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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81章 81

    裴迁知道自己给周悬出了一道没有选择的送命题, 而且是真正意义上的送命。

    如果周悬真的没脑子地选择不顾后果不计得失地跟着自己,就注定要为他愚蠢的选择付出惨痛的代价。

    他不相信世上会有这么蠢的人,为了素昧平生,一次又一次害过自己的人, 把自己置于最危险的境地, 在生死边缘反复徘徊, 得不到任何回报。

    就算有值得他付出到这个地步的人, 也该是江住或者他弟弟之类的人,总归不会是自己。

    裴迁觉得自己问出这个问题的态度表达得非常明确,他希望周悬能明白深浅轻重,及时收手, 别一错再错,否则总有一天会被自己害死。

    裴迁自认他非常需要一个帮手,一个能在他危难时帮衬他的辅助,在高局把周悬送到他身边的时候也的确动过这个心思, 想过做个无情的人,利用完之后抛弃,用不着背负什么心理压力, 多年后甚至可以理所当然地忘记周悬的名字。

    最初他也的确是抱着用些恰到好处的谎言把周悬绊在身边为他所用的目的, 但在共处的过程中, 他渐渐打消了这个念头。

    说是良心发现也好, 觉得周悬不符合他的预期也罢,每次在编好的假话到了嘴边时,他都会被作祟的罪恶感阻拦。

    他一向觉得自己是个没什么道德感的人, 偏偏就是在周悬这儿, 他的心态不受控制地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他编织好了一个巨大的阴谋网,等着周悬傻乎乎地跳进来, 有无数的谎言和花言巧语等着对方,可当那人一步步向漩涡中心的他靠近时,他却产生了后退的怯意,反而不敢面对怀着一腔赤忱的年轻人了。

    所以他一再隐瞒,用闭口不谈取代了谎言,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也在无形中筑起了一道坚实的高墙,在隔绝他与周悬的同时,也成了他保护后者的坚实壁垒。

    连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在无意中保护着周悬,或许这个年轻人之于他的意义早就不再是一个可利用的棋子那么简单了。

    可对真相一无所知的周悬却主动向他靠近,一步步,一寸寸。

    想击破那道高墙的人,反而是周悬自己。

    笨蛋,难道不知道疼的吗?

    裴迁早已猜到周悬的选择,才会提前在心里数落。

    他们彼此都清楚,这道看似自由的选择题其实没有选择的余地。

    “就算真是最糟糕的情况,我也只能选择你,不是吗?”

    周悬没有表现出诸如失望、愤怒、不解之类的任何情绪,只是在平静地陈述事实。

    两人默默望着对方,无声的情愫在视线间缓慢流淌。

    明明猜到了对方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裴迁实在不懂自己为什么会有种心里一块巨石落地的安稳感。

    除此之外,他还有种奇妙的感觉,周悬的话就像一把神奇的钥匙,叩开了他的心门,那些他曾经下定决心想隐瞒的信息也都到了嘴边。

    就好像……他一直在后退,同时也在期待周悬向他靠近,方才那一刻,只要他再退后一步就会摔下悬崖堕入深渊,而周悬毫不犹豫地向他迈出了那至关重要的一步,不顾一切地拉住他,挽回了他对人间的希望,拯救了他即将堕入黑暗的人生。

    而他也同样面临着选择,是放纵周悬留在他身边一错到底,还是及时挥剑斩情丝,断了他害死对方的一切可能。

    犹记很多年前,他也面临过一样的抉择。

    那时他太年轻,阅历不足,瞻前顾后,选择了当时以为正确的错误选项,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至今都活在阴影里。

    这是老天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吗?

    如果是的话,他或许应该……

    他犹豫不决时,一只温热的手掌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周悬背过脸去看向别处,别别扭扭地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身体却很诚实地做出了极具安抚意义的动作。

    “别害怕,我不会害你的。”

    周悬少有这么正经,声音这么沉的时候,让裴迁又认识到了他新的一面。

    “如果你现在没什么人能信任、能依靠的话,为什么不试试我呢?”

    试试……

    裴迁自认他有很多次“试试”的机会,但他从来没有试错的勇气,接受不了错误选项带来的恶劣影响和结果,所以他宁可小心翼翼地做个懦夫。

    不能否认,“试试”还真是个具有诱惑力的提议。

    裴迁也不隐瞒他当下的顾虑:“周悬,为什么这么相信我?从你现在被我坑过的经历来看,你应该明知自己随时可能被我害死,你就不怕吗?”

    “贪生怕死是干不了这行的,从我宣誓要为人民服务那一刻开始,我就没再为自己的安危怕过。但害怕这种情绪还是会有的,算人之常情吧,最近的一次就在……嗯,鸦寂山上的乐园酒店。”

    周悬不自觉地摸着他红透的耳朵,意识到了自己接下来要做的告白是前所未有的暧昧。

    “在大厅的灯熄灭,面对一个在黑暗中乱开枪的凶手时,我想的不是躲在哪儿最安全,而是怎么才能让你安全,当时很害怕,怕你运气不好,万一中了弹该怎么办……要我说就是被你给你影响了,都怪你那套打牌的好运气会在别的地方找补的歪理邪说,把我也带得神神叨叨。”

    事实是,周悬也的确做出了相应的反应,为了保护裴迁,他不惜主动暴露自己的位置,挺身而上挡住了枪口。

    裴迁欠他的这条命可能一辈子都没法还清。

    他嘴里念叨着“傻小子”,将手轻轻放在周悬肩头。

    他掌下就是还没有完全愈合的狰狞伤口,对方却把这当做了荣誉功勋。

    哪怕是冲着这个,也试试吧。

    如今的他……就算错了,应该也有弥补的能力,他不想再让当年的遗憾重演了。

    裴迁看着周悬,年轻人眼睛里跳动着火花,充满希冀与自信,真令人羡慕。

    “我没想过害江住,恰恰相反,我想保护他的亲人,也想保护你。”

    裴迁的突然开口让周悬倍感意外,他还以为自己需要更多时间磨磨才行。

    裴迁取出颈子上的渡鸦吊坠交给周悬,后者注意到他的手上留有一些细小的淤青,跟吊坠的链条形状刚好一致,像是在不久前被这东西勒过。

    “渡鸦这个身份很危险,之前我可能说的不够详细,没有让你意识到情况有多复杂,其实硬币的所有权就像渡鸦这个身份一样,是允许更迭、可以传承甚至是争夺的,不管渡鸦最初选定了谁来做继承者和竞争人,只要拿到硬币都可以获得相应的资格,因为‘夺取’这个过程也被认定为综合能力的关键表现,所以最终继承这个身份的人并不一定就是渡鸦选中的人,任何获得过硬币的人都可能成为其他争夺者的目标。”

    “所以你才不想让我拿到硬币,宁可挨揍也想把东西抢走?”

    裴迁顿了顿,有些凄凉的目光飘向远处,“我只是太想拿到它,太想获得渡鸦这个身份了。”

    裴迁有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感觉,他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在说谎。

    的确周悬说的才是最直接的原因,但他真不希望那人对自己有太美好的滤镜。

    有些事情就该在发生前被扼杀在摇篮里……

    “但你后来还是把东西留给我了,为什么?”

    周悬拿出自己那枚从江住那儿得来的硬币,两枚都放在掌心,像是种无声的暗示。

    “原因有很多,我也不清楚最终促使我做出决定的是哪个。”

    裴迁接过自己的吊坠,将细链勾在手上,银白的金属配上他苍白的肤色,绕在线条分明的骨节上,像一条温顺的小蛇。

    “可能是一时心软,想让你这个挚友接住江住留下的东西,也可能是对没给你留下选择的余地而感到愧疚,想在其他方面做点弥补……或者是我也打着自己的算盘,想着就算我出了什么事,弄丢自己的这枚也没关系,我们两个总能活下一个,去解决后面的麻烦。”

    不管是哪个想法,潜意识里他都是信任周悬的。

    “你真的很在意我跟江住的关系。”

    周悬更加确定裴迁对自己的心思了。

    裴迁疲于在这个问题上跟他解释太多,关于两人的关系,他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周悬硬要这么认为他也没办法。

    “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是分不开的命运共同体了——各种意义上的,接下来你有什么想法?”

    “我不喜欢坐以待毙,所以只能主动出击。”

    “找到另外四个持有渡鸦硬币的人,成为下一任渡鸦?攻击就是最好的防守,你想这么干也没错,但我想知道你一定要成为渡鸦的原因。”

    周悬起身蹲到裴迁面前,用稍低一些的身位体现了他的姿态,他在试着打动对方。

    那人目光躲闪,他便双手扳着那人的脸,不让他继续逃避下去。

    裴迁不得不与周悬对视,那双火热的、真诚的、令人心安的眼眸传递出的情绪是他一直以来不敢直面的。

    此刻,他避无可避。

    他突然很好奇一个问题:“周悬。”

    “嗯?”

    “你是个在感情上非常主动的人,这样的你为什么愿意在那种事上做被动的一方?”

    听他提到那档子事,周悬的脸烧起来了,“你别在这儿顾左右而言他,好好回答问题行不行?”

    “你的回答会影响到我的,所以我想先听听你的。”

    周悬严肃地皱着眉头,正视了这个问题,“我不是被动的一方,如果你的被动是指做0,那确实,但我是自愿跟你睡的,从来没有失去主动权,所以我不认为自己是被动的。”

    裴迁被他这话震撼,细细品味着。

    他自认做不到这一点,他的立场非常坚定,绝不可能做被进入的那一方,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周悬是跟他一样的人,所以很好奇对方为什么能做出这样的让步。

    难道真的是因为爱?

    别开玩笑了,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怎么可能会产生这样的情感,搞得像真的一样……

    “同样的道理也可以用在我们交往的过程中,从被老高安排到你身边,到后来跟你捆绑在一起执行任务,再到现在跟着你一起东躲西藏,可能在你看来我的处境一直很被动,但我真不这么想,至少要不要跟着你,要不要为你挡子弹,要不要相信你这些事我都是可以凭着自己的想法决定的,你从来都没有摆布过、玩弄过我,不是吗?”

    周悬对裴迁抛向他的带刺的问题做出了完美的回答。

    后者不能否认,在听对方这一番发自真心的对表白时,他的心脏在悸颤,遍布身体的每一根血管都因加速的血流而猛烈跳动着。

    方才他只是想骗骗周悬的回答,没想到立场那样坚定的他到头来还是被击垮了防线,在漫天的硝烟里接受了周悬的拥抱。

    “我想要渡鸦这个身份是因为……”

    裴迁咬着嘴唇,咬得唇色泛白发青,几乎流出血来。

    周悬用手指叩开他紧闭的牙关,仗着那人不舍得咬伤他,主动凑上前去吻住了他。

    他的吻还是那么生涩,但经过深入接触后,他却能拿捏住裴迁了。

    没有强烈的侵占意味,没有目的明确的情绪输出,他只是想吻他,仅此而已。

    他搂着裴迁纤瘦的身体,仿佛能感受到在他不曾了解的时间里,这具身体曾遭受过重创,仍有无形的伤疤证明那一切曾经发生过。

    他一下下轻抚着裴迁的脊背,就像在安抚一只猫科动物。

    “周悬,有的时候我很羡慕你,生来自由的你可以随心做出选择,不需要有任何负担……但我跟你不一样。”

    裴迁那一声长叹撕裂了他伪装已久的假面,露出了血淋淋的伤口,可怖,真实。

    “我要成为渡鸦,是因为我没有选择,只有成为回忆里的那个人,我才有能力守护那一段回忆,守护回忆里的那个人——所珍视的东西。”

    第082章 82

    裴迁的回忆一向是碎片化的, 每当思及痛处就会像遇到危险的鸵鸟一样,自欺欺人地逃避,从来于事无补。

    他没想过会把这些话说出口,也从没组织过语言, 所以他接下来的讲述会显得有些混乱。

    周悬宁愿相信他是真的思绪混乱, 而不是想掺杂谎言迷惑自己。

    “周悬, 你觉得我多大?”

    “跟我差不多, 三十出头,大概三十二三吧。”

    “今年我三十六岁。”

    “那你看起来挺年轻的,我认识的一些奔四的男人已经开始显老了。”

    “我不显吗?”

    周悬摇头,“光看脸的话真看不出来, 觉得你三十二三是因为你身上那种气质。”

    裴迁笑了,“觉得我老气横秋,死气沉沉吗?”

    “倒也不是,你想听实话吗?”

    见那人点了头, 周悬难为情地挠挠头,“其实我见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像守了很多年的寡。呃,你别多想, 我没有恶意, 我就是觉得你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破碎感……你能明白吗?”

    裴迁能懂周悬想表达的意思, 被这词给逗笑了, “……还挺贴切的。”

    “贴……等等,你不会真的……”

    “死过,但不是伴侣, 是兄弟。”裴迁拿出手机, 毫不避讳地把他追踪周悬的数据展示给那人,“你去拜访过黎恪, 应该也从他那儿听说了一些有关我的事吧。”

    “是有一些,但不多。”

    周悬没斟酌好自己该透露多少,为了不引起对方的反感,决定不往下继续说。

    察觉到裴迁有稍稍后退的动作,他按住了那人,动作之快,反应之敏捷,让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我没想跑。”裴迁解释道,“只是这件事我从没对人说起过,真要开口了,我总想跟人拉开距离。”

    周悬拉住他的力道有所缓和,但不多,他仍按着裴迁,怕他躲远了。

    见那人半晌没有再开口,周悬试探着问:“是亲兄弟吗?”

    “有血缘关系,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

    周悬忽然记起裴迁曾说过,能管住他的人除了他哥就是他老婆,当时提到的哥哥应该就是他们现在聊起的这位。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家庭发生了变故,父母双亡后我无家可归,逢哥那时候还年轻,未满十八岁的他没有能力抚养我,几番周折后,我辗转被送到了亲戚家,逢哥则回到了他母亲那儿,我们兄弟一别,很多年都没有再见面,直到收养我的那家人出事。”

    裴迁望着周悬,光是看着他的神情就能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

    “你在想,在饭菜里下毒杀死那一家人的凶手会不会是我,对吗?”

    周悬否认:“没有。我听说这件事的时候确实是有想过,但现在绝对没有。”

    裴迁轻哼似的笑了一声,“不是我,虽然那个家庭对我并不好,用一个侮辱性的名字折磨了我这么多年,但我对他们的恨远远不及要杀死他们的地步,我一直觉得人的心是小的,能包含的情感是有限的,所以当我有更该恨的人时,他们那点小打小闹就不值一提了。”

    周悬恍然大悟,原来裴迁这个听着有些奇怪的名字真的是他以为的那个意思,如果这个名字是收养裴迁的那家人为他取的谐音……那也太过分了。

    “裴迁,音同赔钱,他们一直觉得我是个赔钱货,也正因如此我才能躲过一劫。那家人会死,完全是因为他们疏于对儿子的管教,这人年纪轻轻就嗜赌如命,在外欠了高利贷还不起,又说服不了父母把房子给他,为了那点遗产干脆下毒杀死了老两口,一家人的结局都很可悲。但我必须承认,在儿子的死上,我确实不是无辜的。”

    周悬抓着裴迁的手收紧了,有些紧张。

    他真的很怕裴迁跟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扯上关系,他希望裴迁是清白的。

    那人像是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似的,依旧机械性地讲述着,就好像说的是别人的故事。

    “他家的儿子是个脑子不怎么好使,又没接受过教育的蠢货,杀死父母后打算把他们的尸体藏起来,把房子丢给催债的人就跑路,用现在的话说,我那时靠嘴炮把儿子逼上了绝路,让他觉得自己无路可逃,比起被讨债的砍掉四肢再埋到深山里,他更想保住自己的全尸,之后也吃了有毒的蛋糕,和他的父母一起死了。我啊……”

    他苦笑着将周悬抓住自己双腿的手推了下去,眼里满溢着麻木的绝望,“现在想想,连我都觉得那时的自己是个可怕的小学生,面对死亡能那么冷静,一点都不会感到害怕,甚至冷漠地把人逼上绝路,就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死在我眼前。”

    他瞥着周悬的反应,没有从对方眼中看出厌恶、嫌弃一类的情绪,这让他有些意外,“你都不觉得这样的我恶心又可怕吗?”

    “你为什么不害怕?”

    周悬的反问让裴迁有些发懵。

    那人追问:“你不害怕一定是有原因的,在你说出原因之前,我不会只因为这个结果对你有任何偏见。”

    裴迁的目光透着些许无奈,“你不会是恋爱脑吧。”

    话虽如此,这样真诚的单方面情感输出真的让人很难抗拒,裴迁觉得自己被冰封已久的那颗心似乎在被炙热的火球包裹,逐渐融化……

    他承认周悬说对了,那个原因,的确有,而且非常残酷。

    裴迁垂着眼帘,不自觉地握了拳,他在奋力抵抗内心深处那个执着于封禁自己的灵魂,努力说服自己迈出那关键的一步,向朝他走了九十九步的周悬靠近。

    “因为我,见过自己父母惨死的模样,那时受到的冲击太大,以至于后来看到的很多惨状都引起不了我情绪的波动和共鸣,让我变得冷漠又无情。”

    裴迁一直坚信物以类聚,他这性子跟周悬那样的小火炉是不一样的,对方认识了真正的自己后应该也会改变对他一直以来的看法,做出正确的决断。

    但一想到那人将对自己滤镜破灭,难得给予他的情感也会随之消失,他心里还是有些落寞。

    他没想到,周悬面对千疮百孔的他非但不嫌弃,反而是拥他入怀,将最温和柔软的东西给了他。

    被那炙热的体温裹挟,裴迁能感受到禁区的寒冰在渐渐融化……

    “抱歉,不该让你回忆这些的,不要勉强自己,你不愿意说可以不说的,我不会再逼你开口了。”

    在此之前,周悬铁了心想知道裴迁到底隐瞒了什么,可当窥见真相的一角,发现被掩盖的是混着血与泪的伤痕,他怎么都不敢强制那人了。

    他抱着裴迁,那人没有反抗,但也正是这种极度违和的平静和冷淡才让人心疼,不难想象在过去的无数个日夜里,他也曾癫狂崩溃,鲜血凝结成痂,才有了现在的麻木。

    但他现在做出的弥补已经来不及了,一旦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那些曾经被尘封的记忆就会像潮水一样淹没被苦难折磨多年的人。

    裴迁没有停在这里,他双目无神地继续说道:“之后我回到了逢哥身边,那时的他已经成年,我跟他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被他带到了一个新的家庭,在那里重新开始了生活,我开始接受高等教育,养成了正确的三观,风平浪静地过了几年,在很平常的一天,我发现一向正直善良的哥哥做了一些……让我颠覆印象,非常崩溃的事。”

    直到现在,回想起那时的情况,裴迁依然会觉得浑身发凉,冷汗直冒。

    但与以往独自咀嚼这份痛楚的感受不同的是,此刻他被滚烫的爱意裹挟,不用再惧怕那刀割般的剧痛。

    “总之,我发现了他的身份,他就是渡鸦,而且是亲自夺了硬币,被‘坤瓦’认可的真正渡鸦,但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一身份意味着什么,只记得他很慌张,想让我闭口不谈,忘记那天发生的一切……怎么可能?在我的坚持下,他默许我去接触了那些危险的秘密,我越陷越深,渐渐明白了自己这些年遭受的一切是为什么。”

    裴迁越是平静,就越是让周悬心疼。

    他一定也曾歇斯底里过无数次,才能凝固血与泪,将这如此淡然的一面展现给自己。

    “我父亲曾是一名国安的缉毒警,深入敌后潜伏在‘坤瓦’,受到集团首脑的信任,被提拔为高层,还娶了他的女儿,两人育有一子。后来因为不可抗力,他的潜伏任务被迫中止,他带着年幼的长子退回后方,改名换姓,结婚生子,有了新的家庭,也生下了我,但在我还很小的时候,他被自己的线人出卖,‘坤瓦’的清洁工闻着味道找上门,除掉了他和我母亲,并打算将他的长子带回组织。逢哥当时并不清楚情况,只是隐隐意识到他有向人讨价还价的资格,所以他提出了交换条件,必须留我一命他才肯跟着清洁工回去,所以你才有机会认识我。”

    周悬有些疑惑:“如果是跟着清洁工回‘坤瓦’,他应该在金三角才对,为什么后来会带你离开当时的困境?”

    “他的确是被带到了金三角,否则他不可能冷眼旁观我那些年遭受的不幸……后来他逃出了那个吃人的魔窟,当然,凭他自己的本事是做不到的,他得到了贵人相助,那个人就是渡鸦,往上倒数第二代渡鸦。”

    裴迁从周悬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在房间里小步踱着步子,问他:“有烟吗?”

    “我没抽烟的习惯,你也别抽。”

    “嗯,没想抽。”

    裴迁坐到电脑前,键盘旁边的烟灰缸干干净净,上面放着一支没有点燃过,滤嘴却掐痕的香烟。

    裴迁将烟夹在指间,两眼空空地望着忽明忽暗的屏幕,背对着周悬,好让那人看不到他的表情。

    “那只渡鸦的来头可不小,有机会再跟你讲他的故事吧,总之他救了我哥,让他回了家,我们兄弟重逢后还为我们安排了最好的收养家庭,直到现在我都认为是最好的,那些善良的人改变了我的一生,我不敢设想没有遇到他们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但做了这样一件大好事的渡鸦却在不久之后死了,听说他的结局很惨,在死前他将渡鸦硬币分发给了六个不同的人,其中一个人就是我哥,而我撞见那带给我极大震撼的一幕也是我哥在自保时杀死了其中一名来争夺硬币的竞争者。”

    “后来他就拿到了全部的硬币,成了新的渡鸦?”

    “嗯,这个过程持续了十多年,当他宣布自己拿到了全部的硬币,成为新的渡鸦时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你也知道,我最开始是学法的,后来才转行做了技术,其实就是为了帮我哥成为渡鸦,稳住他的这个身份。”

    情理上确实说的通,周悬心里关于裴迁的一大疑惑也得到了解释。

    “可惜,他作为渡鸦的日子真的太短了,渡鸦这个身份看似风光,能得到很多资源和权利,能达成很多看似遥不可及的心愿,要付出的代价也是相当惨重的。他在成为渡鸦的三年后就过世了,他中了毒,中了‘寒鸦’的毒。”

    裴迁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先一步避开了周悬,不然他还真不能保证自己在说接下来这番话时还能保持虚伪的平静。

    “那种毒是一点点侵入他身体的,逐步瓦解他身体的防御系统,一个曾经强大无敌的人被摧残得虚弱无比,只能在病床上苟延残喘,我什么都帮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日渐衰弱,白发苍苍,尽显老态,□□溃烂腐朽,眼中再无光芒……他的死是意料之中,却留下了太多的遗憾,所以在他死后,我拿了他的五枚硬币,将其中四枚送到了四个不同的人手中,邀请他们与我一起争夺下一任渡鸦的位置。”

    周悬仿佛在一瞬间就抓到了那最为关键的线索:“你说……五枚?”

    第083章 83

    “我从逢哥的遗物中拿到的渡鸦硬币只有五枚, 他一直珍藏着这重要的信物,绝不可能弄丢或者转赠别人,我到现在都觉得这很可能意味着他当初成为渡鸦时只拿到了五枚,而不是六枚。”

    裴迁不动声色地碰了碰自己的眼眶, 确认他没有任何异常表现后回过头, 去看正蹙眉沉思的周悬。

    “你在十安县的江寻旧居找到的硬币, 应该就是逢哥从来都没拿到过的那枚。”

    “我有一件事不明白, 如果你哥哥只拿到五枚硬币,要怎么得到渡鸦这个身份呢?难道‘坤瓦’的人就不会亲自求证,确认他有没有这个资格吗?”

    “没这个必要。”裴迁轻描淡写道,“硬币这种东西铸造工艺再怎么复杂也是能被复制的, 按现在的技术水平,完美复刻出肉眼看不出差别的硬币不是什么难事,如果真把这当作唯一标准,很多人都可以通过造假的方式得到渡鸦这个身份和它带来的特权, 而且的确有人这么干过。”

    “结果呢?”

    “当然是被发现了,死的很惨,尸体还被当作示威的工具, 在佤邦政府门前挂了三天, 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有前车之鉴在, 没人会蠢到做这种傻事。另一方面, 能参与争夺渡鸦身份的人都不简单,如果没拿到全部硬币就公开表示自己成了下一任渡鸦,下场一定也很惨, 所以当年逢哥敢在只持有五枚硬币, 明知还有一个对手在的情况下宣布继承渡鸦的身份,一定是有特殊原因和背景的, 他知道那个人不会成为他路上的障碍。”

    他们同时想到了一个人——江寻。

    难怪裴迁拿到那枚藏在老宅里的硬币会那么急迫地想知道有关江寻的事,这下线索全了,逻辑也合理了,裴迁的哥哥裴逢,也就是上一任渡鸦,一定知道自己其中一名对手就是江寻,也知道对方已经不在人世,即使缺失了这枚硬币也不会对他造成影响。

    现在,这枚硬币落到了周悬手里,就像冥冥之中的安排一样,他似乎注定是来帮裴迁脱离困境的。

    “我得对你说声抱歉。”

    裴迁回过头来看了看周悬,复又扭过头去,假意是在看电脑屏幕。

    “在决定要不要抢你那枚硬币的时候,我对你产生了一些不该有的妄想和期待,我想过你可能会帮我达成心愿,也产生过利用你的心思。”

    周悬打着直球问:“那你刚刚默认跟我做那种事也是为了利用我吗?”

    “这倒不是,如果现在要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会在没有体力反抗,又明确不会吃亏的情况下默许你对我做的事。但我……设想不出对方如果不是你会是什么情况。”

    这话在任何人听来,都算是含蓄的表白。

    周悬心情大好,握着自己的那枚硬币,重复着向上抛起再接住的动作,就像他与裴迁初遇时对方做的那样。

    “那现在你可以正式向我求助了。”

    不管是混乱的局势还是他们刚破冰的关系,裴迁都有理由向他开口。

    背对着他,让他猜不到反应的裴迁说:“我重新考虑了一下,不该拉你下水的。”

    周悬还没品清这话的意思,程绝推门进来打断了他们。

    裴迁对那人一点头,“是时候了,你们该走了。”扭头又对周悬道:“你也是。”

    “什么情况?”

    “撤退。”程绝将几盒药放在桌上,顺便准备了一些速食,忧心忡忡道:“这样真的好吗?”

    “你们也只是普通人,我不打算让你们跟我一起冒险,记住,如果我失联超过36个小时,你们就尽快离开这个城市,找个地方藏起来,等到风头过去再想办法搞到新的身份,重新开始你们的生活,不管怎样都不要尝试找我,这也是为你们好。”

    他看向程绝的眼神有些感伤,“那样的话,你就彻底自由了,不用再为了当初那个不怎么成熟的决定付出一生的代价。”

    程绝欲言又止,点头应下,转身出去准备带着林景离开了。

    周悬起身走到裴迁身边,气势上就压了后者一头,这也让他头疼不已。

    裴迁简短地解释:“简单来说,昨晚死的那个毒贩也是持有硬币的竞争者之一,我会去那家酒吧不光是为了拿到他手里的‘寒鸦’,也想从他那儿榨出点消息,没想到在我动手之前,他就被人杀了。枪击发生后,我尽可能快地去到了他的尸体旁边,却没有找到那枚硬币,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现场还有一名竞争者,他出其不意地杀死了毒贩,还拿到了他的硬币。”

    又一桩麻烦找上门了,这让周悬头疼不已。

    “不过还有个意料之外的惊喜,那10克‘寒鸦’被我拿到了,如果这个人有能力追踪到毒贩的下落,那一定也知道毒贩的身份以及他今晚会出现在现场的事,但他却对‘寒鸦’毫无兴趣,如果他只是单纯想要渡鸦这个身份,我倒觉得没什么……”

    裴迁的话没有说完,看着他那顾虑重重的表情,周悬就知道他在担心这名杀死毒贩的凶手没拿走“寒鸦”是因为不在乎,这人或许能接触到大量的“寒鸦”,10克纯品根本不足以入他的眼,又或者……他是在钓鱼,想诱裴迁出面,将他也一并干掉。

    如果是这样,当时裴迁拿走药品的举动就显得不太聪明了。

    “我不是个笨蛋,我这么做有我自己的考虑。”

    裴迁将那支烟夹在手指间,一下一下地戳着桌面。

    “我不想站在光天化日下追踪藏身暗处的影子,收益远不比暴露自身造成的风险。这么做看似被动,其实反倒对我有利,他们要是能主动找上门来,倒省了我去一个个找人的麻烦。”

    裴迁说过,是他在上一任渡鸦死后将剩下的四枚硬币送了出去,那他一定清楚这四个人的身份,也一直在暗中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周悬绝对相信裴迁有这样的能力,但他不明白那人哪儿来的自信面对这些亡命徒,敢觊觎渡鸦之位的人一定都不简单,可裴迁就只是个柔弱的……

    周悬想不出别的形容词了,好像只有柔弱最适合这男人。

    “你有什么打算?”

    周悬抱臂站在裴迁身后,那是一个很有安全感的姿势,可以将对方的疏离拒于心门之外。

    他猜到裴迁一定不会乖乖接受他的帮忙,也在心里想好了一百种应对拒绝的办法。

    裴迁忽然“哧”的一声笑了出来,让周悬不明所以。

    他指着屏幕说道:“这个人在向我挑衅,给我发了死亡预告,让我洗干净脖子等着他。”

    他开着暗网的聊天页面,上面是一张被放大的照片,主体是一只托着两枚硬币的手,还特意将刻着渡鸦的那一面朝上,毫不避讳地展示着渗进刻痕沟槽里的新鲜血迹。

    裴迁揉了揉他略显凌乱的头发,抬眼看向周悬,“这是我跟他的事,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所以你跟程绝他们一起走吧。”

    周悬自动忽略了他的话,沉思着仔细观察那张照片上的细节。

    硬币本身除了刚从尸体上拿走不久之外没有透露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关键反而是在拿着硬币的这只手上。

    他的目光定在这只左手食指根部的黑痣上,若有所思。

    这个手形,这个掌纹……好眼熟,他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这颗痣却很陌生……

    难道对面是他曾经见过的人吗?

    他平时还真没怎么关注过周围人的手,一时之间想不起更多,但这是个很值得在意的细节。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他半晌都没反应,裴迁忍不住问。

    “没听,你那话除了分裂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有什么别的意义吗?”

    周悬拉了张椅子坐下,大咧咧地把一条腿搭在床边,将裴迁禁锢在了有限的空间里。

    “你把硬币发出去的目的是为了什么,报仇?还是想查到你哥哥被害的真相?”

    “得到渡鸦这个身份。”

    “得了吧,要真是这样,你大可以把硬币发给没什么威胁性的人,这样能稳保你达到目的,但你没这么做不是吗?”

    裴迁疲于斟酌谎言,逐渐逼近的威胁让他有些焦虑,索性道:“是,我是想找到真相,也能确认害死逢哥的人就在那四个人里,但报仇这件事我还没想过,毕竟……”

    他本不打算说出那个顾虑,周悬却在他打算咽下那话时捏住他的下巴,强行让他与那双炽热又真诚的眼眸对视。

    裴迁觉得自己拿这小子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叹气道:“我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一步,也就没想过报仇。”

    “还真是大实话。”

    程绝准备好一切,又来敲了门。

    裴迁从面前的桌上拿了个铁质的小药盒交给程绝,刚想开口撵人,手就被周悬抓住了。

    他横在两人中间,率先一步抢走了药盒,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林景染了毒,不持续摄入药品会有生命危险,把东西给他。”

    “可他用了药也会死!”

    程绝苦笑:“用药可能会在几个月里缓慢地死去,但不用药的寿命可能只剩下几天,就算明知这条路是错的,很危险、很痛苦,我们也没有选择。拜托了,周警官,请救救阿景吧。”

    裴迁劝道:“他有想让林景活下去的理由,我是愿意帮他的,也希望你不要阻止他们。”

    周悬松了手,他暂时还不知道那个理由,但他知道裴迁会给出一个能说服他的说法。

    “别再耽搁了,那个人很快会来,跟他们一起走。”

    周悬一手按着裴迁,对程绝道:“你带着林景先走,这里交给我。”

    程绝有些迟疑,林景在门口咳嗽了几声,暗示他让两人单独谈谈,他便带着那人尽快离开了。

    裴迁试着挣扎了几次,到底还是拗不过周悬,人气得脸色发白,觉得身体又莫名其妙开始烧起来了。

    周悬怕他想搞什么小动作,干脆把他的双腕一并箍住,一只手就轻松制服了那人,还能腾出一只手来翻阅他的聊天记录。

    最初的消息是在一年前由对方主动发来,目的是为了购买一条情报,开出的价格很可观。

    接下来陆陆续续两人又因情报交易有过一些对话,时间间隔都在二十天到一个月,但在半年前,对方态度大变,要求裴迁尽可能多地搜集有关渡鸦的信息,并表示钱不是问题。

    裴迁凉凉地解释:“我不是情报贩子本人,这是我特意盗来的号,没想到他们会给我留下这么炸裂的记录。”

    “盗号属违法行为。”

    “暗网是法外之地。况且比起盗号,我还有更该被追责的罪行。”

    裴迁舔了舔嘴唇,在那点希望周悬对他希望破灭的小心思的驱使下,他自曝了一个大秘密:“这个情报贩子已经死了,我杀的,所以我不算盗号,算是抢的。”

    “你还真敢说啊。”

    周悬咬牙切齿,把这人抓得更紧了些,怕他趁自己不注意跑了,又惹出什么乱子。

    他刻意不让自己去多想裴迁杀人的事,继续往下看着聊天记录,那人还在一旁扰他心神:“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你就不能走吗?这也是为了你好。”

    “你别吵,再叭叭我就亲你了。”

    聊天记录透露出的信息不多,在两周前,对面这个长期与情报贩子进行交易的人忽然态度大变,先是提出要购买跟渡鸦有关的情报,又让情报贩子去调查一个叫裴逢的人。

    在接下来的对话里,他不知怎么就察觉到这个暗网账号操控者变了,开始有意地进行一些言语挑逗,并在前天向裴迁透露了奥斯卡酒吧将进行10克“寒鸦”交易的重磅情报。

    怎么看这都是陷阱,裴迁还不顾后果地跳了进去。

    让周悬火大的不是裴迁的愚蠢决定,他相信对方一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才做出这样的选择,真正让他不爽的是那些暧昧又下流的骚话。

    他觉得属于自己的人被冒犯了。

    第084章 84

    聊天记录里, 藏在暗处向他们示威的人毫不避讳地给出了一张定位截图,放肆又直白地告诉他们行踪已经暴露,自己将在正午12点亲自上门拜访。

    由于房间里拉着厚厚的遮光窗帘,周悬对时间没什么观念, 看过手机才发现距离预告时间只剩下两个小时, 难怪裴迁这么着急地赶人走。

    他问那人:“你把我们都打发走了, 是打算怎么应付这人?”

    “没打算, 听天由命。”

    周悬才不信裴迁这个谨慎小心的性子会打没有准备的仗,对方这不配合的态度实在气人。

    虽然现在还有很多问题没有得到解释,但他也没有别的路能走了。

    他起身拉开窗帘,看到青山远景, 心都凉了,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出事可真是神仙难救啊。

    “靠……这到底是哪?!”

    “我家。”裴迁淡淡道,“三岁以前属于我的那个真正的家。”

    也不知他是真的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有十足的把握, 还是早就心灰意冷,根本不怕死,裴迁现在所表现出的平静和淡然让人心疼, 那种无所谓、不在乎、不抱任何希望, 却想再徒劳地努力挣扎一次的表情刺痛了周悬。

    如果在发生那种事前面对这样的抉择, 他应该会毫不犹豫地把裴迁带离这个地方, 但现在,他觉得自己应该帮裴迁去直面那人始终在逃避的现实。

    他大步上前,握住裴迁的手, 将人从那张椅子上拉了起来。

    “我不想离开这里……”

    裴迁低声哀求。

    连他都惊讶于自己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以至于他与周悬对视时也是一副吃惊的表情。

    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的表现有多可笑可怜,想推开那人的手, 却被牢牢扣住了。

    “我可以的,你试着信我一次。如果你不满意,可以没有下一次。”

    又是那种真诚,温柔,像小狗一样的眼神。

    这请求实在太有诱惑力了,让人难以拒绝。

    鬼使神差的,裴迁没有反抗,任由周悬拉着自己走过阴暗的廊道,一步步走向被阳光照耀的明处。

    周悬完全没有心思去看这座充满裴迁童年所有美好回忆的宅子,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只被他紧握,微微颤抖的手上。

    他能感受到,裴迁在害怕。

    像是为了安慰那人,他用力捏了捏对方,半哄半求:“下定决心信我这一次的话,可以告诉我一些你想让我知道的事,我会是个很擅长保密的倾听者。”

    裴迁恍然驻足,停在楼梯上,忧心忡忡地望着他的背影。

    “会死的……”

    “嗯?”

    “你会被我害死的。”

    “就算真是这样,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不需要自责。”

    裴迁苦笑,“我说周悬,你是不是给我太多纵容了?”

    “就我们现在的关系,我觉得是应该的。”

    “但是周悬,我不相信这世上会有无缘无故的善意,你越是这样,就越会让我觉得你对我有图谋。”

    “那你就当我是在图……你的下半生吧。”

    裴迁的脸色阴沉下来,一向多疑的性子让他无法相信周悬给予的爱,更会产生质疑。

    “就算明知道我至少已经杀了两个人,你还是愿意相信我吗?”

    周悬停下脚步,回头望着裴迁。

    明明牵着手,站位的距离却是最远的极限。

    裴迁在高处驻足,周悬在低处仰视,两人之间就像横着一座断崖,隔着难以跨越的山隘。

    “比起相信,还是暂时相信这种说法更能让我们双方接受吧。”

    周悬握紧了裴迁的手,是不打算让他就这样跑掉的意思。

    “你可以理解为我在等一个真相,在得知真相前,我会心有顾忌地保证你的安全,直到你对我坦白,或者我自己查明一切。”

    心有顾忌啊……裴迁在心里苦笑。

    “你真是,被我卖了都会帮我数钱。”

    “那个不重要,你先下来,告诉我你原本的计划,如果没有我,你打算怎么面对那个准备取你性命的杀手?”

    面对他的一腔热情,裴迁觉得自己再推脱下去,可能要死的就是两个人了,为了尽可能地保证彼此活下来,他也应该配合。

    他长出一口气,解开了自缚的枷锁,主动走下楼梯,站到了光照极好的大厅。

    他们正身处裴迁家的旧宅,这座被青山绿水环绕的大型庭院就像一间山野民宿,给周悬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非常适合隐居,应该很少有人会追踪到这样的深山老林里,反过来也是一样,一旦在这里被袭击了,恐怕是等不到救援的。

    裴迁选择这里作为藏身地和战场一定有他的用意。

    “还是先给你介绍一下这个代号RED的人吧。”

    裴迁走到大厅的沙发坐下,望着阳光明媚的远景道:“他也是我最初发放硬币,选择成为我第一个竞争对手的人,他和那个暗网代号H2O的制毒师水哥是朋友,他也曾靠后者提供的液体炸//药制造了几起令人发指的血案,之所以选择他,是因为他在我哥过世前曾跟他有过密切联系。”

    “我听过这个人。”

    周悬坐到裴迁对面,望向了庭院之外,观察着附近的动静,咬牙道:“他杀了我的战友!”

    这跟他有着血海深仇的人现在又将魔爪伸向了他身边的人,怎能叫他不愤怒?

    “节哀,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我们能抓住这个机会,为你的战友报仇。”

    话虽如此,裴迁却不抱希望,这件事如果全靠运气,那就算是运气一向很好的他也得搭上自己后半生所有的运气。

    “我到现在也没有弄清他在酒吧里是怎么做到一枪精准射//杀台上的毒贩,又在停电的几秒里迅速抢走尸体身上的硬币,总觉得在我们发现之前,东西就已经被拿走了。”

    “那个毒贩是什么情况?”

    “他是为数不多在几年前就掌握了‘寒鸦’稳定来源的人,早在这些药品流入黑市之前就有输送给上层市场的交易记录,比李椋盗取残品的时间还要早,所以我怀疑逢哥的死跟他有直接关系,也将硬币发给了他。不管是谁,杀死逢哥的目的无非就是想得到渡鸦这个名分,拿这个作为诱饵,他们没理由不露出狐狸尾巴。”

    “不妙啊,这个RED知道你的底细,还敢公然挑衅,杀人预告都发到脸上来了,他对杀死你这件事是胜券在握的。”

    “这正是我要的效果。”

    裴迁将手伸向茶几下方的抽屉,从中摸出了一把92//式,放在面前的桌面上。

    “他有绝对的自信就会露出马脚,换作是我,杀一个我认为一定会死的人,我不会费劲心思做太多伪装,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虽说有点冒险,但我有可能知道RED的真面目,危险也是值得的。”

    “拜托,你要是把命搭进去,知道对方的身份又有什么意……”

    说着周悬就要去拿枪,这次裴迁的反应倒是很快,在他碰到东西之前就拉住了他。

    毕竟是刚睡过,突如其来的肌肤接触,还是来自裴迁主动的接触,很难不让人悸动。

    两人都像触了电似的缩回手,目光闪躲,像干了什么亏心事。

    周悬在心里数落自己,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怎么对方主动碰他一下都能让他敏感,像个刚谈恋爱的初中生似的?

    “如果你坚持留下来,我有更好用的东西留给你。”

    裴迁指了指楼上,“上到二层左手边第三间卧室的床下有一把巴//雷//特。”

    周悬的脑子稍微一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裴迁肯定偷偷调查过自己,知道他在校期间狙//击水平名列前茅,也知道他在前线时用巴//雷//特最顺手才提前做了准备。

    这让他有点小开心——如果没有这人非法藏匿枪支弹药的槽点,他还能更开心。

    “我原本的计划是先收割其他竞争者,最后一战对上RED,生死由天,能查明真相还能获得渡鸦这个身份是最好的情况,就算不成功,至少我也能知道真相,死个明白。但后来一连串的意外打乱了我的计划,在我想办法重新制定作战计划的时候,你醒过来把我一拳打到了床上。”

    周悬尴尬地咳嗽两声,打破暧昧的气氛,“其他竞争者都在你的监控里吗?”

    “有一人失联了。”

    “有没有可能他已经遇害,被RED夺走硬币,杀人灭口了?”

    “不排除这个可能。要真是这样,RED手里可就是捏着三枚硬币,剩下的三枚中有两枚在我们手里。”

    周悬真的很喜欢裴迁用“我们”这个叫法,似乎是把他当作了自己人。

    “那在我决定留下之前,你想好怎么应付他了吗?”周悬问道。

    裴迁的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藏在金边眼镜后的眼睫微微颤动。

    周悬站起身,两手托住那人的下巴,用拇指抵着那人的唇角,在茫然的目光注视下微微加重力道,“我不想给你瞎编胡话骗我的机会,你现在就说。”

    “周悬,你很想活下去吧。”

    对方的一句反问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应该和这世上大多数人一样,有自己的生活,做好了未来的规划,充满希冀地期待明天的到来,会尽所能地做好一切准备……我从二十岁以后就没有过这种陌生的感觉了,如果你像我一样,每天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自我催眠,机械性地重复着不知意义的工作,身心俱疲且麻木,或许你会像我一样,没有那么激烈的求生欲。”

    裴迁微微歪过头,挣脱他的手,起身向外缓缓走了几步。

    “去谋划一个完美的局,把所有不无辜的人都拖进来正义执行,满足自己的复仇私欲,再重演屠龙者终成恶龙的悲剧,做个能左右他人生死的恶人,再被新的屠龙者诛灭——无望的目标一旦坚持超过十年,没有结果还不肯做出改变,就会成为最沉重的枷锁。画地为牢这么多年,目的能否实现,甚至生与死对我来说都没那么重要了。”

    他苦笑着望向耀眼的晴空,“我没为自己做太多的安排,可能是因为我在心底偷偷祈盼着解脱吧……”

    周悬想,他对裴迁的第一印象果然没错。

    破碎感……支撑着这个男人的都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他看似强大,实则在那冷静假象下的是早已凝固的癫狂与血泪。

    他想,裴迁明知他自己的身体情况并不乐观,一定会避免跟RED起正面冲突,他唯一的计划大概是跑——跟他们兵分两路地逃跑,吸引火力,保证他们能活下来。

    “没有计划也没关系,现场定一个,讲究的就是临场发挥。”

    周悬将裴迁拉到身边,一手搂着那人,用勾肩搭背的亲密感给那人提供安全感。

    “以你对RED这个人的了解,他会是那种不由分说,冲上来就直接干掉你的疯批吗?”

    “不是。”

    裴迁想动,被周悬按在怀里动弹不得,那柔软的胸肌几乎要让他窒息在里面。

    他费好大的劲才挤出一句:“这么说可能有些莫名其妙,我觉得他似乎有话想跟我说,所以我原本的打算是跟他坐下好好聊聊,如果他不肯,那就听天由命。”

    “巧了,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周悬翻看裴迁和RED的聊天记录时就发现这人说话留着一丝余地,即使是挑衅和死亡预告都没有把话说得太满,实在不符合一个高级杀手的身份,唯一能说得通的就是他对裴迁另有图谋。

    明知道有这么个危险人物正觊觎着自己的人,周悬的心情不大爽快。

    “那不如这样,等下你就藏在楼上的房间里,我会提前拉上所有房间的帘子,好让RED定位不到你,他如果单枪匹马地来,想找到你的人就得进到这宅子里,我就埋伏在可以狙//击他的位置,等他进入射程,看他的反应进行下一步计划。”

    “不会那么容易的,RED是个老油子,这种场面他见多了,不会轻易在我们的地盘被暗算。”

    “我们的目的不是要杀人,只是提供一个让你们对话的安全环境,至于其他的……”

    周悬扳着那人的肩膀,让他正对着自己,认真地对上他的目光,“裴迁,这一次你打算相信我吗?”

    第085章 85

    如果不是在这么焦灼的局势下, 裴迁一定会选择拒绝。

    从理性的角度出发,现在他的确没有更好的选择,反过来说,周悬本可以丢下他一走了之, 放他一人面对危险, 可那人没这么做, 铁了心要将他从深渊的泥淖中拉出来, 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带着周悬上楼,找到了藏起的巴//雷//特,欲言又止。

    那人先一步捂住了他的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你也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

    裴迁不自觉地轻抚着自己颈后那个朱红色的渡鸦刺青,“如果出事,你会后悔吗?”

    “后不后悔的等出事之后再想吧,现在说多不吉利。对了, 我这人不信flag,战前你可以承诺给我一点好处,我会更卖力气的。”

    “你想要什么?都到了这个份儿上, 就算你是想要星星月亮, 我可能也会试着去给你摘吧。”

    不解风情的奔四男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情话。

    被他这不经意的让步戳中心脏的周悬一把将人拉向自己, 对那人耳语:“我要你。”

    简单的三个字, 索要的却是对方的后半生。

    裴迁的回答是:“嗯。”

    没有拒绝,就是默许。

    时间转眼就到了中午十二点,两人按照约定, 裴迁藏在暂时无法被定位的二楼, 周悬藏在楼梯转角,蹲守着外面的动静。

    裴迁事先已在附近装好了监控摄像头, 整个宅子附近可说没有死角,这会儿两人全靠通讯器联系。

    就算是身经百战的周悬,在即将面临一场恶战时也会忐忑,话变得多了起来,有一句没一句地问道:“你对程绝和林景两人是什么态度?”

    “程绝是我的线人,在过去的几年里帮了我不少的忙,普通单位都会给员工交五险一金,他出了事,我帮他善后也是应该的。至于林景,他的情况有些复杂。”

    “嗯哼。”

    “他本来跟这些事没有任何关系,程绝的保密工作也做得很好,那几年里没让任何人知道他在做警察的线人。林景其实是被林海拖下水的,父亲死后,继承了遗产的他在清理遗物时发现了林海藏在宅子里的‘寒鸦’,同时李椋也开始接触他,想通过他把药品输送给上层社会那些有钱人,林景一直是拒绝的态度,直到李椋给他使用了‘寒鸦’,当时可能是剂量不足的原因,林景没有染上药瘾,反倒是产生了过敏反应,病了好一段时间。”

    “所以他不是在乐园酒店里染上的药瘾?”

    “我问过他们,那天的情况是明媛发现了李椋通过陈岳交给她的颜料有问题,也察觉到房间里那幅由方澜仿造的《盛开的杏花》是用一样的颜料绘制的,出于害怕心理将画丢进壁炉里烧了,之后她就去找陈岳兴师问罪,被对方杀害了。颜料里的药物成分被焚烧后生成了有毒气体充斥了整个房间,明媛出事后,林景到她的房间查看,吸入有毒气体后过敏症状复发,这一次他是真的染上了药瘾。”

    “那他在拍卖会前见过李椋吗?”

    “没有,李椋很谨慎,总是换着身份联系他,还会开变声器,林景没见过他本人,在鸦寂山也就没认出伪装成尤琼的李椋。”

    周悬沉思着,还想继续追问,裴迁却在耳机里沉声道:“来了。”

    周悬绷紧神经,隐蔽在角落里,不再出声。

    裴迁的声音依然平静:“RED是开车来的,他没关车窗,监控拍下了他的虚影。”

    “是谁?我们认识吗?”

    裴迁放大了视频截图,疑惑地低喃:“不应该啊……怎么会是他?”

    不等他说出那个名字,车子已经停在了宅子门口。

    周悬握紧手里的枪,不再言语,全神贯注地盯着门口,做好了应对所有可能的准备。

    车门开了,复又关上。

    听脚步声,只有一个人。

    这个RED真就这么自信,敢孤身一人深入敌穴,亲自来取裴迁的性命吗?

    周悬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种异样感在不速之客迈着缓慢而沉重的步伐走到他视线范围内时被放大到了极限。

    周悬透过倍镜定位目标的瞳孔猛然一缩,随即心里也冒出了跟裴迁一样的疑惑。

    是啊……怎么会是他?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赶来收割裴迁人头的竟然会是——王业!!

    拍卖会的事件结束后,王业和其他人一样被带回了市局进行调查,那之后他们双双被要求避嫌,还放了长假,期间一直没有得到王业的消息,直到昨天晚上周悬在酒吧里偶遇王业。

    这样看来,在现场出现过的王业的确是有嫌疑的,有机会杀死扮成DJ的毒贩。

    ……不对,还有哪里不对劲。

    周悬清楚地看到,王业每一步都走得颤颤巍巍,在这还没回暖的天气里穿得很单薄,依旧是昨天的那套衣服,遍布褶皱,显得有些脏乱,还流了满身的冷汗,神情慌张,眼神四处乱飘,比起来杀人的,倒更像是马上要被杀。

    “我看到他的反应了。”裴迁透过耳机说道,“注意到他的脖子了吗?”

    周悬的视线下移,发现王业的脖子上装着一个金属的环状物,像古代行刑的枷一样紧紧扣住他的脖子,隐约还能看到看到这东西闪烁着红光。

    王业不是空手来的,他拿着个牛皮纸袋,局促不安地四处张望着,脸色煞白就像见了鬼似的。

    在这难熬的寂静中,王业先忍不住了,扯着嘶哑的嗓子喊道:“有人吗?裴警官,出来吧!”

    “等等,先别动手。”裴迁像是会读心术一样预判到了周悬的下一步动作,“他应该不是RED,但RED派他来一定有别的目的,让我去见见他吧。”

    按照他们约定好的暗号,周悬敲了耳机两下,这是同意的意思。

    裴迁走出房间,站在二层的楼梯上俯视着大厅里局促不安的王业。

    “找我有事吗?”

    不管裴迁是在短时间内迅速收拾好了心情,还是给自己戴上了一张新的假面,这种速度都让周悬不得不感慨。

    过去的许多年里,他就是这样竭力维持着他的精英形象,不让任何人走进内心深处,苦与痛,血与泪,都是独自咽下的。

    这样的人,怎能不教人心疼?

    王业看到裴迁就像看到了救星,忙上前几步,又拉闸似的停住了。

    “裴警官,我、我有话跟你说。”

    “就站在那里说?”

    这是个疑问句,而不是带有命令性质的陈述句,看来裴迁也猜到了王业脖子上的东西是什么,惊讶于对方居然有不波及到旁人的自觉。

    周悬非常好奇,王业究竟是以怎样的身份,出于什么目的在做这件事,他是在帮裴迁吗?

    “嗯,就在这儿……”

    王业皱着眉头,欲言又止,想把手里的东西递给裴迁,苦于距离太远,他只好把东西丢了过去。

    文件袋在空中翻了几圈,落在了楼梯的中段位置,裴迁要是想拿到就得往下再走几阶。

    生性多疑的他是不会轻易上当的,他看着那掉在地上的文件袋,又看了看惶恐不安的王业,微微一笑,意味不明。

    “那里面是……关于你正在调查的一些事的线索,有关于你哥哥的,也有关于你父母的,我想你应该很需要它。”

    裴迁的确很需要,但他不会冒着危险去贸然触碰一个来路不明的东西,也不打算给对方留下可乘之机,所以他依然定在原地,没有迈步的意思。

    王业的颈环红光闪烁得越发频繁了……

    藏在暗处的周悬觉得不妙,对准了王业头部的枪口稍稍偏移,他在等裴迁做出下一步的决定。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事情?你又是从哪儿得到了这些东西?”裴迁冷静地反问。

    王业舔着嘴唇,神情越发慌张,有个明显的回头动作,却在中途被截停了,也不知道是被颈环卡住,还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向后退了半步,脖子上的颈环忽然发出了刺耳的“嘀”声——

    情况不妙,周悬也顾不得狙击目标了,放下枪便纵身从二楼的平台上跳了下去!

    双方的动作几乎是在一瞬间发生的,周悬落地后快步跑向那被丢落在地的文件袋,随即朝裴迁跑了过去!

    与此同时,王业尽全力向后退着,大声喊道:“裴迁!去做你认为对的事情!你爹娘在天上看着你呢!!”

    话音戛然而止。

    随着一声巨响,滚烫的热浪扑面而来!

    他们被震颤裹挟着,随时从天而降,几乎要将他们盖在下面。

    裴迁被周悬扑倒在地,飞溅的烟尘呛的他咳嗽不止,他只觉得柔软又坚实的胸膛紧紧压着他,帮他隔绝了来自漩涡中心的威胁,在他身前筑起了一道阻隔伤害的高墙。

    “周……”

    他还没能叫出那人的名字,没能挣扎着爬起来,就被强按着再次低下头去。

    周悬没有说话。

    很快,爆炸再次发生,轰然巨响几乎要刺穿他们的耳膜,身下震动不已的楼梯也让周悬不由得担心这房子会不会毁在爆炸中。

    万幸这座小楼还算结实,楼梯没有坍塌,天花板也没有将他们砸在下面。

    第二次爆炸过后的几分钟里,他们都耳鸣得厉害,在飞散的烟尘中等待着感官的恢复。

    剧烈的震动让裴迁浑身上下疼痛不已,像是骨骼错了位后又被强行复位。

    但他能感觉到自己没受严重的外伤,他被周悬护得严严实实,就算受伤也只是擦破了点皮。

    “周悬……”

    他口中全是沙子,呛得喉咙发干,发声困难。

    为了方便呼吸,他扭过头去,想给自己争取点空间,“周悬,我快上不来气了……”

    压在他身上的人却是半点也没挪动身子,一点反应都没有。

    裴迁感觉情况不对,慌忙抱住那人,双手却被滚烫粘稠的液体包裹了。

    殷红一片……是血!

    裴迁觉得身体里的血液在一瞬间就凉透了,让他浑身发冷,肺腑乱颤,大脑一片空白。

    浓烈的腥甜气直冲鼻腔,这种令人窒息的感觉……

    “周悬!周悬!!”裴迁急了,他拍着那人的脸,想让他尽快清醒过来,“周悬!你动一动!睁开眼睛看看我!”

    周悬皱着眉,眼睑颤动着,艰难地睁开一只眼,确认裴迁还好好的,又疲惫地闭上了。

    他想让那人别害怕,可是他说不出话。

    身体是麻木的,意识是迟钝的,他的感官还没有完全恢复,对此刻的情况没有清晰的认知,嗡鸣的双耳也听不清那人的声音。

    裴迁焦急道:“周悬,你受伤了,我们得尽快去找医生!”

    对裴迁这副病躯来说,周悬的体重实在是个不小的负担。

    他试着在不牵动周悬伤处的情况下扶起那人的上身,可他自己坐起来后却发现事情远比他想的还要糟糕。

    周悬的整个背部都是血,他在爆炸中被飞散的流弹击中了,尖锐的碎石嵌在皮肉里,让他血流不止。

    最糟糕的是一根钢筋插在他的后腰处,可能伤及脏器,他必须尽快送周悬就医,否则那人可能……

    裴迁绝望地想,他到底还是要害死周悬了……

    他真的不想失去这个在用生命救赎他的男人!如果可以,他还想再多和这个人共处一段时间,再多一些时间……这是他从未有过的祈望。

    他握住周悬的手,几乎是含着哭腔说:“周悬,活下去,别让我害死你……”

    这一握,他发现那人手中攥着什么,是揉皱了的牛皮纸袋。

    周悬没有睁眼,他靠在裴迁肩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拿好了,它对你,很重要。”

    “周悬……”

    “我……不信flag,我还想听你,讲自己的故事呢……所以裴迁,要好好活下去。”

    不等他说完这话,裴迁就一把捏住了他的脸颊。

    “不准晕!”

    周悬被口水呛到,想咳又没力气咳,憋得难受极了。

    裴迁哽着一口气,把他的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肩头,用尽全力将他扶了起来,一步步艰难地从楼梯上走下去。

    “我的人生可不是什么狗血剧,我不会让你像那些弱智编剧写的一样,就那么轻易下线!”

    第086章 86

    裴迁不敢去看周围的狼藉, 不敢多看爆炸中心一眼,他能猜到距离炸弹最近的王业是什么下场,一旦看到那血腥的场面,他就走不动了……

    现在可不是倒下的时候, 不管怎么样, 都得把周悬送到安全的地方!

    “老裴……”

    周悬哀哀叫了声, 把裴迁吓得不轻:“怎么了?”

    “我的腰受伤了, 不会影响到我的腰子吧……”

    “不会,你别胡思乱想。”

    裴迁安慰着周悬,抽出别在腰间的手//枪,做好了跟RED殊死一搏的准备。

    他其实并不认为RED会想在这个时候杀死他们, 以防万一才做了准备,万幸他在附近没有看到半个人影,看来RED也确实没打算对他们赶尽杀绝。

    “老裴,不能去医院……”周悬沙哑地说道, “我们现在……很……危险……”

    “你的伤太严重了,不去医院会……”

    “我们现在,谁都不能……被抓到。”

    被警方发现倒还好, 但要是落到对他们图谋不轨的人手里, 他们这条命能不能保住都不一定。

    “我知道有个地方, 那里很安全, 听、听我的,不……不会有事的……”

    为了说服裴迁,他捏捏那人的下巴, 让他扭过头来, 轻轻在他唇上一蹭。

    “……求你了,裴哥, 你答应过会相信我的。”

    在他的坚持下,裴迁无奈地迁就了他,按照他指的路,驱车前往市内一处老旧的别墅区。

    途中周悬几次差点失去意识,疼得满身都是冷汗,强打起精神联系好了人,不断向裴迁保证不会有事。

    后者担心他的伤势,路上几次都差点折返去了最近的医院,而每次周悬都会按住那人紧握方向盘的手,虚弱无力地问他:“你相不相信我?”

    与其说不相信,倒不如说裴迁是从来都没有相信过周悬。

    但在那生死攸关的瞬间,周悬近乎发自本能地舍身相救,这也奠定了他未来在裴迁这儿一定会享有特权的基础,获得了相当可观的话语权,很大程度上会改变裴迁的一些决策。

    他半开玩笑地说:“老裴,你信过我一次,我没让你失望,现在是第二次,我相信不管是到九十九次,还是九千九百九十九次,我都不会辜负你的,所以,信我。”

    也正是在他坚持不懈的打动下,裴迁才选择把决定权交给他。

    到了目的地,裴迁扶着周悬下了车,这会儿后者的衣服已经被血浸透了,车座上都是湿漉漉的血迹。

    看着他惨白的脸色,裴迁心急如焚,“哪里能找到帮我们的人,是这户吗?”

    他刚按下门铃就有人从院子里走出来,将他们接了进去。

    居然是萧始。

    萧始帮忙把周悬扶进门,让他俯卧在准备好的矮床上,着手帮他处理伤口。

    剪开他身上的衣服,看到那血淋淋的伤口,萧始倒吸一口冷气,“怎么会这样……”

    在这之前,裴迁一直没敢去看周悬的情况,这下他看到了那人血肉模糊的后背,心脏都跟着颤了一颤。

    那人背后的皮肤像是溅到了强腐蚀性的液体,被灼烧得不成样子,伤处的血和没有清理干净的液体融在一处,蔓延到别处就会将完好的皮肤也腐蚀掉。

    裴迁不放心周悬的情况,焦虑地跪在床边,轻抚着周悬汗涔涔的脸,将他湿成一缕缕的头发捋到耳后。

    周悬的意识有些模糊,双眼看不清东西,只能大概看到个人影在他面前晃晃。

    他没有力气伸出手,便只是微微摊开在病床上的手,想拉住那人,给他一点安全感。

    裴迁握住了他,掌心里全是冷汗。

    “别怕……”

    周悬没能发出声音,好在对方能领受到他的心意。

    萧始见情况不妙,赶忙打了个电话:“阿倦,周哥的情况不太好,我们需要血浆。”

    交代好了需求,他放下电话,戴上医用手套,清理着周悬背后的血污,“到底是什么东西,劲这么大?”

    “是Dragon。”裴迁神色凝重,“一种液体炸//药,威力极强,但成分很不稳定,需要抑制剂才能稳定保存。我们跟在奥斯卡犯下命案的凶手接触时,对方用这种炸//药袭击了我们。”

    大概是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在讲述这些的时候,裴迁看上去依然是冷静的,没人能看透他心里的惶恐不安。

    “王业……死在了爆炸里。”

    萧始有些错愕,他没停下手里的工作,清理了伤口表面,看清伤势后,他为周悬扎了一针麻醉,等药效发作,便开始将那人背后的流弹一颗颗取了出来。

    “怎么会是王业?”

    裴迁没有回答萧始,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现在心神不宁,注意力全集中在周悬身上,那人被麻醉后就不再给他任何动作和反应上的反馈,让他心里很没底。

    “别担心,周哥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萧始安慰道。

    “这些安慰人的话骗不了我,如果可以,我早就骗自己相信了。”

    很快,江倦赶了回来,从背包里翻出一袋袋血浆,注射进了周悬的身体。

    萧始专注于为周悬处理伤口,没有多说什么,江倦小声问裴迁:“裴哥,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藏身吗?”

    在爆炸中受了刺激,又被周悬这情况惊吓的裴迁有些恍惚,一时没明白这话的意思,“……什么?”

    “上面知道我跟周哥关系走的近,让我避嫌的同时也对我家进行了监视,这里并不安全,我刚刚支走了附近的便衣,很快他们就会回来,你们恐怕不能留在这里。”

    可现在的他们又能去哪儿呢?

    说不后悔是不可能的,如果当初裴迁没有一意孤行,事情也就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如今他还能求助于谁呢……

    裴迁望着周悬那不安稳的睡颜,心里只有歉意,他明明不想把周悬拖下水的……事已至此,他们还有退路吗?

    他瞄到那人破破烂烂的手机,像是抓住了最后一线希望。

    输入密码打开锁屏,他找到了一个加密过的安全频道,自报身份后向对方发出了求助信息。

    周悬的伤并不乐观,被液体炸//药腐蚀的皮肤面积太大,萧始没有处理这种伤口的经验,只能按照烧伤临时处理。

    其余流弹大多都只是皮外伤,相对严重的一处在腰后,万幸钢筋没有刺穿周悬的肾脏,不然可就不是简单手术能处理的了。

    “这种液体炸//药有更详细的情报吗?对人体会有什么样的影响,会不会像强酸一样持续腐蚀人体?”

    裴迁摇头,“不知道,因为接触过它的人,基本都死在了爆炸中,没有活口。”

    他猜测Dragon就放置在王业的颈环里,RED远程操控导致爆炸,周悬在将他扑倒在地时被液体溅伤,起初伤势没这么严重,是因为液体持续蔓延才扩大了创面。

    还好现在他的伤势没有再继续恶化了。

    裴迁轻抚着周悬的额头,将他汗湿的额发捋到耳后。

    这些日子周悬跟着他东奔西走,头发也没空理,曾经干练利落的发型,现在凌乱得像个街头小子。

    他心里对周悬的愧疚达到了顶点,从前对利用任何人都不会感到后悔的他,在这一刻被自责吞没。

    他晕血,方才一直忍着,这会儿闻到空气里浓烈的血腥气只觉头晕眼花,一头栽在沙发上,抱着垃圾桶闷声吐了起来。

    萧始和江倦相互传递着眼神,两人都觉得这时候不吱声会比较好。

    裴迁的症状比起生理反应,倒更像是心理问题,太久没进食的他吐不出什么,却被折腾得死去活来。

    创伤后应激障碍。

    两人同时想到了这个名词。

    萧始帮周悬做好了包扎,江倦给裴迁热了杯牛奶,谁都没有说话,气氛沉寂又压抑。

    裴迁的脸色白得吓人,跟周悬几乎没什么差别,萧始摸了他的手,冰得像在大冷天里被寒风吹了几个小时似的,可他的额头却烫得厉害。

    这个身体状况能把周悬带过来,他一定也是拼了命的。

    约莫过了二十分钟,有人按响了他们的门铃,是收到了裴迁求助消息的黎恪。

    “我给员工都放了长假,你们在我那儿是安全的,现在就走吧。”

    萧始和江倦担忧地送他们上了车,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跟我们保持联系,有什么事就及时求援,别硬撑,我们一定会尽力帮忙的。”

    黎恪将两人带回了自己家,进门第一句话就是:“浴室在二楼,先去洗个澡吧,你跟他一样需要休息,别难为自己。”

    裴迁跟黎恪两人将周悬抬到了客房的床上,后者刚给人盖上被子,就见裴迁跌坐在了地上。

    “好吓人的脸色,你这是怎么了?”

    他看到那人苍白的脸上挂着细密的汗珠,脖颈和下巴处隐约浮现出一些暗色的细纹,像是血管的纹路。

    黎恪被他这样子吓了一跳,伸手想去确认他的情况,却被扭头避开了。

    “我没事……缓缓就好了。”

    裴迁呼吸急促,虚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黎恪捏着他的手腕,用手机计时,“心跳都快160了,这样下去会休克的,你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那人不答。

    就算他想回答,怕是也没那个力气。

    “心跳加速,眼睛充血,呼吸困难,神智不清,你这是中毒了,他知道这件事吗?”

    黎恪问话的目的并不是要得到对方的回答,只是想让对方保持清醒。

    他把无力挪动的裴迁扶到客厅的座椅上,后者身上都是周悬的血,看起来惨极了。

    黎恪戴上一次性口罩、手套和护目镜,在裴迁身上翻找着,找到了一个金属小药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些青绿色的膏状物。

    他把药盒放到裴迁的鼻息前,后者想挣扎,却无力躲开。

    吸入挥发的气体后,裴迁的情况明显有了好转。

    黎恪拧紧药盒,放进密封袋,打开房间的窗子让气体散了出去,确保不会有问题了才卸下他的全副武装,拉了张椅子坐到裴迁身边。

    他很自然地拿了周悬先前留在他这里的手铐把裴迁铐在了桌腿上,跟对方保持着安全距离。

    “除了我刚刚说的症状以外,还有偶见的发热、头痛、咳嗽,这些都是某种精神类药品的药瘾发作的症状,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周悬知不知道这件事?”

    裴迁的状态渐渐恢复,但他依然虚弱,没有恢复到正常呼吸频率的他难以发声,只是摇摇头作为回答。

    “这也不奇怪,从我收集到的资料来看,这种药物的反应因人而异,每个人的临床反应都不完全相同,再加上你那精湛的演技,他没发现也是正常,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身体的反应是藏不住的,他醒来看到你的状态就会察觉到问题,而且你也不能一直靠这个解决问题吧。”

    黎恪把密封袋放在更靠近自己的一边,防止裴迁把东西抢走。

    裴迁的喉结上下滚动,他眼底的乌青很重,看起来非常憔悴。

    “时间不多了……”

    “嗯,是不多了,看这情况,距离下一颗炸//弹被扔到我家也不远了。别会错意,我不怕麻烦,但我希望麻烦是有意义的。”

    裴迁用他没被铐住的那只手擦拭着脸上的汗珠,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我可能只剩两个月不到的时间了,接下来我的身体会溃烂,肌肉溶解,血液变质,逐渐失去视觉、听觉这些感官,难说像现在这样能自行活动的日子还有多少……可我还有该做的事没做完。”

    “我不清楚你们现在的困境,我想你应该也不会对我说实话,不如直接告诉我该怎么帮你们?”

    裴迁摇头,“我已经把他牵扯进来,不能再害更多人跟我一起下沉了。”

    “我不是在帮你,是在帮阿悬。”黎恪几乎是面无表情地揭开了自己的伤疤,“曾经的兄弟六人中有两个人离开了我们,还有一人下落不明,我不能再失去阿悬,你能懂我的意思吗?我从来不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希望你也不要在事情没发生前替我后悔。”

    第087章 87

    黎恪态度明确, 如今他也已经一只脚入了局,很难独善其身,倒不如加入其中、还能增加周悬他们的胜算。

    裴迁愧疚于将他们牵扯进来,也明白事到如今如果再对他们有所隐瞒只会让本就不乐观的局势难上加难, 斟酌过后, 他决定将前因后果告知黎恪。

    “原来如此, 这个杀手RED没有赶尽杀绝, 派王业来找你的目的比起靠人肉炸//弹袭击你,倒更像是想借他的手把那个文件袋交给你,你现在应该很好奇王业在这场袭击中是怎样的立场,RED对你又是怎样的态度吧。”

    黎恪端着笔记本电脑凑近裴迁, 全网搜索跟王业相关的信息,查出了一些重磅情报。

    “王业是真名,而且他的身份还是检察官。”

    鸦寂村初遇时,王业自曝的身份是律师, 后来曾表现出对无良律师的鄙夷,结合他的身份是检察官这一点来看,两点表现似乎都很合理。

    “我也查到了他的背景, 所以并不意外他在配合警方调查后就被释放了这件事, 也相信他在山上没做过什么亏心事, 发现他出现在毒贩被暗杀的酒吧时我曾短暂地怀疑过他就是RED, 但后来他死在了爆炸里,这个可能性就被排除了。”

    黎恪用笔帽点着桌面,“你当时看到他被炸死了吗?有没有金蝉脱壳的可能?”

    “几乎没有, 只有周悬扑倒我那几秒钟的时间里, 我的视线短暂地离开了他,紧接着就发生了爆炸, 他脱身的可能性不大,而且……”

    裴迁不想回忆那血腥的场面,当时他克制自己不去看尸体四分五裂的惨状,怕自己这个晕血的毛病犯起来会影响周悬的救援,就算只有余光的一瞥,他也能确认王业的确是死在了爆炸里,没有生还和被替代的的可能。

    看来关键线索还是在那个文件袋里。

    他拿出了周悬拼着命抢救下来的证物,纸袋上布满褶皱和略有些发黑的血手印,那都是周悬拼命保住它的证据。

    裴迁所感受到的重量远比它本身的分量更加沉重,让他心生怯意,不敢触碰。

    看着他这副表情,黎恪提议:“不如等阿悬醒来后再商量接下来的事吧,你现在状态不好,也需要休息。”

    他合上电脑,起身进了衣帽间,“浴室就在这边,脱掉你身上的血衣简单洗洗,先换上干净的衣服睡一觉吧,不用担心睡得太久,我会叫你起来的。”

    面对陌生人的友好帮助,裴迁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这里只有他,他一定不会相信黎恪,但对方是周悬信任的朋友,由着这层关系,他也愿意对黎恪放下戒心。

    黎恪拿着叠好的衣服出来,对上裴迁那困惑中夹杂着一丝无助的眼神,“怎么了?”

    “这种无缘无故的善意,对我来说太陌生了。”

    “才不是无缘无故,我可不是在帮你,是为了阿悬。现在他的命运跟你绑定在一起,我想帮他,就得先救你。”

    黎恪解开手铐,扶了他一把,“洗澡需要帮忙吗?”

    “不用了,谢谢。”

    裴迁脚步有些发软,好在精神恢复了一些,独自走进浴室,一阵水声后便走了出来。

    黎恪帮他煮了碗面,将热腾腾的食物送到了他面前,“手艺比不上你,但还算能吃,凑合吃一口吧。”

    对上对方疑惑又谨慎的眼神,黎恪心道这人果然像周悬说的一样多疑。

    “阿悬说你的手艺不错,不像是单身了三十多年的男人,上次来我这儿吃着我做的面把你夸上了天,真是气死人了。”

    难得见到裴迁嘴角浮出了点笑意,“可他没吃过我做的面,我们凑在一起吃的都是泡面。”

    “那就是爱情的味道加持吧。”

    爱情。

    这个词对裴迁来说太重了,他还没来得及细想过他和周悬的感情,目前这种不清不楚的感情比起相爱,他觉得更像暧昧,在黎恪说出这个词时,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块巨石压住心口,有些透不过气。

    黎恪只是无心之言,他并不知道两人进展到了哪一步,也不知道这么说会激起对方的心潮。

    对此毫无察觉的他用围裙擦干手,坐下来问:“等下你要跟他睡在一起吗?”

    “……不了吧。”

    他习惯了孤独,性子凉薄,打从心底畏惧着别人的接近。

    “也好,他睡相不好,万一牵动伤口就不好了,我去给你收拾个房间出来。”

    “不用麻烦了,我在客厅沙发休息一下就好。”

    “那可不成,阿悬醒来还不得把我的房顶都掀了。”

    黎恪收拾好了一间客房,柔软的床铺,温暖的枕被都极具吸引力,让裴迁情不自禁想起了与周悬共度的那几个安稳的夜晚。

    ……也不知道那样的日子还有没有机会回来。

    裴迁被伤病折腾,也到了极限,躺下后不久就昏睡过去。

    可能是这次病得太厉害,又刚遭遇了爆炸和惊吓,他这一觉起先睡得惊梦连连,很不安稳。

    但到后来,他的状态就好了许多,不再觉得身子僵冷,潜意识里紧绷的警惕也略有松懈。

    直到醒来,他才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地多了个人。

    周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来的,悄无声息地爬上他的床,钻进被窝,这会儿正俯身趴着,睡得香极了。

    裴迁放松蜷缩的身体,朝那人靠了靠,摸索着轻轻拉住那人的手。

    周悬似乎没意识到他的主动靠近,呼吸依然平稳。

    指尖能触碰到皮肤上凹凸不平的血管纹路,裴迁的手一路向上,缓缓摸上了那人的肩头。

    他好像突然之间患上了皮肤饥渴症,本来对人毫无欲望的他现在无比渴望触碰周悬,好像只有感受到那坚实的身体和有实感的体温才能让他心安。

    不够,还不够……

    他得寸进尺,还想索取更多。

    他大胆将手抚上那人的面庞,触碰着那柔软的唇,就像种下了一颗危险的种子,随着它生根发芽,他越发猛烈地想从那人身上汲取爱意和温暖。

    一旦开了这个头,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指尖忽然被温暖裹挟,他感受到了周悬的回应。

    是一个柔软又温暖的吻,落在他指背,温柔得让人想哭。

    但越是这样,他就越不敢放纵自己沉沦太深,下意识想缩回手来。

    “别走。”周悬的声音蒙着睡意,略显沙哑。

    裴迁的动作僵住,犹豫着不知该进该退。

    黑暗中,他们看不到彼此的神情。

    周悬等了等,不见他把手伸回来,便主动搂住了他的腰。

    “别怕。”他说,“你在担心的事都会有好结果的,相信我。”

    裴迁问他:“还疼吗?”

    “不疼。”

    “我疼。”

    周悬挪动着毛茸茸的脑袋,往裴迁肩头拱着,一下下摸着那人的头,像一只在安抚他的小动物。

    “没事的,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真的,太温柔了……

    裴迁觉得眼眶发烫,湿润润的。

    他是在哭吗?好陌生的感觉。

    周悬察觉到了那湿热的触感,在黑暗中替那人拭去眼角的泪,挪动沉重的身体靠近,在那人的唇上落下一吻。

    触感还是那么炙热,那么熟悉。

    “裴迁,命运是公平的,前半生吃苦,后半生享福,你信不信?”

    “……不信。”

    “那你信不信我?”

    裴迁没有回答。

    周悬笑说:“你犹豫了,没有像以前一样一口反驳,看来我在你心里的地位变了,不管你是真的愿意试着相信我,还是因为我们之间发生的这些事让你有了顾忌,会考虑我的心情咽下拒绝的话,我都很开心。”

    “傻小子……为了我变成这样,值得吗?”

    “对你,我从来不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两人在黑暗中凝视着彼此,用一个炙热的吻化解了心中的不安。

    周悬醒了,他们也该探讨接下来的计划了。

    看在他受伤不便挪动的份儿上,黎恪端着电脑进了客房,参与了他们的讨论。

    裴迁在周悬的主张下打开了王业拼死送来的文件袋,里面是一叠案卷的复印件。

    这份复印资料纸页泛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卷宗的相关信息都被抹去,内容也被删减了一部分,并不能通过明显特征判断是什么年代的文件。

    这份案卷通过手写的方式记录了三十年前发生的一起惨案,某个深夜,警方接到匿名电话报警,报案人称在郊外山区某座私人宅邸里发生了恶性案件,辖区派出所迅速出警,到达现场后发现宅邸已经陷入一片火海,男主人惨死在自家的庭院里,双眼被挖,舌头被割去,死状相当凄惨,而他真正的死因是被锐器刺中躯干几十刀,伤及脏器导致失血性休克,进而引发心脏骤停。

    现场的大火被扑灭后,警方又找到了女主人的尸体,她倒在距离后院大门只有几米的地方,是被人从身后一枪射穿头部击杀的。

    这户人家的两个儿子不知所踪,经过搜查,警方发现了两行属于小孩子的足迹,一路找下去,在堆放杂物的仓库里找到了被吓坏的两个孩子。

    当时年幼的弟弟在十几岁的哥哥怀里安稳地睡着,像是对外界发生的事毫不知情,哥哥手里拿着水果刀,像只被逼到绝路的狼崽,对着警察龇牙咧嘴,不让任何人靠近他和弟弟。

    孩子受了惊吓,现场民警做足了他的思想工作才让他放下武器接受救援,从后来的调查报告来看,当时弟弟对家里发生的一切并不知情,惨案发生时哥哥就护住了他,偷偷带着他藏了起来,而做哥哥的孩子却目睹了父母被害的全过程。

    此案发生时,弟弟裴迁年仅六岁,他的哥哥裴逢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案件几经上报,由省厅总队亲自调查,结案报告给出的说法是受害的男主人裴泯曾为潜伏在金三角一线的卧底警察,身份暴露后退回后方,即使改名换姓依然没能逃过犯罪集团“坤瓦”的追杀,与其妻子被害于家中。

    但奇怪的是,“坤瓦”的行事风格一向毒辣,讲究斩草除根,不可能轻易放过他的两个孩子,结合事发现场找到了除两名杀手外的第七人的踪迹,警方推测杀手行凶的过程很可能被打断了,所以没来得及杀死两个孩子就匆忙逃脱,而匿名报警的人也正是这救了两个孩子一命的神秘第七人。

    经过一段时间的保护,两个孩子分别交由各自的母家亲戚照料抚养,就此分离。

    就像周悬从黎恪口中听来的一样,几年后,收养弟弟的家庭发生了灭门惨案,裴迁被已成年的哥哥裴逢交由新的家庭收养照料,开始了他新的人生。

    “我对父母被害的案子没什么印象。”

    裴迁看过案卷后的情绪依然没有波动,让周悬很担心他的平静下暗藏着惊涛骇浪。

    “当时年纪太小了,而且事情发生时确实是逢哥在护着我,我没看到爸妈被害的场面,也不清楚当时的情况,后来我问过很多次,逢哥都是闭口不谈,直到他临终前的那段日子,他说爸妈过世的那个晚上,渡鸦是来过的。”

    周悬的目光落在他颈间的吊坠上,缓缓下移,仿佛能隔着衣服看到他颈后的那个渡鸦印迹。

    “有两名清洁工闯进我家,一人劫持了逢哥作为要挟,另一人趁父亲不敢反抗,录下了拷问虐杀他的视频交差,后来这段视频在暗网上还拍卖出了不低的价格,但他至死都没有交代半字。母亲偷偷跑了出去,抱着还在梦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我想从后门逃走,却被一枪打中了后脑,我只记得当时自己浑身是血,烫得我想哭,逢哥捂住了我的眼睛,我听到他说些我听不懂的话跟人谈条件,如今想想,他很可能是在用自己‘坤瓦’太子的身份讨价还价。”

    看着他心如死灰地陈述这痛苦的过去,周悬忍着疼爬起来,将他拥入怀里。

    他想给他一个拥抱,无论是对面前这个早已风干悲伤,麻痹痛苦的男人,还是很多年前那个茫然无措,不知所终的男孩。

    第088章 88

    周悬的拥抱像一把奇妙的钥匙, 让裴迁的泪水开了闸。

    他很奇怪,明明过去这么多年的往事,就算回想起来也不会觉得难过,此刻在年轻人的拥抱中却变得那么疼, 让从未放纵自己发泄过情绪的他有种大哭一场的冲动。

    “他们谈判的结果, 应该是清洁工放过我, 逢哥跟着他们回到‘坤瓦’才对, 但是渡鸦出现了,就赶在那个微妙的时间点,截胡了我们两兄弟,打发走了清洁工, 他表现出来的强势让我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从那时就下定决心要成为和渡鸦一样的人。”

    事实上,他也的确做到了。

    裴迁翻动着案卷,每一字他都看得很仔细。

    “逢哥对我讲的往事不比这份案卷的细节多, 都是只言片语,这案子已经过去了三十年,即使后来进入公安系统, 我也没能查到更多的情报, 所以我很好奇王业或者RED是怎么拿到这份资料的?”

    周悬往下翻了几页, 忽然注意到了一个相当重要的信息。

    “王业也是这起案子的当事人之一。”他将笔录文件递到那人面前, “在后来的调查中,警方找到了用来拨出报警电话的公共电话机,从上面提取到了一些指纹, 但并没有立刻查出王业的身份, 是后来他以律师的身份帮助那个家庭办理你的收养手续时留下了指纹,警方不知怎么就做了对比, 查出他就是那个匿名的报案人。”

    这个信息的出现让裴迁倍感意外,他没想到鸦寂山一行并不是他跟王业的初遇,这个人曾经参与了他的人生,现在又为了保护他而丧命。

    “怎么会这样……”他失神地喃喃道。

    保持沉默的黎恪插了句话:“抱歉打断一下,你说警方不知怎么就做了指纹对比是什么意思?这事听起来不大对劲,正常情况下如果没发现什么线索的话,警方怎么会给一个跟案件无关的律师做指纹对比?”

    周悬耸肩,“我也觉得奇怪,但卷宗上没有详细情况的说明,唯一知道的就是做出这个决定,认为王业与案子有关并且多下了一步棋的人是……江寻,是阿住的父亲。”

    这份案卷上很多内容都被删减了,偏偏江寻这个名字被保留了下来。

    周悬和黎恪对视着,两人的神情都有些复杂。

    他现在觉得他们能在江寻住过的老房子里拿到那枚被尘封已久的渡鸦硬币不是什么巧合了,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人安排了这次跨越时空的相遇一样。

    “王业……”

    裴迁喃喃念着这个名字。

    他对此人的了解都来自网络,并不清楚这个人的底细,在鸦寂山的案子里,王业不起眼到甚至没能进入他怀疑列表的程度,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与他过去的人生发生了交集。

    他迫不及待翻动案卷,想找到关于自己的真相。

    这份残缺不全的案卷没有揭露更多的秘密,至此戛然而止。

    他借用了黎恪的电脑,尝试深挖王业的更多信息,现在只要闭上眼,他满脑子都是王业向后退去,被炸得粉身碎骨的画面。

    那大概……是出于保护意味的举动,至少裴迁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周悬看着他闷头寻找线索,没有出言打断他,直到他一无所获,捏着鼻梁叹气。

    周悬伸出手,覆在那人膝头,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他。

    “这里有一封手写信,可能是王业留给你的,可能你心里的疑惑都能在这里得到解答。”

    裴迁接过那几页薄薄的信纸,忽觉这东西有千斤重,压得他透不过气。

    这是真相的重量。

    有那么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种可悲的逃避心理,试图逃离这令他窒息的困境。

    他几乎不敢去看纸上的文字,一旦翻阅,与凌迟无异。

    他的身体本能地在抗拒重复性的伤害与疼痛,他就像一只被恐惧驯服的猛兽,画地为牢,早就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周悬把他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咬着牙坐起身,在裴迁最惶恐无助的时候,将他拥进怀里,摸索着从他手中拿走了信纸。

    “我来替你看,好不好?愿不愿意相信我?”

    裴迁没有回话,周悬能感受到他怀里的人在微微颤抖。

    许久,那人迟疑着点了点头。

    如果是周悬来看,至少他可以将一些尖锐的真相转化成温和的话语,不让那人被刺伤流血。

    “在这封信里,王业自称是你父母的朋友,事发当天,他收到了你父亲的求援电话,说是想托他将你们两兄弟暂时带到别处去,王业依照约定赶来,不想还是晚了一步,正巧看到你母亲被害的场面,为了救出还年幼的两个孩子,他放火引起混乱,想趁乱带走你们,渡鸦却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信里,王业形容渡鸦是个年轻又有气质的人,一声令下就能让不打算服从对方命令的他僵住,也正是因为渡鸦的出现,王业才保住了一条命,两个孩子也没有被清洁工带走。

    “渡鸦命令清洁工离开现场,又让王业去报警,等王业回到现场时,幸存的两兄弟已转移到安全区域,直到听到警笛声,不想被牵扯进案子的王业才离开了现场。但他始终放心不下两个孩子,事后声称是受他们父母之托收养两个孩子,当时负责办理案件的江寻提出采集他指纹进行对比的要求,查出他就是报案人,隐瞒了曾到过现场这件事的王业自然而然成了警方怀疑的目标,也失去了收养两个孩子的机会。”

    于是两个孩子被分别送往不同的家庭,各自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经过调查,王业洗清了嫌疑,此后他一直在暗中观察两个孩子的情况,适时给予他们一些力所能及的人帮助。”

    见裴迁嘴唇微动有话想说,周悬停在了这里,耐心等着他的反应。

    裴迁迟疑着,几次欲言又止。

    “我好像……记得这样一个人。”

    他从记忆深处搜索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印象里的男人高大,年轻,清瘦,面对他总会报以歉意的苦笑。

    “小时候,放学路上总会在转角处遇到一个男人,有时候他会给我几颗糖,有时候是些小玩具,他总是穿着西装,拎着一个皮质的文件包,站在老旧的巷口,显得格格不入。”

    他想起自己与王业是有过交集的,但他却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单方面忘记了那人。

    “我那时候不想太早回到充斥着暴力和烟酒味的房子,所以总会在外面待到天黑才会回家,那个男人常陪着我在公园的长椅上看夕阳,冬天天冷,他会找个僻静的小店看着我写作业,还会给我辅导语文和英语,但数学就不行了,他说他很不擅长理科,要我好好学习,以后才能逃出这个地方。”

    “是王业吗?”周悬小心地问,怕触碰了那人的旧伤。

    “如果信里说的是真的,那大概就是他,但我对他真的没什么记忆,印象里的面容也模糊不清,只记得那身西服和公文包。”

    如果当时王业还是律师,那这打扮也符合他的身份和职业。

    “你跟他……关系怎么样?”周悬尽力辅助裴迁回忆。

    “不怎么样,那时我失去了所有信任的人,心理问题很严重,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家庭里混日子,对身边的人也生不出好感和信任,我当面收下他的糖果,转头就在下个路口丢掉了,他看到了也不说什么,下次见我还是会笑眯眯地给我一把糖。”

    裴迁借用黎恪的电脑,搜索了王业的照片,网上还能找到他在做律师时的工作照,西装革履的律政精英一脸桀骜地直视镜头,像在进行无畏的宣誓。

    “我记不清他是什么时候不再来看我的了,大概就在那家人出事之前不久,他没跟我道别,没有任何预告,就那样毫无预兆地消失了,我那时候很冷淡,为了不让自己受伤就不去在意身边的任何人,再后来我离开了那座城市,很多年都没再跟他有过交集,不记得他也是自然的。”

    裴迁微微侧身,从周悬的臂弯中退了出去,用手轻抵额头,低头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

    “有没有可能,那个时候的他,其实是想保护我呢?”

    意识到他说的是发生在不久前的爆炸,周悬笃定道:“是的,他就是想保护你,别的我不敢说得太绝对,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他是亲眼看着王业在爆炸发生前一刻远离他们,大声喊出了那句:“裴迁!去做你认为对的事情!你爹娘在天上看着你呢!!”

    毫无疑问,对他们舍命相救的王业是站在裴迁这一边的,他也认识裴迁的父母。

    裴迁长吁一口气,在这一声中叹尽了无奈与哀伤。

    “他是为了我才死的,我得还他个公道。”

    “嗯,我帮你。”

    周悬找黎恪借了纸笔,两人一起回忆当时的情况。

    裴迁用手机调取了安装在宅邸附近的监控,当时他就是从这段视频中看到王业驾驶车辆进入了监控范围。

    视频清晰度不算高,好在足够看清当时王业的情况,他开着一辆吉普从山路开到裴家的宅邸前,踩足油门撞开了铁栏门,没有一丝犹豫地冲到了宅子的大门前。

    “他果然了解这里的地形和布局,从他这轻车熟路的样子来看,他来过这儿应该不止一两次。”周悬断言。

    他问裴迁:“他有这样的机会吗?”

    那人点头,“我家的宅子烧毁后,我哥按照记忆和遗留的照片在原址上重新修建了新宅,装修布局都维持原样,如果王业曾经来过我家,熟悉这里的情况也不奇怪。而且我回到这里是最近半年的事,在这之前宅邸一直是闲置的,负责打理的工人隔几个月才来一次,想潜进宅院不是难事。”

    周悬“嗯……”了一声,继续播放监控录像。

    踩下刹车后,王业神色慌张地下了车,特意绕到后座去拿出了牛皮纸袋,在原地徘徊几步,像是下定决心一样走进了宅子的大门。

    周悬想起了此前被他忽略的细节,“王业身上的这套衣服跟我前一天在酒吧见到他时是一样的,证明他很可能彻夜未归,如果他是受人胁迫,那恐怕他在毒贩被害后就落到了凶手,也就是RED手里。”

    黎恪将他的平板递到二人面前,“不知道这个线索有没有用,从我搜集到的信息来看,王业是单身人士,已无高堂在世,目前住在郊区一处价格中等的住宅小区,代步工具是一辆前年发售的大众轿车,看起来是个很普通的人,监控里拍到的吉普应该不属于他。”

    裴迁搜索吉普的车牌号,毫不意外地发现这是个假牌号。

    周悬拿着车牌截图若有所思,“R3392。”

    线索到此断了,他们都不知道该从哪方面继续调查了。

    周悬问裴迁:“你把四枚硬币发给了其他人,在目标的选择上有什么说法吗?”

    那人习惯性地摸着颈子上的吊坠,用指腹摩挲着上面的花纹,“这四个人在逢哥临终前跟他有过联系,昨晚死去的毒贩在他病重的日子里频繁联系他,希望他帮忙向‘坤瓦’引荐自己,提供稳定的‘寒鸦’来源,被逢哥拒绝了。我觉得这个毒贩本就掌握着药源,目的不可能仅仅是为了‘寒鸦’,先用药物控制住逢哥,再以此作为威胁倒逼他合作才是最可能的情况。但从他昨天的表现来看,我觉得这么蠢的人应该不具备害死逢哥的能力。”

    周悬也觉得作为渡鸦这一身份的竞争者,毒贩的下场未免太潦草了些。

    “第二个目标就是RED,逢哥曾委托他去完成一个暗杀任务,但他却‘超额’完成任务,跟逢哥起了冲突。”

    “超额是指?”

    裴迁咬了咬嘴唇,“逢哥要求他暗杀一名作恶多端的泰国政客,RED的做法却是在政客演讲时制造恐怖袭击,在公共场合引爆液体炸//弹,导致死伤无数,这也直接导致逢哥对他下了追杀令。”

    第089章 89

    追杀令。

    周悬对这个词略有耳闻, 据说只有在全世界范围内数一数二的犯罪集团才有资格下达追杀令,这相当于正式宣战,所有接收到命令的人不论身份地位都有资格参与追杀,只要夺得追杀令上的人头就可以得到不菲的报酬与无上的荣耀。

    这一机制曾让很多名不经传的小人物翻身成了享誉世界的杀手, 提供了出人头地的捷径和机会, 同时也代表着上了追杀令的人要与整个世界的杀手和犯罪组织为敌, 处境相当危险。

    在此之前, 追杀令上的名字大多是国家领导人、集团首脑、知名富豪一类身份特殊的大人物,近十年由于“寒鸦”的出世,全球犯罪组织的布局发生变化,追杀令几乎不曾现世, 对曾经的周悬而言,这只是个亦真亦假的传说。

    而现在,裴迁的话让他直面这个世界最黑暗的一面,对他的固有印象造成了冲击。

    “追杀令之所以要以集团和组织为单位发出, 就是因为它的性质太特殊,从来不能由某个人做主,逢哥对RED的追杀令很显然是不符合流程的, 所以‘坤瓦’撤回杀令的同时也想找他算账, 差一点就被全世界针对的RED捡回一条命, 他自然也恨差点弄死他的逢哥, 想报复再正常不过。但我认为他杀死逢哥的可能性并不大。”

    “嗯?怎么说?”

    “RED这个人下手狠辣,他有着极强的表现欲,做事一向喜欢搞大动静, 想成为全世界的焦点, 他要想报复逢哥,明明可以再搞一次恐袭, 闹出点大动静受到瞩目,让人知道跟他为敌的下场,这样的人不会甘心用药物毒害他,看着他一点点衰弱,最后死在病床上。”

    “也有道理。”

    毕竟RED来杀裴迁的时候都用了威力巨大的液体炸//弹,裴逢的死法确实不像这个人的手笔。

    “第三个人选来自‘17’,是个年轻的高层管理。”

    周悬像是胸口遭到重重一捶,下意识看向黎恪,有些不知所措。

    这只是在一瞬间表现出的茫然与无助,在那人察觉到异样,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时,他已将这种不安的情绪藏在了虚伪的表象下。

    “17”,这是他现在听不得的词。

    这个犯罪组织脱身于世界一流的雇佣兵团“Seventeen”,首脑百里述曾是“坤瓦”麾下的杀手,在道上混得风生水起,以做事歹毒而出名,他也曾服务于“寒鸦”的制造者祁未,在那人死后接手了药品的制作工作,多年来一直尝试复原制毒公式。

    与祁未不同的是,百里述并不具有他那样的化学天赋,比起钻研学术,他更擅长杀人,有传言称祁未死后,百里述只能通过绑架世界各国的顶尖化学家来破解“寒鸦”的制造方法,可惜这些人实力有限,实在无法通过当前掌握的情报制造“寒鸦”的纯品,也就导致大量残品产出,流入了黑市。

    多年间,“17”和“坤瓦”一直保持着暧昧关系,大多时候由百里述领导的“17”都在为老东家“坤瓦”提供雇佣服务,但后者由于内部管理出现了问题,这些年来一直在走下坡路,反观“17”却孜孜不倦地致力于在各地制造大新闻被世界瞩目,大把大把的美元流入账户,声名越发显赫。

    周悬跟这个组织的旧怨要从江倦说起,当年刚毕业入警的江倦还是个不知人间险恶的毛头小子,为了查清父亲殉职的真相,凭着一股横冲直撞的莽撞劲,瞒着哥哥江住主动申请去“17”内部做了卧底,期间身份暴露,虽然及时得到救援保住了一条命,但身心严重受创,度过了他人生中最困难的一段时间。

    陪伴在他身边的江住不忍看对任何人都闭口不言的弟弟日渐憔悴,为了查明他的遭遇,以身犯险前往一场由百里述亲自谋划的猎杀游戏,却在保护其他受害者时不幸牺牲。

    后来,他们同宿舍的好兄弟一哥也在与“17”的交火中殉职。

    周悬跟“17”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桩桩件件都誓要讨回,如今从裴迁口中再次听到这个组织,他恨得直咬牙。

    可他不敢去看黎恪,不敢让对方猜到一哥已经不在的真相,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心虚地移开视线。

    黎恪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好在他没想到这一层,仍以为他是在为江家两兄弟的事感到愤怒。

    “‘17’的组织结构比较特殊,并不是由首脑百里述直接管理,而是分成了十七个部门,由每个部门的负责人统一向百里述汇报,平时这十七个部门负责各自的领域,有搞暗杀的,有干恐袭的,也有管着黑市盘口和在云顶开设赌场提供资金支持的,这些管理中有很多人都跟逢哥保持着密切联系,让我觉得有可能对他下手的是这个人。”

    裴迁将电脑屏幕转向周悬,他打开的暗网主页上的主图是一个模糊的剪影,看不出性别,旁边标注的代号是:“peregrine falcon”。

    “游隼,这是一种猛禽。”裴迁说道,“这个人在‘17’专门负责毒物研究,现在百里述完全将‘寒鸦’的复原工作交给了他,可以说他全权负责药品的生产和供应,黑市上流通的残品大部分都出自他手。”

    周悬不解:“但我们之前得到的线索是残品来自‘坤瓦’啊,经李椋的手转卖出去的残品是在渡鸦的默许下才带到了境内不是吗?”

    裴迁顿了顿,“这件事要解释起来可能有些复杂。”

    周悬忍着疼,龇牙咧嘴地坐直身体,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祁未已经死了十多年,他临终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彻底毁掉了记录‘寒鸦’生成公式的计算机和他所能接触到的所有药品,所以他留给‘坤瓦’的‘寒鸦’非常有限,在他死后的几年里,他留下的纯品和残品都被严密监控着,不曾让任何人接触。而现在市面上流通的残品的生成方法是在六年前被游隼破解的,那也是残品开始流入黑市的时间节点。”

    裴迁望向不声不响,没有参与到他们对话中的黎恪,“抱歉,可以给我一杯热水吗?”

    这话的意思是委婉地希望他能回避,黎恪表示理解,起身离开房间,还帮他们带上了门。

    听着他的脚步声下了楼,裴迁压低声音说:“周悬,这是公安高层一直在隐瞒的绝密情报,知道的人寥寥无几,我相信你能保守这个秘密,希望你能记好我接下来的话。”

    他主动握住周悬的手,掌心里尽是冷汗。

    他的话音还尽力保持着平静,慌乱却掩饰不住了。

    周悬很高兴在他这样无助的时候,自己能成为被他信任的人,这证明在不知不觉时,自己在那人心里的地位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

    “周悬,你记住,制造‘寒鸦’纯品的方式不是一个简单的公式,一些能轻易得到的原材料,而是一个人。”

    “是祁未?他的确是到目前为止唯一能制造出‘寒鸦’纯品的人。”

    裴迁摇头,“不,这个人的名字叫花知北,他是祁未的爱人。”

    裴迁组织着语言,试着让这番话听起来不那么离谱,“当年祁未在‘坤瓦’的胁迫下急需找到一种能稳定量产‘寒鸦’的方法,为了摆脱组织的压力,花知北协助祁未逃离了‘坤瓦’,途中被流弹打中,情况非常危急,祁未情急之下想到了‘寒鸦’纯品的独特药性,为救花知北将他当时持有的纯品全部注射进了那人体内,保住他一条命的同时也发生了一些意料之外的变化。”

    这故事周悬还是第一次听说,“注射纯品会发生什么反应?这种情急之下的做法真的没问题吗?”

    “按照普遍的临床反应来看,动脉注射纯品的结果很可能是当场死亡,就算不死也会导致血管梗塞,但花知北这人的基因很特殊,他自身的抗性战胜了药性,还与药物融合,形成了共生关系,从那之后,纯品的生成方式就是通过他的血液提纯。”

    周悬听了这话受到了极大的震撼,玄幻程度堪比天方夜谭。

    “所以这些年来,‘寒鸦’纯品都不曾被复制,这种特殊的资源无法再生,除非能找到跟花知北一样天赋异禀的人,用纯品将他也改造成制毒工具,但这是不可能的。”

    周悬忽然觉得不妙,一向对他有所保留的裴迁如果只是谈及他认为可能害死裴逢的凶手,本没有必要说到这个细节,这么重要的情报,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告诉自己?

    “所以我在察觉到残品流入黑市,可能扩大影响的时候并没有太担心,因为我知道全世界范围内纯品的余量都很有限,掀不起太大的水……”

    话还没说完,周悬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裴迁下意识缩手,却被那人抓得死死的。

    周悬用手指抵着他的唇,不让他出声,默默数着他的脉搏。

    “你的心跳很乱,你在害怕。”

    裴迁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

    “情绪对生理反应的影响不会像你现在这么大,你的脸色很差,一直在流冷汗,眼神恍惚,注意力难集中,所以总是说几句话就要停下缓缓,你的状态很不对劲。”

    “周悬……”

    周悬抵着他唇角的手缓缓下移,温柔而暧昧地捏了捏他的脸颊,“告诉我,你是不是染了毒?”

    裴迁本就没指望能瞒住这事,但他以为自己能在更体面的气氛下自行交代。

    他不知该怎么做出解释,像是发自本能地又唤了那人一声:“……周悬。”

    话音未落,那人就拥住了他。

    被抱住的裴迁有意料之外的愕然,也有不知所措的不安。

    他迟疑着,回抱住那人,惦记着那人背上的伤,便只是拍拍那人的腿,算是安慰。

    ……真是奇怪,明明染了毒可能不久于人世的人是他自己,可他却在安慰对方。

    “什么时候?”周悬的声音好像带着点哭腔。

    “四个月前。”裴迁轻声说,像是怕吓坏了他,“我那时候肺部受伤,像条病狗一样孤立无援,不想死的话就没有别的选择。”

    他苦笑道:“我也觉得很讽刺,在我的认知里,我是宁可死也不会沾上这种东西的,但在真的要死的时候,我还是想让自己再多活一会儿,几天、几个小时都可以,几年就算是老天眷顾了。”

    说话时,他始终低垂着眼眸,不敢多看周悬一眼。

    他知道那人嫉恶如仇的性子,此刻一定是失望至极愤怒上头的表情,他不敢去看。

    漫长的沉默,死寂仿佛要将他吞没。

    裴迁从未觉得他所剩不多的时间这么难熬,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他感到窒息。

    说点什么吧,哪怕是埋怨也好……

    他这样期待着。

    “……谢谢你。”

    周悬尝试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沙哑,暗自庆幸自己现在抱着裴迁,不会被那人看到这副红着眼框的可怜模样。

    “谢谢你在生命尽头仍对未来怀有希望,给了我走进你人生的机会,谢谢你,真的……”

    “周悬,你这样……我会想哭的。”

    “你从来都没有好好发泄过情绪,哭出来也好。”

    裴迁什么也没有说,静待情绪凝固。

    周悬抬起头,轻轻揉着那人的耳垂,这是一种能让人放松下来的亲昵举动。

    “愿意跟我说说那时的情况吗?不想回忆也没关系,我能理解。”

    裴迁深吸一口气,看着周悬那近在咫尺的唇,忍不住想贴近那人。

    可他不想玷污了那人,硬是压抑着心底的悸动,靠上前去也只是抵着那人的额头,没有更进一步的过格举动。

    他的主动是意料之外的惊喜,周悬意识到,看似凉薄的裴迁心底其实是渴望着被爱的,可他又因此前遭遇的种种不敢轻信这世间的善意,真是太让人心疼了。

    于是他再次主动迈步,将那人紧紧箍在怀里,不给他逃离的机会,强势地吻住了他。

    第090章 90

    “四个月前, 我跟游隼交手,被他打断了一根肋骨,断骨刺破肺部,伤得不轻, 在救援赶到之前就差点死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不停吐血, 随时可能丧命的我, 把几克的纯品丢给我就扬长而去, 他那时可能不知道我也是硬币的持有者,否则应该不会轻易放过我。”

    在周悬面前,裴迁渐渐放下心防,神态和微表情也多了起来, 给了那人从前少有的反馈。

    “结果你也看到了,我用了他给我的药,撑到了救援赶来的时候,保住了一条命, 代价是我身体的防御系统被全面击溃,受点凉都要烧上十天半月,认识你的时候我已经很虚弱了, 现在……其他不良反应也有了苗头, 我的心率失常, 状态变差都跟这有关, 难说我还剩下多少时间。”

    难怪在面对即将杀上门来的RED时,裴迁没有提前做太多的准备,被打个措手不及只是一方面, 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失去了反抗之力, 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不抱有任何期待,也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哥哥在人生的最后阶段一点点衰弱下去, 痛苦地走完了最后一段路,他也能料想到自己的结局。

    “不要焦虑这件事,我不会让他们夺走你,裴迁,相信我。”

    周悬很清楚,眼下最要紧的是化解裴迁面临的危机,只有摆平了其他几个竞争者,才能让那人在相对安定的环境里稳下心来养病。

    “再多跟我说说游隼这个人吧。”

    裴迁缓了缓,自从毒发后他的状态就越来越差,总是说几句就会分神。

    周悬耐心地等着他开口,侧身往床上挪了挪,拍着床沿示意他也坐上来。

    拗不过他的盛邀,裴迁别别扭扭地坐到他身边,扭过头去不看周悬那藏在绷带下若隐若现的胸肌,强行让自己的注意集中在眼下他正在说的事上。

    “还记得齐格吗?”他问。

    周悬当然记得,这老家伙早年退出了中国籍,就是为了方便到佤邦贩毒,后来一步步爬上了“坤瓦”高管的位子,这些年因为年纪大了,正在寻找合适的接班人。

    不久前十安县的招待所里还出现过这人和尤琼的合照,周悬也一直没弄明白两人的关系。

    “早些年,游隼是齐格的徒弟。他被齐格拉入帮派的时候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早早就表现出了他的化学才能,他是初中还没毕业就被保送到顶尖大学的天才神童,齐格灭了他满门,独独留下了这一个活口,还把他送到了英国皇家学院深造,几年后他学成归来,一直跟在齐格身边帮他打理组织里的各项事宜,但在齐格打算放权给他的时候,他却丢下‘坤瓦’跑去投奔了‘17’。”

    周悬的表情变了又变,“这故事怎么这么奇怪?正常人会给自己的灭门仇人做事吗?而且马上就要手揽大权了,他干嘛要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呢。”

    “游隼这人确实不能用正常人的眼光去看他,要我形容,他从小就是个性格扭曲的变态。”

    黎恪在外面敲了敲门,裴迁去开门,就见门口放着温热的白粥小菜和热水,那人送了东西就走了,没有继续打扰他们。

    裴迁打从心底感激着这份体贴,他给周悬盛了碗粥,耐心地帮那人吹着热气。

    “游隼的问题跟他的原生家庭脱不了干系,他是个大家族继承人的私生子,家境优渥,但并不受家人待见,从小就被家里的仆佣猥亵,对性别和感情的理解都很扭曲,所以齐格在灭了他满门,大肆掠夺他家财产的时候,他没有愤怒和怨恨,反将齐格当成了拯救他的恩人。”

    “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啊。”

    “有种离谱的传言,不知道有几分真假,据说游隼在被齐格带走以后一直在做对方的地下情人,他还对齐格产生了雏鸟情节,对他的依恋和爱慕都远超他人。”

    “这样也会离开老家伙吗?”

    “可能问题就出在这个‘老’上,齐格岁数大了,在那方面越来越力不从心,游隼不甘寂寞,也给自己找了几个能提供乐子的情人,其中不乏各大犯罪组织的高层,甚至还有已婚人士,这事闹得很大,也让齐格大发雷霆,游隼不肯顺从齐格,干脆投向了‘17’,而百里述又很需要化学人才,双方就这么达成了协议。”

    裴迁把温度刚好的粥碗递给周悬,“有种说法是,百里述跟游隼也是那种上不得台面的暧昧关系,这种关系维持了很多年,最近出现了裂痕。”

    周悬美滋滋地吃着没什么味道的白粥,“嗯?怎么说。”

    “百里是个比起感情更爱事业的人,他非常需要‘寒鸦’提供的市场和暴利,重用游隼也是希望他能早日破解‘寒鸦’的公式,实现药物的量产,起初游隼也给了他相当满意的成绩,但他的表现呈下降趋势,这一年来几乎是停滞不前,百里对他的耐心就快见底了,所以游隼才会这么急。”

    “急是指?”

    “花知北的基因与‘寒鸦’融合这件事听起来匪夷所思,但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游隼坚信他能找到第二个跟花知北一样可以实现基因融合的人,在他的研究遭遇瓶颈后一直致力于人体实验,他会找到我,让我染上‘寒鸦’的毒,也是因为他知道逢哥的情况,到目前为止,逢哥是他能收集到的资料中除花知北以外唯一一个在染上纯品后还坚持活了半年多的人。”

    裴迁叹了口气,双手搭在膝头,垂首坐在床边的背影像是老了几岁。

    周悬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腰窝,想将那人拉进怀里,好好抱抱他。

    “所以你怀疑逢哥中毒这件事跟游隼有关,也把硬币给了他?”

    “当时是这样想的没错,但随着跟游隼打交道越来越多,我觉得从他的做事方式和目的来看,他并不是害死逢哥的凶手。”

    “如果是他,他应该会想办法近距离观察临床反应,在你照料重病的逢哥那段日子里,他应该会频繁出现在你们面前才对。”

    “这只是一方面原因,我始终觉得害死逢哥的凶手直接目的是为了夺得渡鸦这个身份,但比起渡鸦,游隼更在乎‘寒鸦’,他找到我的目的也很直接,只是为了观察我中毒后的反应,而不是夺走我的硬币,他甚至可能并不知道我也是竞争者,只是因为知道我跟他在意的临床病例有血缘关系才找上了我。”

    不管游隼是觊觎渡鸦这一身份带来的权利,还是想通过裴迁得到研究数据,甚至是想将他作为基因融合的实验对象,裴迁的处境都不乐观。

    在这之前,周悬并不知道他面临着这样腹背受敌的局面,也难怪,换做是他可能也很难对无法完全信任的人开口。

    现在他是完全能理解裴迁进退两难的心态和选择了。

    “周悬。”那人背对着他,轻轻唤了一声,“距离我染毒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个月,游隼说逢哥的半年是他目前掌握的数据中存活时间最久的,如果这也是我的大限,那我可能只剩下……”

    周悬一只手绕过那人身前,捂住了他的嘴。

    “裴迁,能决定你上限的只有你自己。”

    他让裴迁转过身来,正对着他,握住他的双手。

    “别被这些信息影响,其实你比自己以为的更强大。”

    “谢谢,但我对自己的情况有数,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儿,假定我真的只剩下两个月的时间,我会希望自己能过的更有意义一点。”

    “嗯,比如呢?”

    “努力活下去,战胜包括毒物在内的所有敌人,把余下的时间都留给你。”

    裴迁目光飘向远处,避开了那人火热的视线,略有些支吾地说:“你可以……把这当作是告白。”

    裴迁觉得现在的自己很陌生,曾经的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将这种话说出口,也不会被这种奇怪的情绪影响。

    他开始意识到自己从前压制情感,推拒身边所有人的做法是对的,一旦放任它滋生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吞噬他所有的理智。

    周悬怔了怔,他也没想到裴迁的告白会来的这么突然,兴奋之余也让他有些感伤。

    裴迁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说出了这番话呢?他明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想顺遂最真实的本能反抗这从来都不归他掌控的人生,追求他内心真实渴求的东西。

    真是……太让他心疼了。

    他要救裴迁,不论如何,他都不希望这个人留下遗憾,更不希望他成为自己的遗憾。

    “还有一个敌人。”周悬提醒,“你一共放出了四枚硬币,除了RED、被他杀死的毒贩和游隼,还有一个人是谁?你提到过这个人可能已经被RED杀死了。”

    裴迁缓了缓,道:“这个人的情况比较复杂,他是一名雇佣兵,谈到他的背景就必须说到他隶属的兵团和‘17’的渊源,直到现在,‘Seventeen’都是世界一流的雇佣兵团,最初由17名成员组成,曾经百里述也是其中的一员,后来他那些危险的念头跟其他成员不合,就带着一部分人离开兵团,成立了他自己的犯罪组织‘17’,我要说的这个人就是目前‘Seventeen’的年轻首领,他的名字叫凯尔·勃朗宁。”

    这个姓氏意味着这个人的背景必然不简单。

    裴迁显得有些疲惫,揉着作痛的太阳穴说:“没错,他就是那位枪械设计大师勃朗宁的家族后代,因为身世的原因早早就做了雇佣兵,在‘Seventeen’分家后不久接过了组织的管理权,逢哥生前跟他有过密切的联系,账户上也有一些资金流转的记录,可以肯定逢哥在最后的阶段请他做了不少事。”

    “他也有杀害逢哥的嫌疑吗?”

    “不,他应该是逢哥为数不多能信任的人,之所以把他牵扯进来是因为他一直拒绝跟我正面沟通,我觉得他知道逢哥被害的隐情,想请他说出他知道的一切。”

    裴迁长长叹了口气,虚弱地靠在床头,为自己当前面对的困境感到无奈。

    “但他从来都没有现身,我觉得在这件事上他是有理由出面的,看现在这情况,最糟糕的可能莫过于他已经不在了。”

    “也就是说,只要硬币没有落入别人手里,实际上我们的对手就只有两个人,RED和游隼。”

    RED眼红渡鸦的位子,自然想干掉其他竞争者上位。

    游隼本就有机会接替齐格成为“坤瓦”的高层,但他却主动放弃这一身份去投靠了“17”,这说明他对得到“渡鸦”权利的兴趣远不及“寒鸦”和百里述,现在他的压力大多来源于研究进展缓慢导致后者的不满,要想保住他自己的命,他必须先保住他为数不多的试验品,裴迁就是其中之一。

    目前已知的情报显示“寒鸦”的纯品暂不能被复制,所有的存量都来源于花知北,基本可以肯定苏野、在酒吧里被杀死的毒贩,还有所有放出消息声称持有纯品的人都是虚张声势,真正拥有纯品的人只有百里述和游隼。

    周悬翻了个身,龇牙咧嘴地把自己受伤的背部朝上,趴在床上躺尸。

    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正常逻辑下,想尽快夺权的RED一定会尽快干掉其他竞争者,就像对酒吧里的毒贩一样,干脆利落不留余地。

    可他却找了王业这样一个人肉炸//弹来袭击裴迁,如果只是单纯的利用,周悬可能不会考虑太多,可偏偏王业跟裴家三十年前的旧案扯上了关系,他还把当年的真相以案卷的形式送到了裴迁面前。

    周悬不相信这是王业的个人行为,被套上了项圈式炸//弹的他一定是在RED的默许,甚至是指使下才做了这件事,那么裴迁在爆炸中的幸存就是必然的。

    他借用裴迁做好了防御措施的电脑登陆了公安内网,关于这起旧案的资料没有被录入系统,就和鸦寂山那起疑窦丛生的无名女尸案一样……

    他觉得这一切都不是巧合,在他们视线所不能及的暗处,有人在推动裴迁走向深藏已久的真相。

    那个人,就是R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