人撒的。
凌湙给她的心理压力,甚至比她父亲还盛,明明年纪这般小,可气势却叫人实在不敢小觑,更不敢以眼直视之。
她想离开,可脚跟生了根似的不敢动,耸着肩膀在凌湙瞟过来的目光下,小声解释,“我、我听说你抓了周大哥,我来看看……”
周延朝见她这副模样,一时气结,虽然被幺鸡打的虚弱且狼狈,可武景瑟怯懦的神情很是刺激人,他一时没忍住,嘶声道,“七姑娘,你是大帅之女。”
缘何要在这小子面前,如此胆怯?你在并州可不是这样的。
武景瑟揪着衣服角,偷偷抬眼看了下凌湙,见他面无表情,一时转了脚尖就想逃,却叫凌湙的声音定在了原地,“你留下,一起听一听。”
她便不敢动了。
就见凌湙转向她父亲的帐下大将,酉一适时递了根黑鳞鞭子上来,凌湙就手拎在了手上,武景瑟瞪大了不可置信的眼睛,就见鞭影在自己眼前晃动,凌湙竟是一声不吭的直接上手,对着周延朝就是一顿抽,劈头盖脸的抽。
她一把捂了嘴,生生将惊呼咽进了肚子里,人也直直往后退了丈许,眼睁睁看着被吊在柱子上的周延朝,眨眼间成了串血葫芦。
“你身为中军帐代指挥,以权谋私,放着大局不顾,任丰伦将军过凉州往陇西,一兵未发,一骑未报,要不是人家目地明确的直冲我这里来,你当陇西府的兵力能受得住他的三万铁骑冲击?你将整个陇西府百姓放何处?你配得起大帅的信重么?”
凌湙抽完了他,扔了鞭子站在周延朝面前,眼睛冷凝的盯着他,启唇一字一句质问他,“人家与我讲武德,怎地?你很不忿?抽冷子放暗箭,是想挑动我们立时开打,最好能直接让对方一举踏破我整个边城,屠戮内里百姓,杀光连同齐葙在内的所有人,以报你与他之间的私怨?周延朝,你配不上中军帐指挥之职,就冲你今天干的事,我劝你还是以死谢罪吧!免叫大帅对你更加失望。”
冷箭射来那会儿,武景瑟已经跟华吉珏她们一起到了药庐,故此,她并未看到那险象环生的一幕。
周延朝叫凌湙抽的奄奄一息,那副将的以死谢罪,自以为能替他脱解嫌疑,却不知此举只会更盖死了他,暗下手脚的卑劣行径,若他活着,周延朝必定要拿他是问,然而,那人偏偏以忠义之名,自刎在了他面前,一时间,周延朝不知是该气他擅作主张,还是该为他的死难过。
那毕竟是他亲手提拔,一路扶持到副将位置上的亲信,虽说是上下从属关系,可日常也真心兄弟般对待着的。
凌湙整了把因动作过大,而凌乱的衣裳,声音近乎带着嘲讽,“连你的副将都知道,规劝你要以军务为重,务要太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周延朝,你现在是不是挺恨他的?他以死担了所有事,可无论是我还是殷子霁,根本半个字都不会信他,他约莫没料自己会弄巧成拙,卖了你们之间的秘密,但是没关系,就是不冲着你与齐葙的私怨,只冲着今次边城被围之事,你一个玩忽职守,挟私报复之名也脱不得,我定会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全部告诉给武大帅知晓。”
武景瑟已经听直了眼,本来还觉得凌湙将人抽成这样,太过残忍暴虐,然而,当听完了整件事由之后,她硬生生咽了替他求情之说,抽着气瞪向周延朝,“你跟我姐夫有什么私怨?你们不是最好最好的兄弟么?”
她其实不太清楚齐葙和家中三姐之间的婚姻真相,她出生时,三姐已经去世了,她是跟着武景同后面一起认的齐葙,且就她单纯的思想界线,到现在她都不清楚殷子霁真正的身份,只当他是能和三姐夫和衣而眠的挚友。
武帅府经此一事,对家中子女防的相当严密,不该她们知道的事情,一律禁了下仆口,谁敢往小主子耳朵边传那些污七八糟的事,一经发现,直接打杀了。
周延朝叫武景瑟问的火冒三丈,声嘶力竭,“谁跟他是好兄弟?他个伪君子,你还叫他姐夫?武景同不辩是非就算了,怎么你也跟着他一样是非不辩?那姓齐的根本就是个变态、恶心、龌龊,私德有亏之徒,他根本配不上三姐,你不许叫他姐夫,他也不是你姐夫。”
武景瑟叫他吼的倒退数步,脸色苍白的张着嘴,不懂他怎么这样情绪激动,一时竟叫他的模样吓的哑了声。
周延朝从未在她面前现出过疾色,她管他叫周大哥,而非周将军,也是周延朝主动要求的,且当着武景同的面,他也数次追忆过与齐葙交往的画面,若然她又怎知他有一好兄弟叫齐葙呢?
他说她长的与三姐很相似,看着她就跟看见了三姐一样,于是,每次去并州,她都能收到他特意给她准备的礼物,都是成箱装了送进她院里的好东西,武景瑟固然心里别扭,但对着这样不带恶意的讨好,也渐渐的从疏离到能与之近距离说笑的地步了。
可与之相反的是齐葙,从未说她长似三姐,只说一家子姐妹,总有眉眼相似处,如此,比之周延朝,武景瑟其实更喜欢齐葙这个姐夫。
如今齐葙因周延朝受伤,她本还以为会夹在当中左右为难,结果周延朝这一冲动嘶吼,导致她立场直接倒向了齐葙,梗了脖子怼回去,“我怎么称呼他你管不着,我只知道我哥哥敬重他,你说他是伪君子,可他至少没对着人放冷箭,我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都是你在处处针对他,暗害他,周延朝,我讨厌你,回去我就把你送我的东西,全还给你,我才不要你这个小人的东西。”
幺鸡那木愣愣的懊恼样子,只简略的说了齐葙受伤的事,再有刚刚凌湙的补充,武景瑟自觉猜出了真相,一时激动就把心里的话叫了出来。
周延朝一口气没上来,生生叫武景瑟的话气晕了过去,凌湙直接招手,喊了虎牙舀了一瓢冷水来,兜头就泼了他一脸,生生又给他冻活了。
晕什么晕?他还有事没说呢!
武景瑟直接打了个冷颤,更觉得凌湙冷酷冷血了。
凌湙直对上周延朝充血的眼睛,“我给你两条路,第一,交出虎牌,包括你随州军帐的大印,我叫人将你送去并州,听大帅处置,第二,我现在立刻杀了你,一样能得到虎牌,随后我会带武景瑟去随州,有她在,我相信随州的军将会听令的,周延朝,丰伦此去必然有大动作,我跟你耗不起时间,但要叫他带着凉羌铁骑冲进凉州卫,不仅武景同会死,连同武大帅都要跟着吃挂落,你若心中还顾念着大帅的提携养育之恩,你就当知道,此刻情形不容乐观,而武景同更在京中耗不起,那天牢不是个好地方。”
事关武景同,武景瑟立刻竖起了耳朵,直起了身体,眼巴巴的盯着周延朝。
周延朝叫这冷水一拨,感觉自己魂飞了天外似的,气息微弱的冒出一句,“早知今日,我就不该怂恿他去找齐葙喝酒。”
若非武景同兴致冲冲的去寻齐葙,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周延朝哽了声音,突然嚎啕大哭,整个人崩溃了似的,不顾体面的哭了一通,把武景瑟都给吓到了,兔子似的躲到了门后头,生怕他发疯挣脱了绳子出来咬人。
凌湙却就着虎牙端来的汤饼吃了起来,一场战斗可损了他不少体力,又经了这么长时间的过渡,早饿的不行,蛇爷在他回府时就吩咐了小厨房,这会上来的饼和汤温烫的刚好填了饥荒。
武景瑟躲在门后看怪物似的,看他一口饼一口汤的,直将盘子里的东西全扫了个光,偏偏他面前还吊了个人,跟就着血葫芦吃东西一样的,直叫人悚然,头皮发麻。
他怎么能吃得下去啊!不嫌恶心啊!
等周延朝哭的差不多了,凌湙才拍了拍手,将饼屑拍掉,歪头看了看他,问,“考虑好了没?到底选哪条?”
周延朝咳了声,清了把沙哑的嗓子,有气无力道,“有吃的么?给我也来一盘饼和汤,我饿了。”
咦?这人……
凌湙讶异的挑了眉,冲虎牙招了招手,然后又对酉一点了个头,酉一立刻上前替周延朝解了吊绳,周延朝无力的顺势滑躺到了石板上。
虎牙很快又端了个食案上来,一大碗热汤并着十块烙的松软的油饼,周延朝先是趴在地上将汤喝了一半,然后才蘸着饼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没一会儿,食盘里的东西就全叫他扫进了肚子。
他复又躺倒回地上,直瞪着眼睛看着暗下来的天色,好半晌,才撑着手坐了起来,一抹脸上的血水,道,“叫我收拾一下,我不回并州,你要虎牌可以,要随州军印也行,但必须带上我……”
说着顿了一下,眼睛瞟向躲在门后头偷偷张望的武景瑟,“你派人把她送回并州吧!这边都不安全。”
凌湙哦了一声,倒是没反对,点头道,“那她可以跟我们先去随州,从你那边回并州更近些,周延朝,她回了并州,你的事一样瞒不过大帅,且我也会送信过去,不日大帅就会知道你干的蠢事……”所以,别以为这般顺服,我就会替你兜着。
周延朝突然笑了一下,抬眼与凌湙对上,“这不正合你意么?你也反对大帅去京里吧?”
何止凌湙反对,他们整个北境军将都反对,奈何大帅压根不听任何人劝,执意要往京中去一趟。
凌湙点头,倒是赞了他一声,“你脑子正常的时候,倒挺够用的,还知道分析朝局。”
周延朝沉默了,抚了把手上胳膊上,被凌湙鞭子抽出来的血痕,突然道,“走前,叫我跟他好好说一说话吧!”
有些事情不说清楚,他怕自己永远也解不开这个心结,也永远会时不时的拿出来咀嚼一番,然后生出暴戾气,总要想着法的算计他。
凌湙没答应,这个得等齐葙醒了后,由他自己决定见不见周延朝。
他让酉一带着周延朝去客院梳洗,并拿了套干净的军训服给他,这里可没有周延朝合身的锦衣华服,而军训服都是防照着迷彩服做的宽大版,用的是耐磨的青布,上衣下裤,有扣子可调节腰上大小。
既然要往随州去,边城的部署就要安排好,凌湙将除了齐葙之外的几个头头,都喊到了偏厅里,望着众人投递来的目光道,“我欲往随州去接管那边的军务,边城这里……”
幺鸡抱着刀一下子从沮丧中回过神,立刻抢先冒头,“我不留下,我要跟你去随州,主子上哪我上哪。”
凌湙扭头就拿了搁在手边的鞭子抽向他,一把打在他的后背上,“跪阶上去,齐先生不怪你,你就当事情完了?人家只是在背后虚晃一招,你就上当拔刀,改天若有人也这样算计我,你是不是也这样误伤了我?长脑子干什么用的,脑子不行眼睛也不行?就不会用你那核桃大的脑仁分析一下?跪远点,看着你就头疼。”
幺鸡本就心里堵的慌,叫凌湙这一鞭子打的,立时就绷不住了,铁塔似的身子板,跪在偏厅廊柱边上,抱着廊柱嗷嗷哭,边哭还边用脑袋撞柱子,叫人看的又气又疼。
但好在,憋他心口上的那股子郁气是泄了出来。
凌湙继续刚才的话,望着厅里众人道,“秋扎图,点一半刀营兵马,跟我去随州。”
要按往常,就幺鸡这不听任何人话的性子,凌湙不大放心将他留下守城,然而,他此次正欠着齐葙一刀,必然会耐了性子侍奉他,齐葙再用他,必然要比以往好用。
幺鸡在廊下听到了凌湙的安排,顿时哭的更大声了,脑袋磕的柱子砰砰响,凌湙只不理他,继续安排城防人手。
袁来运担着城防治安,肯定是不能走的,凌湙只叫他点两千步兵出来,给他带走,接着是骑兵营,给齐葙留下两千,他将甲一连同剩下的全带走,又让郑高达从陇西府调了两千雇佣兵给齐葙,暂做城防兵备,酉一等亲卫三百人,留一百给蛇爷维持正常府中秩序。
之后,边城将关闭四方城门,彻底闭户,守战不出,而陇西府各道口,季二和郑高达等人,也领了命,彻底严防死守,轻易不再放任一骑进来。
当日夜里,边城之外,开始灯火通明的点兵列阵,而周延朝也见到了清醒过来的齐葙。
146.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下辈子,我便当个女子……
齐葙已经移进了边城医署住院部。
他后腰上的伤挺深的, 创面又有斩马刀反刃伤,撕撸下的皮肉导致缝合都难以完成,只能塞了药用细棉布裹着, 且隔半个时辰就得重换一次药换一块细棉包扎,如此,一时便也不能回府,直接在医署住院部那边给他开了个单间。
左姬燐的医术一次次刷新凌湙对于古代医术的认知,包括后来他招的族中女医,人手都是内外兼修,缝伤口跟绣花似的, 个个精通,一根细针似的钩针,用芫花与马鬃毛揉制的缝线, 再割裂的伤口到她们手里, 都能给你缝出花来。
凌湙初次见的时候都震惊了, 他一直以为古代人的外科手术还停留在简单的包扎上,纵然古有华佗扁鹊等能人, 留下的记载里出现过线缝伤口之说,然而纵横后世医署的外科手术都是西医,连他自己学的一手急救方式也出自西医急救,中医在后世被无限弱化的没了影。
原来竟不是。
真正有钻研精神的医者, 早就有了这方面的意识,知道缝合伤口, 对于外伤治疗的好处,哪怕受当时大环境所限,也依然有人在这条路上艰难摸索。
凌湙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叫他知道荆南一族的医术如此超前, 不鼎力支持一把简直枉为后世来客。
那些女医的钩针用的非常娴熟,显然这并不是一项刚研发的新技术,她们用针给受伤的将士缝伤,再搭配上凌湙提炼的高度酒精消毒,只要伤者能挨过感染期,存活下来的几率高达百分之七十,边城这月余的伤兵损耗,之所以能控制在一个极低的数据上,也都有赖于她们的技术,只要没当场断气的,经过救治,哪怕残了也都有活的机会。
左姬燐见他大惊小怪,以为他是不相信这种手术能救人,毕竟出了荆南以外的地方,很多医者都斥他们这种手术是邪术,甚至有些人明明只要划一刀清个创,再缝一下就能活,也都会被这种血腥的治疗方式吓退。
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他们族里的这种巫医治疗方式的。
凌湙被左姬燐一通解释,这才知道他们族中这套手术的由来,还是起源于药人身上。
早期他们族里的巫医练制药人蛊,用的都是乱葬岗里被弃的无名尸,那缺胳膊少腿的常有,可残疾药人炼出来也没用,于是就有人想到了拼接,缝布娃娃似的,缺胳膊的接一只胳膊,缺腿的再接一条腿,反正尸体无觉,随他们怎么拼,等炼出来,他们发现这种药人蛊的战力与完好尸身炼出来的无二,于是,这种拼装方式就当做秘术传了下来。
后尔他们族里出了一个天才蛊医,竟将这种拼接术用在了活人身上,亲自替一破了腹的人将伤口缝了起来,并且还治活了,这一发展便以不可阻挡之势,被他们族人继续深研钻营,传到他们这一辈,几乎所有蛊医都是缝合好手,替人缝个割裂伤简直不要太小意思,就这来的几个女医,其中还有能替人开腹取胎的呢!
只可惜,一般人不敢叫她们弄,很多在她们看来还有救的难产妇人,生生疼死或一尸两命,也不肯叫她们开刀,斥她们为妖女。
凌湙听的两眼放光,当即就在医署里开了外科手术室,月前的头一批伤兵,直接往里面送,可把那几个女医给高兴坏了,挥着刀剪针线,在凌湙专门派的一队亲兵的帮助下,给这些被刀枪箭戟伤到的将士做缝合术。
没有麻醉药,没关系,她们每个人的本命蛊都能让人浑身失去知觉,只要术前没死的,术后还能顺利醒过来的,六七成的人都能好,消炎汤药灌一碗,又有高浓度酒水配合用,术后真正高烧不退的都少有,凌湙的支持,让这些女医瞬间对他亲近起来,再也不会因为他非本族人,而起防备之心了。
右持节大人这徒弟收的好,合该就是他们荆南苗人的衣钵子弟。
凌湙这时才明白,为什么自己随口一句断骨再续的话,就能让左姬燐那样容易接受,并能潜心研究,原来这在人家那里,根本不惊奇,思路打开一道口,他就能举一反三。
左姬燐见凌湙一点没觉得,自己族里这种治疗方式邪性,相反还大力支持,并且专门派了人在钟楼那边宣讲这种治疗的好处,引导有难产迹象的妇人上医署求助,甚至对于那些阻挠的老古板,给予降等待遇,可谓非常蛮横的在边城替他们的医术张目,那种深信不疑的态度,叫这一向不苟言笑的中年大叔,好几天都翘了嘴角,春风满面的。
只这荆南来的外科手术也有局限性,目测想要大力推广非常难,所用医者没有本命蛊都做不了这种手术,凌湙旁敲侧击,都没从左姬燐嘴里打听出类麻药的东西,想来因为他们人人有本命蛊的关系,并未想到要寻求药物帮助,但左姬燐却被凌湙的话引起了兴趣,正在积极的配制那种能让人失去疼痛感的汤药。
他不认为凌湙所说属无稽之谈,能叫他特意问出口的事情,必然有其出处,就似断腿再续一样,凌湙就不是那种无的放矢之人。
也就凌湙的身体还不符合本命蛊的落床条件,他要是不和幺鸡那么拔苗助长的作两回死,这个时候该是养蛊的最佳时期,左姬燐一直在替他调养身体,幺鸡身上的两只心蛊已经被他收回,那时候只当他们与自己萍水相逢,他们爱拿自己个的身体不当回事,给心蛊解体僵的后患并未全然告知,现在既当了自个儿女待,那心蛊就不能养了,左姬燐一直在替凌湙挑捡合适的本命蛊,只待他身体养的符合条件后,就将本命蛊给他种上。
如此,战阵之上,凌湙就相当于拥有两条命,只要脑袋不被人削掉,本命蛊就能让他撑到他赶来救他。
幺鸡没有本命蛊,因为幺鸡没有入他们苗门,除非等凌湙养出子蛊,分他一只傍身,就像左姬燐那样,一只本命蛊,一只子蛊的同时养两只。
凌湙要去随州,左姬燐不放心,就将子蛊花甲给了他,关键时候能保他命。
周延朝要见齐葙,殷子霁不信他,非要留在房里,可周延朝却硬要只跟齐葙一人说话,加之凌湙也担心去了随州他的大本营后,遭他暗算,于是,干脆叫左姬燐将幺鸡养熟的心蛊拿出来,一只他留着,一只就下在了周延朝身上。
殷子霁这才肯单独放了他跟齐葙见面,但他人还是守在了院中,并且让他们在说话的时候开一扇窗户,他可以不听他们的谈话内容,但房里的情形必须叫他看到。
齐葙现在只能趴着,身前被殷子霁亲手垫了软枕,软枕下头还塞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周延朝哼一声当作没看到,远远的坐离床边,保持着双方都能听见彼此声音的距离。
病房内静了很长时间,齐葙伤重失血,昏昏欲睡,叫周延朝盯着也止不住犯困,他心里知道周延朝对他心存恶意,但长久的信赖,又让他升不起对周延朝的警惕,趴着边打瞌睡边等对方先开口。
腿伤好后,他便渐忘了那些年受的苦,很不愿陷在从前的恩怨里,能叫他有命守着殷子霁过日子,对比从前的偷偷摸摸,现今的生活简直不要太好。
若非周延朝副将自爆,齐葙都不知道,比之他的伤患,殷子霁心里更介意当年之事,他从未见过殷子霁发怒到提刀要砍人的样子。
想起他这些年的悉心照顾,齐葙恍然窥见了他心里的那份愧疚,约莫这些年殷子霁一直在自责里度过,认为是自己拖累了他,害他断腿残疾的。
怪不得床上那么忍让他,却在他腿恢复后,常常生气犯轴要反扑。
齐葙眯着眼,突然笑了一声,这下好了,自己伤到了腰,得有些日子不能动,就不知那家伙懂不懂趁人之危了。
他脸上的那种幸福的烦恼,深深刺痛了周延朝的眼睛,一时嘴不经大脑的脱口而出,“他有的你都有,你到底爱他什么?”
放着香软的女人不要,你脑子是不是有病?
齐葙愣了一下,歪头看向周延朝,撑着脑袋想了想,诚恳回答,“都爱,浑身上下,哪哪都喜欢。”
周延朝叫他这回答噎了一下,随即就更气了,蹭的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冲前两步站到他床前,顶着他的眼睛问,“既如此,当初你就不该答应婚事,你这样对三姐不公平,就是对他,不也算不忠?”
齐葙歪头先是冲窗外紧张望来的殷子霁摆摆手,后尔才对上周延朝的眼睛,道,“不是我要这门亲事的,是景莳要,你当知道女大当嫁,军中光棍多的是,我若执意不娶,家中再逼也没用,可她不行,她若不嫁我,就得嫁给别人,而别人,比如她后头的那个丈夫,能忍着不与她同房?她又非个貌丑的,正常男子对着她,谁能一直忍着不动?”
周延朝一下子沉默了,齐葙望着他的模样,想起了凌湙之前的猜测,便试探道,“你喜欢景莳?”
武景莳,便如她的名字一样,性烈如火,灿若明霞,带着武大帅夫妇希望她的满堂华彩的期许,从小就在军营里出入,一身马术尤其精湛,便是齐葙与她比试,也不能分心。
她来找他帮忙娶他,齐葙初时是不答应的,可知道她也与自己一样,有个不能与外人道的秘密后,便生了同病相怜之情,与殷子霁商议后,便同意了她的请求。
那时他们甚至都商量好了,等过两年,就让殷子霁上门去将她的小姑娘娶进门,到时候她带着她去庄子里生活,与他分府而居,他们可以互不打扰的过日子。
一切规划的美妙又令人期待,那时候几人聚在一起畅想余生,便觉得人生美好,此生无憾了。
周延朝没回答,但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一时间,齐葙也跟着沉默了,望着他,好半晌才道,“你这心思得亏没叫她知道,不然……”
她那性子,对无意之人,根本不会叫人生半分绮念,一旦察觉有人对她动了念,会直接远离断交的。
齐葙是过来人,稍微一想就懂了,叹息,“你倒是藏的深,不止她,竟连我也瞒住了。”
周延朝倒退回凳子上,将脸深埋进掌心,好一会儿才道,“我亲眼见她拒绝了好几个家世样貌都好的男子,便不敢在她面前动念,只敢偷偷关注她,以为她能一直这样拒绝人,能等到我建功立业,有资格上门提亲为止,却哪知道,没多久,她就与你订了亲,成了婚。”
若你夫妻二人和睦也便罢了,偏你二人过的貌合神离,一个常年不回府的男人,外面指定有鬼,他当然要弄清楚,好有证据替她打抱不平。
齐葙一时也无话可说,感情一事,不能强求,便是一早知道他有此念,他也帮不了他,更何况斯人已逝,一切都无意义了。
周延朝突然惨笑了一声,眼睛直直的望着他道,“景同误闯你军帐之事,是我安排怂恿的。”
齐葙那时身为前锋将军,帐前是有守门亲卫的,是他,为了叫武景同撞个现场,故意支走了帐前的亲卫。
房间内瞬时陷入死寂,周延朝低垂着头,喃喃道,“我不该怂恿景同的,她去的这些年,我总在后悔,要是当初我能忍住,亲自找她去问一问,哪怕就问一句,后果是不是就不同了?”
他恨齐葙,更恨自己,如此日日不得安宁,偏他的夫人还要用武景莳刺激他,三五句话不离她,后来还是她自己绷不住说出了心结,竟是他梦里叫漏了嘴,叫她窥得了他心中所想。
出于女人的嫉妒,明知道她已不在了,却还是隔三差五的用她试探他,这样的夫妻关系,如何会有孩儿出生?
夫妻恩爱,不纳二色,呵,都是假的。
齐葙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无话可说,始作俑者就在眼前,可他却突然同情起了他,这是一个在感情上彻底的失败者,一步错,步步错。
走前,周延朝对齐葙道,“等我帮大帅稳住了北境局势,我就来还你两条腿,齐葙,你比我幸运,我虽然仍然不太理解你们之间的感情,但我羡慕你们。”
说完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出门时,又看了眼殷子霁,这回的眼睛里,再没了看变态的鄙视之意。
他没有问齐葙关于武景莳的感情问题,之前的一切否定,自我欺骗,在见到齐葙时,都化成了满心的难堪,那种一厢情愿的,自欺欺人式的自我感动,在齐葙和殷子霁面前全被照射的丑态毕露。
他没有办法再哄骗自己,关于武景莳的感情倾向,是齐葙为了推卸责任而瞎编乱造的,真相其实一直在那里,只有他自己不肯相信,一直抱着幻想出来的仇怨不得解脱。
武家人都原谅了齐葙,他又有什么资格替武景莳报不平?他根本没有身份立场。
周延朝看着漆黑的天空,决定放过自己,他将用余生替大帅守住北境,报答他的提携培养之恩,那样百年之后去了地下,他或许还能以兄弟的名义跟在武景莳身边。
武景莳,你若是喜欢女子,且只喜欢女子,那下辈子,我便当个女子。
凌湙在边城门口点齐了人马,连同武景瑟的三十府卫一起,浩浩荡荡的跟着周延朝一起,往随州奔去。
路过凉州卫的时候,他远远的在城楼上看见了纪立春,把纪立春激动的当时就开了城门奔了出来,以为是他们带人来助他了,等听凌湙说要往随州去,一时竟显得副很失落样,巴巴的盯着凌湙身后的兵马,有心想问能不能借他一个卫使使。
周延朝冷冷的望了他一眼,连城都没进,招了他自己的兵马就上了官道,凌湙拍了拍纪立春,要他关紧城门,只多三两日,自己就带兵回来助他。
纪立春依依不舍的回了城,点了手中几百亲卫叹气。
凉州卫大小卫所和城门卫,加起来也有两万,可他愣是一个卫都收不进手里,说出去都没人信,怪不得周延朝看不起自己,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没用,除了一个名头,其他什么也没有。
凌湙此时也在跟周延朝说着纪立春,凉州卫的兵经过韩泰勇一事清洗过,泰半卫所里的千户都被换了一遍,武大帅趁着纪立春没到凉州之时,将底下的千户百户缺给填了个严密。
有的是并州那边调整过来的,有的是原所里底层提上来的,总之是一个萝卜坑都没给纪立春留,半点笼络人心的空子都不给他钻,这还是凌湙后头揣摩出来的,怪不得武大帅敢叫武景同给他带口信,要他放手去收拾纪立春。
周延朝跟齐葙一样,对纪立春非常看不起,尤其对他占了凉州大将的位置不满,若有可能,他恨不能借此次机会,让他在与凉羌铁骑的战场上尽忠了才好。
凌湙为纪立春这样的人缘关系感到叹息,要怎样的不招人待见,才会在重回旧属时,这么遭人嫌弃,竟是半点与之相交的意思都没有。
两人一路奔马不停,吃了一嘴的风沙,才终于在第三日午时看到了随州城门楼。
一群人停驻在随州城外,凌湙慢慢的看了眼周延朝,问了一路上渐起的疑惑,“你是怎么那么巧合的,在我与丰伦将军比斗时赶到的?”
他之前一直就很怀疑,明明随州到边城那边,日夜不停的奔跑也得三日往上,且带着那么多的兵,四日都给他算快的了,这人难不成是飞过去的?
周延朝见他终于想起了这个问题,一时倒也没隐瞒,抬手指着缓缓往下放的吊桥,道,“从丰伦调大军离开太郯坡时,我就派了兵马跟着了,两军前后离不过三十里,疾跑一日也就赶到了。”
所以,是专门觑着那个时候去的。
吊桥放下,凌湙跟随周延朝往前走,注意看了眼脚底下的壕沟,里面倒竖的拒马和竹尖,密密麻麻填满了沟底,有些深褐色的地方,显示出曾经历过的惨战,有些拒马上还有烟熏过的痕迹,显然,随州这边也有用火攻之法。
周延朝见他看的认真,倒也不急着入城,而是指着被烟火熏黑的地方道,“自从你弄出了豆油后,松油就渐渐没人吃了,价格一路下跌,再倾倒进沟内当燃料烧,倒是少了些许心疼,也省了不少银钱,这点倒是得谢谢你,我州百姓在吃油这方面,比之以往要便宜了许多。”
凌湙意外他这番话,没料他居然也关心州内民生,一时倒是对他刮目相看了,调侃道,“我以为周将军一心扑在军务上,少有关心百姓生活之举,没料你倒是懂行情,还知道粮油贵贱。”
周延朝夹着马腹与凌湙并肩往城门洞内去,身后浩荡的兵马一路也跟着进,过了城门洞,眼前街道便热闹了起来,竟是比他想像的安稳,内里百姓的脸上,并无战争的焦灼感,有可能是习惯了,但更多的当是州府内的治理,给了他们安稳的底气。
凌湙骤然想到了纪立春的模样,一州大将惶惶然,怕是整个凉州卫里的气氛已经不好了。
周延朝见凌湙望着热闹的街头沉默,便解释道,“北境常历刀兵,百姓虽惶然,可城破之前的生活仍然要继续,总不能一有兵临城下,就叫人躲家中不出吧?且我身为一州大将,有义务稳定人心,早中晚的我都往城楼上跑一趟,叫全城百姓知道我为守城做的努力,他们自然能放下心慌,好好过日子,大帅说过,稳定人心没有其他捷径,说再多,不如做一件,只要我还在城里,百姓们自然不会生乱。”
随州的大街小巷,简直仿似并州,便是连府卫办事衙署,都建的仿似并州衙署,处处透着仿制并州的痕迹,周延朝见凌湙诧异,便解释了一句,“打小在并州长大,到了随州后,不知不觉里,就建造出了一个小并州来,让你见笑了。”
凌湙挑眉,并不对此发表看法,地盘是人家的,人家爱怎么建怎么建,他可不发表意见。
只武景瑟这傻姑娘,一路看下来,在悠然感叹,“我哥说你眷念并州,整个城里都种了三姐姐最爱的竹柳。”
这玩意没水不能活啊!真是太用心了。
建一座城,念一个人?
凌湙觑了眼周延朝,发现他竟脸现怅然之色。
147. 第一百四十七章 天佑三年立冬,凉州城……
凌湙跟周延朝到随州的当夜里, 安置在随州卫内的中军帐就传了紧急消息, 太郯坡那边的凉羌铁骑,这两天已经陆续抽调走了近四万兵。
随州府的办事衙在城内,而州府的卫所在西郊三里处,来回一柱香的马程, 跟中军帐移过来的, 还有前锋营将士八千人,帐内僚属文书三十许, 另有大帅指派的并州北路军一万,也就是周延朝除了自己州府的兵力, 加上中军帐这边的,一共握有六万出头的兵将, 而陈兵在他府前的凉羌铁骑, 也只多七万, 有时候他们还在几州之间来回窜, 太郯坡那边的常规驻守兵力不足六万。
中军帐的移交,是指挥权的移交, 并州城外原驻守的敌骑,不以大徵这边的军权转移而转移,他管谁是这场大战的指挥呢,战阵开起来杀谁不是杀?
可并州那边一将指挥权转移, 城门外随他们怎么叫阵都不开了, 投出去的交战书也没反应, 派了叫战的前锋在城门口辱爹骂娘, 更城门紧闭,无人理采,如此二三, 他们才不得不将战场跟着转到了随州,但并州那边仍留有兵力围困。
凉羌不擅攻城战,除了困城,就是夜半往城□□火箭,主打一个扰边,扰的你忍无可忍的出城应战,每至三更,他们随便挑一段城墙角,怼着一处往里射箭,火星子只要点着了一处,不一刻就能浓烟四起,城内锣鼓喧天的喊灭火,他们在城外嘻嘻哈哈的笑出鸡鸣声,就苍蝇似的,主打一个恶心。
战争开始时,三州城外的粟黍正值收获季,他们来早了半个月,导致城外大片粮田的成熟期无人敢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凉羌铁骑,从散落在各州府外的村子里抓了百姓,每日挥刀当着城楼上的兵将们,将田里粮食割了装袋,一辆辆的全拖进了敌军大营。
除了漠河粮场那边有重兵把守,没叫敌骑兜走一粒粮外,三州城外的粮食尽乎进了凉羌之手,百姓辛劳一年的收成,除了城里的没遭掳劫,城外的颗粒无收。
这里不得不提一句陇西府的收成,因为边城大量收购菽豆的原因,周边村落包括陇西府百姓,今年种的黍粟只有往年的三分之一,余下的田亩全种了菽豆,而菽豆的成熟期早黍粟半个月,这就正好卡在了并州那边有大军来犯的当口。
如此,那边打战,这边百姓在陇西卫派兵守护的情况下,举家举族的抢收菽豆,等凉羌铁骑游逛到凉州卫周边时,陇西府种有黍粟的人家,忍痛提前收了未饱满的粮食,概因边城周边的黍粟,都被凌湙一声令下,提前收了,开垦的荒田里,真的是一粒粮都没留,清理的干干净净。
种植少量的黍粟是为了填补口粮,菽豆一举翻身成了陇西府今年的主要农作物,没料阴差阳错的,倒成了几个州府里,损失最少,最不用操心会闹饥荒的地方。
因为老皇帝的骚操作,这年的凉羌铁骑早了往年大半月出动,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三州城野的田亩地,抢收都没有办法抢收,除了挨着城门楼子哭泣自己的辛劳全打了水漂,其余并没有办法能弥补这样的损失。
另一个就是冬日肉食的储存,秋收季也意味着野禽的猎杀季,三州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城外大片蒿草地,野兔地鼠都养的特别肥硕,是许多猎手最爱光顾的地方,还有更远一点的树林,结伴去蹲个两三天,野猪野鹿什么的总能逮几只,三州百姓会用收获的米粮,多少换一点回去腌上,一家子的冬日油水便指着这点咸货了。
凉羌铁骑围了三州城门,并散落在四处的庄户人家,导致的最直接结果,就是没有存粮的人家,已经开始借米度日了,可偏偏,这些缺德鬼,会赶着收粮的车,和装满野物的袋子,从城门口炫耀而过。
可以想见,今冬与明春夏三季间,北境三州的饥荒已经成型,压力给到了漠河粮场那边,武大帅要养全境将士,还得顾着遭灾的百姓,若朝庭再像去年那样拖欠军饷粮草,境内三州将会发生与前年荆北西区一样的饥荒。
形势非常严峻。
随州城内的百姓,安然的只是一小部分,因为周延朝开的两条商贸,随州内的皮货生意和茶盐交易,较之其他两州都便宜,且货品齐全,有专门一个坊市的铺面,经营的都是此类商品。
周延朝在战事开始后一个月,就在城内置了义粮发放点,凌湙进城时,能看到内里百姓情绪安稳的最大功臣,就是因为随州的储备粮,在周延朝的规划下,非常足,养一州百姓三两月不成问题。
武景瑟很快就被城内的皮货铺子,吸引去了注意力,她此次出门夹怒含气的,家中长辈定然又气又急,眼看自己不得不回返,准备点礼物堵一堵嘴的道理她懂。
周延朝知道后,特意派人给她送了最上等的皮货,她却坚辞不受的将东西还了回去,掏了自己带的银票,亲自往店铺里掏换东西,给的理由就是自己的心意不能用别人的东西代替,她有多少钱就买多少东西,周延朝送的礼物,她家长辈一看就知道,这不是她能送得起的,她不能用别人的礼物当成自己的出手,那显得太失礼了。
但事后她遇到凌湙时,还专门吐槽了周延朝,说哪有这般年纪的男子,明目张胆的在自己家地盘上,往一个姑娘院里送东西的,就是要送,也该是以他夫人的名义送,偏她来了这几日,他家夫人竟一个头都没冒,为了不失礼,她主动递了贴子,结果,人家以病体违和的借口,不见她。
武景瑟简直要被这两夫妻给气笑了,好在之前送进帅府的箱子不止她单独一个的,混在祖父母等长辈堆里,没引起人注意,不然,她说着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副解释不清的呕吐表情。
凌湙被安排在城内官署住,武景瑟初时是被带去了一处别院,可住了没两晚,就带着她的亲卫挤到了凌湙这边,后来凌湙才知道,那处别院仿的是武景莳的旧居建的,平时根本不让人靠近,武景瑟去的第一晚,就有老嬷嬷上门打听她的来历,那语气,跟她被周延朝金屋藏娇了似的,一副探究欲,好悬没把她气死。
到了这个地步,武景瑟再迟钝,也知道周延朝自小待她特别的原因了,也终于将他跟齐葙两人的恩怨串到了一起,怪不得他那样厌恨她姐夫。
按理来说,有人能这样深情不移的爱着她的姐姐,作为妹妹的武景瑟该高兴才对,然而,周延朝的作为,只令她感到冒犯,且在有正经夫人的情况下,还弄这么一副深情款款样,带累的不止是她的名声,还有他夫人的感情,怪道人家不肯见她,换做她自己遇到这么个丈夫,不“生病”才怪。
再之后,她就拒周延朝三里外,看着他就气哼哼的扭头就走,把周延朝黯然的满脸不开怀,越解释自己只将她当亲妹子待,越叫武景瑟离他离的远。
凌湙也是不解周延朝这方面的礼仪疏漏,不拘小节到了叫人心生警惕,他却还不自知的地步,连他身边的亲卫看武景瑟眼神都变了,他一个一州大将,各种好东西往人家姑娘院里送,每日必来请见一次的频率,别说他夫人要“生病”,离武景瑟“生病”也该不远了。
也就武景瑟还不知道中间更曲折的感情纠纷,要叫她得知真相,怕都无法正视这所谓的深情厚义了。
眼下,她还在为周延朝透过她,思念姐姐的举动恼怒,一心收拾行礼,打包礼物准备离开随州。
真万没料她也有,火急火燎跑路的时候,连怵凌湙的心情都顾不得了,但凡遇见凌湙,必要拉着他说一说周延朝的荒谬,再可怜感叹一番他夫人的可悲处境。
总之,她是一天都受不了周延朝的殷情之举,感觉这样的执念太可怕了,而拥有这种执念的周延朝更可怕,陷在这种执念阴影里的受害者,周延朝的夫人,更更可怕。
武景瑟的第六感告诉她,随州这地方她就不该来。
凌湙挺赞同她尽快离开的,因为同住官署,他还为她挡了两回周延朝,反叫周延朝以为他对武景瑟生了别样心思,拐了弯的来套他话,一副家中长辈相女婿的样子,叫凌湙凉嗖嗖的顶了回去。
周延朝没有将明面上的指挥权交给他,但大小事务都会带上凌湙,叫军帐内的人搞不清凌湙的具体来头。
阵前换将确属大忌,尤其知道凉羌兵调了四万往纪立春那边去后,为了稳住随州这边的军心,凌湙便没有强迫周延朝当众交出虎牌,和随州将印,有心蛊在他身上,周延朝但有违令之举,必受心脏啃噬之痛。
凌湙半点不担心,他敢在自己的大本营里,趁机搞他。
另有一点叫他放心的,还是周延朝的治军治民能力,这人除了感□□上糊涂,遇到与武景莳相关的人或事时,就容易脑抽犯病外,其余事情上,处理的都井井有条,起码比起纪立春而言,他在随州大小事务上的决策,并无疏漏。
怎么讲?就恋爱脑归恋爱脑,该有的基本智商没有下线,关键时刻还知道轻重。
就比如他夫人某一日突然兴起,邀了随州府大小官眷摆酒唱戏,打着为武景瑟接风的名目,纠结的武景瑟在去与不去间烦恼,哪怕她身为大帅之女,也不敢轻撩一个失了智的女人虎须,明知宴非好宴,她根本不敢傻大胆的去做客。
她家中清静,并非表示她不懂后宅阴私,并州富人的后宅里,什么光怪陆离的奇事都有,武景瑟年纪虽小,但该见识的都见识过了,这突然来的邀约,直觉叫她不能应,没办法,她只能去求助凌湙。
而凌湙的办法,是直接叫了周延朝来,当面告诉他,大战在即,摆酒唱戏是不是过分了?
周延朝第二日,就对外宣称他夫人病了,宴会取消。
武景瑟于是更避周延朝如蛇蝎,躲官署里,非必要不出门,安心等着回并州的那日。
因为武帅府那边比想像的更快的来了人,几乎就在凌湙他们得知太郯坡敌骑走了四万后,武大帅旗下的参将余宏海就带着人来了,武景瑟看清来人,冲上去就挽了对方的胳膊,爱娇的唤他表舅,看相处情形,当是很近的亲属。
余宏海没料武景瑟会在随州,当时就惊了,拉着她上下检查,等看她全身无虞,才拍了她一下脑袋,斥她“胡闹”二字,再与旁人说话时,脸就板成了棺材脸,一副人情味没有的模样。
武景瑟躲他后面冲凌湙龇牙,一副自己来了靠山的得意表情。
凌湙默默的观察着余宏海,看他如何与周延朝打交道。
余宏海也没多寒暄的意思,上来直接开口道,“退守并州豹子沟那边的铁骑,一日之间消失了两万,大帅怕他们有什么大动作,特派了我来这边看看。”
然后,半路上就遇见了中军帐这里,发往并州的急报,非是周延朝派人发的,而是大帅的人看事情不对劲,在周延朝没回之前,自主往并州发的紧急军报。
太郯坡走了四万,不日又回了两万,这中间有一个时间差,叫守在中军帐的前锋将士大感机会难得,然而,却遍寻不到大帐指挥周延朝,一问之下,人竟是驰缓凉州去了。
无令不得出,前锋将士再眼巴巴的瞅着太郯坡内敌军空虚,也不敢擅自发兵去偷袭,等后面的两万敌骑再补进来,那打一波偷袭战的机会就已经没有了。
叫人大感扼腕,同时又对周延朝擅离随州的举动不满。
什么意思?驰援凉州卫那么大的事,怎么一个并州军都不带?是怕他们抢功怎地?干晾着他们守在随州卫里,既不给迎敌,也不许出兵,是想用他们给随州兵将压脚,尽捡着功劳让自己人得呗!
周延朝就是出身并州卫,在挣军功上,也没人会因为你出自哪里而让功,亲兄弟明算账,军功这东西再多不嫌多,少更不能少,是以,余宏海进了中军帐,一个战阵规划没听到,倒先听了并州军一箩筐的埋怨,总结意思,就是周延朝厚此薄彼。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话一点没错,哪怕大家都知道,中军指挥归了周延朝,但该争的半点不退让,便是大帅那边,每次核算战功的时候,还要掀桌子拍板凳,何况到了威慑力不如周延朝这边,那更得斤斤计较,鸭子操堂似的,各自发表了近一月的牢骚。
周延朝的脸从进了中军帐就没亮过,一直黑如锅底的听着前锋营将军,和并州北路军将领,一唱一和的当面在余宏海面前上眼药。
凌湙觑着他忍气的模样,突然就体味出了兵不服管的那种焦躁,若是自己的兵便罢了,是打是杀的全凭自己作主,偏这些兵只是给他代管,在大帅面前这些人敬服的很,换了周延朝,这些人的敬服就打了一半折,肯听调令就不错了,想从他们嘴里听见一百个好,那是不可能的事,总会有亲疏远近的对比条件,来抠出你的区别对待。
好闹心!
而更闹心的是,凉州那边的急报来了,那些离开的凉羌铁骑,果不其然的全去了凉州,绕着整个凉州城围了一圈,纪立春一边发争报,一边燃狼烟,想让周边府往凉州派兵,然而,陇西府那边有凌湙嘱咐,半个兵不会动,其他府的底子都没陇西府厚,增兵给凉州卫?那是不可能的事。
四万凉羌铁骑,压根没给凉州卫阵前战的待遇,去了就陈兵城外,青天白日的开始放火箭,一万一万的轮流射上一波,整个凉州城内顿时陷进了火海里,城内百姓哭叫声震天,纪立春派出手上仅有的亲卫,都压不下惊慌失措的百姓,救火不及时之下,整个城烧了一半,本来粮草就不续,这下子,就更维持不了几天,到发急报出来的时候,城内已经人心散乱,连驻守城门的士兵,都一副随时要弃械逃命的样子。
余宏海只是奉命来瞧情况的,出兵的指挥权仍在周延朝手上,凌湙转脸看向周延朝,只见他将眼睛转向并州兵将,直接下了令,“并州前锋营和北路军立即出发,驰援凉州。”
这话差点没叫并州那边的人跳起来,在已知凉州那边有四万敌骑的情况下,他们这一万余不足两万的兵马过去,怎地?送菜去?
个个瞪眼望着他,等下文。
周延朝绷着脸,极力压着火,“我随州卫再出一万五,凉州卫内也有近两万,你们合兵,怎么也该有几率退敌了吧?”
太郯坡那边还有四万多,他不可能将随州兵全送出去,必然是要留有足够的兵力,防止太郯坡那边搞偷袭的。
众将知道他说的是实情,便没再激动,现在就等他开口定这次的主将人选了。
并州北路军将军以为会是自己,然而,周延朝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直接看着凌湙道,“你去?”
凌湙也带有人马来的,这个他知道,但他坏心的没有告诉帐内人,只对着凌湙道,“这次的全军指挥交由你,你敢领么?”
余宏海挑眉,他在并州的时候见过凌湙,武景瑟见到他的第一件事,就将凌湙来随州的事情说了,所以,周延朝在处理前次陇西府军情上的错漏,他已经非常清楚,回去后必然是要一五一十的全告诉给大帅知晓的。
他认识周延朝也不少年了,像今次这样一而再的出差错,要不是看周延朝面色正常,不像失心疯的样子,他都要怀疑这人的立场有问题,正赶在大帅移交指挥权的当口,实在叫人不得不起疑心。
凌湙没理周延朝的小心思,问他敢不敢领这话,跟有意激人不服一样,引得帐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凌湙头一点,非常坦然道,“没什么不敢的,本来就是为这场战事来的。”
余宏海此时出了声,对着并州军将介绍凌湙,“这是大帅新收的义子,武景湙,你们没见过,前次大帅生日时,去帅府小住过,与我们少帅是非常要好的兄弟,来前,大帅特意交待过,要我去陇西府那边看一看,没料居然会在这里遇见,倒是巧了。”
凌湙冲他轻一点头,知道他是在为自己的身份备书,周延朝脸颊抽了抽,但忍住了没出声。
凉羌铁骑怎么去的凉州?
他不说,不代表凌湙不说,且看余宏海的样子,必然已经知道了他在边城事上的处理手段,能忍着不在并州军将们面前揭穿他,已经算是给了他情面。
这错,他认,这份憋屈,他也受。
如此,凌湙算是正式在中军帐立了身,接了驰援凉州的主将指挥权,连同他带来的几千兵,浩浩荡荡近四万的大军,一齐往凉州卫进发。
纪立春浑身染血,躲在烧的乌漆嘛黑的城楼上,身边是同样被火燎的黑漆漆的亲卫,城内百姓哭声震天,半数房屋都陷在冲天的火焰里,凉羌铁骑这次根本不给人喘息的时间,隔一个时辰就来放一次火箭,偏他们做不出任何有效的抵抗。
城门都不敢开的情况下,要怎么退敌?
此时,再不肯听他调令的各千户,也不得不携起手来上了城楼,觑着城下乌压压的铁骑,看着燃了狼烟,却无人来救援的死寂道路,纷纷生出了一股子绝望来。
又一日天光垂落,已经顶了三天两夜的凉州军将,望着满目疮痍的城中各处,再也无法安慰自己,有能躲过这次兵灾的借口,有家小的,纷纷派了亲卫回府,安排家小准备撤离。
天佑三年的立冬日,凉州城破。
凌湙带着大军日夜兼程,仍慢了一刻,赶来时,凉羌铁骑的前军已经进了城,后军正在城门口处排了队的往里挤。
148. 第一百四十八章 我劝你最好立刻去死~……
最糟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凌湙几乎不作他想, 抽了刀就带上己方兵将冲杀了上去,凉羌铁骑在城门口留有殿后兵马,一见不足二里外的地方, 突然出现旌旗招展, 马蹄阵阵的大股兵阵, 忙扯着嗓门往里传音,刀击马鞍的铮鸣和他们族群特有的警示长啸, 很快, 堵在城门口那块的敌骑全都掉了马头, 呈扇型将城门堵在身后, 拔弯刀伏低了身体,怼着往城门处疾奔的救援兵马,箭弦一般的直冲而上。
咄咄~吁!
驾!
轰一声大地震响, 马儿嘶鸣, 随即人声、刀戈相撞, 杀声与痛呼齐响, 蓬起的血雾漫天挥撒。
凌湙带着人悍不畏死的与来迎的敌骑撞到了一起, 怒吼的声浪随即响起,连马儿的长鸣挣动都被这股声浪压下,带着喷鼻的热气笃笃笃的直往人堆里闯。
连马儿都知道,不争不动遭践踏, 何况人乎?
杀~!
城内震天的哭声就是最催命的号角, 一路上马不停蹄的将士, 此时俱都阴沉了脸,紧抿着嘴,以不到一息的功夫,纷纷与冲来的敌骑接上了头, 长刀挥起落下,眼前血雾如雨般淋头,腥红颜色糊满了眼,这个时候,哪还记得阵营?分什么随州军,并州兵?
大家此刻的身份只有一个,就是大徵子民,而同为大徵子民,这一刻的使命,就是杀光眼前的敌骑,冲进城里,冲进去,让城内的百姓们知道,大帅没有放弃他们,整个北境将士都没有忘了这座城。
“援军来了,援军来了啊~大帅派兵来救我们了啊~”
突然,城头上,满脸血的纪立春趴在墙跺子上,半个身体探出城楼外,嘶心裂肺的哭喊,隔着城楼上下敌我双方的冲杀,传进了众人耳里,那股绝处逢生的悲怆,带着泣血般的吼叫,瞬间往城内传了出去。
城内惊慌失措,四处奔逃的百姓,也如他一般,发出了绝处逢生的怆然悲泣。
哭声有一刻的停顿,接着是更大的悲伤冲沸了人心,从绝望到欣喜,奔腾着有了反抗的力气,四处奔逃的开始抓了东西反击,哭天抹泪的开始收声,觑着空的三五成群的结伴互救,撑一下,再撑一下,大帅的兵马来了,只要再撑一下,我们就得救了。
纪立春髯须散乱,单手执刀,身边亲卫紧紧跟随,挥舞着已经发麻的单手,机械的与冲上前的敌兵对砍。
忽尔停顿喘息,咽下满口的血腥,便看见了箭头一般,将敌骑从中撕裂开一道缝,渐往城门处靠近的凌湙。
背光面目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渲赫的气势,以无可匹敌之姿,一人一马当前,所过之处尸横遍野,马蹄之下血溅五步,直杀的迎上前来的敌骑再无人敢上前,举着刀兵步步退,脸显惊恐,互相交头在打听此阎王的来头。
整个北境将领,他们不说底细清楚,单拎出谁来都有对应的体貌象征能辩出身份,然,这一身沉渊凛烈的杀伐气,配与年纪不相符的少年稚容,竟是没有能对上号的人物。
只见他砍人如砍瓜切菜般容易,一刀断两截,眼也不带眨,如此地狱阎罗,倒是哪里冒出来的?
纪立春瞬时泪流满脸,又悔又愧,还有一种无颜面对凌湙的羞惭。
他服个软,低个头,凉州卫是不是就会像陇西府那边,被凌湙打造的铁桶一般,兵强马壮?
缘何非要犟种一般,跟凌湙别苗头,坚辞不受他的招揽,只为了让自己得到不同于郑高达那样的待遇?
他根本不配啊~不配!
纪立春扶着墙嚎啕大哭,在凌湙没来之前,一直绷着的情绪,瞬间如开闸的洪水一般,泄了出来,捶胸顿足的往城门下跑。
此时若有荆条,他愿负。
满城百姓的灾殃,这个罪责,他也愿意担。
他错了。
纪立春仰天长啸,憋在心头的郁气,混成一股气血从胸腔内涌出,生生呕出一口血来,扶墙又哭又笑,形似疯魔。
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把个凉州卫当自己的私囊,拒郑高达数次驻兵所请,深怕叫凌湙的势力渗透进凉州卫,然而,他这么千防万防的结果,却是叫这处成了三州的薄弱点,仅止三个日夜,就叫人冲破了城门。
若然放了郑高达的人马进城,情况又将何如?他本来就是凉州守备啊!
纪立春悔的肠子都青了,他以为自己凭本事守住了凉州卫的军务,现在再来看,明明是人家念着早期相熟的那份情,没有过分逼迫而已,若换个人来,他怕是人头都叫砍落地了。
他还沾沾自喜的以为,能倚仗州将的名头,与凌湙平起平坐。
呵,此战过后,他怕是连郑高达那样的待遇也没有了。
纪立春惨然大笑,举着卷了刃,断了刀尖的武器,浑然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直往城门洞里杀。
凌湙提着染血的斩马刀,身边跟着酉一和甲一,秋扎图在他领兵迎敌之前,分道侧弯刷出一个大圆弧,此时已经从侧面靠近了城门洞。
他领着一半刀营,提着斩马刀如过无人之境,上前者无不是身首两处,马身与人身不再相连,五脏与六俯扯出长长的血河,如末日深渊里走出的魔刀,来者皆死。
城门口那一处的殿后敌骑,很快被他断在了城门洞,半数刀营士兵脸颊被血糊的看不清模样,瞪着两只铜铃般的大眼睛,怼着被他们杀的不敢上前的敌骑,一步步往城门内逼,而迎着凌湙去的那股敌骑,也叫这凶悍的杀伐刀兵,给收割走了泰半人命,余一小股敌骑妄图从侧面避逃,却叫后尔冲上前的并州将士,举刀一个个的砍翻下马背。
跟着前来的随州兵和并州将领们,哪曾见过斩马刀这般饮血如河的场景?再有凌湙沉着脸一言不发,举刀赫赫向前的气势,所有人都震撼的发不出声,但心中那股被提起的战意,经过这么一冲杀,不减反增。
杀~杀~杀!
近四万的兵刃之气,透过厚厚的城门楼,直往城内钻,己方百姓们激动的红了眼,颤了身,跪天跪地跪神佛,捂嘴哭泣着自己性命得保,而已经闯进城的凉羌铁骑,则勒马聚兵,开始往城中阔马道上走,各人马背上都有抢的鼓鼓的财物,甚至还有横放着掳劫来的漂亮女孩。
十几年的安逸,凉州城再是三州最穷之地,也有头部富贵人家,那高大门庭与幽深的宅院,自然是最吸引人之处,敌骑进城冲刷抢掠的第一个地点,就是这些富甲一方的贵人老爷家,十户有九户被杀的门庭俱毁。
秋扎图在前开道,领着刀营,淌着脚下血河一点点的从城门洞内挤进城,而他们的身后,是阴沉着脸的凌湙,明光铠上血迹斑斑,叫这惨然的月色一照,更如诸天降临的神魔一般,对世人怜悯的抬了手。
纪立春踉跄着从城楼上滚落,杵着断刀扑通一声跪的干脆,伸长了脖子一副待宰样,吼劈裂已经哑的出不了声的嗓子里,硬挤出几个字,“五爷,纪立春,来请死了!”
凌湙冷冷的望着他,策马缓缓靠近,斩马刀刀尖抵上了他的脖子,声如九幽阴戾,“三日,三日而已,缘何连三日竟也守不住?我是不是告诉过你,只多三两日我就来了?”
纪立春仰头,肿着眼泡涩声未语,而虎目怆然含泪,“是,五爷说过,只多三两日就来,可我……我……”守不住啊!
太多了,敌骑一拥而上,而己方兵将还存了各自保留实力的私心,我怎么守?我一个手中无兵的州将,空有名头而已,我根本守不住啊!
眼前的刀尖如此锋利,纪立春情绪激动之下,脖子只蹭到了一点,就破了油皮往外冒血,他感受着脖子上的泅湿血潮,忽然,眼一闭,怼着刀头就要往上撞,身边仅剩的两名亲卫见状不好,拉都拉不住,一声惊呼,“将军!”
凌湙却犹然撤刀,刀锋斜斜从他耳旁划出,割断了他散落在肩铠上的长发,声冷音沉,“以发断头,且留着你这条命,好好为全城的百姓将功赎罪吧!”
并随两州的将士默默跟在凌湙身后,对上纪立春投射过来的感激眼神,并无过多表情变化,但凡这人多顶上一刻钟,城内百姓也不会惨遭如此屠戮,哪怕他身为一州大将,在此刻,并没人就他这种身份,肯给予任何尊重。
城外战阵,败北而回的将军,有能重新来过,一雪前耻的机会,他们的胜败可以用兵家常事来开解,而守城抗敌的将军,城门破时,就该以死谢罪,终身钉在耻辱柱上,受百姓唾骂。
这是个没有谅解可言的罪名,如此,他的感激也一文不名。
对比兵将之间军衔的高低,将与将之间的鄙视链更为致命,这意味着今后的北境将官体系里,将不会再有此人的一席之地。
纪立春颓然委顿在地,和身边的两名亲卫力竭的倚靠着城门楼角,望着闪狮背上的凌湙,攥着染血的长刀,一步步的站到了秋扎图前头,而他的对面,是一街被驱逐而出,束着手惶然惊恐的城内百姓。
凉羌铁骑数万兵马被堵在城内,大街小巷里都挤满了抢掠百姓,仍觉不过瘾的敌方兵将,这些被驱逐出的百姓,原该是他们的俘虏,被带往族地为奴,如今驱做马前卒,亦未觉得有任何不妥。
败方城内的百姓,猪狗一般的存在,能有幸成为他们的马前卒,该当以此为荣,死得其所。
并州北路军跟来的将军王鹏,随州军将领方为超顿时脸现愤概,激动的拔刀拍马要带人抢上前去与敌骑一较高下,然而两方中间的百姓,却成了他们冲杀的阻隔之力,没有人敢对着他们直撞而去,生生勒停了马足,瞪着急红的双眼,看向嘻笑着拿刀抵着百姓的敌军将士。
凌湙提着滴血的长刀,目光沉沉的望着一地哭泣无助的百姓,薄唇轻启,“我的刀很快,我手下的刀也跟我一样快,我保证,你们不会痛,看到城门洞里的那一地断尸残肢了么?我保证,抵着你们身后的每一个兵,都将受到如此对待,而你们,将成为整个凉州的英雄。”
所有人都张大了嘴,便是王鹏和方为超都不敢信似的瞪直了眼,凉羌铁骑那边则个个皱紧了眉头,似怀疑似不信的,望着驭马咄咄准备冲杀的凌湙一方。
这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不是应该派人出来谈判,以退兵为条件的,换取百姓平安?然后,眼气的看着他们带着财物女人,扬长而去。
大徵将领们素来讲究个道貌岸然,明明不屑百姓的性命,却为了不担上罔顾同胞之责,每次都会退让,咬牙切齿的目送他们离开。
这都多少年的惯例了,搁哪竟冒出个如此不讲规矩之人?他就不怕被人喷成筛子,按一个好大喜功的罪名?
一时间,两方人马俱都沉默了,望着横刀于马前的少年,似怀疑似不信的等着看他接下来的行动力。
整个队列,只有秋扎图和他身后的刀营众人,听见凌湙的话后,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长刀,甲一酉一等身后数千骑,半数都配了杀伤力更强的长陌刀,此时寒光凛凛的冲天举起,与他们的主子一样,双腿夹紧马腹,一副作势冲锋样。
那些被敌兵拿刀抵着后背心的百姓,一见凌湙行止,俱都明白了他的意思,顿时尽皆敛了哭声,张着通红的眼睛,突然,其中有人冲着街道中央的凌湙跪了下来,声音高亮,哽咽里带着坚强,“多谢将军搭救,如此我等便是身死,也算是能死而瞑目了,将军,请一定,一定不要放过他们。”
一人跪而百人跪,百人跪而千人呼,那些被刀尖驱策,当做马前卒的百姓,纷纷向着凌湙方跪地叩首,声泪俱下的求他定要为他们报仇雪恨,如此,也不枉他们为全城百姓的存活而慷慨赴死。
凌湙紧抿着唇,横刀拍马,眼神轻轻的往秋扎图方向瞟了一下,尔后,他抬高声音道,“放心,今天,他们谁也不能轻易出城,我的刀不允许,我身后将士的刀更不允许,我答应替你们报仇雪恨,你们……是不是在就义前,对我及我身后的将士,五体投地的拜一次?”
王鹏和方为超愕然的盯着凌湙,便是一地跪地的百姓也愣了一下,纪立春突然踉跄着起身,照着凌湙马屁股后头,就扑倒在地,以身作则的行了个五体投地礼,口呼,“多谢将军搭救!”
那些百姓一见,咧嘴惨然一笑,点头道,“该是如此,如此大恩,非此礼不足以示诚心,将军受得。”
说着,也学着纪立春那样,扑倒在地行礼拜向凌湙方,凉羌铁骑满脸惊奇的看着扑倒在地,以头呛地行拜礼的人,没等他们发出感慨,就听与他们对立僵持的小将军,突然轻声发令,“我边城所有人听令,上!”
马缰绳急勒,整个马身呈人立而起,头前的小将军催马起跳,一举跃过扑在地上的百姓,冲着敌阵中心处就跳了进去,而他身后紧跟着的,是他带来的士兵,个个勒马飞跃,急跳过扑了一地的百姓头上,直直怼着敌骑阵心就撞了进去。
压后的酉一举刀,冲着震惊的扑在地上还不敢动的百姓们高声催动,“还愣着干什么,往两边爬,手脚软的爬不动的,就滚,翻滚出街中心,懂不懂?快~”
那些凉羌铁骑叫这变故弄的,连忙提刀要将人质重新拽进手中,然而配了陌刀的边城军,人未到刀先至,一刀尖削的他们连连后退,为翻滚在地的百姓争取了逃命时间,而凌湙则带着人在敌阵中心来回冲杀,左右皆刀兵,喊杀声瞬时冲上了天。
他们手中的长刀,此时发挥出了大作用,以比弯刀利,比朴刀长的优势,在对砍弯刀不落下风的当口上,锋利的劈砍向敌方军将,一冲进阵心,便犹如过无人之境般,杀的周围很快堆起了垒垒尸身,血往街道两边流去,沽沽的汇成了一条腥红的细流。
王鹏和方为超张着嘴,猛然高喝,“好小子,不愧是大帅义子。”
如此急智,简直神了。
如此,两州将士趁此机会,纷纷提刀加入了混战当中,整个凉州城内的大街小巷,都有双方打斗的喊杀声,凌湙领着身后士兵,如飓风扫过般,在月色的掩映下,尽情收割敌方人头。
如此杀声震天,直喊到了天明微亮,凉羌四万铁骑,除前锋一万五从另一城门逃生之外,其余尽皆被堵在城内灭杀。
打出火气的救援兵,与回过神来的城内百姓,以压倒性的人头数,将进了瓮的敌骑杀的无归魂之处,饮恨般的倒在了异国他乡。
这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战争,整个凉州城尽毁,除了前期烧毁的,后头被敌骑撞断糟蹋的,再之后两军在城内混战的,城内几无完好房屋,处处断壁残垣,百姓欲哭无泪。
命是保住了,家到底是没了。
战后清扫与恢复,凌湙都交给了两州来的将领,他则在凉州府办事衙前,见了恢复精神的纪立春,和各卫所里的千户。
一时间,堂前无声,纪立春面无表情的站在下首位,其余各卫所的千户们,则低垂着头,有身上负了伤的,有盔甲尽裂一副狼狈样的,当然也有衣着干净,一看就是躲开了整个刀兵相斗场面的,整个凉州内的兵将,默默分成了几个派,个个不相连,处处透着兵将不和的调调。
凌湙昂了头,浑身煞气的点着下首处的几个衣饰干净整洁之人,吩咐酉一,“拉出去,以逃兵之责问斩。”
那几人悚然抬头,眼睛直直瞪向凌湙,惊慌失声,“你并非我州大将,你没资格发落我,你……”
纪立春吸着气,突从旁接口,“照你这么讲,我肯定有资格了,那现在,我就以你战场之下顾自逃命为由,发斩首之令,你感觉如何?”
那人叫纪立春呛的立时哑了声,突然朝着凌湙跪了下来,“凌城主,我愿带着手下士兵投效于你,请您手下留情,饶我一命。”
陇西府那样的发展趋势,背后站着谁,只要有眼睛的都能看到,凌湙又未在边城隐姓埋名,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有他这么一号人了。
且郑高达来往凉州卫也非一日两日,他打的什么注意,聪明人一望即知。
凌湙冷冷的望着他,挥手,“拖下去。”如此关键时刻,还刻意要保存实力的将领,他用不起。
那人一见如此竟然打动不了凌湙,当即欲抢上前抓他挟制,凌湙被他这负隅顽抗的模样气的皱了眉,斥道,“有如此抗击力,守城时怎么能缩?但凡你们同心协力,支撑到我来时绰绰有余。”
一群害人的玩意,怎么能配做个带兵的将军?倒不如死了干脆。
那人不服,被酉一架着还抻着脖子吼,“凭什么要怪我们守城不利?凭什么不是你们救援不及时?我们已经守了三天了,你们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我们也有家小,当然得留着兵力护持族人亲眷,我有什么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要有错,也是你错,谁叫你不早点来?哪怕早半个时辰,也不至于叫敌军进城。”
这番倒打一耙的言论,直激的纪立春跳起来,冲上去就是一脚,把人踹翻后又使劲跺了两脚,嘶声叫道,“本就是我们守城不力,你若还有个为将的节气,就当好好的引颈就戮,而不是怪伸手搭救之人来的迟了,你简直……简直……”不可理喻。
凌湙冷笑,砸了手边的杯盏霍然起身,“嫌我来迟?嗬,近四万兵,出自两个州,便是整合也需要时间吧?”
那又不是他的兵,说调就调,说走就走,便是在表明了不会分权的情况下,那两方的将领还要互相防备,也就凌湙从始至终表现的没有插手两州军务的样子,这才安然的叫他们愿意服从安排。
三日,已经是凌湙妥协又妥协之后的最快期限了。
连周延朝都不能完全调动王鹏,他背着个大帅义子的身份,才勉强叫人愿意听令,这中间还多亏了余宏海的背书,不然,呵呵,五日也到不了这边。
两个州的老兵痞,没有欺他年轻,半路给他尥蹶子拖行程,也多亏了他一早摆明了,不在调兵遣将上多言的态度。
你有看他在对阵时,出手指挥过王鹏和方为超么?
他凭的只是以身作则四字,用己方燃爆的战斗之魂,带动着他们一起加入战斗,他半个字也没有指挥过那两人的兵。
凌湙清楚的摆正了自己了位置,这才安然的将他们带到了凉州,就这,外面缴获的马匹刀械,还要分他们一半,以做谢酬。
这人真是一张嘴,就抹平了所有人的功劳。
“我劝你最好立刻去死,否则,你的家里人,将会受到你的牵连,被大帅一同送上断头台。”
凌湙冷冷的望着他,眼睛扫过其他或站或跪的,面色苍白之人,声音冷肃,“凉州城破的消息一旦传到京畿,你们的武少帅,可就命绝皇城了,你们猜,盛怒的大帅会把你们连同你们的家人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是全部拉出去,给武景同陪葬。
149. 第一百四十九章 他?退敌的功臣?……
凉州的战事很快被报去了并、随二州, 都不用凌湙吩咐,王鹏和方为超两人在清点完缴获的敌骑人头数后,一面震惊一面飞快的派出令兵, 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 将这边的捷报送给了各自的顶头上司。
周延朝在自己的州府办事衙里,接到令兵传来的信后, 简直不敢相信耳朵里听见的结果,待从令兵手里接过信看完后,才震惊悚然的回了神, 惊觉背后一身汗。
他没料凉州那边会这么快出结果,凌湙整合兵力的时候, 他在旁观测过, 有意没给方为超下绝对服从凌湙调度的话, 便是余宏海也未特意嘱咐王鹏, 要绝对听从凌湙带兵等指令。
军中将领对于各自手下的兵,都有极强的掌控欲,跟圈地占盘一样,但有敢染指者,必要咬其一块皮下来的狠戾,要不怎么会有纪立春那种,融不进军团, 空有个名头的上位者存在呢?除了德不配位,就是方式方法没用对。
将军收拢兵权,除了自身名望,实力、财力缺一不可,便是与一些有话语权的老兵痞结交,没有足够的威望, 人家眼角都不带夹你一下的。
军队里可不兴文官堆里穿小鞋,个个手里都有刀,要感觉你给他委屈受了,炸营给你看。
大家都是扛着脑袋来卖命的,凭你出身高贵,到了军里,也一样得趴着,就是武景同初入兵营时,也有受过老兵的教训,各种损招坑的你不得不低头虚心受教,想要在这一途发展,你就得遵循军里规矩。
也别说这是陈规陋习,能叫你有机会跟着老兵学经验,就是你最宝贵的人生财富,千万别瞧不起头发乱成稻草,身上长满虱子的老兵,战场是什么地方?人家能一年年的活到被称为老兵的年岁,一身本事只要你能学了去,战场保命是绝对够的。
便是周延朝自己,也受过老兵的磋磨,但叫他如今再回想,心里的感激大于厌恨,从底层爬上来的将军,都非常珍惜手底下的老兵数,以旧带新,他们指着这些人,能帮他们将新兵蛋子带出来,减少被当韭菜割似的战争残酷性。
所以文官不理解,一州一军的将领,缘何要跟手下的士兵们打成一团,亲和的能一起喝酒斗招,勾肩搭背的玩笑,自降身份是为耻,武官也不理解文官,你那么高高在上的指挥手底下人,跟指挥自家奴仆似的,就不怕遇事叫底下人联手坑死?身份?活着才有身份,死了全是白骨。
是而,自古文武不相通,除了文化水平上的,大抵也有各自对于手底下人的管理方式,任何凌驾于普通兵士生命之上的为将者,都少有善终的,如此在军队里,军衔只是体现你受上面重用的一方面,身边能凝聚多少兵,才是你真正实力的体现,如纪立春那样的,屁也不是。
凌湙在所有知情人眼里,就是个野路子出身,凭着一身是胆的野性,才成就了现在的地位,常规军伍的教育是一天也没受过。
周延朝揣度着凌湙约莫不懂军中行规,想暗地里叫他吃个哑巴亏,他就不信一下子拥有这么多兵,凌湙能忍住收拢人的念头,哪个将军也不会嫌兵多,然而,人家别说有染指两州军队的意思,一路跟王鹏和方为超都不怎么结交。
军人领命,执行力就是最大的服从,凌湙又不是要收编他们,犯不着为显示自己的绝对领导力,与王、方二人别个高低先后,你不服我没关系,你服军令就行,知道此行的目地,不故意搞事就好,于是乎一路上,三人有礼有节,遇事商量,有话说话,绝不搞三人行必有一师的调调,这在文人墨客的谦虚文化里盛行,但在军伍行当里,嗬,你越这样,老子越不服你。
能把命拿出来当资本的,你跟他讲高低,可以,拳头底下见真章,没有哪个将军是凭口舌锋利上位的,凌湙赶时间,根本没打算枉费心思与别州将军套近乎,你带好你的兵,别拖后腿就行,上了战场你要犯懒,不好意思,我的刀不砍你,会有敌军的刀来割你命。
这就是凌湙能将两州军,以最短的时间带到凉州的经过,他根本没让两州军内的老兵痞有发挥能耐的机会。
前有敌军虎视眈眈,内有百姓亟待救援,谁特么有功夫跟你揪斗那一点兵权的归属?老子手里有钱,拿下了凉州,满城兵源滚滚,只有短视者,才巴巴眼的盯着眼前的一点小惠利。
凌湙自始至终,都没打过王、方二人手里兵马的注意,且说实话,就他们手里兵员的体格素质,搁他手里得淘汰一半,果然,一场战事下来,优胜劣汰,二人手中的伤亡数占比到了三分之一。
这还是有他打前锋,压住了战斗威势的结果,换以往情况,伤亡近半,或超过一半都属常态,怪不得他们年年要补兵,补的境内青壮之龄年年下调,凌湙在边城划定十八参选,陇西府后来也渐按此规,但其他地方都是十四。
就非常造孽。
方为超的信写的很详细,从他们赶到凉州卫,立即投入战斗开始,到边城军所向披靡的战斗场景,都描述的非常清楚,末了说道,“将军与大帅义子交情可深?如有情谊,可否向其讨一些神兵装备我军?”
斩马刀的威力人人得见,陌刀队上场时,也以碾压之姿横扫敌军,战后清点己方人员损耗,那种手提几十斤重的斩马刀队伍,无一人伤亡,震惊的他和王鹏两人,来来回回在秋扎图的队伍里检查,然后又试着去提他们手里的长刀,半晌之后,二人服气了。
这刀,两人真要提也能提得起来,就是上马溜一圈也能溜,然而,要能在策马奔腾中将刀挥出去,那约莫全凭运气砍人,大概率会反伤到自己。
有这样实力的队伍,零伤亡再合理不过,因为没人能在这样的兵将手里,逃出生天。
随后,他们又将眼睛盯上了陌刀队,一场战事下来,他们手中的朴刀折损了大半,断裂卷刃者占了多数,而凌湙的陌刀队,刀锋依然澄亮照人,闪着银白寒光凛冽逼人,一问战损,只区区数百人,还都是在混战中被撞落马,践踏而亡者居多,也就是说,只要骑术尚可的,基本刀在人在,对比他们各自三分之一的伤亡数,边城军这点子伤亡,简直根本不算损耗了。
刀营的训练方式被甲一降等的用在了骑兵营上,当配上杀伤力更强的陌刀后,整队奔跑冲杀起来,胶合力能干翻数倍于他们的敌军,数百近千的伤亡,对于小五千的边城军而言,并非荣耀,若非凌湙要用自身做表率,激励另两州将士上阵冲杀,他当会有更周全的排兵方式,减少损耗,而非头铁的与敌骑正脸对冲,刺刀拼刺刀。
骑兵营的整体武力值,对比闯过了铁人十项精挑进刀营的众人而言,到底弱了些,而战场应变,瞬息而过,万全之策都是事先规划出来的,一将功成的偶然性里,埋藏了万千尸骨,凌湙即使知道冲撞会造成大量伤亡,但遇此战况,也不能惜兵,这就是战争的残酷。
伤亡数报上来后,凌湙吩咐甲一,将他们边城的将士尸骨打包装裹,稍后会派兵将他们送回边城陵园。
敌强我弱的武备悬殊,生生被凌湙一波冲锋,带成了势均力敌的战斗气焰,两州的伤亡数报上来时,王鹏和方为超还在暗喜,总算是有一次没有过半伤亡了,这样即使上面清算凉州城破的罪名时,也没理由硬扯着他们救援不及时的帽子扣。
落差都是对比出来的,三分之一的伤亡数,放在以往都是能大吹一番的功绩,在往年的战事里,就没有过这么碾压敌骑的开局方式,整个士气都提升到了极致,挥出去的每一刀都不落空,越战越激昂,越打越猛勇。
伤亡数会告诉所有人,此战的真相,真要是场艰难战役,他们手上的兵早没了,如此,城破的因由该当从别处找,他们反正是尽到了责任,做到了援军该有的职责。
王鹏和方为超的眼睛当时,就盯在了陌刀上,有着斩马刀一样的型制,重量却只有它一半,普通将士加以练习,挥舞起来不费劲,是个可以大规模配置的神兵。
于是,各人在呈报中都提出,能不能跟凌湙说说,叫他们也配置一支这样的队伍。
周延朝苦笑的看着信,凌湙若真如他所期的那样,动了收拢兵权的念头,此刻该还在半道上与王鹏、方为超两人周旋,而非已经替凉州解了噩。
凉州城破,若非他及时赶到,兵灾扩散的后果,怕是他们北境所有将士都承担不起,便是大帅也将受到军法处置,凌湙可以说是凭一己之力,解了他们北境大危。
他那样聪明一人,大约早看出了他故意埋的坑,方为超来信问他是否与凌湙有交情,想来是他自己这一路上,没能与凌湙套上近乎,这才迂回着想走他的路子。
可他与凌湙又哪来的情可讲?
方为超&王鹏:我要知道他手里的那种长刀,有如此神威,这一路别说等他来与我套交情,就是要我舔着脸去恭维他,我也愿意啊!
可惜,时机已失,战前都没露结交之意,战后人忙的根本找不见,又有那姓秋的副刀总,一张脸说半天话,表情都不带动的,但人家也没敷衍他们,却愣是叫他们张不开要刀的口,几次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给咽了回去。
凉羌铁骑呢?来啊~再打一场,这回他们指定全程管听凌湙指挥,为了神兵利器,他们愿意退步作小。
这个时候再要殷勤,上赶着想要向凌湙讨差,比如城门楼上下都要派人驻守吧?城内百姓损毁的房屋,战事中死去的人,清点安排百姓生活,使城内秩序重新恢复,以及原凉州卫各千户手底下无主的兵将,需要人安抚带领,反正总该有能用到他们的地方吧?
然后,一眨眼,凉州守备来了,浩浩荡荡带着近万兵将,一举收拾了那些不服管的凉州卫千户们,以雷霆手腕迅速平了卫所事务,纠集回散兵,重新整合军队,接管城门楼上下换防,帮着百姓重建毁损的房屋道路,最重要的是,他们有粮,陆陆续续的粮车从城门口进来,在百姓眼前绕城而过,再送进凉州仓。
半个月没到,凉州城内的百姓们,就被鼓动出了生机,再有官方组织人手,领着他们一样样的重新开始,就算是暂时无家可归者,也有毛毡子安排他们居住。
人心稳了,米粮不愁,再有青砖坊的开窑,豆制品工坊的落成,小食摊子应运而生,满城烟火又重新燃了起来,再悲伤的情绪,也叫这生机勃勃的城基建设,给带的凄凉不生,回到了从前为生活奔忙的平常日子里。
逝者已故,生者当前,日子仍要过啊!
凌湙没有如在边城那样,招集满城百姓宣告自己的地位,和对城务的主导权,他让郑高达出面,以协理纪立春的名义,在城内依照他的规划,执行和安排城防事务。
整城百姓虽然痛恨纪立春的守城失职,但纪立春从头到尾没有丢下他们,一直站在城楼上,用仅剩的一只胳膊督战,坚持到了援军的到来,对比那些弃他们而逃的千户们,又有了可以原谅的点,再有战后安抚事宜,积极在城内疏导,对流离失所的百姓进行帮扶,甚至让出了自己的府邸,供百姓栖身,这种种事后弥补的行为,多少填补了前期因为无能而造成的损失,百姓们看在眼里,渐渐的,也就放过了他,不再如刚开始时那样,一见纪立春,就一拥而上,揪着他要偿命,崩溃痛哭。
纪立春消瘦到了极致,全凭着一腔心气提着精神,在凌湙的支持下,帮助城内百姓重新安了家,使满目疮痍的凉州城,再次有了人间烟火,但那犹如末日降临的灾难场景,一直一直困扰的他无法安眠,终于在城内硝烟渐去后,他留书一封,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想要以死谢罪。
愧悔噬心,他感觉自己要撑不住了,对比那些被凌湙砍杀的千户,他竟生了迟来的羡慕,若能一死了之,那也是件幸福之事,如今这般苟活,太痛苦了,这不是他千方百计要调回北境的结果,若然知道一州大将如此难做,他该安分的呆在北曲长廊卫,老死在那个遭人嘲笑的位置上。
纪立春头一次认识到了自己能力的不足,可这代价太大了,大到他每日不敢闭眼,只要一闭上眼睛,耳朵里脑海中,就会闪现那日城破的噩梦,满地横尸,和城内百姓无助的哭喊,上天入地无门的那种绝望,缠绕的他再无安宁之日。
也许死了,就能解脱了。
纪立春惨笑一声,仰了脖子横刀在颈前,闭眼就要使力断颈脉。
“以死谢罪啊?不错,还算有点悔愧心,没觉得自己活着就是捡条命,然后当无事人似的,继续享受高官厚,嗯,挺不错的,酉一……”
凌湙站在离纪立春丈许外的地方,扭头转向酉一问,“火架子搭好了么?一会儿等人死了,扔进去烧了吧!别叫他污了这块地方,毕竟内河的水据说淌自这边,万一腐了烂了,淌进去叫城内百姓沾染上,恶心不说,还会发疫病,嗤,别死了还要害人。”
纪立春又惊又悚,举着刀的手都不稳了,瞪着虎目通红,一脸髯须凌乱的长了满颊,头发都打结了,要不是身上的甲胄显示其是个将军,就这副模样,一准叫人猜成个无家可归的乞丐。
又磕碜又悲切。
酉一拱手,“是,已经在搭了,主子放心,属下保证不叫他染了这块地。”
两人一唱一合,皆都没把纪立春当个人,好像要烧的是块木头,说的人平常,应的人也平常,一点没理会要被当柴烧掉的当事人心情。
纪立春惨笑一声,仰着脖子冲凌湙道,“多谢五爷来送某一场,下辈子若有机缘,叫某一早投了五爷,当个冲锋陷阵的马前卒,只当报了五爷多番襄助之恩,老纪没用,浪费了五爷的栽培,也感谢您给了某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让我能亲手帮着百姓重建门户,恢复生计,老纪谢谢您。”
说完双膝一软,扑通跪地,瞪着两只大眼睛解脱般的大笑,“纪某先走一步,祝五爷前程似锦,宏图大展。”
接着手臂用力,毫不犹豫的拉刀划向自己的脖子,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叫凌空飞射来的土疙瘩打歪了刀,再紧接着,纪立春的整个身体,就被踹飞了出去,炮弹一样的投进了身后的河里,溅起一阵泼天的水花。
只见凌湙黑沉着脸,站在离岸不远的地方,施施然的弹了下被掀起的袍角,一脸厌烦道,“脑子醒了么?没醒的话,再潜下去闷一下,纪立春,你就是再蠢笨如猪,也该懂得欠债还钱的道理,我把你一步步扶上这个位置,你心大,不甘屈于人下,想挣一挣命,我理解你,我给你认清现实的时间,可你不能在捣出祸乱后,就想一死了之,然后丢个烂摊子叫我替你收拾,纪立春,做人不能这么无耻,你死了,那我前期的投入是不是就全打了水漂?合着我白忙一场,连个利息都收不回?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你就是死,也得先给我把债还完再死。”
纪立春抹着脸上的水从河里冒出头,愕然的看着凌湙,冰冷的河水冻的他青头紫脸,脑子都糊成了浆糊,凌湙说什么是什么,他只跟着点头,然后在死一般寂静里,问了句,“五爷要我怎么还?我除了这条命,已经一无所有了。”
凌湙冷着脸看他,点着他的脑袋,“你的头,或者说,你头上的帽子,怎么说……我需要你的脑袋顶着凉州大将的缺,你若死了,武英殿那边必然要重新安个人来占了凉州,那形势于我而言非常麻烦,所以,你得给我活着,哪怕如行尸走肉般的活着,就算是还欠我的债了,懂么?”
纪立春讶然抬头,嘴巴动了动,小声道,“我以为……我以为你要将郑高达调过来……”
郑高达是凉州守备,若然这次的战功分他一点,升一升武阶也不是不可能。
凌湙挑眉,嗤道,“你当朝庭是我开的呢?我要升谁就升谁?北境形势你看不清,武帅府的艰难你不知道?凉州将位置一空,武英殿那边会马不停蹄的往这里补上他们自己人,武景同还在京畿天牢里,武大帅要想儿子还有命在,他都不会强烈反对这里补的是谁。”
只要握紧了其他两大州,管他来人是谁,武大帅都能叫他施展不开,可凌湙不能放个握不住的陌生人来,边城如今是个金疙瘩,来的要是个贪心不足的,他难不成要冒着被清缴的风险,再开杀阵?
他的实力还不能让京畿里盯着他的眼睛看到。
纪立春打着摆子被酉一拉了上来,抖着身上的水恍然明白了自己的功用,一时默然无语,悲怆沮丧。
他原来只配当个提线木偶,傀儡似的人啊!
凌湙才不管他内心是否会遭受创伤,而是直接下令,“回去收拾收拾,等大帅来后,你要以一个战功在身的将领去迎接他,记住,凉州的退敌之功臣是你,大帅会为你上表请功,届时你趁机也跟着上表,带着这次斩杀的两个凉羌大将的头颅,一起请求进京,彰显大徵国威。”
纪立春直着脑袋跟宕机了一样,完全不理解凌湙的意思。
他?退敌的功臣?
进京求表彰,献敌将头颅于御前,显国威?
大帅能同意?当时跟着一起来的王鹏和方为超两员大将,能同意?
闹呢?这不可能,这是欺君,这是冒功,这会抄九族。
凌湙似是知道他心中奔腾过的疑惑,和惊惶,嗤笑道,“你都要自戕了,还怕死?且就是欺君抄族,你那寥落的门庭,还能查到根么?”
死都死了,管那么多!
纪立春叫他堵的没话说,只是真不解凌湙这样的安排,一时脱口问道,“为何?”
凌湙黑了脸,眼睛望向京畿方向,道,“我需要你进京把武景同捞出来,纪立春,我会安排好人手,大帅那边也会给你准备足够的金银,你进了京后,务必要将武景同一道带回来,明白么?”
城破了本该悲伤,但是杀凉羌两万余,还砍了他们两员大将,这一捷报送上京,老皇帝不会在意城破时,那些遭了兵灾的百姓有多少,就是发怒也顶多是做个样子,最大的可能,是他会用这场胜利,大肆宣扬他的君威,以震江州豪族及诸王贵胄。
凌湙看过最近的邸报,知道江州那边和诸王联合,今年年底的岁贡都还没送往京畿,老皇帝已然急了,连派三位监察史下江州去催银。
他需要一个足以震慑全国各地,渐不服管的威赫之声,而这场捷报,对他来讲犹如及时雨般,来的刚刚好。
捷报送上京,他若不蠢,定然会锣鼓喧天的广而告知,若脸皮再厚点,安排场祭天仪式告慰先祖亡灵,弄的声势浩大到举国皆知。
如此,纪立春上京的形势,会一面倒的利于他活动,从天牢里捞个人,只要运作的好,也并非不无可能。
不能等老皇帝从脑热中回过神,用凉州城破的把柄做了武景同。
所以,在发现纪立春有自寻短见的苗头后,凌湙立即吩咐了人暗中跟着他,一旦发现他远离居所人群,便立马来告知他。
这人真是,命不值钱,位子倒是贵的很。
150. 第一百五十章 请练习好“厚颜无耻”四……
砖窑坊从边城迁离, 划归右陇卫管理后,季二那边的日子也渐红火了起来,卫所里的各将士家属有了固定挣钱的活计, 各自忙碌的没空跟不事生产的老爷们搅毛,也让兵将们的情绪稳定了不少,不再有随时撂挑子不干, 去府城找活路的念头。
眼看年关将近, 靠着夏季六月的七成饷银, 一直撑到了入秋,结果,秋季饷银一直没影,就更甭提冬季了, 往年这个时候,卫所兵将的人心就开始躁动,无人愿意按时操练,巡卫守营了。
家小饿的眼神无光,米缸里的老鼠都当了菜,谁还特么愿管卫防军务?老子至少得先顾着妻儿父母们的口粮吧?当兵都当的吃不饱饭, 还当个屁!
若非军户流窜销藉,捉之即死的酷律在, 各卫所里的军户早跑光了,雇佣兵就更甭想了,入了秋就一个个收拾着离营, 往别处找食去了。
各卫所里, 年复一年都是在这么个焦惶里过来的,明明该是自己的劳动所得,却得看着上面人的心情赏, 头叩破了膝盖跪烂了,也不定能将饷银要到手,再要的紧了喧嚣太过,一顿棍子打的你起不来,生死全由天,军户藉命贱人尽皆知,可是,今年不用了,他们再也不用求爷爷告奶奶的去要饷银了,捧着碗里堆的冒尖的饭食,心稳的说话都中气十足。
没办法,就是高兴,咱今年有钱。
再瞅着凉州州司五军府衙门,没来由的一股子优越感升了起来,嘿嘿,老子们今年不上你门下的石阶前跪乞讨银了,该你们眼巴巴的站城门楼上,看着我们吃香喝辣,住青砖房睡敞亮屋。
哎~这就是风水轮流转。
整个陇西府连同周边几个卫的青砖生意,让右陇卫里的砖窑日夜不熄,因为凌湙定的价格低廉,打着以量取胜的经营理念,导致陇西府周边的岩石山采石场迅速走向没落,百姓砌房盖屋不再首选岩石块,就是修补官道和城门楼子,也渐被青砖替代。
那山上的采石工敲一天才得个十来文报酬,往砖窑坊找工,一天只要埋头和泥打砖块,少说也有二三十文,且还没有危险,不用担心脚滑摔下山,不用眼睛一刻不敢离的,盯着手上的石锤,担心一个错手凿伤了自己,更不会有监工的看着称扣斤两,明明敲了三十斤,他非要闭眼张嘴只给你记二十斤,若你不愿意,那行,你把凿下来的岩石再给我背到山上倒回去,就总不会让人有按劳所得的收获感,一肚子气倒是常能揣回家。
可山是人家的,你要是敢闹,回头你就再不可能找到采石工的活,整个府周边的岩石场,会联合起来排挤你,不叫你有能挣钱的地方,如此,受欺压的采石工只能捏着鼻子,忍受着监工们喜怒不定的扣称规则。
按理这么廉价的劳力,山上的石头又是天生天长,没个本金垫底,那采来卖给百姓,也当便宜到家家能用,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大多普通的百姓只够买些碎石铸房基,屋子的墙体为了省钱,仍沿用的是古早传下来的土坯砌,蒿草拌牛粪和着泥一起,做成臂长的方块,晒干后就是一块土坯,等垒成房屋的形状后,再在外墙上糊一层泥,将漏缝处填满抹平,一间土造的房子也就得了。
全切割平整的岩石块砌成的房子,那是官署和富甲老爷们才能住得起的豪屋,普通百姓能有个不漏风漏雨的土坯房住,就算是条件不错的人家了,纵算常年萦绕在牛屎味的环境里,也比头无半片瓦的人家来的强,青砖房?那是想都不敢想。
边城在凌湙没去之前,有两个城区的百姓住的还是地洞呢!
就房子这块的建设上,整个陇西府的百姓都眼谗边城,那样一个三不管地带,恶名沼沼之地,没料先于他们一步的,住上了达官勋贵们才能享受的青砖大屋,还是楼房,简直叫人眼红死了。
等整个右陇卫开始大马力烧砖,往全府百姓供应青砖后,不止采石场的人傻眼了,就是来排队买砖的百姓也傻眼了。
怎么的呢?便宜,主打一个便宜,一家人咬咬牙,就能以百两不到的钱财,盖一座三门脸的青砖房,你要是地多,那就盖两座,要是钱也够多,那就盖楼,两层小楼全家老小个个有屋有床,总有能让你住上梦寐以求的豪宅贵屋。
没钱盖一间行不行?行,卷了铺盖上右陇卫打工,节衣缩食一个季,攒个几两银,拉回一车砖,一点点攒够砌房的材料,从年头到年尾,新房可得。
有了房子,媳妇还远么?有了媳妇儿女还少么?一家一户就这么的兴旺了起来,娄盱年关没到,就捧了人口统计册子,满目含泪的跑来找了凌湙,新生儿啊,多少年没见过飙长这么快过的新生人口率了,就是边城经过一年的休养,新生儿出生率也高过了往年,再有边城医署会侧切的女医,和娴熟的转胎手法,难产儿的存活率都较往年高,从死亡线上下来的妇人更多了。
觑着这样的趋势,凌湙便跟那些女医嘀咕,叫她们给那些产妇的家人,灌输女子最佳生育期,他也不好说这套理论哪来的,就是结合生产情况以提问的方式,向几个女医询问顺产好生养的年龄段,最后一拍手总结,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生产死亡率太高,最起码也得过了双十年华才能育子生儿,于是顺道的,也将女子婚龄往后推,废除府城那边的女子十八不婚,要交罚税的规定,改十八往后成亲的,由垂拱堂陪送十到二十两不等的嫁银的规矩。
这消息一出,好多已经定好日子的人家,立马把婚期推迟,便是男方家也没意见,等两年就有十几二十两的嫁银拿,且指明是给新人小家置的立户银,家还没成,就有了自己的小金库,换谁都开心。
边城改的规则多了,这条令颁出来的时候,基本没溅起什么反对声浪,相处日久,大家基本已经摸清了这个小城主的脾气,能叫他说出口的条律,九成以上是推不翻的,在有活干有饭吃的当下,晚点娶媳妇就晚点娶吧!搁以前还娶不上呢!
自新兵蛋子的起征年岁被改至十八后,再出个女子婚龄往后推的律令,给边城百姓的一个感觉,就是他们的这个小城主,对十八这个数有执念。
十八又十八,这约莫是个吉利数?
于是,边城每月十八的这个日子,就成了红白喜事扎堆的日子,连赶大集的日期都定的十八,凌湙也不好解释,只能随他们高兴了。
紧接着,凌湙在边城内的自有厂坊内,又下了一道令,各青壮男工们的月钱,统一由垂拱堂发放给各家的女人,有妻的凭婚书领,无妻的由家中老母凭户藉领,无妻无母单蹦一个的,也有方法应对,每月只发够生活保障的月钱,余者全存在垂拱堂的银库里,什么时候有女人了,什么时候带着女人一起来领,总之,不叫这些光棍老爷们手里有余钱,省得他们闲暇就往府城跑。
边城没有青楼,只有盈芳戏班,可陇西府有啊!
换以前,各人穷的底掉,自然不会有什么想头,可自从王听澜那边接了几个妇人与丈夫打仗的纠纷,一经询问方知,竟是那几个男人拿钱去府城找花娘去了,这把凌湙晦气的,当时就把那几人给革出了坊间,不用他们了,结果,那几人的婆娘又不干了,哭着跑来求情,这才逼的凌湙连夜发了这道令。
什么?你不同意这道律令?行,那边城也不欢迎你,各招工点也不会收你,你往别处去找工吧!这里没你的活计。
这道令一出来,各家里的女人腰杆子可硬了,再不用担心家里的钱被男人拿出门祸祸了,心情一敞亮,感觉日子有奔头,各人房里的那点事也就不是事了,一个门里能拉出一排篮球队,大的带小的,个个能养活。
把娄盱羡慕的直瞪眼,有心也仿照边城这钱袋管理方式来,结果一扒拉,发现不行,陇西府里不多不少的豪强,尽占了整个府内资源一多半,他完全没办法像凌湙这样,能一把扎紧了生计命门,强硬的让人服从他。
但季二可以,砖窑坊迁至右陇卫后,凌湙给了他几个管理上的文书,帮着他将御下框架搭好,一样的统管方式,总归一个宗旨,安抚好了兵将大后方,他们才能有心为卫所服务。
大徵的卫所延用的是前朝的军屯制,每个卫里的军户除非丁绝销户,否则家里祖辈老小都得顶着军户藉,为卫所服务,也因着这个制度,军户藉的儿女婚姻嫁娶非常难,除了同其他卫所里的军藉人家联姻,府城内的平民百姓家里,是不敢嫁娶这种身份人家的儿女的,即使真有了看对眼,死活非要在一起的,也不敢去领婚书,因为军户藉人家的儿女,生出的下一代仍锁死了军户藉,这搁一般人家哪受得了?如此,不多不少的隐户就诞生了。
另有,长期各卫所联姻的情况下,家家户户沾着亲,近亲结婚者越来越多,兵员整体素质在下降,凌湙派去左右陇卫调查的文书,呈报上来的数据显示,残疾痴傻,智力不足者占了卫所总比百分之十几,这还是活下来的,未活下来的更多,但时下人们并不清楚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一切归结为卫所煞气重,阴冲阳事的兵戈报应,如此一来,军户藉男女更难嫁娶,有些荒唐的人家,干脆兄妹结亲,生个正常孩子全靠撞运气。
凌湙看到这份文书的时候,心里直吸气,他没料陇西府各卫所内,近亲结婚的情况会这么严重,要扩散一下全州,那情况只会更恶劣,这简直太不利于民智民生了,怪不得正经军户藉的兵将每年招不足人,就这人口素质,往后绝户者只会更多。
边城没有卫所,自然也就没有军屯,凌湙也是自季二完全接管了右陇卫后,才知道这种情况,却已经严重到了兄妹、姐弟做夫妻成常态的情况了,一家子中痴呆非健全儿的比例半对半,肉眼可见的绝户人家。
他当时就找了娄盱,问他关于军户藉取消的事,结果,旁的事都好说的娄盱,在这方面却坚决的很,摇头直说不好弄,说这是高祖定下的铁令,除非改朝换代,这军屯制才有可能被废,且军户藉历来就是贱藉,别看他们现在无案在身,但这些人的先祖基本都是犯没的奴隶,他们投身到军户藉人家,也是他们的命不好,这辈子改无可改。
且只一府更改朝令,百姓们不会接受的,想要推行必然要引发争议,若有人往武英殿捅,他们一府的将官都将受到军法制裁,便是大帅也担不了这责任,这是不能动的国本。
如此,凌湙便只能先将此事按下,但也让季二在卫所内发了布告,从此以后,不准近亲结婚,尤其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上了年纪的就算了,搭着伙过完余生也是没了指望,但中青年仍有可能会生出孩子来的,立马分开,再不许同床共枕,生活上仍可互相帮助,但床事上的就别了,遗祸后代。
陇西府其他三卫不发明告,但暗地里,都照着凌湙的吩咐做事,很是沸沸扬扬的闹了一阵子,直到凌湙发狠,直接与工作挂勾,想要往边城掏换点小钱钱,或往右陇卫的砖窑坊找活做的,就必须按他的话做,否则一律排除在能挣钱的行当外。
这些人家能穷到亲事自产自销,家底本来就尽乎没有,眼见这一月好几两银的工作就要丢了,忙也不敢闹了,分开就分开,等银子攒足了,就往别处寻摸个媳妇来,如此,才渐渐安抚了那些要被拆家的军户。
武大帅来的时候,凌湙正对着郑高达送上来的军户藉册盘点,果如他所料般的,整个凉州卫的亲近结婚者高达总户藉人口一半,自产自销的亲兄弟姐妹成一家子的,有四分之一数,且据不完全统计,就近三年的死胎畸形胎占新生儿三分之一多,自凉州卫辐射而出的各卫所里,绝户率十比一。
军屯内的军户家庭人口折降率,形势非常严峻。
郑高达协助过左右陇卫和奇林卫查过军屯婚配比,知道凌湙在意这个,因此,来之后收拢了卫所之后,就开始叫人做册子,直忙了十来天,才统计出来,果然,一送到凌湙手上,就见凌湙眉头打了结。
凌湙用手指敲击着桌面,将近些日子思索的问题抛出,“可查到有多少隐户?”
军户藉人家里,也有爱惜女儿的,就算儿子娶不上媳妇,也不愿糟蹋了女儿,叫人耻笑,哪怕送给人作妾,作个没名分的外室,得个一儿半女的,也能叫她们过完余生,这中间就能漏下许多不能上户藉的孩子,被统一称为隐户。
这些隐户只要不往官府报,一般也没人特意去查,等到了年纪,去投个佃农或不记档的奴仆,挣一口吃的总有地方要,那些豪族名下许多田地荒山,很喜欢用这些隐户,既能免人头税,还能少发一半的工钱,简直不要太便宜。
郑高达便指着册子最后一页道,“都记后面了,从目前统计出来的数字看,有三四百,但据帮我查勘的老军户估测,这个数字得翻个五六倍。”
凌湙翻至最后一页,果见上面清楚的记着某家某户的女儿或儿子,在外面有家小儿女的事,后面还有具体年岁,儿女又生儿女,儿女再嫁娶后,买通户藉官欲翻藉的事,都记的非常清楚。
军户藉低贱,但凡有一点办法,都要削尖了脑袋,替子孙脱去这种生来就贱的户藉,隐户三代往上是不查的,如此,只要熬个几十年,到孙辈的孩子出生,那就是个能上平民户的幸运儿了。
册子上有好几十户,都已经熬出了第三代,眼看再等个十来年,家里就能改藉翻身了,现在人寿命都不长,能这么为子孙熬的,都是十分坚韧的脾气,因为军户藉越来越少的关系,卫所那边查的非常紧,一个萝卜一个坑,除非真绝户,否则你这个坑里的萝卜,就必须有人补,你这边一蹬腿,那边隐在外面的儿女就会被抓进来填上,如此一来二去,卫所内的士兵平均年龄就被拉高,每回全军大统计,明明十四就征的新丁,进了卫所,整个平均年龄层,就上涨了十岁左右,别说军伍年轻化,一年年的平均年龄都在拉高,反应给兵部统管这方面资料文书的情况,就是各地兵备逐年老龄化,征丁年纪或可再下调一至两岁。
这就跟坐在办公室内,喝着茶看报表定计划的专家一样,根本不调查内里实际情况,就闭眼凭想像大笔一挥,闹出了多地童子军现象,凌湙在登记册上,看到最小年纪的兵丁,是十一岁,因为农历生日大,被算作十二岁充了丁。
凉州府的军屯各卫里的情况,比之陇西府更严重,目前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整个凉州尽被凌湙收入囊中,各卫所的千户叫他砍了三分之一,加上战死的,也就是各卫里,真正能上他面前说上话的,不到一个巴掌的数,这样一来,就等于边城开荒那般,可以随他意的整合调派。
外面报武大帅到了城外的消息,凌湙也正好将心中的想法整理的差不多了,纪立春在办事衙外的门廊下,穿着崭新的衣裳,头脸都整理的干净清爽,便是脸上表情,都叫酉一在旁边帮着调整到了,让人一看就喜事傍身的模样。
凌湙要他以功臣之姿迎大帅入城,虽说了用他的目地,可纪立春实在太紧张了,只要酉一眼睛一移开,他的脸立马能垮下来,沮丧的塌肩驼背,一想到要面对的人是武大帅,且还要在他面前演戏,他就腿软。
武大帅几乎是马不停蹄的往凉州来的,城破的消息传到并州时,他上京的行礼马队都已经准备好了,余宏海接到王鹏的令兵报信后,是亲自拍了马赶回的并州,生怕与他错过,堪堪在走前一晚堵了他,为此,武景瑟都没来得及带回并州,仍滞留在了随州。
凌湙在城门口迎着他的时候,猛然发现他两鬓竟全白了,比之夏季寿辰那会儿,虽精神看着尚可,面貌确确实实苍老了许多,一时间,他竟没能第一时间张嘴请教人,讶然之色爬满脸,反叫武大帅调侃道,“怎么了?小半年而已,竟是不认得为父了?”
其实凌湙并未正经拜过他,一直都是武景同瞎逼逼的替他改名字,排序齿,闹的外人不清楚凌湙跟武大帅的真实关系,在并州小住那些日子,凌湙确实管武家老夫人作祖母称,但对武夫人都是叫的伯母,武大帅一直都是以大帅敬称,所以两人严格意义上,并不存在义父子关系。
但当着这么多人,凌湙自然不会揭穿这样的真实,见武大帅骑坐在高头大马上,一身风尘扑扑,面上虽带着笑,眼中多少有着焦虑之色后,他便低头对着他拱了手,声音清朗,“请义父入城,府中已备好酒食,一为庆功,二为接风,请容小子为东道主,作招待之资。”
东道主的意思大家都懂,武大帅望着跟在凌湙身后的诸凉州将领,挑了眉抚须而笑,边点头边从马上下来,上前两步亲扶了凌湙的手臂起身,道,“做的好,凉州这边有你,为父这心也就安稳了。”
纪立春在旁听的五味杂陈,原来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有入得大帅的眼,人家根本不相信自己能胜任凉州将,从他进了北境,仔细想想,竟一次没能得到过武大帅的单独召见。
他一脸失落的样子,叫随时注意着他表情管理的酉一,立马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提醒他注意周边人眼,纪立春立马借着拱手俯身之机,重新调整了面部表情,再抬头时,就一副欣喜交加,不负众望的抗敌功臣样了。
武大帅讶然的望了他一眼,凌湙立刻上前笑着介绍道,“这是纪将军,此次凉州之危,可多亏了他拼死抵抗,才等到了我们的救援,只不过凉羌敌骑太卑鄙,见他太过强势不退,竟放火箭烧城,这也是人力不能及的灾难,比之那些弃城顾自逃跑者,纪将军大义,实乃我辈先锋楷模,义父很该表彰一番才是。”
跟后头的余宏海都懵了,这怎跟王鹏写给他的战报不一样啊?便是一直守在这边的王鹏也傻了,强挤上前就要说话,叫凌湙一眼瞟的住了声,觑着形势没敢开口。
他跟方为超两人,一直将兵驻扎在凉州卫里,出劳力帮着城内百姓整理毁坏的房屋,跟着郑高达的兵,替城中街道修补叫马蹄践踏出来的坑洼处,更派了兵扎城门楼上替凉州巡防,所为不过是想从凌湙处,要一些陌刀装备队伍。
周延朝已经给方为超回信了,说了他跟凌湙在边城发生的矛盾,告诉他,想要那种神兵,只能伏低作小,使劲替凌湙干活,靠他跟凌湙讲人情,那是半把刀也要不来的,如此,方为超开始给凌湙献殷勤,惹的王鹏生怕自己落了人后,也跟着后头一起,抢着给凌湙干活,观察眼色,瞅着其心情好的时候,就上前话里话外的将陌刀提上嘴,如此十来日,凌湙脸上的表情代表的意思,揣摩个七八分总是能的。
这小公子年纪不大,但眼神的威慑力却十足,叫他凌厉的盯上一眼,都是头皮发麻的程度。
武大帅从善如流的夸了纪立春一句,“不错,纪将军不愧为陛下点名指派来的大将,堪为众军表率。”
纪立春埋头面红耳斥,口称“不敢,有负所望”之类的谦虚之词。
尔后,武大帅便越过他,随凌湙进了城,至于其他人,眼神瞟向纪立春时,尽皆怀了意味深长之意,嘴上与其拱手道喜,但眼神里都透着一股子讽笑味,羞的纪立春抬不了头,要不是酉一在后头顶着,他当时就能跪地请罪,请赐一死了。
太难堪了!
这是他从未体会过的心理折磨,要早知道情形会这样难堪,他就不该答应凌湙受此功赏,他的脸皮经不住这样的羞齿剐蹭。
酉一在旁提醒,“主子说了,要你在进京之前,练习好厚颜无耻四个字,不然,等你进了京,要如何与陛下一起表演,不是,表现给满朝文武看?抬起头来,挺起胸膛,向所有人表明,这守城之功就是你的,挺胸、抬头!”
书房内,武大帅惊诧发问,“他能有几分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