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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过载

    孟揭不但是十分钟内到?的, 还在十分钟内敲响了晏在舒的家门。

    “你怎么进来的?”

    晏在舒握着手机发了个长?呆,听?到?门铃“ ? 丁零”一声响,整个人跳下躺椅, 拉开门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电梯门刚刚开始下行, 昏暗的灯光覆在他肩和头发上,他手里正拎着一只保温袋,说。

    “密码很?好猜。”

    孟揭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有玄关感应灯的碎光, 看?起来就?有种很?微妙的情绪波动, 晏在舒嘴硬,说:“随手设的,懒得改。”

    他秒应:“好,懒得改。”

    就?是一副你看?我信不信的样儿, 又?像被放养一周的焦躁都被抚平了的样儿。

    晏在舒这就?没话了,风在楼道窗外嘶吼,隔着门框,一里一外站两个人就?显得局促,局促到?伸把手就?要蹭到?他的手臂, 甚至光光这么站着,就?能感觉到?从他外套,甚至毛衣针织孔隙里烘出来的体温。

    还有点?酒味。

    “你喝酒了?”

    孟揭点?头。

    “那你怎么开的车?”

    “代驾, 刚刚在附近吃饭, ”孟揭没有说太多,“你要站在这里讲?”

    “这里有什么问?题?”

    不就?是风口, 门边,玄关感应灯都在逐渐淡弱, 有问?题吗,晏在舒不觉得,她看?过去:“你还想进来?”

    孟揭倒没什么意见?,他把保温袋挂门把手上,“如果进去太冒犯,这样看?着也可?以。”

    “……”在这个角度,晏在舒能看?到?他耳后浮起的红,他每次喝了酒就?会这样,那道红像敷上去的颜料,紧紧扒在他皮肤上,随着从室外移到?室内的时间越长?,就?越显眼,这会儿已经沿着耳后往侧颈伸了,挂个袋子的功夫,一路往下,延向那不可?视的黑暗里。

    晏在舒挪开视线,没说话。

    “我很?想见?你,有些话也想看?着你的眼睛讲,免得你说我没有诚意。”

    这句话落,玄关的感应灯彻底关灭,视网膜还没适应突然暗下来的环境,手腕就?被握住了,孟揭往前一步,脚尖碰脚尖,晏在舒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味,也听?到?他随着光影哑下来的声线:“这一周我都很?想你,想把事情解释给你听?,又?怕你还在生气,不想一见?面就?把这段本来就?摇摇欲坠的感情推到?死路去。”

    “那你看?到?了,我就?是还很?生气,现?在又?不怕了吗。”

    “因为我等?不及,”孟揭的手上移,“因为我不想跟你这样结束。”

    手腕感觉到?他指尖的凉,和掌心的热,温度的对冲来到?胸口,她的手指轻微收一下,可?态度没有因此软化:“我也想跟你一起,我也在试着跟你一起,可?一开始就?没抱真心的是你,要打破天平两端平衡的也是你,现?在收不了场的也是你。”

    “你对真心的定义是什么?”

    “很?复杂,但起码有诚实。”

    孟揭有片刻沉默。

    晏在舒接着说:“我一开始就?不想爱你,也没想过跟你长?久在一起,喜欢你是后来的事情,你老说我没有良心,而?我只是不想打着做/爱的幌子说爱你。孟揭,自始至终,我没诱使你曲解欲/望和真爱,也没引导你混淆荷尔蒙波动和情窦初开,我说了要性归性,生活归生活,要泾渭分明!你先要把这种平衡打破的!”

    她越说语气越重,情绪开了闸就?收不住,胸口起伏,气息不稳,孟揭没说话,但手仍旧握得很?紧,两个人在光线昏暗的门口对视着,身后是横开的玻璃窗景,外面有霓虹高楼千万丈,有风吼树摇,有星云流淌,她一点?点?抽掉自己的手腕,感受到?皮肤在挤压中?一寸寸离开他掌心,磨得发烫,她鼻腔也发烫。

    而?就?在她抽出半个手掌时,孟揭从长?久的思考中?回神了,一记使力,重新把她整只手连带腕部握住,说。

    “可?我一开始就?爱你,我知?道你不想谈,所以我不能说,我说了当下你会有什么反应?你立马就?会跟我断!你不想招麻烦!”

    孟揭语气也不太受控,酒精烘托下,情绪主导中?,就?那么脱口而?出,“我们在这点?上一直就?没在同个起跑线,我绕场跑完一圈,重新到?你身边,你开始问?我是不是喜欢你,我他妈爱了一个来回了!”

    “你分得清爱吗!”

    晏在舒脾气已经起来了,非要挣他手,“我查了很?多文献的!你只是激素波动失常,错把荷尔蒙的溢出当成爱,错把多巴胺分泌当成爱!你就?是把我当一瓶药,等?你好了你就?不需要我了,你挥一挥衣袖就?又?成了那个仙儿,我呢,我要多久才能缓过来!这公平吗!”

    “药是治病的,晏在舒,那是个此消彼长?的关系,你弱我强叫治病,”孟揭猛地握住她手肘,“而?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需要比我犯病时多几倍的自制力。我看?着你的时候,哪怕你什么都不做,你都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你都不知?道我想怎么弄你。”

    孟揭一把把她拽近,眼神像绞紧的绳子一样紧密,鼻尖呵出的热气缠在一起,晏在舒呼吸微促。

    他说:“晏在舒,我是想拿你当药嗑,但我要把你当药,早死八百个来回了!”

    晏在舒眼睛很?红,抬着下巴盯他,犟得要死:“算你有八百个理由好了,那都是站你自己角度在考虑,在这事上就?是你错,你瞒就?是你错!”

    “是我错,我认,”孟揭声音平静下来,“这一次,上一次,我就?是来认错的。”

    “那你大声什么啊!”

    “我很?在意,很?在意你一棍子把这三个月打死,很?在意你说我不爱,然后拍拍屁股就?要走人!一点机会都不给,”孟揭眼睛也开始红,“我们就?是不对等?的,一直都是我在找你,是我更需要你,是我很?想对你好,是我在爱你,也想长?长?久久爱下去,所以这一周我才没找你,你被谁拉黑过吗,你试过电话响两声,要接的时候就被挂断,然后再被拉黑吗,你有过想找一个人,又?怕彻底摧垮一段本来就不体面的关系吗,我有。”

    “那你在爱我什么啊。”晏在舒从来没听?他说过这么一串话,一下子呆住。

    孟揭低了低头:“我就?是爱你这样,你给我下钩子我爱,跟我藕断丝连我爱,跟我讲那句奇形怪状的告白我也爱,你怎样我都爱。”

    “那我拉黑你你也爱?”晏在舒试探着问?。

    “爱的,”孟揭说完这俩字,就?相当精准地从她兜里抽出手机,输密码,抬高了手按几下,迅速把自己从黑名单里拉出来,手机插回去,还给她一句,“但差不多得了。”

    话到?这里,晏在舒那些火山岩浆一样爆开的情绪已经沉下去了,降了温,覆了层灰,硬邦邦地堵在胸口,说不上舒坦,也说不上不舒坦,她甚至没察觉到?孟揭一直在握着她的手。

    “你是喝多了吧?”晏在舒思绪突然开小差,嘟囔一声,“不然怎么话这么多。”

    “……”前二十年我都没说过这么煽情的话,你就?给这一句是吗,孟揭血压有点?高。

    “叮。”

    隔着大开的楼道窗,隐约听?见?楼上电梯抵达声,晏在舒吓一跳,猛然回过神来,他俩还站在家门口呢,左右是没人,上下楼有邻居啊,噎了一下,晏在舒背往后撞门,立马拽着他的手进了家门。

    玄关感应灯重新亮起来,一打冷风灌入,冻得晏在舒一激灵,孟揭就?单手撑着门,挡了风,胸口起伏着,明显情绪化了,往里走了两步,晏在舒想起门把手挂着的袋子,伸手就?要去取。

    偏偏孟揭步子还没停,小腹前边擦过一只手,正正好顺着他敞开的外套探进去了,他反应快,盖着她手背不松,晏在舒感觉到?他的体温,一愣,也来气,心说旧账还没清,你还反客为主了,她挣了一把,双手往上攥住了他毛衣侧领,往近一拽。

    完全是肌肉记忆在主导的下意识动作。

    当下并没有考虑到?这动作有多暧昧,曾经催生过多少唇齿间的往来交缠,以至于那张脸倏地在眼前放大的时候,一些光影闪烁的记忆就?在脑子里炸开,而?孟揭呢,孟揭一点?儿都不防备,就?由着她拽,在俩人肩身相碰时,就?着这个姿势,手一推。

    门“咔哒”关上。

    晏在舒的后背也“砰”地撞门上。

    嘴唇在步伐交错的时候碰在一起,力道特别大,牙齿都差点?儿磕一起,两个人的嘴唇同时发麻,顾不上,孟揭一手罩着她脑后,往前带,瞬间的对视后就?被点?燃了,一下子低头,几乎是用咬的吻住了她的嘴唇,晏在舒反咬回去,她咬得更重。

    一直咬。

    甚至唇齿间都尝到?了点?儿淡淡的铁锈味,混淆着湿热的气息,把情绪溺进爱欲里。

    两个人都意犹未尽,未诉尽的话都在这场较量里,狡猾的唇舌也像覆了层鳞片一样,变作两尾鱼,在凌乱的呼吸间推来缠去,都不服气,都想占据上风,于是妄图以这种原始的方式彼此折服,带着怒,又?通通抑制不住靠近对方的本能渴望。

    短短十几秒,刚还冷得打哆嗦的晏在舒硬生生逼出了一层细汗,拽他领子的手不知?不觉松掉,软软的,搭在他颈后。

    他们都没闭眼。

    晏在舒看?到?他眼里的情绪越来越浓,然后腰一麻,闷在布料里的一声撕裂响,晏在舒感觉到?皮肤被单薄衣料扯动的时候,孟揭已经把东西扯出来了,白白细细的一条,咬在嘴边,低着头看?她,额发落下来,再揉上一层灰棕色,晏在舒看?着他一圈圈把内衣缠在手腕上,紧接着抬手脱掉了卫衣。

    皮肤一寸寸暴露在灯光里,像块融化的太妃糖,晏在舒想在这块糖上盖个到?此一游的记号,一口咬下去,准准地盖上了自己的戳儿,不解气,干脆把肩颈那块全咬了个遍,孟揭就?由她咬,咬得牙酸了就?照着腰一抄,一扛,上了楼。

    扣子崩在桌角,“喀”一下,声音淹没在交错的呼吸声中?。

    孟揭很?有耐心。

    超过了一个性/瘾患者会有的耐心度,他对她了若指掌,闭着眼都知?道她的呼吸在哪个节点?会乱,但晏在舒没给机会,她没把这次关系当作从前那样的耳鬓厮磨,不是的,这只是半小时前,在门口那场冲突的延续。

    所以她抚着孟揭的头发,一抓,迫使他抬头,孟揭掐她侧腰的手没控住,一下就?留了痕迹,晏在舒撑起上半身,在他喘出气时问?他,“这几天你找别人了吗?”

    孟揭语气明显不好:“你把这种病想成什么?”

    晏在舒戳一下他肩,滑溜溜的:“你没回答我。”

    孟揭缓气:“没找,我满脑子想着你。”

    晏在舒纳闷儿:“这么好控制的?”

    孟揭真服了:“有抑制剂,平时加大运动强度也有用,不行就?想想你那天撂的刀子,想多了压力累积到?一个临界点?了就?不会想做。”

    但是次数多了可?能会精神分裂,这点?他没说。

    晏在舒啧一声,孟揭就?低头,用脑门磕她一下。

    “可?是……”晏在舒捂着脑袋,想起那些往来邮件里,一个孟揭病况好转的重要拐点?,是八月,是他们开始纠缠拉扯的时候,“八月之后你就?逐步转好了。”

    当然。那时候晏在舒不要命地撩他,他一见?着晏在舒,在生理上都是一种折磨,比发病时还难以自制,但过了那一阵,心理上又?能缓过一口气,比什么灵丹妙药还管用,孟揭把这归结于在反反复复的打磨中?,他可?能越来越耐造了,他这样简单说完。

    晏在舒沉默地听?着:“你的意思,那我还是靶向药?”

    “你?”孟揭就?这么一个反讽的语调。

    “我怎么样,”晏在舒抬脚要踹,刚一动,膝盖就?顺势被抬了起来,挨到?他侧腰,她脸上微微烫,转过头,说,“你喝多了,我今天不想听?你解释那些。”

    孟揭的温度居高不下,他抬手把室内温度调低,垂下眼看?她:“那你想听?什么?”

    “你是不是很?想要?”晏在舒一点?点?解掉他手腕上的布料,要他用牙咬着,然后翻身坐起来,绑起头发,居高临下看?着他,“那你让我看?看?,你有多想要。”

    ***

    半小时后,晏在舒后悔了。

    当行为不加克制,欲/望就?像骤起的风暴,分秒都在席卷吞噬。

    她问?孟揭是不是喝多了会这样,孟揭说他也不知?道,等?酒精代谢完可?以再试试。

    她问?孟揭能不能中?场休息的,孟揭说好,再等?会儿。

    再等?会儿。

    等?会儿……

    最后晏在舒都放弃了,真真切切感觉到?孟揭对她的需要度,一个徒步穿过茫茫沙漠的人对水的需要度。

    她的睫毛都蒙着汗,刺得眼睛发红,湿漉漉的,可?是晏在舒管不了,感官上的冲击力比眼睛的酸涩更难承受,她整个人高频率且完全无法?自控地陷入某种甜白之境,就?好像一个人睡得太死,自主地切断了跟现?实世界的联系才有的感觉,躯体的感知?力弱化,轻飘飘的,在没有边际的深海里沉浮,能感觉到?的就?只有连绵不断的潮涌。

    涌着,涌着,就?灭顶了。

    她喉咙里挤出哽咽,说我还是很?生气。

    “我知?道。”

    她说你不可?以再惹我生气。

    “那很?难,你好喜欢生气。”

    小时候就?会雄赳赳气昂昂对全世界宣布说,她马上就?要生气了,但只要有一个人哄,她就?会很?大方地原谅所有人。晏在舒是这样的。晏在舒心很?软的。孟揭看?着这样一个晏在舒,心里那些酸到?爆炸的负面情绪,和那些黑麻麻的层出不穷的欲/望就?集体投降了,招晃着旗子,煽动得潮水越涌越高,越拍越急。

    在潮水反扑向他的时候,他一把抱住了晏在舒,俯下身去跟她接吻。

    他们仍旧没把这个话题说开说透,言语这样苍白,不及一个拥抱,他们毫不掩饰地爆发冲突,又?克制不住地彼此对望,情绪过载,不眠不休。

    第72章 跳伞

    真是不眠不休。

    凌晨04:23, 洗完最后一次澡,晏在舒就?被孟揭连哄带骗地带上了?车。

    孟揭疯了?。

    她也是疯了?。

    车还?是她开的,因为他前一天晚上喝得多, 估摸着这几个?小时出汗又出力, 不够把酒精代谢完的, 她是怕死也不想被查酒驾,上车前就?把他推到了?副驾驶座上待着。

    天都没亮,薄霜上边贴着遥远的月亮,长街上车流稀少, 临街的早餐店刚刚亮灯, 起了?灶,出烟筒里冒着一股股湿漉漉的白烟,孟揭又开回了?之前那辆车,驾驶座边还?有?她用的一个?抓夹, 她腿上盖着孟揭的外套,把着对她来说还?是太重的方向盘,专心看路况,谁也没说话,车里放着一首不知名的歌。

    晏在舒就?吐槽他这人听歌品味很单一, 一件衣服能穿好几年?,网球拍的线都换了?百八十?回了?,拍子都不换, 游戏房旁边甚至有?个?房间, 分门别类地放着他置换下来的旧东西,他说他就?喜欢那样。

    他就?恋旧。

    晏在舒睨他:“你是不是话里有?话?”

    “没话。”

    晏在舒指甲轻轻叩着方向盘:“得了?吧你小时候可喜欢我了?。”

    孟揭笑, 问她饿不饿。

    晏在舒摇头:“不饿。”

    累过头了?,现在腿和腰部肌肉都处在运动过量导致的乳酸堆积状态, 没一点胃口。

    孟揭说好,让她进右转道,拐了?个?弯,半小时后,驶进一栋楼的地下车库,上了?顶楼,门一推,先看到蒙蒙亮的天,云边开始褪色了?,风特别疾,一架直升机就?停在楼顶停机坪中?央。

    晏在舒用力拽着帽绳,震惊地问他:“要去哪儿?”

    孟揭说了?句什么,晏在舒没听清,螺旋桨的声儿太大了?,那工作人员手里握着一叠纸,指指上来时的小门,示意他们往那走,三?分钟后,楼梯口边上的小房间内,晏在舒看着那叠免责声明和当中?加粗放大的几个?字。

    “跳伞?”

    大清早不睡觉,来跳伞?

    孟揭转着笔,已经签了?两页:“怕吗?”

    哇,晏在舒这小脾气?,哼一声:“签哪儿?”

    孟揭帮她翻了?几页,“右下角。”

    晏在舒哗啦啦地翻了?翻,然后看右下角夹角位置,连翻十?几页:“这么多,签什么,卖身契吗?”

    孟揭倒是思索了?两秒,笑了?笑:“对,卖身契,我的。”

    后边的内容晏在舒看都没看,一页页签,摁了?两枚手印,说人家这搞极限运动的公司法律意识就?是严谨,孟揭那时正在穿一件冲锋衣,闻言回头看她,“什么公司?”

    晏在舒也换着衣服,俩人背靠背,她刚把裤子提上,急了?:“别看!”

    孟揭慢条斯理地拉上拉链,嘴唇勾起点儿弧度:“没公司,也没报平台,私人行程。”

    ***

    所?以也没有?教?练。

    孟揭说免责声明是签给雍珩的,这飞机是他的,机长也是他配的,他那个?人,一向是不喜欢担责任。但晏在舒紧接着就?想到了?这点。

    当飞机上升到一定高度,晏在舒出现了?轻微的耳鸣,轻失重感,机舱外边,青灰色群山横在天际,太阳还?没出来,天边的云开始渲染变色,从浓郁的赤霞逐渐融化成?薄薄的淡金,正在随着风流,顺着山体棱线滑下去,流淌向整座城市,机舱内,孟揭正戴着护目镜,整个?侧肩都镀了?层柔光,点点耳朵边,问她:“要不要耳塞?”

    晏在舒摇头,“你带过几个?人?”

    “没带过。”

    孟揭上飞机前说他有?跳伞教?练证,晏在舒当下被一连串的冲击打懵了?,后知后觉这教?练证跟真能带人跳伞压根儿不算一回事,但现在讲这个?迟了?,她指尖揪着裤缝,无声朝外看。

    飞机上到3500米的高度时,晏在舒的耳鸣更重,孟揭这时候准备戴双人跳伞的连接设备,类似于童年?创伤背背佳,作用是把她和孟揭前后衔在一起,他还?要背一个?降落伞,孟揭的手在她肩、腰带过,每个?安全扣都仔细看过,然后往前压身,拇指抚着她的刘海。

    “干嘛?”

    孟揭这么注视了?她十?来秒,“帮你把头发绑起来。”

    机长在耳机里提醒他们即将达到适空高度,大约十?五分钟后可以开舱门,问他们需不需要一杯伏特加,孟揭说他不需要额外的兴奋剂了?,他已经有?了?一个?。

    晏在舒听这话,没什么反应,因为孟揭说话时在帮她编辫子,学习能力强的人是有?这种优势,编发是现学的,他只是划了?几眼视频教?程,就?解掉了?她的发带,把手伸进她发丝间,头发很滑,顺,有?垂坠感,他一边垂着眼睛看视频,一边用手指无意识梳她头发的时候,就?像在从小河里掬起一捧水。

    1分钟47秒,编出了一条平平整整的长辫。

    之所?以把时间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晏在舒的注意力全程都没法从他手指里拿开,那感觉,明明没有在做更过分的事,却让她耳根发热,从颈部到后脊一片麻,而?且不止一次地溜号儿,想起了?那只手昨晚撩起的另一种水泽。

    辫子垂在身前,刘海用发夹固定住,露出一张干干净净的脸,孟揭说他看了?教?程,女生跳伞的时候发型特别要紧,晏在舒笑出声,孟揭就?又看着她不说话了?。

    噪音震耳的机舱里,这阵沉默格外磨人,辫子沉甸甸的,晏在舒有?种感觉,她好像不但编起了辫子,还?穿上了?长衫,回到了?清朝,突然萌生这一种想要凌驾社会规则,而?仅仅凭靠强权把孟揭变成所有物的封建意识。

    所?以她看着孟揭,眼里透着她自己都无察觉的欲。

    还?没有决定是不是要重新在一起,但眼神和精神已经倒戈了?,好在她已经对这种倒戈很熟悉,不必再为此惊慌自疑。

    而?孟揭看到了?,孟揭还?回招了?,他忽然压近上身,说:“想解掉你的头发,回到房间里再做一次。”

    晏在舒的呼吸就?热了?,脑子里不动声色的联想开始孵化出生理反应,她的颈部挨着他说话时呵出的气?息,不知道是因为缺氧而?略感晕眩,还?是纯粹因为孟揭这句太直白的话。

    这祖宗现在就?是一副封印解除无所?畏惧的爽样,说起这种虎狼之词越来越顺溜了?,但她不想落招,镇定地勾着他裤腰,往前一拉:“那返程啊。”

    孟揭笑,笑得胸口轻轻鸣震,在她侧脸亲了?一下,这场交锋点到即止,而?后坐回去,开始检查自己的装备,他穿的是件冲锋衣,黑金色,那风净往他衣领袖口钻了?,撑得鼓囊囊,他戴上面罩,之后把着她腰,一提,一转,让她背靠着自己坐,低头把安全带和自己的捆在一起。

    整个?流程干脆利落。

    他“咻”地扎紧安全带的时候,晏在舒心跟着一提,后背跟他前胸瞬间贴住,没有?半点儿缝隙,晏在舒的护目镜被他拉下来,听到他在耳边说跳伞时候的注意事项。

    “自由落体的时候,你整个?人是呈弧形下落的,跟游乐场的蹦极设施不一样,失重感没那么强,但前几秒风流过快,会有?窒息感,按照今天的风速,50-60秒的时候我开降落伞,滑翔7-8分钟落地。”

    “嗯。”

    “害怕可以抓我手。”

    “谁怕。”

    “不害怕也可以抓。”

    “不抓。”

    “晏在舒,你有?点可爱了?。”

    三?分钟前的嘴仗,现在还?在嘴硬撒娇,但没办法,他就?吃这招儿。

    ***

    知道孟揭是在帮她放松,可舱门打开的那瞬间,迎面掴来一股风简直让她瞬间就?闭住了?呼吸,孟揭一只手抓着顶部横杆,提醒她仰头,然后倒数。

    “三?。”

    “二?。”

    哗啦一下,整个?身体瞬间跌出机舱外,简直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拽出去的。

    心脏一下子揪紧,满脑子想着孟揭这狗蛋玩意儿,竟然连三?也不数!

    但第一秒都没过,俩人就?在空中?打了?几个?圈,宛如?被搅进一台看不见的洗衣机里,那感觉特别妙,最初的失重感消失过后,视线慢慢回来。天空倒悬在脚底,耳畔是呼啸而?过的风,头顶是微缩的世界,她和孟揭绑得紧紧的,紧到像女娲娘娘捏人时,把他们这两团泥巴揉在一起捏成?了?团。

    孟揭抬手,她也抬手,逐渐摸索到一点驾驭风流的技巧,离地的距离还?很长,长到死神暂时追不上他们,晏在舒拍拍他手臂,俩人默契地在空中?转了?两个?圈。

    日出了?。

    整片天空是釉质的蓝调,特别细腻,特别柔和,青灰色的群山中?慢慢孵出了?一颗黄澄澄的太阳,在晏在舒飞速转动的视线里,滑成?了?一道流畅的金色线条,这金色线条鞭笞着云浪,驱赶着它们往穹顶爬,大朵大朵灿金色的云横在眼前。

    晏在舒下落着,下落着,也变成?了?飞流而?下的光点,魂好像掉出去了?,跟在身后追,而?她身后就?是孟揭,于是又有?一种跟他融在一起的感觉,之前只是躯体上,现在像是灵魂上。

    这感觉让她有?一点点害怕,她意识到,她先后跟一个?人在物理意义和哲学意义上成?为一体,竟然也没有?产生排异反应,那她真的是很喜欢孟揭了?。

    所?以当孟揭抽开降落伞,两人慢慢滑翔在半空,身后铺着半片天的金光,他问她感觉到没有?,她说感觉到了?,你心跳蛮快的。

    孟揭说:“那你摸摸你自己的。”

    晏在舒就?把手贴在胸口,感觉到心脏里住了?一个?排的雷公:“一样。”

    孟揭把护目镜摘掉:“这是我昨天表白时的心跳。”

    谁说没有?感同身受,这就?是感同身受。

    滑翔的速度变慢了?,视野逐渐清晰,他们挨在这里荡一种前所?未见的长空秋千,孟揭总算记得说出那句话:“那你要不要跟我复合?”

    他问要不要,不问能不能,就?是已经心照不宣到那点得瑟劲儿都遮不住了?,晏在舒摘掉护目镜,在这无人之境,跟他慢慢地、轻轻地接了?个?吻。

    在这距离里,他们的心脏位置连成?一条线,前后奏响的就?是韵节,孟揭就?当这是回答了?,整片天空的云都是见证者。

    第73章 反转

    落地之后, 晏在舒的安全感回来了,孟揭就更踏实,先送她去了雍如菁家, 在她家小区门口遇上大伙儿时, 他们集体?聚在一个摊子上吃早饭, 一个两个看过来。

    唐甘最来劲儿了,打眼?就调笑他俩:“哟,一大早的穿这身衣服去哪儿呢。”

    管煜扭过头:“哟,巧啊。”

    唐甘又来:“哟, 不?是分手了吗?”

    管煜再跟一句:“哟, 这俩黑眼?圈。”

    雍如菁正好提着豆浆过来,不?知道他们在哟什么,迟疑了一会儿,跟着哟一声, 然后把豆浆递给晏在舒,“给,不?加糖的。”

    晏在舒不?搭理那俩,只?应雍如菁,问?她怎么穿这么薄就下?楼了, 而代驾把车停在路边,还没?结束行程,孟揭马上就要回实验室, 这会儿跟大家简单打过招呼, 侧额在晏在舒耳边说:“我先回,结束给我电话, 我接你。”

    晏在舒点头。

    “补会儿觉。”他又提醒。

    晏在舒还是点头,精神头确实不?足, 恹恹的,一副懒样儿,但还是买了份早餐让他路上带着。

    这旁若无人的劲儿,晏在舒就懂了,懂他现在这架势明显就跟以前不?一样,随着昨晚那场倾倒式的告白,他一直以来由?于惯着晏在舒所被动采取的保密措施也?一并倒干净了,不?遮着,不?掩着,就是要光明正大。

    孟揭的车都消失在街拐角了,唐甘还在逗晏在舒,晏在舒咬着饺子皮,一声不?吭地往她碗里匀了点儿醋,唐甘吓死,端着打包盒忙不?迭起身,“走走走,回去吃去。”天老爷,她是丁点儿酸都沾不?了。

    ***

    片子移交电视台,新闻播报了,舆论发酵了,总不?能?真撂开不?管,他们聚在雍如菁家就是为的这事儿,方歧没?来,雍如菁家的网络慢,他得坐在公司机房里,那儿是他的赛博战场。

    晏在舒跟孟揭厮杀了两三回,跳了一场伞,觉得时间在刻度上被拉长了几倍,但距离桉县笠恒药业相关新闻播出,其实也?才?过了一晚,这一晚舆论经历了频繁的起伏波动,终究没?被压下?去,几个人慢吞吞往雍如菁家走,这一段五百米不?到的路程,就听?见了好几拨人在讨论这事儿。

    路上遇着的都是大爷大妈,网络上骂得就更狠了。

    笠恒药业这事儿,往小了说,是一个药厂涉及违规操作的问?题,是药厂本身忽视用药禁忌的问?题,往大了说,是十八名儿童的不?明致聋因素历经多年终于被揭开的问?题,我的孩子为什么突然听?不?见了,不?是某一个家长的疏忽大意,也?不?是所谓的老天爷降怒,更不?是孩子自己淘气挖聋的,是学校医务室里的用药没?有顾及儿童特殊性,一场感冒,失去了一辈子听?力。

    笼罩在十八个家庭上空的迷雾终于散去,他们的痛怒有了具体?的方向,对网友而言,这也?绝不?是事不?关己的闲热闹,有孩子的共情了,没?有孩子的思?及己身,因此也?衍生出许多关于用药标准与禁忌的讨论,不?少词条下?跟的评论都是诸如

    “细思?极恐,我怎么活到现在的。”

    “感谢笠恒不?杀之恩。”

    “药还是那些药,但架不?住人不?是好人,一把双刃剑,笠恒玩的就是刀锋向民众呗。”

    老中?青三代集体?开火,事关民生的大潮轰轰烈烈地就掀起来了。

    唐甘说,“照这么再发酵几天,舆情也?会逼着相关部门开始重?视调查这事儿了。”

    然而没?有。

    舆论在中?午过后就突然哑火了,当?时大家刚刚吃完午饭,十来平米的小客厅里,晏在舒懒洋洋地窝在沙发一角,看唐甘和管煜打游戏,时不?时嘲笑一下?唐甘的手速,浪浪趴地上眯眼?睡,雍如菁正在写一篇稿子,敲击键盘的声音匀速且催眠。

    尖尖的狗耳朵突然抖了抖,搁在地上的手机震动,雍如菁刚拿起来,手机就连震七八下?,她划屏一看,怔怔的不?动了。

    唐甘和管煜还在召唤师峡谷厮杀,晏在舒察觉到了,睁开眼?,看过去。

    “怎么了?”

    游戏音效中?断,唐甘和管煜同时看过来。

    雍如菁反过手机,新闻中?心小组群内,一条@所有人的消息称,笠恒药业高度重?视桉县药厂一事,并于昨夜新闻播出的第一时间展开内查自纠,经查,中?部分公司二把手任佑钧在桉县任职期间,曾监守自盗,偷售厂内产品,私自更换应派送给当?地中?小学与特殊学校的药品,致使出现严重?的医药事故,笠恒药业对此决不?容忍,绝不?姑 ? 息。

    底下?附一条视频,点开看,是任的一则道歉声明,他面容憔悴,发须掺白,两颊的肉挂不?住,沉甸甸的,像两只?布袋,说话时沟壑里蠕动着阴影,讲话时,简直是一个词一个词从阴影里爬出来的。

    他们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视频和笠恒的这则声明已经在各大平台挂上了。

    舆论开始反转。

    逐渐有些声音表示“一个企业,难保不?会有蛀虫,多得是忘了初心变成恶龙的人,事情发生了,会及时处理就是好事”,底下?陆续跟上附和。

    相关部门尚未发声。笠恒的处理太快,也?太干脆,拿出了壮士断腕的魄力,把这件事的影响范围从?一家企业缩小到个人范畴,民众的愤怒还在,但火已经烧不?到笠恒了。

    小茶几前围坐的几个人互相看看,管煜先开了口,“挺迅速的啊……那什么,这就是海市速度?”

    还没?人应话,面向大家的手机屏幕上显示出一个区号开头的座机号码,雍如菁接起来,是电视台那边通知她返岗,要筹备一栏新的节目内容。

    之后,第二个震起来的是晏在舒的手机,同桌来了电话,晏在舒走到阳台去接。

    听?筒里,同桌的声音稍显急促:“休假取消了,老徐临时召集大家回校,说是刚好排出了一个课题室给我们,你在市里吗?三点之前要到学校哦。”

    这么突然。

    三件事情毫无征兆地撞在一起,打散了今天这场安排,唐甘则起身:“我送你去学校吧,说到底我们的社会位置就在这,不?上不?下?,不?温不?火,”她比划了一下?腰部的位置,“昨天过后,这件事就不?是我们能?管的了。”

    这句话把调子定了,后来唐甘送她回了一趟家,辗转去学校的路上,问?了她一件事,问?她跟地主爷这回是不?是真复合了。

    晏在舒笑笑:“复合还能?有真假。”

    唐甘还是一针见血:“那得分是关系上的和好,还是感情上的和好,前者一句话的事儿,后者就麻烦多了。”

    这话把晏在舒问?住了,她跟孟揭算哪种呢,昨晚那场较量来得太快,跳伞也?是意料之外,现在心跳缓下?了,体?温恢复了,理智重?新归位,在两分钟的沉默里,晏在舒把自己翻来覆去剖析个彻底,喜欢孟揭吗,真的很喜欢,所以说分手的时候是真的觉得受伤,也?是真的想分,分手后这一周里也?是真的气,感觉却仍旧在的。

    就像一辆在高速上飞驰的车,踩了刹车,仍旧有一小段缓冲时间,孟揭抓住了这段缓冲时间,再度把油门一脚轰下?去,让它继续往前走。

    网球场边,心理书从?篮筐里掉出来的那一刻,跟着掉出来的还有晏在舒这点欲说还休的情绪,看出这一点的不?仅仅是“置身事外”的孟揭,晏在舒也?在当?下?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里认清自己,这才?有昨晚那一通电话。

    所以怎么说呢,晏在舒想了想:“关系上先和好了,感情上再慢慢磨。”

    ***

    没?想到接下?来的几天,完全没?有磨的机会。

    返校当?天,老徐就把晏在舒这课题小组放到了奥新一个同属的课题组里,说是第二个课题刚好跟符合奥新今年的研究项目,正好让他们打磨打磨。

    消息很突然,但同组的同学都很激动,尤其是之前嚷着有戏进奥新的那男生,大家抱着一种战战兢兢近乎朝圣的劲头转了阵地,也?拿出了比之前端正百倍的态度,朝六晚十,卷生卷死,两耳不?闻窗外事。

    晏在舒忙课题,孟揭也?忙,虽然俩人在同个研究部,但两栋楼之间隔着一道百来米的廊桥,就像楚河汉界,隔得分分明明,一连几天都见不?到他,也?不?太联系得上,衔接两个人的只?有聊天软件里的只?言片语。

    晏在舒没?太在意,不?但是课题上的事儿要做,先前邀请她参加高山滑雪项目的那个赛事小组又联系了她,因为她以赛道不?合适为由?拒绝过这个项目,所以又邀请她参加一个单板滑雪项目。

    这个赛事是国际学联组织,国际学联那操行,一贯眼?高于顶,仗着手上大把挤破脑袋想要往里进的运动员,一旦主动发出的邀请被拒,基本上不?会有第二次邀请,晏在舒都做好今年不?参赛的准备了,偏偏来这一出。

    有点心动。

    可在当?前的课题强度下?,她抽不?出时间每周飞北城训练,对方紧接着又说这是个国际高校联合竞技赛,她有参赛经验,海市也?有对应的室内训练场,希望她能?慎重?考虑。

    晏在舒就慎重?考虑,考虑着考虑着,难免觉得最近的事儿都凑得太巧。

    突然紧凑起来的课题进度,异常低姿态的滑雪赛事小组,都好像恨不?得榨干她的时间,消耗她的精力,以免她把脑筋转到不?该放的地方。

    这么想着,晏在舒突然一阵胆寒,手臂竖起阵阵汗毛,同桌顶着两只?黑溜溜的眼?袋过来,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捋一下?头发,说没?事,然后在一堆废弃数据记录里翻到手机,走出了课题室。

    正好是周五。

    天蓝得酷亮,没?有一丝云絮,十二楼的廊桥上,正好可以看到半湾海,成千上万的碎玻璃轻轻晃,把几道白色船影推向天边,晏在舒在这里站了五分钟。

    在她注意力不?该投放的地方,舆论持续在发酵,但已经不?是一边倒地讨伐笠恒药业了。

    在新闻播出第二天,笠恒药业当?机立断地解除对涉事人员的聘任。

    第三天,笠恒药业承诺,将给予在致聋事件中?受到影响的十八个家庭以相应赔偿和补助,赔偿金将一次性发放给受害家庭,这下?子风口又变,群众的针对性再一次缩小,口诛笔伐的对象全是那出面道歉的老药厂主任。

    第三天,笠恒药业再出通知,表明将对旗下?药厂展开自查自纠,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

    第四?天,网络上一片风平浪静,先前骂笠恒药业骂得最狠的那波人销声匿迹,关于各种药物的用药禁忌词条霸榜三天,这件事的走向变成了卫生局面向大众的常识普及。

    方歧说,没?有人在控评,要么是大家不?发声了,要么就是风波已经过了。

    如果能?这样处理,如果能?皆大欢喜,那好像也?是大家都能?接受的结局。

    晏在舒放弃了冬季奥灵电影节,坏了成人世界里的规矩,把片子送到电视台,声音没?有被淹没?,她临门改道的这一脚也?没?有踏空;

    雍如菁的师傅在这次事件中?再次收获了“时代揭幕者”的名声;

    十八个家庭得到了最大程度的补偿,有几位愿意露面的家长眼?含热泪地站出来感谢各方鼎力相助的人;

    笠恒药业

    各方平台收获流量;市卫生局兢兢业业宣传用药禁忌三十年,终于借着这一次风波让用药禁忌深入人心;平时备受忽视的非营利性医疗服务单位迎来一次彻底整改,又纠出并解决了不?少问?题。

    没?有人对这个结果不?满意,起码面上没?有。

    但晏在舒就是觉得哪儿都不?对劲,在她身上这一连串事凑得太巧,时间咬合太紧密,让她就是不?能?不?多想,各种阴谋论把自己惊得冷汗都冒出来,直到白色帆影消失在天边,她终于想起一个人。

    一个事前叫得最凶,事后却消失了的人。

    电话嘟了三声,晏在舒在廊桥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第四?声时接通,“有什么事用得上小的,大小姐。”

    裴庭的声音挺稳的,讽刺性也?挺浓的,晏在舒脚步停下?来,把手搭在栏杆上,思?忖了会儿,问?:“你这两天忙什么呢。”

    “少来这套,有事说事。”

    “最近的新闻你看了?”

    “看了,干嘛,要我给你敬个礼吗,无畏先锋。”

    这人!晏在舒按着脾气:“我觉得这件事不?太对。”

    “哪儿不?对。”裴庭声音特别散漫。

    “一开头就不?对,”晏在舒转个身,“笠恒内查这么快的吗,新闻播出到笠恒的解聘通知出来,只?隔了一晚。”

    这问?题不?是没?人提,但笠恒后续处理得太快也?太漂亮,钱也?砸了,名声也?洗了,一颗老鼠屎也?从?锅里摘出去了,一个向来没?有负面新闻的药企要在舆论里翻身真是太容易。

    “你知道我最近在忙什么吗?”裴庭竟然折回去,回到她问?的第一个问?题。

    “嗯?”

    “我跟你说过的那部正基调的片子,已经在筹备开拍了,最近忙着跟摄制组开会。”

    遥遥的海面上,折出的亮光晃到她眼?睛,晏在舒转过头,“……那项目不?是很难批下?来吗?”

    “怎么说,原先是很难批的,你这档事一出,前边堵的流程一下?子就通了。”

    有些微妙的联想在脑子里闪回,晏在舒感觉到一点惊悸,指尖发凉,无意识地走了两步:“什么意思??”

    “有个词叫先礼后兵,明显有人,或者说,大部分人都不?希望这事儿到此为止,参与过这件事的,最好从?现在开始都闭上嘴,都把矛头转向别的地方,息事宁人,明白吧?见好就收,明白吧!”

    “所以笠恒就是有问?题。”

    裴庭顿了一下?:“你要这样想也?行,就像你说的,开头是错的,可结果未必错。”

    晏在舒深呼吸,两秒过后,才?问?裴庭:“那个老药厂主任是真的中?饱私囊,还是被推出来的一个替罪羊?”

    “那我怎么知道,”裴庭笑了下?,“这事儿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

    裴庭慢悠悠说:“天理公道不?重?要,孰是孰非不?重?要,重?要的是当?天的股价,你以为杀了人家一个措手不?及,其实人家早就知道你能?作出什么妖,也?早就想好了应对措施,小嫩崽,象牙塔还没?出来,就别想着跟人斗了。”

    晏在舒被他这模棱两可又夹嘲带讽的语气刺得讲不?出话。

    “你不?会真以为一条新闻就能?让笠恒伤筋动骨吧,”裴庭还在说,“笠恒连发三条声明,做的那些所谓补救措施好了,不?是为了网络上那点唾沫,是因为笠恒的股价下?跌,不?得不?做。”

    “不?是,我一周前就给你指了条明路,让你去问?你前男友,你是真把我的话当?屁放是吧,”裴庭真就服了,“你问?问?他,笠恒股票跌七个点,他要不?要想法子,奥新的供应商出了问?题,他要不?要稳。”

    “哦不?对,听?说你们和好了啊,不?是前男友了,那是……男朋友。”

    手机在掌心里握了三分钟,握到发烫,而全身的血开始转凉,甚至有种毛骨悚然的后怕,三分钟过去,晏在舒才?划开屏幕,僵硬的手指头一个一个码下?那串数字。

    “嘟,嘟——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通的。

    但被挂断了。

    晏在舒没?在他那吃过闭门羹,情绪已经隐隐地起来,偏偏又摁着,理智发挥余热,她深吸一口气,背靠在栏杆上,毫不?停留地再拨,再被挂断,她又拨,对面可能?从?这持续不?间断的通话频率里察觉出了某种情绪。

    拨到第四?个的时候,通了。

    晏在舒语气尽量平和,让这话听?起来尽量不?要像质问?:“你有没?有空,我想问?你笠恒……”

    孟揭那边既没?有办公室主机运转的滴滴声,也?没?有开会时的杂音,安安静静,打断她话时,声音也?很稳:“这件事,你不?要再插手。”

    第74章 祖传

    空气里浮着一股常年浸于纸墨的味道, 门窗紧闭,室内气压低,几乎无声无响, 这句话说完, 话筒里也有些许的死寂, 很快又?被不规律的呼吸取代,透过话筒,孟揭都?能察觉到晏在舒压抑着的情绪,他垂着眼, 蜷着掌心, 安静听了两秒,两秒后,他主动?挂断了。

    第二秒刚过,“哗啦”一声, 自正前方两米的位置猛地掴来一阵风!

    一叠薄薄的纸对着孟揭正脸掷来,他侧了下头,尖锐的粗钝的纸悉数打上他右脸,又?窸窸窣窣落在地上,秘书抖了一下手?, 默不作声拉开门,把书房留给这对父子。

    “你长本事了。”

    孟介朴手?慢慢落桌上,穿着质朴无华的行?政夹克, 持重低调, 那副不喜不怒自带三分亲和的样子融在脸上,一副皮囊三十年都?没变过, 握着一沓纸往儿子脸上甩时当然也不变色。

    孟揭收了手?机,揣进兜里, 右脸颊还?残留着纸张页脚划过的钝痛,以同样一种冷淡的态度回:“您日理万机不得空,有什么话不如直说。”

    孟介朴把手?里的钢笔搁下,呼吸间轻轻扯了一下领带,而后突然拿起桌上的一枚镇纸,仍旧是?照着脸猛掷过去!

    拳头大的镇纸,实心,边角尖锐,这一下真砸脸上,不骨折也得破相,那股雷霆万钧的劲力破空而来的时候,孟揭抬手?,用手?臂挡了这一下,重物击肉声又?钝又?闷,顷刻就划破了衣袖,孟揭像是?习惯了这种戏码,面不改色,在镇纸往下落的时候垂手?接了,指头再一松,一抬,把那块镇纸轻轻地,无所谓地丢到了一旁。

    他知道的。

    上一下,砸他自作主张。

    这一下,砸他言行?无状。

    孟介朴训话的时候,他不能插嘴,孟介朴发火的时候,他不能反抗,这是?规矩。

    小的时候孟揭怕长了翅膀的昆虫,譬如蜻蜓,譬如蚊子,孟介朴看?不惯,炎炎夏夜,就把他丢在院子里,让他和飞虫过了一整夜,试图让他在一个个红肿的包里找到勇敢。

    反过来,孟介朴洁癖严重,嫌恶家养宠物爱掉毛,还?有味儿,所以在家里三令五申不准养,偏偏当时的孩子们都?喜欢小猫小狗,孟介朴每每牵着孟揭下车,远远看?见了,总要把他抱着匆匆进家,然后一遍遍告诉孟揭,猫会抓他,狗会咬他,那些东西会让他生?病。

    所以孟揭还?没有见过小猫小狗,已经先学会怕了,他按着孟介朴框定的边界,循规蹈矩二十来年,这是?第一次正面违逆孟介朴。

    沉静寡言的缸中?小鱼顶角化了龙,逆鳞一起,覆雨翻云,孟介朴坐不住了。

    镇纸还?在木地面上滚动?,最?终“笃”一下,停定,孟介朴拨通秘书电话,嘱咐他半小时内不要进来,也不要接线,然后往椅背一靠,藏青色的夹克领口折了一下,就这么看?着孟揭。

    “家族基金一个月内陆续抛售笠恒的股票,减持将近半仓,解释。”

    “我?不看?好。”

    “老爷子进手?术室前,让你跟德先生?对接,把决策权给你,你是?这么摆布他们的。”

    “事实证明,抛得也不亏,笠恒内里出了岔子,总归要抛,高?位抛不比低位好吗?”

    “控盘操作,”孟介朴笑笑,“奥新还?教了你这个。”

    孟揭面不改色:“您多虑了。新闻出来之?前,我?们已经在抛售散股,在时间线上,跟这次风波没有直接关联,单纯是?不看?好这支股,鉴于笠恒这代掌门人的几个方向?性错误,提早规避风险而已。”

    每句话听起来像答,细琢磨更像驳,孟介朴眼神兴味陡生?,就好比一只壮年期的雄狮,在开疆扩土,在威风凛凛地号令狮群,突然一天回头,发现角落里孱弱的幼崽不知不觉已经和他齐高?,他张开的利爪更锋利,露出的獠牙更尖锐,他看?起来沉默寡言,成长也是?无声无息的,可脚边已经有了撕碎的猎物,那双眼睛正野心勃勃地盯着狮王脚下的领土。

    挺有意思的。

    孟介朴最?初的两次愤怒其实是?一种不耐烦的体?现,是?弱视孟揭的体?现,一叠纸,一块镇纸,能以速战速决的方式让孟揭低头,纠错,然后知难而退,这样更省事,但现在孟揭摆明了反骨生?,逆鳞起,不吃这套了。

    孟介朴摩挲了几下桌面,没打算惯着他这态度,一针见血地说:“是?规避风险,还?是?替晏在舒撑腰,做低股价,倒逼笠恒处理内务?”

    一句话把孟揭打成了冲冠一怒的吴三桂。

    孟揭倒挺冷静,不疾不徐地回:“实情就是?这样,”他抬一点?眼,“您已经很多年不在信托受益人名单里,也不参与家里生?意了,减持笠恒股份这事也跟您有关系吗?”

    孟介朴直白?,孟揭比他更直白?,一句话撂下来,就差没指名道姓,问他是?不是?少了笠恒这点?关系,就要影响到他今年的选票了。

    你说我冲冠一怒为红颜,我?说你蝇营狗苟求仕途,谁也不比谁好看?。

    孟介朴点了点头:“你很好。”

    孟揭并没有回避视线,俩人的目光在半空交汇。

    父子俩眉眼轮廓虽然迥异,但那副硬骨头总是一脉相承的。

    孟揭年轻,锐劲重,有如虹的气势,也有在学术上打磨数年积淀下来的耐心。

    而孟介朴内敛,更具威严,这个位置上多少不能说的话都?放在眼睛里,一眼扫过来,能让人如沐春风,也能让人低眉顺眼。

    孟介朴就要孟揭低眉顺眼,而不是?让他觉得可以借着老一辈的东风在这里胡作非为,他的逆鳞起在哪里,倚仗什么,孟介朴就抽掉他的倚仗,他的异常举动?缘于什么,孟介朴就阻断那些影响因素。

    于是?,孟介朴在座机上按了两下,拨通后抬起电话筒,又?放下,这是?告知书房外的秘书,要结束对话恢复工作状态的意思。

    “这届WLA论坛下周三开始,你收拾一下行?李,明天就跟机去瑞典,笠恒的事情你不用再跟进了,我?已经让你三叔去处理。”

    眼神在孟揭身上停留半秒,又?无谓地挪开:“你跟晏晏当断则断,处理得干净一点?,女?孩子的名声总归要护,两家也还?要来往,别再来回纠缠不清。”

    在孟揭开口前,他再次打断。

    “老爷子思想老派,讲门当户对那套,你听听就行?,你当前的重心全部?放到理论研究上,十年内不需要考虑婚姻。”

    一连三句话,连开口的机会都?没给孟揭,他那副“我?的人,我?要护”的架势谁能不懂,但在孟介朴眼里,就是?小孩子置气,天真又?可笑。

    话说完,秘书叩门,孟介朴叫进,随后额头朝门边一斜,让他出去。

    出了门却没让走,秘书跟着孟揭,亲自带着他出门,又?委婉提醒道明天一起去瑞典的几位老学者都?已经到了海市,马上还?有个饭局需要他参与。

    孟揭充耳不闻,他整个人的状态跟在书房里不同,看?起来筋骨懒散,却仍旧我?行?我?素,一副空手?接白?刃的从容样子。

    听了这话也只是?撂过去一眼,继续往外走,低着头,握着手?机,在拨那个二十分钟前挂断的电话。

    尤秘书紧随其后,看?了眼书房门,又?慢悠悠叹出一口气:“先生?也不容易,笠恒的老东家,和老爷子是?战友,过命的交情,当年海市经济崩盘,李笠也出了一把力,你别看?现在老了不管事了,名声还?是?响得很,这种人能拉拢最?好,不能拉拢也别得罪,先生?有他要考量的东西,出发点?还?是?为孟家。”

    尤秘书把孟介朴称先生?时,就是?在讲情面,他看?着孟揭长大,对他们父子的性格最?了解,接着把话摊开了说。

    “今年的医药体?/制改/革,落地不容易,笠恒在中?间出了大力气。你也知道,他们做医药的,来来去去都?是?沾亲带故的一波人,笠恒出了力还?放了血,这是?一功,他们亏了的,就得在别的地方给他补上,所以笠恒今年要走特批,市里开了个会一商讨,也就同意了。关键就是?在这里。孟揭啊,赶狗入穷巷,是?要被反咬一口的。”

    走到院里时,孟揭的车已经被开走了,院子里只有一辆黑色商务汽车,司机坐在驾驶座上等待。

    这阵仗。

    “尤秘书,”孟揭的情绪此时此刻才开始变,“过了吧。”

    尤秘书也含着笑,拉开了车门,气定神闲地说:“笠恒确实不干净,但账要攒着一起算,不急在这一时半刻,领导的性格你还?不知道吗,出必杀,杀必果,回报率拉到最?高?,这才是?运筹帷幄的道理,你是?个聪明孩子,稳一稳,不要意气用事。”

    “那这?”孟揭晃了下始终处于无信号模式的手?机,一股灼灼盛气。

    “自家的车,一向?是?清理得很干净的,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信息流出,信号已经拦断了。”

    尤秘书笑眯眯地比了个上车的手?势,孟揭轻笑一声,挺讽刺的,上车后手?搭在腿上,转了两圈手?机,又?“嗡”地划开屏幕,开始切换手?机的另一条信号通路。

    “没用,这技术就是?从你们奥新引进的,严防死守,成效显著。”

    尤秘书后脚跟他上了车,一边握着车把手?,一边目不斜视地看?前方,把手?一拉。

    “砰”的一声。

    晏在舒关上车门,把书包往边上一丢,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她:“尾号多少?”

    “0001。”

    “哟,号儿不错啊,哪买的啊姑娘。”

    “祖传的。”

    司机被她逗得笑,“坐好了啊,咱们这就走了,”掉头时特别小心,絮叨着,“这周五放学啊,人还?真不少,姑娘也这里读书吧?平时住校,周五就坐顺风车回桉县?”

    晏在舒穿一件灰色帽衫,牛仔裤,蹬了双蹭花了皮的麂皮靴,手?揣在兜里,听着这话,微微笑了一下:“对的。”

    第75章 对立

    三个小时的车程, 时间在一分一秒流淌,窗外的景也在一帧一帧流淌,从高楼林立的市中?心, 到立着?巨大卡通灯牌的郊区游乐场, 再?到车流洄游一样的高速, 天刚擦黑的时候,车头猛不丁被一弧隧道口吞进肚里,二十分钟后,骤然?一吐, 把他们?吐进了?阒黑夜色和漫山冷雾里, 到这才算驶进了?桉县地域。

    晏在舒手机插着?充电宝,消息时不时响,耳机里还连着?语音通话。

    没有被表象迷惑的大有人在。

    雍如?菁三天前就跟着?师傅去了?桉县,姜杨是老新闻人, 该有的嗅觉半点不少,台里先是借着?这次节目主题挖得好为由,给他派了?个看着?光鲜实际上特耗时间的活儿,他装着?胃病犯了?,请了?一周假, 台里也痛痛快快批了?,还反过来嘱咐他好好休养。

    话已经给到这里了?,姜杨还有什么不懂的, 禁止往下深挖的警示牌就差没怼到他眼前了?。

    新闻人的底线是真实, 那则新闻经由姜杨的手报出去,后续如?何确实不是任何人能左右, 但笠恒老药厂主任是否涉及贪/腐,儿童致聋事件是否因他直接产生, 笠恒是否不经调查就推出一个替罪羊,云遮雾绕的事实真相,他必得探个清楚明白。

    不为浪头浮名,就为了?案前那本陪了?他几十年的记者证。

    所以他带着?自己的小徒弟,瞒着?台里,装作带孩子游山玩水,实际上已经暗访了?多户在这次风波中?的家庭。

    他们?大多持统一口径,说就是那位老药厂主任害得他们?家孩子失聪,原本多机灵健康的孩子,说聋就聋,又开始扯这些年为了?看耳朵花了?多少钱,辗转跑了?多少医院,又说人工耳蜗多贵,孩子后半辈子得遭多少白眼,一辈子都毁了?,所以咬死了?一件事——笠恒那个天杀的老主任就得为他们?的孩子包办下半辈子。

    雍如?菁没憋住,手一揣就问,为什么当时不跟警察或者县政府反馈呢?一个人不行,十八个家庭联合起?来,水花也能翻出一点儿吧。

    一句话把慷慨激昂的家长给堵了?,那家人恼起?来,抄起?苕帚就把他们?往外赶,一边赶,一边骂他们?多管闲事,死了?要拔舌的。

    后来再?要暗访其他家庭,他们?的警觉性就高多了?,轻易不肯开口,说是该说的都跟警察同志坦白过了?的,他们?的孩子就是吃药吃坏了?耳朵,这点绝对?敢打包票。

    当然?敢打包票,这几天经由公检法介入,得出的初步定论就是这样,但姜杨和雍如?菁仍旧在深挖。姜杨那张脸家喻户晓,即便?做了?简单的外部伪装也仍怕被认出来,他多数是在宾馆指挥位,雍如?菁顶着?张生面孔,在县里晃荡来晃荡去,几天下来,真让她碰到了?一个女孩儿,挖出了?一个消息。

    多年前,登报怒斥笠恒毒害儿童的那个男人,其实跟药厂老主任过从甚密,甚至,他女儿其实不是吃了?药导致失聪,而是练舞时不慎摔伤头部,外伤导致的神经性耳聋。

    “除此之外,我们?还摸进老药厂了?,里面连根水管都不留下,地都翻了?呢,全?按国家标准处理得特别?干净,找不出什么来,只能从这个人证突破。”

    “嗯,”车还在开,晏在舒斟酌了?一下措辞,“方歧摸了?一份当时他们?职位调动的资料,一会儿给老师看看,挺有嚼头的。”

    结合裴庭的“替罪羊”说法,加上这份资料佐证,姜杨一下子就摸清了?其中?关?窍:当年笠恒老当家要退,底下几个孩子上演了?一出“九子夺嫡”,高层职务变动频繁,争权失败的公子爷被下放到药厂,有卧薪尝胆蛰伏的,也有安分度日的,桉县这间老药厂格外倒霉,摊上了?一个彻底摆烂的,不但摆烂,还要在药厂吆五喝六,摆威风充阔气,可顶上做主的从老爹换成了?哥哥,支点儿钱千难万难,公子爷囊中?逐渐干瘪,这就打上了?药厂的主意。

    “反正是自家药厂,二世祖要从厂里拿钱,逃不过那几个法子,进出做账,支备用金,这些法子都用过之后还不够他挥霍,干脆打上了?免费外派的那些药的主意。”

    姜杨接着?说道:“那二世祖觉得,公司能常年免费给这些学校供药供设备就不错了?,要什么自行车呢,所以,起?先是以次充好,用临期药代替,后来换药缺药都是常有的事情,事情就是这时候出的。当然?,开口发话的是公子爷,过手这些事的,却?是那个药厂主任,担责任的也是他。”

    雍如?菁补充一句:“警方目前只提审了药厂主任,他一口把所有罪都担下来了?,谁能想得到后边还有推手呢。”

    姜杨说是:“目前关?键就在荣辉身上,也就是登报伸冤的男人。药厂主任在内换药,他在外销药,里外既赚差价,也赚笠恒的封口费,没想到短短半年内,销出的药先后致使三名儿童失聪,这时候他们才开始后怕,到处回收销出去的药,可这毕竟有个时间差,就这样,又倒害了十多个孩子。最后没料到善恶有报,最终报到了?他女儿身上。”

    他不让自己女儿碰一点药,病了?都带市里医院看,没想到舞蹈室里一场意外,让他女儿掉进了同样的深渊里。

    “于是他们?就闹翻了?,”雍如?菁声音闷闷的,“荣辉登报,就是在要挟笠恒,当时笠恒给了?他一笔钱,这就有了?后来的反口否认。”

    他俩说话时都夹带着簌簌的夜风,姜杨老了?,体力跟不上,停了?步子说:“荣辉这个人,一生都是稀里糊涂,做不了大奸大恶,专干些小偷小摸,唯独对?女儿好,我们?跟了?他几天,他作证的意愿始终很低,但如?果是为了?女儿,我想还是值得尝试。”

    晏在舒听得多,说得少:“我还有二十分钟到,一会儿哪碰?”

    “我今晚跟他约了?面谈,”姜杨开了?定位分享,说,“你别?跟,在街上找个地方等就行了?。”

    车还在开,下了?高速后,紧跟着?的是一段路灯昏暗的县道,司机说了?一嘴:“后边那辆车老跟着?咱们?呢,这种好车小地方不常见?,是不是你的朋友啥的?”

    晏在舒往后看了?眼,一眼就认出裴庭那辆烧包的车:“同班同学,就喜欢显摆,您别?理就行。”

    司机促狭地笑?笑?:“是追求者吧,哎呀,叔也是过来人,懂!”

    车子在县道辗转来回,摇摇晃晃到了?地儿,晏在舒就在一条老街的粉面店里等,裴庭没进来,他把车停在小学门口,买了?一饮料,就坐外边盯着?她。晏在舒懒得理。

    街上都是商住楼,二楼往上住人,一楼清一色拉卷帘门的店面,店面招牌全?部经过整改,互相只有文?字性的差别?,看过去,就像一列列复制粘贴过去的楼店,没有什么款式,人却?不少,长街尽头有条小河,河对?面就是一栋栋的自建房。

    两边像隔着?结界,这里灯红酒绿,对?岸岁月静好。

    “这房子都盖挺漂亮啊,青山绿水小别?墅。”

    “现在条件好啦,在外边做生意做大了?的,都惦记回老家来盖房子,这叫什么,”老板娘把面一上,拍一下大腿,“ ? 叫荣归故里,有面子嘛!小地方啊,就讲究这些。”

    晏在舒噗嗤一下笑?,指了?指临河那家,“那家就不是吧,没有大灯笼。”

    “那家啊,那家倒没出去哦,”老板娘把手在围裙上搓了?搓,顺手一抹桌子,说,“不过他家小孩是这个。”

    老板娘点点耳朵,“怪可怜哝,听说吃药吃坏了?。”

    “啊,”晏在舒露出点儿惊心,“是不是这两天新闻上讲的,药厂派药,被那老主任偷换了?药出去卖钱,给这些小孩用了?儿童禁忌药啊?”

    “那就不知道了?,不过现在长大啦,在城里读书呢,周末才回,”老板娘摇摇头,又讲起?来,“那家人啊,以前在我店对?面卖水果的,就在这店面里扯一块帘子,人住里面,外面就摆水果,但是家里男人爱赌,赌到倾家荡产,连家里两亩地都抵给人家了?,后来呢老婆受不了?离婚了?,女儿也聋了?,他倒是起?来了?,也不知道做什么生意,给他赚到钱去盖了?这个房子,哦哟,现在人哦,不知道上哪里闷声赚钱的。”

    店里有客来,老板娘转了?头,笑?眯眯迎过去:“吃什么啊,今天骨汤熬得很不错的呀,你看看汤色咯……”

    晏在舒挑着?面,一下下轻轻吹凉,一边想着?这些事儿。手机搁桌上,连着?充电宝,一口口吞着?里边的电量,却?异常安静。

    距离孟揭挂她电话过去三小时,期间她回拨过三四个,都拨不通;也旁敲侧击问过同实验室的师兄李尚,李尚说他今天就没去实验室,早些时候联系过他,那时他还在家里;最后晏在舒问到家里阿姨,阿姨说中?午那会儿还看见?他们?家司机载着?阿姨出门买菜,她搭了?个便?车,孟家阿姨是有提一嘴,说要买个什么干料回来煲汤,哥哥爱喝的。

    所以是在家。

    在家,却?不接电话。

    从被挂断电话的怒,到中?期各种带着?担忧的胡思乱想,到现在逐渐带怒,晏在舒放下筷子,给孟揭发过一条语音:“撂一句话就玩消失是什么意思,不接电话明天别?来找我!”

    但语音一发出去,和姜杨的位置共享就突然?中?断了?,起?先以为是信号不稳定,但手机信号标志分明满格,晏在舒买了?单,一边往外走,一边尝试跟雍如?菁共享位置,雍如?菁也没接,她快步走进人群里,开始拨电话。

    通的,但没人接,师徒俩的电话都一个样!

    晏在舒这一天被拨不通的电话弄得烦躁,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急,闷头就往河对?岸走,而裴庭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吊儿郎当跟着?,嘴巴上还在说:“就知道你得惹事儿,早就盯着?你呢,现在又想干嘛,小太子微服私访啊,我看你是差不多得了?,我这翘着?班呢,能不能让哥省点心。”

    晏在舒烦得回头直接怼:“你闭嘴。”

    “好好好,”说着?好,可半点没有要闭嘴的意思,裴庭叼着?吸管,跟个开屏的孔雀似的,还在叨叨,“我跟你说啊,我就负责看着?你不出事儿,否则我跟我妈,跟小姨和阿嬷都没法儿交代,跟笠恒有关?的,我是半点不掺和的哦,人家刚给我喂了?一块大饼,你知道今年我公司财报得漂亮成什么样儿吗,唉,说真的,你今天要是不作妖,哥送你架直升机,爱怎么玩怎么玩去。”

    晏在舒小跑过桥,在冷风里感觉到手机在震,她忙划屏接。

    对?面人声嘈杂,起?码有十来个人在喧嚷,雍如?菁的声音又急又断续,“报……他们?……疯啦……晏……报警!”

    唯独最后俩字震彻人心,晏在舒后背瞬间就惊凉,“报位置!你们?在哪儿?如?菁?”

    电话被匆促地挂了?,晏在舒握着?手机,在夜风里给唐甘发了?条语音,一路跑到荣辉家门口用力拍门,而裴庭呆了?,跟被风撸秃了?毛的似的,抖了?一下,然?后三两步走上前来:“你说谁?!”

    没人开门,也没人应声,晏在舒后撤两步,眼睛刚瞄上院墙,那门突然?嘎吱一响,自里边被拉开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探出脑袋,仿佛跑急了?,人工耳蜗都掉了?一只,额发也湿漉漉的,见?着?晏在舒先是一喜,她认得的,认得这个在特殊儿童中?心跟她待了?几天的姐姐,然?后像是想起?什么,开始手忙脚乱地比划起?来,说话不太利索,但字字都是关?键。

    “外面,好多人,把爸爸,帽子姐,拉走,大铁锹。”

    她抬着?手臂,一直在指院子后面,连通田埂,连通山脚几座农家小院的方向。

    有时候弱势方不是真的弱势。闭嘴才能收钱,这是笠恒早就暗示过这十八个家庭的前提。一个荣辉要反水,就代表另外十七个家庭都拿不到笠恒承诺过的赔偿金,三百万,这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户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亮亮堂堂的大房子,意味着?走哪都有人捧着?敬着?,意味着?不用再?为一副人工耳蜗来回奔波。

    更何况,这就是他们?应得的,他们?问心无?愧,谁阻拦,谁就是图谋不轨,50%的真相和100%真相之间隔着?五千四百万,天呐,真相算什么,一个人坐牢和一群人坐牢对?他们?而言有什么区别?,没有,公理正义是英雄的墓志铭,他们?只是可怜又贫苦的老实人,看看他们?粗糙皲裂的手掌吧,看看他们?沟壑丛生的脸吧,看看他们?的老屋子吧,他们?应该得到补偿,而真相太贵了?,他们?消费不起?。

    裴庭“操”了?一声,心里那把算盘一下子把局面厘清了?,翻出手机摁了?几个电话,推开门就要往里走,一回头见?晏在舒还皱着?眉站原地。

    “走啊!发什么愣啊!”

    晏在舒是要走,可手机接二连三地响,原先死也打不通的电话,都在这时回过来了?,她往里快步走,同时接起?来。

    “孟揭?”

    裴庭一边走一边抄了?块砖,觉得不趁手,往边上一丢,又捞起?一根棍儿,搅得哐哐啷啷的,孟揭的声音也夹在丝丝拉拉的电流声里,像是原本要解释什么,但听了?晏在舒这里的动静,解释变成反问:“你在哪里?”

    “桉县。”

    风很大,雾色薄薄的,晏在舒打着?手语,配着?口语,让小姑娘别?跟,又叮嘱她打县委电话,一会儿有个高高的大姐姐带着?警察叔叔来,就告诉那姐姐,他们?都往后山走了?。小姑娘都听着?,用力点头。

    孟揭也听着?,一字不落地听着?,砰一下关?车门:“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参与?这件事?”

    晏在舒这才扶一下耳机,身体穿过后院的篱笆,一脚踩进松软的泥地里,脚步都不带缓的:“你说完话可以消失一天,别?人就得半点儿疑议没有地照做?怎么呢,你讲的话是圣旨吗?吾皇三岁三三岁?”

    孟揭闭了?闭眼,发了?几条信息,压着?情绪不跟她在这当口犟,脑子在转,在思考此时的最佳解决方式:“不要直接参与?冲突,笠恒一定有人在煽动其他涉事家长,把媒体继续曝光和得到补偿金打成两个对?立面,不是每个人都会要公道而弃掉真金白银的,你找个安全?地方待着?,当地县委和民警已经介入,很快会跟对?方联系,后续的事交给我……”

    晏在舒打断:“所以你一直都知道笠恒的内情。”

    他们?复合时间太短,一周来完全?陷入外界施加的节奏里,晏在舒没有机会跟他讲这事儿,但他都知道,而他让她不要参与?。

    “我知道。”

    “你手里有笠恒股份是吗?”

    “有。”

    “所以你也要稳股价是吗?”

    前后两个问题,前后两种截然?不同的定论,让孟揭有两秒没反应过来,但隐隐意识到自己被打成了?哪种阶级对?立面,直觉告诉自己不能怪她,他们?之间确实存在那么一道人为信息差,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有情绪,他们?认识十九年,分分合合四个月,为什么在这种原则性问题上她都信不过他?

    “不是,你别?往这想。”

    声音很沉。

    路不好走,晏在舒得打开手机电筒,她甚至没法分心去延伸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也没法分辨孟揭在整件事中?扮演一个什么角色,她只看当前,只重现在,撂下一句“那这件事,你也不要再?插手”,就挂断了?电话。

    第76章 多情

    夜很静, 这里没?有霓虹彩灯,也没?有车水马龙,手机电筒发出的光孱弱, 一蓬蓬杂草被拨开, 又悄无声息地合拢, 麂皮靴一次次踩进湿泞的水渠里,晏在?舒的裤腿边沾了一圈泥,她拉下帽子,抬眼往前看, 夜云横斜, 连排的农院静静卧在?巨大的山影里,山影的边角贴着一方方橘灰色的木窗,随着距离拉近,依稀能听见?一两声犬吠。

    吠得最凶的, 是?西边那座灯最亮的院子。

    姜杨嗓子都哑了:“大家的意思我理解,该有的补偿一分都不会差你们的,笠恒药业如?果做出了承诺,法院一定会督促执行。”

    “胡说!”立刻有人?跳起来,“不可能!”

    “就?是?!”边上?有附和的, “你要捅人?老窝,还想人?从兜里掏钱?不可能给的,荣辉从县里一走出去, 大家伙的赔偿金就?打?水漂了。”

    “对!谁给钱, 听谁的!”

    雍如?菁大声说:“给不给还不一定呢,空头支票你们也接。”

    “空头支票?你来说说, 你给得了空头支票吗!”

    姜杨抬手,往下压了压, 示意大家稍安勿躁:“大家不要被一两句话误导了,没?有法律约束,没?有舆论监督,笠恒绝无可能轻易给出赔偿金,从这点上?看,我们是?殊途同归。”

    “可去**的吧!你们记者都是?油嘴滑舌,又拿不定事,又满嘴跑火车,信你们就?有鬼!我们也不伤你不害你,但你们得在?这院子里待到赔偿金到手,但你们要敢跑,”当中那男人?把师徒俩的手机一顿踩,“我杨老六反正是?烂命一条,我豁出去,这钱也得让我孙儿拿了!”

    一群人?乌泱泱地嚷半天,拉扯间,雍如?菁的登山服都剌了几?道缝,那么病弱斯文一个姑娘,脸煞白,却死死护着师傅不让他们碰,哄闹中,门口突然响起三道敲门声。

    沉闷,有力。

    在?这一刻产生了某种戏剧性效果,一两秒的安静过后,院子里的不安躁动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有人?往后退,“警察?”

    “不会是?警察吧。”

    “我可什么都没?干啊,我只是?来要钱的啊……”

    哐啷哐啷的,各色木棍农具掉了一地,这时人?群里走出个年纪稍大的男人?,骂了一句,理理领口,往前拉开了门闩。

    门口却是?个一个高高俊俊的小姑娘,穿件灰衣裳,踏双泥靴子,背着双肩包,就?跟刚刚放学回家过周末的学生一样,但那眼神不同,笔笔直的身板儿也不同,这不是?小地方养得出来的精气?神,她说了句“借过,”就?这样拨开门口的男人?,径直往里进,把左左右右的人?打?量一圈,把这农院的布局和方位也打?量一圈。

    晏在?舒是?摸着石头过河,穿过茫茫夜色到这山脚下是?全凭一腔孤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她也怕死,她也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大学生,幸而天真犹在?,理想未死,关键时刻还真能把生生死死置之度外。

    有些由?她捅出来的篓子,也得由?她捅得更大才行。

    农院里拉拉杂杂得有二三十个人?,兄妹俩往里一杵,输人?也不能输阵。

    于?是?裴庭跟着往里进,他混的圈子杂,失恋时把想不开的事儿干了个遍,寸头纹身耳钉样样来,偏偏有一张国泰民安的脸,加上?工作原因,最近天天正装不离身,乍一进来,真不好分这到底是?个混混头子,还是?个有点分量的人?物。

    这点矛盾感,和突如?其来闯进谈判地的微妙危险性糅合,院子里持续沉寂着,观望着,判断着,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往他们的来路看,但除了一片漆黑,别的什么也没?有,人?群就?又动起来了,有人?悄悄拎起了农具,看他们的目光里带着危险的审视。

    那男人?把院门一关,雍如?菁朝晏在?舒挪两步,两边阵营泾渭分明,气?氛再度紧绷起来。

    晏在?舒的眼神在?姜杨和雍如?菁身上?扫过去,摸出手机,晃了两下:“我打?荣记粉面过来,来时买了彩旗小卖部的一瓶水,路过裁缝铺和张扬画室,上?下二十来个人?证,都知道我往这山脚来了,一个小时后我没?出去,当地警务室就?会接到报警电话,大家都是?街坊乡邻,没?必要闹这么难看,是?吧。”

    她笑笑:“所以我们长话短说。”

    这时候,人?群骚动,先?头开门的那个男人?走出来,像是?个话事人?,往下压了压手:“你也是?记者?”

    “不是?,”晏在?舒摊开手,“但笠恒的黑幕,是?我捅出去的,听说笠恒给所有受害家庭承诺了三百万赔偿金,我特地来看看。”

    这时候,有人?认出了她,是?了,几?年前谢女士乐团的演出海报在市民广场挂了好几个月,母女俩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长相,加上她这幅几年没变过的齐刘海黑长直,要认出来不难,于?是?有人?也嚷:“那你是?奔着什么来的?也想让我们那三百万打?水漂?”

    “这怎么说的,”晏在?舒拽着书包带,语气?轻松,“我就?来看看,哪个傻子上?了这当。”

    一石激起千层浪,都不忿,都凶悍,都认定了三百万都要归入囊中,而这两个年轻人?指定也是?来搅局的,于?是?对面那乌泱泱一群人再度开始展露出了敌对情?绪,用一种沉默却冷血的眼神看着他们,如同看一群困在圈里的羊。

    裴庭都紧张了,怎么不紧张,甚至往前迈了一小步,而雍如?菁此时伸伸手,轻拽了一下他的袖摆,就?这一晃神的功夫,晏在?舒干脆把书包一撂,搁在?了劈柴的墩子上?,笑眯眯地问他们:“笠恒给你们的赔偿金多少?三百万?”

    “三百万,”晏在舒都笑了,“我讲话难听,大家别恼,一场交通事故里,哪怕不幸致死,你能领到的赔偿金都没?有这个数,凭什么觉得药毒性耳聋能赔偿你这个数?”

    说到这,打?头那男人?就?应声了:“县医院里都有病例存档,娃儿们听不见?了,就?是?跟他笠恒的药有关系,这是?板上?钉钉的,怎么没?有这个数,大家以前不晓得那药不能用,找不到关窍,这么多年来是?愧对娃儿们,没?有给他们讨个公道,现在?不一样了,政府给我们做主?,媒体给我们出头,大恶人?已经认罪了,我们领个赔偿金有什么错。”

    “您挺了解的,”晏在?舒看了他两眼,“那您也该知道赔偿的标准按什么来算,上?一个此类事件,用上?医疗事故举证倒置原则,赔偿金包含诊断和医疗费用,人?工耳蜗,精神损失赔偿,总共十万不到。”

    姜杨在?拉扯中伤了脚,这会儿自己撑着柴垛,晃晃悠悠站起来:“大家想得到相应赔偿,这是?人?之常情?,但十万和三百万的差距里,藏着多少陷阱,大家算过吗。具体赔偿多少,是?要在?定案之后,法院才给出判决的,任何乌七八糟的人?,给出的天花乱坠的承诺,都是?在?耍流氓,而法院给出判决的基础,是?要依于?完整严密的证据链,欺漏瞒报,无视客观事实,是?阻碍司法公正的行为,是?在?把大家往火坑里拉。”

    当奸商裴庭最擅长了,他冷嘲一句:“三百万,这毒饼你们也敢吃,我就?这么说吧,十万是?合法部分,另外溢出的,绝对一个子儿都不可能给你们,合同里的弯弯绕多着呢,就?一个拖字诀,你们要是?想闹上?去,人?家还能反告你们一个敲诈勒索。”

    “入刑的,”他们都在?唬人?,只有雍如?菁在?正正经经背书,“数额特别巨大,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哦……”裴庭自动就?接,“这说明什么呢,偷鸡不成蚀把米啊,钱要不到还得吃牢饭啊。”

    红脸唱罢黑脸登场,他们传达的意思特直白了,村民们听得懂,要不到钱,还得反被罚钱,甚至严重了,要蹲牢房的,这一下犹如?在?池塘里投进一颗雷,水鱼们噼里啪啦全炸起来了,晏在?舒紧接着往里投进第二颗雷,刷地拉开书包拉链,从里掏出一把扎扎实实的厚钞,往柴垛上?一放,喧嚷声戛然而止。

    他们盯着这沓纸钞。

    晏在?舒就?是?虚张声势来的,就?是?拖延时间来的,输人?不输阵,最要紧的就?是?蛇打?七寸,村民们把姜杨师徒俩困在?这里为的什么,为的赔偿金,所以他们先?把自己的行为扣上?了凛然大义的帽子,好像有了情?,法理都得为自己让步,那晏在?舒没?别的,刚刚讲的那些话,多少还是?空谈,对法律意识薄弱的人?群来说,只有一时的震慑效果,要拖到警察进来,得把他们化整为零,逐个击破才行。

    于?是?晏在?舒不动声色地再压,在?柴垛上?压了二十万整,书包瘪下去,她说:“我知道你们里边,有笠恒来的人?,谁把他请出来,这钱谁拿走。”

    没?人?应声,但也没?人?否认。

    晏在?舒再度摊开双手:“我没?什么别的用意,就?是?看大家都挺有疑虑,不如?请出来,一起聊聊今天这事儿,看是?他在?空口画饼,还是?确有其事。”

    “谁知道真钱□□?”有人?这么找茬。

    晏在?舒随手丢了一沓:“你验。”

    那人?又缩回去了,之后就?是?窸窸窣窣的讨论声,过度成争执声,定军石被抽走了,剩下的是?一锅乱粥,就?在?这时候,突兀的一声惊铃响打?断了这阵焦灼的抉择,是?屋里边老式座机的声音,打?头的男人?进屋接了,或许是?出于?心虚,或许是?军心不稳,大家都静静地站那听着,听堂屋里传过来的回话声。

    “林书记啊……是?,是?叫老荣来喝茶的嘛,没?事情?没?事情?,老荣现在?还在?屋子里,要不我给他叫过来跟你说两句啊……哦,是?有几?个年轻人?,来玩的嘛,刚好在?老荣家看到了呀,一道叫过来就?是?了……不敢的不敢的,没?有的事。”

    里屋,应话的底气?越来越弱,院外,惶惶人?心在?逐渐崩解,随着一阵遥远的警笛声响,彻底溃散了。

    ***

    唐甘到的时候,村民被疏散了,有几?个人?被带走做口头教育,师徒俩连着兄妹俩都转到荣辉家里,姜杨在?刚刚的拉扯过程中被打?到了跟腱,这会儿正擦药油,雍如?菁陪着,身上?披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外套,而雍珩就?站在?外厅里,跟县委书记轻声谈着事儿,裴庭不见?人?影。

    晏在?舒就?坐在?台阶上?,脱了一只靴子,盖着卫衣帽子,低着头在?敲靴上?的泥,半点厉害劲儿都没?了,一下子又变回了那个学生样。

    唐甘接她的靴子,一点点把上?边的泥蹭干净,劈头就?是?一句:“你是?不是?疯了,这临近年关的当口儿,大家都恨不得夹着尾巴做人?,怕就?怕漏财招惦记,你倒好,掏钱砸人?,二世祖的习性跟裴庭学了不少啊你。”

    晏在?舒说。

    村民又不是?劫匪,就?是?被一块大饼晃昏了头而已。桉县脱贫十多年了,前有药厂拉动经济增长,后有旅游开发区,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也没?到要被逼上?梁山的地步,犯着蹲牢房的风险抢那二十万?分赃都分不均。没?必要。

    但要论晏在?舒当时怕不怕?怕啊。她就?是?个学生,见?过点世面,但没?直面过风霜雨雪,刚刚那阵仗完全是?装出来的,不拿钱砸,谁会听她逼逼叨。

    这会儿事过了,掌心里全是?湿汗,她怕二三十个人?里有一个性格冲动的先?动了手,就?会演变成某种流血事件,会护不住姜杨和雍如?菁。

    晏在?舒把帽子拉下来:“其实跟我没?什么关系,所有细节是?屋里的师徒俩查的,局是?他们破的,证据是?他们保存的,能给整件事施以高压的是?雍珩,后续怎么处理得靠司法机关,我刚也想明白了,我在?这里边就?是?特别中二的一只扇动翅膀的蝴蝶,除了耍耍二世祖的威风,什么也做不了。”

    “那再有一回,你做不做?”

    哇,这问题问得晏在?舒特难受,她真算不上?多有正义感一人?,谁能想到她最初想的是?要让这部纪录片上?电影节,看看它?在?专业角度里能走多远,事情?的发展偏离了她的预料,也超过了她的舒适区,再有一回,她还敢不敢把天一捅到底,晏在?舒没?说话,但她此刻好像奇异地明白了多年前,谢女士在?乌烟瘴气?的饭局上?那一掀桌的意气?。

    老中青三代谢女士,骨子里都是?有点匪气?在?。

    唐甘摊开她手,拿温水一点点洗干净:“能把二世祖当明白的也不多,能把威风耍到位的就?更少,在?这事儿上?,要是?换作我,我没?你干脆,人?情?世故,合作项目,绊住我的东西太多了,这点我还挺服你的。”

    为什么进场的是?晏在?舒,而殿后接应的是?唐甘,就?是?因为唐甘之后还要在?海市的圈里混,一个行业新贵的二代断断出不了这个头,晏在?舒才够分量。

    晏在?舒坐台阶上?,把靴子脱下来,哐哐磕泥:“服什么?”

    唐甘把手指尖的水珠往她弹:“服你敢把天一捅到底啊,服你这二世祖横冲直撞大快人?心啊,有些事,你不做,就?没?人?敢做了。”

    晏在?舒突然想起什么,笑一下:“你这话,辛鸣也讲过一次,当时我没?明白,现在?看回去,人?家早就?把这里边的门门道道看透了。”

    说到辛鸣,唐甘脸色就?突然正经起来,她半蹲在?晏在?舒跟前,“你别提他了,这事儿,你从头到尾是?不是?没?跟孟揭提?”

    ***

    在?桉县待了两个多小时,陆陆续续有车驶入这片地域,除了民警和县委书记,当地环保局药监局,各种人?物来了个满满当当,藏在?二十四个村民里的笠恒老将也被揪出来了,当时他拟给村民的所谓“价值三百万的赔付条款”也由?民警一一梳理清楚,里边的漏洞一摘出来,跟晏在?舒他们猜测的大差不差,除了合理合法的十万赔偿金,其余款项都有操作空间,而这条款一签下去,再要翻供就?难了。

    在?农院里义愤填膺的一拨人?全傻了眼,而笠恒现在?的负责人?也在?两小时后抵达桉县,各方齐聚县政府,这事儿闹大了。

    晏在?舒他们不是?主?角儿,在?荣家待到十二点,雍如?菁和师傅姜杨已经被雍珩带走了,之后裴庭也走了,走时挺落寞的,唐甘跟着他,说要不跟着,他这样儿,扭头就?能把车开沟里去。

    晏在?舒拍着书包上?的泥灰,慢慢往老街上?走。书包轻飘飘的,那二十万最终没?拿回来,而通过县政府,注入了特殊儿童中心,心里也空落落的,因为想起了那二十万被民警收进密封袋里时,那些村民看她的眼神,恨是?恨的,又夹着复杂的庆幸感。

    夜深了,风不大,但山区温度更低,泥地有凝冰的趋势,每走一步都要防止打?滑,晏在?舒是?在?桥头看到孟揭的,他也站在?车外,背对着她,站在?流动的寒雾里,不知道从哪个正式场合里过来的,肩章还没?摘,地上?有零零星星的烟蒂,看起来有长途奔波的疲,也有股山雨欲来的短暂平静。

    一言不发地上?车。

    一言不发地开车。

    晏在?舒半闭着眼,一路昏昏沉沉,中间一度觉得热,费力地睁了眼,才发觉身上?盖着他的外套,这一下鼻子就?很酸,是?真的很想要好好跟他在?一起,可每当她刚起这念头,总要横生枝节,好像爱情?是?个什么经得起考验的东西一样。

    有没?有思考过孟揭、孟介朴、孟家和笠恒的关系,有的,但信息量稀缺,导致迟迟琢磨不出个结果来,发了条消息给阿嬷,阿嬷回她俩字。

    少管。

    行吧。已经尘埃落定了,笠恒大概率要迎来一场内部整改,老主?任认的罪将重新量化,十八个受害家庭会按照正规途径得到赔偿金,这件事会发酵成社?会热点,从药企的违规行为上?升到笠恒高层的不作为和捂嘴设套上?,相应的,有了关注度,就?会有慈善机构向这十八个家庭提供帮助,特别是?嘴硬心软第一人?的唐甘,所以,她不用再追问孟揭,他对笠恒内幕了解多少,在?这件事里又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凌晨三点才到海市。

    夜色重,长街空无一人?,晏在?舒就?想起上?个周末他们也在?凌晨的夜色里疾驰,带着身体上?的酸软和情?绪上?的澎湃,去奔赴一场未知,经历了气?流的撕扯翻腾,经历了瞬间的失重,经历了那种特别微妙的融合感,很容易让人?产生“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错觉。

    但是?没?有。

    车子驶入地下车库,晏在?舒把外套还给他,下车时咳了一声,然后肩上?又沉,孟揭把外套给她披上?了,“我送你上?楼,等会儿就?走。”

    “好。”

    “一周后回来,到时再谈一谈。”

    “好,”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一周?”

    孟揭说:“去瑞典。”

    晏在?舒胸口轻微起伏:“你没?说过。”

    “临时定的。”

    晏在?舒卡一秒呼吸,拎着书包,把头发捋到耳后:“那别等了,你要谈什么,现在?谈吧。”

    “你要这样谈?”孟揭跟一句,看向左右。

    地下车库的感应灯逐渐淡弱,夜风又干又冽,刮得车库里的影子都在?惶惶溃逃,车位挂牌哐啷啷晃,到处动荡着不安的音符。

    “谈啊,”晏在?舒怼一句,“不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再关机,再一消失就?是?半天。”

    孟揭侧了一下脸,再看她时情?绪明显压不住了:“你为什么总是?把我往对立面推,信我一次很难是?不是??我告诉你别参与?这件事,是?因为当时我也在?这场局里,我爸刚给我下过最后通牒,我不想你在?这件事里吃亏!”

    “什么局?”

    “你只是?一个学生,你知道对上?一群被许以重利而且没?多少法律意识的人?会有什么后果吗?”

    “你知道我就?是?个学生啊!我已经把我能做的都做了啊!我报警了,让唐甘殿后了,不然真要把如?菁和姜师傅丢在?那吗?你在?大声什么!”

    “但凡换位思考一下,你就?知道我在?生什么气?,但你不在?乎,”孟揭往前逼一步,握住晏在?舒手肘,“你不信我,也不在?乎我,”他的声音突然拔高,“别说不是?,事实就?是?这样!”

    “就?事论事行不行!”晏在?舒甩他手。

    “就?事论事就?是?我在?抛笠恒的股份,在?倒逼笠恒处理这件事,”孟揭声音压沉,“笠恒的股票持续走低的时候,社?会舆论同样会发酵,他们就?得内部处理掉涉事人?员,不用费一兵一卒,也能达到同样的目的。”

    所以不是?要稳股价,是?孟揭在?斩孟家和笠恒的合作关系,反抛散股,倒逼笠恒到伤筋动骨的地步了,才有笠恒出具的道歉声明和后续的处理方式。

    凌晨,空无一人?的地下车库,落一根针都会有回声的地方,逐渐激烈起来的争吵被放大在?耳道里,敲在?晏在?舒心骨上?,觉得有点讽刺,有点悲凉。

    一个强硬的目的导向型人?格,缺乏共情?,不在?乎谁的冤屈和复杂曲折的事件过程,只要结果一致,他就?会毫不犹豫推动,晏在?舒不是?,她在?她的认知圈里,一步步打?磨,一点点攻破,走得很险,很不知天高地厚,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他俩但凡能通个气?,都不至于?到现在?这地步。

    在?沉默对视的这几?秒里,时间失去了原本?的韧性,变得干巴巴,晏在?舒先?低了头:“我不知道这事……”

    孟揭应该是?对的,她对他的感情?确实没?到对一句话无条件奉行的地步,她会质疑,会优先?考虑自己面临的局势和受牵连的朋友,而且退一万步讲,即便晏在?舒知道这事儿,她只会对孟揭改观,该做的事也半点不会少。

    而难受就?难 ? 受在?,孟揭也知道这件事,他松掉晏在?舒的手肘:“知道不知道差别都不大,你不信我,也没?把我当过自己人?,主?观上?还是?在?推开我。”

    晏在?舒喉咙干哑,要开口的时候被他拦断:“ 你会爱人?,你那么会爱人?,你给唐甘考虑到退路,把她摘得干干净净,你跟裴庭前一秒吵得天崩地裂,下一秒就?能无条件站同一道阵线,你甚至能对辛鸣也有好脸色,你只是?不想爱我。”

    很难受,晏在?舒眼眶发红,声音带哽:“我在?努力了,我在?爱了啊,为什么每一次我想好好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总会出这些事啊?”

    “因为这是?妥协,不是?在?爱!”

    孟揭吼出来的时候,感觉到她肩膀抖一下,但他也控制不了,也没?法理性地分辨出话里有多少赌气?和真心的成分,他挨着多方高压,往桉县去的时候,心悬到嗓子口,浑身的血在?烧,背上?却冒虚汗,三个小时的车程被他压到两小时,然后在?河对岸那家民宅敞开的大门里,看到晏在?舒靠在?唐甘肩上?的时候,看到他们那儿自成一圈同仇敌忾的样子之后,就?觉得挺没?意思的。

    自作多情?。

    难看。

    如?果没?有孟揭一次次靠上?去,一遍遍低身段追她,他们早分八百回了。

    不能这样。

    不能再这样。

    这段关系已经到了不能有模糊地带的阶段了,要么干干净净断,要么在?一起,他要一个干脆。

    第77章 趋光

    他这样问出口的时候, 晏在舒身体?上的疲惫、精神上的起伏波动导致了强烈抵触心理,脑子也停留在上个话题,刚刚意识到俩人之间存在哪种误会, 试图在事实层面理清整件事, 孟揭就在心理层面压来第?二件。

    “你别给?我压力。”她皱着眉应。

    孟揭像是早就预设了她这回答, 很轻一声笑,认命了,可?眼神却仍死死盯着她:“所以你连在一起三个字都说不?出口。”

    挺讽刺的。

    干干净净断,在一起, 两个选项摆在晏在舒跟前, 她连坚定说在一起三个字都做不?到。

    晏在舒鼻息间呵出淡淡的白雾,鼻尖冻得发红:“我不?说是因为你这会儿讲的是气话,气话我不?想应,没意思, 你明白吗,没意思孟揭!”

    “什么有意思!”孟揭往前逼一步,手紧紧捏住她后?颈,看着她眼睛,一字一句说, “睡完就走当?炮友有意思,见不?得光地下情有意思,还是告了白再来这一出有意思?”

    “之前走的每一步是我逼你的吗?那是你自己也默认了的啊, 为什么搞得像我在强加给?你什么思想钢印一样, 我们节奏不?同?不?是很正常吗,就事论事的时候你扯以前干嘛, 你要?真觉得我不?爱你,就别在一起啊!别委屈自己啊!”

    刘海下的眼睛通红着, 脸却发白,晏在舒一掌拍在孟揭肩上,孟揭受了,听完最后?两句话,眼眶也红着,反手束紧了她手腕,往前猛一拽,晏在舒踉跄了两步,前肩撞上他胸口,鼻子酸。

    “晏在舒,你可?以节奏慢,但不?能回回都讲着要?爱,又在关键时候把我隔在你的精神世?界外面,对外分手是一次,桉县是一次,我他妈不?是圣人,做不?到回回都捧着脸让你踩!”

    一个在托举式教育里长大的女孩儿,最不?缺的就是爱。最初,爱情在晏在舒生活里的地位微不?足道,所以在这段感情开始之初,她爱玩,爱撩,喜欢孟揭,也天生就能驾驭孟揭,但爱来得太容易,她没有考虑过更深层的东西,有点儿喜欢和爱是一条河流的两种状态。

    而孟揭不?同?,他压根儿不?是圣人,他的付出一定要?有回馈,而且是精准回馈,所以哪怕爱她爱得要?死,但他们之间差的那一小步,他永远不?会主动跨出去。

    孟揭走了。

    跑车轰鸣声响彻空旷的停车场,感应灯依次强亮,在半空牵出一张硬黄色的光网,晏在舒慢慢往墙上靠,垂着眼,低着头?,很轻地抽了一下鼻子。

    ***

    回去后?也睡不?着。

    天刚亮起来的时候,就去了趟阿嬷那儿,老太太也是昨晚到的,一推门,先看见一个没精打采浇花的裴庭,兄妹俩在薄薄的晨光里对了一眼,连呛话的精气神都没有。

    绕过他进门,茶室边线香缭绕,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穿一身滚红边的长褂子,正跟菩萨唠着这段时间的事儿,唠完请菩萨庇佑海市风调雨顺,庇佑家里万事安宁,庇佑晏在舒那小黄毛丫头?脑袋拎清一点。

    晏在舒一言不?发过去,也点了香拜了三拜。

    “哎哟,昨天不?是很厉害啊,”阿嬷撑着条桌站起来,连根头?发丝儿都抖擞着精神,“现在是怎样,打了胜仗回来,一个两个还跟败军之将?一样,有出息没有?”

    “您小点声儿,头?疼。”

    “头?疼不?会去医院,来这里干嘛,阿嬷是医生,还是能给?你拿香灰搓两个药丸出来啊?”

    “来看看自己是要?挨骂,还是要?领赏,”晏在舒搀着老太太进茶室,“笠恒有人找你吗?”

    “李家人还敢来找我,治家不?严搞那种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差点把我外孙女外孙子扣在那里,我不?找他算账就不?错了,”老太太倒了两杯茶,“奇怪,你们两个,小时候把天捅破掉都不?怕,现在人越大,胆越小了。”

    晏在舒喝了一口,是热红茶:“是怕气着你嘛,还怕你觉得事情办得不?漂亮咯。”

    “什么话都不?敢说,什么事都不?敢做,这才?会气死我,”阿嬷把茶杯重重一放,“你妈生你的时候,我就告诉所有人,产房里的是我女儿,襁褓里的小屁孩是我外孙女,她们两个,这辈子要?是活得有一口气不?顺,都是我老太婆的失败。”

    晏在舒把脑袋枕在阿嬷手臂上,嗅着那淡淡的熏香味儿,特别安心。

    阿嬷把话锋一转:“但是你比我预想的更自立。我老太婆照顾你长大,你十八岁成年?以后?,就没有给?你发过零花钱,连学费都是从你的赛事基金里出的,你办那退役犬领养机构的时候,我要?注资你也拒绝,你很独立,也会考虑家里人,这是好事情,但是不?要?给?自己搞这么大的思想压力。”

    “那我要?跟裴庭似的,您不?得更操心。”

    “乱讲!”阿嬷嗤声,“裴庭有他好的地方,这几年?是心里有个弯没转过来,不?要?紧,还小,过两年?就懂了,而且呢,真纨绔比你这种半纨不绔的好管太多了,说实话,你今天没有挺着胸脯,雄赳赳气昂昂地上门来讲自己这件事做得多少漂亮,我都觉得很吃惊的。”

    晏在舒没讲话,她是准备来领赏的,先头?那话就是撒娇,在准备把《take a nap》通过如菁的手交给电视台的之前,裴庭说过句话,他说老太太年?纪大了,别让老太太成天瞎操心,当?下晏在舒没驳一句都是看在喊了十几年?哥哥的面儿上,有件事他没懂,谢家姑娘,血里都带匪气。

    “这个事情,你能做的都做了,后?面不?用管了,”阿嬷接着捋给?她听,“笠恒走到现在,在海市搞医药系统拉帮结派那一套,变着法子搞垄断,早就让人看不?顺眼,这个事情你捅出来,一下子的经济动荡可?以换医药系统进一步整改,多得是人高兴,至于那些不?高兴的,你管他们干嘛。”

    “晏在舒,你要?搞清楚一件事情。你在这个家庭里长大,那就对这个社会有责任,你的责任比普通人更重,甚至说晏家上上下下,都对这个社会有巨大的责任。五十年?前,其实不?是我们一场豪赌,去拉了海市经济一把,而是在那个拐点之后?,整个市场整个环境都在反哺滋养我们,你小孩子现在有逆反心理,想独立,想有话语权,这点我理解你,我也是那时候过来的,但是不?管你在做什么,要?记得的就是这个责任。”

    “知道了。”晏在舒乖乖应。

    “那你垂头?丧气干什么,小屁孩,”阿嬷敲一下她脑袋,“裴庭是失恋了,你也失恋了?”

    晏在舒磨磨蹭蹭地黏着老太太,“可?能快了……阿嬷,你那时候,干嘛非让我们在一起,我跟孟揭好像真的不合适,总是吵,总是吵,好不?到两天又要?吵。”

    “孟揭啊……”阿嬷叹了口气,“孟揭不?容易,你们这一辈的小孩子里,他和如菁都是苦尽甘来的。”

    谢听梅耳聪目明,她看得出孟家父母的感情问题,也知道孟揭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长大,他的性格不?算合群,却愿意顺着晏在舒,就是因为晏在舒对他有天然吸引力,他能在晏在舒身上看到家庭美?好的样子,他缺失的东西在晏在舒这里得到了,他对感情的理解也在晏在舒这里初步定型了。不?管他之后?站多高,对物?质本质的思考多深入,他对晏在舒永远存在一种趋光性。

    “所以你跟孟揭,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你不?用爱他,他就会爱你爱得死去活来,对你来讲呢,男人嘛,基本盘也就这样,不?如找一个知根知底的好孩子。”

    晏在舒眼睛又酸又涩。

    “这点孟揭看得比你通透,他那种脑子是很厉害,十五岁就开始盘算把孟非石和Charlie留给?他那点产业变现,全?投注到奥新?了,别看好像是个读书脑袋,这几年?身家随奥新?水涨船高,对上他老爹的底气就硬了,人这就是精,就是看得长远,就算不?搞那些物?理研究,脚跟也早就站得稳稳当?当?了,”阿嬷突然转话题,“这种连信托受益人都指定给?你的人,差得到哪里去。”

    晏在舒怔住:“什么受益人?”

    ***

    车子漫无目的地开着,天真冷啊,白鹭栖在水中的石头?上,扑簌簌一下振翅掠过水面,去敲开一道透明的门,“哔”的一声,身后?车在催她,晏在舒踩了油门,缓慢驶过绿灯。

    脑子里还在想阿嬷讲的话。

    家族信托公司代?打理家里产业,每年?会以固定形式给?受益人打款,很多老钱是这样做的,避免不?争气的后?代?败光家产,晏在舒和裴庭都是受益人,但晏在舒却有两份,另一份来自孟揭,孟揭把奥新?股份和海外产业交给?信托公司打理,而晏在舒却是受益人。

    唯一受益人。

    驶过长街,驶进落叶斑驳的环山道,车子在老天文台前停下,晏在舒下了车,手里握一把粗糙冰冷的老式钥匙。

    这是孟揭送她的,在他们某一次吵架过后?,在他被晾了三天两夜之后?,他出差时不?但惦记着定雪场酒店,还费心思过手了这座对他们都有久远意义的天文台。

    仅此一把,仅属于她。

    心比当?时还软。

    钥匙送进门锁里,听到坚硬的部分相互摩擦绞合,“咔哒”一声,天文台门应声而开,扑面而来的是书和全?新?观星设备的味道,没有拆除后?的破铜烂铁,甚至没有一丝儿缺于管理的尘灰,这座十几年?前就被拆除迁址的天文台,像从来没有经历过分解破坏一样,连她捉迷藏时老躲的那柱子都给?还原了。

    情绪不?太稳,是潜意识里明白他做的永远比说的多,信托受益人是一个,天文台是一个,可?能还有更多晏在舒不?知情,而他也不?屑于说的事情。

    手指轻轻抚过桌台,在导向手册里看到了一串手写的字。

    “捉迷藏吗?转头?就能看到的那种。”

    晏在舒抽鼻子,攥着导向手册,摸出手机来输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对方显示暂时无法接听,这才?想起来他此时此刻应该在前往瑞典的飞机上,很想他,很想跟他好好讲话,把事儿都讲开,以后?能上床解决的事情就少吵架。

    于是开车回了老洋房。

    进屋时闻到了很浅的桂花香,窗前有一把干花,看了好一会儿,晏在舒才?看出那是她养的茶花,孟揭把它养死了,养死还要?做成干花,求生欲已经到这份上了。

    噗嗤一下,笑出声。

    十几个小时以来第?一次笑,胸腔里盘桓的阴郁逐渐变淡,她上了楼,自己房间还是原封不?动,分手之后?,晏在舒的东西都留在老洋房里,孟揭提都没提要?给?她收拾收拾送回去的事儿,就等着她开口好顺着话茬谈复合的事儿,结果复合之后?,她也没回来住过半天。

    关门,准备下楼倒杯水,余光里却瞥见孟揭房门没关,不?知道是匆促出门,还是阿姨打扫的时候忘了,她走进去,嗅到了孟揭身上那股体?香,很淡,在他睡的被子里,在他常穿的毛衣里,无孔不?入地包围住她。

    更想他了。

    晏在舒歪在沙发上,发了会儿呆,手机嗡地震了一下,她起身接,是同?桌来的电话,问她课题上的一些细节,晏在舒轻声应着,也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着,目光游离在书桌、床头?柜和书架上,然后?很轻地皱一下眉。

    对面挂断电话,晏在舒已经站在书架前了,她看到了一只很小的银色方盒,上边贴着某种城池标志,她记得的,那是她在克罗地亚给?他带回来的饼干袋上的标志,是因为孟揭坐了五个小时飞机,“从天而降”式地出现在克罗地亚,却没好好地吃上一顿早餐,所以晏在舒回程时给?他带了这礼物?。

    可?当?时饼干已经过了赏味期,礼物?就没送出去,她清楚地记得,那晚她让孟揭走时把袋子顺手扔了,孟揭说的好,没想到他非但没扔,还把袋子上的标志剪下来,贴在了铁盒子上。

    轻轻取下来,手上感知到些微分量,这才?意识到这不?是个空盒子。

    于是那分量来到心里,隐隐约约意识到什么,但当?盒子打开的刹那,整个胸腔才?被某种激烈的情绪填满。

    盒子里全?是亚克力板,里边像封存标本一样,存着一片片圆形饼干,孟揭把这袋过了赏味期的饼干做成了标本,宝贝一样,放在书架最靠上的位置,眼一睁就能看到。

    眼睛酸到睫毛都坠着沉。

    “吧嗒”一下,两三颗泪珠接连滚出眼眶,晏在舒放下盒子,定了一张去瑞典的机票。

    真的很想他,想到现在就要?去见他。

    第78章 彻底

    出发得仓促, 晏在舒连行李箱都没带,包里只有证件和卡,中转时买了件风衣和围巾, 差不多十小时后, 巨大的机翼刺破斯德哥尔摩上?空的厚重云团, 落地了。

    出航站楼的第一时间给孟揭打电话?,斯德哥尔摩的冬天,天亮得很?迟,雪花细密地舞, 纷纷扬扬落在晏在舒的围巾上?, 输号码的时候,另一只手的手指骨节抵在嘴唇边,轻轻咬着,心也略微浮着, 没干过这种事,也没这样主动追过谁的行踪,明明站在大雪中,一颗心却像泡在夏天午后的海水里,温温热热的。

    可是电话?没有接通, 对面仍旧是冰冷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不应该啊。牙齿陷入指骨皮肤里,她?都到?了, 孟揭没道理还在飞, 而他如果?已经到?酒店或者某个研究中心了,看到?手机上?的未接来电也会?回给她?的。

    会?吗?

    一粒雪落在眼睑上?, 贴到?皮肤就化成了水,湿湿的, 如果?说昨天在停车场里那场对话?没有发生,那一定会?的,但是现在,晏在舒无声地吸一口气。

    应该,也会?的。

    晏在舒把心揣回肚子里,返回航站楼,买了一杯热咖啡,又换了些克朗,在等车的过程中给孟揭的同事李尚发了条消息,问他知不知道孟揭在瑞典有什么活动,李尚给她?转发了一份WLA论坛的活动行程,还有他们的下榻酒店,细致到?连房号都给了她?,晏在舒道声谢,转身走进了大雪中。

    今天雪大,能见度低,机场都等不到?车,机场巴士也因为恶劣天气改成30分钟后才发一班,晏在舒想了会?儿,开着地图,深一脚浅一脚往主干道走。

    斯德哥尔摩的冷,跟海市那种湿冷不同,不像是攒着劲儿钻进脖子领往皮肤里钻,而是干干的,凛冽的,小股小股的风咆哮在衣服外边,冷得清清醒醒。

    走了二十分钟,身体是热起来了,可脸颊和嘴唇都干得发疼,一舔,嘴角已经裂了个口子,渗出的血都硬掉了。

    好烦。

    晏在舒站在路边喘气,朔风欺压着睫毛,让人睁不开眼睛,用围巾裹住下半张脸,把冷帽往下拉,翻出墨镜戴起来,手揣进兜里,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越想越气,越想越气,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台阶上?,摸出手机来,一摁,是片黑屏。

    可能是温度太低,手机电量掉得太快,又从包里翻出充电宝,插上?,过了三五分钟才亮,先看通话?记录,那里干干净净,没有多余的未接来电,微信里也都是朋友们的消息,她?缓一口气,捋一下围巾里的头发,抬头,把手机搁在耳边。

    视野范围内都是森冷冷的蓝灰色,前?后是一条鲜有车迹的窄路,楼宇和灯火都在几公里之外,被茫茫雪雾笼着,那灯影大大小小的,像浮在海里的一只只金色水母,三四秒的拨出时间后,话?筒里仍旧是重复的机械性?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晏在舒揉揉眼睛,点开那熟悉的中微子头像,冻僵的手指一个个戳着屏幕按键,打下一行字。

    【是不是不接我?电话??你要?是拉黑我?就。】

    呼出一口白色冷雾,一个个删掉,改成。

    【我?在斯德哥尔摩了,我?们再?谈谈昨天的事,你在。】

    又删掉,手机揣进兜里,晏在舒仰头望着天,斯德哥尔摩冬天天黑得很?快,下午三四点就黑了,这会?儿天色正在从蓝灰向更?钝更?闷的色调过度,她?看了会?儿天,又低头,把手机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来,拔掉充电线,揣进里边更?贴身的口袋里,用体温捂着,免得再?次因为气温过低而耗电关机。

    再?次往前?走。

    怎么那么远呢?

    地图上?小小的一截路,她?走在上?边儿,就像只蚂蚁爬在盐地里,怎么也够不到?边界,还要?时不时拔起陷在雪里的腿。

    好累。

    在飞机上?就没吃东西,一杯热拿铁供给的热量迅速消耗,走出三五百米,在上?台阶时,晏在舒脚下没踩稳,整个人的重心突然歪倒!手下意识地去?够边上?的东西,可腕骨在半空中“砰”地打上?花圃,当时就撞得她?闷哼,倒地瞬间,手掌习惯性?撑地,偏偏地面全是雪和沙的混合物,就撑地的这一下,手掌和地面用力摩擦的热辣感从手部传递到?后脑勺。

    哇。

    当下晏在舒就坐在了地上,倒抽气,痛到?整个人没有精气神,魂都摔出去?了。看着血肉模糊的手掌,又气,又冷,还饿,不知道这条破路什么时候走到?头,不知道她?跟孟揭是不是已经走到?了头,像心尖儿上?那点肉被拧起来,里里外外都一气儿发作了。

    她?不是那样擅长说好听话?的人,甚至走到?这里,她?都没有预设好见到?孟揭的第一面,要?用什么样的表情看他,要?以什么样的语气说开场白。

    她?对孟揭,一开始是纯粹的好奇心和征服欲,想看看这样一个仙儿,在万丈红尘里滚一遭会?是什么样的,所以行为举止没有约束力,全凭荷尔蒙的驱策,事儿都做得漂漂亮亮,却对这段关系的发展持一个随缘的态度,甚至给他俩预设了一个好聚好散的结尾。

    说不上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是孟揭带她看晏明修的视频,还是孟揭为她?写检讨,还是孟揭穿着正装第一次被她?压在门?上?亲,说不上?来,晏在舒深呼吸两下,从包里抽出湿巾,一边龇牙咧嘴地擦手,一边看时间,翻东西时,包里掉出一只唇膏和一本本子。

    晏在舒发了会儿呆,突然抽出笔,把本子按在大腿上?,写下一行。

    【1、游戏房。】

    见面之后讲什么,晏在舒想到?了,她?要?找到?很?多爱他的证据。孟揭说她?那不叫爱,叫妥协,是他低身段一次次追了,她?才勉勉强强跟他谈一段,但,有妥协到?布置一间游戏房的吗?有妥协到?从电脑到?游戏机都是她?一手买到?顶配的吗?有妥协到?连墙上?的一颗螺丝钉都是她?咚咚咚敲进去?的吗?

    三个字写完,手上?的疼也缓了不少,晏在舒站起来,拍拍外套沾上?的雪污,接着往前?走,捡了根树枝当拐,走一小段就停下来,再?写。

    【2、玻璃杯。】

    晏在舒知道他有玻璃杯收集癖,所以看到?合心意的玻璃杯,第一时间就想到?他,想到?就要?拍下来送给他。

    【3、生病。】

    在孟揭“生病”那回,晏在舒不计前?嫌收留他,就算他讲一堆奇奇怪怪的话?,也没有把他轰出家门?。

    【4、摩托艇。】

    孟揭心情不好那会?儿,坐着摩托艇,带他到?自己?的秘密基地约会?。

    【5、秘密。】

    就算知道他可能是因“性?/瘾”而跟她?在一起,分手后,也没有把这事儿讲给任何?人。

    多好啊。

    多好的女?朋友啊。

    这样好的女?朋友不要?,是想不开吗?

    越走越轻快。就好像原本是孤军奋战,一个人走在这冰天雪地里,也仍旧没有多大底气,怕猛不丁来这一出结果?却适得其反,仍旧不招人待见,那多难看啊,但是这么一写,就好比自个给自个鼓了气,连这条走不到?头的路都变得能以肉眼衡量了。

    谢天谢地,在这条路上?走了50分钟后,终于打上?了车,车子开得特别慢,司机是个健谈的斯德哥尔摩本地人,一上?车就给她?纸巾,让她?擦擦身上?的雪泥,一会?儿问她?是不是某个运动员,一会?儿跟她?说这段时间天气不好,但过两周一定有段晴天,到?时候可以看到?极光。

    晏在舒说她?没有打算待那么久,她?来这里找一个老朋友。

    “那你们的感情一定很?要?好,遥远的距离,寒冷的天气,这需要?很?多爱才能抵抗。”

    很?多爱吗?

    晏在舒点点头,郑重其事地说:“对,我?今天来,就是要?把这句话?讲给他。”

    ***

    到?酒店时,是中午十二点半,晏在舒犹豫一会?儿,看着天色,办理了入住。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主办方的刻意为之,孟揭的房号也是9527,但没有办理入住进不去?,而就算办理了入住,当层也已经被WLA活动主办方全订了,晏在舒只能定在他们楼上?那层,办好之后,手里拿着房卡,却没心思上?楼,也没心思吃饭,从前?台转到?大堂,手机在掌心转来转去?,打眼就看到?一张海报。

    海报上?有各位耳熟能详的老学者,但是没有孟揭,他的名字像一枚补丁,打在各位老学者的名字后边,仿佛是临时添上?去?的。

    没多看。

    打听清楚他们今日行程之后,晏在舒就在大堂里坐着等,从天亮等到?天黑,服务员递给她?一杯满是冰块的果?汁,她?喝了两口,从嗓子眼儿冻到?胃里,起身,走了两步,又划开了通讯录。

    是想到?了孟揭某次出差前?给她?留的一串短号,应该是奥新内部的紧急通讯码,转9527就能拨通。

    “不管我?在哪,不管什么时候,都能联系到?我?。”

    这是孟揭的原话?,晏在舒徐徐地往边上?走,穿过三四名正在走进酒店的客人,侧身避,随即走到?落地窗边的一处安静位置,左手揣在兜里,右手拇指悬停在屏幕上?空,没拨那个紧急通讯号码,仍是拨的孟揭手机,但毫无意外地打不通。

    这个时候,才隐隐约约有种可能被拉黑了的猜测,轻轻叹出一口气,开始输那串紧急通讯号码,对面接得特别快,在她?说出“请转9527”时,也仅仅是清楚又礼貌地应一句,“好的,正在转拨9527,请于嘟声后开始通话?。”

    短促的一道电子音后,话?筒里就接入了清晰的呼吸声。

    听了一天一夜的电子回复,却在转拨号码一秒内被接通了,里边有多少区别以待,有多少后知后觉的心酸,没来得及酝酿,第二秒时,孟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

    “哪位?”

    喉咙口一阵干痒,晏在舒听着他的声音,有半晌讲不出话?,漫长而怪异的等待里,孟揭似乎也意识到?什么,呼吸频率有瞬间的乱,这时候,晏在舒才稳下来,手指甲在指腹上?轻轻摩挲,开口。

    “你有没有时间,我?们再?谈谈。”

    一路上?,气势昂扬在本子上?写的那些字,自己?给自己?鼓的劲儿,随着这通电话?的开启,全部消失无踪,目前?为止晏在舒的反骨还安安分分地藏在皮/肉下,她?没做过这样的事,也就是在这种时候才明白换位思考过来,孟揭一直是处在怎样一个安全感缺失的处境里,还要?处处想她?所想,要?一出接一出地费尽心思让她?高兴。

    鼻子抽了一下。

    而这时候,孟揭回她?:“谈什么?”

    话?筒里还有细细密密的交谈声,声音距离孟揭不远,像是在某处人潮拥挤的室内,晏在舒不确定他有没有听清这句话?,刚要?开口,紧接着又听见微弱的电梯提示音。

    电梯。

    晏在舒下意识扭过头,这家酒店就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那桩抢劫案的案发点,大堂是挑高好几层楼的,里边弯弯绕的构造相对复杂,看了会?儿,才在二十米外的位置看到?了电梯,隔着半道墙和一副画的位置,孟揭站在那里。

    那道身段,那张侧脸,那抬手接电话?的姿势,晏在舒一眼就认出来了。

    可胸口的那股气也梗在此时此刻。

    因为他不是一个人。

    电梯前?暖色调的灯光投在他的右边肩膀,被他挡住的另外一边,极其近的距离里,还站着一个身量稍矮的女?生,俩人一前?一后进电梯,岔开的步子漏出空隙,可以看到?女?生挽着他的手。

    呆住。

    耳边“嗡”一下发麻,从手腕到?后脊蹿上?一阵凉,还有股从未感受过的慌,觉得怎么会?呢,孟揭啊,那么有分寸感的一个人,怎么会?在没有明确恢复单身的情况下,让女?生挽着他的手臂,以这样亲昵的姿势,走进这样暧昧的空间里。

    可就是实实在在,发生在她?眼前?了。

    脚步不自觉地往前?一步,电梯门?却在二十米外自动关紧,步子生生止住,晏在舒整个人脱了力似的往后靠,靠在落地窗上?。

    咽下去?的果?汁开始在胃里反酸,酸得整个胃部,乃至整片胸腔都抽着痛,晏在舒缓慢地蹲下身,一天一夜的疲惫都在这一刻反噬向她?,伴随着巨大的,难以描述的崩塌感。

    眼泪一颗两颗往地上?砸,咬着嘴唇不出声。

    久久没听到?回答,孟揭再?度开口,声音很?沉,带着显而易见的倦怠和不耐烦:“你要?谈什么?”

    话?刚落,像是要?在眼见为实的基础上?再?盖一层证据,那女?生似乎挨近了孟揭,说,“你离我?近点儿呀。”

    短短一句,刺在晏在舒胸口,她?这时候不死心地问出一句:“你身边是不是有人?”

    “你是不是还想分手?”

    孟揭说完这句话?,听筒里又有一声电梯提示音,之后就是彻底的安静,除了他的呼吸,没再?有别的声响,但晏在舒管不上?这些,她?用力抓着外套下摆,情绪不稳地质问一句:“我?问你身边是不是有人!”

    “你以什么立场在问我??”

    孟揭连音调都没变化。

    挺可笑的。

    第一次千里迢迢追人,追成这个下场,窗外的雪在飘,街道上?已经开始有圣诞装饰,出租车亮着灯停在路边,三两个青春正盛的姑娘从车内下来,顶着风雪,大笑着往室内跑,她?闭了闭眼,起身。

    “对,分手。”

    那边没回应,死寂。

    “所有的……”晏在舒逆着人潮往外走,一字一句地说,“正当……不正当的关系,都断了吧。”

    玻璃门?拉开,朔风把盆栽打落,擦着她?的肩跌在地上?,晏在舒挂掉了电话?,也截断了这一刻从门?口灌入的风雪声,密集的道歉声跟着她?,她?没理会?,泪还在无声地掉。

    好冷啊。

    第79章 晚安吻

    高烧, 肺炎,一下飞机直接进的医院,回?酒店时手上还扎着针, 输液袋就?拎在医务人员手里?。

    说实话, 听?到晏在舒说分手时, 有那么一瞬间孟揭以为?是药劲上头,恍惚了,当下说不出话,站在酒店走廊过道里?, 保持那个?接听?姿势有两三分钟。

    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但分手两个?字确确实实在耳朵边循环播放,乃至孟揭终于反应过来,想 ? 回?句话的时候,刚说一句“晏……”就?猛地发觉, 嗯,电话早被挂断了。

    挺厉害的。

    晏在舒。

    一个?分手电话,还要打他紧急通讯号码。

    看得出很想分,看得出一刻钟也不想多等了。

    可能是被分的次数多,刚开始只?是愣, 就?好像有个?人把手伸进脑子里?,把那些有的没的记忆一股脑往外拽,边拽边搅, 边搅边戳, 两个?来回?下来,头开始痛, 完全忘记自?己还站在酒店走廊内这件事。

    这时候跟前有声音,孟揭抬头看, 是刚陪着上来那女孩,WLA峰会的医疗工作人员,也是团里?唯一的国人,所以医院方面让她陪同回?酒店,要随时监测和上报他身体状况,她身高不够,这样拎着输液袋,看着挺费劲儿的,直勾勾望着孟揭,孟揭这会也想起进房了,进房让女孩儿跟着就?不合适了,想伸手去够:“给我就?行。”

    “站着挨训挨了两分半,没看出来你脾气这么好的。”那女孩看了眼手表,顺带着也把他接输液袋的动作给避过去了。

    孟揭没告诉她电话早就?被挂断的事,被这一避,很燥,问她怎么还不走。

    “我得看着你呀,怕你高烧不退,又在感情上受了挫,一蹶不振了再倒下去可怎么办呢。”那女孩还是笑嘻嘻的。

    看起来是听?到他讲电话了,这会儿孟揭的注意力稍稍放到她身上,当然也就?回?想起进电梯时那一下搀扶,和电梯里?意味不明的那句话一起,连成一种极其强烈的暗示,这暗示延时进脑,导致孟揭的视线多落了一秒。

    这一秒钟里?,她又“欸”一声,说:“你真没认出我啊?”

    “没有。”

    “你都没想,在雪场……”

    “输液袋给我。”

    “我不能给呢,我得照顾你呀。”

    “不用?了。”

    孟揭这话出,她才有点僵,脸上蛮尴尬的,“干嘛呀。”

    “之后?我的情况也不用?你跟进了,你回?去之后?告诉你们负责人,换个?人过来对接吧。”

    “这就?没意思了吧,你至于……”

    孟揭不是自?作多情的人,在医院里?跟医护人员有肢体接触也是正?常,但这姑娘的心思快要打到脑门?上了,头越来越痛,他把手机往兜里?一滑,直接拎走了输液袋。

    那女孩在后?面喊他,他也没理,进了屋就?给这次活动负责人打电话,把他刚对那女孩说的话重?复了一遍,那负责人有点为?难,问孟揭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周到,他说有点过于周到,不方便。

    挂了电话,人就?出虚汗,一阵咳,孟揭把输液袋挂在衣帽架上,在窗户前坐了很久,也抽了很多烟,直到手背上血液开始倒流进管里?,他起身,擦手,开始从兜里?找手机。

    在飞机上的手机一直是勿扰模式,孟揭没看手机,也不想接电话,基本上全程就?在昏睡。讲确切点,其实是不想接到晏在舒的电话,怕她脑子一热就?说“那就?分啊,那就?别委屈自?己啊”这种话,他原本的计划是落地后?立刻回?程,跟她面对面地把这件事掰开了揉碎了,是生是死就?看那一回?。

    但没想到这都拦不住她。

    从酒店窗子往外扫了眼,雪很大,勿扰模式解除的时候,有十几个?未接来电,多数是晏在舒的,从昨天?开始打,估摸是打到今天?终于记起紧急通讯号码。

    他他妈都不知?道晏在舒能有这种耐心。

    盯着她的号码,反复切屏,反复回?到最?近通讯界面,手机始终没离手,最?后?还是觉得她不一定想接他电话,思索了一会儿,孟揭辗转让同个?研究部的一朋友打给她,问点课题上的事情。

    五分钟后?,朋友给他回?电,说她关机了。

    手机往沙发边一扔,孟揭这才真真切切意识到,他俩是真的完了。

    ***

    对晏在舒的感情,不是打小就?这么深。

    甚至是在长辈普遍最爱提起的稚儿时期,那段他俩天?天?黏糊着玩在一起的时期,也并不是打一开始就?很和谐。从孟揭有记忆起,边上就一直有个无法无天的惹事精,永远精力充沛,永远斗志昂扬,他在她边上,就?是一道蔫头巴脑的枯草。

    孟揭自?觉他打小就是个自我意识过剩的人,讲好听?了是安静,讲难听?了是孤僻,因为?语言系统发育迟缓,所以每天花大量时间在思考上,在书房里?自?成一个?世界,既不想迈出去,也不想别人进来,那晏在舒就?是那个?你不想但她偏偏要进来瞧一瞧的小孩。

    她不但来,她还以为?这是某种邀请,甚至插着腰板着脸,把房间来来回回巡视两遍,最?后?用?枕头和被单在这里搭了一个窝,一个?秘密基地。

    孟揭说,“你很无聊吗,楼下有玩具。”

    她故作老成地回?,“我已?经?长大了,我不要玩具了。”

    然而静不到五分钟,晏在舒就?开始在房间里?打滚,真的打滚,从墙角滚到书架下面,又从书架下面滚回?去,孟揭觉得吵,提醒她:“我在做题。”

    她滚得头发乱糟糟,一骨碌就?爬起来了,突然从后?边给孟揭箍得结结实实:“你不要急,我马上就?来陪你了。”

    傻,她以为?他是喜欢她陪,才说那句话。

    傻,这都看不出来他不是喜欢她,是因为?跟她在一起就?能少很多麻烦。

    起码孟介朴那些朋友之间的社交场合,他就?能不去了,那些多于五个?人的社交也能免掉了。一群流着口水的小屁孩,动不动就?哭着抢玩具的麻烦精,手上永远黏糊糊的脏东西,孟揭一个?也不喜欢。

    对,当时孟揭就?这死德行,一个?孤僻又冷漠,看什么都没意思,每天?都觉得全世界都在跟他作对的怪小孩。

    只?有晏在舒不觉得他怪,还要跟每一个?骂他怪胎的小孩干架,于是不出两年,她就?成了他们小区里?最?能打的小孩。

    忘了说,他们小区总共只?有五户,把湖对面的那只?哈巴狗算上,她能打满一个?bo5。

    打遍小区无敌手的那一天?,是她的生日,因为?雪大,蛋糕堵在路上了,晏在舒挺高兴,说这样就?不怕蛋糕会化掉了。

    而两边家长在楼下办茶话会,点着壁炉,泡着热茶,晏妈妈拉的大提琴声能透过门?板传进房间,他俩光着脚在地上边等蛋糕边玩袜子,那是两只?放圣诞礼物的长筒袜。

    晏在舒是那种相信圣诞前夜,圣诞老人会骑着雪橇往她袜子里?放礼物的小屁孩,孟揭看着她兴奋的脸,突然很冷漠地说:“没有圣诞老人,都是骗你的,大人会偷偷往袜子里?放礼物,假装是Santa。”

    非常恶劣,对小孩来说无异于大地震。

    孟揭也不知?道什么突然要这样说,可能是有病,也可能是一种天?然的有恃无恐,因为?那是晏在舒嘛,晏在舒怎么可能跟他生气。

    晏在舒哇地一下就?哭了,不是因为?这件事,是因为?她觉得圣诞老人每年都把孟揭忘记了,才导致他有那么个?说法。

    她替他觉得很难过。

    最?后?孟揭不得不帮她擦鼻涕,讲故事哄她,哄得好烦,心想早知?道不说了,哭那么大声。

    到后?来孟揭想了个?招,指着窗外的雪,说:“你看,这个?世界像台巨大的洗衣机,把所有人洗得乱糟糟。”

    晏在舒多好哄啊,一下子被逗笑,鼻子里?冒出一大颗鼻涕花,噗地就?炸了,孟揭眼疾手快给捂住,这一刻什么洁癖什么礼貌都不好使,纯下意识的反应。

    雪确实大,孟揭洗完手,蹲那边看了会儿,跟小大人一样,刚说两句:“明天?有一场雪,是海市二十年一遇的大雪,会持续半个?月。”

    晏在舒就?看着他,“哇”一声:“你会作法吗?变一场大大的雪。”

    孟揭一下子愣住:“天?气预报讲的啊。”

    然后?第二天?,晏在舒还是踩着小滑板车,戴着帽子,背着小书包,跑去敲小区里?每一户人家的门?,说:“孟揭变了一场大雪哦,请看!现在让我来为?你唱首歌吧!”

    孟揭呢,孟揭闷在房间里?自?闭。

    一首歌唱到孟揭家门?口时,他妈妈把晏在舒牵进来,换掉了落满雪的帽子,喂了点热牛奶,她趴在他妈妈肩上睡着了。

    当时孟揭父母还没分居。孟妈妈很喜欢她,没有人不喜欢她,连孟揭那个?冷漠的父亲提起她脸上也带笑。

    孟揭跟他爸关系不好,跟他妈还行,但和其他家庭一比,总归属于亲缘关系浅薄,在古代一般要送去寺庙清修的那种,五岁那年,孟揭看见他妈肚子上那道剖腹产伤疤,连做两晚噩梦,第三天?时,晏在舒在他家玩到困了,非要跟他一块睡,孟揭把这件事讲给她。

    孟揭说,“我是一只?寄生虫,从我妈妈肚子里?面爬出来的寄生虫。”

    他那么严肃,严肃到甚至想哭,可晏在舒却哈哈大笑,立刻站起来“咕叽咕叽”地学鸟叫,大声说,“那我要把你吃掉咯!”

    孟揭看着她乱糟糟的头发和毛绒绒的脸,手背被拽起来一下一下地亲到,都是口水,当然很嫌弃,也非常生气,可是很神奇,那一秒他觉得持续三天?的恐慌和难过被啄走了。

    心里?轻飘飘的。

    甚至忘记去洗手了。

    孟揭突然去找出一把手电筒,跟她在房间里?跑来跑去,玩小鸟捉虫。

    后?来被孟妈妈听?见,俩人都挨了一个?晚安吻。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变成千奇百怪的大人。他能预想到,人见人爱的晏在舒,和怪胎孟揭多半是要分道扬镳,相顾两厌的,但确实没想到他们还能先?谈一场。

    谈了一场之后?,又再度分道扬镳。

    第80章 余烬

    人的?感情跨度怎么能怎么大, 十七十八这两年,是孟揭对晏在舒的?抵触心理最重的?时候,十九岁刚过半, 他就爱她爱得一塌糊涂。

    之所以抵触。

    一是因为老爷子透了口风给他, 说?要他跟晏在舒多处处;

    二是当时孟揭在几次心理诊断之后?, 被判定为“性/瘾”患者。

    前者他不太在乎,他跟晏在舒再处能处成什么样?不在同个空间里吵起来就算不错的?,但老一辈是比较玩得开,他们的?“处处”, 就是已经把他俩攒成一对儿了, 起码,是在长辈层面,人人皆知的?一对儿。

    讲真的?,哪怕是刚刚知道这件事, 孟揭也没有太多实质性感受,顶多是多照顾点?,比如顺手给她做了杯咖啡,他还真没给别人做过,因为口味是很私人的?事情, 深烘浅烘,颗粒粗细怎么样,水温, 油脂, 都影响风味,他对口味要求高?, 也懒得跟谁有这种深层次交流。

    咖啡顺手做了,但晏在舒反手就往咖啡里加水加冰。

    孟揭当下愣了几秒。

    但是算了, 忍了,反正不会有第二次。

    没想到?第二次来得更快。

    那天?晏在舒病了。

    估摸着是小问题,这姑娘白?天?还在体育馆里大杀四方,还受了点?擦伤,她没讲,孟揭当然?也没提,他拎着药盒进她房间,问了基础情况后?,把要吃的?药给她搁进药盒里,以为这就是他作为“男朋友”和室友该尽的?义务了,但这还不算完,她说?她还没吃饭。

    那眼神看着他,天?王老子来了都是个撒娇的?意思,孟揭看她足足三?秒,然?后?下楼给她做了一碗面,又?以怕有药物不良反应为由,在她房间里留了20分钟,那20分钟一定要等?吗,其实也不是,他比较喜欢看她明明很气,又?要装着不气的?样子。

    但那一晚的?结果不太好。

    孟揭至今仍然?记得在诡异的?沉默中,俩人紧密绞织的?呼吸,还有她改变姿势时衣服磨动的?声音,甚至是她的?头发丝扫过他膝盖的?触感,他们都装着不在意,却在某种程度上,不约而同地加重了关注度。

    对,孟揭指的?是这结果不太好,他开始对她有性别意识了。

    到?这,就得讲到?他抵触晏在舒的?第二个原因。

    孟揭就搞不明白?了,他一个连片儿都没看过的?人,跟性/瘾那俩字他妈的?扯得上什么关系。

    雍珩是第一个知道的?,他说?了句,“这病得在你身上是浪费了。”

    说?归说?,最后?还是给孟揭带了个心理医生,因为这事儿不能让孟介朴知道。

    雍珩是个奸商,看起来人模人样,其实是个斯文?败类,前半辈子干了不少脏活儿,身上挂着半部国际法,但活儿做得细,站队及时,名声不坏,也跟洗白?洗得及时有关系,这样一个人,最后?玩儿了手出口转内销,爱上了自己那病秧子大哥领养来的?女孩儿。

    孟揭说?他才?是该看心理医生的?那个。

    嘴上再硬,抵不过身体结构开始变异,这种感觉跟普通的?生理需求不太一样,非常渴,饿,靠食物完全没法缓解,胃里坍下一个大洞,胸腔里塞满破烂棉絮,死活都填不满,情绪上也燥得厉害,后?来影响到?学习状态,孟揭就开始服药。

    讲实话,有点?用,磕磕绊绊治了一两年,在一个台风天?,复发了。

    暴雨如注的?黑夜,停电,被当成闯进民宅的?贼,在感受到?那点?飘飘忽忽的?反击欲的?同时,也嗅到?了一点?血腥味,手机光照下,血液和她皮肤颜色的?对冲随着血腥气一并?打进眼里,孟揭就站在两米外,莫名其妙地发作了。

    有这么荒唐的?事儿吗?这让他感觉自己像个人人喊打的?变态。

    之后?有一段时间,孟揭刻意跟晏在舒保持距离,保持的?是物理距离,但注意力时常落在晏在舒身上,不能说?在那场台风天?的?独处中一点?异常情绪都没碰撞出来,但不至于真就爱上她了,还是出于一种猎奇心理,想看看这姑娘到?底能有意思到?什么样儿。

    他挺坦荡,晏在舒也挺撩,双方都能感觉到?界限仍旧存在,态度已经开始转变。

    最明显的?就是带她看晏明修视频那一回。

    当时孟揭用一个项目跟雍珩换了条不外流的?视频,挨了训,连老师那儿都惊动了,一个电话过来,让孟揭领了个内部通报批评,并?一份检讨。

    孟揭没写过检讨,第一次写,竟然?是为了晏在舒,他自个儿都觉得挺乐,他写了两天?检讨,可那姑娘跟个没事儿人似的?,该吃吃,该喝喝,甚至因为他跟陈缇见面的事,跟他耍起脾气来。

    所以孟揭一边搁办公室里转着笔,一边琢磨的?是怎么把晏在舒骗过来,反正检讨不能白?写对吧,她玩儿一样撩了他那么久,也该有个结果了。

    见面当夜,关系缓和当夜,他们再度因为一场家宴回到逢场作戏的状态,孟揭以为她在那种状态里会稍微清醒一些,但孟揭没想到这姑娘一把把他压门上,亲了一下。

    更没想到?,她亲完还想回到?相安无?事的?状态里。

    这事儿能完吗?

    完不了。

    孟揭是没谈过,不过按照事物发展规律,初吻过后?总该是感情升华期吧,偏偏不是,晏在舒拍拍屁股去了克罗地亚,把初吻过后?的?进程拉到?了事故发展规律上。

    这就更有意思了。

    晏在舒喜欢玩儿,孟揭可以陪她玩儿,甚至做出千里迢迢追到克罗地亚,在她脖子上留下道痕迹之后再头也不回走的事儿,某种程度上,他跟晏在舒算是棋逢对手,直到?他先爱上。

    这种事,完全不受客体控制,爱是场自主意识的沉沦游戏,当他意识到?爱的?时候,爱已经很深了。

    在一场酒局上,孟揭跟雍珩提了件事:“我?要环岛路那房子。”

    雍珩点?儿都不意外,分分钟从平板里拉出合同来:“没问题就签吧。”

    孟揭倒是没想到?,问他什么时候拟的?合同。

    “你第一次问我?环岛路那房子产权怎么算的?时候。”雍珩应。

    那时孟揭还没爱上晏在舒,可以说?连些微正面感情倾向都没有,他说?:“未雨绸缪了是吧。”

    雍珩就笑笑:“反向投资,在你身上都算是风口。你爸在你的?物理天?赋上投资,你一头投到?奥新?了,他血本无?归,我?不懂科研,倒对你能分到?的?产业有点?兴趣,我?赚得盆满钵满,所以得用反向思维,你一个万事不愁的?太子爷,能跟一个女孩儿来来回回耍脾气这么多年,我?就该在她身上下点?注。”

    雍珩是见过他俩在十几岁时的?模样,说?实话,很幼稚,很欠,跟小时候那种连体婴似的?相处模式截然?不同,是从头到?脚都看对方不顺眼,又?要顾及那点?礼貌面子的?小屁孩样儿。

    孟揭点?儿都不想搭理他,在那看合同,顺带修改了两处。

    “你那叫反噬,通常某种感情压得越狠,反噬就越凶,你是要完了。”雍珩等?了几年才?等?来一个收网的?机会,当然?要说?个痛快。

    孟揭把平板转过去给他,回他一句,“你蛮了解的?,是有个人经验吗?”

    雍珩很不屑,说?情情爱爱有什么意思,纯是被荷尔蒙和激素支配的?动物性而已,孟揭就更懒得跟他说?了,懒得跟这个兜里揣黄色卡通唇膏的?中年人说?。

    那时候孟揭不知道他为什么莫名其妙爱上晏在舒了,反正这种事情都是发生了才?慢慢意识到?,意识到?之后?再开始总结,他想的?是先爱就先爱了,再慢慢抽丝剥茧地捋原因也行,不耽误。

    但孟揭一次都没有总结过原因,却还在一天?比一天?更爱她。

    这种事情通常讲究一个双向奔赴,偏偏到?晏在舒这里就是个意外,晏在舒不爱他。

    对,可以说?一点?儿都不爱。

    孟揭的?耐心算好,只是区别性明显,在饭局上能三?分钟就没耐心,但一篇论文?他也能反反复复打磨三?年,一个姑娘他能反反复复分合三?次。

    最初他甚至觉得,不爱也没关系。

    恋爱谈不谈都行,有意思的?不是恋爱这件事,是跟谁谈,跟晏在舒在一起,暗渡陈仓是谈,吵架也是谈,怎么都是谈。

    他真他妈是个傻的?。

    可当时已经药石罔救了。

    在北城雪场,晏在舒告白?那会儿,他就走不了回头路了。

    说?到?这里,当时做了三?手告白?计划的?人其实是孟揭。

    一个计划是滑雪看日?出时,在太阳从雪山上抬出来的?那一刹告白?,那景儿,寓意总是好的?,他俩的?关系开始得不算正经,他总想要个好寓意来中和一下;

    第二个计划,是从一朋友那儿得知当晚有场流星,想带她看,看完流星告白?,跟她专业多相符啊;

    为以防天?气突变,第三?个计划完全是室内活动,他预约了奥新?北城分部的?一办公室,请了俩律师,想跟晏在舒签一份合同。他有点?儿家业,也有点?儿活动资金,还有一颗挺能搞事的?脑子,这样一个人,偏偏又?跟奥新?深度捆绑了,奥新?,这个刚过百年庆的?科研机构,比许多国家的?存在时间都要久,某种程度上是他理想的?映射,而他想把这部分理想延续的?利益性结果,以股份的?形式投注到?晏在舒身上。

    只要科学还在,人文?继续,晏在舒这辈子都能衣食无?忧。

    三?个计划哪个都没实现,最后?是晏在舒先告的?白?。

    孟揭很意外,转念一想,他其实就喜欢晏在舒身上这种不确定性,猜不透,摸不准,又?时时刻刻钓着他胃口,看他一眼,就让他有荷尔蒙持续波动的?感觉。

    她在钓他,在欣赏他,在邀请他。

    其他任何人都没有给他这种感觉过,因为孟揭会觉得冒犯,但那种冒犯,晏在舒是可以的?。

    冒犯可以,不表白?不行,不表白?晏在舒一辈子不会拿这段感情当回事儿。

    而孟揭的?第一次表白?更吊诡,是“被分手”后?,□□晾一周后?,在晏在舒家小区楼下,灯漏半盏,冷风吹,二十米外还有狗在吠,晏在舒还发着脾气,他也带着气,就这么把话说?出口了,说?完他没多留,回车上抽了根烟,情绪缓下来之后?,想了许多。

    其中一件就是不能再按照晏在舒的?路数走,否则这段感情多半又?得砸,所以表白?第二晚,他接上了晏在舒的?电话,上楼时带着套去的?,第三?天?带她跳伞。

    跳伞时,让她签免责书。

    当时晏在舒签了两页挺纳闷儿的?,说?:“怎么老是我?签一边,你签一边,像甲乙方。”

    后?来又?说?像卖身契。

    孟揭一想,也没错,当然?是甲乙方,也是卖身契,是他的?卖身契,那免责书里有几页是赠与协议,他在北城雪场的?第三?个计划,到?底还是在这里让她签上了。

    后?来他专程跑了趟谢家,跟谢老太太也签了一份,老太太是见过风浪的?,这点?阵仗没放在眼里,签得特痛快,又?给他点?了几招。

    很受用。

    可惜。

    后?来的?事情都知道,他们分了。

    彻底分了。

    ***

    在斯德哥尔摩待到?第二周,活动结束,老学者们回国了,孟揭没回,他甚至北上去了基律纳,这里有个新?实验室,跟他们现在做的?航空项目有合作,落地那个下午,收到?家政阿姨的?电话,说?晏小姐来了趟家里,把二楼那间房清空了。

    当夜他在阿比斯库国家公园看了一场极光。

    喝了很多酒,也红了很多次眼眶。

    孟揭在这座城市待了暗无?天?日?的?一段时间,真的?暗无?天?日?,基律纳的?极夜容易让人陷入抑郁情绪,对孟揭来说?刚刚好,他待在这里,像能与世隔绝。

    事实上,也确实隔绝了跟晏在舒有关的?消息。

    直到?过年前一周。

    结束闭关,出实验室的?时候,积的?消息挺多,基本上都是实验室的?活儿,老爷子也问了一嘴什么时候落地,孟揭一一处理完,回公寓后?,又?给雍珩打了个电话。

    本来想的?是跟他谈点?项目上的?事,但谈完后?,雍珩给他发了张照片。

    是晏在舒。

    一张在放映厅的?侧脸照,她穿着棕色的?高?领毛衣,头发滑到?手肘,眼里有一层屏幕折出来的?光膜,很专注,很漂亮。

    这一晚没睡着,因为发现时隔这么久,还是很想她。

    当然?也就没忍住,去找了些她的?消息。

    知道晏在舒的?两个课题结束了,完成得相当出色,然?后?主动跟系里递了申请,去了新?西兰的?某个实验室,课题报告他看了,看完就是一个想法,如果晏在舒做理论,不会比她父亲差,更不会比他差,这姑娘心是宽,可她要做点?什么事,必得做得漂漂亮亮。

    知道晏在舒在国际学联主办的?冬季运动项目上,代表A大摘了金。

    知道晏在舒又?拍了一部片子,片子他也看了,也是一部社区距离的?主题纪录片,能听?到?她配的?音,一些很个人化的?口癖,他把这片子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看完就删掉了。

    还听?说?辛鸣也在新?西兰,常驻,追她追得很凶。

    操。

    想回去。

    当天?傍晚,也确实上了飞机,但她不是客观因素,是过完腊八了,老爷子也催了,在飞机上还收了条第一手消息,是条能让学术圈和社交圈集体惊喜的?好消息,尤其是晏在舒。

    晏明修要回来了。

    这消息目前没流通,孟揭转着手机,空乘来提醒他飞机即将起飞时,他“咔哒”一下划开屏幕,把消息转给了在新?西兰的?一朋友,那朋友也是晏明修的?铁粉,他要知道这事儿,整个新?西兰分部都会知道。

    说?不好是想挽回,还是不甘心,也没想好要真见上面了,是会爱还是恨她,但当他在实验楼楼下那花圃边看到?一个蹲着喂猫的?晏在舒时,她穿件宽松的?浅米色毛衣,连衣服带头发丝都敷着冬日?午后?的?光,风从角落里旋起。

    熄了将近两个月的?灰纷纷扬扬,余烬就又?燃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