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主打一个猖狂~

    纪立春一身竹青文士袍, 头戴同色巾帽,用一根青玉簪子固定,腰间无带, 也未配任何玉鉓点缀, 宽散着一身衣裳, 甩着空荡荡的左袖来回晃, 配着他满面的髯须, 跟沐猴而冠, 刚从山野入世的狂士一般, 有种野性的放浪风。

    他自进京,便铠甲俱全,哪怕受召入宫, 卸的也是腰间配刀, 属于武将的装扮是一日也未改,来来回回甲胄缠身,一张黑面髯须大脸庞,罩在铁头盔中,怒目圆睁能止小儿蹄。

    没有人见过他居家常服的样子, 于是,这猛然卸甲着轻裘,实实把人看的哑口, 竟一时找不见个合适的词, 来形容他此时的形象问题。

    凌湙一身墨绿箭袍, 腰悬长刀,俊俊俏俏的立在他旁边,更衬的他狂野无匹,竟有了种豪放不羁的潇洒之态。

    在发现纪立春如何捯饬, 也捯饬不出个文雅样后,凌湙果断让他cos了一把在野的狂放派,学着江州那边的狂士,怎么放浪怎么来,主打一个放浪形骸,贴脸名家名士的言行举止,就要给人一种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小人得志样。

    这是他第一次接受私人宴请,从他入京伴驾开始,各方每日都有请帖上门,俱都叫凌湙摁着没答应,到近日皇陵祭奠仪式即将举行,也是时候出门走动了。

    皇帝要斋戒沐浴七日,以示对先人的尊敬,于是,纪立春也就有了七日空闲,能够让他与各方正式进入深层接触。

    凌湙要借由他进入各豪门府邸,做进一步探访,又不能真让他犯了皇帝禁忌,产生文武沟连的怀疑,便是后头与武英殿的人接触,也不能让他表现出依附结交之意,在皇帝着意考察他的这一段时间里,纪立春切不能表现的八面玲珑,与各方抛媚眼。

    皇帝近日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他想要一个不甚聪明,呆直只唯圣令依从的亲信,好掌握,且易满足。

    聪明人,且主意大,他怕再培养出一个武大帅来。

    一个给点颜色就会开染房的人,要比永远不动声色者好控制,他斋戒的七日,就正好是纪立春这个新贵,往各府邸仗势得瑟之时。

    凌湙是刻意放大了他狂的部分,并且告诉他,可以随意张狂。

    纪立春把晃荡的袖子绑进腰里,来回在凌湙面前走了两圈,脸色一言难尽,“这就是江州狂士风?五爷,我咋这不能接受呢?”

    太丑了!

    要不是凌湙嫌弃披头散发,和敞胸撂怀难看,他恐怕就得那副模样出门了。

    大徵文士中的异类,简直叫人难以理解,而更叫人想不明白的,就是颇有一股子追捧者,喜好这种风格,并且争相模仿。

    约莫就十来年前,大徵文士中有不受朝冠者,去野避世,豪言要靠修书立世,教化万民,然后一群无官无禄者,便整日散衣披发,赤足蹈歌。

    可初时那一波,确实有狂的资本,人挂冠而去,首先是得考了学中了举进了官,才有冠来挂。

    与之后跟风而起的追随者,有着天与地的本质区别,更别提后头一群纨绔跟着凑热闹,也学的一副狂士打扮,举手蹈足的以为自己也有狂的资本。

    狂士群体在滥竽充数,良莠不齐里,已经轮为了一方笑柄,只江州那边还有狂士的踪影,京畿这里,狂士不是个好词,且不受京中文人青睐。

    这其中自然有凌太师的手笔,其子凌高逸就因狂士起心病,不愿进榜入朝,他后来就联合清正文士派,一起将这股狂流撵出了京畿。

    报了私怨,又得了一个好名声,更正了他清正文魁的地位。

    纪立春这一身打扮,可想而知的,是在挑衅整个京畿文人圈。

    他这不是去做客的,他这是去砸场子的。

    主打一个猖狂。

    果然,当他从马上跳下来后,那热闹的齐家大门口,瞬然寂静,刚来未进、或正待进府者,俱都一副见了鬼的样子,瞪着将折扇当棍夹在胳肢窝下的人。

    齐家从前朝传世,老牌的翰林之家,前朝老祖做到了中书舍人,后大徵立国,齐家祖上便和其他人一样,转而做了大徵臣子,百年仕林之家,前后出过多位部级高官,地方巡府与封疆大吏也有一二,是一直活跃在京畿文人圈的墨鼎之族。

    他与袁家不同,袁家一直是耕读传家,整族人都比较佛系,只要维持着不淡出朝野之姿就行,也就是一代出一个朝臣,保家小平安,不致声出无名,而齐家却是一直想往三公里走的,六部与各州府里,都有他们的枝叶族亲。

    齐家赏花宴,赏的哪是花呢?那赏的就是人情事故。

    聪明人都清楚这次宴会的因由,齐惠妍嫁入闻家六年未有所出,闻家那边两年前就不耐烦的挑好了贵妾,哪知道齐惠妍梗了脖子不肯点头,牢抓女书里七出之条,为自己争取时间,硬抗着丈夫愤怒的眼神,求得了娘家的支持,以七年为期,无出便自请下堂。

    她婆婆是真心喜欢这个事事端庄,大气娴德的儿媳妇,拉着她的手再三劝解,甚至说出了去母留子的私房话,都没能让齐惠妍松口接了妾的茶。

    闻、齐两家因为她,有好一段时间陷入尴尬之境,面上仍是亲亲和和的亲家,私底下倒底不是那么和睦,齐惠妍长兄任礼部侍郎一职,前年吏考按理该升尚书,或平调去实权部门任一二把手,却不知被谁搞了一把,揪着点小错留了中字考评,之后导致升任无望。

    京官的水就这么深,一脚下去,不必看坑是谁挖的,只看你脚湿没湿,就该知道头往哪边磕了。

    齐渲与段高彦是同一科,甚至因为家门的关系,齐渲入朝就是正统的翰林侍讲,走的是直入三公的常规路线,只要好好发展,不踩雷不站错队,凭资历也能达成目标。

    段高彦在门下省给陛下任起居郎,每日记着饭吃几口,夜御几女时,他就已经在各部轮转,积累各部履历了,等段高彦受陛下赏识,给一脚提到中书侍郎位上时,他按理该进尚书省了,齐惠妍这七出梗一下,齐家官面上的男人,有两年给摁在原任上没能动弹。

    这是闻府表达的,对齐家女的不满,但做人留一线,尤其齐家虽没有高官护体,但底下盘根错杂的官方小群体可多,闻家也不好得罪死了,两家都在等这个七年之期。

    齐府这次宴请,打着的就是,齐府老夫人那一园子花的名义开的,明白人都知道,今年吏考,该到齐渲入尚书省了。

    凌湙在酒楼故意说漏嘴那一出,终招的二、五两位皇子坐不住了,趁着齐府办宴,便试探性的往纪府门上递了一张。

    不然,一个文林门第,如何设宴请客,也请不到一个武官头上来。

    礼部协理的名头,让二皇子有便于发挥的余地,哪怕齐渲从未明面上倾向二皇子党,但在一些不伤大雅的小节上,仍会给予这个临时领导一个颜面。

    发张帖子而已,人来不来还两说,何必要一开始就得罪个皇子呢?

    所以,纪立春出现在齐府门前,大惊了一把人的眼球,连门前迎客的齐家两位少爷,和大管事,都惊的抹了汗,一人来迎纪立春,一人飞奔着往中堂跑去报告。

    纪将军来参加齐府赏花宴了。

    消息飞一般的传了出去,不肖两刻钟,该知道的就都知道了。

    凌湙跟在纪立春的身边,观察着众人见他这副模样的神情,半扇遮面,有鄙夷有嗤笑,更有看乡下土老财的嘲讽目光,可当眼神觑到自己这边一溜的配刀亲卫时,俱都敛了神情,收起打量的目光,不敢再散漫的肆意窃窃私语。

    都知道纪立春带进京的这一群人,是能手刃凉羌铁骑的狠人,没人敢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羞辱慢待他们的主子,除非是嫌脑壳硬了。

    齐渲几乎是脚不沾地的出了门,迎着傲然立于府门前的纪立春就来了,边走边拱手,“纪将军,哎呀见谅见谅,请里面坐,里面坐。”

    他脸上有急奔出的汗水,显然也是没料纪立春真会来,一身墨蓝长袍,衬的人到中年的他,威仪又风雅,举手投足里都带着世家养成的名士风,与纪立春站在一处,尽显两个极端。

    纪立春昂着脑袋,先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后尔又望着他身后跟出来的人,挑了眉毛粗嗓门大嘎嘎出声,“看来是本将军自作多情了,没料你给我发贴只是出于礼貌相邀,想来是没准备本将军那一份餐台,算了算了,本将军回去了。”

    说着就要转身,一副已经受到慢待的恼火样,并着话语里的阴阳怪气,叫人更加额汗直冒。

    齐渲忙伸手拦人,拱手打辑,“纪将军莫怪,实在是本官没料纪将军会肯赏脸来作客,是本官失了待客之道,一会儿自罚三杯酒,纪将军请进府一叙。”

    纪立春不接请帖的事,满京稍有些地位的人都知道,齐渲这样说,纪立春若还坚持是主家待客不周,甩袖走人,就不是齐府的错了,再有他这副狂士打扮,吹毛求疵加不尊重主人家的姿态,只会叫旁人对他观感更差,评价更低。

    而跟着齐渲身后出门的段高彦,也帮腔道,“还是齐府面子大,纪将军自入京以来,未有赴谁家宴一事,齐兄,你那五十年陈酿,可是专门替纪将军准备的?”

    他这圆场一打,纪立春自然就着下了,“哦,居然还准备了如此好酒?哈哈哈,好极好极,本将军最爱这口了,齐大人,这会儿本将军信了你的诚意了。”

    凌湙叫他表现的肆意些,自大些,可最终目地,还是要往人家府里去的,纪立春拉扯过了,自然就得顺势往人家家里去。

    段高彦眼神往凌湙处瞥了一瞬,笑着来与他点头,凌湙抱刀而立,挺着肩背做尽一个亲卫之责,表现的跟纪立春一般模样,自大的不将眼前这些文弱官员放在眼里。

    宴是赴了,可不代表文武就能和睦了,他伙着身旁的酉一及其他人,尽显对不够他们一拳揍的文官的不屑。

    主打一个,你瞧不起我,我更瞧不起你们的样子。

    纪立春被齐渲带到了花园子内,一处布置的暖如春的水榭当中,明明是大冬日,但园内各处都用绸子拉了风帘,每一丛花树边上,都有炭火加持,地上新翻的土显示,这些开的热烈的花树,根本就是刚移植过来的。

    齐家为这次的赏花宴,也是费了不少的人力财力。

    凌湙这些亲卫护从,被安排在另一处院里吃酒,主园那边是不允许他们进的,主家自有府卫保护来客的人身安全,也有怕这些外府进的人,会随处乱窜,打扰到后宅女眷的意思。

    纪立春那一身狂士风,坐在一群正规文士中间,尤其显得格格不入,听见他们之乎者也,更听的昏昏欲睡,偏也不敢多饮酒,怕误了凌湙的事,等到歌舞渐歇,诗文又起,他终于坐不住了,一把将酒杯顿在自己面前的桌几上,粗大的嗓门朝齐渲道,“齐大人,搞点有意思的节目嘛?”

    一脸你们好无聊的模样。

    齐渲与段高彦对视一眼,笑问,“那依纪将军所言,想点个什么曲子小戏?府中准备了……”

    话没说完,就有一小童跑进了水榭,抵着齐渲的耳朵急道,“大公子,大姑爷闹起来了。”

    凌湙自时正蹲在外院通往内院的一处墙头上,站高了望外看,正瞧见一群人入府,领前走着的,看穿着打扮,该是皇子中的某一位,联想齐渲的官职,很容易猜出,来的应该是二皇子。

    显然,纪立春到了齐府的消息,叫二皇子得知后,他是亲自赶了过来。

    而往内院人流汇聚的地方,是一处雕花竹叶的精致小院,喧闹的声音传上半空,隔着老远都能听见那边的喊叫。

    纪立春在齐渲话还没说完时,就抢先点了节目,“本将军不爱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不如咱们喊些人来比划比划,反正各人都有府卫亲随,咱们压筹子,谁出的人胜了谁赢。”

    凌湙没告诉他自己要干什么,纪立春自己身在园子里,也不知道能帮到凌湙什么,于是按自己的理解,简单直接的想将凌湙带进园子里来,并且,他相信,这里所有人的护卫亲随加起来,也不够凌湙一人揍的,因此,这才提出这么个玩乐的法子来。

    二皇子很快进了园子,真就直冲着纪立春去的,人没到,声音先传了来,“纪将军,你可真是稀客,本皇子倒是沾了齐府的光,没料在此能与纪将军共饮!”

    纪立春愕然的望着二皇子,忙从座位上站起来,与其他人一道向他躬身请安,“二殿下,您这话说的,老纪可是无地自容了,您请座。”

    齐渲请了段高彦代为招待客人,这里也就段高彦的官位最大,另有齐家几位少爷,和一些任职其他衙门的同族官员,他自己则领着来报信的小童直往后宅里走。

    凌湙托腮又跳了两个墙头,听着那吵嚷的小院里,嘶哑叫骂一片凌乱人脚嘈杂,“你要是不想丢了齐府百年声誉,趁今日人多杂乱,把孩子滑了,明儿你们齐府满门,可就要沦落成京中笑柄了,齐惠妍,你别逼我。”

    年轻男人的声音很愤怒,隔着老远都能听见他压低声音的咬牙切齿声,“你偷人,这孩子根本不是我的,你自己算算日子,那几日我根本……根本没睡过你。”

    一石激起千层浪,本还嘈杂的小院,立时陷入诡异的寂静里,紧接着,一把苍老的声音立刻道,“石嬷,派人把门关了,谁也不许出去。”

    凌湙正听的精神,园子那边就有人来叫他,说是纪立春那边找他。

    二皇子那边正与纪立春饮酒在兴头上,听纪立春提议比武压筹,为应和赏花宴风格,便笑着加了一条,要以歌弦配乐,舞刀剑助酒兴。

    也就是剑舞一类的竞技节目,这在大型宴会上常有,一些香艳有伤风雅的舞曲不好上,就上一些看着文雅些的舞刀弄枪。

    纪立春有些冒汗,不太敢答应。

    开玩笑,比划比划仍在武事范畴,舞刀弄枪就属伶人取乐了,他根本不敢叫凌湙做这些,且对提议的二皇子心生反感,觉得他触碰到了他心里的杠杆。

    我家五爷,岂是你能随意叫来取乐的对象?纪立春气的连灌了两杯酒。

    二皇子直接指了身边的一个带刀亲卫,并笑着让纪立春身边的侍者,去隔壁院子,将他的亲卫叫来。

    纪立春接连推辞,仍未能阻止二皇子突起的兴致。

    他哪里知道,二皇子是着意要结交他呢?自然要顺着他的兴趣来,捧着他将他的推辞当做客套。

    凌湙就这么的,戏看了半拉,就被人叫到了园子内。

    但临离开前,他还是安排了酉二蹲守,想听听后面的发展。

    二皇子高座水榭当中,指点着刚进园内的凌湙道,“你、跟我的侍卫长比试一轮刀剑,配有歌舞助兴,输赢各有天命,若叫本皇子满意了,定有你的前程在。”

    凌湙:……

    172. 第一百七十二章 血溅齐府~

    纪立春一口酒呛进喉咙里, 咳了个满面惊慌,扭头就瞪向一皇子,也顾不上他的身份, 直接叫停, “一殿下, 这怕是不好吧?在人家赏花宴上武刀弄枪就很落主人脸了,这万一再见了血伤了命,满园文官, 本将军怕他们回去要做恶梦,哈哈, 哈哈,算了算了,咱继续看歌舞吧!”

    好气, 他是哪根筋搭错了,要提议更换节目,吟诗作画不好么?看那些文官一句话,非要绕着弯的说, 不有趣么?做什么要比划拳脚!

    纪立春简直想打自己嘴, 眼神对上园中的凌湙时, 竟感坐立不安了起来,有种立即起身给他让座的冲动。

    爷,您可千万别炸,万一暴露了可就完玩了。

    这只能说是纪立春还是不够了解凌湙,对于这种程度的不尊重,被人颐指气使的安排活计,其实并不会打破他的心理防线,没有谁天生高贵, 包括他自己,凌湙比任何人都具有执行任务时,的那种能屈能伸感。

    他永远知道自己当下身份里,携带着的所有相对应的社会背景,并能很快的调节好对应情绪。

    一个好的伪装者,就要有一颗善于,应对各种情况的敏锐心和忍耐力,那种乔装出门,还端着个贵架子,深怕别人不知道你出身尊贵似的家伙,也就是没有碰到真正的狠手,一刀子剪了你,还要拿你身体的边边角角去讹钱,绑票撕票一条龙服务。

    凌湙扶着腰间配刀没作声,静静等待上首位的二皇子开口,果然,他接了纪立春的话,“这说的什么话?一点血腥一条人命而已,这能算得什么事?纪将军放心,他们虽都是风雅文士,但家奴仆从不听话时,打杀了也是常事,不会有被吓到发恶梦的事情发生的,放心,这种生死斗,京中很盛行。”

    一皇子话刚落地,那些吟风颂雪的文雅人们,便一个个面现尴尬,低头假装喝酒的,扭头假意打量花树的,更有身子一歪假睡过去的,全场陷入鸦雀无声当中。

    许多事,好做不好说,一皇子天生贵胄,视人命如草芥惯了,但底下这些舞文弄墨者,可学的都是济世救民之策,平时都自诩仁爱,个个比着谁更爱民恤民,这猛然被一皇子掀了遮羞布,可不得人人自危,纷纷闭口么!

    纪立春反倒真实的惊到了,“……盛行生死斗?”

    不是,这是吃饱了撑的吧?安稳生活里找刺激?这么喜欢玩命,北境机会多多,去啊!

    凌湙倒是不意外,他带着酉一在京中踩点时,就有去过斗兽场。

    斗兽场,表面有斗鸡、斗狗、斗马牛等赌局,但到了夜间,场地里的斗兽,就都变成了各式奴隶,一场下来,死伤各半,一夜过去,破席裹着往城外乱葬岗里送的,少则几具,多达十几具,年龄在十岁到五十岁间,确为盛行的常态了。

    京畿朱门,已经糜烂到了根上,歌舞繁茂,掩耳盗铃一般的,撑着所剩无几的体面。

    豪门酒池肉林,生啖着一地民脂民膏,等什么时候这些阴暗场馆,开到光明正大处,而人人不以为耻,反成为互相攀比权势的指标时,这个国家差不多也该完了。

    随着一皇子话音落地,他身边一直站立不动的亲卫拱手出列,整副轻甲装扮,高有九尺,壮硕十足,走动间沉山渊海,抬眼时精光湛湛,看就一副练家子模样,气势非凡。

    皇子亲卫,挑的自然是万中唯一的好手。

    纪立春脸色立马难看了起来,撑着身前桌几就起了身,抹了袖子以尬笑遮掩不快,“好大一副身板,来来,让本将军与你试一试。”

    九尺壮汉,往园中一站,就跟座小山一样,怼的同样置身园中的凌湙,又矮又单薄,光视觉上一对比,胜负几无可赘述。

    开玩笑呢!

    一个瞧着只五尺有余的小子,对上快有他两个高的壮汉,不说武艺如何,光体型力量上称一称,也知道这输赢几率了。

    这不纯纯有一方是上赶着去送死么?

    纪立春即使再对凌湙有信心,也不敢拍胸脯保证凌湙能赢的轻松漂亮,对着这样一个两倍于自己体型的壮汉,就是他亲自上,想要赢,也得费一翻功夫,且必显狼狈相。

    他不敢让凌湙将颜面折损在,这样一群整日吟风弄月的酒囊饭袋面前,万一伤了皮肉……纪立春简直不敢往下想,打着凛然之色,忙要亲自下场。

    二皇子本意是想顺着纪立春,着意结交他的,但见园中对立着的两人,无论从身高,还是气势上看,都显然有一番浴血惨烈的争斗,那脑神经突然就兴奋了起来,拍着椅把手就朝四周发令,“快搬桌台摆注,本皇子要看看,这从战场上下来的有功将士,能与本皇子亲卫过上几个回合,如若能胜,这军功自当得的实至名归,如若不能胜,这功可就得好好琢磨琢磨了。”

    纪立春入京,身边人都有绞杀凉羌铁骑的军功在,等祭祀皇陵结束,他以及他身边这些人,都会受到封赏。

    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一皇子如此表示,就有让园中一人搏命之意,一个要用自身实力维护功勋,证明自己是凭本事晋级,另一个如果打败了这军武之人,等于是踩着军功上位,证明自己也有冲锋绞杀敌骑的实力,果然,那亲卫肩背上的肌肉更绷的紧实□□了。

    凌湙掀了眼帘,瞭了一把上首的一皇子,暗自点头,如此凭喜好行事的“性情”中人,挑他做出头椽子,是挑对了。

    明明是来与纪立春交好的,结果,就因为他临时起了武斗兴致,就撇了一干人的意愿,先要满足自己的癖好,以自己为中心的享受了起来,哪怕纪立春再三表明,对此武斗的不乐意,也已经不能阻止他,对于血的兴奋。

    如此追本逐末,容易忘乎所以的“率真”之人,若上位了东宫会怎样?

    二皇子已经率先摘了腰间玉牌压注,赌的自然是他自己的亲卫胜。

    京畿斗兽场的盛行,说白了就是雄性对于血的渴望,是一群没上过真战场的纨绔们,对于热血战事的模拟,然后在一次次的残酷血腥里,渐渐演变成了丑陋的人间惨剧。

    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每一场战争的背后,是为了让更多人有活命的机会,是向阳而生的极致渴望,是为生而战的英勇奉献。

    血腥的战争背后,是所有人对生命的尊重和保护。

    而斗兽,斗人,都只是一群变态者的自我狂欢,是没有生的绝望末路。

    凌湙抚着腰间的雁翎刀,眸光轻转,远远瞭了一眼纪立春,定住了他急欲抬脚的身体,声音不急不缓,“一殿下这么说,末将若不拿出点真本事来,岂不是要堕了我整个凉州军的威望?二殿下,末将们的军功,可不是谁想踩就能踩的,我们纪家军的刀下,可是不留活人,您这亲卫的命,要万一丢在了我的手上,可别翻脸找我要啊!当然,要了我也不认,生死斗,生死由命,你可不能事后找我家将军的麻烦。”

    纪立春一屁股坐了回去,实实大松了口气,接口道,“你尽管放开了打,一切后果由本将军负责,哼,一个小小亲卫,也叫他见识见识我凉州军的威风。”

    称凉州,而不称北境,就是说给包括皇帝在内的有心人听的,是纪家军,而不是武家军,目地也一样。

    凌湙箭袍窄袖,腰敷软甲皮扣,手腕肩背处亦有同款软甲罩身,标杆一样的身形立在园中,端的一副飒爽小将的威风样,整个精气神都有异于场周的护随亲卫们,而随着他话音落地,那刚进园的满身沉静,陡然被冷凛气势取代,一身闲适悠然笼罩上了浴血的风云。

    所有人面色一紧,竟似从这突转的气场里,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杀气,那种弥漫着战场血味,似乎也隔着近千里地,随风飘到了鼻尖。

    这才是一个真正上过战场的将士身上,该有的血气腥甜,一皇子的身体一下子就坐直了,眼神兴奋的望着场中央,大手摩搓着膝头,连连催促他的亲卫,“好好打,别丢了本皇子的脸,当然,若你不幸陨命,家小也只管放心,本皇子会替你安置好的,放开了比。”

    他的亲卫也正被凌湙身上的气势震慑,心中的不以为然立刻转变成了万分警惕,连一皇子的叮嘱都不及回应,一双眼睛牢牢盯着凌湙,浑身绷了劲的,犹如面对着一整支浴血之军。

    凌湙身上散发出来的威胁感,让他不敢松散一点神,抿紧了嘴,握着他的长刀,一眼不眨的盯着正前方,深怕稍有忽视,就有送命的危险。

    武人的直觉让他清楚,眼前这个不及他肩膀高的小将,不似他以往交手的任何一人,这是个真正从尸山血海里淌过来的好手。

    他握紧了长刀横挡身前,而凌湙则缓缓抽出了雪亮的雁翎刀,斩马刀是不宜出现在京中的,雁翎刀的制式似改装后的朴刀,没有真正感受过的人,是不知道其锋利的杀伤力的,只会被其单薄的刀刃迷惑,从而小瞧它。

    果然,那亲卫看到凌湙的刀时,脸上现出了一抹轻松,整个大徵最好的配刀,就是御麟卫的朴刀,陛下一向对北境军武苛刻,想来那边军中缺利刃已到了极致,连身携军功之人,都捞不到一把好的配刀。

    他的眼神里有一抹蔑笑,似嘲讽似不屑,更隐带了一丝稳胜的豪情。

    这是他的身份,和手中的制式配刀,带给他的优越感。

    御麟卫出身,对比北境大头兵,再有御配军刀做比,按以往似凌湙这样身份的人,根本不配他动手。

    一把改制的杂牌刀,竟妄图来挑衅他手中的御制刀,简直笑话。

    武者手中刀,就犹如多出一条命般重要,论赤手空拳的威力,在一把利刃面前,又有多少胜算?便是周围看多了械斗的座上客们,都对凌湙手里的刀起了疑虑。

    本来身形就不占优,现在连配刀都不如人家,这争斗可怎么打?

    一皇子好心的提醒纪立春,“你要不要给你的亲卫换一把刀?若是没有,不如让本皇子赏他一把?”

    凌湙还有接闲话的空挡,眼神穿过半个园子对上他,“不用,这是我用惯了的武器,削了也不知多少脑袋,它有资格与朴刀对撞。”

    话刚落,对方就踩着催战的鼓点冲了过来,整个人如金钟罩般从上而下直扑而来,长刀裹挟着临晚的寒风,将近前的花树都震的枝摇叶落,一声高喝响彻齐府中庭,“叱~看刀!”

    座中看客十有八九,都跟风压了一皇子的亲卫胜,只纪立春和段高彦放了筹子在凌湙这边的托盘上,显得势单力孤,惹得纪立春怒目圆瞪,斥他们有眼无珠,然后对着段高彦给予了有眼光的评价。

    凌湙在对方扑过来前,就侧滑到了场边,在笼罩着头顶的阴影落地时,一个助跑就跳到了对方横扫过来的刀身上,在阵阵惊呼声里,凌空跃到了他身后,一脚踢中其后背心,将这高塔似的身体,踢的一个趔趄差点栽倒。

    全场本还寂静,准备默默观望的人,禁不住齐声出口,“好。”

    好字一出,整个园里的气氛就渐渐热了起来,既然打上了,那之前的佯装样就不必做了,个个兴奋的头毛发炸,眼睛发光的盯着场地中央。

    那人一击不中,稳住身形又调转了头,眼睛牢牢盯着凌湙,吞咽了口紧张的唾沫,气息微沉,“再来。”

    凌湙弹了一下刀锋,挑眉,“下盘虚浮,中气杂乱,内含不住气,外邪入侵,这位仁兄,昨夜春霄想来过于卖力,导致手软脚疲,损了不少精气啊!”

    场中所有人一愣,继而轰然大笑,便是二皇子也在愕然过后,加入了轰笑大军,指着他的亲卫道,“孙宏青,你要是输了,老子定送你入蚕室。”

    蚕室,太监阉刑之所。

    孙宏青身形一顿,脸显难看之色,这下子,便是真的生死搏斗了。

    凌湙摇头,一手持刀柄,一手缓缓抹过长长的刀锋,雪亮的银色照着他的眉眼,清泠泠的如冷月之辉,“啧啧,太残忍了,何必呢?输赢乃兵家常事,一个不高兴就赏人当太监,孙宏青是吧?你这差当的,真是太艰难了。”

    孙宏青这下子是真脸色发青了,额角青筋直冒,大踏步将园中石板震的接连碎了几块,渐渐往凌湙身前逼近,“你有种别躲,咱们硬碰硬来一场。”

    他坚信以自己的实力,凌湙顶不过他一合力砍。

    凌湙点头,眼角巡了一圈兴致勃勃的众人,“行,今晚月色挺美,咱们很该给他们一些难忘的回忆。”

    话落,举刀于胸前,认真的对上孙宏青的眼睛,震声道,“来。”

    孙宏青凛然对望,也将刀横在胸前,摆开阵势,“来。”

    小阵鼓催的如雨疾奔,凌湙轮圆了胳膊,将雁翎刀舞的密不透风,孙宏青凭眼力竟无法觑着空,将刀送进风墙内,只能上下竖着刀柄来回格挡,两人绕着园中场地,渐渐靠近了看客们的座位。

    月已升空,皎白的月色下,凌湙引着孙宏青,不时露一两招破绽让他近身,却在刀即将触身时,飞快如陀螺般避了开去,直到在各座中转了一圈,绕入场中正心处时,他的刀锋才猛然发力,一举割破了孙宏青的颈动脉,让他的血如淋喷头一般,瞬间往四周飞溅,呈圆弧型泼的场中所有人一头一脸,而他自己则在千钧一发之际,跳到了亭檐上。

    鼓停了,所有人的笑容都凝固在了脸上,直到感觉喷散在脸上的热液,渐渐冰凉,才骤然惊叫,“啊~!”

    孙宏青直直的站在场中央,他的对面是同样瞪大了眼的二皇子,一脸腥红热血,眼直直的望着他,抖着手指向他,“你……你……”

    “我……嗬……我……”轰一声响,孙宏青的身体猛的向前砸去,吓的一皇子骇然惊叫,跳着脚的站到了自己的椅子上,惊恐慌张的叫道,“来人……来人哪!”

    凌湙蹲坐在亭檐上,甩掉刀身上的最后一滴血,对上四周射过来的惊世目光,灿然一笑,“血好闻么?热血扑面的滋味怎样?比不比得上夜斗场里的,那些被逼着拿刀互砍的奴隶血香?”

    孙宏青,一皇子最狗腿的亲卫,凌湙数次踩点时,在各色夜斗场中都见过他,每赌赢一次,他就会找一青馆宿眠,而夜御的女子,通常第二日都是被抬着出的门,运气好的能留个命在,运气不好的,一张破席裹着送走。

    这人,有非常严重的性凌虐癖好。

    所有人望着他的眼神,如见鬼般瑟瑟发抖,便是二皇子也没有开始的从容,抖着手指着他,“……你、你大胆,如此……竟敢如此……”

    如此什么?他一时竟找不准个词来形容。

    凌湙却半点不在意的,耸着肩道,“你们不是喜爱这种比斗么?不过是淋了一头血而已,怎地这就受不了了?参与参与,不叫血沾身,那叫什么参与?整日隔着围栏看别人挥散血汗的,不亲身感受一下,又怎知这血是凉是热,是香是臭?喜欢,就要有个喜欢的样子。”

    别特么叶公好龙,只嘴上喊着过过瘾。

    后知后觉的人纷纷推开桌几,仓惶起身,拿袖子抹脸的,各处找水擦洗的,园中瞬间嘈杂了起来,来往奔忙的仆从慌张不已,杯盏餐盘碎了一地。

    正纷闹惊乱间,内宅通往外院的长廊上,乌央央跑出一群人,仆妇侍从夹杂其间,护着一人往大门处跑,可随即大门处的齐家护卫,个个举了刀枪将正门堵了个严实,那一群人左右无顾,匆忙间就往正开宴了水榭处狂奔,一边奔一边叫救命。

    这一下是两处合一处的陷入惊慌,整个前院亭台人来人往,撞倒的就不止桌几碗盘,连拉起挡风的绸帘都撞翻了几张,映着正中院内血泊里的人,以及溅了四处满园的血,整个齐家宅门里,跟见了鬼般的,轰叫声传了一片,灯笼都烧了好些。

    而在这一片惊变里,被几名仆妇围在中间的人,嘶声高叫,“我是闻府的少爷,今天你们谁能护着我,回去我就让我祖父许以高位报答。”

    ……

    一皇子还骑坐在高椅上没下来呢!

    凌湙蹲坐在亭檐上,看的叹为观之。

    齐渲后脚赶来,整个人的脸都是黑的,望着府中乱成一团的样子,更气的两眼发黑,望着场中的段高彦,“段兄,这是怎么回事?”

    请你替我招待客人,你就是这样给我招待的?

    段高彦望着地上的尸体,又抬头望了望亭檐上的凌湙,无奈道,“小比一场,奈何这些大人胆太小,不过叫血淋了一个头脸……”

    他一出声,自然吸引了后来的人注意,那人像望见了救星般的,朝他招手,“段大人,段大人,麻烦您快给我说说情,回头小子定携礼上门道谢。”

    段高彦顺势将眼神移过去,顾作惊讶道,“闻三公子,这是你岳家,怎地要我替你出头?再者,齐家乃百年文礼世家,自有其待客之道,你身为孙女婿,出入岳家,当没人会为难吧?”

    那闻三公子的脸颊有些红肿,借着月色和灯火细看,见似实实的巴掌红印,此时他整个人说不出的狼狈,眼神飘移,怎么看都处于一种心虚慌乱的状态里。

    齐渲脸黑如墨,扭脸望向闻三公子,沉声道,“妹夫还是乖乖等在府里,我已派人去闻府报信了,想来不过一刻,闻家夫人就该来了。”

    闻三公子更加慌乱,摇头手乱摆着祈求,“大哥,大哥你信我,我没有要害惠妍,她是我的妻子,我珍爱她还来不及,如何敢明目张胆害她?是你们瞧错了,真不是我推的她,是她自己不小心崴了脚,跌下的楼。”

    齐渲再也控制不住怒火,指着闻三公子的鼻子骂道,“你闭嘴,在闻府没来人前,你最好一个字也别说,否则我怕是控制不住想杀你的心,惠妍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定要你赔命,还有她腹中孩儿,你怎如此心狠?想要停妻再娶,大可与我齐家好商好量,我齐家女儿,也不是非要赖在你家的,但凡你说出个惠妍的不是来,我家定上门去将人接回来,便是要和离,也该体体面面的,你……实乃枉负了闻阁老的教导。”

    闻三公子脸色煞白,慌乱中陡然看见了骑座在椅背上的二皇子,忙一把跪了下来,对着他求道,“一皇子,一皇子,您可要替小子作个主啊!今天齐府设宴,小子真没有要闹事的心,是她自己踩空了楼梯滚下去的,我真没有推她。”

    二皇子见所有人的目光转向了他,忙从椅背上下来,整了衣襟顾作淡定道,“你这说的有尾没头的,叫本皇子如何替你作主?一场宴席,偏叫你闹的鸡飞狗跳的,难不成齐府办宴就是为了陷害你?若是本皇子没记错,那齐惠妍可是整个京畿出了名的贤惠人,举手投足都是妇人表率,你说她踩空了跌跤,你倒是问问在场的人,谁信?”

    齐渲愤然泪目,对着二皇子深鞠了一躬,“一皇子明察,我大妹妹向来循规蹈矩,落脚必踩实地,何况她现在还怀了身子,更是行止小心,她……她……”

    常常一部大人,硬生生当着众同僚的面哽咽出声,落了泪,以袖掩面,侧了身试泪,留闻三公子顶着众人质疑的目光,杵在场中急的跳脚。

    一皇子实在受不了这冲天的血腥气,也看不得卧倒在地的亲卫尸体,掩了鼻子道,“齐大人,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边说边将眼神落定在凌湙身上,一副惜才的伯乐样,“这位小将军,不防下来聊聊?你这身手实在高超,在凉州当差太浪费了,可有想过来京里发展?我身边刚好空出一个亲卫长的位置,不知小将军可有兴趣?”

    哦嗬,地上的孙宏青尸体还没拉走呢!

    纪立春立即出声,一脸为难,“一殿下,您这不太好吧?他可是我的兵。”

    所有人转移到了前厅堂内,闻三公子被齐家护卫团团围住,他带来的仆从也被隔开看管,气的他困兽似的破口大骂,态度十分嚣张。

    齐渲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凌湙也得到了一个座次,所有看到他动手抹人脖子的客人,都自动远离了他,坐的离他两个桌台的远,且眼神不敢与他对视,倒落的他个好看戏的位置。

    齐家后宅人声喧闹,府医就位,另有骑上快马往太医院去的,一时整个齐府灯火通明。

    二皇子作为此地最高身份者,代众人问出了疑惑,“说说吧!怎么回事?”

    齐家办宴,其实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只不过这变故来的太意外了些,导致所有人都不明所以,个个竖了耳朵,眼神盯向闻三公子。

    事已至此,今日不说明白,明日满京里也能就只言片语,传个街知巷闻。

    齐渲朝厅中各方深鞠一躬,眼含愤怒的指着闻三公子,“你说,还是我来说?”

    闻三公子耸着肩膀不敢与大舅子对视,一张脸上却带了不忿,显然仍对刚发生的事无内疚忏悔之意,梗着脖子强辩,“她就是太端正了,听不得一句质疑不好的话,我都说了,若有弄错,我愿道歉,是她自己性烈,非要……”

    齐渲再也忍不了了,抢前几步穿过护卫墙,狠狠给了他一巴掌,“你那是质疑么?你那是侮辱,你侮辱的不仅仅是我齐府的名声,还有你闻家的声誉,闻辉,要早知你如此蠢笨,我家根本不会答应你家的求娶,害了我大妹妹的一生。”

    凌湙之前只听了半拉开头,中间倒是没听着,此时结合之前的情形,约莫猜到,当是齐惠妍那边出了事,崴脚跌下楼,按现如今的医疗水平,这腹中胎儿怕是要完。

    闻辉生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今次在齐家被掌掴了好几回,便再也忍不了了,跳着脚的吼道,“她端方娴雅,举止有度,又怎会为了怀上我的孩子,数次上莲花楼去李代桃疆?她不说,我怎知她竟如此有心机,呵,七年下堂,眼看七年将到,她急眼了,竟想出如此不要脸的计策,枉我以为每次卧榻之人是莲箐,我要知道是她,我……我定碰也不……”

    “闻三公子,你过分了。”

    凌湙讶然望去,竟发现开口打断之人,是段高彦,只见他冷着一张脸,啪嗒一下将手中茶盏掷在桌几上,“齐大姑娘好歹是你结发之妻,你怎能当着这许多外男的面,如此侮辱于她?你这还是出身清贵文墨之翰首家的子孙么?如此为家门抹黑,闻阁老知道,可要如何自处?”

    一家不平,如何治国?闻阁老怕是要羞愧的自请致仕吧!

    闻辉愕然住口,哑然的望着厅中众人,发现所有人都一副不赞同他言行的样子,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为家门惹了祸。

    齐渲冲着一皇子泣泪,“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府内外上下丢人了,殿下,舍妹从小自尊自爱,嫁人后更以侍奉公婆为先,事事为夫家着想,不愿将自身苦楚往外道,一殿下,您有所不知,舍妹除开洞房那日与闻辉圆了房,余下这五六年来,竟再也未有夫妻敦伦,闻辉表面遵循着初一十五往嫡妻院中宿的规矩,实则是几年都不碰她,舍妹自小内敛,这等事我们男人都知道,就不是正经女子敢开口提的事,舍妹羞于出口,便是她婆母也未知这小夫妻房中事,以为是舍妹肚子不争气,几年都未有孕事,所有人都别眼怪责舍妹,却无人知道她心中的苦楚,她一个人,要如何怀上孩儿?”

    厅内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皆都脸现尴尬,怪异的上下打量着闻辉,有忍不住的甚至出声询问,“你,莫不是不行吧?”

    齐大姑娘人虽板正无趣了些,可那样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当年若不是闻夫人三番五次派了官媒上门,就她的条件,入皇子府都有资格。

    就连一皇子都惊了,瞪着闻辉,“你有毛病啊?那么个美人儿……”突然想起了旁边还站着齐渲,忙改口,“那么个娴德妻子,你竟然嫌弃?”

    闻辉一身反骨,梗着脖子叫,“我就是嫌她刻板呆直,一点趣味儿都没有,哪像莲花楼里的姑娘会哄人,会的花样还多……”

    话没说完,又招了齐渲一巴掌揍,脸上彻底姹紫嫣红了起来。

    凌湙眨眨眼理了下关系,啧,这咋和他得到的消息出入甚大呢!

    闻辉被揍的更加跳脚,硬着脑袋瞪着齐渲,“你有本事就打死我,反正她说的我一个字也不信,什么请了人帮忙,买通了莲花楼的老鸨,特意守在莲箐的房里,等着我上门,我根本不信有谁能这样帮她,还能瞒过所有人,我、不、信。”

    “你要她如何证明?闻辉,你要她如何证明?”

    出声的依旧是段高彦,只见他从自己的位置上起身,一步步走到了闻辉面前,手中的帕子一根根的擦着手指头,声音淡淡,“如果我说,帮她瞒天过海,说服莲箐让她取代她,趁你酒醉不辩人时李代桃疆,你信不信?闻辉,那样好的一个姑娘,你是眼瞎了么!”

    厅内哗然,所有人都将眼神聚在段高彦身上,就连齐渲也愕然的望向段高彦,嘴中喃喃,“段兄,你……你……”

    段高彦扭头拍了拍他的肩,“你我兄弟十来年,同科进士,感情自比别人深厚,数次饮酒,我见你为大姑娘伤神,怕她因无所出归家,终老无依,这才想了办法替你解忧,只是办法过于惊世骇俗了些,便没敢叫你知道,便是令妹,也犹豫了很久,这才孤注一掷的同意的,你也不必说她,女人家,若无外力相帮,四顾无援的,她怕是只有一死了。”

    闻辉已经木了,瞪着段高彦眼珠子都不会转了,只抓准一个方向,“你如何与她相识的?你如何与她相识的?”

    他常流连坊间,关于段大学士的风流债,他隐约听过,但并没有证据证明,只当是花娘间转的流言罢了,此时一加联想,那头上的帽子,瞬间感觉绿了。

    段高彦却被问的不慌不忙,“你那庶兄的妻子丁氏,是我南川府亲属,她与你夫人妯娌情深,为她求到了我头上。”

    有齐渲,有丁悦妍,两人的关系撇的清清楚楚,段高彦半点不杵闻辉上下打量怀疑的目光。

    闻夫人很快便带着人赶了过来。

    173. 第一百七十三章 他剑指谁???……

    凌湙在齐府宴上杀了人的事, 比起闻齐两家内宅之惊,显如水过无痕般,并激不起什么涟漪, 哪怕死掉的那个亲卫是二皇子身边的,对比这两家曝出的大八卦, 也无喧嚣之资, 只有心人将之记在了心里。

    皇帝斋戒的第三日,京中地下斗兽场被曝出,五城兵马司迫于悠悠众口, 带兵象征性的往里走了一趟, 结果, 竟在兽场旮旯处, 被一蓬头垢面的瘸腿小子拖住。

    酉一站在凌湙面前,一脸唏嘘道,“那小子自称是莫子晋,说他这些年一直被当奴隶倒卖,前年侥幸被卖进了京,可无论他如何向人述说身份,都没有人信他, 今次恰巧遇见有兵进来,才孤注一掷的拼死扑住了来人的腿。”

    彼时凌湙正在与纪立春,就宴后起的涟漪说事。

    他一刀子抹了孙宏青,二皇子只意思意思的说了两句, 便揭过了这茬,也没真的硬把他要身边去当亲卫,纪立春在应付完了二皇子后,于第二日, 便迎来了袁芨的探问,当然,人也不是亲自来问的,是派了身边的一个幕僚来的。

    有人关心八卦,自然就有人关注那条底下产业链,凌湙让纪立春将他们这些日子踩的点,以及见到的实际情况,都一五一十的给那幕僚说了。

    袁芨本就对凌湙印象深刻,在猜测纪立春准备站哪队时,就听闻凌湙在齐府宴会上,杀了二皇子亲卫的事,联合凌湙当时在茶楼上说的那番话,他更加偏向了心中猜想,认为纪立春内里可能已经做了选择,就是站队六皇子。

    他把凌湙反馈来的信息,使人暗中递给了六皇子和五皇子。

    五皇子正为江州税银的事烦心,再说五城兵马司也不在他的管辖范围,便懒得理会,听后便丢开了手。

    六皇子却正气愤二皇子令兵部截了他犯人的事,正好借着百姓怨愤载道之际,直令刑部主司门狱的官,往五城督护府去了一趟,之后就有了地下斗兽场被搜检的事。

    凌湙杀孙宏青时,只以为是杀了个人渣,再有二皇子的态度,对身边亲卫并无依恋太过的样子,一副可有可无样。

    也是,这些皇孙贵胄们身边,从来不缺舍命效忠之人,他们约莫已经习惯了对人命的漠视,哪怕是身边亲卫,也未见得有多爱惜人才。

    死了是他们本事不济,换一个就是,也正因此,在纪立春暗地里表示,有考虑在几位皇子中,更倾向他时,他才那样云淡风轻的收了发怒之势,并宽容大肚的将输掉的玉牌,亲自送到了凌湙手上,并给予了勇猛非凡,不堕凉州军威的夸赞。

    六皇子就顺着孙宏青的出入记录,搜到了设置在城郊五里处的一座小庄内。

    说来也很戏剧,这座小庄院的所属人,便是莫府。

    纪立春语气中也充满了不可思议,接着酉一的话道,“那庄子是容欣公主的陪嫁,那些人先在京中赌坊里买好名额,临晚乘车出城,然后集中到那处庄子上玩乐,一日销金万贯不止。”

    凌湙也是近日才恶补了京中,这蛛网般的关系,真是环环相扣,户户沾亲。

    这容欣公主是当今第三女,其母身份先只是一个嫔,本人也未多得其父宠爱,只平平凡凡的一个皇家公主,按规制长大,按规制挑了夫婿嫁人,而所嫁的人家,当时只是一个中等门第的次子。

    酉一继续道,“容欣公主失子多年,早与其夫僻府另过,但近年来两边关系有所缓和,她好像已经接受了,其夫妾生子女的殷勤服侍,那边妾的子女已经能自由出入公主府了。”

    纪立春脸色一言难尽,“那莫子晋被人洗漱干净,送进公主府,与那妾之子站一处,竟是比那妾子更似莫都尉,容欣公主当时就昏了,醒来后立即叫了当年替她接生的宫中稳婆,扒了那小子的衣服检查,这才确信了莫子晋的身份,正是她十九年前走丢的亲儿子。”

    可内里真实情形更让人唏嘘,也就认亲后第二日,京中舆论大哗,甚至一度盖过了闻齐两府的八卦。

    莫子晋亲往宗人府,告了其父莫驸马都尉的状。

    告他遗弃皇族血脉,蒙骗公主,意图以妾子谋夺公主财富与名位。

    因为就在不久前,那位妾生女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容欣公主数次摆宴,并透露了,待那女儿订亲之日,便替其请封县主的意思。

    容欣公主还没从找回亲儿子的喜悦中回过味来,就骤然被这样一剂猛料砸倒,本就多年病歪歪的身体,这下子一个没撑住,就昏厥了过去,醒来后就木然的说不了话,只望着来探疾的亲朋流眼泪。

    凌湙敲着面前桌面道,“莫都尉一直闲赋在家,听说身边仅止一个妾服侍,生了两子一女,过的富贵潇洒。”

    纪立春呸了一声,一脸不屑道,“他那妾生子比公主的儿子还大一岁,却骗了所有人,硬说是莫子晋失踪后生的,狗日的,文人就是心眼多,你不愿意尚主,大可去宫里给陛下说一说,皇族公主又不愁嫁,不是非要指着他一个的。”

    酉一在旁补充,“据莫子晋所述,十九年前那个灯会,是莫驸马亲手喂了他一碗甜汤,之后便昏睡里被人带离了京,他本来是要被人灭口的,是那些人看他长的好,便将他一路带去了江州,卖进了……卖进了江州最大的烟柳地。”

    江州豪族荤素不忌,那边尤其喜亵童子,莫子晋拖着残躯,重回公主府,知道以如今莫家的实力,很容易便将他的过往查的一清二楚,为防对方以此为挟,禁他口,隐没真相,他干脆自爆了这段过往。

    莫子晋压根就没想将自己的过去隐藏,他之所以撑着一口气从江州爬回京,就是想当面问一问他的父亲,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对他!

    可当他与那个差不多就要,取代他的妾生子站在一处时,他瞬间就明白了什么。

    他的父亲另有爱子,有他在,那个爱子便永远示不了人,只有他没了,他父亲才能以公主无所出之由,纳妾传宗,之后,便能顺理成章的,将其爱子带入尊荣之位。

    荣欣公主在失子之后,服的药里,长年带有避子汤剂,小二十年来,竟再未生出一子。

    如果不是莫子晋亲口所述,她便是死也不会相信,竟有亲生父亲会这样对待亲生骨血的,再之后的调查里,方才爆出,在确定招莫家子做驸马之前,整个莫家都帮其隐瞒了有子有妾的事实。

    荣欣公主这才恍然明白,丈夫二十几年来对她恭敬有余,亲热不足的原因。

    那个男人,根本就不喜欢她,却要为了家族,忍她、娶她,与她同房,然后在两人有了孩子之后,开始谋划后面的一切。

    皇帝还在斋戒当中,只有他身边的大伴能进去通传消息,荣欣公主的事当日便有了回应,羁押莫驸马进宗人府,而其妾和那两个子女,则被送进了公主府,任凭公主发落。

    荣欣公主再不受宠,但该谨记一条宗旨,就是她乃皇族之女,凭身上的血,就不容人欺辱她。

    莫驸马在宗人府关押期间,却仍不忘贿赂人口舌,让其将话带入公主府,望荣欣公主看在夫妻二十几载的份上,饶了他的爱妾爱子。

    这犹如火上浇油一般的求情,直接让荣欣公主病中垂死惊坐起,直接让人将其子女和爱妾,统统送进了京中最肮脏低贱的青窑,三个铜板就能玩的那种,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只当此时,莫阁老一直未出声。

    凌湙端着茶盏轻声低喃,“莫棐之是什么时候入的阁?”

    酉五从旁接口,“十二年前。”

    也就是莫子晋失踪的第七年,莫家正式进入政治权利中心,从一个清贵翰林世家,正式转成权柄在握的朝中重臣,有了豪族间的角逐资本。

    那一年,也是荣欣公主生母晋妃位的一年。

    旁人或许以为,这只是公主与驸马间的爱恨情仇,可凌湙却似嗅到了什么契机。

    莫棐之,五阁里居三席的阁臣,曾与凌太师并称为京中双杰。

    凌湙忽然就串联起了,来京前凌老太太的那句叮嘱,要他有闲暇时,往公主巷走一走的意思了。

    本朝几位公主的府邸都建在一处,她们府所在的巷子,就被统称为了公主巷。

    “坏了,酉一、酉五,走,回侯府。”

    凌老太太为防凌彦培性命有碍,可是交待了他给各权臣家送过暗信的,他当时没觉得信中内容有异,可现在仔细一搜罗,那记忆里,送进莫府的信里,似就有一句,“代老妪向公主问好”的字样。

    他当时不太清楚这中间的姻亲关系,现在这么一捋下来,好嘛!公主,即荣欣公主。

    那老太太,便是与人合作,也仍留了三分余地,回头定要写信告诉她,就因她的隐瞒,差点断送了凌彦培的命,倒要看她如何反应。

    凌湙咬牙带着人急往宁侯府里赶,头一回希望自己的推测是错的。

    莫都尉一进宗人府,莫阁老那边必然要疑心这中间弄鬼之人,而凌老太太的信不久前刚送去,这很难不让他将两者联系起来。

    凌彦培一个弄不好,就得把命祭在这件事上。

    凌湙拿他还有用,可不能叫他就这样死了。

    纪立春起身也跟着往外走,凌湙却拦了他道,“你现在往宫中去,二皇子遇过你了,你总得给五皇子和六皇子一个偶遇你的机会,不管是谁拉你说话,你都把话往莫家事上引,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感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务必要把莫棐之拉进舆论的战局。”

    他才是莫家的大家长,又岂能在如此旋涡里独善其身?一如陷入家宅丑事的闻阁老,不也得为了理清门户,重整家宅而暂罢朝事几日么?

    政事上这些人已然结成一片,无法寻隙爆雷,那就从他们的家宅入手,先把人一个个框在府邸里,空出他们关注朝堂的紧密度,让有心人有隙可钻。

    杀一个孙宏青,真就一个无心插柳般,直接打开了京中织网般,无头绪可理的关系墙,如一根被剪断的线头般,拽着它,就能将这张网捣出一个洞来。

    段大学士居功至伟,若不是他,凌湙也想不到要让纪立春去接齐府的贴子。

    齐府已经在与闻府商量和离的事情了,齐惠妍的孩子终究没保住,心灰意懒下,向闻辉提了和离。

    闻夫人那日是赶了过去,并且不像男人那般心粗,还留着一屋子外客评理,阁首夫人的气势和处理事情的手腕,直接让人恭恭敬敬的将所有客人全请离了齐府,包括想看热闹的二皇子,都一齐被送出了门。

    凌湙留在齐府的酉二,一直蹲在墙角上,听到了与外界所传没什么出入的流言。

    齐府既然打定了注意和离,自然就没想摁着中间的隐情,直接将前因后果给爆了出去。

    闻辉的不地道之举,齐惠妍的被逼无奈,以及最后落胎的孩子,纠葛出了一台豪门大戏。

    弄得凌湙心里也范起了嘀咕,“那孩子到底是谁的?”

    听了全程的酉二挠头,“属下不知,闻辉非说不是他的,不肯承认,叫闻夫人派人摁着打了一顿,闻家的那个庶出媳妇丁氏,后面也被带进了齐府,说的跟段大学士一样,是真心心疼齐氏无子受欺,才想出了这么个会败坏名声的计策来,本来只要他们私底下说清楚就完了,毕竟夫妻之间的事,外人不会想太多,结果闻辉偏要叫嚷出来,可不就捂不住了么?齐惠妍一时羞愤激动,这才一脚踩空了地摔了。”

    闻阁老被绊在了家里判官司,本来孙子的房事也轮不到他一个祖父来管,可这事已经干系到了闻府的声誉,再有齐府也非平常之家,在闻夫人也压不住齐惠妍坚决和离的心后,闻阁老只能亲自出马。

    他是不愿意在这个当口,与齐家解释姻亲关系的。

    凌湙虽没在现场,但他从酉二的转述里,却听出了另一种意味,“齐渲年底本来是要升尚书省的吧?”

    齐家办宴的表面意思,是齐老夫人高兴院中花开的好,实则大家都知道,是因了齐惠妍怀孕的事,叫老夫人心中生喜,另一个隐意,当然是齐渲肉眼可见的官途顺隧,即将高升。

    那齐惠妍失了孩子,又要闹和离,齐渲的官途怎么办?她兄长已然因了她的关系,一年年在侍郎位上蹉跎,如今好不容易看到了希望,她若和离,惹恼了闻阁老,后果呢?

    所以,和离是假,逼要利益是真。

    齐渲根本不屑一个尚书位,在同科段高彦已然入了阁的衬托下,他无论升任哪一部尚书,都是落于人后的牙慧之举。

    齐惠妍是在用和离之举,为齐渲争取更高位。

    就是不知,她此举是经过齐渲的同意,还只单单是她个人意愿。

    酉二扒在齐府后宅蹲了一夜,回禀凌湙时,脸显迷惑之色,待凌湙一而再的发问后,他才小声的将迷惑释出,“那兄妹二人在所有人走后,独关房中生过争吵。”

    按着之前齐渲的模样,心疼其妹都来不及,可事实就是,这二人生了好大的气,还是在齐惠妍落了胎后,身体虚弱里起的争执。

    酉二一脸不解,“齐大人斥她为何非要落了胎,齐大姑娘却一脸轻松,半点没有人前的凄楚,反而仰着脸笑吟吟问齐大人,是不是可以连跃三级,直入中书门了,然后两人就此起了口角,再之后……再之后齐大姑娘便一头钻进齐大人怀里嘤嘤哭了起来……”半点没有人前的端淑之色。

    凌湙疑惑的望向他,“什么叫钻进怀里哭?”

    酉二左右张望了一下,之后拉过了酉一,自己抱了肩膀缩成一团,呲溜一下钻进了酉一的胸前,然后还拿眼神示意酉一将手臂拢起来圈住他,声音闷闷的自酉一胸前传出来,“诺,就这样钻的。”

    凌湙:……呃,这个……兄妹这样搂抱一下,应当没问题???

    酉一跳着脚的推开了酉二,张嘴就骂,“滚,哪家兄妹这般年纪,还这样搂搂抱抱?你定是瞧错了。”

    酉二叹气,两手一摊,“这还真不是瞧花了眼的,两人就是这样抱的,齐大姑娘说了,她要为齐大人讨回公道,讨回他本应得的官位。”

    所以,齐渲若按本来的升迁之路,现在该是什么官?

    尚书啊!

    可偏偏他的同科段高彦进了阁,就显得他不如人了。

    若有个恋兄严重的妹妹在,知道是自己妨碍了兄长的官途,她会怎么做?

    在不期望与丈夫举案齐眉的前提下,她要怎么做,才能快速的将其兄长,推到与其同科一样的位置上?

    齐大姑娘,好沉的心思。

    若凌湙没推导错,事情的真相该是,她与段高彦联通,不管这个孩子是谁的,最终结果都会是闻辉的,然后引来闻辉质疑,她借机滑胎,再之后提和离,抬高闻家对她的愧疚感,从而达到替齐渲跳级升官的目地。

    那看似一直在帮她的段高彦,从中得了什么好?

    肉偿,孩子是他的,是最好的解释,若非肉偿,孩子就是闻辉的,那段高彦图什么?

    凌湙决定改日亲自去蹲一蹲,段高彦这里他想用的上的话,手里多少得抓着点东西,否则没法跟人谈判。

    也就是他们往宁侯府奔去的两个时辰后,袁芨书房里就进了一人,来人一身黑衣的跪在地上,声音暗哑,“主子,看清了,那位小将军的身手确在属下们之上,应当就是卫先生口中的新主了。”

    袁芨撑着手中的辞书,望着多年来熟悉的笔迹,上写,“……卫某经年汲汲营营,眼看一生将虚度而废,幸蒙恩师不弃,将某荐给了边城城主,大人海涵,卫某要往边城去了,若来日有幸,当再与大人书画相交。”

    卫长蕴,是他众多幕僚中的一个,跟了他有小十年,却在近日向他提出了辞呈。

    边城城主,边城何时有主了?

    哦,是了,边城有主,自从那个孩子去后,边城那块地方,就成了阁里几位大人的心病,铲不掉,除不去,上头罩着个武缙,怎么摸也摸不到那个孩子的边。

    袁芨眼中恍然闪过那日茶楼里的情景,原来那位自称郭滠的小将军,就是宁侯府被换出去的孩子。

    他竟然回京了。

    黑衣暗卫见上首主子不作声,又继续道,“属下们不敢靠太近,那位小将军带着两个人,从宁侯府后巷入的院,尔后院中就传来了一番打斗,宁侯府当夜走水,引动了五城兵夜巡的人,那小将军带人上突下围,夜袭宁侯府的人一个也没跑出来。”

    宁侯府在京中高门眼里,漏的就跟筛子一样,曾经闹的最大的笑话,就是宁侯府的库房,差点叫贼偷搬空了一半,他带人去蹲守时,是真没料那一波进去的人,竟然一个活口都没跑出来,俱都折损在里面了。

    袁芨眼中精光暴闪,扣着桌面道,“表小姐那边查的怎么样了?石晃最近可有与人接触过?”

    暗卫低头道,“石护卫那边并无异样,但与表小姐接触的妇仆,却从她嘴里听到了边城玻璃等字样,并且见她对铜花菱镜并不稀罕,有一次甚至对家中众姑娘打包票,说她有很多,以后可以送她们每人一块等身高的铜花镜。”

    京中一把手持的铜花菱镜就卖到了二十金,等身高的,那没有个上千金怎么得?

    尽管石晃掩饰的很好,可后宅是他照顾不到的地方,华吉珏年纪到底小了些,被人一吹捧,就起了攀比心,只管记着不能泄露她的来处,却忘了聪明人自一些小细节里,也能推测出她的来处。

    袁芨不似女人那般感性,华吉珏一行人出现的如此巧机,又有宁侯夫人假作偶遇般引荐,他有疑心,定然是要查的。

    “茶楼那次,他是故意引我注意的?那杀二皇子亲卫呢?他剑指谁?”

    凌湙可能做梦都没想到,殷子霁一封求才若渴的信,却无意将他提前曝光在了袁芨面前。

    说来也是无心之举。

    殷子霁求的乃是麓山书院的一位夫子,奈何这位夫子懒得下山,便将信转给了他的徒弟,他徒弟就任的是袁芨幕僚,如此一周转,凌湙的身份就给扒了出来。

    174. 第一百七十四章 宁五,我知道你的本事……

    夜闯宁侯府的暗卫可能没料自己会有来无回, 除了脸上简单的蒙了黑巾,手中的兵器和腰间门的铜牌,都没遮掩, 大刺刺的一个莫字镌刻其上。

    或者说,整个京畿权势在握的那一拨人,已经不觉得宁侯府有崛起的可能了,无论这家门楣前身有多辉煌,现如今,也彻底沦为他们的脚底泥。

    落个脸而已, 又没有要宁家人命, 不还给了苟延残喘的机会么!

    袁芨的人在府外听见的惨嚎,非是他们濒临死亡前的声响, 而是手脚被废后的痛呼, 凌湙领着酉一酉五二人, 连同听见声响赶来支援的袁来运一起,将进门的暗卫, 全都剪了手脚堵了嘴。

    整个宁侯府的人都被惊动, 好在之前为了看住宁侯父子二人, 调了强兵入府, 便是原府中的侍卫, 都不及袁来运这帮人得用, 很快便平息了惊乱, 内宅外院的警戒, 令想趁机摸鱼的人直接熄了火, 窝在各自的院里不敢动。

    凌彦培仓惶的被带到了凌湙面前,小脸上满是为了躲避贼人而撞出的伤,胳膊脸都有青紫擦痕, 衣袍沾满了灰,浑身抖如筛糠,站立不住。

    半晌,他才哑着嗓子问,“他们是什么人?为何要杀我?”

    来人直冲他的院子,对宁侯府内院的布局了若指掌,更知道这几日在宁侯府扮五爷的人是他,而非凌誉。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这二人的身份,在那些人眼里已经不是秘密了。

    段高彦没有为这二人有任何遮掩之意,在发现两人有相互模仿,意图混淆他们视线之意后,他将情况分享给了其他人。

    所以,莫棐之知道宁侯府里,有两个闵仁遗孤。

    他对闵仁遗孤没有表现的有多师徒情深,既未趁着机会与凌誉建立深刻的师徒情,也未有对未来展现出多重的期望,他的一切言行,都刻着四个字。

    随波逐流。

    凌湙拧眉对上凌彦培的眼睛,沉声道,“那得你亲自去信,去问问你曾祖母,在给莫阁老的信里,写了什么!凌彦培,我希望你清楚,凌家,倒了,并且人走茶凉,单靠你们一老一小,能斗过谁?没有我,你在京里活不到成年,懂么?……我希望你懂,并且也希望你的曾祖母能懂,再若对我隐瞒信息,下次,你可不能这么幸运的等到我来救你。”

    陈氏那边院里的灯,亮的通明,凌湙见凌彦培惊吓的不行,便招手让人去请府医,自己则抬脚去了陈氏的院子。

    令人意外的是,怡华公主竟然也在,和宁琅一左一右陪在陈氏身边,宁振熙和宁振鸿并排守在门口,跟两个小门神似的,张头张脑的瞅着院门,一见凌湙抬脚进了院子,尽管凌湙脸上戴了敷面,也不见两人认生的顿脚,炮弹一样的冲到面前,在离着他三步远的地方刹脚,齐生生行礼叫人,“五叔!”

    宁振熙并不懂宁振鸿为何如此崇拜这个小五叔,他如今同父亲住在侯府,接触最多的兄弟就是宁振鸿,他说这个五叔将来会是个很厉害的王,他便跟着一起期待了起来,觉得自己可以做这个五叔手底下的将军。

    他的公主娘差点被朝臣送出去和亲,他便将满朝文武同外族铁骑一并恨了起来,暗里发誓等他当了将军,就将那些朝臣和外族铁骑埋一起,让他们躺一个坑里相亲相爱。

    凌湙对上两双黑黝黝的大眼睛,顿了顿脚点头,“吓到了?”

    宁振鸿立即摇头,仰脸告诉凌湙,“我们一直在祖母的院里,没与那些人碰上。”

    宁振熙紧随其后发问,“五叔抓到坏人了么?”

    陈氏被小儿媳扶着,正站在阶上,脸色发白,气的嘴唇直抖,“他们……他们……太不将我们家放眼里了,如此无视我们府,出入随意,毫无半分尊重……”

    怡华公主跟后头替她顺气,眼神却直直往凌湙脸上望,宁琅站在另一边,语气低沉,“到底怎么回事?为何突然派了暗卫进来?”

    凌湙拿手在两小只的额上抚了一下,绕过他们往陈氏跟前来,腰背挺直,步步稳健,待整个人站定在陈氏面前时,陈氏的情绪已经稳了下来,眼眶悠的一红,声音哽咽,“我们宁府,如今竟到了人人可欺辱的地步了么?”

    堂堂柱国公之后,被人如此贴脸招呼,若不是凌湙带来的人给力,叫那些人自由来去,毫发无损,不稍几日,整个京畿的权贵都将把宁侯府当笑料看。

    之前只是暗里瞧不上,可一旦叫人闯门成功,宁侯府在京里,明里暗里,就真的没了立锥之地。

    陈氏难过的眼泪直掉,又气又恨,“欺人太甚、简直欺人太甚!”

    怡华公主垂眼抿唇,暗自奇怪婆母这情绪突然失控的原因。

    早在换子开始,那些人就已经不将宁侯府放眼里了,到她差点被送出去和亲,更不可能有对宁侯府客气之说,婆母该是对这种种欺辱之举,不说习以为常,也该见怪不怪了,特别是宁家男人无一建树,将来境遇只会更难,她该早做好门庭寥落衰败的心理准备才对,缘何突然就崩溃了?

    因为陈氏心里,突然就有了倚仗,在丈夫和长子不可靠之时,幼子突起了,回来了,让她一直以来绷着的心,提着的胆有了着落,知道不需要靠虚张声势,维持自尊,会有人替她将失去的面子,尊严一起加倍讨回来。

    这是有了指望后的自然反应!

    凌湙站在阶下握着陈氏的手,抬眼望向她,声震耳鼓,“以后不会了,娘无须难过。”

    陈氏紧紧抓着凌湙的手,连连嗯了几声,尔后才似惊醒般,拉着凌湙要进屋,“里面坐坐,饿不饿,娘这小厨房里备了你最爱的烤肉,还有甜羹,点心什么的,你用一点?”

    眼巴巴的神情,生怕凌湙说不要,或立刻走人。

    怡华公主在旁补充,“娘已经让小厨房备了好几日,就等着你来呢!”

    宁振熙跟后头补充,“烤肉可香了,祖母和娘亲不让我吃,说晚上吃了积食,五叔,你吃了不积食么?”

    宁振鸿早在他们说话时,就奔去了小厨房,到陈氏开口时,他已经让人将桌几食案摆好了,站在门口喊,“五叔,夜宵摆好了,你用一点吧!”

    凌湙扭头看向等在院门口的酉一酉五,想了想,朝着他们摆了摆手,“去大门口守着。”

    之后由袁来运接替二人守在了院门边上,见凌湙目光扫过来,忙单膝跪地道,“主子放心与侯夫人说话,属下等保证不会再有人能进府半步。”

    他一跪,身后携刀的护卫齐刷刷便跪,除了二三是从边城跟来的,其余皆是从西山那边挑出来的部曲后代,有好奇偷偷打量凌湙的,但无一跪之不愿的,因为他们知道,西山狱部曲能否跳出祖辈咒圈,就看眼前这个小主子的意思了。

    凌湙一直没与这些人建立联系,人全是袁来运挑的,便是近些日子的训练事宜,也是袁来运指挥带领的,他只当日勾了调遣名录,正经连人都对不上号。

    袁来运垂首,“主子可要点册?”

    点了册,才算是他正经的下属,否则不知道最后能有几人会被带回边城,袁来运想为身后这些同脉兄弟争取一下。

    凌湙正扶了陈氏落定在门前最高一级台阶上,闻言连头都没回,“走前演武,规矩你都懂,可以找酉一帮忙,能不能进册,看他们自己。”

    袁来运瞬间门双膝点地,声音大了一瞬,喜乐非常,“谢主子,属下定会好好训练他们的。”

    他身后西山狱那些人跟着醒过神来,齐齐跪正了身形,以头点地,声震夜景,“奴等定努力训练,听从调令,蒙主子不弃,给奴等脱离西山的机会,奴等誓死追随,百死莫辞。”

    袁来运说了,只要能被小主子带走,他们就能脱了西山贱藉衣,像祖上一样,可以凭军功起家,再不用受人凌虐践踏了。

    所有人眼里,都迸发出了看见希望的光彩。

    宁琅站在门前廊檐下,恍然能窥出凌湙在边城的威武,就眼前这些人的恭敬之势,很难不让人对边城的景象生出期盼之想,这是他畅想了许多时的场景,想像自己也能有如祖上一般,有能号令千军万马斩兵杀将的威势。

    他常恨生不逢时,没能生在家族掌兵挥斥方遒之时,没有能在万军跑马中驰过骋,更无受军士追捧归心之机。

    宁琅比任一位兄弟,都厌恨现在家中的糜烂氛围,他偷偷练武,明知皇帝不喜宁家人,还硬是央了妻子替他谋了一个城门司的职,想的就是能利用职务之便,练一支完全属于自己的亲卫。

    他从没把人选往西山旧部上想,因为在潜意识里,他也清楚,那边的人太犯忌讳,容易招来很多麻烦。

    可凌湙似乎从没将,这些人的忌讳和麻烦放眼里,说要挑人进府,不过两日人就来了,半点没有为后续麻烦的担忧和烦闷之意,挑的好像是平常之人,做的好像是平常之事,别眼相待,或将施恩二字挂嘴上图报之类的,丁点瞧不出。

    平常心,一视同仁,虽态度稍显冷淡,也无任何拉拢之意,可仅止前两样,就足能够让西山旧部曲的人,高兴的热泪盈眶了。

    他们被人区别对待太久了,贱民之下有西山狱,这就是他们从出生以来的社会地位,现在有人告诉他们,凭本事就能出头,谁不激动?谁不敬服?谁不想好?

    院门外一片黑鸦鸦的人头,久久都不愿意起。

    宁振熙瞪着两只眼睛,小小的心里起了大大的疑惑,眼前跪着的侍卫,和他家里的那些,身上散发出的气势好像不一样。

    宁振鸿倒是能替他解答,这就是雇佣和真心臣服的两种不同形态,他家里那些侍卫是拿银子当差,和眼前这些愿意拿心比划的,本质就不相等,他若要挑亲卫,首选就定是肯捧出真心的。

    他五叔果然从小就有令人臣服的魅力。

    宁振鸿眼睛闪闪发亮,看凌湙到了食案前,忙殷勤的摆餐具,盛甜羹,硬是抢了陈氏的动手机会。

    陈氏现在对这个嫡孙也是改观了不少,早前没发生换子风波时,这个嫡孙在她眼里,就不大有能顶门立户的能力,奈何长子就这一个嫡子,就是没大出息,培养成个守成之嗣,担负起宁侯府的传承也行,然而,自长子长媳背着她换了凌湙后,陈氏看到这个嫡孙就心痛,那种绞在心里不上不下的感觉,令她无法面对这个孩子。

    直到宁振鸿屡次给她通风报信,将他爹的行踪和即将要干的事透给她,还劝着他娘收敛脾性,接过了安抚他爹的任务,并且开始有意识的锻炼身体,出门交友,直至考上京中最好的学府后,她才相信,这个孙子确实变了,变的知道是非对错,变的知道上进,更重要的是,他把他五叔排在了所有亲人的前面,是不容人说他五叔一句不好的那种倔强。

    凌湙被两小只一左一右的围着,望着桌上的甜羹,干脆动手一人给盛了一碗,“吃,都吃。”

    两小只捧着甜羹,跟捧着仙酿一样,小口小口的抿,不时还互相望一眼笑,笑的傻呼呼的,看的屋里的几个人顿时也跟着乐,整个气氛瞬间门轻松了不少。

    怡华公主此时才找着机会说话,笑着对凌湙道谢,“鸿哥儿告诉我了,小五,谢谢你,没料你远在边城,竟还挂念着我们,我和你三哥承你的情,以后有什么事,你尽管说,我们一定全力相帮。”

    宁琅扶着妻子,对凌湙道,“你在京里要做什么,可以告诉我,我若是能帮的,定助你一臂之力。”

    陈氏靠坐在凌湙边上,手往凌湙脸上摸,直摸到头发缝里,才摸到敷面边缘,尔后慢慢将整个敷面给扯了下来,嘴里道,“这东西真是神奇,戴上后竟真的半点看不出你原来的样子,只是以后来家,就别戴这个了,不好看。”

    凌湙仰脸凭陈氏在他脸上倒腾,咽了嘴里的东西,才道,“出门还是小心为上,娘若看不惯,以后来家我提前抹了就是,娘快别弄了,你也吃点?”

    尔后才顾上跟宁琅和怡华公主说话,“我的事无需你们插手,三哥你和三嫂按往常那般过日子就好,别分神往我这边探,免得叫人看出端倪来。”

    说完顿了顿,望向怡华公主,“三嫂最近去过宫里没有?”

    怡华公主摇头,靠着丈夫,神情落寞,又隐带冷淡,“去做什么呢?让人记着我还在京里,之后再有风波,好立刻拿了我平息事端,或换好处?呵,一个公主名头,放别人身上是荣誉,搁我身上,跟耻辱无异。”

    凌湙便没再开口,接过陈氏拿小刀切下来的烤肉吃了起来,他年轻,又正是体力消耗大的时候,就是夜食餐饭,也不怕积食,而陈氏只是想多留他一会儿,片的肉都只指甲盖大小,既怕他积食不消化,又担心他吃太快吃完就走,神情里满是不舍。

    母子间难得温情脉脉,两小只眯眼陪在一旁,宁琅安慰着心情欠佳的妻子,正一屋子和乐之时,门外响起脚步声,却是守大门的酉一进了院,垂头单膝点地禀告道,“主子,后门处来了一人,说要见你。”

    凌湙此时已经现了真容,敷面戴过之后,是需要浸泡药水,才能再次使用的,他那与宁晏如出一辙的脸,不仅让怡华公主看呆了,就连宁振鸿都眼呆。

    一张脸,怎么能长出两种气势?他父亲若有五叔半分能耐,是不是也会变得跟五叔一样,有不怒而威的家主之气?若然搞的那副文弱之相,怎么看都压不住底下人,更别提重振家门声威了。

    凌湙放下碗筷,接过陈氏递来的巾帕,冲门外道,“谁?”

    他在京里可没有熟人,知道自己回来的都在这个屋内,这半夜三更的,一个外人跑来要见他,这就有鬼了。

    酉一没吭声,只抬手递了一块铁牌过头顶,宁振鸿机警,一溜烟的跑过去接了,酉一继续道,“属下问了,那人戴了帽兜,遮的脸看不清,但话里的意思,就指的是主子。”

    凌湙接过铁牌,举至眼前一看,上面赫然刻着一个纂体字,“袁”。

    食案很快被撤了下去,两小只也躲进了内室,凌湙移到陈氏主屋的外厅,而陈氏和宁琅夫妻则避进了内屋,整个厅里只亮了两盏灯,昏暗的瞧不真切人脸的表情。

    一个罩着黑披风头戴同色帽兜的人,被酉一领了进来,他身边只跟了一个亲卫,与酉一一起守在房门外。

    来人没让凌湙猜,抬眼见凌湙正座其上,便抬手将帽兜掀了下来,露出一张文雅端方的脸来,君子仪态翩翩,长裳旖地,来回在屋里踱了两步,眼神瞟到了屏风后的侧影,笑着冲那边行了一礼,“宁侯夫人安,打扰了。”

    陈氏震惊的透过屏风缝隙与来人对上眼,张着嘴一声也出不来,便是她身边的宁琅和怡华公主,也哑了声息不敢动弹。

    凌湙反倒是最不动声色的一个,居上首位颔首,“袁大人深夜造访,某不胜惊喜?”

    袁芨揣着手踱至凌湙三步前的位置上,歪了头左右上下打量,最后点头道,“这面貌才担得上宁柱国公后人的称谓,宁五,是你对不对?”

    凌湙给自己倒了盏茶,又顺手给袁芨倒了一杯,推至桌对面,做了个请的手势,尔后才道,“宁五是段大学士的弟子,某何德何能担得此称谓?……凌家……罪子而已。”

    袁芨伸手接了茶,举至嘴边抿了一口,润了润喉才道,“宁五,我既知了你的存在,你也就别与本大人绕弯子了,呵,你来京的目地,本大人给你猜猜?”

    凌湙手臂一抬,将早先卸下来的刀摆上了桌,挑眉,“猜!”

    袁芨的亲卫立即想要进屋,酉一却横了刀鞘在前,挡了他,眉头微皱,“莫动。”

    袁芨侧身摆手,再转回头,“宁五,我知道你的本事,那你想不想看看我的诚意?”

    凌湙摩搓着刀柄,在灯火的跳跃下,露出一抹笑来,“你的目地?你这大半夜的来揭穿我,所图甚大啊!”

    袁芨抄着手点头,“是,我图一个朝野清明,图一个政事清朗,图百姓有活路,宁五,你愿意帮我么?”

    凌湙歪了歪脑袋,突然笑了一声,直接道,“你支持了哪位?”

    175. 第一百七十五章 他错了,他错大了~……

    自来文人墨客说事之前, 总爱扯些闲篇,若有共同目标需要结个盟什么的, 那春秋描摹能给人描出二里地去,总没有个畅快输出的时候。

    就那眼神,你懂我懂的意味,一不留人口舌,二不留墨笔印迹,到后头一拍两散时,便谁也拿不出谁的短。

    主打一个心深似海, 防患未然。

    老狐狸们之间,是没有信任可言的, 谁的身后都背着一族兴衰, 没有任何人或事,能让他们放下戒备, 全心交付。

    袁芨来前想的好,再有之前在茶楼的印象, 感觉凌湙当是个与粗鄙武人有分差之辈,整体学识不可考,可话里话外的意思,能隐隐觉得他内心的天地, 既有能吸引谋士幕僚投奔者,盖有其优于常人之能,不说文武全才, 也该有基本的谈话素养。

    可自打凌湙一开口,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这貌若冠玉的侯门子,实实在在的是个武鲁之徒,半句描摹没有, 句句直指核心,甫一开场,就掌控了话锋,丁点不给人铺垫的时间,一字字的蹦着让人心惊肉跳之词。

    支持谁这种话,是可以直接说的么?

    袁芨竟被这紧迫盯人之姿弄的尬住了声,明明年龄长于对方好几轮,但在对上对方眼睛时,却有种同龄相交之感。

    他懂周旋步骤,但他不愿与我周旋。

    这是袁芨从凌湙身上感受到的意思,并直觉强烈的让他不要用,与旁人相交之姿态习惯,与之对话,否则事有七八分不成。

    凌湙伸手请座,慢条斯理的整理着配刀上的红璎珞穗子,他其实不爱这些零碎物,奈何老母亲太关爱,见他配刀上光秃秃的不好看,就非要给他的刀柄上栓一个东西。

    袁芨缓缓在他指定的位置上落坐,抿唇一时没吱声,眼神却瞟向了屏风之处,那里有衣角晃动,显然也被凌湙这直白之语惊的不行,身形伫立不安。

    凌湙眼角扫了屏风处,对门外的酉一道,“院外十步之内清理干净。”

    尔后朝外做了个手势,笑道,“外面聊?”

    时已隆冬,屋内燃了火盆才显不冷,屋外夜里霜重露浓,站上一会儿就浑身冰凉,但袁芨却没反对,而是欣然起身,直直走入院中被树影花丛围绕着的一座小方亭。

    凌湙慢脚一步,扭身冲屏风处摆手,“娘先休息吧!三哥三嫂也先回去,这里的事只当不知道,切勿往外传,看好孩子,叮嘱一下。”

    等他出了门,宁琅扶着陈氏,和妻子才从内室出来,几人眼神惊愕中带着难以置信,特别是宁琅,比之身边的两个女人,更懂得袁芨上门,对整个宁侯府意味着什么。

    袁芨啊!那是袁芨。

    整个京里都知道,袁阁老的交友圈子是什么阶层,那是皇室子弟都融不进的地方,并且,他从不主动与人接触,都是人家想方设法巴着他的。

    他却来了宁侯府,主动找了他家小五。

    宁振鸿牵着宁振熙跟后头,张头张脑的向外望,眼神里带着洞析真相后的恍然大悟。

    怪不得他五叔怎么能年纪轻轻就封王,原来从一开始袁芨就是他的人,北境论功,第一次直接上表替他五叔争大将之衔,第二次是取代武家直掌全北境,到第三次平乱回京,直接领着朝臣为他请封异姓王。

    可以说,他五叔的晋升之路,每一步都有袁芨的影子,但有寸进之功,都能叫袁芨渲染的天花乱坠,两人明明没有交集,有传言说两人连面都没见过,却朝野尽知袁阁老特别爱惜将帅之才,只要能为大徵安稳境边,就能得到他的鼎力支持。

    要知道,许多人的军功是报不到朝庭上的,冒功的勋贵多不胜数,但凡朝中无人,都能将一位将才焊死在一个无名位分上,永无出头之日。

    后来朝野之中,就在流传他五叔的晋升,是全靠了袁阁老的慧眼识珠。

    可若他们早便相识呢?

    这鼎力支持和慧眼识珠,是不是就变成了有预谋的规划?

    他只活到了五叔封王的圣旨降下,并不知道封王之后的情况,若按袁阁老那样的追捧之态,在满朝腐朽无为的政事前提下,袁阁老有没有可能继续推他五叔往上走?

    宁振鸿被自己脑补的后续惊住了,呆呆的望着小方亭内的凌湙,王后头是什么?他五叔上辈子做到了么?若袁阁老从一开始就是他的人,那推他上位是一早就计划好的,他五叔难道从现在就有了……不臣之心?

    可这又与他印象里的五叔不太相符,他印象里的五叔对权位并不热衷,封王时根本未回京谢恩,后来就有传言说袁阁老是热脸贴了冷屁股,人家根本不稀罕他上赶着为其请功,到他身死时,据说两人已经有了交恶之嫌。

    所以,他五叔最后到底做没做成……?

    可恶,怪他死早了!

    咕咚一声,宁振鸿直直的摔倒了,顺带着也连累了宁振熙,两小只滚做一团,扑在地上,反倒打断了前面三个大人的臆测,将飞出门的心思收了回来。

    凌湙领着袁芨重新落坐,两人这次是面对面隔桌相对,酉一重新端了茶盘,置了茶具,尔后便领了人退到了丈外之地。

    四面无遮掩,便也杜绝了话落旁人耳的可能,袁芨明显的比在厅内放松,自解了大氅撂在一边,露出一袭深褐束腰文士服。

    衣冠楚楚,儒雅天成,纵使有些上了年纪,也更添了岁月打磨过的睿智痕迹。

    反观凌湙,则是一身的朝气蓬勃,哪怕单是坐着不动,浑身都透着股锐利之气,满身锋芒,讲的就是一个唯我独大。

    这副与之前表现截然不同的气势,令袁芨收起了绕圈子的心,又有前面单刀直入的说话风格,叫袁芨知道,眼前这个年纪与面貌对不上号的宁五,并非是他所认识的那种,传统意义上的文武相兼。

    两人心有成算,都在用各自的姿态揣度着对方,凌湙没有用招揽殷齐二人的姿态,对待袁芨,是因为这官海沉浮了多年之人,不可能因为一点点温润之态,就撂了心防,倒不如强势一些,让他看清自己非软柿可捏。

    袁芨抿了一口茶,再度望向对面的凌湙,声轻如冰,“你能代表武缙么?他是什么意思?”

    凌湙以指点桌,敲出笃笃声,声音埋在桌响回返里,“不代表,但我之意既他之意,有救武少帅之恩在,大帅那边……呵,朝庭对得起他么?”所以,你凭什么以为,他还一如既往。

    袁芨被凌湙说的哑口,半晌无奈道,“这不是我一人能决定的,陛下不信他,群臣自然会跟风猜忌他,你当清楚,弄武之人,兵多遭疑,属必然发展,你宁家,不也是这样没落的么!”

    若不是出了个宁太后,宁家早没了。

    凌湙翻着手中的茶盏,声音飘进风里,“狡兔死走狗烹,道理都懂,可谁又能受得住?忠臣骨碎,佞臣享庙,最后何如?”

    国灭呗!

    两人都极聪明,有些话点到为止,声随风散耳,过心不留痕。

    袁芨神色寥落,定定的望着桌几面上的茶盘,好半晌才道,“……所以才要备储了啊!”再不挑出人选来进行培养,大徵就真完了。

    凌湙沾着茶水,在桌面上画出二、五、六等字样,又一个个圈上打叉,“袁大人,你其实也清楚,他们三个,你站谁都没用,从我被换出去开始,他们就定好了人选,只待时机成熟,就扶上台面给天下人看,你势力太单薄了,末位阁臣,恕我直言,并不足以撼动他们。”

    说完一敲桌面,抬头,“你不该来找我,袁芨。”

    刹一时的眼神里,透出了势在必得之意,“急中易出错,你该再观察观察的,现时,你却没有机会了。”

    袁芨惊的起身,凌湙却不给他后撤的机会,一招手,酉一就将莫家暗卫之首给提了过来,一把砸在地上。

    凌湙稳坐如山,声如静泉响进夜空,“抬起头来,看看你面前之人是谁?”

    那莫家暗卫伤了手脚,浑身扭曲的委顿在地,一张脸上满是冷汗血污,挣扎着将脸抬起,一眼就对上了愕然动不了身的袁芨,“……你?你?”

    袁芨倒身跌坐回凳子上,指着莫家暗卫道,“你们怎的还活着?”

    暗卫失手,不都是得自尽护主么?

    那莫家暗卫眼神愤恨,定定的落在凌湙身上,酉一见他如此,一脚踹了过去,斥道,“再敢瞪我家主子,挖了你的眼睛。”

    凌湙则对着袁芨道,“卸了下巴,拔掉毒药,想死也死不成而已,袁大人,你也和莫阁老那边一样,小瞧我了。”

    区区十来个暗卫,大刺刺的闯人府邸,然后你以为我会愤怒的杀光了他们,却没料我会留了活口,叫他们与你对峙。

    袁芨暗吸一口气,“你想怎样?”

    若凌湙放了莫家暗卫回去,他今夜造访之行,就会被莫棐之知道。

    袁芨瞬间懂了凌湙说他心急之意了,他确实大意了。

    凌湙抬了抬手,酉一带着其他人,又将莫家其余暗卫全都给提了出来,都是废了手脚,浑身软无力的绑着的模样,“带回去,交给六皇子。”

    袁芨惊了,猛吸一口气道,“为何?”又前后左右想了一遍,似乎自己从未在凌湙面前,透露过支持的人选,他怎么就一语中地了?

    凌湙点了点茶盘,笑了一声,“你自己告诉我的。”

    茶楼之行,他只是故意用纪立春之名,表现的对六皇子有欣赏之意,尔后就得到了二皇子的热切结交,而袁芨的深夜造访,又未尝不说明了,他作为六皇子的说客前来的?

    袁家和江州那边有旧,按理是该倾向五皇子的,然而,以袁芨的性格,五皇子那样的人,根本得到不他的青眼。

    他说要政事清明,要朝堂安稳,要百姓有活路,这几个目标,似乎只有从六皇子目前的表现上,可以有希望获得,且六皇子不似二、五两位皇子那样不好规劝,根据朝臣的综合反馈,六皇子是三位皇子中,最好交往相处之人。

    可放凌湙眼里,却觉得他过于优柔寡断,且没有主见,看着礼贤下士,实则有赚名声,以小搏大之意。

    六皇子,只是相对其他两位皇子,不那么颐指气使,视百官如家奴而已,他给了底层小官想要的尊重,给了包括袁芨这样的人,想要的所谓政事清明的希望,然而,这小半年来的朝政历练,他却一件有功于民的利事都没做成,只是比其他两位皇子,悲悯的流了眼泪,怆然痛呼了几句,而已。

    比起另两位的直白,目标明确,抢就明抢,贪就明贪的模样,他这种善于表演的人格,反倒招凌湙不喜。

    袁芨听出了凌湙的不喜,有点警惕,“然后呢?”

    凌湙叩着桌面,“他若能用这些人,将莫棐之扳出文殊阁,我就信他有明君之相,你所求的,我都应,可如果他不能……袁芨,你也该看清楚他的能力。”

    有你,有荣欣公主府,再加上个一心想转移舆论的闻齐两家,若再扳不倒个莫棐之,那这六皇子还有扶的必要么?

    袁芨沉默,他发现,来前想好的一切筹码,在凌湙一番攻势下,竟再没了用武之地,甚至连说也没机会说出口。

    凌湙根本不需要看他的诚意,他只看能力。

    “你为何一定要弄莫棐之?”这是袁芨不解的。

    凌湙眨了眨眼,张嘴,“敲山震虎。”

    谁都知道莫棐之是闻高桌的学生,这师生二人把持着文殊阁的话语权,许多时候的朝阁票举,都得看这二人的脸色投,凌湙想要把武景同从天牢里弄出来,就得让他们的票举之权失衡,争取到袁芨,踩下闻、莫,抓个段高彦的小辫子,最后的关谡也就无足可惧了。

    袁芨一下子懂了凌湙的布局,脸色瞬间难看的不行。

    他错了,他错大了,他今晚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因为凌湙的意思,很明显,他不来,就是凌湙去找他,而他一个坐不住,就被动了。

    形势颠倒。

    凌湙笑了,眉眼弯弯,“回去问老夫人安,华吉珏那边也说一声,告诉石晃,可以多留京一段时间,我那边的大门,永远为他们敞开。”

    袁芨气的胸脯直喘,那是许多年没有被人算计过的气急败坏,更有面子上的挂不住,瞪眼指着凌湙,“……你好、你很好,宁五,老夫今日可算是认识你了。”

    凌湙拱手,“不敢,袁大人,人带回去,那小子就坐等看戏了?”

    戏?什么戏?当然是莫棐之被几方落井下石的戏。

    可袁芨的心其实已经沉了,因为他知道,六皇子做不到令凌湙满意的处理方式。

    袁芨,“六皇子该娶妃了。”

    凌湙昂头,看着袁芨的神色,再对比着他踌躇的样子,挑眉,“娶的不会恰是莫家女吧?”

    袁芨脸色难看,“莫家甥女。”

    嚯!

    呵呵呵呵!

    凌湙撑着下巴乐,“荣欣公主那边加把力,她该不会喜欢看到,与莫家有关的任何人,得到幸福?”

    袁芨还是没忍住开出自己事先准备好的诚意,“北境武家无法保全,等江州税银一到,陛下势必要对武景同动手,武缙会被以私铸铁器为名,按以谋反之罪抄斩,你年纪轻轻就能在边城发展成那样的声势,就不想更进一步取代他?宁五,你身份本就贵重,就甘屈于人下,为人马前卒样的奔波?”

    凌湙愣了一下,忽而拍桌大笑,笑着指向袁芨,“你既知我能在边城起来,就该清楚我不是个好糊弄的无知小儿,怎地还用如此可笑之利来诱我?我身份贵重?我身份再贵重,也抵不过人家一句说换就换的话,袁芨,我并不想取代武家,皇帝换谁坐我也不关心,但属于我的一亩三分地,谁要是动了,就是找死,北境边城,现在加上凉州,两地百姓过的很好,以后整个北境百姓过的也会很好,朝庭不打凉羌,没关系,有武大帅,有我,那一地的百姓有我们……”

    袁芨望着声色渐渐凌厉的少年,望着他瞬间锋利的眉眼,和冷戾的语调,“……朝庭不干事,却要杀干事的人,我的眼里没看到,武大帅像你们说的那样,有任何忤逆之心,他铸私兵,打造武家军,根由是什么?你不清楚?整个北境今年年终的饷银,和应得的份例都还没影呢!你们在京里纵情风月,北境军民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们看到过么?军饷一扣再扣,军需久而不见,你们有考虑过那些还要养家的士兵,要如何过这个日子么?凉羌来犯,粮草呢?兵马甲胄呢?输了是武家军不行,赢了是皇家威武,我呸!”

    一股子欲杀人的匪气扑鼻而来,震的袁芨和院中众人齐齐禁声,有受不住的甚至偷偷后挪了几脚,生怕惹凌湙一个不快,拔刀挨砍。

    袁芨则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他清楚,特别是入了阁后,掌控了全大徵的民生信息后,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整个朝堂的衰势,所以也才愈发的着急,想要联合己方势力,亲手扶一个头脑清明,有仁爱之心的皇子上位。

    闵仁遗孤太小了,完全就是个傀儡人,他不赞成拥立这样的小儿上位,也正因此,他才与阁中其他人等格格不入。

    剩下的三位皇子,矮子里头拔高个,似乎也就只有六皇子能挑出来培养一下,然而,眼前这个宁五,明显的有看不上之意。

    袁芨神情有些疲累,原以为是趟胜券在握之行,哪料形势反转,他竟有被人反将之意,心中对于笃定的人选,竟也有了动摇之势。

    “那你选了谁?或者说,你们选了谁?”

    武大帅肯定有与他说过,不然这个宁五不可能如此咬定,六皇子不行的意思,袁芨深信自己所测,紧紧盯着凌湙的眼睛问。

    凌湙敛了声息,摇头否认,“没选,这好像不是我们需要关心的事,我来京的目地,只是为了救武景同,至于太子人选,那是你们文官的角逐,我们武大帅说了,无论你们最终谁赢了,坐上东宫之人就是他的新主。”

    袁芨气死,望着眼前这个狡猾的小子,半晌后拾阶而下,甩袖离开,“人我带走了,你回头等消息就是了,宁五,我希望你明白,大徵不止有北境,其他地方的百姓也一样,生活在水深火热里,他们也一样需要一个中兴之主。”

    凌湙抄着手站在小方亭内,声音淡淡,“袁大人,段大学士那边,望您代我问好,改日我让我们纪将军上门叨扰,望他袍角不湿,诸花莫挨!”

    袁芨霍然回头,望向正挥手相送的凌湙,“……”

    段高彦你完了!

    袁芨赫然有种京畿形势要变的预感。

    他再一次后悔今晚的冒失之行。

    这根本不是一个礼贤下士之主,这是浑身长满了獠牙的猛兽,对着靠近嘴边的肉撕咬生啖,不讲套路。

    凌湙眯眼望着静谥下来的院子,脑中回放了一遍刚才的交锋,也有种意犹未尽之感。

    直站了好半晌,站到浑身热乎气不再,方等到了酉一的再次禀告,“主子,石晃来了。”

    石晃一身黑衣,手持雁翎刀跳进院中,低头拱手,“五爷。”

    凌湙点头,“辛苦你了,装不知道漏了马脚的样子挺成功,袁芨那边继续缓缓放消息,必要的时候,让他看一看斩马刀。”

    石晃点头,“是。”

    176. 第一百七十六章 到底是谁在搞他们?……

    皇帝斋戒七日, 京中风云陡变。

    他有没有身心净纯,达至空灵不知道,但京中飞舞起来的漫天舆情, 已经影响到了朝事排布, 顶头几位大佬的家宅不宁, 引发了三省六部近乎所有办事朝臣的关注,大家默默的蹲在各自的工位上吃瓜,又慑于大佬们的威严权势而不敢打听。

    至少不敢明目张胆的打听。

    于是心痒难耐的,只能靠眼神交流, 每个人眼睛跟抽抽了似的,满脸透着吃大瓜的卧槽感。

    闻阁老的嫡孙根本不会生,闻辉乃天阉?

    那么问题来了, 他媳妇儿齐氏的孩子是哪来的?

    段大学士是真助人为乐, 还是欲张冠李戴?

    那个拉孩子来认爹的妇人, 真是他偷的已婚妇?

    还有荣欣公主新找回的亲儿子莫子晋,簪花敷粉着云锦,完全一副女孩儿打扮, 举手投足风骚撩人,明目张胆的开始在京中行走, 遇上好奇他那十几年惨痛经历的, 那眼泪儿立马飙出十里地,哭的那叫一个粉面桃腮?(划掉)

    哭的那叫一个肝肠寸断, 弱柳扶风?

    反正满京的茶楼,都有他的身影, 逢人便要泪涟涟,那身体被江州花楼秘药控制生长改造后,走起路来比之真正的女人还要摇曳生姿, 满京的男人都被他哭软了心肠,夜不归宿的围拢在他身边,捧着他,安慰他。

    莫子晋成了京中最受欢迎的小郎,他公主娘补偿给他的大花园子,成了夜夜笙歌处。

    酉一拱手禀告,“莫家女相继被退婚,莫家长的好的男子出门受非议指点,昨夜终于有人受不住,领了家中护卫打上莫子晋的园子,结果早被里面埋伏好的公主府亲卫,杀了个满地伏尸,尔后用车将人全拉了堆在莫府门口,领头的莫家大房、二房、四房和六房的五位公子,全被打断了腿,扒的精光吊在莫家大门口。”

    莫棐之大概做梦都想不到,他家会出个疯批,是完全不顾体统脸面的那种,不仅对自己名誉不在乎,更拉着整个莫家的脸往地上摩搓,一番操作根本不给人喘息之地,以一股疯狂之势,拉着整个莫家给他陪葬。

    酉二垂头禀告,“属下在莫子晋的房里,听见他与荣欣公主的谈话了。”

    儿子变成这样,哪个当母亲的都不能接受,荣欣公主不指望能完全抹除儿子的过去,却也希望他能与过去斩断,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她虽不是最受宠的公主,但凭着血脉自带的皇家威仪,护着儿子重头再来,是能做得到的。

    然而,莫子晋却不愿意。

    酉二脸现些许不忍,“他在江州受到了极致催残,那些调教小倌的秘药毁了他的身体,一段时间不与人……那个,他的身体就会受万虫噬咬,崩溃欲死,且那味秘药的霸道之处,在于……在于非男不可解,他若想活,只能一世匍匐于男人□□。”

    荣欣公主崩溃了,回了公主府后,立刻让人找了同样的江州倌馆秘药,用在了莫驸马的妾生子上,尔后又去寻了三十个乞丐,将那妾与其子女一同关在了一间房里。

    莫家主母在荣欣公主府前吃了瘪,连门都没进去,一行女眷的马车,在旁人指指点点的议论下,落荒而逃。

    莫子晋更加放纵的,拉着整个莫家名声坠地,短短时日,莫家已成了京中笑柄,莫府女眷集体闭门不出,而将要与莫家外甥女联姻的六皇子那边,则也暂缓了婚期,日前有传言,莫家甥女有降位之危,也就是妥妥的皇子正妃,有成侧妃之险。

    凌湙敲了下桌面,心道,袁芨这是还没放弃扶持六皇子,知道莫家要完,是提前给了六皇子暗示,让他重新对这门姻亲做了调整。

    莫棐之不会坐以待毙,他上了闻府。

    闻府已经一地鸡毛,谁也不知道闻辉的天阉之名是怎么来的,齐家那边此时反倒顾不上计较失子之痛了,倘若闻辉天阉之名被坐实,那齐惠妍的落胎之举,就成了蓄意抹除证据,之前为怀子所做的种种忍耐委屈,都将成为笑话。

    闻齐两家难得统一了阵线,意图将这股流言压下,然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京中百姓,抓着曾在中间充当和事佬的段高彦深挖。

    人是经不起深挖的,特别是本身就不干净的。

    段高彦浑身小辫子。

    纪立春缩在旁边不敢吱声,敬畏的听着凌湙接下来的部署,“宗庙祭祀台那边,工部主事偷工减料的证据已经得了,酉五前日从工部侍郎府邸抄到了账目,等段高彦撑不住的时候,把账目给他。”

    段高彦本来都要抽身事外了,只要闻齐两家解除姻亲关系,他在闻家头上点的雷就不会炸。

    凌湙已经不想费心思,去调查他与齐惠妍到底有没有私通,在蹲到了齐渲与齐惠妍相拥的画面后,他对段高彦这边反而失去了探究欲。

    绿人者,人恒绿之!

    他只要抓住一点,不能让段高彦在文殊阁里培植出自己的势力,所以,齐渲不能跳级升官。

    争端起于八卦,那就在八卦上用力,使之发酵到无人能止的地步。

    他让纪立春去逛莲花楼,特意找的闻辉常光顾的女子,然后得到了闻辉靠药行房的隐秘。

    齐府赏花宴那天,凌湙乍一见到闻辉那深陷的眼窝,和单薄到踹一脚就废的身体,那种似吸食了某物的特征,就留了心。

    江州五石散成风,京畿二世祖间也流行,却没有人似闻辉这样,吸的整个人精气神都没了似的,站着都让人替他捏把汗,就这副耗损过度的身体,别说让女人怀孕,就是睡一次都能要他命。

    这似乎就不难理解,齐惠妍看不上他的原因了。

    但食五石散并不为大过,撼动不了这两家即将决裂的关系,于是,凌湙给他盖了个天阉的帽子。

    齐家无足轻重,至少在齐渲任侍郎时,他没有资格参与大佬间的角逐。

    凌湙不能允许他在京期间,文殊阁的势力有更迭,不管段高彦扶持齐渲的目地是什么,但在他这里,都不会让他们成功会师中书省。

    齐渲最好还是老老实实的去尚书省熬吧!

    中书省那边已经有黄铭焦在虎视眈眈了,再要去个齐渲,那不止文殊阁的票举之权受控,连带着中书省都将沦为小文殊阁,失了制衡之力,袁芨那边会直接以被架空为结局,退出中书令之权职。

    袁芨也很清楚段高彦加上齐渲的后果,所以,他将莫家暗卫带回去后,马不停蹄的进了府中书房,最后商议的结果,就是趁着祭祀皇陵那日动手。

    莫棐之久等不回自己派出去的暗卫回返,对宁侯府内形势一时没了准头,不敢再擅自派人来探,又有莫子晋搞出来的一系列事情,扰的他分心无暇,急于找闻高卓拿主意。

    两人都对近日接连起的变数起了疑心,一时分宾主坐下后,好一阵子没人出声。

    凌湙却在询问那一对母子的情况,“确定那女人曾与段高彦有过一段么?”

    酉五埋头道,“确定,那女人三年前与段高彦有过一段,但那孩子,确实不是段高彦的,她自己也不敢硬往姓段的身上栽,不然这些年她难成那样,也没动过去找段高彦的念头,那孩子确实是她亡夫的。”

    凌湙点头,“这个留给段高彦自己查实去,我要的只是他黄泥掉裤子而已,有一就有二,有这女人出来打个样,不怕他能高高挂起,把自己摘出这泥窝。”

    那女人死了丈夫,手上只有一个姑娘,家产便遭了夫家族人觊觎,正走投无路间,被凌湙派去的酉五找见,给她指了个门路。

    段高彦这样的高官,身前两丈都要清街的,那女人日常近不了他身,当然也想过找他求助,奈何无人帮助,她靠近不了他,正带着女儿惶然无依时,酉五帮她将段府前街上的守卫给清理了。

    凌湙远远的看着这个被段高彦拿来试水的女人,以孤注一掷的姿态冲进段府门前的台阶上,叩着青紫的额头请求段高彦收留,就知道她是真的被逼到了末路,已经没了瞻前顾后的心。

    段高彦并非一开始就敢去勾搭勋贵女眷的,他总要找几个不谙世事的后宅妇人试试水,试试自己的男性魅力,等确定自己有足够的本钱后,才开始一步步的将爪子,伸向那些高门贵妇。

    酉五低头,“我已将主子的意思转告给了她,那妇人并未求能保全她自己,只求事后主子能将她女儿接走。”

    夫家如狼似虎,欲将女子改嫁他人,尔后将孩子随便扔给族人抚养,那女子确实已经没了他法。

    皇帝七日斋戒结束,出关就被身边的大伴伴普及了近日新闻,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转折,足叫他听的兴致大起,当时就宣了几家人进殿,闻、莫二人谈话中途被召,听来宣人的小黄门说起皇帝的态度,只觉心情沉重,脸颊火热。

    他们分析出了京中有人搞事,却一时不知道是谁,在既得利益链上左右观测,发现最大的赢家,只能是高坐上首的皇帝。

    可这个皇帝要有这样的心计,早不该被他们架了半空,多年碌碌无为,所以,他近日身边出了谁?有谁能为他出谋划策,搞得几家不得安宁?

    纪立春,可他们都见过纪立春,那武直鲁莽之人,看着就眼大心粗,就不是能当谋臣的主。

    所以,到底是谁在搞他们?

    177. 第一百七十七章 想杀她?问过我了么?……

    闻辉死了。

    谁也没料闻辉会突然就死了。

    凌湙得到消息的时候, 闻辉的身体已经凉了,虎牙溜着纪府墙根摸进来时,他正扣着桌面在想策略。

    莫家暗卫交给袁芨的时候, 他漏算了中间门两日的过渡期, 莫棐之久等不回暗卫回府, 必然要怀疑宁侯府内部有变,袁芨的计划安排在皇陵祭祀日,莫棐之若联合闻高卓对宁侯府起了抄底之意,宁侯府众人无可抵御之姿。

    把人交给袁芨后, 凌湙就不会再干涉他的行事,只会觑着对方的行事,来调整己方这边的部署, 力保己方不因对方行事间隙而受牵扯。

    说句过河拆桥的话, 哪怕袁芨行动失败了, 他也得保着宁侯府与他牵不上任何关系。

    两日的时间门差,足能叫这些人将宁侯府上下摸个一干二净,所以, 凌湙决定给宁侯府打个补丁,而打补丁的人选, 目前看来, 只能是他三哥宁琅了。

    本不想将他牵扯进来,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 袁芨要用那些暗卫在祭祀仪式上做手脚,这中间门皇帝仪驾从京中开拔, 往皇陵一路行进,至少有两日的行进期。

    两日,足能够改变一场计策的最终结果。

    他正准备让人将宁琅叫出来, 为免他娘担忧,有些事情还得避着她点说,将宁琅叫出侯府,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哪怕宁琅从见过他后,就一直在纠结的不敢过于靠近他,那副想亲近又犹豫着不敢太近的样子,像极了惧他多智近妖的平常人,有种深深的疑虑在。

    然后,虎牙鬼头鬼脑的来了。

    他从进了京后,就一直呆在丐窝里蹲着,平日就拎着根棍子坐墙角乞讨,凌湙在街上来来回回,几次路过他身边时,都有往他身前讨食的碗里丢铜板,装成个善心突发的样子。

    酉一正端了重新换过的茶汤进来,虎牙不在,一些贴身伺候的事,就由他暂时接替,凌湙眼神瞟过来时,虎牙立即见机的接了酉一手上的东西觑近前,一张满是脏污的脸上,又雀跃又开心,即使报着不好的消息,也不见他有同身而受的失落气,反而带着告密似的兴奋八卦欲。

    虎牙道,“主子,我们抓到个人。”

    他手上有蛇爷的竹节仗,身上又练了些许功夫,那些混市的小乞丐根本弄不动他,本来还想欺他一番,结果叫他三两下打的抱头求饶,于是,很顺利的接了从前蛇爷盘的地方,手上有十来个青壮不等的乞丐,又有凌湙及身边人不时的接济,属他领的盘子里最有钱,如此一来二去,半个京畿街面上的事,他都能插上一脚。

    齐家所在的那条街,还真就在他的盘口内。

    虎牙离着凌湙两米远,怕身上的灰带到他桌上,仰着脑袋一副等夸样,凌湙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点点头,“看来这是适应了街乞的生活,那蛇爷这地盘以后就归你了。”

    虎牙挺高兴,头一点就要接话,酉一眼角抽了抽,看他那傻样,忍不住提醒他,“接了以后就不能回主子身边伺候了。”

    傻冒,高兴啥!

    凌湙歪了歪头,酉一立刻闭了嘴,扶着腰刀一拱手就出了门,守外面去了。

    虎牙苦了脸,束了手脚哀哀的看着凌湙,嘴唇蠕动,“主子……”

    凌湙摆了摆手,“他吓你的,只是在京里暂时不能回我身边而已,等事情结束后,还是可以回边城的。”

    本来是想觑着时机将虎牙弄进纪府的,现在看来,把他留在街面上似乎更有利。

    虎牙抓到的人叫柳绮,或者说是易装成柳绮的齐惠妍。

    所有人都知道齐惠妍小产了,并且身体虚弱无法挪动,呆娘家养生,轻易不能出屋门半步。

    柳绮是齐惠妍身边最亲近的侍女,与其身形略像,又因是头等婢女的原因,养的是比一般小户家女儿更娇贵的秀气文弱,近朱者赤,她也自带了其主的墨香气。

    虎牙道,“酉一带话,说主子您要我近日往闻、齐两府门前多转转,我便带了两个乞儿守着,闻府那边前后门上都安了人,齐府这边是我亲自带人守的。”

    凌湙不可能领着人日日往街面上走,尤其闻、齐两府发生事端后,那两边的门上守卫多了近一倍,防的就是各方打探的手段,似虎牙这等脏兮兮的小乞丐,最是被人忽略瞧不起的,放他们游荡在两府街面上,只要不发生恶劣事,一般是不会惹人注意的。

    虎牙继续道,“那柳绮鬼鬼祟祟从齐府后门出来,身上罩着件烟灰旧袄,闻府后门那边,闻辉也基本是同一刻出的门,两边同往莲花楼后巷中去的,我与那边盯梢的人对了一下时间门,应当是两边事先约好的,就是不知闻辉约的是柳绮,还是齐惠妍了。”

    闻辉死了,所以这个谜也就无解了,但逮到了人的虎牙确实是立功了。

    凌湙高兴的拍了下桌面,立刻叫了酉一,“去侯府将三爷请到澄园,让人将那边的道清理了。”

    接着又对虎牙道,“人呢?交给酉五先带去澄园,你带人守在澄园外,听我吩咐,随时准备帮我送封信。”

    闻高卓和莫棐之现在都被皇帝叫进了宫,纪立春作为新宠,当然也在被传唤之列,凌湙只要他办成一件事,就是尽可能的拖住二人,多让他们在宫里呆些时辰。

    澄园是一个落魄豪商养外室的宅子,那豪商去世后,澄园里的主子没了收入,便敞了门将园子租赁出去,请些小戏,找了几个清馆陪酒唱跳,因着里面的清雅风物,在文人墨客们中间挺受欢迎,且有独立的小园保证私密性,临到夜里的生意几乎场场满人。

    宁琅认得凌湙身边的护卫,跟着酉一从小迳一路进了澄园最里一套院,凌湙一身黑氅,墨玉束发,清泠泠的正坐在小园中的石桌边,两边升了炭火,左右暗处都站了人,影影绰绰似有不少,寂静的让人不敢肆意窥探。

    凌湙让上了酒,红炉小火温着,又摆了些陈氏曾念过的各人喜爱的特色菜品,挑了宁琅的喜好上了一桌,见宁琅站离他五步远的地方不动,便笑着请他入座,“三哥这是怎么了?这眼神看着我呢?”

    宁琅那被灯火映的明暗的脸融入亭中,举步顺着凌湙手指的地方撩袍坐下,眼睛却始终没从凌湙身上转开,声音有些紧绷低沉,“你变得让我不敢认了,小五,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们的?”

    陈氏爱子心切,将凌湙异于常人的变化,全都归结为幺儿天姿聪颖,敏学非凡,可宁琅却看的清楚,眼前的五弟是聪颖非凡,可非凡的太让人心惊肉跳了。

    纵观宁家祖上,不乏英雄盖世的,否则也做不到柱国公的高位,然而,那都是有迹可寻的一种循序渐进,没有似凌湙这样,突然异军突起,近似妖孽般拨风弄雨的。

    宁琅到现在也没说服自己,眼前这个小儿会是自己的五弟。

    凌湙给宁琅倒了一杯酒,自己则仍喝的茶,“三哥想知道什么?”

    这是兄弟二人头一次背着陈氏会面,有些话自然也就能撕掳开了说,凌湙并不怵他怀疑,眼里一派坦然。

    宁琅抿了口酒,对着桌上全是他爱的菜色也无甚味口,寥寥动了几筷子,便撂了箸,抬眼定定望向凌湙,“你并未进过学,也未习过武,便是进了学,习了武,也万没有达到你这样精通的,所以,你这一身本事,是什么时候得的?小五,别人看你十五六,可咱们自家人都知道,你今年才几岁?你的时间来不及让你这样优秀,母亲偏爱于你,从不往深处想,可我不行,我只要一想到你短短时日,就能有如此成就,却不知哪得来的一身本事,我就慌的很,小五,我也练武了,偷偷练了好几年,可我曾向酉二打听过,他说我在你手里过不了三招,小五,你到底是谁?”

    凌湙盘玩着手里的茶盏,嘴角带着一抹好笑。

    终于有人敢直接这样,当面的表达对他的疑惑了,他还当所有人都接受了他的天赋异禀呢!

    宁琅静静等待着对面人开口,而凌湙也未让他等太久,声音幽幽传来,“我叫宁正雍。”

    这就是凌湙从来不跟人说的真实姓名,也是他前世出生起,记录在户口薄上的真名,后来去了边境线上做任务,宁正雍这个名字就被死亡了。

    他后来有过许多代号,宁正雍便在一次次的改名换姓里,被渐渐遗忘了。

    而他从来到这个世上起,就翻看过宁家的祖谱,从此,更将这个名字捂的紧实。

    宁琅手中的酒杯砰的一声砸落在地,身体不自觉的离了石桌,站离了凌湙面前,一时竟呆怔的望着他,喉咙里似堵了块痰似的,根本透不出气来,脸憋的通红,一脸不敢置信,“你……你……你说你叫什么?”

    凌湙重新给他摆了个酒杯,指着对面的凳子,“坐下说,不要慌。”

    宁琅却根本挪不动身体,僵直了脊梁刻板的重复着询问,“你叫什么?你说你叫什么?”

    凌湙叹了口气,终于抬眼正对上他惊吓的眼睛,“宁正雍,我从出生第一日就知道自己叫宁正雍。”

    可不,谁会像他这样带着记忆转世呢!

    宁琅只觉得脑子不能转了,喃喃道,“这……这,这不可能,这……这太匪夷所思了。”

    凌湙没打断他,也没再解释,放他一人纠结个够,因为从这个名字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对自身上的一切怪异,都不需要再费力解释了,宁琅会自己给自己按个好的答案的。

    为什么呢?

    因为啊,宁家第一代开府功臣,宁老柱国公的名讳,正是正雍二字。

    宁正雍,宁老柱国公的名字。

    他是不相信人有前后世的,然而,他自己就是前后世的验证者,于是在宁柱国公的名字一事上,他其实也不大理解这样的巧合,或者说,也只能将这样的重生归类为巧合。

    他不信命由天授,自来所学的一切知识手段告诉他,人想要活的好,凭的是自己的努力,而非所谓的天命因果。

    重名而已,前世被死亡,今世隔着辈,也许宁正雍这个名字,注定就不是他的,所以,凌湙并不在这个名字上有多纠结。

    可他不纠结,不代表宁琅不纠结,人已经纠结的傻了,脚僵硬的动都不能动。

    理智告诉他不能信凌湙的话,可直觉叫他最好相信,不然解释不清他五弟这一身的本事从何而来,除了生而知之。

    可生而知之也总得有个来处,若这个来处就源于这内里的灵魂,来自宁氏祖祠呢?

    宁府后人不争气,每年祭祀宗祠时,身为族长的祖父都会领着族人,祷告祖宗庇佑,再降下一个能与开府柱国公媲美的子孙,来延续宁家的荣光。

    然后,年近五旬的母亲怀孕了,生了一个年纪最小,辈分极大的幺弟。

    宁琅自己给自己想出一身汗来,定定的望着凌湙,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你还记得什么事么?”

    总不能只记得个名字吧?

    凌湙眨了眨眼,笑的一脸和煦,“硝烟弥漫,断尸残檐,一直都在生死边缘游走?”

    卧底的日子哪有平静可言?

    因为经历真实,说的人便也语气真实,如临其境。

    宁琅扑通一下跪了。

    这就是他祖先的生平啊!

    跟着开国君王建立大徵,一辈子马革裹尸,征战不休,数次与死亡交臂。

    合上了,都合上了,这就能解释得通,小五这浑身本事的来处了,就是命里自带的本事啊!

    凌湙上前将人拉起来,“三哥这样震惊做什么,只是咱们兄弟闲聊,话不过两人耳,母亲那边……”

    宁琅头直点,“我知道,我知道,你、您放心,我肯定不会说的。”

    一激动就换了敬语,闹的他自己都红了脸。

    凌湙给他夹菜,摇头让他保持冷静,一如从前便好,之后才终于说上了正题。

    莫棐之肯定得跟闻高卓说宁侯府内的变化,段高彦那边必然不会帮着隐瞒,好在他也不知道宁侯府内具体情况,凌彦培那边好压制,毕竟人家要的是他的命,关键在凌誉那边,得让他闭嘴。

    宁琅捏着凌湙递来的盒子,里面是临走前左姬燐给的药,吃了会让人陷入假死的那种,“如非必要不给他用,告诉事情的后果,给他个选择的机会。”

    他若不懂得闭嘴,从此京里的闵仁遗孤就只能是凌彦培了。

    之后又道,“府里的那些人,我会让袁来运都交给你,到时候就说,是你见府中护卫日益懒散,特地去的西山那边挑的人,他们本来就是咱们家的部曲,你挑来用天经地一,没人会说你不合规制,西山那边本就恶徒横行,他们行事凶狠也有解释之处,总之,你咬紧了府中那些人是你的就行。”

    宁琅食不知味的吃着东西,心中涟漪波浪似的翻滚。

    怪不得小五一回来就要用西山部曲,因为那里的部曲,根本就是他自己亲自放去的,那是一群跟随老国公征战四方的旧部后代啊!

    没人比他用那些人,用的更顺手。

    凌湙且不管他心中的惊滔骇浪,只顾着排布自己的事情,一招手就让酉二将人带了上来。

    宁琅是不认得齐大姑娘的,便是凌湙也不认得,且这个时候他也不准备揭穿她,只盯着委顿在地的女人道,“柳绮,你可以不开口说话,我也不需要你开口说话,只要你在我手里,闻、齐两府就会派人来与我交涉,你放心,我保证你不死。”

    那女人的脸全隐在烟灰色帽兜里,零星漏出一点乌发,看出是个挺年轻的姑娘,抱膝蹲坐在地上,缩成小小一团,身体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吓怕的,一直抖个不停。

    宁琅皱眉望着地上的女人,疑道,“抓她做甚?”

    凌湙笑道,“给你谈条件用的。”

    宁侯府既然不能置身事外,如今又引了闻、莫两人的注意,那不如将计就计,要求参股。

    所谓参股,就是参与从龙之功的竞争。

    文殊阁里的几位大佬不就是想扶个小儿上位么?这怎么能将宁侯府撇开呢?这不好,很不好!

    凌湙给宁琅解释,“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要带宁侯府玩,打着用过之后弃敝屣之意,那如果你手中有了筹码,他们又将如何?你要让他们知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宁侯府再荣光落魄,也是军功起家的首豪,随便从旧部曲里挑些人上来,就有能横扫他们手中兵马的气魄,再若有了他们的短处,三哥,你能撑得住他们两方的夹击么?”

    宁琅自觉解释通了凌湙的来处后,不知怎地,心里竟生了些许安定之意,听凌湙给他解说策略用法,更有种与祖辈一起打江山的热血豪气感,胸中溢满了激动之情,对上凌湙询问的眼神,一时不自觉点头,“能。”

    凌湙再次强调,“你要与他们争得平起平坐之姿,而不是追随某一方,你懂么?”

    宁琅顿了顿,有些不放心道,“咱们真要跟他们一起干这事?”

    凌湙这才笑了,“不是咱们要跟他们一起干,是他们极力邀请咱一起干,三哥,你有人质在手上,且不止那一个。”

    说着拿眼神瞟了地上一下,点着扮做柳绮的齐惠妍道,“拿着她去谈,先踩着齐渲的位子上去,三哥,你别忘了,你身后还站着位公主呢!”

    齐惠妍一直没开口,待听见齐渲的名字后,才似有了活人气,满身的抗争从内心里涌出,撑了身体摇晃着站起来,“你们在说什么?你要踩着谁上位?”

    她声音沙哑,抬起的脸上有红肿的巴掌印,还有抓挠破皮渗血的痕迹,内里衣裳皱裂,裙摆更污浊不堪,这副样子,又凄惨又落魄。

    凌湙此时才将眼神对上她,“一个小小婢女,焉有你为主子劳神之处?你放心,闻府那边很快就会找上你主子的。”

    齐惠妍眼前发黑,一步步逼近凌湙和宁琅的桌前,牙齿咬的咯帮响,“你们要踩着谁上位?再说一遍,你们刚刚说要踩着谁上位?”

    宁琅皱眉的望着将要陷入疯狂的女人,站了身欲挡在凌湙身前,酉一此时站在不远处拱手,“主子,虎牙发了消息过来,说信送到了,人已经出了府。”

    凌湙拍了拍宁琅的肩膀,“一会儿就是试水的时候,三哥的气势可不能输了。”

    宁琅还未反应过来,院外就有敲门声响起,“段某应邀而来,不知是哪位好友相请?可否出门告知?”

    凌湙迅速抽了身隐入黑暗,留给个宁琅撤退的背影,而齐惠妍则在听见这声音后,骤然身形不稳,紧张的四处张望,也欲往黑暗处藏,却叫酉二抵着后腰顶在了原处,哪也动不了。

    酉一给开了门,宁琅深吸一口气,这才抬眼,望清了院门处的人影,惊讶近乎写在了脸上,又迅速敛了回去,拱手一辑,“段大人。”

    段高彦没料院中的人竟会是宁琅,一时也有些怔愣,但等他看清了院中另一人后,凭直觉,就知道这趟夜行惹上事了。

    他一步步的靠近了掩袖欲将脸藏起来的女人面前,左右观察了一下,叹道,“惠妍?”

    齐惠妍被他一声呼的身体微颤,半晌,终挪了袖子露出脸来,“段郎。”

    宁琅一口气差点没捣上来,整个人木然的杵在一旁,机械的让坐,“段大人请!”

    段高彦此时顾不得与他寒暄,只眼睛定定的望着眼前的女人,“为何要杀他?”

    齐惠妍被他这一声问的突然就绷不住了,孱弱的身体不住颤抖,“我宁愿守寡,也不与他合卺,我受够了,眼看就能脱离他手,为什么又突然不准我们和离了?他愿意,我愿意,你们为什么不愿意?段郎,你说过的,你会帮我的,你答应过我的。”

    最后的话语几乎是嘶喊着出的口,齐惠妍崩溃的掐着段高彦的胳膊问道,“他身体有缺陷,就要拿我来遮丑,段郎,我们事先谁也不知道啊!他服五食散期间,可没少祸害我身边的人,怎么到了我这里,就不能让人有孕了呢?你知道么?哥哥看我的眼神,充满了蔑视轻鄙,他不相信我,哈哈,他不相信我,段郎,你知道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可他最后却和那些人一样,指责我,鄙视我,斥我贱妇,段郎,我没有办法,我只有杀了他,才能向哥哥证明,也才能彻底摆脱闻家媳妇的身份。”

    段高彦简直头大,一把甩开她的拉扯,“你疯了,你是彻底的疯了,你杀了他,只会将闻齐两府推向对立面,你哥哥会被闻阁老弄死的。”

    齐惠妍呵呵呵笑,抬袖掩唇,“不会的,没有人知道是我弄死了他,闻辉那小子是去会情人的,他死也是死在情人之手,而我,一直在齐府养身体,谁会知道是我出的手?不会有人知道的。”

    段高彦闭眼,手骤然指向一旁听呆掉的宁琅,“那你怎会在此?你既然说不会有人知道,你怎会在此?他是谁?你知道他是谁么?”

    齐惠妍一直陷在自己的思维里,根本谁的脸都未瞧清,此时叫段高彦指着认人,这才凝聚了目光辩认,一看之下,有些惶然,“……怡华驸马?”

    宁琅拱手,“正是在下,闻少夫人有礼。”

    这会儿双方不用人介绍了,就刚才的信息,身份已经明了。

    段高彦也对着宁琅拱手,“宁三公子,开个条件?”

    宁琅张口,“我们宁家要……”参股,话没说完,突然院外起了刀兵,一阵刺耳的刀箭相击声传来,接着就是大批的黑衣暗卫往这处涌来。

    段高彦大惊失色,宁琅也惊了一瞬,望向段高彦,“你带的人?”

    不是,如果是段高彦带的人,他不会也跟着惊慌失措。

    而凌湙则抽了刀与来人战在了一处,刀光闪过,颈血蓬洒,四处火光开始骤亮,同时有人声鼎沸,“走水了,走水了。”

    突然,齐惠妍拔脚往刀箭林里跑,边跑边呜咽,“哥哥,哥哥,你来接我回家了么?”

    段高彦连拉带拽,也没能阻止齐惠妍往人堆里跑,眼睁睁望着她往死路奔,不得已叫出口,“齐渲,她是……”

    “她是柳绮,背主之人而已。”

    冷声冷气,带着毫无温度的声音穿透夜色,裹着一支快如电羽的利箭,挟雷利之风,直往齐惠妍心口处射来。

    齐渲是第一个发现齐惠妍与柳绮掉了包的人,等他寻着踪迹找到莲花巷时,闻辉已经死了。

    那时,他就知道,齐家如果处理不好这次的危机,一切就都完了。

    齐惠妍脸上的笑定住了,身体僵硬的等着利箭来袭,不知躲避的望着一群黑衣暗卫的身后,那道颀长的身影,口中喃喃道,“哥哥……!”

    齐渲神情漠然,望着亲妹,“你放心,我定会为你跟他将和离手续办好的,你会以齐家女的身份入殓。”

    但闻家嫡孙的命,你必须赔,不然,就是我们整个齐家人赔了。

    齐惠妍似懂了这中间门的道理,笑着流下眼泪,站直了身体准备迎接射来的利箭,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凌湙飞身踢来,正正的将她踹离了原处,自己正对向飞驰来的箭矢,一刀劈了下去。

    “想杀她?问过我了么?”

    酉一的刀正正抵在了齐惠妍的脖子上,“都别动!”

    178. 第一百七十八章 刀正正好的砍在了她的……

    凌湙脸上用了敷面, 声音也做了调整,低沉沙哑,要不是那身衣服, 宁琅都不敢认他。

    这是在发现人来之后, 凌湙隐在暗处快速给自己改的容,又因为段高彦之前有见过纪立春亲卫郭滠的前提在,他这次改的容貌便与“郭滠”全无关系,非常普通且毫无记忆点的一张脸。

    若非齐渲突然来上这么一手灭□□计, 凌湙是不准备现身的。

    宁琅迅速与凌湙靠近, 在段高彦眼神瞟过来之前开口, “抱歉,因事涉机密,我专门调了府中亲卫守门,他的任务便是保护院中所有人性命无忧, 从他手里夺人头……, 段大人,您府中也有亲兵亲卫, 当知道他们这一行的禁忌。”

    或者说, 各府各宅里的亲兵亲卫们,在接下任务之后,便不可能有半刻松懈, 说要保人性命, 但有损折一人, 都是对其能力的侮辱,为免以后身价暴跌,便有忠心护主视死如归之说。

    各人府中亲卫的强弱度,有时候也是一门兴衰, 对外展示的名片。

    都懂,也其实不用解释,却耐不住宁琅想要掩盖,凌湙刚刚异于常规亲卫们,身上透露出的肃冷杀气。

    他怕凌湙暴露,也是关心则乱,更有对即将参与进的大事件,有种慌张的不确定性。

    他从未受过如此重任,宁侯府轮不到他接手出头,公主府也是附属一般的存在,他的人生一直在受人指派,未有当家作主的扛鼎之时,这猛然间被凌湙授予重任,一时变故陡生后,就乱了些阵脚。

    神色肉眼可见的紧张。

    可凌湙敢现身,就自有脱身之计,且就眼前这混乱局面,一名小小亲卫的行事,且不到让这些大人物铭记于心的地步,他们有更为关心的人和事在。

    果然,宁琅的解释显得多此一提,反招了段高彦往这平凡脸的亲卫身上扫了一眼,但随即就将眼神落回了,委顿在地的齐惠妍身上,而不远处的齐渲,则黑沉着脸排开众暗卫走到了前面,与其妹对上了视线。

    齐惠妍刚小产的身体本来就虚,此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是硬撑着一口心气,死瞪着面前的人,万般凄楚的哽咽发问,“你要杀我?你竟要杀我!”

    齐渲一身暗紫长袍,背身的光笼罩着他的脸,叫人看不太清他的脸庞,但浑身冷然的气质,叫人清楚,他动的是真章,而非虚晃一枪的假棋。

    齐渲,“你从小因面貌不够姝丽,比不得隔房的姐妹招人喜欢,我便教你以文墨浸身,培养你贤德谨持,扩散你有宗妇长媳之能,助着你入了众多诰命夫人的眼,惠妍,为兄便是花在书本上的功夫,都没有为你谋一门好亲来的深,怕你嫁的不如隔房姐妹们好,怕你被手帕交比下去,怕你拢不住夫君,更让你嫂子教你……教你夫妻之道,惠妍,你告诉我,为兄教你的一切,你用在了何处?”

    段高彦站一旁沉默不语,齐渲转而望向他,“段兄,段大人,你真是帮的一手好忙,我妹有今日,全是拜你所赐,枉我将你当做人生知己,引颈至交,你就是这样回馈我的?你明知道她是我最在意之人,你还……你还……”

    当那个妇人领着孩子跪上段府门前时,齐渲终于不再侥幸自己心中的猜忌,之后闻辉的天阉之名传出后,他更确定了最好朋友,搞上他最亲之人的痛苦猜想。

    带着这样的猜想,再反推齐惠妍踩空坠楼之举,答案近乎呼之欲出。

    齐渲痛心疾首,指着瘫坐在地的齐惠妍道,“自甘下贱,白折了我这些年来对你的教导,谨守己身,是一个妇人最基本应备的品德,你却忘的一干二净,做出背夫背族之祸事,杀你,只是不想看到你一错再错,给你一个以死证清白的机会,妹妹,落我手里,你还能得个好死,若落回闻家手里,不说闻家其他人,便是一向优待你的婆母,也恨不能扒你皮抽你骨,惠妍,齐家能在小事上为你出头作主,可人命关天,齐家背不起这个锅,我再偏爱于你,也不能拿齐家百多口人的命,来堵你的缺,惠妍,别叫哥哥为难!”

    劝死,也是一门技术。

    齐惠妍泪流满面,唇瓣微张,一言不能出。

    “酉一,收刀。”

    凌湙的命令,向来声出行随,酉一条件反射的转刀回撤,而齐惠妍的颈子也在这迅疾变故里,一把撞上了酉一的刀背。

    闷哼声起,却无血飞溅。

    前后半息功夫,若非凌湙出声,这颈子是要断在酉一的刀口上了,直直惊出人一身冷汗来,宁琅差点没站住,愕然的瞪着神情麻木的女人,嘴一张就来了句,“别死啊!爷的条件还没谈呢!”

    他一出声,沉浸在纠葛里的三人,终于想起了场中还有第三方的存在,齐渲当时脸就绿了,便是段高彦脸色也不大好看,定定的等着宁琅开口。

    有凌湙杵在身后,宁琅直挺着脊梁似也有了无限底气,迎着以往连边角都触摸不到的朝中大臣眼神,倒也能不疾不缓的张口,“两位大人,坐下聊?”

    来都来了,这剑拔弩张的,回头再引了别人来,可就不好弄了。

    小院外被凌湙带来的人控了场,澄园的仆役护院见这边确实也止了刀戈,便收拾收拾凌乱的花木,安抚了其他被惊吓到的客人,再次继续歌舞升平。

    众人这次移回了小院的正堂厅内,酉一拎着面如死灰的齐惠妍,而凌湙既然现了身,便自觉的跟在了宁琅身后,待分宾主落坐后,留在厅内的便都是各人亲信中的亲信了。

    宁琅作为东道主,待招呼过一轮茶食后,这才入了正题,按着之前与凌湙商量过的方式,开始与段、齐二人交涉。

    “我呢,首先是宁侯府的三爷,其次才是怡华公主驸马,自府中发生变故之后,想必两位大人也知道近况了,其中到底是怎么个样子,你们应当比我清楚,本驸马也没别的野望,只盼着诸位大人在谋事的时候,能对我宁侯府稍抬一抬手,别鸟尽弓藏的来个卸磨杀驴,我宁侯府好耐也是公府出身,虽到了我这一代落没了,可祖宗荣耀仍在,且容不得人轻贱呢!”

    一段话说完,宁琅的底气愈加足,属于宁侯府公子爷的威风,在近年不如意的事业里消沉、萎靡,但往日刻在骨子里的骄傲,在凌湙给足了保证的前提下,霎然回归,昂着头端坐主位,不避不闪的迎向两人打量的视线。

    段高彦上下观察,好半晌才开口,“宁驸马真是叫人别眼相待。”

    宁侯府早就淡出权利中心,被疑似皇帝私生女的怡华郡主掳了一子做夫婿后,更沦为了京中勋贵圈的笑柄,早没人记得他们家早年的风光了。

    宁侯府有什么出色的子弟么?

    没有。

    除了宁三爷的美貌,宁侯府无一才能之辈能入众人眼。

    齐渲哼一声接上,根本不屑与这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勋贵子说话,只眼睛专注的停留在,被刀背撞闭气的齐惠妍身上,似在等她醒过来,好继续劝她去死。

    宁琅对这种情形早有预料,在这些权柄握手的大臣眼中,他这样的勋贵子,尤其是落魄府邸的勋贵子,是没有让人尊重的本钱的,连结交的价值都没有,又何谈平起平坐?

    他恍然懂了凌湙一再叮嘱他的话了。

    不做附庸、随属,以宁侯府为底,握住行事主导权。

    宁琅不以为杵,将齐渲的态度看进眼里,对上段高彦的目光,泰然一笑,“是从来没拿正眼看过吧?段大人,府中瑶娘母女可好?”

    一言以变色,段高彦忽而起身,神情漆黑如墨,定定的望向宁琅,“……是你?”

    他一直在找背地里给他捅刀的人,瑶娘已经被他盘问过多次,却从她的表情里得出,她并不清楚背后帮她之人是谁,只知道是位非常有势力的公子爷。

    是了,宁侯府里的公子在他们眼里一无事处,可在普通百姓们眼里,仍是不可攀谈之势。

    他没把宁侯府放在眼里,自然也想不到宁侯府身上去,更加不会往宁侯府里的公子爷们身上猜。

    他打心眼里,就没把宁侯府里的男人放在眼里过。

    宁琅抬了抬手,感觉心中无比畅快,“大家彼此彼此,你不也未经我家同意,就擅自将个要命的小儿往我府中放么?段大人,这不过是礼尚往来罢了。”

    论拿腔摆调,没有人比勋贵子更有优势,这几乎是他们从小到大,耳濡目染里学的行事功课,便是宁琅没刻意学过,也被其长兄长年累月的模样,给熏陶够了,稍微一模仿,就有九成真。

    段高彦神色微变,眼神飞快的扫过齐渲,垂在膝上的手微紧成拳,“你弄错了,那并不是我的决定。”

    凌湙敏锐的注意到了他的紧张,眼神在他与齐渲身上来回划了两下,握着刀柄的手指搓了搓。

    宁琅却没理会他一时的停顿,只将事先顺好的情节往外推,“段大人谦虚了,且不管决定是谁做的,我只看到段大人与我家小五牵扯甚密,段大人,小五出事,你焉能跑掉?若我家是被拉出来注定要卸磨的驴,那段大人就是那只注定要被打掉的鸟,咱们才是一根藤上的蚂蚱,段大人,如此,您还觉得,咱们有区别?不过都是别人成功路上的垫脚石罢了。”

    拉拢、说服人的第一大节奏,就是把道道划开,准确明了的告诉对方,咱们才是一伙的,死道友不死贫道,才是咱们的共同目地。

    凌湙早前研究过段高彦的心理,派去南川府调查他事迹的人,也于前日将信传来,有言其妻并未如传言里那般,对他情根深种,反怨怼颇深,日日于自己院中诅咒其夫。

    二人的恩爱早就变了质,根本不像他曾表现出的那样深情不移。

    传来的信里写道:段夫人的院里,日日有人给她传送段大人在京的行事,说他与妻妹相处和睦,已移情妻妹,又给她分析了段大人今时今日的朝中地位,告诉她,段大人完全有能力将她接回去,现放她仍在老宅受磋磨,不过是弃了她的结果,段夫人从不信,到深信,如今已接近疯魔。

    问凌湙:主子是否需要属下们,将人弄进京?

    段高彦不会不清楚其妻在老宅过的日子,可他却连稍稍替她改善一下的想法都没有,为什么?这不符合常理。

    可若代入他现在做的事,一切似乎又都有了合理解释。

    京中烈火烹油,他已然被架在了火上,看着是高官厚禄,实则步步踩刀尖,从他被推出来做了闵仁遗孤的老师后,他就跟闵仁遗孤绑在一起了,别人可以借由脱身,可一旦闵仁遗孤这条线被砍,或暴露,他活不得。

    不论是皇帝,还是阁中几位要灭口的大佬,都不会让他活。

    当然,他也能乐观的往成功之后的事上想,可那太遥远了,风险参半,他不能保证阁中那几位大佬,就一定能掰得过皇帝,所以,他迫切的想要为自己拉助力,找帮手。

    于是,他瞄上了齐渲。

    没有什么比憎恨一个人,更叫人有动力求生,段夫人虽受磋磨,可传信之人却说她生命力顽强,每日都在与看守她的人周旋斗智,一力想冲出关押她的地方,跑上京里来找段大人讨说法。

    那些人头疼于段夫人的闹腾,却又不敢真把人弄死,段夫人就瞅准了这点,为了有力气跑出去,每日餐餐饱食,看着苦楚消瘦,精神头却如火般旺盛。

    这比被困在内宅深院,守着往日情爱回忆,默等丈夫来搭救的消沉女子,强了百倍。

    段高彦一面在自救路上奔忙,一面又在准备玉石俱焚的大招。

    他在族人面前表现的对嫡妻深情不移,又纵容族人对妻子行污蔑其德之举,行事矛盾,表里不一,让人揣摩不透他的真实目地。

    可凌湙并不会被他的花招迷惑,跳出他所有的手段,只看他的最终结果。

    他想死么?

    想死为什么要帮扶齐渲?

    纯纯是因为与齐惠妍有了私情?

    可这私情在凌湙看来,存不存在还另说,且两人也看不出有多少情,各取所需倒还解释得通。

    于是,剩下的就是,他为求生而作的后手。

    前朝的手伸不进去,背景又不足以让他,有与几位大佬同坐谈判桌,那只往各家的后宅里深耕,只要掌握的丑闻多了,他也便有了可以谈的资本。

    闻辉就是他伸向闻阁老府中的手。

    然而,闻辉却死了。

    凌湙有那么一时,从他眼睛里,看出了他对齐惠妍的杀意,这就是他判断,段高彦对齐惠妍情不深的依据,要不是齐渲,齐惠妍在他这里,指不定能有多大的谈判筹码。

    而眼下,他又发现了一件事,齐渲似乎并不清楚整个文殊阁的谋划,也就是说,齐渲并不知道宁侯府里的“小五”的真实身份。

    段高彦明显的有些坐立不安,同时又有心中隐秘被戳中的麻痒,攥着掌心,故作谈定,“宁驸马这话是谁教你的?本官好歹也是令弟的老师,他的荣耀即是我的荣耀,师徒一体,这本没有什么好计较的,宁驸马这话容易叫人误会,出了这个院子,就别对外人言了。”

    宁琅坐高望远,即使再没有与人谈判的经验,也能从厅里渐变的气氛里,感受得到各人的神情变化,尤其是段高彦,一副被戳中心结的样子,这让他更起了追胜之心,脑中筋弦绷紧。

    “段大人,有些心知肚明的事情,捂是捂不住的,比如那对母女,再比如……”下巴点了点地上的齐惠妍,宁琅眼现笑意,那是胜劵在握的神情,“……她怎么说?”

    从没有一刻能像现在这样,让宁琅感受到了真正的主动权,那种事情尽在掌握的豪情,让他差点忍不住扭身跟凌湙邀功。

    这种凌驾人之上的感觉太美妙了,看着别人一举一动都在预测里,就有种拨动了别人的人生的那种优越感,怪道人人都想往高处走,人人都想要权势滔天。

    凌湙用刀柄抵上了宁琅的后腰,压制住了他蓬勃而出的喜悦,眼神冷凝。

    有什么可高兴的?不过是一场平常的交锋而已,对比之后的闻、莫两位阁老,段高彦的分量只能算一盘开胃小菜。

    宁琅迅速收敛了眼中情绪,讪讪的借茶掩饰起伏的心潮,还有些懊恼自己沉不住气。

    好在这个时候,齐渲开口了,“捂什么?你家小五能出什么事?他都走狗屎运的被段兄收做学生了,他能出什么事?只要他不像你们兄弟一样废,他这辈子就差不了,依我看,宁侯府的爵位叫他承袭,倒还能再延续两代,不然……呵呵!”

    宁琅诧异的将眼神落定在齐渲身上,话直接冲口而出,“你竟不知我家小五……”

    “宁驸马,我可以帮你的要求带到,但是能不能成,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段高彦突然开口打岔,断了宁琅后面的话。

    此举惹得齐渲皱眉,而宁琅则并没能及时打住话音,那尾音几乎是压着段高彦的声音,响在了厅里,“……我家小五可没有那个福分拜得段大人为师,他收的可是前太子的儿子……”

    ……

    静谧。

    厅里陷入了长长的静谧里。

    齐渲手一抖,就碰翻了桌几上的茶盏,碎裂声响在厅里,压住了齐惠妍醒来的一声呻吟。

    凌湙唇抿了一下,虽说这算是意料之外的突发状况,却也有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效果,段高彦彻底被宁琅降住了气势,无法再平和的面对齐渲了。

    齐渲炸了。

    攸而想到了段高彦收拢自己的一切举动,越想,冷汗越直冒,瞪着低头不语的段高彦,涩声质问,“果真?”

    段高彦深吸一口气,抬头对上齐渲的眼睛,点头,“本是想等你进了中书省,再与你详细说的,齐兄,我是真心想与你分润这从龙之功的。”

    凌湙挑眉暗叹,好大的谎,好会编的嘴啊!

    可能与他名列进士榜的人,又如何会是个蠢货?

    齐渲立时站了起来,一把抽了身旁亲卫的刀,直直指向段高彦,“这就是你诱骗我妹的原因?段兄,段高彦,这就是你一直以来与我交好,明里暗里帮扶我的原因?段高彦,我从未想过走捷径,从进学那日起,我就立志靠学识进官,从未有站队之想,你知道的,我不止一次告诉过你,我不会与三位皇子相交,呵,我当你也与我一样,不屑于投机取巧,每每说起各部官员站队之事,都与我相谈甚欢,原来,原来你早就站了队,有了取巧之径,你骗我,你一直都在诓骗我。”

    段高彦看着指在眼前的刀尖,竟呵呵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以至腰都弯了笑,好半晌才抹了眼角溢出的湿润,抬头与齐渲对上眼,音色里还带着笑后的欢悦,“我骗你什么了?你不是还没进中书省么?齐渲,你心高气傲个什么劲呢?最后还不是要靠着你亲妹的身子走官?你清高个屁!”

    凌湙一把将宁琅拉离了原位,就只见齐渲疯了般举刀往段高彦处砍,而刚从地上爬起来的齐惠妍,则花容失色的扑进了两人中间,一把挡在了刀尖上。

    齐渲的刀正正好的砍在了她的肩上。

    “妹妹!”

    “惠妍!”

    宁琅垫着脚都惊呆了,转脸望向凌湙,喃喃发问,“这是干什么?这是怎么的了?哎呀,会死人吧?”

    凌湙轻拍了下他的肩膀,往外努嘴,“让人去叫医师。”

    宁琅忙不迭的往门边上去,一叠声的叫道,“快去把澄园里的大夫请来,就说这边有人受伤了,快去。”

    齐渲的刀哐当一声落在地上,转而扑抱住齐惠妍的身体,脸现茫然,“妹妹,你为何要替他挡刀?你……你……”竟这样爱他么?

    齐惠妍却转了眼睛望向段高彦,“段大人,我知道你是故意接近的我,我也知道你是想通过我窥探闻家……”

    此刻,她终于不再假情假意的称呼段高彦为段郎了。

    齐渲悚然抬头,与面无表情的段高彦对上视线,愤然出声,“你……卑鄙无耻……”

    却被齐惠妍握住了手,阻断了后面的愤慨之言。

    段高彦冷着脸,盯着面若金纸的齐惠妍,“……所以你杀闻辉,是为了断除我二选一的机会,让我只能在闻家和齐家之间,选择助你兄长一臂之力?”

    齐惠妍呛了一口血出来,笑的欣慰,“是,你不敢与闻家正面商谈,又扯着我兄长做背书,两边都想要,闻辉愚蠢,以为你是个好人,可我不蠢……咳咳咳,我不能……不能让你把我兄长放在可有可无的境地里,把他当做……当做鸡肋般使用,段大人,我手上……收集了你这么多年来撩拨的世家贵妇名册,咳咳……我、我要你,要你不借一切代价,扶我兄长……入、入阁……”

    齐渲已经傻了,抱着齐惠妍不断的给她擦血,刀锋锐利,齐惠妍的半边肩膀近乎被削掉,是忍着巨大的疼痛在保持着清醒。

    凌湙靠近前,伸手摸了摸她的脉,在齐渲望过来的希翼眼神里,摇了摇头,“节哀!”

    她活不了了。

    齐渲眼眶几乎瞪脱,死死的盯着凌湙,转而又瞪向段高彦,咬牙,“我妹妹若是没了,我与你从此誓不两立。”

    段高彦望向齐渲,面上无任何情绪,只平平陈述道,“她早就不想活了,死在你手里,她高兴的很。”

    继而是起了源源不断的倾吐欲,“她爱慕你,她说她从小就爱慕你,可是碍于兄妹关系,她不敢说,齐渲,我不信你不知道她的心思,她心悦你那样明显,就是个呆子,也该感受到她的火热了,连我都看出了她对你的不同情分,我就不信你察觉不到她的畸恋?可是你怎么做的呢?你培养她,将她培养成世家宗妇们渴求的模样,嫁了个自以为好的高门,你问过她意愿么?你没有,你只是一厢情愿的以为她好的名义,将她框在贤淑的圈子里,逼她做一个人人称颂的儿媳、妻子,齐渲,她身上的孩子,不是我的,是你的……”

    齐渲噗通一下跪了下去,脸色煞白,抖着唇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我从未与她有过……有过……”

    段高彦怜悯的望着他,“有的,你每次醉酒后,都不会记得当夜里发生的事,她就那样一次次的假扮成莲花楼的女子,入你的房,你却还那样羞辱她,齐渲,比起我,你更无耻。”

    齐渲疯了般的想往段高彦身上扑,却被齐惠妍死死抱着不能动。

    齐惠妍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齐渲惊恐的要将她从身上扒开,一张脸上死白,“我们是兄妹,你疯了,你们疯了,我们是兄妹啊!”

    齐惠妍笑的眼角直流眼泪,段高彦在旁继续开口,“她说不是,她七岁那年,听到你们府里有人说她是拖油瓶,从此,她就认定了自己不是真正的齐家女,而是……”

    “胡说,瞎说,不是,她不是拖油瓶,她不是……你不是……”齐渲都快疯了,抱着闭起眼睛的齐惠妍,疯狂大叫,“你不是……你不是拖油瓶,听到没有?你不是……你听错了!”

    到底是谁?在她这样一个父亡母故的孩子心里,种下这样可怕的谣言?

    他一直以为妹妹的畸恋来的莫名其妙,努力想要掰正她的想法,数次严厉的指责她过于依恋之举,只当她太过于依赖长兄,却从未追根咎源。

    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

    齐渲一想到曾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染指过亲妹,胸口上就止不住的开始冒酸水,呕吐欲开始弥漫。

    段高彦却还不肯住口,“回去问问你二婶,问问她是如何拿捏你妹妹的,齐渲,内宅阴私,比你想像的更肮脏,齐家不止有你们大房,还有二房三房四房五房,你父母俱无,他们怎么可能不觊觎那样庞大的家业?凭什么要全交到你一个毛头小子手里?也就是你文才过人,眼看着能带起齐家再上一层,让他们暂时歇了手,可是你们兄妹间的龌龊,迟早会让他们对你伸出獠牙来,齐渲,你是聪明,书也读的好,可你终究低估了内宅妇人的手段,而我,早就吃过亏了,你不过才尝到了一点点而已。”

    他凭什么能屡屡得手呢?

    不过就是比大多数男人,更懂女人罢了。

    吃的亏,终究在他这里,转化成了经验之谈。

    他为什么不担心扶齐渲上位后,会遭背叛反噬?

    因为,只要齐惠妍活着,就是齐渲的软肋,也是他人生的污点。

    可惜,他眼神可惜的望了眼闭目不动的齐惠妍,终究是他低估了一个女人的深情。

    可是,你以为你死了,闻辉死了,齐渲就无钳制,无任何可被束缚之处了么?

    不是的,从你入了齐渲的房开始,他就永堕地狱了。

    哪怕你甘愿死在他刀下,也改变不了你与他的悖轮之举,他将一辈子活在你的阴影里,无可往生。

    我已满身污浊,怎能放你独美?

    所以,齐渲,一起疯吧!

    凌湙望着没了气息的齐惠妍,对带着大夫进门的宁琅摇了摇头,厅里一片血泊,而血泊中央则趴伏着一个不停呕吐的男人。

    段高彦慢慢抬脚往外走,脚下沾了一地的血脚印,直延伸出好远,声音随风飘进来,“宁驸马,你如愿了,改日,本官会为你引见关阁老的。”

    179. 第一百七十九章 地上的尸体,不能是………

    凌湙兢兢业业的扮演着宁琅的亲卫, 亲自将段高彦送离了小院。

    望着他毫无停顿,与忧惧的步伐,便知道齐惠妍临死前甩出的把柄, 并未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他根本不担心那份名册暴露出去的后果。

    这是个狠人。

    不顾念那些被他钓上手的女人性命,也对自己的命无所顾忌。

    有种玉石俱焚的疯狂。

    宁琅垫着脚轻轻走入院中, 一边扭头往厅里望,一边张目往院外瞧,作贼心虚似的靠近了凌湙,脸上带着难以言表的复杂。

    这一场交锋, 已经超出了他,所能想到的任何后果。

    他从未经历过如此场景, 脑袋里一整个麻团,除了听到一耳朵震人心鼓的隐秘, 其余无半分理解。

    他迫切的需要凌湙给他分析。

    因而连府都未等回, 耐不住避着人先问了出来,是压着嗓门道, “他什么意思?咱不是在说闻家的事么?他怎么要给我引见关阁老?是关阁老吧?我没听错?”

    关谡,文殊阁第二席阁臣, 次辅。

    如果说闻高卓代表的是京官意志,有着领衔整个京畿直隶三条官道上的豪族拥拓, 那关谡代表的就是除江州以外的,地方官意志。

    他在京中势力不显,然而,谁也不敢忽视他背后的地方势力,举凡京官下放历练,或族中子弟经任地方,去镀履历的, 都得与他打好交道,否则……呵呵,地方弄权,比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好操作的多,防不胜防。

    凌湙铺出去的商业版图,是需要与地方官打交道的,关谡这里便是他一早绕开的原因,如非十分必要,他是不准备与关谡接触的。

    中书门黄彰隶属京官势力,就他这等身份,其侄黄铭焦经任地方官时,也得走一走关谡的府邸,否则他压根就不能安稳呆到任满回京。

    凌湙若有所思,“你没听错,是关阁老。”

    段高彦操作黄铭焦后宅,与其妻有了苟且,只等一个雷就能断掉黄铭焦升调入九卿太常之列,以隔山打牛之法,似有阻断黄彰染指中书令之举,又在袁芨陷入孝悌夺情里,操纵了舆论走势,间接助了袁芨在民间的官声。

    前者保住了袁芨手中的权柄,让他不至于因为丢了代掌中书令之职,而被其他阁臣彻底压制,后者则提升了他在百姓间的威望,让皇帝重新评估了他在文殊阁内,所能起到的制衡之势。

    种种手段背后,似都透着他与袁芨明暗相交的影子,可若这背后还站着关谡,那段高彦的立场,这两面三刀之势,就很让人深思了。

    明面上,他是首辅狗腿,一力承担了教导闵仁遗孤之责,将事败的风险扛在了肩上,让以闻高卓为代表的首辅团,有进退脱身之计。

    可暗地里,他却与次辅有勾连,正事反办的暗助着袁芨稳住阁中位置,目前唯一缺的证据,就是他与袁芨暗地里是否有来往的事了。

    若有,袁芨的孤臣之说,便成了迷瘴,有沽名钓誉之嫌,若无,那便是关谡的一厢情愿之举,目地也好猜,阁中五席,关谡在扩充影响力。

    哪怕争取不到袁芨,但有示好的前情在,当首辅与次辅发生政见上的分歧时,属于袁芨的那一票,就会成为关谡的底牌。

    哪怕十次间有三次袁芨放了水,关谡在面对闻高卓时,都有了一较之力。

    这就跟做业务时搞的竞投标一样,在大多数人不看好的弃权票上,看到了竞标项目,那输赢的结果就显而易见了。

    闻、关两派的最终目地都是一样的,可在目地达到之前,就利益的分配问题,仍有许多空间可讨,谁都想占大头,那么在闵仁遗孤上位之前,就得把比例确定好,这便有了现今表面团结,背地里却暗潮汹涌的一幕。

    谁都不肯屈居人下,尤其在从龙之功上,谁肯让这泼天的富贵?

    名利场向来是残酷的,只看谁更道高一筹罢了。

    凌湙的心思瞬息百转,扶着腰刀在院中踱了两圈,尔后定了心神,招了酉一上前,“去信南川府,让他们将段高彦的正牌夫人送上京来。”

    段高彦太疯了,就目前所做的一切,都看不出他的真实目地,凌湙短时间内不能近距离接触他,这就拉长了揣摩他真正心思的时间,且凌湙也没时间去深入的了解一个人,如此,不如釜底抽薪,抓住他最在意的点戳他。

    只要他还没彻底疯狂,就总有能牵制住他的人或事,而他那被关在老宅的妻子,就是栓他的绳子。

    酉一领命,立即出去派人放信。

    宁琅并不知道段高彦背后还有另一段隐秘,凌湙暂时也没打算给他说,扭头望着他,发现之前自己把事情想的还是简单了。

    文殊阁分两股,一为从龙之功,二为保皇之臣,前者拥立遗孤,后者拥立皇子,宁侯府夹缝中求存,挟遗孤入局,一为佯入,给袁芨作内应,二为顺势,乱中求稳,争取在他入京之前,保住侯府不被炮灰掉。

    文殊阁分三股,从龙之功上分出二色,保皇之臣不变,那宁侯府挟遗孤入局的筹码就不够了,纯靠宁琅,他应付不了闻、关二人间的博弈,一不小心就会成为他们其中一方的附庸,这与他之前制定的平起平坐之势相悖,对于整个宁侯府而言,有害而无利。

    他得加重宁琅手中的砝码,在不能暴露自己的情况下。

    凌湙转身望向厅里抱着凉透的尸体,一动不动的齐渲,半会儿后,招了守在门边的酉五,“传加急信件,召杜猗入京,让他把闪獅骑来。”

    闪獅是杜曜坚的坐骑,也是当今御赐给杜曜坚的爱物,他跟着纪立春的队伍入京时,为免招人眼,便将闪獅留在了边城。

    尔后,他转眼望向宁琅,“家中藏书阁里,第四层九排书架的最后一个匣子里,有祖上编纂的部曲册,封面被包裹成了宁氏诫规。”

    那是凌湙从角落里扒拉出来的东西,当时觉得挺有收藏价值,尔后从父祖嘴里听出了现今局势,直觉告诉他这东西很重要,于是,他便亲自改了交部曲册外封,并锁进了藏书楼最深处。

    当他在北曲长廊与杜曜坚打过后,就更加确定了这东西的价值,特地送了一封信回京,嘱咐陈氏加强藏书阁的府卫巡逻。

    宁琅诧异的望着凌湙,想了想道,“咱家藏书阁这一年遭了几次贼,中间还走过一次水,我问了母亲,她支支吾吾的也没说清原由,小五,莫非就是这部曲册?”

    凌湙挑眉,他竟不知藏书阁遭了劫,陈氏从未在信中提起,便道,“应当是了,如贼人未得逞,东西应还在原处,母亲未说明,是因为她并不清楚东西的具体位置,书阁那么大,就是有贼来偷,翻也够他翻的。”

    且若杜曜坚得了东西,他定会请旨将杜家移出宁氏部曲册,到现在都没见他起幺蛾子,那只能说明,他派来的人没有找到。

    大徵立国之初的武勋府邸部曲册,都是上了铁书的,正册原本在主子手里,临摩铁册被封在大内御书阁,想要恩旨放册,光有皇帝圣旨是抹不掉正册上的名录的,必须得有原主手里的正册,重新誊抄,重制铁册,才能算是真正的放了册,抹了部曲藉氏。

    宁侯府虽然没落了,可这种制度没有没落,因为不止宁侯府有部曲册,各大世家也有部曲册,如果能叫皇帝轻而易举的,就抹除了各世家手中的部曲,散了各人手中的势力,这世道会直接崩塌,无人肯再接受现如今的条条框框。

    氏族的规则,在保全自身实力时,有时候是能凌驾于皇权之上的,这从大徵立国时开始,就埋了破绽。

    于国无利,却无形里保护了落魄的勋贵府利益,可以让他们自然的消亡,却不能由皇权插手,利用规则消灭。

    规则之上,氏族为一体,皇权为外系。

    宁侯府纵容杜氏太久了。

    凌湙站在宁琅面前,眼神沉沉的望着他,“从前府中无势,又忌惮陛下找茬削爵,对于虎烈将军府,竟本末倒置的失了主子节气,三哥,你若手中握有祖上传下的部曲册,可敢与虎烈将军对峙?可敢挟制他为你所用?或者,削了他脑袋,重将杜府其他人收编回册?”

    宁琅震惊的嘴都合不上了,眼珠子更瞪的脱窗,下意识摇头,“这不行的,陛下不会允许的,杜将军现今可是陛下的亲信,我便是拿着部曲册,也收不回杜府兵力,他不会肯听令于如今什么都没有的我们,便是祖父,也不敢到杜将军面前拿大。”

    凌湙叹气,拍了拍他肩膀,“可你忘了,杜家,本来就是宁氏部曲,于世情世道而言,他确实胜过现今的宁侯府,便是人情往来,肯站在宁侯府这边的,也少之又少,无他,谁叫宁侯府是人眼瞅着就落魄的样子呢!”

    宁琅随着凌湙话而神色抑郁,耷拉着肩膀点头,“这是公认的嘛!咱家现在也就白顶了个武勋的名头而已,从祖父弃武学文开始,咱家就不属于武勋圈了。”

    这也是宁琅晓事后最郁结之事。

    宁老侯为打消皇帝猜忌,自接了爵位后,就令族中子弟开始学文,府中练武场全填平了种花木,西山跑马场直接送给了皇帝,从根源上斩断了祖辈荣耀。

    如果文能出头,或许也能博个媚上英明之举,然而宁侯府上下,文采最好的世子宁晏,都考不进三甲,这就让人笑掉大牙了,更给人一种弃本逐末之感,闹的武勋不屑其媚上之举,拒与之相交,文士这边更嫌弃宁家人胸无点墨,还要假装斯文,更不屑与之来往。

    这样一来,在杜曜坚势大权柄在握之时,能站出来为宁侯府说话的,根本没有,便是皇帝也乐于看到宁侯府在昔日的部曲面前吃瘪,很享受的看着杜曜坚以下欺上的舒爽感。

    所以,凌湙有理由怀疑,杜家至今没有从宁氏部曲册中移出去的额外原因,还有当今狭隘的看热闹心思在作祟,否则,就宁老侯那卑躬屈膝的样子,部曲册早该被他上供出去讨皇帝开心了。

    凌湙回京,一次都未去过延景观,更未与宁老侯碰过面,只知道他自被陈氏砸了观中物什之后,老实了不少,彻底放了府中大权,安心住在山上不动弹了。

    老乌龟,缩的特别安定,特别是陈氏在凌湙的提醒下,拿到了他曾被凌太师要挟的把柄后,更不敢对府中之事有半句质疑。

    惜命的很!

    凌湙望着皇宫方向,哼笑一声,眯眼道,“他很快就会尝到幸灾乐祸的苦果。”

    我会让他后悔放任,杜曜坚踩在宁侯府上蹦迪的举动。

    宁琅不解,疑惑的望向凌湙。

    凌湙则点了点他身后的厅里,“去看看齐渲,作为东道主,你该尽一尽地主之谊,三哥,试一试他的态度。”

    他想知道,通过此事后,他还能不能为了唾手可得的高位,继续与段高彦当朋友,或做盟友,他想看看,他有没有那个忍辱负重的心思。

    齐渲是个有才的,之前有段高彦挡着,叫他无法看清他的立场,可通过刚才的谈话,在那样崩溃的境地里,他依然能脱口而出,自己是个坚定的中立者,那么他想测一测,他是不是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能挡住拥立或从龙之功的诱惑,一直中立。

    袁芨中立的前提,是因为他要做孤臣,孤臣的前置条件,是皇位的合理性,也就是遵圣口亲立的那位为主。

    齐渲的中立目前还不明朗,但从他话音里能听出,在皇子与遗孤之间,他不看好任何一边,他的中立,似乎只是为了当官,无论谁当皇帝,只要让他有官做就行。

    凌湙望着跪坐在一片血泊里的齐渲,眼神闪了闪。

    这样的人,其实比袁芨好策反。

    如果说袁芨是个传统的仕大夫,那齐渲就是有了自主意志的自由民,前者唯心,后者唯己,而以闻、关为首的则全在唯物。

    人以唯心难测,后以唯物难赎,维唯己者可商榷。

    齐渲是个聪明人,他非常清楚自己要什么,从他能准确的培养出世家宗妇眼中,最合格的儿媳妇人选时起,他就明白自己脚下的路该怎么走。

    也正因为他一直走的稳中有序,让段高彦对他无从下手,继而转移了视线,从他亲近之人身上找空隙。

    人最无法防备的,便是亲近之人的刀子。

    齐惠妍知道他的理想,位极人臣,位列文殊阁,于是与虎谋皮,生生把个想要阳春白雪的齐渲,给拉到了同段高彦一样的烂泥地里。

    所以,齐渲现在的崩溃里,有自己落入泥地的恐慌,更有对齐惠妍和段高彦的愤怒,以及那一点微末的,后知后觉升上来的,失去亲妹的悲痛。

    他非是对亲妹无感情,只是在对比自己今后的处境,那累积的兄妹之情,便不足以撼动他忧惧彷徨的心。

    段高彦是离开了,可以他对段高彦的了解,段高彦不会再让他片叶不沾的置身立储事外。

    齐渲痛红的眼睛无着落的茫然四顾,朦胧里透过敞开的厅门,与院中的凌湙对上了眼,望着对方冷汀汀,比夜还凉的眼神,陡然间被一把声音召回了神志,“齐大人,要替令妹安置么?”

    宁琅站离他五步远的地方出声,却惊讶的发现,他的眼神透过他,正望向院中。

    凌湙一步步上了台阶,站立在厅门槛处,声音淡淡,“令妹在贵府养身,齐大人,夜深了。”

    齐渲抱着尸体的胳膊攸尔一松,齐惠妍的身体便直直的倒在了地上,闭紧的双眼边缘还能看到泪湿的痕迹,面容并无痛苦。

    宁琅不忍移眼,齐渲则定定的望了尸体许久,方才开口道,“是了,本官的亲妹尚在府中休养身体……多、多谢提、提醒。”

    凌湙点头,转脸吩咐酉二,“去找床锦被来,好好的裹了送到京郊莲安堂去。”

    宁琅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两人在说什么,神情微愣的望了眼地上的尸体。

    闻辉死了,齐惠妍再身死,便成了畏罪自杀,齐府逃不过拷问,齐渲的官途会被中止。

    只有齐惠妍活着,齐渲才有一争之力。

    所以,地上的尸体,不可能会是齐惠妍。

    凌湙是在告诉齐渲,怎样拖延段高彦的站队逼迫,只要段高彦不想弄死齐渲,就不会在闻府前期的调查中,揭穿齐惠妍的死亡真相,而齐渲要做的,就是利用这个时间差,找到摆脱段高彦的机会。

    而正好,杜猗上京需要时间,在宁琅与杜曜坚对上之前,也需要时间利用规则,让祖上传下来的部曲册起到钳制杜氏的作用。

    只要杜曜坚伏牵,宁琅也就有了与闻、关一较长短的资本。

    凌湙捻动着手中的刀柄,望向齐渲,“齐大人,令妹夫虽死于非命,可命陨的场所,非一名门公子所归处,作为娘家大舅,你当有资格上闻府,为令妹讨要公道,就算丈夫已故,作为正妻的脸面难道就不需要了?娘家舅大,姑娘的脸面也是娘家的门面,你不讨,是想沦为满京笑柄?令妹身体若痊愈了,难道要一辈子不见人?齐大人,固然死者为大,可该讨的理,还是该讨的。”

    齐渲一团浆糊的脑袋,渐渐清明,慢慢从地上撑起身,冲着凌湙的方向一辑到底,“多谢这位小哥提醒,某明白该怎么做了。”

    凌湙一点头,伸手,“请!”

    宁琅:……??

    求分析!求解释!

    180. 第一百八十章 主打一个脆弱期植入…………

    齐渲几乎是落荒而逃般离开了此处。

    似不堪回首般, 踉跄的被他亲卫架了出去。

    面如金纸,眼神闪躲,不敢再往齐惠妍处瞧上一眼。

    便是与凌湙说话时, 那望来的眼神也是散的,宁琅还担心他会对凌湙起疑,可事实上,他此时全靠着心气在撑, 嘴巴下意识在动,脑子里怕是早混乱成了浆糊,否则这点子事后补救,当不需要凌湙来提醒,凭他往常的行事手段, 该早有计较才对。

    凌湙的提醒,不纯是善心大发, 还有往他潜意识里,种下后面行为轨迹的方针, 让他在冷静之后,开始想办法与闻府周旋,与段高彦较量, 和替其妹善后时, 第一时间从脑子里, 提取出他给的建议。

    人与人的思想千差万别,如何能让人顺着自己的思路走, 这便是最基础的心理暗示,主打一个脆弱期植入,否则凭他一部主官的地位,正常情况下, 有什么理由听从一个出身低微的“亲卫”之言?

    且还是别府的亲卫。

    而最深层的考验,则是在测量他在心理失衡的情况下,还剩有几分行事警惕性。

    一旦他用了凌湙教的方法渡过难关,那么事后复盘时,就该是他的追源期,凌湙要看看,他对给出建议的“区区一名亲卫”,有什么样的看法。

    看法产生疑虑,疑虑催生心鬼,倘若足够谨慎,便是他转回头来,追溯凌湙真实来历的时候了。

    侯府的情况摆在那,若有这般厉害的亲卫辅佐,早不该会发生宵小闯门之举,凌湙要看看,他能用多长时间,倒推出侯府现今背后另有推手的真相。

    他能让段高彦这个同期进士,以不择手段之举拉入泥尘,必有其过人之处,凌湙目前已知他学识过人,能列二甲前五的,就不可能是个草包。

    又已推测出他中立见识外的,过人心魄,那最后需要验证的,就是他对于自身危机的处理方式。

    是忍辱负重选择与段高彦同流合污,还是利用妹夫之死的污秽内情,跟闻阁老与虎谋皮,又或者跳出两者之间,另辟旁路。

    比如,找出他的存在。

    直到他身影消失,凌湙方收拾了千回百转的心思,将视线转回院中。

    宁琅则一直跟后头蚊香眼,看凌湙又招手开始吩咐手下办事,“去派人守着莲安堂,看齐府那边几时派人去给齐大姑娘装裹。”

    凌湙用人,看能力也看人品,能力测试已出,人品之行必试,若能力超强而人品次之,其人便当次抛型用物,是不可能招为股干成员的,他怕背刺。

    齐渲能为齐惠妍终身打算,早早为其打造贤惠人设,亲情间的爱之深,哪怕一朝被伤,也不当连人最后一程也不送,待他彻底从巨大的震惊中回神,若亲情为真,便一定会亲自带了丧葬仪程来为齐惠妍收殓,若一切只是他本着自身考量,连亲妹的婚姻都早早纳入算计,那这亲情在齐惠妍死的那一刻就会终止、迸弃,至于之后的收殓装裹,更不会予以理之。

    这样的人,凌湙便是使计收了,也不敢放一百个心用他,必得提着一百二十个心,边用边防,如此,也便可归为次抛型工具人,不过就是次多次寡的区别而已。

    他要估量一下传统仕大夫,于亲情间的薄厚度,以测量其内在的人品问题,防止出现似宁老侯父子这种因利卖亲的伪君子。

    用人么,当然是想要找那种品性真挚的。

    到院门落钥,灯火渐熄,藏在暗处的人手往回撤时,宁琅都没闹清整晚的收获。

    哦,有收获,收获了一地血脚印。

    宁琅那迫切的眼神,想让人忽视都忽视不了,默默的跟在凌湙身后,一整个求教的模样。

    凌湙本也有趁此机给他讲一讲现今形势,以及宁侯府夹缝里求生的情况,便领着他去了院落偏厅。

    两人落座后,宁琅便再也忍不住问了出来,“小五,我刚才是不是说错话了?”

    变故就在他叫破闵仕遗孤的存在时起的,那一刻的混乱,是凌湙事前与他商讨,教他如何面对段高彦时没有的场景,到齐惠妍身死,齐渲崩溃,他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说漏了嘴。

    齐惠妍本是他们策略当中的重要把柄,有她就能牵制住段、齐二人,可两句话的功夫,她就死了。

    猝不及防。

    尔后,宁琅再未敢与段、齐二人对接,这才让凌湙半途接上与二人的交涉。

    他内心其实也是慌的,怕坏了凌湙的事情。

    凌湙摩搓着袖口的皮束封,望向宁琅,却问了个与此时毫不相干的问题,“三嫂的身世,是否如传言里那般?”

    他得弄清楚怡华公主的立场,倘若她真是陛下私生女,那宁琅这里,就不能让他知道太多事了,他会回府与陈氏交待。

    宁琅愣了一下,尔后脸色发黑,似有无限怒火般冲口而出,“她身世清白的很,父母俱有详细记载,是外面那些人瞎传的,她与当今的关系,只系在寿安宫里那位身上。”

    大徵宗庙里正经承认的太后,只有宁柱国府出身的宁太后,哪怕现在的太后因子荣耀,但当朝臣与百姓说起时,仍喜用寿安宫里那位来代替。

    她只是当今皇帝上位后奉封的太后。

    凌湙眼睛盯着宁琅,一语戳破他下意识的维护,“再瞎传,没有三嫂的有意为之,怕也传不了这样真吧?三哥,你到底弄清了你身边女人的心思了没有?”

    宁琅脸色涨红,又羞又窘,眼睛都不敢看凌湙,连声音都弱了几分,“当然……我当然清楚她的心思,我了解她,她……她、她只是想要过的好而已。”

    人人都想过的好,这无可厚非,可敢用亡母声誉搏富贵的,就不是个瓷做的。

    凌湙继续深问,“那你有把握,在宁家存亡一刻时,她是选择与你共担,还是弃夫保荣华?三哥,你抬起头来看着我,告诉我,三嫂与你有没有夫妻同心?”

    这二人但凡正经过了父母之命,凌湙都不会这样质疑。

    他始终记得陈氏在家中,每逢说起三儿媳时的那种愤怒,恨她毫无女德的,自配婚事。

    宁琅被当时身为郡主的怡华公主,点为新郎时,可是当众拒过婚的,只是被宁老侯和其父宁栋锴给压住了,才没能逃成婚。

    如此种种,才引得凌湙追究。

    宁琅脸都涨红了,吭哧吭哧道,“我给你保证,你三嫂是个好女人,真的,她就是鲁了一点,本心并不坏,我之前是不了解她,才会对她强嫁我生厌,小五,我们生了振熙。”

    时人对夫妻情还是涩于表达的,尤其凌湙问的这么直接,更叫宁琅不知怎样正确表述出,他与妻子间的真正情谊。

    好在凌湙会看表情,能从宁琅的微表情里看出,他对妻子真心维护,且爱慕心喜。

    “三哥,接下来的话,你要牢牢记住,且只有在确定三嫂对你不离不弃后,才能对她透露,否则,宁侯府,甚至整个宁氏宗族,都将被剪除。”

    但凡怡华公主对皇帝存有稍许父女之情,对宁侯府之后的行事都很危险,好在这中间有和亲一事的隔阂在,让凌湙稍稍对这位三嫂放了些心。

    宁琅瞬间抬头,一眼不眨的盯着凌湙,紧张的捏紧了拳头,不敢呼吸。

    凌湙安抚的摆了下手,方继续道,“你一定以为,父祖的换子行为,只是出于自保,怕因凌太师手中的把柄受到陛下清算,是、也不是!”

    宁琅张嘴,“祖父和父亲说了,是为了交换那副悖逆画作。”

    凌湙点头,“是,但这只是最浅层的诱因,从凌家子和闵仁遗孤相继出现在我们府中后,你还当这只是个平常的交易?”

    宁琅顿了一下,摇头,“之前以为是,但自你回来后,就不这样认为了。”

    凌湙赞赏的点了下头,“父祖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从那两个孩子入府开始,整个宁侯府,都在随时被抄的危机里,尤其当代替我的闵仁遗孤成为段高彦的弟子后,一旦他身世泄露,第一个要被砍的,就是宁氏宗族。”

    宁琅身上开始冒冷汗,定定的望向凌湙,“……所以,从一开始,我们家就被算计了?”

    凌湙点头,“是,从他们把人往府上放时,宁氏宗族就在被清剿的名单里了。”

    再没落,宁氏也是开国武勋府,破船里的三车钉子,不知道会发作在哪处,皇帝再厌宁家,也没见他敢砍了宁氏人头,对外宣称是碍于宁太后情面,对内却连消带打,将宁氏往平庸里削,指望着宁氏能自己淹没消失。

    凌湙边说边整理思路,因为关谡的突起,让他隐约触摸到了皇帝,以及闻阁老一派,对于宁氏的顾忌。

    在野。

    在野派的支持。

    宁太后当年干的最震动朝野的一件事,就是在陛下亲政,逐渐对宁柱国府起了忌惮之后,下懿旨散了宁柱国府里的幕僚、府兵,以及所有部曲,只留了一营暗卫作为宁氏最后的依仗,并降公爵为侯府。

    这不仅仅是因为宁家当年无扛鼎之嗣,更因为宁太后清楚当今的睚眦必报的性情,索性,她直接抄底,让宁氏成为没落武勋的代表。

    没落,比砍头要好,至少,她此举确实保住了宁氏人头,不至于让当今在她去世后,找各种理由削砍宁家人头。

    这样一来,凌湙在家中找到的部曲册,就很有说头了。

    按理,宁太后不可能忘了将,正册拿去与库存的铁册作删改重铸,然而事实上,就正册所记,上面在存的部曲,与当时散出去的部曲名目不符,或者说,只是名义上散了,规则秩序里,这些人仍属在册的宁府从属。

    宁氏若一直不出扛鼎之嗣,那这册子就相当于无,若宁氏再出后起之秀,这在册的从属,就会是这后起之秀手上的牌。

    良禽择木栖,宁太后散去府中之势时,一定是给了什么条件,否则,她不可能白白让那些人脱离宁氏。

    那是她父祖亲手打下的基业,她是得有多不孝,才能做出败家之举?

    且看宁侯府如今这苟延残喘、仰人鼻息的模样,很难不往她只是为保存宁氏香火,才自断祖上荣耀的举措上想。

    她是懂盛极而衰的。

    凌湙说话便陷入了自己的沉思,宁琅也不敢打搅他,默默的陪坐一旁,半晌,方听道,“或许,我应该去试试关谡的态度。”

    宁琅:……?

    关谡的地方势力,是与在野派接触最多的,在野派的一切举动,很难逃开地方管理,说不好两方有多深的纠缠,却一定能从他的态度里测出,目前在野派的活动规律。

    京官势力、地方势力,以及在野人士,是奠定整个朝野大局的基础,皇权是在他们其上,然而,皇权左右不了三方势力的交迭,高明的皇帝会平衡三方势力为已用,可当今……从来随心所欲。

    当京官与地方联手,想要改朝换代,那么他们最担忧的是陛下不同意?

    不是,都要改朝换代了,皇帝在他们眼里形同废人,能让他们忌惮的,只有与他们拥有同等势力的在野人士。

    那是一股不确定因素,但有人振臂高呼,这些人就容易集结成势,从而破坏掉他们的谋划,若再放任他们倾向皇帝,那拥立新主之事,就不可能有百分百把握。

    所以,他们要在起事之前,消灭掉这股不确定因素。

    凌湙重重敲了一下身旁的桌几,眼前豁然开朗,怪不得他总觉得宁侯府,夹在这些人的谋划里,非常违和,想不出宁侯府里有什么,是值得这些人如此在意的。

    凡欲除之而后快的后面,必然跟随着巨大的利害关系。

    如果加上在野派的代表呢?如果宁侯府就是最容易出振臂高呼的那个扛鼎之嗣呢?

    这就跟凌湙之前让宁琅力争,让宁侯府参与谋事的主动权一样,宁侯府从来就不该是附属,从一开始,宁侯府就拥有与文殊阁对等的起事能力,只是他们不想带宁侯府玩,便从一开始就将宁侯府贬低成了鸡肋。

    无独有偶,凌湙从头致尾强调的,就是让宁琅带着宁侯府,与闻、莫方谈的合作里,就有平起平坐之意,简直是殊途同归了。

    最后再回头去看那,藏在府中地下银库里的巨额财物,说是保宁氏子孙衣食无忧之词,不如说是留给宁氏后起之秀的,拢人之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没钱怎么谈事?

    宁琅吓了一跳,瞪直了眼睛往凌湙脸上望,又不敢出声打断凌湙思考,眼巴巴的等着后续没说完的话。

    凌湙想透了宁侯府被裹挟的真相,深觉此次上京,实属这收获最大,一时高兴,便深入的给宁琅仔细掰扯一番朝局走势,以及他要他代表宁侯府出面的用意。

    从皇帝的态度,讲到文殊阁的用意,又将文殊阁内目前的派别点明,以及他们最终要达到的目地。

    “……你若记不住太复杂的,就往简单了记,闻、莫,加上一个摇摆不定的段,代表的是京官,关和目前已知的段,走的是地方官渠道,袁芨单蹦一个持中立,也就是保皇,齐渲是段要拉拢的对象,目前看似反目,但具体怎样,得看他与闻府那边的交易,而段有向袁投橄榄枝的意图,目前也待定他最终走向……”

    宁琅低头点着手指,口中喃喃跟着念,“闻、莫、段是一伙,关、段是一派,袁、段有交情……我了个天,这个段大学士到底是哪边的?怎么搞得跟搅……呃棍一样的,哪哪都显他能耐,还有,我们家呢?”

    凌湙笑笑,眼角闪过细碎的光芒,“我们家?他们根本没准备带我们玩啊!”

    用来垫脚的石头,有什么资格上桌面装盘当菜?

    宁琅懂了,彻底懂了,一时气的脸都变了色,恨恨的往嘴里灌茶,“亏的父亲和大哥跟他们前前后后,原来是叫人打一开始,就当猴耍了?狗、狗东西,欺人太甚,简直欺人太甚。”

    凌湙倒还好,心情并不郁忿。

    物竞天择,就宁侯府那一大家子人,有什么是值得人家高看一眼的么?人家就是要灭,也是灭的祖上余荫,怕也怕的是受祖上余荫庇护住的那群人。

    宁琅迫不及待的想要带领宁侯府雪耻,望着凌湙道,“我要怎么做?见了关阁老后,我要怎么让他承认我们家的地位?不再将我们家当炮灰使?”

    炮灰一词是凌湙刚解释时,无意中带出来的,宁琅觉得这词形容现在的宁侯府,再合适不过,一时也跟着用了。

    凌湙点点他,提醒道,“你忘了一个原则,我让你代表宁氏参股,是为了拖延闻、莫两家的手脚,不是真的要让你参与进从龙之事,我们宁氏,不谋从龙之功,你记住,这一切都是为了迷惑他们,是要让他们以为我们也在贪这泼天之功,三哥,等祭祀皇陵之日后,三位皇子就会分出高下,立储之事也将尘埃落定,他们的行事会进入漫长的等待期,而你,要在适当的时候,带着宁家,与袁芨结盟。”

    宁琅:……为何又要与袁芨结盟?

    我不懂!

    凌湙拍了拍椅把手,“算了,先回去找部曲册,我先教你怎么用那部曲册,去挟制杜曜坚。”

    而就在他们在澄园谋划时,闻府那边已经派人围了闻辉出事的莲花楼,将里面的老鸨、龟公,以及花娘、歌舞妓子们全都抓了起来。

    满京霄禁,京卫营调动大批兵力开查当日夜去过莲花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