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三童联手(三)……

    凌太师给凌彦培留下的得用人名单, 果然以文墨者居多,分属六部各职,三省门下人数较少, 占的要职也少,而他自己曾任职过的文殊阁内, 竟连个刀笔小吏也没留下, 整个文殊阁是连皇帝也插不进手的地方。

    凌誉叹气, 点着凌彦培不甘不愿默出来的人手名单,与凌湙道,“我替他担保, 他没有隐瞒的必要, 文殊阁内,确实没有人。”

    凌彦培红着眼睛坐靠在凌誉身边,他不敢挨着凌湙,相比一身宽容的凌誉,凌湙刚刚竖眉张口威胁人的样子,更可怕, 冷面扑鼻的杀气说来就来, 明明前一刻还温声说话, 后一刻就似要拔刀砍人, 太恐怖了。

    他不就质疑了一句, 他对祖母和曾祖母的行事评断么?结果就招了凌湙发怒。

    凌湙冷眼望着凌彦培不太服气的脸,嗤笑, “我也没有必要诋毁你曾祖母, 回头你自己去找赵氏问问,她可是从头到尾都跟着流放队的,你祖母去世时的装裹, 可还是她帮忙弄的,不然……呵,你当你祖母有地埋?”

    凌彦培既然问起钱氏和凌老太太,凌湙当然不会替她们美化关系,只平平直述的将一路见闻告之,哪晓得这小子竟然怀疑他在有意抹黑他的长辈,这可真是不能忍,当时凌湙就冷了脸,竖眉斥他爱信不信。

    凌誉侧身轻拍了下凌彦培,想了想,还是将自己知道的告诉了他,“宁五爷没有必要骗你,祖母……确实不喜母亲。”

    尔后顿了顿,望了凌湙一眼,有些难言道,“父亲似也……不太喜爱母亲。”

    凌湙翘着腿斜倚在椅背上,对比凌誉的文礼端正,他这粗糙的模样更混了兵刃声威,有种血染的匪气,“他要是喜爱了,就不会有这么极端的婆媳关系了,你一个小屁孩,根本不懂。”

    凌老太太厌恨钱氏的最根本原因,除了嫌弃她身份低,另有就是,长子几十年后的性向转变,在她看来,这就是身为妻子的无能,孩子都生了好几个,结果竟然还是拢不住丈夫的心,这样的女人既无用,又占地,早不如死了算了,所以,钱氏的亡故,半点没触动她的内心,甚而有种死了清静的想法。

    凌彦培眼眶忽而通红,拍开凌誉的手,怒视向凌湙,“就是不喜,她也绝对不会害她,曾祖母绝对会看在我的面上,宽恕我祖母的,我、我是我祖母亲手带大的,她知道我与祖母亲厚,才不会……”

    凌湙挖了挖耳朵嫌他吵,凌誉在旁边压着人,也一脸无奈,半哄半劝,“别纠结了,人都死了,你就当流放路上出的意外,那样艰苦的条件,她们平日金尊玉贵的,能平安走到边城,都是幸运的了,你这是何苦……”

    凌彦培挣不开凌誉的手,摊在椅子上如一条死鱼,凌湙摇了摇头,又给他来了一记猛锤,“也许正是因为你与你祖母太亲厚呢?曾祖母,这是隔了几辈?更何况你自己也说了,你是你祖母亲手带大的,对比以后你会更听谁的话,她们难道不清楚?嗤,归根结底,就是你成了凌家单蹦一个的传宗子了。”

    一个资质平庸的长孙出自钱氏之手,就够凌老太太呕血了,眼下全家的希望都压在了曾孙凌彦培身上,她怎么可能容忍钱氏再来毁了他?故而,因势利导,直接送了她去死。

    凌誉抚额,无奈的望向凌湙,轻声道,“宁五爷,他只是一时接受不了,才说了叫你不快的话,你何苦一再的刺激他?你也说了,他还是个孩子,他不懂得大人间的纠缠……”

    凌彦培已经傻了,张着嘴如缺水的鱼般,嗬嗬着吐不出半个字。

    凌湙单腿撑在椅子上,手肘杵在膝头,掌心顶着下巴,慢不经心的望向凌誉,“你懂?你不也是个孩子?且按年纪算,你还比他小呢!”

    凌誉的脸一瞬通红,继而又尴尬的转了眼,不肯与凌湙对视,只望着凌彦培继续劝,“现在知道凌家还留有不少女眷,你该开心才对,至少你在这世上,还是有亲人在的,是不是?你对比一下我看,就不会觉得难过了,行了,别太孩子气了,回头叫人看出情绪,要坏事的。”

    凌湙眨了眨眼,伸长了手拧着凌誉的脑袋转过来,顶上他的眼睛凝视,“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凌誉立马摇头,嘴快的辩驳,“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哦……”凌湙挑了挑眉,凑的更近了,“我可什么都还没问呢?你就知道我要问什么了?你肯定知道了。”

    凌誉立马哑了口,眼睛不自觉的要往旁边转,叫凌湙盯着来回跟着不放,最后只好无奈道,“知道知道,从你说出我身份时,我就知道了。”

    两人大眼对小眼,凌彦培从旁边插嘴,“知道什么?”

    凌湙扭头张嘴,凌誉一把倾过身,双手齐齐捂住了凌湙的嘴,又因为身高不够,是直接踩了椅子斜签了身体倾过的身,半个人都扑向了凌湙,而凌湙为了稳住身体不被撞倒,只得伸长了手臂,半环着人扶住他,眼睛往凌彦培处望,声音叫人堵的发不出来,只“嗯嗯”了两个字。

    凌彦培还在继续发问,“你知道什么?我把曾祖父留给我的人都交出来了,你们怎么能瞒我?知道什么?说啊!”

    凌誉涨红了脸,在凌湙调侃的眼神下,嗫嚅道,“知道……知道了我亲生父亲和你祖父关系很好,很好……而已,我没有……那个,我们没有事情瞒着你,真的,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而已。”

    凌彦培瞪眼,望着挤做一堆的两个人,似信不信,脸色非常不好看,怼向凌誉,“这个有什么好瞒的?我都见过祖父珍藏着不示人的画,便是祖母也知道祖父有那样一副画,只你不知道自己与那画上人的关系而已。”

    凌誉撑着半边椅子的身体一软,脚顺势就滑掉了下去,整个身体的重量瞬间全压倒向凌湙,导致凌湙一只手臂撑不住他,慌忙抬了另一只手来救,然后两人双双从椅子上滚下了地,直扑的所有人跟着紧张惊叫。

    陈氏的里屋和外客厅有屏风隔着,但中间有三步台阶的高度,区分内外间,凌湙当时为了叫陈氏能抬眼就见他,坐的位置就在这三步台阶上,椅子也放的离台阶较近,于是这一跌倒,两人就陀螺似的,从上沿着台阶滚到了外客厅。

    凌湙长手长脚,裹着凌誉咚咚直落阶梯,整个人肉垫子似的叫凌誉压在身下,为了保护凌誉的脑袋不叫台阶磕到,凌湙自己倒是撑着后背硬磕了两下,“哎哟,我去!”

    凌誉捂着脸等没有天璇地转感后,才抬了头,就听凌湙在头顶爆粗,忙立刻撑了身体爬起来,“你没事吧?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了,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凌湙瞪他,一把拉住他伸过来拽人的手,用力一扯,就将凌誉带翻回了地上,身体一转倒将人压回了地上,手用力掐着他的脖子,抵着耳朵逼问,“你就一点都不眷念那个位置么?知道了自己父亲是谁,你就一点都不想认祖归宗,夺回属于你的一切?凌誉,你聪明的真是让人不放心呢!”

    仅凭一副画,就能心念电转的,猜到了闵仁太子与凌高逸的真实关系,若非急于哄劝凌彦培,他可能都不会面现异色,叫人察觉出来,凌湙现在是一点都不敢小看他,比起凌彦培,他似乎更难以撑控。

    凌湙忽然发现,自己手上没有东西能威胁到凌誉,凌彦培有凌家女眷做牵制,且他还有家门血仇待报,可凌誉呢?他只要躺平任安排,那些人就会将皇位主动送上,但凡他有一点野心,自己就会被他卖了。

    闵仁太子,与他未曾见过面,便是血亲,又能有几分真情?

    凌高逸,捧着他疼宠娇掼,若非他天资太聪颖,这就是个捧杀的仇人,所谓的父子情分,又能剩下几分?

    这两人的分量,在皇位面前,真真轻如羽,不值一提。

    凌湙自己重情,就差点被凌誉左一个父子亲情,又一个养育之恩,给迷惑了,若非被他这云淡风轻的,窥出生父与养父之间的真实关系样子警醒,他怕不能瞬间回过味来。

    凌誉太淡定了,从知道自己的身份时起,就一直表现的非常淡定。

    凌彦培要上前帮忙,却忽然住了手,因为他陡然意识到了一件事,若凌誉不眷念那个位置,那凌家的从龙之功哪里来?他要如何起复凌家?

    那些人要害他,他为了自己的命确实需要反抗,可现在他的命能够保住了,那凌誉呢?凌誉干嘛要反抗?坐等皇位临头,再从长计议慢慢收拾那些人也不迟,现在就跟那些人反目对峙,他们是不是本末倒置了?图啥?

    凌誉叫凌湙压在身上,掐的呼吸紧促,然而,他并没有挣扎,而是摊平了身体,眼睛直盯着凌湙,道,“那你杀了我吧!”

    162. 第一百六十二章 我恨你,来杀我啊!杀……

    有那么一瞬间, 凌湙觉得他真心想死。

    他不怕死。

    这并非是在知道自己身价贵重后,反将他之意,而是真的在期待死亡。

    凌湙脑中突然冒出这句话, 掐着他脖颈的手,不自觉的松开,眉头皱的打结, “为什么?”

    为什么会觉得死是解脱?

    才多大的孩子,就有了这样的悲观之念, 这与他之前给人的感觉似又不同,无论是宁振鸿,还是酉二酉五, 他们给出的信息, 都是这个孩子天生开朗,率真不谙世事,人非常鲁钝。

    现在看来,那都是他假做来糊弄人的表象, 但更说明了他天生聪颖,懂藏拙之思,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懂自己要做什么,这样的人性情不说坚毅,至少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 他很难有轻生之念。

    凌湙忽然发现, 自己常用与成年人之间揣度的心态推导, 用在个真正的孩童身上,似有抓瞎的不定因素,尤其这个孩童还是个真天资高的, 那心思更一时一个样,让人无法揣摩。

    他要怎样让这个孩子,甘愿为他所用呢?

    在没有把柄,又无可胁迫之人或物上,这样一个孑然一身,孤单独存于世的孩子,要如何激发他的生存欲望?

    凌誉仰躺在地板上,望了一眼小心靠近前的陈氏,和眼眉震惊的宁琅,复而又将眼神落于凌湙身上,羡慕的感慨道,“你真幸运。”拥有这样一个,肯为了你将侯府搅个天翻地覆的亲娘。

    凌湙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原则性错误。

    他身穿了个稚龄小儿身,便将所有同龄人当做个心智全乎的对待,半分没意识到,哪怕这小孩生而知之,在没长大成人之前的心理承受力,也不可能如成年人般坚强,反会因为太聪明,而提前看透人生,产生出生无可恋的厌世心。

    正常孩童在这个年纪,只会懵懂的凭着本能,向阳而生,他们还不到理解人生艰难,世事晦暗的年岁,自然也不会生出死的概念,他们不懂死亡的意义,也就不会将死字与自己挂钩。

    天才儿童的心理引导,好像是有一套专门的干预机制,为了就是帮他们转化,上不接成人,下超脱正常孩童的早熟敏锐期,一个在坚强与脆弱之间横跳的心态多变期。

    引导好了,就是有益于社会的神童,引导错了,就有变成反社会人格的魔鬼,天才与疯子,也就一念之间。

    那么,凌誉属于哪一种?

    他与凌彦培的区别,就是一个有奋斗目标,一个没有。

    凌彦培能因为段大学士的讥讽,而忍不住展示才智,对比着凌誉无所谓于褒贬的声色不露,他的心态才是一个有正常胜负欲的早慧孩童。

    凌誉在乐天达观的遮掩下,实则心如槁木,意懒心灰。

    他没有人生目标,或者也可以说,他没有感情寄托。

    凌湙深深的望进他眼里,等着他显然意犹未尽之言。

    凌誉轻飘飘的眼神没有落点,透过闭紧的门扉,似要穿过重重时间的围栏,去看到久远之前的回忆似的,道,“我两岁记事,身边跟着的都是仆妇侍卫,内院是我不能踏足的地方,父亲说小儿长于妇人之手会没出息,他要亲自教导我,三岁那年,我在他书房的暗格里看见了他和一个人的画,二人携手站在廊亭外,湖光春色,似师徒似知己,眸光缱绻,我那时不懂,就觉得另一人貌似自己,在对镜揽照,竟有八成相似度……”

    他将眼神望向凌湙,笑眯了眼,“内院与大门中间隔着二道门锁,一些市井讳言鲜有能传进去的,可外院不一样,来往做事的仆从,府内外奔忙的管事侍卫们,总有东家偷人李家爬灰的污秽之语传进来,我那时又没开蒙,爹爹忙时无暇顾及我,便将我交由他的奶兄带着,我就这么的,灌了一耳朵的桃色轶事,其中,便有我生母卫氏夜半出府,私会外男的流言……”

    凌彦培惊的瞪大了眼睛,他也是家变时,才被秘密告知了凌誉的真实身份,与凌誉接触不到卫氏的情况不同,他在后院偶尔是能遇见卫氏出门的,对于赵氏和卫氏微小的区分,只要用心观察,就能发现不同,因而,在赵氏代替卫氏到了凌誉身边时,他就意识到,曾祖母在边城派人来助他了。

    凌誉呵呵笑了一声,眼睛往凌彦培处瞥了一瞬,才又接着道,“我心惊于事实真相,好几回忍不住要向爹爹发问,可最终我还是咽下了到嘴的话,后来随着我五官越长越开,我发现爹爹盯着我看的时间越长,他总是不自觉的摩搓着我的脸,目光恍惚又悲痛,我索性装不懂的问了他,他勃然大怒并斩钉截铁的告诉我,说我就是他的亲生孩儿。”为此还仗责,撵逐了他的奶兄,理由是看护小主子失职之罪。

    根本不懂男女情爱的小小孩童,通过听来的市井之词,给自己的爹娘拼凑了个巨狗血的爱情故事。

    凌誉抚额笑叹,“我结合那副画上的情形,在自己的脑子里编了出戏,爹爹一定是爱惨了我娘,而我娘却爱上了他的挚友,并生下了我,从此挚友反目再不来往,而我被抱离了我娘身边,永远不许见她,我爹在用我惩罚我娘的不忠,却又对着我怀念从前的挚友,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爱而不得,从此不交友,不近女色,惩罚我娘,也惩罚自己似的,要天天对着我这样一张撬了他墙角的脸,又伤又痛。”

    凌湙有一瞬没忍住,大掌捂了脸挡住微翘的嘴角,凌彦培则扭曲了神情,一副你好会编的模样,凌誉笑的眼角泛光,望着头顶上的梁柱子继续道,“你得原谅一个没有同龄玩伴,身边除了爹爹,没有其他长辈在的孤独小孩的无奈,你们开蒙有幼学琼林和千字贴,我却是无意识的,靠坐在父亲的膝头,从他手里的六书开始,偷摸认的字,他无意识的念,我无意识的记,从只记字形,不知字意上,一点点的拼凑出了千字贴上的大半字体。”否则,又怎会认得凌彦培交去书房的课业?他爹能不设防的让他看,不就是认为他看不懂么!

    凌誉眼睛又扭回凌湙身上,望着他,“你说我是闵仁太子留给我爹的护身符,我便想到了那副画上,两人对立相望的眼神,除了互相欣赏,渗透画壁的是更浓的爱慕,我可真是一语成谶,瞎给自己编排的狗血身世,竟以这种方式倒砸向自己。”

    他在家变之前,其实从未怀疑过自己身世,盖因他爹斩钉截铁的告诉他,他母亲卫氏是那画中人的胞妹,他该管那画上人叫舅舅,外甥像舅。

    可怜他从落地起就没与卫氏多处过,便是远远的偷看一眼,也因隔的远而瞧不真切,若此,来到他身边的假货,才能安然的李代桃疆,叫他分不出真假来。

    他渴望自己是父母情浓时的产物,哪怕编的故事逻辑不通,也在心里美滋滋的自我催眠,哄着自己是凌家最受宠的子嗣。

    骗子,大骗子,都是骗子!

    凌誉突然整个人都阴沉了下去,望着凌彦培也没了前刻的温和,而是一脸阴郁道,“凌家有我就够了,父亲派人那么严密的将我送出来,不就是指望着我能替凌家翻案,重振家门的么?为什么还会有个你?”

    你来了,那我算什么?

    算护身符,一颗罩着凌家生生不息的如意子。

    棋子。

    凌誉面目狰狞,扑腾着翻起身就要朝凌彦培扑去,然而离他最近的却是凌湙,他红着眼睛猛的就不管不顾的撞向凌湙,嘴里发了疯般的叫道,“你为什么要这样残忍的揭穿事实?我问你身份,你就单说身份就是了,为何要一股脑的告诉我,告诉我的出生从一开始,就是被人算计着出来的?叫我更加认清自己,一直以来都是生活在欺骗当中,连最后的自我欺骗都没了根据,凌湙,我恨你,你不是要杀我么?来杀我啊!杀啊!”

    凌湙瞬间就捕捉到了,先前隐隐感觉不对味的地方,是了,他估错了这个年纪孩子的心理承受力,他想让他认清自己的处境,却忘了他和自己的不同,他是个真小孩,而自己不是。

    凌彦培惊恐的倒退两步,躲开了凌誉挥来的爪子,而凌湙则倾身上前,一把将人死死摁在怀里,任他怎么扭动挣扎都不松手,只安抚的拍着他的背,语调里带上了歉意,“抱歉,我忘了你还小,以为你在遭逢巨变后,已经有了承受力,却忘了你跟凌彦培不同,他就算家门不幸,只要边城有凌老太太在,他就是有根归依的凌家子,而你没有。”

    这是个生来就如飘萍的工具人啊!

    凌誉叫他说的身体猛的顿住,继而陡的脱力般的摊倒在凌湙怀里,将头埋进他的胸口,不一会儿,就有如小兽般的哭声压抑般传出,双手死死箍着他的脖颈,边哭边咬牙切齿的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做错什么了,让他们这样合起伙来坑害我?”

    娇纵的宠爱,从一开始就带着目的。

    刻意的靠近,也带着不可示人的算计。

    就连本该与他同病相连的宁侯公子,一出声的语调里,都渗了满满的阴谋之味。

    他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佛?竟叫他生于此世,连颗真心都得不到,便是生母卫氏,在他看来,都有借他攀龙附凤之嫌,否则,一个已经做了别人妾的女人,如何能安然躺于另一人之下?妾者,贱妇也,文藉之词果然没错。

    可恨就是这样的出生,才让他没法光明正大的行走于世,像藏于深沟里的老鼠似的,一切要听从别人的安排,那些人既想用他的身份谋取无上荣华,却又不甘屈尊于一介私生子,于是,便要控制他,掌握他,图那权掌朝纲的大事权。

    凌誉恨的浑身发抖,牙齿咬的咯嘣响,撑着凌湙的肩膀抬起头,抵着他的眼睛问,“你只是想要回自己的身份么?凌湙,你只是个侯门子,而我若如你所述,拿回身份后,你将如何?你甘心拱手送我上位么?”

    凌湙挑眉,似赞赏似感叹,摸着他的脑袋道,“你倒是问了个好犀利的问题,那你呢?你想要那个位置么?终生困守京畿,与权势相斗。”

    凌誉撑着凌湙的肩膀站起身,一手抹了眼角的湿润,顿了半刻,握紧了拳头道,“现在不是我想不想要的问题,而是我没有选择不要的权利,就跟你当初被宁老侯送出去抵人头时,不也没有给你选择的机会一样么?我们都没有资格谈选择二字,决定权从来不在我们手上。”

    凌湙望着他,给他拍了巴掌鼓励,点头道,“确实,所以,你决定接受他们的安排了?”

    凌誉揉了把脸,望着眼神平和的凌湙,半晌才道,“我首先得有决定权,然后才能考虑接下来的事,纵然我深恨受他们摆布,但在无顾忌的指使和摆布里,我选择让他们有所顾忌的,接受尊卑上下等级的事实。”所以,我得有名分。

    凌彦培在旁边听的高兴,见凌誉情绪已然稳定,忙上前点头支持,“我也觉得你要先让自己站在明处,才能考虑接下来的事,一时受制,不代表永远受制,只要你占住了位置,就没人能轻易越过你,我们总有能摆脱他们的时候。”

    凌湙望着他发泄过后,升起的斗志,攸尔顿了下心神,半晌方点头道,“阶段性合作?是这个意思么?”

    绕了一大圈,这才是凌誉真正要表达的意思。

    他不是没有人生目标,而是在确定身份之前,他一直处于暗地里观望之中,他摸不清那些人用他的目地,便也不敢确立前行的方向,借着与凌彦培真真假假的串连,他其实一直在测量那些人的容忍底线,现在知道自己的身份如此紧要,骤然叫他有了发挥余地,又怎肯再老老实实的受摆布?

    就颇有一种,人只要不敢杀他,就有他奔头的尖锐行止。

    “阶段性合作?”凌誉咀嚼着凌湙的总结词,眼光明亮的点头,“是这个意思。”

    凌湙深深的望进他的眼里,从他的眼眸里,看出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

    又是那种大不了一死而已的解脱神情,潜藏着一股疯狂劲。

    凌彦培小心的往旁边移了两步,离了凌湙有一臂远,他在表达完自己的意思后,猛然意识到了先前提及的三方合作,凌誉刚刚的意思,明显就与凌湙提出的合作意见相悖,颇有另起炉灶的意味。

    凌誉眼神渐渐发亮,热切的盯着凌湙道,“我不愿哄你,就目前的形势而言,我能给予你的合作方式,就是我们一起拨乱反正,各自回归自己的位置,宁五爷,我不能打包票说,我就一定不觊觎那个位置,那得等我真做到了那个位置上后,才能告诉你,我的答案,但在那之前,我们可以合作,我答应你,在扳倒那些人之前,我会一直是你最好的内应。”

    “这是你的真心话?”凌湙望向对方的眼睛问道。

    凌誉立即点头,“是。”

    凌湙叹气,直直的对上了凌誉的眼睛,继而抚摸上他的头顶,怜惜道,“你扮可怜的样子,确实触动到我了,凌誉,你很聪明,非常聪明,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懂得如何真真假假的令人心软,我差点就信了。”

    谎言的最高境界,就是真假掺半,假做真时真亦假,他的伤心是真的,愤怒嘶吼也是真的,期盼期望有假有真,然而,最终的目地,更显真。

    凌誉一时没反应过来,就叫凌湙一把按跪在了地上,掌中的力道奇大,攥的他肩头咯咯作响,疼的他瞬间眼泪就冒了出来,“你……”

    凌湙嘘了一声,点头笑道,“已经很久没人敢跟我坐地起价,就地还钱了,凌誉,你勇气可嘉。”

    陈氏和宁琅焦急上前,伸着手试图阻止凌湙的举动,然而,在触及凌湙的眼神后,俱都收敛了动作,不敢再动。

    凌湙继续手上的力道,压着跪地的凌誉,怼上他的眼睛道,“我更正一下你的错误理解力,第一,我并非那么执着的要恢复宁侯公子的身份,从我父祖将我送出门开始,宁侯府于我而言,就是陌路,我能在里面认的亲人,只有我娘一个,便是我的哥哥们,没有我娘的提携,在我这里一律都连屁也算不上……”

    这话一出,旁边的宁琅就愣了,但凌湙并未停止话音,接着道,“第二,你当我要阻止三王,二死一圈的目地是什么?就是为了让那些人的算盘打空,我要让他们也尝尝,命运被别人牵着走的滋味,倘若叫你得了位,那些人岂不就等于得了逞?我且不谈你有没有能力摆脱他们,单就让他们得逞一个时辰,一个日出,都是我的无能,到时别说合作,我便是呕也呕死了,所以,你的先归位,后脱离掌控的方式,在我这里不成立。”

    凌誉的脸颊上开始冒汗,他的唇迅速苍白,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紧紧盯着凌湙,里面盛满了愤怒,不屈的挺着身体,正面迎向凌湙,叫道,“那按你的说法,我是不是就永远不能正名,要一直活在别人的算计里?永远受人摆布?”

    凌湙摸着他的发顶,弯腰对上了他不甘的眼睛,摇头,“我说了,你按我说的做,待到时机成熟,总有你认祖归宗的时候,而那时,摆布你的人将不复存在,你得了自由,而我也出了气,双赢。”

    凌彦培缩在一边不敢动,生怕凌湙注意到他,可又实在憋不住话,小小声道,“人很多的,你斗不过他们,真的,那是一个派系,不是单一的个人,我祖父都对那些人又敬又畏,没有反抗之力。”

    不然,也不会说死就满门抄了。

    凌湙眼睛瞬间瞟了过去,微笑着点头,“是极,就是因为多,我才要一个个处理,若然只一掌之数,只稍我一刀,就全削完了,还用你们干什么?不过是让你们先稳一稳他们的心态而已,有你们在手上,他们才会觉得终有翻盘之日,懂么?”

    这孩子,年纪还是太小,说着说着,一得意就将最终目地漏了出来。

    自古帝位诱人,没料对于这么小的孩子,也这样具有诱惑力,凌湙抚着面前疼出一脸生理眼泪的孩童,叹气道,“那位子有什么好的?终身困厄其上,不得自由,你好容易没有生在那块玉蝶上,不然,你当你能平安长大?你生父那般惊才之辈,都没能等到登基呢!你怎么就能肯定,自己一定能登上去?小傻子。”

    陈氏忍着心悸上前,捧了凌誉的脸细细查看,半晌,才捂着心口狂喘,摸着凌誉的脸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良久,终摩搓着他的发顶道,“你跟你生身父亲,倒是都随了先皇后的相貌,好孩子,你若愿意,我可以替你与先皇后母家那边牵个线,你长似褚家人,便是随了他家的姓氏,也无人会怀疑的。”

    凌湙心中一动,此时方隐约想起,先皇后乃他那位姑祖母先宁太后所指,便道,“娘认识先皇后母家之人?”

    陈氏愣了一下,方点头叹道,“与咱们家也是一门老亲呢!”

    凌湙:……算了,就不该问。

    163. 第一百六十三章 用自己引蛇出洞,干掉……

    凌湙让酉二酉五将两人送回去。

    最近两三天轮到凌誉居住在宁侯府, 充当宁五公子,而凌彦培住的地方,在城南牌楼街内,一处深藏于闹市的小四合院内, 酉二酉五查过, 那处小院乃属段大学士私产, 里里外外翻了一遍, 并未发现凌誉说的密室之地,又根据凌誉小细节的补充,他们肯定, 这处院子并非凌誉早前呆的地方, 他是后来才被安排进去住的。

    也就是从李代桃僵之法开始时,凌誉就已经由暗转明,出了一开始呆过的, 类似地牢般的洞室。

    那些人为了把关系网缩在一指圈内,显露于人前的脉落线上,目前能数得上号的,只有段大学士,而宁侯府在接纳凌家子时, 就已经卷进了复辟闵仁遗孤案的旋涡里。

    但近一年的深挖, 也不是全无所获,酉五隐在段大学士上下朝, 甚至连如厕都不放过的路上,终于在大半年后, 探知了他更深层的癖好。

    那样一个满腹学问,受仕林推崇的文人雅士,背地里, 竟是个喜弄人/妻之徒,每次借由各家宴请之机,他总能猎到贪慕他才情,满眼殷切之思的贵门少妇,年岁在双十至三十五之间门,来者不拒。

    酉五第一次撞见他在厕室内,将主家的儿媳妇压在屏风壁上,调情运动时,差点没从偷窥的房梁上栽下来。

    豪门勋贵家的厕室,可不是贫家陋室那样脏臭不堪,人家是有一处专门的小院,置了专职洒扫仆奴,内里布有香汤浴,欢喜床的,而陪客的家妓随叫随到,主打一个让来宾尽兴的宗旨,安排的那叫一个周到。

    段大学士就利用了厕室排布上的漏洞,前前后后睡了不下三十名贵妇,而这些人的父兄夫婿,尽皆与他同朝为官,有的甚至还有合作关系,而其中最令人瞠目的,一个妇人身份,则是当朝阁首闻高卓的长孙媳妇。

    凌湙点着手指思索,眉锋舒展并不过于焦灼,哪怕凌誉走前仍试图与他叫嚣,威胁他爆他身份之言,也没令他有多余气恼情绪,像看个胡闹的孩童似的,一句话便打发了他,“陛下若是知道你的存在,你猜你能不能活?”

    笑死,在宁侯公子被掉包出去,顶了罪子身份一事上,御座上的皇帝只会抚掌大乐,然后借机将宁侯府上下抹成白板,撵出京畿。

    他永远不吝给先宁太后的族人,找一些芝麻大的小事贬斥,若真有这么大一个把柄在手,你猜他能做到什么地步?

    抹成白板,都是克制的顾及着先宁太后的颜面了。

    凌誉叫他说的身体发抖,若在时机不成熟时,叫陛下知道了他的存在,基本也就没有他的以后了,这就是那些人一直藏着他的原因。

    闵仁太子去世才没几年,陛下也没到皇子俱不顶用,后而追忆闵仁才德的后悔潮中,他此时的出现,不会有祖孙相认的和乐,只有皇帝被打脸的愤怒。

    所以,在三位皇子没有彻底完蛋之前,他都不能现身,而凌湙已经表明了,他将暗地里帮扶一位皇子胜出,抢占东宫之位,更拉长了他处于被动位期限,俱无可转圜余地。

    凌誉是拖着脚步离开的,凌彦培更苦了脸不高兴,二人都转着心眼,想着能不能将凌湙来京的事透露给段大学士知道,利用那些人对凌湙的忌惮,干掉他,然而,诚如凌湙所言,只要先宁太后的牌位,一日受着皇帝的祭奠,宁侯府便不会有抄家灭族风险,他单蹦一个的孤身小儿,京畿里来去自由,那些人要干掉他,他倒还指望能用自己引蛇出洞,干掉那些人呢!

    复辟闵仁遗孤案里,目前仅止有段大学士和宁侯府是浮于水面的,其他关系网都潜藏在冰山下,那些人奸诈的甩出这么点子人,打一开始就存了以小搏大的心,就算是失败,顶多是又一个凌府被抄家灭族而已。

    所以,抽丝剥茧下来,就叫人很难不怀疑,段大学士偷人/妻之举,似有不满报复之嫌。

    凭什么大家谋的是同一件大事,却要把他摆明面上,承受阴谋泄漏后的杀头风险?

    他这末日狂欢一般的猎艳之举,能叫知情人赞他一句才子风流,却让凌湙窥视出了另一条蹊径。

    凌湙站在窗外,望着天上白惨的月光,喃喃盘算,“他若真是个来者不拒的,为何不碰自家姻亲范围内的妇人?”

    酉二低头垂手恭侍一侧,酉五去分别将凌誉凌彦培二人送走,他小声递话,“是顾着亲戚情分吧?”

    凌湙摇头,嗤笑道,“这种人怎么可能会因为亲戚情分,而委屈自己的喜好?不会的,真混不吝的好色之徒,便是连儿媳妇都能揽入怀中,自古爬灰一说有之,禁忌之所以为变态者钟爱,就是因为里面的舒爽度,是其他事情给不了的。”

    段高彦年四十有三,正是一个男人最黄金之龄,凌湙没有见过他,却从酉二的传信里知道,他是个身材颀长,面如朗月般的倜傥风流人。

    端方君子,是他给世人的标签,从中书省侍郎位上起,他的才名就渐渐日盛,进文殊阁成为辅佐五位阁臣的四大学士之一,凭借着的,也是那一身才名。

    这是个很会经营自己名声的高手。

    凌湙不太了解古代文人声名体系,还是殷子霁给他普及的缺漏。

    有别于现代网络的发达,一人有才传上网,买个营销号一推,便天下知,在古代这个交通不发达,普通百姓日出日落都埋头为生计奔忙的时代,八卦靠的都是口口相传,而十里不同音的阻隔下,一府一县之事都不可能让天下知,那么文人是怎么做到被人熟知的呢?

    靠文会,靠酒楼茶坊的说书人,靠三年一度的大比年,而段大学士的文名,就是从说书人,转播他在文会上的精彩表现上起来的,至于他文会上的表现细节,细到他换了几次衣裳,激情澎湃处散落的发上,落了几瓣花叶等小事,都被描述的有如身临其境。

    凌湙有理由相信,这都是他安排人像发小传单一样的,让说书人集火了一波的舆论攻势,否则那么多有才之士,他一个身家中等的侍郎官,怎么就脱颖而出的入了阁臣的眼?

    段高彦并不是个忠诚的太子党,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把自己栓在太子船上,他揽盛名,只是为了进官阶,为了青史留名。

    凌湙叩着窗棱木柱,拧眉道,“若我能给他第二条选择呢?”

    他偷了那么多家媳妇,就算那些人埋的再深,凌湙也从段高彦偷过的妇人里,理出了一张人脉网。

    首先便是文殊阁阁首闻高卓,他长子已逝,长媳主持中馈,而闻府长孙并非嫡出,段高彦偷的这个孙儿媳,便是庶长孙的媳妇,一个相当貌美的妖娆妇人,而俱酉二所述,闻高卓嫡孙行二,娶的妇人出身极为清贵,人亦刻板循礼,是个人人夸赞的贤惠儿媳。

    酉二之所以肯定段高彦偷的是庶长孙媳,盖因了这个儿媳喜抛头露面,爱往京中各首饰衣铺楼里跑,非常的风情多姿。

    庶媳与嫡媳的名字,除了姓氏,最后一个字谐音一样,都有一个妍字,庶媳叫丁悦妍,嫡媳叫齐蕙妍。

    齐家也是文林之家,齐蕙妍的长兄,任礼部郎中一职,与段高彦是文会好友,常一起出席各种文会集市,两人交往极亲。

    而丁家,只是一个巨有钱的商贾人家,家中儿女巨多,靠的就是各处联姻,扩张家世之举,偷她,似乎并没任何后患。

    然而,对比另一个妇人的身份,就可以看出,段高彦的猎艳人选,是有选择的,他并不是盲目的,凭貌美猎人。

    中书门左持令黄彰的侄儿媳,也是他的情妇之一。

    他的侄儿,就是荆南保川府府台黄铭焦,预备太常寺寺卿人选,年后将任满回京,他的媳妇留京照顾家小,随他上任的是他的爱妾。

    凌湙之前烧的玻璃制品,走的高端市场,往外销的主要渠道,就是荆南保川府,那里作为各府的交通枢纽地,是个最容易出政绩的地方,黄彰扶持侄儿黄铭焦,剑指下任中书令。

    太常寺乃九卿之一,素有小相之称,有进宣仪殿参政之资。

    袁芨从中书令上晋升文殊阁末位阁臣,皇帝为了拉拢他,并未让他将身上的中书令职责卸下,但这圣恩不会永远眷顾,在一年的油盐不进后,所有人都知道,年末吏考过后,中书令的职位就该换人了。

    而袁芨一旦失了中书令职位,他的分量在文殊阁内,尽乎于无,段高彦这搅人后宅失火之举,怎么看都有暗地里助他固位之嫌,只要黄铭焦失了太常卿位,黄彰便无可畏惧。

    凌湙一指叩停,声顿半刻问道,“他可有去撩拨过袁家女眷?”

    酉二束手落于凌湙身后半步,低头小声回答,“没有。”

    164. 第一百六十四章 今天的更新请查收~!……

    从三童对峙开始, 陈氏和宁琅二人就一直在旁观望,两人时不时掐着胳膊, 为听见的、看见的, 以及内心感受震撼到的,紧张、惊惶、失措,以及不可置信。

    二人跟不认识凌湙似的, 在凌誉跟凌彦培走后,竟隐有不敢靠近之举, 踌躇着要怎么不惹凌湙反感的方式,打听他目前手中的势力。

    虽则听凌湙一样样分析的清楚明白,可他要对付的人毕竟不是单一个体, 且各个身份不低, 来头更大更重,二人其实心有戚戚,愈发想要弄清凌湙的底牌。

    边城的消息, 包括前不久凉州府大胜, 传出北境的功勋人物, 除了运筹帷幄的武大帅,就是拼死抗敌,连杀凉羌二将的纪立春。

    凌湙自从入了北境后,除非他在信里主动提及边城发展, 便是一直紧张关注他的那些老大人们, 也得不到他确切的行为轨迹。

    武大帅把着三州门户,替凌湙掩藏的很好, 又有纪立春本就有心向凌湙靠拢,也没有将有关边城的事情往外透。

    陈氏唯一能肯定的是,她的小五手中有股不小的势力, 从知道酉二酉五被派回京畿做事开始,她就知道,这个小儿子当对自己的前途,有了清晰定位。

    只这样聪似近妖的小人儿,在家时怎么会是那副行止吞吞,恍如寻常般的懵懂稚童?便是她常爱向人炫耀幺儿懂事乖巧,也是因为凌湙表现的,确比一般孩童安静好带,放身边不吵不闹的能陪伴她整日,这在许多长辈眼里,就已经是很孝顺的行为了。

    陈氏再对这个幺儿偏心,早前在家时,也没敢昧着良心夸他聪颖,实是她养过的长子宁晏,从小就透着股机灵劲,一眼就能瞧出灵动的聪慧。

    凌湙从来没在她面前,展示过自己的与从不同。

    不对,其实是展示过的,陈氏悠忽想到凌湙一岁之前的样子,她难以置信的瞪着凌湙,望着窗边的形似少年的孩童,沉着淡然的谋划着日后在京中的行事,那副机敏的,在条条信息茧中,抽丝盘横,于千头万绪里,将京中众人所熟悉的段高彦段大学士扒个底掉。

    陈氏声音有些艰涩,站在丈许之外的房内,凝望向凌湙道,“儿,你在家时……”

    凌湙听声回头,清冷月色打在他半边的侧脸上,映出些许疏离冷漠,但转瞬就换上了温和之色,看清陈氏眼里的情绪后,顿了一顿,上前扶住她,叹道,“娘,家中那时有大哥,便是传宗的嫡孙也与儿同个年龄段,我若显示太过,府中难有安宁。”

    宁振鸿受着那样的期盼出生,若叫个小两岁的叔叔比进泥里,且不说陈氏本来就偏疼他,就是外人,也会不自觉的拿他俩做比,就宁晏和吴氏那两口子,将独子看成眼珠般的模样,早晚是要与陈氏离心背德的。

    凌湙又不是个真小孩,跟个奶娃娃攀比胜负欲,没必要,真没必要。

    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让人到中年的陈氏,再劳心伤神的与长子一家,陷入不亲不和里。

    按古代家族继承法,侯府天生不可能归他,且他也没有与亲哥争家产的念头,如此,不如将幼敏少聪的夸耀让给宁振鸿,也好为宁侯府孙辈人才造一个势,好让人知道宁侯府后继有人。

    陈氏眼眶迅速泛红,抖着嘴唇抚上凌湙的脸,她一直以为凌湙是因为这诡异的,荆南秘药,拔高身形后才长的智慧,原来这竟是个真天资聪颖的神童。

    那样小,就知道藏拙让贤,比之其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长兄,又不知胜了几筹,怪道他能让那些老大人头疼,若无这番智计,换成普通孩童,怕早死了。

    陈氏庆幸又后怕,抱着凌湙拍打他的背,一时没忍住嗔怪,“好好的在家人面前藏拙,若非如此,你爹怎舍得……”后话让她立即意识到了什么,忙咽了回去。

    她虽不喜吴氏,可宁振鸿毕竟是她长子嫡孙,就那药罐子里泡大的孩子,怕是一出京畿道就没了。

    凌湙的安然,又让她对宁振鸿起了怜悯,从早前的二选一里,到如今的二者俱在,她当然更欣慰于后者,抱着凌湙亲香的揉了揉,“娘的好儿子,这个家多亏有你。”

    时过境迁,悲伤转瞬,再掉回头看当日与儿媳,为各自儿子闹的那一场,无论失了哪一个,凭她们二人的身份,这个府里都定然不会再有安宁日。

    亲不睦,则宅不安,终至人散家败。

    一旁的宁琅面色复杂的望着凌湙,他未与凌湙深入接触过,对这个幼弟的性情一无所知,而陈氏当娘的滤镜太厚,导致他对凌湙没有个准确的印象,可仅止这一晚上,他便再也不会将凌湙归类为童稚小儿了。

    他也是个有儿子的人,可他那个跟凌湙差不多大的儿子,还停留在混吃瞎玩的年岁,对比眼前这个老成稳重到,成年人都自愧不如的小儿,他感觉自己才是个缺筋少脑,白长了年岁的废人。

    那段大学士整日在城中来来去去,他路上不知遇见过几回,有时甚至还能搭上一两句,却从来不知道这人私德如此败坏,直如采花蟊贼。

    凌湙正被陈氏搂着揉的难为情,正想找话岔开这一截,好从她怀里脱离出来,就见酉五手中拎了一人进来,灯光打在他脸上,竟是脸现尴尬,但在见到凌湙后,突然惊喜的瞪大双目,蹬着脚的要往地上扑腾的宁振鸿。

    “五叔,五叔,你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没人告诉我?啊啊啊,五叔……”

    宁振鸿又震惊又惊喜,在酉五将他放下地后,立马跳着脚的冲上前,一把就要往凌湙身上扑,却叫陈氏皱着眉头打断了,“像什么话?大呼小叫的,是生怕外面人听不见你叫的什么?赶紧闭嘴。”

    凌湙则趁机从陈氏怀里脱离出来,虚虚的倒了口气,分别一年多,他已经不能如早前那样,习惯于陈氏的搂抱揉搓了,尽管知道这是亲娘,可还是下意识的会绷紧了神经,浑身不自在。

    酉五见凌湙眼神向他瞟来,忙拱手禀告,“属下回来时,见宁少爷正藏身于树后,往正院方向垫脚查探,就随手将他带进来了。”

    宁振鸿有点惧怕陈氏,已经在陈氏的喝斥声里,束了手脚站的板板正正,规规矩矩的冲着场中的三位长辈行礼,“祖母、三叔,五叔。”

    凌湙颔首,望向落于地的宁振鸿,“你怎来此?夜半三更的,不睡觉?”

    宁振鸿垂头老老实实答道,“我随娘宿在爹爹的寝室里,他半夜喊腿疼,娘叫了府医,我在院中等待时,见正院这边亮了灯火,一时没忍住,就跑过来了。”

    其实还有府中护卫的异动,引起了他的注意,宁振鸿时时刻刻在关注着府中动静,几乎是主院这边一亮灯,他就来了。

    陈氏敛了神情,声音低沉,“前个换了副药,不是说已经好多了么?怎地又疼了?”

    宁振鸿摇头,也有些茫然,“府医检查过了,说不应该会疼的,可爹爹就是捶着腿喊疼,娘她……她……”

    宁振鸿止了声,不敢将他娘暗地里咒骂祖母的话说出来,但其实真心里,他却觉得祖母的做法是对的,他爹那人,只有躺床上才不会招祸,包括他祖父。

    陈氏其实清楚吴氏私底下咒她的事,只不过是看在长子已经瘫了的面上,一直容忍她,再有宁振鸿的态度也很令她欣慰,据伺候的人说,宁振鸿有为她说话,认为父祖二人躺着更安全,惹得吴氏大怒,甚尔出手掴了他两巴掌。

    宁氏父子二人俱瘫,官职已经被人顶替,皇帝不疼不痒的派了个御医来看,等确定这二人再也站不起来后,直接给了个领干奉的闲职,彻底撸了他们的差。

    那父子二人差点没疯,日日在家中找茬摔东西,累的身边伺候的人个个面如土色,陈氏直接让后院的几个妾室轮流去,吴氏先开始还亲力亲为,后来也禁不住丈夫找茬,学了婆母陈氏,将自己院里的几个妾编了日期,各人轮流去伺候他。

    陈氏听宁振鸿如此解释,便知道又是宁晏在借故发泄,托病折腾人了,跟他爹简直一模一样。

    凌湙还没见过瘫在家的父子俩,对着宁振鸿点头,“上次的信我收到了,以后不许自作主张,再有任何变故,可去寻酉二酉五,若再间门接导致家人受损,仔细你的皮。”

    宁振鸿抖了下身子,忙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倒把陈氏和宁琅吓了一跳,瞪着眼睛望他,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惧怕凌湙,不过一句小小口头警示而已,也能吓的他腿软跪地。

    凌湙见天色将明,抬脚欲往外走,陈氏欲言又止,想多留他瞬息,宁琅望出了她的渴盼,忙出声询问,“小五,段大学士那边……”

    好歹给我们透个底吧?这么吊一半的胃口,怕要日日难以入眠了。

    宁振鸿竖着耳朵听,见凌湙步子停在了门槛边,忙上前两步小声道,“五叔,您要打听段大学士的家事?”

    凌湙挑眉诧异的望过去,就见宁振鸿皱了眉头,用非常小的声音道,“我知道一点点。”

    知道的当然是上辈子爆出来的事,宁振鸿犹豫的不知道要不要说,又怕他们要怀疑自己的消息渠道,一时有些怔愣。

    凌湙却因他叫停脚步的声音,想起了还有一事差点忘了跟陈氏交待,“娘,该日去寻袁家女眷,去京郊报恩寺上个香。”

    陈氏不解,凌湙唔了声,只道,“去了之后就知道了,那里有袁家人目前最需要的药引子,保证袁家老太太药到病除。”

    华吉珏一行人已经在报恩寺落了脚,石晃差了人来送信,告诉他,那边已经做好了认亲的准备,可以引袁家女眷过去了。

    最终,宁振鸿还是咬牙小声道,“段大学士的妻子久病难孕,十来年只得一个女儿,他膝下的那个儿子是族中强行过继给他的,因为这都是他盛名雀起之前的事,京中这边少有人知,大家都说他与其妻伉俪情深,实则……实则段夫人并非段夫人……”

    段大学士是南川府人,阖族在当地算是个中上等的文墨门第,而他本人,是庶长子嫡出,属于歹竹出好笋的惊喜。

    宁振鸿埋头耸肩一咬牙合盘托出,“如今段大学士府里的那位段夫人,是他的妻妹,他真正的妻子一直关在老宅里养病,他女儿嫁在江州,并不知母亲早身陷囹圄……”

    十二年后,他女儿随夫入京,一举揭破了姨母与父勾奸的实情,后而更牵出了一连串的偷人之举,涉及妇人之广闻所未闻,当年京中各勋门贵妇人人自危,生怕被屎糊上身,而震荡过后,各大小贵门里的妇人,因病因灾死了四十多。

    南川府段家,被满京畿贵门子放火烧了七天七夜,阖族老小一个没跑出来。

    可更令人震惊的是,被女儿接回家中奉养的正牌段夫人,在得知段大学士身死后,也跟着纵火而亡,死前站在火里放声嘶叫,“段郎,你做到了,哈哈哈哈……高门贵女,也不过是一群□□贱胚,恁的眼高于顶,口呼尊卑,脱了衣裳,都是一群人尽可夫的淫/妇,呵呵呵……段郎,妾来生还愿嫁与你为妻……”

    正牌段夫人是个见不了光的外室所出,一生被人轻贱,遇到年轻的,不受家中重视的段高彦,二人迅速相恋成亲。

    段高彦的嫡祖母为了压制庶长子,故意放纵了段高彦与段夫人的相遇,亲手制造了这门亲,到段高彦高中,方得知嫡祖母的用意。

    彼时段夫人的嫡妹,寡居娘家,眼见段高彦即将入京授职,为不让段家这门丑亲成为京中笑柄,段高彦的祖父,亲往段夫人娘家商议,之后,段夫人便与嫡妹掉换了身份。

    段家对外统一的口径,皆是段高彦娶的本来就是嫡出,一举抹杀了正牌段夫人的存在。

    段高彦与妻妹,一生未有所出,后来才知道,他给自己下了绝嗣药。

    165. 第一百六十五章 他想起来了,就是这个……

    陈氏已经被一波波隐秘冲击的麻了, 倒坐于宽大的矮榻上,手肘撑着身旁的桌几,有气无力的问, “你这又是哪听来的话?可准?”

    已经被闵仁遗孤一事, 震惊过的木然神情, 此时听见朝中人人称颂的端方君子,文林雅士家中私秘事,大有波澜不惊感,只微抖的声音里, 还能听出一点点情绪波动。

    比起那么多妇人,与段高彦有染的爆炸消息, 似乎他此妻非彼妻的秘密,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身为女人, 陈氏几乎已经预见了, 事情一旦爆出,那些女子的凄惨下场, 若只一两个不守妇道者,尚可用女子贞德唾之, 然二三十的妇人遭诟, 那就不是单一妇德问题,其背后映出的始作俑者, 必然品行卑劣,有意陷之,并心怀巨大恶意。

    陈氏低垂的眼帘里,全是对段大学士的蔑视,而心中对于文人的尊崇,也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宁振鸿被问的垂头不敢抬眼, 声音小小道,“我在学堂里认识了一个丁家的少爷,有次他邀请我去家里玩,呃……不小心听……听见的……”

    那丁家是南川府豪富,生意做的四通八达,当家人靠着姻亲联出了一股大势,让生意场上的竞争对手都不敢妄动,而这中间最成功的一门亲事,做的就是闻家庶长子的岳家。

    宁振鸿已经到了入童学的年龄,上一世因为生病,长缩于家中,不仅与外界少沟通,本人还因弱小体瘦自卑,将其父宁晏好容易运作来的,京溪学堂名额给糟蹋了,是死活不愿踏出家门一步去上学,最后是请的西席先生上门教的课。

    宁晏对这个嫡子的上心度,从为其择童学一事上就能看出,那是非常疼宠,望其成才的。

    京溪学堂乃是京畿最有名的童学之一,这里收童子是不羁文武商贾门楣的,只要能过了三轮考核,就能得到入学名额,且前三的名额里,有吃住免费的奖赏,是许多天分高,家资薄的童子越阶的登门梯,每年招收期的半个月里,京溪学堂前的空地上,都有排队连家也不回的求学童子及其家人。

    宁振鸿这体格,上一世根本入不了京溪学堂的第二轮体考,且宁侯府也有族学,只不过比起外面的学堂而言,宁侯府的族学教的不够精深而已,宁晏盼望着嫡子成才,自然想为他择文林翰首等文墨重地,是费了许多精神才得到的入学名额。

    今世宁晏意外瘫痪,到宁振鸿将入学时,他已经没能力替嫡子谋划了,但宁振鸿却自己瞅着京溪学堂招新期,让酉五瞒了家人,将他带出府去考试,半个月的考核期,他凭自己的能力拿到了京溪学堂的入学资格。

    毕竟有一世的学识打底,在凌湙面前不显,但对比着其他稚嫩孩童,宁振鸿也算是个外挂人。

    宁振鸿开始也没刻意去接近谁,可丁家人的结交四海体质,在那个以赞助学堂免费食堂为由,用大笔金银敲出一个入学名额的丁少爷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得知他身份后,一意来与他结交,宁振鸿本着触角往外伸,好替五叔探得更多消息的想法,接受了他递来的橄榄枝,与这位丁少爷成了友人。

    尔后几次交往中,他才知道,丁少爷有一个姑姑,嫁进了闻家。

    宁振鸿紧张的捏着手指,尽量让自己编的幌子更合理,“他上京中求学,住的是他小姑姑的陪嫁宅子,那天邀我去时,还是他那个小姑姑亲自招待的,我与他玩到午休,我被领进了客院休息,可是陌生地方我不习惯,便没睡着,一个人去他家园里逛,途经一假山石时,听见他小姑姑正与人说话……”

    说的是段大学士夫人过生辰的事,往年在南川府,谁理一个庶出门第里的媳妇生辰宴?但从段大学士入了京开始,段夫人每年的生辰宴,作为丁家,不仅南川府那边要往段府送一份贺礼,京中这里,身为丁家女儿的丁悦妍,也是要去给段夫人贺生去的。

    丁悦妍当时捻着一枝碗口大的花,声音带着种奇异的似笑非笑感,娇声同人笑谈,“往年在南川府,这个段夫人每年生辰,都能收到段大学士亲手写的情诗,虽无大宴庆贺,却也羡艳了一众闺中女儿,可也不知为何,自进了京后,却不曾听见段府中,有传出段大学士为其夫人作诗的话语,呵呵,许是段大学士也被这京中繁华之地迷了眼,觉得其夫人素颜简陋,已经配不得他?嘻嘻,才子佳人也抵不过年华渐老嘛!”

    段高彦与其夫人琴瑟合鸣了许多年,叫一众知内情的人羡慕又嫉妒,觉得那个女人真是踩了狗屎运,竟能从泥沼中爬起,一举与她们平起平坐,因而,每每席宴之上,都有人明里暗里的讥讽外室贱妇等字语,然段夫人受夫婿宠爱,只将那些酸言醋语当做耳旁风,更得意于自己婚姻的美满。

    你身份高贵,可你丈夫不宠你。

    你有儿有女,可庶儿庶女也一堆。

    婚姻和美是一个女人最大的底气,整个南川府的女人,都眼气她,特别是段高彦升任京畿文殊阁后,以前在段夫人面前趾高气扬的人,都缩了脖子开始殷切讨好她,但也不知为何,段夫人自入京后,就开始称病不出,即使交往,也不与南川府的人交往,她们都当是以往的言行得罪了人,便一直只送礼,并见不着人。

    宁振鸿咬着嘴唇,编道,“那位丁小姑姑说她与段夫人在香妙阁相遇,一眼便瞧出了眼前这个段夫人,并不是她未出阁时见过的那位,她心下疑惑,又无人商量,便在假山亭中赏花时,与身侧的侍女闲聊,恰叫我听见了。”

    此时距离真假段夫人被揭穿还早,且正如丁悦妍所说,段夫人自进了京后就称病,京中少有人见过其面目,便是段府中馈,也交给的是段大学士的儿媳妇打理,段夫人是经年不怎么出府的。

    凌湙心中一动,“你说丁少爷的小姑姑是从南川府嫁来的?”

    那就是说,她与段高彦该是见过,便是不熟知,点头之交总该有。

    宁振鸿点头,凌湙又道,“也就是说,她们其实都知道现下这个段夫人是假的,却选择了集体沉默。”

    宁振鸿愣了一下,硬着头皮点头,“是的吧?”

    他不知道啊!这丁家小姑姑本来就是他拉来挡箭的,一时,宁振鸿小脸有些发白,盯着凌湙,害怕他再继续问。

    凌湙却点着手指头思索,声音低沉,喃喃分析,“换夫人一事并非小事,又非休妻重娶,京畿虽大,可南川府人在此居住,当官者当也有不少,就如丁家姑娘这样嫁来的也有几个,若嚷嚷出去,段高彦不可能这样平静,那是什么让她们集体闭嘴了呢?”

    宁振鸿缩着肩膀也在想,对啊,前世闹出那样大的事,段高彦被押上断头台,临死前笑着说什么来着?

    宁振鸿敲敲脑袋,那时他为家中事烦闷,虽跑去看了热闹,可真没往心上记,一时就是想不起来他最后说的那些话。

    凌湙仰头,半眯着眼前前后后又想了一遍,道,“南川府大小豪族的利益都是绑在一起的,尤其他们府出了个能进文殊阁的大学士,丁家姑娘能嫁进闻府,除了她家本身豪富,另一个备书,当是这段大学士,所以段家才有底气敢明目张胆的给他换夫人,而那些女人在看穿了真相后,却选择闭口不言,私底下却小话不断,这里面,女人的嫉妒心应该当有不小的功劳,自古嫡出成团,她们……当不能容忍在贵夫人行列里,异出一个外室子来,占据尊位,还要凌驾于她们头上,迫她们行礼?”

    古来文人派系,都以一州一府分之,段高彦出自南川府,那他身上的标签,就自动会打上南川二字,而那一府豪族,也自会归拢到他身边,除了扩大利益圈,也有抱团排外的意思。

    不管是文殊阁,还是六部九卿位,名额就那么几个,而天下读书人这么多,哪个地方出了个文曲星,那一地的百姓、官僚体系以及大小富甲豪门,都会以同乡自居自豪。

    她们知父兄夫门要靠着段大学士获取利益,或许私底下也被家人严厉叮嘱过,于是,才能让这个假的段夫人,在京中行走了十几年而不穿帮。

    宁振鸿骇然呆望向凌湙,额头开始疯狂冒汗,恨不得立刻逃离此地。

    他想起来了。

    就是这个意思。

    五叔竟然光凭他这寥寥几句话,就打通了段大学士埋在心里的怨怼心结。

    他记忆里出现了披头散发,被押上刑场的段高彦那疯狂的模样,临死前,他腥红的眼睛盯着围观的妇孺闲汉,高声质问,“你们明明都知道,为什么不说?为什么都选择替她隐瞒?哈哈哈……因为你们和她是一伙的,自来瞧不起阿筝,认为她不配,哈哈哈哈……她不配?你们就配了?我独宠她十几年,却又用十几年虏获了你们,你们和她谁高贵谁低贱?呵呵呵呵,她是我明媒正娶的,而你们……都是主动在我面前宽衣解裳,摇臀跪求我上的……哈哈哈哈哈……谁贱?谁贵?哈哈哈……”

    挚爱在老宅被拘,段大学士不敢妄动,更不敢自曝,他指望着能有认识其夫人的人,跳出来指择他为官位□□之言,若叫旁人捅出真相,老宅那边就会因为保他官位,捏着鼻子将人还他,然而,没有人,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指着他身边的女人质疑她的身份真假,段高彦等了两三年,发现妻妹在京中混的愈发如鱼得水,于是,他绝望了。

    他一改往日行止,开始处处留情,用他的品貌才情迷倒了一片后宅妇人,他是男人,很懂那些不受宠的嫡妻心思,几乎出手无落空,到他一路从六部小官升至中书门时,床榻上的妇人已经积累了十指之数。

    进文殊阁是他没有料到的,以他的能力和背景,到休仕时能以大学士名义回老家荣养,就是顶天的荣光了,可有时候人要走运,就不是凭的家世背景,一个闵仁太子谋反案,杀的京中各部空缺了许多官职,文殊阁内需要补位,于是他踩着掉到头上的大饼,在袁芨之前入了阁。

    按理,这个时候,他该有底气跟老宅要人了,从他入阁开始,他与老宅族人的形势就颠倒了。

    从前他要受制于宗族,不敢违逆抗拒,可当他大权在握,立于高位时,老宅那边的人反要仰他鼻息生活,他该能得偿所愿,将爱妻接到身边来,然而,此时他早已不干净了,手上的妇人达到了二三十数,并且这些年的所做所为,必然已被妻子知晓,他竟生了情怯,不敢去见她,也一拖再拖的没再敢提拨乱反正的事。

    人无前后眼,若他知道自己有能入阁的一日,定然不会与那些妇人有染,做成了一个骑虎难下的局面,那种要拉着整个南川府一起倒霉的念头,随着官阶越高,念头越淡,他开始有意与那些妇人拉开距离,然而,陷入情爱的女人是没有理智的,他这时才发现,想摆脱这群身份贵重的妇人,也不是件容易事,稍不留神,就要遭反噬。

    段大学士开始每天陷在水深火热里,再也维持不住左右逢圆的君子风度。

    就在宁振鸿想着是不是要装晕,逃过五叔的盘问时,凌湙起身了,上前拉起了他,拍了把他的肩膀道,“酉五给我说了你考学的事,不错,跟着学堂里的老师好好学,有不懂的就去问你爹,他人品不行,学识至少是真功夫打下来的,反正他现在躺着在家,你多去找找他,也叫他安分有盼点。”

    没有再提问段大学士的问题,宁振鸿反而又惴惴不安了起来,小心发问,“五叔相信我说的话么?”

    凌湙想了一下,道,“我会派快马去一趟南川府,段家又不是多难进的府宅,去探一探就知道了。”

    从凌湙进府,到他离开,是一句也未提出来,要去看望父兄一眼的话,陈氏几次张嘴,却到底咽了话音,没强求幼子去见瘫在床上的那两人。

    凌湙回了纪府,招了酉一上前,让他挑了两个人往南川府走一趟,快马来回一个星期,有消息走虎牙手中的丐团线,比驿站传信要靠谱。

    进京的第十天,凌湙得到了袁来运的传信,说他托了人,可以短暂的充做往天牢里送饭的伙夫,能有机会利用放饭间隙,与武景同见上一面。

    166. 第一百六十六章 皇帝暂时没打算杀我………

    凌湙入京, 人手上虽然有些捉襟见肘,但在钱财上,却端的富足无比。

    殷子霁非常会经营, 凌湙出一个营销策划, 用玻璃制品主打高端市场这块, 他就做到了江州豪商圈,走的就是荆南保川府商贸交汇枢纽,与黄铭焦座下专管商贸这块的幕僚,建立了联系。

    早前确定武景同要入京后, 凌湙就打算让他假意倾向二皇子,用荆南保川府的商业政绩,给二皇子加码, 顺便拐了中书门黄彰入二皇子党, 可后来发生的一系列变故, 导致武景同没能与二皇子联系上,且就现今形势而言,二皇子再蠢, 他也不会与武家发生明面上的合作,甚至为了取信当今, 他还得在武景同一事上踩个两脚, 以示父子同心。

    黄铭焦这步棋便直接由凌湙插手,特意组了一支商队, 以凉州纪府的名义交游四海,便是开出北境的商铺旗帜, 打的都是纪立春的名义。

    中书门那边的立场,果如凌湙先前预测的那般,并未参与皇子竞争, 态度鲜明的保持着中立态度,几位皇子先后往里递送橄榄枝,都未能与里面任何一人拉上关系。

    皇帝对此很满意,高座御台,笑看几个儿子上下蹦跶,而不日将要举行的祭祀皇陵一事,他平等的将事务交由几人共同处理。

    几位皇子及其手中的幕僚党羽,近些日子忙着奔走于繁琐的祭奠事务当中,无暇顾及城中兴起的新鲜玩物,但却都收到了打着纪立春名义,送上门的玻璃制品礼盒。

    凌湙让纪立春以愣头青形象,跟看不懂京中形势似的,从入京起就广交友,除了给皇帝送礼,几位皇子府也一个没落,主打一个“广结善缘”。

    武大帅按着皇帝意思,做成了一个孤臣,凌湙就要让纪立春在皇帝面前竖一个“长袖善舞”的滑溜形象,耍的每一个小聪明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却又憨直的自以为瞒过人似的,让皇帝有一种尽在掌握的得意心态,如此,他才好能借着这迷眼的交织网,与袁芨接触。

    自高自大者,永远不吝以高姿态,戏谑玩味的看着别人自以为是小手段,凌湙就是要让纪立春以一个单蠢的莽夫形象,游走在皇帝和各大人们中间。

    他给纪立春竖了个蠢而不自知的粗野武夫形象,尤其有这莫大的军功上身后,那股老远就溢出的自得自满,足以令人小觑他在心机这方面的运营,好促使人放松对他的警惕。

    纪立春入京,盯着他的人必然很多,皇帝亦然,若他只专注在皇帝面前卖好,一旦他往别处钻营,就会立刻引起人注意,凌湙让他上窜下跳,跟个泥腿子初入城不懂规矩似的,接触的人多了,谁会从这中间理出他们实际要接近的人呢?

    搭救武景同,就如火中取栗,自然得先将朝庭这个大灶往大火里烧,烧的越旺越好,搅的各方视线迷乱了,才是他们露出真实意图的时候。

    但在这之前,如果能与武景同直接面对面见上一次,也未为不可。

    北境地贫商不达,前有随州周延朝发展商队挣钱养兵,后有纪立春遇奇人烧出玻璃,发家致富,似乎也挺合情合理,反正只要武家的人不出北境捞钱,皇帝的眼睛是不会盯着,其下两个州将如何的。

    而凉州纪将军,明面上是武英殿的人,实际上是皇帝亲手指的官职,也别管是在什么情况下指的,反正外人只看到,他是皇帝亲自点了名,任进北境的,如此背书下,他家府里的管事,带出去的商队,哪哪都得给几分薄面,开的铺子甚少有人敢伸手捣乱。

    如此,纪立春在世人眼里,其实是个非常有生意头脑的将军,凭一己之力让凉州军有饭吃,说他穷的没钱招私卫?没人信呐!

    一个政治头脑不足,却能搂财的臣子,是当今最放心交予权柄的对象,等发现他其实是凭运气发的财,就更放心了。

    凌湙就是要让纪立春,成为皇帝手中,自以为能彻底掌控的势力之一。

    纪立春是在武景同陷进天牢里后,凌湙替自己替边城,竖起来的旗子,一面通吃除京畿以外的,各种因利而一拥而上的大旗,有凉州纪府几个字在,那些各府各地的盘剥者们,都只会意思意思的收点过路钱,而不会见利分一半的明抢。

    上行下效,整个大徵的风气,都在钱权二字上打转,有钱能使鬼推磨,凌湙在捞金的道路上,一直未有懈怠。

    那信手做来给边城城中童子玩耍的玻璃弹珠,偶然被一纨绔所得,视为珍宝,之后便叫殷子霁营销进了江州纨绔圈,那些追求新鲜玩意的豪族少爷,并不羁这东西本钱多少,包装一下,打个嘘头,最后再丰富一下弹珠的多样玩法,类似搏彩一样的同色同芯摇花压注,让他们瞬间迷上了这种东西,一盒弹珠叫殷子霁卖出了十金的高价。

    秋老见过凌湙搓弹珠的过程,往中间添加不同芯子的手法并不难学,教几个小徒弟,招一批人工,按精工上捯饬,最后再用精美的檀木盒子一装,就成了搂金榜上排名最靠前的货品之一。

    凌湙还专门将自己所知的玩法,用纸张画写了出来,类似说明书一般,附赠在盒子里,殷子霁举一反三,也将各种玩法制成说明书,并且每样玩法的弹珠数目不一,这样只要换游戏,就必然要换弹珠盒,那些豪族少爷不缺钱,尽样玩法的弹珠盒子来一套,百金撒水一样的就抛了出去。

    且玩弹珠的不止是男子,这玩意女子也能玩,安安静静的下个跳跳棋、五子棋、走迷宫之类的小游戏,成了各闺中女孩的最爱,特别是凌湙凭着上世记下来的走迷宫图,掷筛子走大富翁类的,一经发售,直接人手一盒,且不分年龄段的成了宴会最流行玩意。

    千万不要小瞧这种小玩意的聚财力,那些开在学校门口的玩具店,一块两块的卖东西,你当人家是卖了玩呢?那里面的毛利足够一家老小生活,娱乐至上,这在哪个时代都通用,特别是闲的只能赏花喝茶绣花的后宅,三五不时的开宴会为何?不就是为了打发时间么!有这男女老少都通玩的东西,那直接一整个风靡了。

    也就凌湙没有时间去捣鼓乐高,不然一个益智类早教启蒙的卖点,足以再为他圈一波钱财。

    秋老两个月前,就开始尝试烧制琉璃了,凌湙实在分身乏术,只能将烧制琉璃和瓷器的要点,默录下来,其中肯定有错漏,但有了烧玻璃的经验,秋老凭着他给的方子,和后面陈氏给的匠人一起,硬生生琢磨出了瓷器烧制法,并按着凌湙画的龙窑草图,砌了条五十米的大砖窑,到他临上京前,窑已建成,各器皿模坯也晾干待烧。

    凌湙人虽不在边城,但日日都能收到殷、齐二人发来的信件,二人通过蛇爷转交,报送边城和凉州事务,有需要他决断的,便发八百里加急文件,一些日常小事,多由他二人商量着解决,叫凌湙知道也就是了。

    二人秉承着上下尊卑,事无巨细的禀告,哪怕凌湙并未担心他二人有篡权之说,也阻挡不了他们在擅专这块上的谨慎,是一点不给人离间的空隙的。

    京畿大小茶楼里,已然有跳跳棋爱好者,和以走迷宫为主的休闲对赌游戏,喝茶谈天之余,扔两角银子出来与人摆上一局,成了新近心头好。

    玻璃制品绕了一圈,从江州豪富层里,慢慢渗透进了京畿,凌湙带来的十大车玻璃制品,让纪立春和袁来运等人,拿去当了各府门上的敲门砖,尤其皇帝那里,纪立春更直接往里送了三大箱,讨得皇帝眉开眼笑,走哪都要带着他,以示恩宠。

    纪立春成了凌湙的耳报神,每天将皇帝身边听来的大小事,俱无疏漏的讲给凌湙听,撇开朝臣的溜须拍马之言,每日讲的最多的,还是朝庭税课。

    自江州开始拖付朝庭科税,至冬日一毛未见后,荆川一地也未见半文税银,反倒上表朝庭,需要户部开仓抚恤。

    前年的灾情,经过一年的恢复,并未起到多大成效,流离失所的百姓,反倒因为摊派在头上的徭役,而弄的愈发没了生路,整个荆川已经陷入民不聊生的阶段,如此情景,皇帝竟然还指望着,能从那样贫瘠的地方,刮出一季税科来。

    纪立春抚着膝头,手中捻着茶盖,万分不是滋味,黑黝黝的脸上皱的一副难言悲苦,“宣仪殿里,那些老大人们竟然同意了陛下多开科税的提议,户部那边正在为新增的税收想名目,不日应当就会发旨张贴了。”

    凌湙在他现居的小院东厢,辟了一间屋子当书房,并未以示威严的,去占据这座御赐的府邸前院,自带的精致书斋,纪立春身为此间的主人,有其对外发展人脉的作用,来往的官员,不时会有上门拜访者,那是显示他主家身份的地方,这点倒不至于会让人觉得有冒犯他的地方。

    纪立春倒是想将那书斋让给他用,毕竟他一个大老粗,在前厅大堂里待客也无防,但凌湙却摇头没受,给他留了个待客的体面。

    比起形式上的尊崇,凌湙这里更重实际变通。

    两人此回说的,就是他们来京这些日子,往外撒的金钱数额,纪立春说的面露忧心,尽管他也知道凌湙并不缺钱,可这么个用法,仍让他有种晕眩之感,他怕如此大手笔,会引来旁人觊觎。

    玻璃制品在江州等地揽了大钱的事,如今已然瞒不了人,日前陛下就问了相关烧制方法,一副非常感兴趣的样子,纪立春自己都不知道玻璃方子,哪能为皇帝解答清楚,吱吱唔唔一番后,只能坦言他是捡了现成的便宜,将凌湙一早想的借口甩了出去。

    凉州玻璃坊,是他接了韩泰勇的职后,从他家府宅里搜出的一间地下工坊,内里匠人全部出自厌民一族,是刮地皮三尺后,侥幸得来的财源,问皇帝是否要将人召进京来问,然后成功打消了皇帝想要两个匠人,充进皇家工坊的想法。

    当今陛下,尤其厌恶厌民一族,有传言其外家祖上有厌民血脉,虽未得证实,但看其母的出身,尚有其真实性可考。

    凌湙利用的,就是这种人,在关乎自身隐秘时,会有的怯懦逃避心态,哪怕再有利益可得,比起自身根基来讲,一切都不足比。

    此后皇帝再未对玻璃方子垂涎,连带对玻璃制品的热情都消减了一半。

    “武帅给的银子还没动,你且放心去结交同僚。”这是凌湙给纪立春的定心丸。

    既是为武景同而来,武帅自然不可能叫凌湙出力还要贴钱,金银给的非常足,足到让皇帝知道,会更加睡不着的地步。

    话接正题,凌湙发问,“所有人都同意增开新科税?”

    纪立春点头,“是的,都同意了。”

    凌湙皱眉,“袁芨也同意了?”

    纪立春顿了一下,轻声道,“袁大人请了假,其祖母病重,听说前日已水米俱断,陷入昏迷了。”

    凌湙叹气,思索着,不知道华吉珏那边能否赶得上,也不知是否能将人从鬼门关上拉回来。

    这可真是只能凭天意决断了。

    袁来运便是在两人陷入沉默时,由酉一带着进了书房。

    “主子,属下来复命了。”他扶着腰刀,单膝拱手跪地道。

    凌湙一见他神情,挑眉笑道,“办成了?”

    袁来运头一抬,昂扬道,“蒙主子指点,办成了。”

    京郊西山狱承接各方重死刑不得赦免的犯人,天牢那边当然也在其列,以往袁来运在西山狱无法动弹,除了身后无人,最大的原因便是手中无钱开道。

    凌湙给他一笔钱,让他回了西山狱,带着衣锦还乡之姿,以纪立春近身侍卫长的身份回的家,这下子,他便成了有钱有势的新贵,尤其身上还背了这次绞杀凉羌铁骑的人头功,那不说人人一改往日面目,至少在接到其递来的宴请函时,都是笑呵呵去袁家赴宴的。

    袁来运也同纪立春一样,在京中广撒网,向着各狱署衙门里的旧僚属发请贴,然后言语里颇为大气的,让受邀人可携带好友前来一同吃酒饮宴。

    交友圈一扩大,天牢那边的狱卒自然就有了交集,不到十天,他就与天牢里的一个狱卒成了异父异母好兄弟。

    袁来运低头秉告道,“那人叫陈河,属下在他面前透露了想去天牢见识一番的意思,他为了显摆身份,果然受不得激的答应了。”

    凌湙没有时间让袁来运放长线,便让袁来运在来饮宴的人里,专注寻找那种郁郁不得志,总被人言语挤兑打压者,以感同身受的过来者,送钱示好结交,这种人自尊又自卑,受了人家的好后,便会想要在新友人面前展示些社会能力,此时袁来运再捧着他,说一些对其工作地点的好奇羡慕之言,轻易便能激发对方,主动提出带人去见世面之言。

    陈河便是袁来运在所有来蹭吃蹭喝的人里,物色出的任务目标。

    隔日,凌湙便打扮成袁来运的手下,跟着他一起往天牢见世面。

    陈河是一个身材矮瘦,面目有些清秀的青年,负责天牢日常撒扫活计,因为不参与提审押囚等事,与上面上接触不到,便连些微油水都没了来处。

    能进天牢者十成十非富极贵,可这些人塞钱求告的对象,都是能直接开牢门的牢头,眼睛是看不到他们这些小卒子的。

    凌湙跟在袁来运身后,手上拎着放饭的食桶,学着陈河的样子,走一步敲击一下桶沿,“吃饭了吃饭了,别一个个死猪似的躺着,吃一顿少一顿的玩意,还当自己是金贵人呢!”

    许是想特意卖弄,陈河的声音比往日气足,领着凌湙和袁来运两人直往天牢深处走,一路走走停停,将桶内搅的猪食一样的东西打进囚犯的碗里。

    凌湙皱眉,觉得这和他想像的场面有差,便装无知的发问,“陈大哥,这些人好歹身份贵重,你这么对他们,万一哪天他们出了牢,你们可不是要惨了?”

    陈河听着身边少年的天真发问,一时笑喷了声,“放心,这些人出不去了,看到没,天牢是有分层的,这最外面一层人,都是受连坐进来的,之前身份当然比我们高,可落进了这里,除非他们的主子能脱罪,否则就没有可能活着出去的一天了,他们的家属进不来,钱财也送不进来,可不就只能吃这些肮脏物么呵呵呵……”

    越往里走,犯人越少,转了几道弯,才能见着一间干净的囚室里有人,且这些人的餐桌上,摆放的食物,都是精制的盘蝶所装,整个空间的气味也比头脚进的要好。

    陈河到了此处,挺直的腰便弯了下来,遇着巡逻的狱卒同僚,还要笑着上去套一番近乎,塞两角银钱,挤着眼睛一副你懂我懂的意思,“家里亲戚没见过天牢啥模样,非叫我带来长长见识,小弟也是多喝了两口猫尿,大话吹出去,总不能自打嘴巴不是?哥们松一松手,我们溜一圈就走。”

    都是人之常情的事务,有钱大家都是兄弟。

    凌湙就这么的,一步步靠近了武景同关押的地方,竟在天牢最深处的一个囚所,内里桌椅床铺齐备,干净整洁的环境,一角还有厕帘相隔,而那个叫他们所有的都忧心的人,敲着腿眯眼正在惕牙,显然,刚刚的饭食很得他味口,吃的该是不错。

    他这里的饭盒有专人接送,想来当是镇国将军府那边使了不少力,花了不少钱打通的关节。

    袁来运觑着眼色,将陈河引着往另一处有人的牢房里走,给凌湙留了与武景同说话的时间。

    凌湙站在精铁制的牢门外,举着木勺敲了敲铁栅栏,“放饭了。”

    武景同眯着眼正美不滋的想事情,顺嘴就道,“吃过了吃过了,往别处去放。”

    凌湙看着他整洁的衣裳,乌亮干净的头发,以及胖了一圈的小肚子,呵一声嗤道,“你这小日子过的不错,想来是不打算出去了?”

    武景同霎时睁眼,往声音来处寻,一眼望清了铁栅栏外的凌湙面容,跟作梦似的不敢相信,使劲揉了眼睛,又晃着脑袋似要倒水般的喃喃叨咕,“坏了,今天的饭食有毒?老子出现幻觉了。”

    凌湙猛翻了个白眼,又拿木勺敲了一下,“猪啊,吃了睡,睡了吃的,不知道今昔何年了?你是住上瘾,要把这当家?”

    武景同嗷一声跳了起来,连续撞倒了四方桌和一把条凳,扑到铁栅栏门上,顶着压扁的鼻子脸,眼瞪铜铃般的望着凌湙,“小五?小五?哎哟真是小五!”

    说着就拿手要来揉凌湙的脸,叫凌湙倒退两步避了开,顺便拿木勺敲了下他伸出的手,“小点声,是要把人吵过来怎地?把嘴闭上听我说。”

    时间紧迫,凌湙也顾不得问他好不好,心情怎样啥的,其实也不用问,就看他住的这逍遥样,也知道他除了不自由,基本生活过的还挺好。

    “我就是来看看你,回头好去信给你家人,告诉他们你的实际情况,他们担心你。”

    一句话,便让武景同由喜转悲,眼眶瞬间通红了下来,抓着牢门跟凌湙道,“我没事,你回头去信跟我爹娘说,叫他们顾好自己的身子,我这里好吃好喝的,暂时皇帝没打算杀我。”

    凌湙上下打量他一遍,点着他道,“你好歹也练练功,这才进来多久?怎么惫懒的一身肥肉了?你这样出了牢门,我那侄女该嫌弃你了。”

    武景同迅速收了泪,低头捏着身上的肉,皱眉,“居然没人提醒我,该死。”

    凌湙敲了敲他脑袋,“即日起就开始锻炼,别回头出去了,叫人认不出。”

    他没与他讲外面的情形,只当平常说话一样的,叮嘱了他两句,看他过的不错,身心没受创,也没陷入颓靡,临走时实在没忍住,伸手狠拍了一下他,“家里人为你的事急的不行,你倒好,没心没肺的还长了肉,等出去了我跟练练。”

    武景同嘿嘿笑着将头反伸过来让凌湙打,嬉皮笑脸道,“哥哥给漪儿削了个簪子,你给哥带出去呗!”说着递了个木簪子出来,不好意思道,“用的是食盒上的材料,等回头,我出去了,重新找根贵重的木头做,你告诉她,等我出去就请了官媒上门下定,叫她安心。”

    凌湙:……这有了媳妇忘了娘的东西,全不提他们在外劳心劳力搭救他的辛苦。

    行,还有精神想婚事,总好过丧天丧地,这状态再多住年把日子也成。

    武景同手摇成了残影,“别啊,哥哥着急出去成亲,小五,你可快着些,漪儿是你亲侄女,你不能看着她在外面熬成老姑娘吧?快着些,哥哥赶着娶她进门呢!”

    一趟会面,别说眼泪,连个悲伤的情绪都没见,凌湙发现,自己简直多余替他担心,这人心粗如漏斗,真叫人白替他揪心了。

    另一边,陈氏按着凌湙的指点,寻了一日,觑着袁家女眷要上山替老夫人祈福的时间,带着怡华公主一起,去了报恩寺。

    石晃按着酉一的传信,带着华吉珏守在上山的小亭内,装作外地来的游客,先与陈氏和怡华公主汇成了一股,再于静斋门外,与来祈福的袁家女眷打了个正脸照面。

    167. 第一百六十七章 他的眼神,没有他的嘴……

    与武景同见过之后, 凌湙便将眼光放在了朝堂之上。

    因为江州秋税以各种名目一拖再拖,眼看年关将近,那边却还没有个明确表态, 只一味的敷衍朝庭发过去的催税函,令皇帝非常愤怒,近常只要一提到江州那边,不仅火气直冒,还要拉出江州派系的官员劈头诘骂, 仗责的大小官员已不下十指之数, 户部派过去的税使,先后出了各种意外, 无法正常办公,最后去的是五皇子点的人,目前活着倒不如死了, 好让皇帝有借口诏令御史台去捉人。

    五皇子因江州秋税收缴不力等原因,日日受老皇帝冷眼,又有六皇子因茂江水源的事咬着他, 直接令其丢了吏部监管的差事, 令刚聚拢在手下不久的大小官员, 产生了动摇观望之势,惹的五皇子越发气急败坏, 行事非但不收敛, 针尖对麦芒的与老六杠上了。

    西边闹灾的那处旱田,到底因为上游水源的事,没能及时灌溉上,一季的秋粮约等于无,就这也没能换来朝庭的怜悯, 粮税收缴不减,令六皇子焦头烂额,每日于朝堂上与户部粮管部扯皮,要求他们减免粮税。

    可户部在五皇子手上,老皇帝即使厌他江州背景,为了那一地的税收,也不能抹了他的差事,只将吏部监管权收了,以示惩戒。

    六皇子要求朝庭免西边粮田税,五皇子便以国库入不敷出为由反对,老皇帝正愁年关无银开销,自然乐的看两人斗法,根本不对减免税赋之事表态,一副你们兄弟商量好了,我这里就给过的意思,直让两个儿子将朝堂搅的犹如菜市场,每日喧闹的为税课争吵。

    五皇子母妃也因江州赋税收缴不力等原因,失了协理六宫之权,在后宫与二皇子母妃平起平坐的局面被打破,老皇帝虽未降她妃位,却只单将后宫理事权,交由二皇子母妃一人主理的态度上,疑有叫人往空悬已久的中宫之主,落定之势上品味。

    自皇后薨逝,中宫宫门紧闭,东宫无人入住,两宫已寂寥多年,如今竞争太子位日渐激烈,很难让后宫诸妃淡定,有能力竞争中宫位的只有二皇子与五皇子的母妃,两人自然也斗的水火不容,五皇子母妃这边一失势,二皇子那边的尾巴就翘了起来。

    然后,老皇帝以六皇子当差以来表现优异之说,一举提了他的母亲晋了妃位,虽未入列正一品四妃之位,也是仅次于此的二品宫妃,连跳九嫔,从四等的宝林空降一宫之主。

    老皇帝虽然早忘了这个女人,可因着六皇子出色的抗事能力,也不吝给予其母尊贵待遇,不仅晋了她的位份,还连着四五日召她上前伴驾。

    那在登城为秦寿炼丹的道士,其同门比他幸运的入了宫,得到了老皇帝的亲眼,一举让其枯竭的龙涎再焕生机,重展了男人雄风,又能夜御他的后宫妃嫔了。

    有传言只要六皇子给力,他的母妃就能在年底晋升四妃之一,二皇子母妃呆在四妃之首的位份上十年,早前有五皇子母妃掣肘,令其不得晋升皇贵妃,现今听说正在与其母家那边商议,准备年底聚朝臣上表,提请老皇帝立后,而真实目标,则剑指皇贵妃位。

    路要一步步走,阶要一步步迈,只要二皇子母妃晋了皇贵妃,她就有了挟制五皇子母妃的权利,两人斗了十来年,眼看胜负之日可待,自然不愿在这节骨眼上横生枝节,六皇子母妃的后来居上,虽有威胁,但多年的高傲,令二人并未将其放在眼里,只专注的逮着对方撕咬,恨不能在年关大赏前,将对方啖肉烹酒,一举站上那个天下女人都向往的高台。

    二皇子本待看戏,然而西边旱情引发的暴动,让他以暴制暴的引动了叛民起义,六皇子要减免税赋的目地,就有安抚西边百姓的意思,但这只是物质上的宽慰,国法公理还要看之后惩治,二皇子手下领兵压制绞杀灾民的处理结果。

    二皇子好容易借着主理兵部事宜,将那兵部郎中收入手中,怎能眼看着他死于六皇子之手?当时就令刑狱司放人,直接未把六皇子派来的人放在眼里。

    六皇子主理的刑部和工部,哪块人手都不及二皇子,光一个兵部统领京畿各营的主管地位,那些大兵们都不可能罔顾二皇子令,再说,人人皆知六皇子身后无母家支撑,投靠他的人皆以寒门士子为主,要钱没钱,有势也有限的原因,让他在处理公务上,多是力不从心。

    可尽管如此,他也凭一己之力绊住了二、五两位皇子,所做之事上虽未有进展,无形里却搅动了朝堂局势,让老皇帝有了喘息之机,从立储的事端中争出空隙,有了笑看朝斗的心情。

    争吧!争的越激烈越好,到时候直接一网打尽,看还有谁敢在他未薨之时,再提立储之事。

    新课税的提议便在这一堆纷纷扰扰里,被提炼了出来,全一副不顾百姓死活的态度,以文殊阁四票一弃的姿态通过了朝议,在宣仪殿里颁了旨,继而下发全国各县区,抄送各地官署准备收税事宜。

    凌湙此时并不在纪府,他戴了敷面,领着酉一进了京畿最有名的茶楼,内设高台说书唱曲,便是白日也人流涌动,更别提夜间的荼蘼了。

    “啪”,只听高台上立着的说书先生,正故作一脸的神秘,与各桌听书的客人环视,尔后用似与人耳语般的声音,轻声吐出后面的内容,“……活了,神吧?居然活了,那一口气啊,就这么捣啊捣的,愣是捣了回来……满堂儿孙望着寿衣裹身的老夫人,哇一声又哭又笑……庆幸啊!那是举族真高兴。”

    说的竟是袁家的事。

    袁芨已经休了三日朝,他作为袁家承重孙,袁老太太这边一断气,他就得立马披孝守棺,请丁忧的折子已经准备好,随时往皇帝案头递送。

    其实似他这样的重臣国柱,按前朝规矩,皇帝是可以下旨夺情的,闻阁老当年守父孝时,人都没离京,就被皇帝一封夺情旨意留了下来,表示此乃大徵肱骨之臣,朕与朝臣半点离不得的意思,以示皇恩。

    袁芨一个孙辈,扶棺回乡之事且轮不到他上前,自有其父与余下长辈操持,但凡他肯顺着皇帝的意思,在大小朝事上呼应一把,这夺情的恩旨也就有了。

    奈何袁芨立志要当个中立派,既不与前四位阁臣狼狈为奸,也不愿随皇帝心意助纣为虐,朝事到他手里,从来就没有个痛快松手的,较真的非要有能立得住脚的理由,搞得文殊阁举凡有票举之事,就没一次能全票通过的。

    皇帝对他又爱又恨,另四阁臣则气他如茅坑里的石头般,难以沟通收买。

    大家都等着他丁忧,眼巴巴的指望着袁老太太咽气,就将早已物色好的接替人选推出来。

    高台上的说书人口沫横飞,“……袁府内院已经挂白,下仆与婢奴们俱都着了素衣素服,满府哀泣,子孙儿女跪了一地,只等老太太闭眼,好将大门倒座内的白灯笼挂出去……”

    似这样的高门,丧仪规制就不是普通人家可比的,早有管事的和婆子们安排好了一切,免得人突然没了后,手忙脚乱,而各亲属亲近人家,也不好频繁上门探看,跟等着上这份丧礼似的,有叫主人家心梗之态,故此,都会派了家中小厮守在不显眼的地方,一等白灯笼挂出来,就赶紧回去报信,那边便好立刻安排人,准备祭祀物品,登门吊唁。

    说书人一语三顿,吊足了茶楼上下人的眼球,这才抚着胡须,一甩枕木,“啪~满堂儿孙哭声都被吓回了肚子……就见本来精气神都没了的人,突然睁眼自己坐了起来,一把攥住跪近前的人手,凑近了顶着人家的脸来回细看,看了足足半柱香的功夫,尔后,一声高呼,儿啊……!”

    袁芨的老父亲本来跪的就靠前,听老娘开口唤他,忙膝行上前含泪应声,一句“娘您安心的去吧!”没说完,就叫袁老太太薅着头顶上的发拽到了近前,“太医呢?快给老娘把药端来。”

    华吉珏那张脸,虽是经过了三代人的融合转圜,但属于袁老太太娘家的特征仍鲜明,把她与袁芨摆在一处,就活脱脱亲生父女一般,当然,这两人的辈分乃是平辈,华吉珏年纪虽小,辈分却大。

    袁家多了个表姑娘,借的是袁老太太另一个姐姐家的女儿身份。

    皇帝怕是早忘了静隐王有一个侧妃,与袁芨有些蛛网般的牵扯,在得知袁老夫人被娘家来的个,小姑娘冲回了魂,也只是感叹的点了点头,尔后便忘了脑后。

    袁芨在袁老夫人吃下饭食的第二日,便销假回了职,明里人人恭喜他,可暗里又不知叫谁咬碎了牙,特别是拟定接替他的人,扼腕之余,恨他命好运气佳。

    凌湙撂下空了的茶碗,看向四周听罢说书人的话后,脸显庆幸又惆怅的人,意外的挑了挑眉头,奇道,“京中茶楼酒肆,都这么的……广开言路?”

    其实是想说妄议朝臣,但想了想,觉得这词有故意构陷人之说,万一叫人学了去,来找这说书人的麻烦就不好了。

    跟着来的酉一陪坐一旁,小声道,“也没有别家这么传奇的事,早前袁老夫人身体不好时开始,就有一波茶楼说书的,会时不时的将袁老夫人的状况宣一宣,属下打听了一圈,只探听到,是袁府那边未加管束这些多嘴多舌的,才造成如今这般事无俱细,叫人观测出经过结果之说,属下觉得,当是袁家那边无暇顾及坊间传言吧!”

    凌湙转着手中茶盏,沉吟一瞬,笑道,“也未尝没有袁府故意之嫌。”

    若有可能,袁家当然不希望袁芨丁忧的,可皇帝不挽留,同僚里又没有分量相对重的站出来说话,如此袁家只能自挽,将内宅情况虚虚实实的放出来,替袁芨打造一个,忠孝难两全的名门孝子形象,想用民间声势捆绑当今,在袁老夫人咽气前后,再竭力争取一把夺情恩旨。

    袁老夫人奇迹般从鬼门关里回头,袁家那边当然不会放过如此好的机会,前期势已造成,后期再往里加点百姓爱听的奇谈,就又替袁芨在民间百姓们当中拉了一波人气。

    说书人,“袁老夫人人都到了阎罗殿,哪知那阎罗王竟不收,指着她让她快点回去,道曰其孙乃国之重臣,不能因为她的死而断了为百姓谋福的官途,如此一来,为了能让袁大人有更多时间,协理陛下治国治民,地府那边直接为袁老夫人续了寿数,只要袁大人一直有功于民,袁老夫人就能得其庇护,安享晚年。”

    从来都是祖宗余荫庇护着晚辈福泽,袁家颠倒顺序,以雏鸟反哺之喻,将袁芨忠孝的名声凿实,一举落定了他在文殊阁的地位。

    这下子,再没有人敢将他当做边缘人看待了。

    袁芨重回势力中心,当天就在朝上痛批了增开税课的事情,极力反对旨意颁行,惹得皇帝大怒,指着他半天没憋出一个字来。

    茶楼酒肆,沿路行走的百姓,对于朝庭新增的课税议论纷纷,正义愤填膺于满朝官员无人抗旨之说,袁芨便跳了出来为民请命,上朝没两日就跪破了膝盖。

    说书人声带哽咽,望着坐下众人道,“袁大人顶着众压,以一己之力抗住了朝议,在丁忧不被夺情,不招当今青眼的情形下,硬是不退半步,坚决反对乱加课税名目,与四阁老翻脸力争,差点官位不保啊!他是个真正为国为民的好官啊!”

    民心!

    凌湙喃喃道,“真谋的好一个民心!”

    袁芨在朝中孤立无援,且他自己本也不愿站队,在袁老夫人病重期间,几次探听夺情旨意不得后,他与家中长辈们,携同府中幕僚一起,制定了收用民心的一步棋。

    皇帝对京畿以外的地方从来不管,可属京畿以内的百姓情潮意见,他都有掌握监听,把守的京畿门户安定平稳,那百姓间的意见和情绪便要照顾一二,袁芨赌的就是,他不敢放任京中百姓,如其他地方的百姓那样,陷入对朝庭的不信任及恐慌中。

    为了安抚京中百姓舆情,他势必得忍耐袁芨为民请命的大义之声,再不耐烦气怒,也不会轻易让袁芨狗带。

    笑话,连阎罗王都说了,这是个能凭一己之力,反哺其祖母延寿的好官,他若真因其为民请命之声罢黜了他,那京中百姓要如何安稳?

    皇帝再不当人,也知道□□自己面前这一亩三分地,不叫出现难以掌控的民风舆情。

    袁芨这一步棋,算是踩中了皇帝的三寸,让他即使在极端的愤怒里,也保留了一丝不杀他的理智。

    民载舟亦可覆之,属当今对京畿一地的百姓,最大的容忍与照拂。

    凌湙往茶楼来,是要偶遇段大学士的。

    袁芨收用民心,是为了抵抗其余四位阁老,及皇帝时不时的抽风之举,而段高彦则是单纯为了自己的文声,在觉察袁芨在民间的声望有盖过他之嫌后,便坐不住了,一把摇了扇子,就爱往常来常往的茶楼里钻,打出礼贤下士之姿,与来京的穷困举子,或各部低阶文官,以文会友,吟诗作赋。

    百姓疾苦,赋税增重,他是不管的。

    在说书人暂停了说书之后,茶楼内文会随之启动,而高台上唱曲的小娘,尤抱琵琶半遮面的,唱着京中最近流行的曲目,一双妙目流连在居中的段高彦身上,羞的面色红润,唇红齿白。

    段高彦的外形,确有招蜂引蝶之姿,凌湙透着窗棱格子看他,竟做了一副广袖飘飘的狂士之风,言语间端的豪阔,眉目飞扬。

    他身边此时也聚拢了一些人,俱都文士打扮,中间几方桌子拼成了长案上,铺开着笔黑纸砚,上面已零星落了几个字,有人不知说了什么,让正准备奋笔疾书的众人停了手,皱眉的皱眉,不赞同的不赞同,显然是说了不合适宜的话,招了人反感。

    声音断断续续传上二楼,凌湙静听分辨,便耳闻一把粗哑之声愤愤传来,“如今满朝都在为新增税课争吵,各位同僚有这闲心,不如回家好好想想,怎么能为贫苦的百姓减轻负担,咱们忝为官身,不能光靠袁大人一人为民请命,理当由我们大家共同上表,请示陛下收回旨意的,百姓太苦了,新增税赋会要了他们的命的。”

    说话之人一身蓝布绸衣,看面料并不顶好,只多符合他目前的身份,但那一身愤慨之气,却端的正气凛然,人面粗犷,不似文士,倒是弄武之人,但他手中确握着代表文雅之风的折扇。

    大冬天的,也不知这些人什么毛病,一说话就摇扇,特别是段高彦,好像不摇扇就不会说话了似的,凌湙看的直搓手,感觉都替他凉的慌。

    他的话无人接应,段高彦脸色冷沉,一出口声音里就带了嘲讽,“沽名钓誉,他若真为百姓请命,就该联合百官同时上表,而不是一人出风头,既弱了声势,还陷百官于不义,好似满朝就他会为百姓着想似的,哼,一介孤臣,永远成不了事。”

    凌湙:……不是,这满满的恶意都不带遮掩的么?

    一人上表奏请,那叫恳求,只多联合个二三同僚一起劝说,方能体现有商有量的氛围来,合百官之势上表,想干嘛?逼宫?换个皇帝或能成功,可当今的脾性,但有人敢这么操作,一溜的尸体怕要挂满整个城门楼。

    再有,新增税赋之说,不是一日就过的,中间也有几日的缓冲期,要有人反对,早该跳出来反对了,不就是因为无人对此有异议,才逼得袁芨一人以螳臂挡车之姿,惹得龙颜大怒么?怎么到了段高彦嘴里,就全然变了味?

    酉一也很不解,与凌湙对视,道,“属下以为他与袁大人私下交好呢!”不然他那么多情人里,怎么一个袁家女眷都没有?

    凌湙叩着手继续听楼下争辩,神情微动,“袁大人出来反对之前,六皇子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有点不太符合他最近竖立的爱民人设啊!”

    能为西边灾民与二、五两位皇子对上,就不该对新增税赋之事,无动于衷,可事实上,六皇子就是连反对都没反对的,让皇帝将旨意颁了下去,而他所经手的两件事,却一件都没办成。

    关押二皇子的手下,被人放了,引茂江水源灌溉,也未能成,专注与五皇子撕逼,撕的他丢了吏部管事权。

    楼下打断众人吟诗作画之人,继续开口,“孤臣远比佞臣好,段大人瞧不上袁大人,是因为你自己做不成孤臣,却背……”

    “良之,不可如此对段大人说话,快向段大人道歉。”

    凌湙扭头,一眼对上了隔壁间推窗探头的文士,正疑惑间,就听他旁边一人笑道,“悯行,想不到能在此间遇见个如此维护你之人,呵呵,不如请上来一见?”

    袁芨,字悯行。

    凌湙眨眼,好巧。

    却见袁芨正与段高彦对话,“段大人雅兴,您继续。”

    段高彦背后说人,此时脸已漆黑,抬眼望向上方,眼角瞟了一眼凌湙,不在意的直望进袁芨眼中,声冷气沉,“袁大人也好兴致,磕破的脑门这是瞧好了?下来饮两杯?”

    袁芨掀了头上盖帽,露出青紫的额头,遗憾道,“饮不了酒,府中医师叮嘱,近日不能食辛辣,多谢段大人好意了。”

    二人不走心的你来我往,凌湙在旁默默观望,待那叫良之的人站到袁芨身边,向他行礼,“魏良之见过袁大人。”

    就见袁芨起身将其扶起,拍了把他的肩膀道,“良之不必为我如此,某做事无须向人言,人各有志,凭心而动,你强求不了人,只做好自己就是,一起喝杯茶?”

    凌湙扭头,一眼对上了段高彦的目光,两人俱都顿了顿。

    他的眼神,没有他的嘴巴那样恶。

    这是段高彦在与袁芨对上眼之后,凌湙体味出来的感受。

    再看袁芨,却已恢复了云淡风轻的样子,与友人和那叫魏良之的人对坐饮茶。

    石晃传回来的袁芨喜好,不爱出门,下了衙就进书房,据袁府下人讲,袁大人一旬除了上下朝的路上,就是关在书房里看书。

    妥妥的宅男。

    这样的人,会逛茶楼?

    “这位小友,可要同饮一杯?”可能是盯的时间长了,竟叫袁芨顺着目光追了过来。

    凌湙愕然,转瞬眯了眼一笑,“多谢大人相邀,那草民就不客气了。”

    168. 第一百六十八章 这个武夫不简单!

    凌湙既要在京中露头, 就得有一个能示人的身份,于是早在来前,他就为自己按了一个。

    只是这个身份也不是说随便张口就来的,像许多话本里那样, 出门编假身份, 却一听就叫人觉出不真心,糊弄人都没有个诚意, 这之后的交往可就进行不下去了。

    像影视剧里出门随嘴拟出一个代称, 完了人还愿意拿出百分百真心与你结拜的, 那妥妥就是降了智的工具人, 真正的聪明人面前, 一个字一个表情, 都能给你分出几分真几分假来,尤其这些经了年,在官场上混了满身心眼的老狐狸, 你一个眼神微顿, 他就能给你分解出十八九个意思,如此,有些人生基本信息,你就得给点真心货。

    如果你自己心里都对虚构的身份不认同, 旁人又怎么能从你的语言信息里, 提炼出可令他感觉心安的基础?

    一个人, 尤其在对外介绍自己姓名来处的时候,最能从肢体表情里,体现出他对这些,自他落地起就自动生成的,基本信息的依恋度, 真假也就在这一瞬间。

    通俗点来讲,就是精神信仰,当底气不足时,瞬间从微表情里透出去的心虚成分。

    凌湙自报家门,“小子郭滠,荆川人,祖有薄产,后不幸遭了灾殃,与祖父一路逃进北曲长廊,得纪将军怜悯,收做亲随,今次在凉州战事上偶得了一点小功,纪将军便点了我等随护。”

    纪立春升任凉州大将时,任的就是北曲长廊卫的千总,所谓的灾殃,自然就是前年那场大旱灾,导致的西川流民潮,而郭滠,则是幺鸡的本名。

    凌湙顶着一张年及弱冠的脸庞,身体却只十四五的模样,站立于几位大人中间拱手,“小子生来带疾,家中只余祖父与小子相依为命,本来靠着祖上传下的薄田,也能勉强维生,奈何……袁大人、魏大人,吴大人……”

    除了人不对版,凌湙口中所述的身份信息俱为真。

    幺鸡确实是从小带疾,郭家祖上确有薄产,祖孙二人也确是从北曲长廊线入的京,凌湙结合前年形势,真真假假的编了一通,只要不挖坟似的严查,就这些信息都能从纪立春处查实。

    三位大人在四方桌边,分三侧端坐,望着眼前的青年人,一时都有些哑然,特别是听到凌湙说,在此次凉州战事上得了功后,俱都敬畏的直了身,特别是魏良之,目露欣赏的直接拉了他往桌前引,“坐、坐,小将军请坐。”

    凌湙口称不敢,却被魏良之一把按坐在了仅剩的一侧桌案前,酉一尽责的同其他人的侍卫一起守在了门边上。

    袁芨没说话,只一双眼睛不离凌湙,而他身旁的吴向和,也就是一早出声说话之人,则上下打量了一眼凌湙,与魏良之一左一右夹击着问了些凉州战场上的事,中间当然也穿插了些凌湙的个人信息。

    凌湙坐的四平八稳,回答问题时,也几乎张口即来,尤其在描述凉州战事时,说的那叫一个身临其境,让吴、魏二人听的热血飙升,直拍着桌面屡屡叫好,双眼也随着凌湙的话语愈发明亮灿然。

    那是属于大徵人的国之荣誉感,为有这样的胜利而感到骄傲的激动,这一刻,他们忽略了凌湙的武人身份,突破了文武相轻的界限感,只为这样的战事自豪。

    袁芨默默的给凌湙推了一盏茶过来,二人此时才发现,说了半天话,凌湙竟一口茶还没喝上,一时都不太好意思的笑了出来,共同举了茶盏来与凌湙碰杯。

    纪立春已入京半月有余,战场上的大小事,朝中已宣扬的人尽皆知,凌湙说的自然要比他上表的更细致些。

    没有人比凌湙更清楚这仗是怎么打出来的,便是纪立春在皇帝面前说的,也如隔靴搔痒般,真实感其实不甚强烈,也就皇帝主要的心思不在战事上,才叫纪立春如背书似的转述给蒙混了过去,但到了凌湙这里,一字一句都充满了血腥的紧张杀戮气,好几次都听的人倒抽凉气,有种深怕引寇入穷巷,却打不着人的急迫。

    凌湙让纪立春报的请功折子上,打胜的战事计谋,定的就是请君入瓮,关门打狗,如此,他便得让人相信这计确实是战胜的关键,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得与奏表上的情况相合,不能由着自己信口胡来,更不能说说停停惹人怀疑,是一口气不打盹的描述的清清楚楚。

    酉一守着门边听的非常清楚,他若不是当时也在战场上,就得信了凌湙的话,真真的叫人分辨不出,这中间其实藏了巨大隐情。

    纪立春这个位置,是有点子运气在身上的。

    凌湙的谈吐没刻意的往文绉绉上引,特别是说起战事时的那股子粗野气,半点没遮掩,就很真实的展现出了,符合他目前身份的举止仪态。

    他想看看,这几个文人对他这样的武人,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袁芨一直没作声,只轻叩着茶盏,听吴、魏二人与凌湙交谈,等喝茶间隙,方才问了第一个问题,“小友这次得了战功,领了赏之后,可有想过回乡祭祖?”

    时人谋取功名利,衣锦还乡,祷告先灵,是必然。

    凌湙望向袁芨处,声音里带着些低迷,叹道,“哪还有乡呢?祖上田地都叫豪强吞并了,我家那周遭上的一片乡亲父老,没几个似我这样幸运的,要么死了,要么已经轮为了豪强的隐奴,旱灾引发的后果,就是乡亲父老们手中的自由田全抵了债。”

    既然说到了这里,凌湙很干脆的顺着袁芨的话提问,“袁大人,朝庭日前颁布的增税令,就真的没有可收回的余地了?”

    魏良之和吴向和显然都是反对新增课税的,一时眼睛俱都望向了袁芨,袁芨则望着凌湙,“小友对新增税课有什么看法?”

    凌湙歪着头,一副不明其义的样子,但不妨碍他大放厥词,“收呗!反正我不会回去了,乡亲里十个死了九个多,剩下那半个人头也多成了别人家的壮丁,朝庭既不体民,我一个微末小兵,能奈何?”

    说着哼一声讥笑出声,“朝庭若能平等的将税课摊到豪强头上,那指定能收一波财政上来,整个西川没剩几亩田在百姓手里,就是增税,又能替朝庭缓解几分财政压力?大人,你们怕是没去了解过西川的实际情况吧?”

    之后再接再厉,“六皇子从新增税课出来就没动静,他那么一个为西川百姓灌溉着想的人,此次一点意见都没有,你们当他就愿意顺了上意?嗤,我们将军说了,才不是,那是因为他知道,就是此令颁下去了,朝庭的税收也收不上来多少,没有成效的事情,反对作啥?袁大人,你其实不用与陛下硬起争执的,顶多月余时间,他就该知道,无论罗列再多的税课名目,都无法替国库添财,不过再逼一波民义潮,失一些人心罢了。”

    几人随着他的话脸色微变,魏、吴二人凝神望向凌湙,都想从他的表情里看出点端倪来。

    纪立春入京,身带皇恩宠信,三位皇子当然想要拉拢,然而,他根本没给任何一方任何表示。

    凌湙这秃噜嘴的话中意思,透露出了纪立春心里的偏向。

    时人都懂亲信二字的含义,凌湙能被纪立春特意点名带进京,那必然是其亲信无疑,现在从他嘴里说出,纪立春对于六皇子的评价,那显然就是他们私底下,有针对三位皇子的行事讨论过。

    袁芨眼神深深的落在凌湙身上,凌湙只作不小心说漏了嘴的懊恼,忙找补道,“这是我个人的一点浅显的意见,不代表我们将军的,你们可别到他面前求证,不然我要受军法处置的。”边说边敲了把脑袋。

    要如何利用有限的时间,打破三位皇子目前的观望局势,令他们对纪立春展开竞争手段?

    凌湙这边是没有时间等这三人慢慢琢磨的,他得在背后推他们一把。

    纪立春整日跟在皇帝身边,摆明了帝党身份,渐有甘做皇帝手中刀的意思,要不是凉州位置太过重要,就他现在的表现,皇帝都想将他调进京。

    如此深得帝宠的一位将军,三位皇子很难不心动,拉拢势在必行,也就互相都在等出头鸟出头打样,试一试纪立春的态度而已。

    凌湙今天放出的,就是这样一种信号,他们若有心,自然会知道他们这里的谈话内容,若叫二、五两位皇子知道纪立春,对六皇子如此评价,该是坐不住了吧!

    他们不动,凌湙怎好倒贴?自然是要想办法驱使他们,上赶着来巴结,收拢纪立春啊!

    便是袁芨,都忍不住将眼神聚拢了过来,纪立春常侍陛下左右,他背地里对六皇子的评价,是否带了点从陛下处探得的意思?竟似有欣赏之意。

    凌湙一副自己跳出了火坑,便不管他人死活的样子,叫魏、吴二人皱了眉,他们一边在心里思索着凌湙透出的信息,一边则在嘴上教训凌湙口出的狂言,“郭小将军,你当知道豪族与平民百姓生来就是不同的,我等念你年轻不知事,看模样似也未必读过许多书,便不将你今日之言当真了,只以后出去了,这话可不能再说了,会为你家将军招祸的。”

    场中几人,俱都没有真正的寒门,除了袁芨家中能算得上豪强,其余二人家中,当是富裕之家,个人起底的家财都不止万贯,名下当然有隐户,凌湙那意思一旦传出去,不提陛下会不会动心,单就各豪族之中的当权者,都得恨不得生啖其肉。

    凌湙当然懂他们的意思,也知道就现今大徵形势,哪怕皇帝有心要往豪强兜里搂钱,也不敢犯众怒的,去一把得罪这么多人。

    当皇帝的,比谁都清楚,御座下的基石该怎么稳定。

    凌湙冷笑着挑眉,一把撂了茶盏,起身道,“合着也是末将自作多情了,以为你们与其他大人有所不同,呵,也是,历朝历代的大人,也没有个真正会替老百姓说话的,不然,怎么一代代传到如今,平苦百姓就永远活不出个人样呢?哦,我倒忘了,在各位大人们眼里,百姓不算个人,他们活该生生世世为刍狗,让你们予取予夺,哼,什么狗屁青天大人,不过是又一个沽名钓誉之徒。”

    他说发难就翻脸,斜睨着眼睛吊出一股子戾气,半点没了之前的温和,这才与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杀伐之气吻合,也更与文人眼中的,蛮不讲理的形象贴近。

    袁芨倒是一直情绪稳定,摆手示意魏、吴二人住声,独望着喜怒不定的凌湙道,“郭小将军能在登高之后,还肯替百姓张目,是我朝之福,就是不知若日后得了高位,可依然会似今日般,感同身受着百姓的疾苦,为他们争取利益。”

    凌湙顶着袁芨等三人的目光,笑出一口白牙,“朝上那么多老大人,每个人从登科之日起,打的都是为万民请命之言,可后来呢?又有几个还有当年之志?袁大人自己都说不清自己心中,还有没有那股子为民赴死的气魄,又有何自信能要求我一介武夫,能承担如此重任?袁大人,天下是陛下的天下,百姓也是陛下的百姓,他想怎么治就怎么治,关我今日生,明日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在的武夫何事?说白了,我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也白替那些身陷水深火热的乡亲操心,人各有命,他们活该生于此世,便是死也能早日解脱,增税也好,多加徭役也罢,大不了就全投进豪强门第,介时,我倒要瞧瞧朝中那些大人,要如何将财政收缴不力的罪名踢出去。”

    都没有自由民了,还税收?还徭役?

    三人色变,魏、吴二人不敢信似的上上下下重又打量了一遍凌湙,与袁芨对眼相望,目光中都透出一种难言的意味。

    大徵税赋,一日日前景寥寥,已经严重影响了国运发展,但这只是朝中户部大人们清楚,阁中几位阁老闭口不言,而明眼人讳莫如深之态,如今,却陡然从一介武夫嘴中听来,更有着发人深省的意味。

    这个武夫不简单。

    已知,纪立春是个实实在在的,大字不识的大老粗,那么眼前这个武夫的,这一番见识来自哪里?

    袁芨拱手,一副敬服之态,“敢问郭小将军这番见解,是自己悟的,还是得高人指点?”

    凌湙一脚即将踏出门,闻言扭头,“我郭家,弃文从武,皆是因一根笔杆子救不了民,大人,我不似你,以及你身边围绕着的拥护者,我家式微,在豪族日日侵占下,保不了祖产,护不了族人,便是名下佃农生死,都袒护不了,您明白那种感受么?那种眼睁睁看着他们渐渐死亡的无能为力,那种伸出手,竭力朝你挥舞,却无法握住的绝望,袁大人,我这一双手,也是握过笔的。”

    做什么能令人快速记住一个人呢?

    讨好?恭维?做一个只会歌颂其德的谄媚者?

    不是,那只会让人觉得,这样巴上来的人可有可无,一番谈笑过后,也极容易忘于脑后。

    凌湙要让袁芨记住他,记住这个喜怒不定,嘴里说着民贱,却句句在替民争利的粗蛮武夫。

    矛盾吧?

    但同时也记忆深刻。

    他要让袁芨心甘情愿的帮他,帮他将武景同从天牢里捞出来。

    当靠文墨救不了民时,就是时候动刀了,袁芨但有一分如凌老太太说的那样,是个中立派,是个一心以民为己任的人,他就该清楚,刀笔同用的功效。

    凌湙就是一柄有着无可匹敌,闪着寒锋的刀。

    京中不止三王要拉拢纪立春,武英殿那边就一直在邀请纪立春往京卫巡视,还有代表江州一派的各部官员,也有朝纪立春递橄榄枝的,现在形势,只要纪立春把持得住,早早晚晚,北境之地尽会归他掌握。

    所有人,都把他当作了皇帝为北境和自己培养的,第二个武大帅。

    凌湙出了客房门,一头就撞上了段高彦,与之面对面立于上下楼梯间,双双挑眉瞪眼。

    段高彦手中握着折扇,用自以为风流潇洒的姿态,向着凌湙身后跟出来的,魏良之、吴向和二人,道,“哟,我是打扰到你们了?这位小公子如何称呼?怎走的如此着急?”

    凌湙今日出门,穿的是窄袖箭袍,身上也未配刀,不自我介绍,就他这模样,谁也不会将他往一介武夫上想。

    “话不投机半句多,告辞!”是直接抬了脚,绕开人就走,半点不做停留。

    段高彦:……

    169. 第一百六十九章 逛窑子还有鄙视链…………

    之后几日, 凌湙便领了酉一并几个亲卫,不分时间段的往京中各茶楼酒馆里钻,一副大兵进繁华之地, 被富贵迷了眼的浪荡痞样, 喝酒吃肉后再逛一逛艳浓之地。

    大徵的宵禁在子时以后, 官员们自有狎妓之地,伫立在一片灯火阑珊处的小红楼们,多是纨绔富裕子们的游乐场, 而轮职回家休息的军中大头兵们, 则多往暗巷私窑里钻。

    百年王朝,能保持初立国时的纪律严谨已然不现实,当今自己就是个贪图享受的, 特别是在神丹的助力下, 恢复了男性尊严后, 整个后宫都活跃盎然了起来, 夜夜笙歌。

    凌湙顶着一副求知欲浓厚的脸, 领着酉一几人往来于各大小红楼, 听着从边城盈芳戏曲坊里传进京的歌舞小戏,再对比着素服混入其间的各部微末小官,浑然有一种王朝已陷末路之感。

    北境硝烟未停, 西川民义频发, 江州豪族结腕,荆川南部等地各不同民族间的冲突,没有一件事小,却没有一个声音敢震聋发溃的喊出来,所有人都在这个繁华之地,努力营造着盛世太平的假象。

    莺歌燕舞, 红宵帐暖,好一副荼蘼香奢态,万千金银销魂窟。

    凌湙毫不犹豫的把他二哥卖了。

    他出门都是做了装扮的,宁晖不认得他,他却能在一群纨绔子们中间发现他。

    两人同父异母,宁晖是他父亲的暖床丫头所出,自小伴到大的那种,与宁晏只隔一岁差。

    宁晏婚后一直生女儿,他婚后直接连得二子,有一段时间他的风头,甚至隐有盖过大哥宁晏之势,吴氏虽为嫡长子妻,但在庶弟媳妇曾氏面前,罩了有十来年的子嗣阴影,若非有陈氏撑着,就她那性格,早被庶弟媳妇给碾压死了。

    宁栋锴对于长子唯一的不满,便是他子嗣不丰,他并不宠妾灭妻,或者说,宁家的男人非常秉持嫡庶尊卑,在嫡妻未进门之前,身边再多的女人,也不可能让她们先于嫡妻怀孕。

    先宁太后有着超强的先见之明,为避免家族乱了嫡庶尊卑,铁旨律令在族规中列出了几大禁忌,其中一条便是禁出庶长二字。

    凌湙初时替宁振鸿走上流放路时,只单纯的不忍见他一介小儿,有夭折于艰险地境的悲剧发生,后来落定边城后,与殷、齐两位说起自个身份时,才体味出宁晏夫妻护子的目地,除了谁生谁疼一说,另有就是家业继承一说。

    若长房无子,其后的几个兄弟皆有机会上位,特别是在嫡出老三宁琅也只有一子的情况下,二房与四房名下的多名子嗣,就有了更大的赢面。

    宁晏那样自视甚高的人,连一母同胞没什么出息的弟弟都瞧不上,更遑论要他过继庶房子嗣承袭衣钵?

    吴氏若再生不出儿子来,待他年一过四十,指定是要抬一门贵妾入府生子的。

    陈氏中间那一段的动摇心态,应当就是被丈夫宁栋锴,和长子宁晏,以家业捆绑了。

    没有任何一个嫡妻,能容忍属于嫡出的财富,被庶房侵占。

    凌湙对他这个二哥,其实没有太多歧视,连同四哥宁晔,在他这里都没有恶感,二人在府中存在感不强,上有极为出色的嫡长兄,和重嫡尊卑的老父,又已知无法靠仕途翻身,一日日过到中年之后,便都学会了躺平,带着一家老小靠着宁侯府的招牌,倒也过的自在逍遥。

    二人名下子女旺盛,最大的那个已经娶妻,宁老侯保重身体再活两年,他指定就能五世同堂了,而凌湙的辈分也将从叔升成爷,虽然是庶兄子孙,宁栋锴只要活一日,他们就不会有分府的担忧,如此,这庶出的两兄弟,是用比宁琅更殷勤的姿态,日日往父亲床前请安问好的。

    凌湙是在西葫芦坊上马墩边撞见的宁晖,那一片是极有名的清馆私寮,凌湙之所以会在半明半灭的灯火里注意到他,盖因了他旁边站着的,竟是段高彦。

    两人站在坊口正一左一右的说着什么,宁晖神态很谦卑,个头明明与段高彦一般上下,却愣是曲着身体矮了半个身,脑袋跟小鸡啄米似的点个不停,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受宠若惊状。

    一个侯门庶子,按理是接触不到段高彦这样的高官的,凌湙想不明白他俩能有什么共同语言,远远瞧见后,便刻意放慢了脚步,夜间安静,他耳力又比常人强,顺风便有低语飘来,寥寥几字,“承蒙大人悉心教导,我家小五……”

    哦,是了,外人眼里,宁侯府五公子可是段大学士的关门弟子,那宁晖作为宁五公子的二哥,自有能与段大学士攀谈的机会。

    宁晖身后的坊巷里,还站着几位同样衣着锦秀的纨绔子,眼睛齐齐对向前方说着话的两人,其中不无羡慕与向往者,而段高彦的马车是停在坊前阔马道上的,显然该是遇过此地,巧与这一群人撞上,却不知是抽了什么风,要停下与宁家一庶子招呼。

    凌湙前呼后拥,酉一几人身上俱都沾了浓郁的酒味,遮盖着未饮酒的凌湙混入其中,叫人以为这一伙大兵,定是刚从哪个暗窑里出来的,望过来的眼神俱都透着鄙夷与不屑。

    逛窑子还存在着鄙视链,在这一群人眼里,他们逛清馆是风雅,是讲究人,大兵们则纯属□□发泄,肮脏无匹。

    段高彦堂堂一个名牌大学士,能与一侯门庶子有什么话?随便扯了两句闲篇,便准备上马车回府,然后就看见了闲散慢步,夹杂在一群兵痞中间的凌湙。

    “哎,这位小将军……”段高彦直接丢了宁晖,抢前两步就到了正准备,与他们擦肩过的凌湙身前,一把堵了他的去路。

    凌湙眯着“醉眼”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眉头皱的打结,大着舌头发问,“你谁?”

    宁晖正弯腰跟后头,不等段高彦出声,就抢先道,“这位是文殊阁段大学士,你哪个营的?还不敢紧向段大人赔罪?”

    段高彦扭头挥手,“你可以走了,这里没你的事了。”

    宁晖继续赔笑,点头拱手,“大人身份金贵,可莫叫这些兵痞冲撞了,待我去叫城防司的人来,您……”

    凌湙这些日子,早摸清了城内安防,城防司管理京畿地面安全,巡卫大小警务,治理普通百姓,打交道的对象大多没什么身份,是个见贵人就哈腰的衙门。

    宁晖的身份,也只能请得动城防司的人,可若真有事,以段高彦的身份,来的该是京都指挥史级别的官。

    凌湙回头便将宁晖,与段高彦说话的事转告给了陈氏。

    段高彦拦了凌湙,只是好奇这样一个看着平平无奇的大兵,是如何引起袁芨注意的,那天他可清楚的听见了袁芨的叹息,竟有一种替其惋惜之意。

    凌湙暂时没打算引起段高彦的注意,当时就借酒意迷醉,一头倒在酉一身上,假意睡了过去。

    宁晖隔日便被陈氏以狎妓之名,叫到了祠堂罚跪,而他的媳妇曾氏,也因侍夫不力禁足内院,整个二房从上到下开始整顿,但有可疑的便全往外发卖,搞得这夫妻二人完全摸不清头脑,以为自家谋划的事情泄露,一慌张,就主动交待了出来。

    凌湙是隔日夜间被陈氏叫回府里的,当时宁晖夫妻已经在祠堂跪了一天。

    陈氏气的脸色发白,撕扯的锦帕,就跟撕的是庶儿媳曾氏的脸皮子一样,恨恨的直咬牙,“狼心狗肺,狼心狗肺!”

    却原来是宁晖夫妻,竟听了父亲宁栋锴的指示,准备趁着老皇帝雄风重起的好时机,往宫里送人,人选都准备好了,正是夫妻两人的嫡长女宁雅恬。

    凌湙本意是让陈氏彻查,二房是否有女眷被段高彦得手,或是将得手,因为段高彦的隐好,在看见他与宁晖靠在一起说话时,凌湙的弦就绷了起来。

    只是过了那股下意识紧绷之后,凌湙又摇头否定了自己的疑心,觉得以段高彦的眼光,该是看不上宁府后宅里的那几个女眷的,倒不是她们不够美,而是她们的男人没有利用价值,以段高彦睡人的条件筛选,似乎怎么也轮不着她们。

    于是,结果就很显而易见了,段高彦突然接触宁晖,定是想通过他,窥看凌誉在府中的活动轨迹。

    一个府里,突然出现了两个五公子,他想看看宁家其他人的反应。

    上一世,真正的凌家子在不多时便被处理了,就没出现过如今这般真假并存的情况,宁家人这边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这中间换过人,而这一世阴差阳错的叫宁振鸿看出了端倪,又被凌湙从凌老太的嘴里诈出了真相,一番幕后操作,让那些人不再敢对凌家子动手了。

    凌老太太的把柄送到了,凌湙在见过凌誉和凌彦培后没几日,就将那老太太的信,分送进了各大人的书房,一股子要拼个鱼死网破的决绝之意,让那些人不敢再对凌家子下杀手。

    凌太师的好名声还在,那些人若不想让全天下人知道他们的虚伪,就得保证凌彦培活着,否则,一出狸猫换太子的反向输出,就得唱响全大徵。

    小戏都给写好了,就随着凌老太太的亲笔信一起,摆在了各大人的桌面上,只要凌彦培的性命受威胁,这出小戏就得红遍全大徵。

    凌湙说了要替凌家保存香火,自然得有足够取信人的手段,凌老太太见识过盈芳戏班搅浑水的能力,有她手中的把柄和这出折子戏在,那些老大人但凡还想在人前走动,就得遵守从前的承诺,不拿她们凌家子祭天。

    段高彦试探宁晖,就是想看看他对家中的事情知道几分,顺便测一测凌老太太与宁家是否有结盟,两家毕竟有着换子的缘分,他想要调查一下,到底是哪个环节走露了风声,叫凌老太太远在边城,还能知道京中事宜,而宁府众人,就是最值得怀疑的对象。

    凌湙没料到陈氏最后查出的,竟是宁老二有卖女求荣的龌龊举动。

    陈氏拍着桌几愤怒,“雅恬到明年才及笄,他们是疯了么?明知道那位特别厌恨宁氏女,还敢将女儿往那里面送,幸亏……幸亏是叫我们提前查出来了,否则……否则……”

    她气的直捶胸,一副恨不能提刀去捅了老二夫妻的模样。

    彼时宁振鸿正带着宁振熙在陈氏房里玩,隔着屏风听见了祖母与小叔的谈话,一时震惊的碎了装糕点的盘子。

    乱套了。

    170. 第一百七十章 绣花枕头一坨草~……

    百年世家与百年王朝一样, 光鲜亮丽的外表下,埋藏着浓郁的陈腐糜烂味。

    宁侯府本是军武起家, 头前那几代的宁家子,还保持着练武习性,初建成的宁柱国公府不仅有一个敞阔的演武场,还有一块可供跑马的西山别苑。

    尔后经年,西山别苑惊现铁矿被收缴,府内的演武场则被喜好奢靡风的子孙,修改扩建成假山水榭, 九曲回廊养鱼养鸟。

    凌湙亲手给老娘倒了一碗茶,心里其实对查出这样的事情, 并无太多触动, 只要不是他以为的, 被段高彦那伙人盯上, 就府中的大小事务, 于他而言都不算事。

    一个不良于行的瘫子,想控制的他动弹不得, 很简单的,“娘还是对他过于照顾了。”

    现代人的丧偶式婚姻, 转回到古代来更为普遍,家中只要有两个小钱的,很少不纳妾不睡通房的, 哪怕循例要往嫡妻院中来,能留给子女的时间又有多少?

    家中儿女若是多的,可能连名字都叫不全,男孩或许还能得到些关注,女孩有些甚至一年到头都得不到来自父亲的问询。

    凌湙本身就是个成年人, 不说心硬如铁,也自带对成年男性的警惕心,在没得到他认同之前,根本不可能一上来就父子亲近,另有两人隔着前世今生的三观差异,哪怕知道他对自己也有着幺儿的偏爱,可一想到他大把年纪还睡双十不过的小妾,凌湙都无法像个真正的小儿那样,对他有正常的父子仰望之态。

    他被陈氏搂在怀里养了三年,却连宁栋锴的背都没上过,倒不是非要被父亲扛在肩上,才能显示出他对自己的特别宠爱,而是那种所谓的父不抱子的教条,让他们父子像隔山望海般,显得生疏不亲密。

    一个铮铮铁血汉子,实在厌烦一身老纨绔气息的中年男人,特别是看他在满屋的女人们面前,展现自以为的聪明才智时,辣人眼的恨不能重新投胎。

    凌湙受正统红色教育二十几年,每每看着身处满屋莺燕包围,享受妻妾殷勤奉承的宁栋锴时,都有种替他尴尬,脚指抠地的不适感。

    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对自我认知如此不清的爹呢?

    绣花枕头一坨草!

    太凛然的正气,很长一段时间都让他与此界格格不入,后来学会了眼不见为净,对着他不想搭理的人,直接扭头不理。

    陈氏眼眶通红,抿着幺儿给她倒的茶,半晌方苦涩的道,“夫妻一场,我总不能真的弄死他。”

    凌湙不愿意去见宁栋锴,便是父亲二字也从嘴里消失不见,陈氏望着他,眼中涩意加深,有些苍白的唇轻启,“你去看看他吧!”

    叫他知道你的能力,给他讲一讲你的事情,告诉他,安心养生,自有他荣耀凭子贵的一天。

    陈氏没说的是,两人夫妻情分,从她断了他的腿那天,就没了,便是嫡亲长子,现在见了她,也一副恨不能生啖她肉的模样,整个家中,除开庶出两房,竟只有宁琅可依靠。

    凌湙是回来了,可他也会随时随地离开,陈氏现在的日子,委实过的不开心,患得患失心非常严重。

    宁栋锴操控老二卖女求荣,不过就是不甘心,自己要如活死人般,窝在床上过完下半辈子,他深切怀疑陈氏没有给他延请名医,所以,他要拿回掌家权,为自己寻找医术高超的大夫治伤。

    他根本不考虑宁家女入宫,会引来的各方视线,以及可能会有的圣怒,反正他已经废了,便是引了陛下发怒,要削了宁侯府众人的脑袋,那也未尝不是个了结此生的好事。

    总结一个意思,就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不叫我好活,我也不让你好过,大家一起同归于尽。

    宁栋锴潇洒半生,没料会栽在嫡妻手上,心态已经崩了,随着一日日躺着不能动的样子延长,他越加不能接受自己现在的模样,逮着两个庶子来跟前伺候的时机,发动口舌之利,终于说动了老二宁晖。

    老四宁晔未答应,但也未告发,只默默的在旁等结果,用他回房与妻子的话来讲,就是,这个家怎样发展,都轮不到他捡漏,没了老大,有老二老,特别是老,身后站着位公主,他是疯了才会想以庶上位,倒不如老老实实等分家,尔后带着妻儿分府别过。

    他与老交好,就是希望以后能有棵除了侯府,还有公主府可抱的大腿靠。

    宁晖是从小跟宁晏别上劲了,才会在他废了后,妄想取代他,成为一家之主,被宁栋锴用先宁太后的事情说动,以为自己女儿也有那个皇后命。

    凌湙盖了茶碗,斜眼瞥了下偷听这边讲话的宁振鸿,神色有点散漫,“看他做什么呢?告诉他,我非但没出事,还反制了当初辖制我的凌老夫人?娘,我的事没有瞒过你,从将祖父的把柄自凌老夫人嘴里掏出起,他就该知道,凭我的能力回京,只是时间问题,我有写信让你奉劝他安分过日子的话吧?他听了么?”

    陈氏脸现不安,手抠着茶盏边沿,嗫嚅道,“他只是太求上进了……”

    凌湙嗤一声笑出了声,摇头,“娘,你当我这些日子出入京中各茶楼酒馆,真是喜玩好乐?”

    京畿布防都叫他摸了个七七八八,凌湙甚至可以自信的说,他要在京中杀个重臣权贵,就这城防布置,不说来去自如,也定不会叫人轻易摸到他头上来。

    “他替自己和宁晏谋的官,你当真以为是凭几场酒宴茶会就得的?他明知道我在边城发展,是不能为上意知晓的,却上窜下跳的引起了那些人的注意,我一路打马匪,过兆县,动静大的连杜曜坚都没讨着便宜,他却领着宁晏,以此为跳板直接见到了阁首闻高卓,并与之约定了口头协议,协议内容只有一条,待我回京时,便是宁侯府表态日。”

    凌湙杵着胳膊,眼望向跳动的烛火,嗤笑,“他们派人入北境,绞尽脑汁想杀我,武大帅装聋作哑不鸟他们,纪立春则根本就是我提上来的,尔后又试图去策反杜猗,哦,杜猗您还不知道是谁吧?那是杜曜坚的亲儿子,呵,左右不成功后,又想起了凌老夫人,拐了弯的要将我摁死在边城,短短一年的功夫,我几乎剁尽了他们派去的人手,他们无法,这才将眼神落在了京中侯府。”

    杜猗落他手里的事,被杜曜坚瞒死了,然而,百密一疏,他以为在家中替此子发丧,就真没人知道他虎毒噬子的事了?

    凌湙直接把捉细作的事,交待给了杜猗,凭杜猗之前那嚣张纵横京畿的行事,不肖两回,他的身份就叫人报回了京里,武英殿这边直接联系了杜曜坚,令他以孝逼其反,结果呢?所有带着杜曜坚言辞恳切的信,都叫杜猗烧成了灰。

    陈氏是头一回听凌湙开口,说他在北境的险恶处境,一时脸都白了,抖了手要来拉凌湙,却叫凌湙安抚的拍了拍,笑着安慰,“没事,我从来没怕过他们。”

    他这一副不在意样,反倒叫陈氏猛的落了泪,攥着胸口的衣襟直哭。

    凌湙无奈,只得倾身过来拍她,劝道,“都过去了,娘,别哭,我如今能坐在这里同您说话,就证明那些人对我的忌惮是对的,我确实是如他们想的那样,但凡得势,便得反扑。”

    那些人在他这里屡次败北,又见宁家父子二人上窜下跳的找官做,一为避免惊动陛下,二为拉拢忽悠他们,直接拿了两个要职出来圈人。

    他就说,陛下怎么那么容易的,就对这父子二人松了口,给了官,原来是有那么一群人在后头怂恿的。

    在他们想来,孝比天大,凌湙这发展趋势,总要回京,届时,以父制子,裹挟着凌湙的势力一起,助他们推闵仁遗孤上位,也未尝不是另一条圆满思路?

    除不掉,便拉拢,迂回拉拢也是拉拢,毕竟这个时代,子是不能抗父的,凌湙若不想被人口诛笔伐的被人指摘,就得接受其父宁栋锴的指点和安排。

    多日的明查暗访,当线索一点点汇集后,凌湙简直都要被这些人的脑回路逗笑了。

    什么狗屁父父子子,君君臣臣的?君臣父子那一套在别人身上管用,在他这里想搞君要臣死,父要子亡的所谓忠孝,想屁吃!

    幸亏陈氏出手果断,否则换他来,就不止是断两条腿那样简单了。

    凌湙起身轻脚挪向宁振鸿面前,话却是对着陈氏说的,“明日我会让袁来运将挑好的人送来,以后就让那些人专门盯着他们的院子,院内洒扫仆妇每日一轮换,发现有与他们交流者,立刻撵出去,而近前伺候的姨娘,和去请安的各房子侄们,控制着人数去,安排两两不对付的结伴一起去。”

    陈氏怔然,张着嘴硬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直到这时,她才深刻体会到一种,幺儿行事极度缜密的可怕感来。

    府中各房当然有不对付的,互相捣臭者不知凡几,凌湙如此安排,直接断了他们私底下,可能会有的勾结几率,相对应的,还能起到互相监督之意,但有一人敢帮那父子二人夹带私货,她这边能立刻得到举报检举。

    这一手人心算计,直叫陈氏心里发毛,后尔又隐隐生出一种暗忖的自豪。

    她儿子太厉害了。

    凌湙捻着腰间的玉穗,将偷听的宁振鸿盯的动弹不能,口中继续,“让袁嬷跟袁妹珠分别去他们的院子当管事,西山狱原属于我们府的部曲,我已经让袁来运调了出来,他们今后就负责那两人的院中警卫,原属于他们二人身边的府卫亲随,以及近身服侍的仆奴婢子,都发往别处,清空他们身边的亲信帮手,若再有幺蛾子……”

    凌湙眼神轻转,让蹲地不敢动的宁振鸿,和榻几上的陈氏后背俱都一凉,同起一股子毛骨悚然感。

    “我也不是非要这个家门不可的。”

    姓都改了,这门第于他来讲,犹如鸡肋。

    至于袁嬷跟袁妹珠两人,自然就是袁来运的母亲跟妹妹,是凌湙特意嘱咐了在京的酉二酉五,从侵占了她的于所监手里赎的人,之后入了宁侯府当差,尔后便成了酉二酉五在府中的耳报神,也间接算成了凌湙的人。

    宁振鸿被凌湙盯的身体直抖,吱吱唔唔的发不了声,凌湙挑眉问他,“近日可有跟那丁少爷走动?”

    闻家两个儿媳,先后传出喜脉,丁家女那边倒还好,因为她已育有一子,齐家女那边,则是正正头的第一胎,五六年没有动静的肚子,终于一朝入怀,凌湙在酒楼遇见礼部齐大人时,正见他拉着身边的人吟诗,高兴的脸显红光。

    恰时,段高彦就在不远处的桌前作画,画的竟是一副海棠争春图。

    隐隐的矮墙在画的一角,繁茂的海棠叶遮蔽了视线,而赏春的行人则隔墙赞叹。

    好春景,好颜色。

    宁振鸿,“五叔,我在丁家别苑里,撞见了一人。”

    齐蕙妍,他真是打死也没想到,丁、齐二人私底下竟然如此要好,根本不似外界传言的那样,因为嫡庶的关系,不亲不和。

    就跟他打死也没料到,家中准备送进宫的人选,从他家转落到了二叔家。

    纪立春收到了诸多请帖,其中就有礼部齐家的赏花宴。

    凌湙让他挑了齐家的贴子留下,只等日子一到,就与他一同去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