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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101

    冰雪融化的水混着泥土, 在酒店门前留下了杂乱脚印,地上还混着几滴血迹。

    周悬用手指蹭了蹭,还是粘稠的,有人在这里受过伤?

    不, 不对, 如果是受伤, 不会只留下这么几滴, 血量也应该更大,这很可能是鼻血,或者……

    吐的血?

    想到裴迁的状态和黎恪的身体情况,周悬无法不为他们担心。

    他转而绕到一楼大厅的窗口处, 悄悄推开窗子翻了进去。

    他做好了里面可能有人会偷袭他的准备,所以在眼前有黑影闪过时他相当冷静地挥拳打了过去,并用枪托击中了对方的脖颈。

    近身搏斗在有埋伏的情况下是很容易吃亏,但总好过枪声引来其他人的注意。

    他这一击扑了个空, 对方也有所防备。

    两人在黑暗中一来一回打了几轮,心下都猜到了对方的身形和身份。

    对方率先收了手,而周悬由着一贯凶猛的搏击招式趁机按住对方的脖子, 将人一把压在了窗台上。

    “你这招招式式都奔着要命来的气势, 可不像学院派。”对方处于劣势, 但依然有心情调侃。

    “出身学院不代表学院派。”

    周悬用手机照亮了对方的脸, 果然,是苏野。

    他没有因为对方的配合和主动让步而放松力道,谨慎地质问:“你为什么会来这儿, DEA也想来分一杯羹吗?”

    “我有我的任务, 跟你有利益冲突是不假,但好歹算是统一战线的, 何必针锋相对?”

    “你要谁?”

    “游隼。”苏野调戏似的拍了拍周悬掐住他的那只手,“我对渡鸦没兴趣,我只要那个化学怪人,来做笔交易吧?”

    周悬冷着脸道:“我跟裴迁不一样,他可能会做些不那么正规的事,但我是绝对按照规章制度办事的木头。”

    “按照规章制度办事的木头会跟着不那么正规的人做不那么正规的事已经是破例了,这种事情只有0次和无数次,你再好好考虑一下。”

    苏野又拍了拍周悬的手,他觉得这举动太暧昧,抵触地缩了手,索性放开了对方。

    苏野活动了一下动作不太自然的肩膀,周悬立刻发现了不对劲:“你受伤了?”

    “我跟百里交过手了,老实说没占到什么便宜,他一个狙//击手出身的特种兵到了这年纪近身搏斗还能这么厉害是我没想到的,我们……哦不,是你接下来要面对的对手很强大,你要小心了。”

    “你是在哪儿遇到他的,都到了这里还想说不打算加入战斗吗?”

    “就在这片山区,我能遇到百里,证明他手下的其他人可能也已经潜入进来了,你们任重道远。我当然不打算参与,在中国的地盘上,有你们中国警察在,我不能反客为主。”

    周悬还是不放心苏野这个人,对他能不能像他说的这样老实感到怀疑。

    “放心,我不会参与中国境内的事,但这不代表我不能在境外做你们的支援和接应,运气好的话甚至还能生擒百里,总之不管怎样,都不能让他再脱离警方控制,这也是我们目前能达成共识的事,对吧?”

    苏野整理好自己被打乱的衣服,从角落里拿出了一挺机//枪,戴上夜视仪和其他随身的设备,顺便丢给了周悬一个袋子,扔下一句“别死了”就全副武装地走了。

    临走前他还留下了一部对讲机,方便周悬跟他联系。

    周悬不放心地问他:“你见过裴迁吗?知道他在哪里吗?”

    “暂时没有,不过我遇到了一个陌生人,这会儿他可能已经到边境线上了,我斗胆评价一下,周警官,你身边还真是有一群有趣的人啊。”

    苏野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从窗子翻了出去,周悬终于落了个清静。

    他脱下衣服,解开身上的绷带,用带来的药品简单处理伤口,毕竟伤在背后,他很难给自己上药,因为不想忍痛干脆敷衍了事。

    山里的夜晚格外冷,即使县城和村子都已开化,山里还是冰冻三尺,没有转暖的迹象,再往北更是如此。

    想到裴迁一向怕冷,周悬便不想等了,戴上夜视仪在地形复杂的山里活动,按照乐园设施留下的路牌定位了方向,往山区北部继续前进。

    约莫爬了半个小时,他终于看到了界碑。

    苏野蹲在界碑边上用手机自拍,还比了个“耶”的手势,看到他也没多说什么,转身便跨进了俄罗斯境内。

    周悬没有多注意他,直觉告诉他,裴迁和黎恪也在这附近。

    放眼望去,周围尽是光枯的高木,没什么适合隐蔽的地方,但只要有心藏起来,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轻易被人找到。

    裴迁他不好说,但黎恪一定是个能屈能伸的人,听说他小时候玩捉迷藏就能藏上一整夜,让父母家人找上半天也不肯出来,后来大学军训时更是为了跟教官较劲,一个人在丛林里不吃不喝隐蔽了三十多个小时,被找到的时候都快脱水了。

    周悬很怕把黎恪拖下水的人是用一哥作为借口,那样的话,对方一定是个很了解黎恪弱点的人,黎恪也一定会拼命的……

    现实情况没有给他思考太多的时间,一声轰然巨响把他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他快步走到一棵较粗壮的树干后方,将子弹一颗颗塞进枪膛,同时瞄着线外的情况。

    那像是地雷的声音,来的很突然,没有任何铺垫,像是什么人中了埋伏。

    最好不是苏野。周悬想。

    巨响过后,陆续有人开了几枪,从声音的方向可以判断依然是在边境线外,周悬不好动作,只得隐蔽在原处,继续观察附近的动静。

    他瞄到了几个角度不错,又适合隐藏他身形的位置作为备选,打开了苏野留给他的袋子。

    子//弹、手//雷、炸//药,这些东西是上面绝对不会随意批给他,但他又迫切需要的。

    苏野是出于好意不假,但不到万不得已,他绝对不能动用这份物资。

    鼻息间隐约闻到的硝烟味让他的思绪回到了许多年前的一个闷热潮湿的夜晚,当时也是在边境线上发生了一场犯罪团伙之间的武装冲突,他与几个卧底警察被卷入其中,遭到包围和夹击,被逼入了雨林的夹缝之间。

    那时情况相当危急,真可算得上是生死一线,他跟一哥躺在树下,任由受了惊的毒虫从身上爬过都不敢动弹一下,很怕暴露位置会引来杀身之祸。

    他受了伤,血腥味引来一条盘在枝头窥视他的毒蛇,猜到他们都要命绝于此,一哥望着天,无奈地说:“早知道今天行动之前,就该想办法更改一下我的遗书。”

    周悬全神贯注地忍着疼,皱眉合眼,没有回应这话。

    “上一版都是半年前写的了,那时候我的遗书里还没敢多提阿黎,主要内容都是写给我爸妈的,只说我如果回不去了,希望他们能把阿黎当成儿子,他答应过我会帮我父母送终的。”

    周悬虚弱道:“你能不能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我可想活着回去……”

    一哥笑了,悄悄帮他按住腹部的伤口抑制血流,语气稍显沉重:“我倒是不在乎这个。”

    “黎哥在乎,他总嫌你这张嘴没拘没束,总是会去给你求签讨彩头……他很在乎你。”

    “我知道,所以……我很后悔没有在遗书里多给他留些话。”

    周悬睁开了眼,火光映在他眸底,驱散了深邃的黑暗。

    “上周联系我爸妈的时候,我跟他们如实交代了,好像有个词是专门形容这种情况的,叫什么来着?”

    “出柜?”

    “对,出柜。我跟他们说了我对阿黎的心意,还以为就我爸那个臭脾气肯定得闹得不可开交,没想到他还挺开明的,可能是这些日子在外面出生入死,他在家跟着担惊受怕,觉得什么都比不上我活着重要,也不在乎我能不能结婚生子,按照他们希望的样子活着,就随我了。”

    “叔叔很开明。”

    但这个时候周悬心里疑惑的却是:他们竟然是这样的关系吗?

    明明在此之前他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他不觉得是自己对兄弟的关系不足,只能说这两人藏得太深了。

    “我妈也是,但她嘱咐我不要勉强阿黎,说强扭的瓜不甜,真爱就要尊重对方什么的。哎,我哪谈过恋爱,这些理论对我来说太远了,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可我一直都没找到机会……”

    “等等,你们没确定关系?”

    “当然啊,我还没跟他说过这件事,他不知道的。我这个人你也知道,在感情这种事上放不开,不确定他对我有没有那种意思,我可不敢乱说,吓到他怎么办,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朝夕相处的兄弟对自己有意思这种事吧。”

    “所以你就想写在遗书里,给他一个永远没有机会兑现的惊喜?”

    说完周悬就后悔了,他好像看到一哥眼中的光暗淡下去了。

    “……你说的对,不能太自私,明知没有机会,就不该再让对方留下遗憾,这样一想,我就不后悔了。”

    一哥是不后悔了,但在往后的很多年里,直到现在,周悬都在后悔。

    后悔他那一天……没能把一哥带回来,就让他伶仃一人永远睡在了边境线上。

    那一天,天将破晓时,漫天雨下,浇熄了肆虐的烈火。

    但被火烤得体内水分尽失的他即使大张着口也饮不到足够的甘霖,他就快死了。

    他和一哥隐蔽在原处,各自做好了心理准备,他们都知道,爆炸产生的大火熄灭后必然有人会来收拾战场,清点死亡人数,到时候被发现,他们必死无疑,还可能遭受严刑拷打,被逼问可能威胁到组织利益的情报。

    如果这个时候突破防线冲出去,也将面临一场恶战不假,却有那么一丝生还的希望。

    可惜因为周悬受伤,这点本就微弱的希望越发渺茫。

    “走吧,阿悬。”一哥说,“我掩护你。”

    “别管我了,我这情况只会拖后腿,你逃出去才是正经事!”

    周悬知道,只要一哥肯狠心丢下他,对方是一定能活下去的。

    “别说傻话,咱们都得好好活着!”

    一哥态度坚决,他也下定决心,率先露头,吸引了敌人的火力,将他们的视线暂时转移了。

    听着枪声远去,不愿辜负他一片心意的周悬强忍着不适爬了起来,拖着仍在失血的身体艰难前行。

    他只有一把枪,三发子弹。

    如果两发子弹无法让他逃出生天,那么最后一发就得留给他自己。

    总之他不会让自己落到敌人手里,绝不会让被严刑拷打交代出卧底名单这种风险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在林子里艰难前行,因为失血,他头晕眼花,跌跌撞撞,注意力无法集中,有几次都险些晕过去,所以当一双皮靴出现在他的视线中时,他没能立刻反应过来,视线缓慢地上移,才看到了那双笔直的双腿。

    他反应过来那是个人,随即举枪指向对方,但在扣下扳机前,他的枪管和手都被对方握在了掌中,

    随着一声脆响,他的枪被拆解了,弹匣和零件散落一地,只剩他的手还被对方握着。

    “在这种地方徘徊,不要命了?”

    那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周悬的世界天旋地转,他视线模糊,看不清对方的脸。

    他嘴唇干裂,被烈火炙烤又没能及时补充水分,他已经快到极限了,要不是一哥舍身相救给他续了口气,让他强行振作精神,只怕现在的他已经人事不省了。

    他无力与对方相抗,落到对方手里也是他命该如此。

    想到这里,周悬腿一软,瘫坐在地上,缓慢地合上了双眼……

    “我可没碰你,碰瓷是吧?”

    男人拍了拍他的脸,掐着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

    他看不清,也记不起那人的脸,唯一留在记忆里的印象,就是对方下巴上微微泛青的胡茬,和那隐约反着光的金边眼镜。

    “水……”他本能地说道,“水……”

    再不给他一点水,他真的要死了。

    第102章 102

    “你可真会找事, 这种鬼地方上哪儿找水,混在淤泥里的水你肯喝吗?”

    男人抓住周悬的头发,按着他低下头去,靠近了泥泞的水坑。

    周悬无力反抗, 是男人看到他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后自己停下过分的动作, 跟着叹了口气。

    “水……”周悬依旧在无意识地哀求着。

    男人放开了揪住他头发的手, 揉了揉他的脑袋。

    他的记忆截止到这里, 后来的事再没有印象了。

    等他恢复意识时,他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身体机能恢复正常,伤势也都得到了妥善的处理。

    查房的医生说:“你被送来的时候浑身是血, 身上是血,嘴里也是,我们都以为你是内脏破裂导致大出血,没救了, 后来才发现你的脏器伤得不重,嘴里也没有外伤,我们都没搞清你嘴里的血是哪儿来的。主任说你可能是在危急关头靠牙齿攻击了敌人才活下来的, 真是条血性汉子啊……”

    周悬品到嘴里的血腥气, 胃里一阵阵发烫……

    他的大脑没能记住那时发生的一切, 身体却牢牢记住了。

    他仍然记得滚烫的鲜血在唇边流淌的触感, 他就像个初生的婴儿,拼命吮吸着那救命的甘霖。

    他活下来了,但他对那个救了他性命的人却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他没能追查到当时遇见的人到底是谁, 就被一哥殉职的噩耗击垮了。

    一哥是为了掩护他才死在了硝烟弥漫的战场上, 他没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告白,黎恪再也没有机会听到了。

    这段往事刺伤了周悬, 对生死兄弟的愧疚使他有了严重的创伤应激反应,就此离开前线,此后许多年都不敢回忆那时的情况,也被迫淡忘了曾有人在生死攸关时救过他一命。

    直到现在,重回战场的他在似曾相识的场景下回忆起当年的旧事,唤醒了沉睡的记忆。

    嘀嗒,嘀嗒……

    窸窣的轻响来自他头顶,有两滴温凉的液体落在了他脸上。

    他用手指轻轻一蹭,是血。

    他抬头望去,只见一只被捕鸟网勾住的乌鸦正奋力挣扎着,剧烈的动作幅度没能让它挣脱束缚,反倒被细线勒得更紧,伤口撕裂,血流不止。

    周围静悄悄的,只能听到这只乌鸦扑腾的声音,周悬心软,斗胆起身割断网线,将乌鸦放了下来。

    奄奄一息的鸟儿躺在他掌中,漆黑的眼珠转动着,像在思考周悬值不值得信任似的。

    这里条件太差,一只飞不起来的鸟很快会冻死的,周悬用随身的药品处理了乌鸦身上的伤,随后将鸟塞进了外套内侧的口袋。

    他安慰似的轻拍口袋,“能不能活就看你自己了。”

    乌鸦躺在他的口袋里,一动不动,也不鸣叫。

    周悬埋伏在原地,时刻观察着周围的动静,整片区域一片死寂,除了时而传来的鸦叫声外,只有寒风的呼啸声,好像这条线上只有他自己似的。

    裴迁现在在哪儿,有危险吗,他的身体怎么样了?

    黎恪也是,他们现在在一起吗,各自的情况都还好吗?

    他不能不担心这些。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朝阳初升,他已经不需要借助夜视仪看清周围的事物了。

    他稍微活动了一下被冻僵的手指,继续观察周围的动静。

    对面那伙人应该没有夜视仪这么高端的设备,所以很可能在天色转明后再行动,现在比刚刚还要谨慎。

    他就这样等着对面的动静,终于,一个人影出现在了边境线上。

    这个人身上没有武器,似乎也没有做防护,透过瞄准镜,周悬看到了一张五官立体,具有东欧特征的脸,但对方却是黄种人。

    混血?

    “17”这个组织内有很多来自世界各地的成员,出现这样一张脸并不奇怪,周悬疑惑的是对方的身份。

    谁会有胆量在这种可能被伏击的地方手无寸铁地出现?这不是明摆着说自己是活靶子吗?

    但事实就是对方毫无畏惧地来了,站在界碑边上叼了根烟,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朝林深处喊道:“我按照约定来了,你也该现身了吧!”

    他的话音惊起了一群栖息在林中的鸟,受惊的鸟们扑腾着四散飞去,男人对此只报以一声冷哼,转身坐在界碑上,一副没什么耐心的样子继续抽着烟。

    “我只等到这根烟抽完,你想装死,死后还有很多时间。”

    他话音未落,一颗子弹便贴着他的脸颊边飞了过去,炸开一声巨响。

    他嘴里叼着的那根烟也被打灭了。

    他干脆吐了嘴里的烟头,一脸不高兴地盯着子弹射来的方向,用手蹭了蹭脸上的擦伤。

    “啧……”

    周悬知道是谁开的那一枪,那样的准头,那个习惯性的震慑方式,是黎恪不会有错。

    但这种会暴露位置的开枪方式却不像是一向谨慎的他会做出的莽撞事,周悬很担心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才突然这么不理智。

    拜托啊黎哥,不要这么冲动……

    周悬不知道的是,此刻在这林子的另一端,黎恪正藏在雪层下,只露出脸和一双手,瞄准着坐在界碑上的亚裔男人。

    这里地处深山,更靠近西伯利亚,即使鸦寂村一冬的积雪已开化,林子里还是丝毫没有转暖的迹象,他临时起意决定来这儿,也没时间做什么准备,唯一一件厚外套因为过于臃肿可能暴露位置被他放弃了,穿着单薄的他卧在雪地里,整个人都在发抖。

    为了不让口鼻呼出的白雾暴露他的位置,他还得时不时捏上一团雪含在口里。

    他眯眼观察着远处那个男人受伤后的反应,想找个机会把口里融化的雪水吐掉,却猛然察觉到了近在咫尺的脚步声!

    他听到脚步声时,已经有人站在他身边了,他来不及反应,刚想起身,就被人一步跨坐在腰后,压制住了他的动作!

    不速之客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的身体扭转过来。

    黎恪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弄的措手不及,太久没有接受过训练的身体不适应这么剧烈的动作,他下意识想推开对方,却在看到那人的眼睛时顿住了所有动作。

    之所以说是眼睛,是因为对方的面容藏在面罩里,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但仅此一双眼眸足以让一些尖锐的回忆刺痛他,一瞬间就让他浑身紧绷,僵在了当场。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这么多年都没变过。”

    对方掐住他的脸颊,俯身与他唇贴着唇,从他口中夺取了那口夹杂着淡淡尘土味的雪水。

    这样的举动令黎恪反应过激,他拼命地将推开那人,被呛出了眼泪。

    那人放开他,他扭过脸去,愤恨地用手背擦拭着还残留对方余温的唇,但越是想抑制声音,他咳得就越厉害,眼角的红晕怎么都褪不下去。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那人拉住他的手,想将他带离这里。

    新仇旧怨攒在一起,黎恪强硬地推开他,反手就是一巴掌掴在他脸上。

    “放开!”

    对方被打了也不恼,拉下面罩,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凑近他,声音低沉:“打得不够响。”

    “你真是病得不轻!”

    “再给你一次机会,不打就轮到我了。”

    话虽如此,年轻人却没有给黎恪反击的机会,以相当快的速度扼住他的脖子,猛地一掐,就让他晕了过去。

    他将失去意识的黎恪扛在肩头,那人身体轻飘飘的,搬动起来完全不费力。

    年轻人心满意足地摸了摸肩上人的手臂,惋惜地“啧”了一声,随后拿起对讲机:“我的人已经找到了,剩下的怎么处理就随你们心意了。”

    夹杂着电流的男声从听筒里传出来:“你要把他带回来吗?”

    “不,你们多看他一眼都会让我不高兴的。”

    而后传来一声不屑的冷哼,通话被切断了。

    年轻人踢着脚下的雪,藏起了黎恪埋伏在这里的痕迹,哼着小曲带着人离开了。

    对此还不知情的周悬仍全神贯注地盯着瞄准镜中的亚裔男人,他对这个人的身份有了一些猜测,恐怕对方就是一直以来觊觎裴迁的游隼。

    裴迁这样精明的人,能引诱他自投罗网必然是给足了好处,让他认为值得付出这样的代价,无论如何都不能放松警惕。

    游隼显然也清楚这一点,对于裴迁迟迟不肯露面也很无奈,干脆拿出一枚硬币在手里把玩。

    “你的时间不多了,能在最后的日子里成为渡鸦,做你想做的事还不够吗?我以为你同意来这里就是默许了这场交易,现在又是演的哪出?”

    周悬清楚,裴迁一定就在附近,跟他一样观察着游隼,但他会藏在哪里呢……

    游隼终于没了耐心,他丢下手里的烟头,一脚踩灭,又将手里的硬币高高抛起,飞快地从腰间掏出一把枪,对准了正在下落的硬币。

    “砰!”的一声巨响,子弹偏离了原本的轨道,被掼在一棵巨木上,落在了雪地里。

    游隼的动作有些迟疑,因为他还没开枪。

    周悬同样没有因为他这无聊的举动暴露自己的位置,那么开枪的只能是……

    裴迁拖着到处都在作痛的沉重身体缓慢地走出林子,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刃上。

    游隼看到他,眼睛都放光了:“啊……简直就像顶着诅咒也坚持长出双腿的美人鱼。”

    “你就没有更恰当一点的比喻了吗?”

    “无所谓,接下来我们还有一些时间,到时候你想听什么我都会说的。”

    游隼快步走上前,扶住了身子在打晃的裴迁。

    周悬监视着这一幕,心里一股无名火窜了起来。

    大爷的!这鸟人的手往哪儿摸呢!!

    要不是时机不对,他真想开枪崩了游隼的狗脑袋!

    游隼搀扶着裴迁向前,距离边境只有几步之遥了,他越发兴奋,心情都挂在了嘴角。

    周悬也随着他们的脚步绷紧了神经,不能再往前了……一旦踏出边界线,裴迁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就变了性质。

    他得阻止他!

    但他这么做了的话,会不会破坏裴迁原本的计划?

    他纠结着,犹豫着,在大冷的天里冒了一身的冷汗。

    该不该开枪阻止他们?支援还没到,如果他这么做提早引爆了火并,很可能陷入不可收拾的境地。

    但他又不能眼睁睁看着裴迁往火坑里跳,那人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该怎么办……

    一瞬间的犹豫,他在瞄准镜中看到了裴迁向他这边投来淡淡一瞥。

    这一眼让他想起了在黎恪家中养病时的裴迁。

    那时的裴迁虚弱又憔悴,在人生最无助的时候,他选择相信周悬,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个不计代价与后果,一心一意待他的年轻人身上。

    那时的眼神跟现在一模一样。

    手指僵在扳机上的周悬忽然觉得一股暖流贯穿了他的身体,回温的手指也从扳机上撤了下来。

    他应该相信裴迁的,这是他们之间无声的约定。

    果然裴迁在即将跨越边境线时停下了步子,游隼的步伐随之停了下来,眼中略过一丝意外和不满。

    “忘了我们的约定了?”

    游隼尴尬道:“在这边和那边是一样的。”

    裴迁用一种嘲讽的眼神看着他,他清了清嗓子,“好好好,算我错了,这就满足你。”

    说罢他吹了声口哨,从线的另一边出现了两个人影,是被打得鼻青脸肿浑身是血的戚孝和用铁链拴着他的马仔。

    后者抬腿一踹,戚孝就跪在了距离他们几米开外的地方,他哭着求饶,声音却被嘴里的碎布堵住了,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游隼知道不满足裴迁的要求他是不会离开的,又回到了界碑上坐下,对另一边的马仔使了个眼色。

    马仔会意,狠狠踹了戚孝一脚,他便痛的发不出声音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裴迁捋着被风吹乱的头发,漠视着这场没趣的猴戏。

    “事情可能跟你想的有点出入,他恐怕不能亲口告诉你跟上一只渡鸦有关的事了。”

    马仔抽出了塞在戚孝口里的布条,他一张嘴就是血淋淋、黑洞洞的深渊。

    游隼摊手:“因为他的舌头已经没了。”

    第103章 103

    在裴迁黑脸之前, 游隼抢先一步解释:“先说好,真不是我想骗你的,你得到想要的情报,我得到你这个人, 本来应该是双赢的局面, 我没理由破坏这场合作的, 但是他说了不该说的话, 被老板制裁了,我能抢下他这条命已经是尽力了,你这么通情达理,一定能理解我的吧。”

    裴迁欲言, 再次被他打断:“对了,写可能也不太行了,他两只手被剁了四根手指,握不住笔。”

    裴迁浪费半句话都嫌多, 转头就走。

    周悬瞄准了那个贼心不死地追上来拉住他的游隼,在心里计算着以自己的枪法和速度能不能赶在那个马仔掏枪前把两个人一起干掉,保住裴迁。

    “你别急, 这真不是我能决定的事, 我既然把人带来就表示了我的诚意, 你的目的也不是不能达成, 说白了,我也很需要这份关于渡鸦的情报,我也想知道谁通过什么途径得到了‘寒鸦’并给他下毒, 还有药品的详细资料, 这对我的研究很有用,说不定还能让我找到延长你性命的法子, 你说呢?”

    裴迁并不想解释他的提议,但在过去的多年里,他用尽一切手段寻找知情人都一无所获,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现在,戚孝和游隼的确是他唯一的捷径。

    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去寻找个几年了……

    看着裴迁的脸色变了又变,游隼知道这就算是默许了,转过头对戚孝说:“接下来我说,对和错你点头摇头就可以了,听见了吗?”

    戚孝可怜巴巴地发出哀叫,被马仔一脚踢在肚腹,发不出声音了。

    “你现在感官退化,视力和听力都大不如前,走近些能看得更清楚些。”

    裴迁连一瞥都懒得给他,依然站在原地不动。

    见他这态度,游隼也不勉强,走到戚孝身边,抓着他混着血汗的头发,逼着他抬起头来。

    “第一个问题,你知道是谁杀死了渡鸦吗?”

    戚孝“呜呜”地低声哭着,游隼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少哭哭啼啼的!我问的是上一只渡鸦,不是眼前这个即将成为渡鸦的人,你少装蒜,还想不想要命了?”

    戚孝连连点头,他也没有否认的余地,一旦说自己不知道,失去了价值的他就保不住这条小命了。

    “这个人是你吗?”

    他惶恐地摇头,不敢跟这事扯上关系。

    “那这个人是你身边的人吗?”

    点头。

    “这个人跟他有关吗?”游隼抬手一指裴迁。

    依然点头。

    问到这里,裴迁已经没什么耐心了。

    戚孝这样子提供不了太多线索,全是被游隼牵着鼻子走,就算问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他看腻了这场没趣的戏,转身想走,但就在这时,一声枪响划破了林子上空。

    这突如其来的枪声让众人都有些疑惑,裴迁和游隼以及那名马仔都没有中枪,唯独一直发出呜咽声的戚孝没了动静,额头上顶着个血窟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裴迁漠视着这一幕,不管对方做什么事都不会让他感到奇怪。

    游隼却是怒不可遏:“谁!滚出来!”

    不是他们的安排?难道是周悬?

    裴迁心底隐约泛起一丝不安,他相信以周悬的性格应该不会在事情有进展前干出这么莽撞的事来。

    那会是……

    “我以为堵死你所有的路,你对这件事就不会再抱有执着和期待了,你只能选择放弃,但我还是想错了,可能对你来说,越是无望的东西越值得去追寻,我低估了你的倔强,也低估了你们裴家兄弟的感情,在这件事上确实是误判了。”

    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踏着边境线走来,肩上扛着一把霰//弹//枪,随手扔掉了他刚刚用来射杀戚孝的微型手//枪。

    这么远的射程能有这样的准头,男人的实力不容小觑。

    即使素未谋面,裴迁仍猜出了这个人的身份。

    ——凯尔·勃朗宁。

    这个曾经隶属于一流兵团的雇佣兵,虽然早早就收到了他的硬币,但为了不牵扯进这些事里,他选择把硬币拱手让人。

    可是决计远离裴迁,远离这些麻烦的他却不顾局势的压迫,主动来到了裴迁面前,这意味着什么?

    另一边,周悬从瞄准镜里看到了这个男人的脸,则是震惊无比地在心里念叨了一句:“……是他?”

    他见过凯尔,只是一面之缘,这张脸让他刻骨铭心,他永远也无法忘记他们相遇的那一天。

    ……那是在雀兮山区,深秋一个绵绵雨下的日子,这个男人抱着浑身是血的江住来到正在搜山的警察面前,哀求他们:“救救他,求你们,救救他……”

    浑身是伤的江住被抬上了救护车,在生命的最后,陪伴他的只有他的双胞胎弟弟。

    周悬呆愣愣地凝视着载着他好兄弟的救护车远去,理智上他清楚伤得那么重的江住恐怕无力回天,但情感上又祈盼着奇迹的降临。

    跟他一样茫然无措的还有这个金发男人,他神情恍惚地凝视着身后无际的黑暗,随即纵身而入。

    周悬没有机会问他到底是谁,为什么奄奄一息的江住会落在他手里,在这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他牢牢记住了这个男人的脸,事隔多年再次相遇,他仍能第一时间认出对方。

    这个人……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与裴迁和周悬的疑惑态度不同,游隼满脸写着不耐烦,显然是因为这个人的出现打破了他的计划而烦躁。

    他摆了摆手,“你来这里做什么?闲的话就去给有钱人当宠物,少来碍我的事。”

    “有钱人?裴家算不算?”

    凯尔散漫地迈着步子走到裴迁身边,用臂弯搭着他的肩膀,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我来给你当看门犬怎么样?”

    “喜欢当狗?这是什么爱好。”

    裴迁不动声色,他当前要做的就是拖延时间,等到警方的支援,没意义的垃圾话说得再多都无所谓。

    游隼显然没这个耐心,他也不想给这些人留下任何翻盘的机会。

    “别来坏我的事!滚远点!”

    他的话刚出口,凯尔一把扼住裴迁的脖子,将人挟持在臂弯里,另一只手迅速摸向肩头的枪,抵在后者腰际。

    “都小心点,这可是把改造过的喷子,这么近的距离只要一枪就能要了他的命,神仙难救。”

    游隼没想到凯尔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能干出这种事,心下还是想稳住他,立刻放轻语气:“你先别急,有话好商量,你想要什么都可以谈,条件好说,但你不能伤害他。”

    周悬不太好确定现在的情况,准星在两人之间徘徊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暂时定在游隼身上。

    对凯尔的这份莫名的信赖来自江住。

    裴迁冷笑着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沫。

    鲜红的印子落在冰雪上格外刺眼。

    游隼心疼得不行,“你知道那点血有多重要,能不能憋好了先别吐!”

    凯尔一脚踩在血迹上,拉扯着裴迁退远几步。

    游隼立刻想跟上,被凯尔用枪指着,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停下脚步。

    “你不是想知道谁杀了裴逢吗,我可能是这世上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人了,错过我可能就是永远了。”

    “既然这样,你又为什么避而不见,直到现在才出面?”

    “我不想让他的事再影响到你,这也是他的心愿,原本你只要按照他的安排匿在人海里过平凡日子就能安稳到老,风平浪静地过完这一生,你何苦呢?”

    凯尔的年龄比起裴迁要小一点,但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却像个长者。

    他抱着多年来的疑惑问裴迁:“你有后悔过吗?哪怕只是一瞬间?”

    “有过。”

    “以你的身份追查这种事情本就是个伪命题,不悔就怪了。”

    裴迁语气轻淡,手指抽动,像在虚空中握住了什么。

    “但现在没有后悔。”

    他缓缓抬手,指向了游隼。

    正紧张思索对策的游隼被他这突然的举动搞得满头雾水,一时之间有些茫然。

    “你……”

    他只来得及发出了一个嘶哑又残破的音阶,就被一颗子弹贯穿了身体。

    滚烫的金属撕裂肌体,顿时血流如注。

    是周悬开的枪,他看懂了裴迁无声的暗示。

    方才的情况足够他看出游隼是个左撇子,为了一击快狠准地让他丧失反抗能力,周悬击中了他左肩的关节,子弹不偏不倚卡在骨缝里,让他动弹不得。

    游隼被这一枪的冲击力打倒在地,那守在线外的马仔反应也很快,立即举枪还击,却被凯尔抢先一步开了枪。

    散开的霰弹击中了马仔的胸腹,内脏破裂导致的大失血很快就让他休克,失去了意识。

    凯尔这才放开裴迁,仗着有狙//击手掩护,有恃无恐地跨到线的另一边,从马仔还有微弱生命反应的身体上搜出对讲机,按下了通话键。

    “局势好像逆转了,老东西,要出来谈判吗?”

    听筒另一边先是静默,随后传来了低沉的笑声。

    一个男声用缅甸语说:“好久不见。”

    凯尔拿着对讲机,用霰//弹//枪抵着游隼的胸口,这个举动向周悬暗示了他能掌握当前的形势,后者趁机转移了埋伏的点位,以免被人当成活靶子。

    他重新找了个能把现场尽收眼底的位置架好了枪,继续观察周围的动静。

    “鬼佬,我听不惯你那掺着麻//古味的口音,不能说人话就把嘴闭上。”

    对面的人冷哼一声,改口用英语道:“谈判的内容。”

    “看你要不要赎回这只秃毛的鸟。”

    凯尔蹲下来揪着游隼的头发,按着脖子将挣扎着想起身的后者强行压了下去。

    “如果我没猜错,祁未死后他应该是唯一能继续研究‘寒鸦’的人,也是最有希望复刻出纯品的人,你应该不会放他就这么死了吧?”

    “你说错了。”男人语气冰冷,“这话放在几年前还是对的,可游隼付出了几年的努力都是石沉大海,足以证明不会有人复刻出真正的‘寒鸦’,就像我老板永远是不可替代的一样。”

    “那你现在做这些又是为什么呢?”

    “你该不会以为我让游隼带裴迁回来只是为了把他塞进培养皿,榨干他的血来提取‘寒鸦’吧?”对方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

    “不然呢?”

    “我对游隼的实验早就不抱什么希望了,派他去带裴迁回来,不过是看在他对‘17’忠心多年,想满足他的执念和心愿。到了今天,‘17’立足于黑市早就不需要依靠‘寒鸦’这种东西了,我想见裴迁,也仅仅是想在他身上找找故人的影子。”

    凯尔正想反驳这话,他手里的对讲机就被人抢了去。

    裴迁对着话筒,毫无感情地问:“哪位故人?”

    听出他的声音,对方笑了笑,字正腔圆地答道:“花知北。”

    凯尔气急驳道:“放屁!你别听他胡说八道!”

    “你有自己的判断,不需要旁人的引导,也不会听信任何人的一面之词,所以我也不想多说什么,一切就交给你自己决定吧。”

    嘴上说着不会引导,但对方的每句话都是在诱惑:“从你现在的位置往北一百米有我给你准备的车,做好了决定就过来。如果你心情好的话,也可以把游隼一起带过来,以他的本事,落到中国警方手里确实可惜,我会记得你的人情。”

    说完,对方主动挂断了通讯。

    凯尔起身对裴迁道:“百里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能信,他……”

    话还没说完,裴迁忽然挥起一拳,打在了凯尔的腹部。

    后者毫无准备,就算有过硬的身体素质也扛不住这蓄满力的一下,顿时眼前一黑,跌倒在地。

    他倒是不至于就这样昏过去,但这一跟头也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他阻拦裴迁的速度。

    模糊的视线里,他看到裴迁起身,抓着游隼的后领,将人拖到了边境线的另一端。

    裴迁目光深沉地望向周悬埋伏的点位,微微张口,欲言又止。

    鼻息前呵出的白雾轻颤着散在风里,他无声地说出了三个字——

    第104章 104

    看到裴迁打倒凯尔, 将游隼扔到俄罗斯境内,周悬就意识到情况不妙,连隐蔽也顾不上了,飞快地跑出林子, 从积了雪的矮坡上滑下, 奔向那人。

    不可以……裴迁绝不能越过那条线, 那是绝不可能被允许的背叛行为, 是原则也是底线!

    “裴迁!!”

    他吼着那人的名字,声音回荡在林子上空,环绕不止。

    裴迁!回来!

    他在心里呐喊着。

    他看到裴迁望向他,对他说了三个字, 压藏在心底的情感在一瞬间汹涌而出,他不顾一切地想阻止那人。

    可那人还是一步迈到了线外,将对讲机丢给瘫在地上动弹不得的游隼后,便转身快步走远了。

    周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就是快点追上那人,及时止损!

    这个想法太过强烈,以至于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情况, 被脚下一连串炸开的子弹提醒时, 才意识到他也差点违规越过了边境。

    远处, 苏野从俄境内露了头, 对他做了个手势,意在制止他想越线的行为,暗示他这一边的事可以交给自己。

    这会儿凯尔也缓了过来, 骂骂咧咧地爬起来, 拍了拍身上的雪,一把拉住周悬, “清醒点,你他妈是中国警察,别犯罪。”

    他盯着周悬苍白的脸,若有所思:“……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周悬避开了这个问题,反问他:“刚刚跟你通话的人是百里述吗?”

    “Shit,除了他还有谁的语气能这么狂?”凯尔恨得直咬牙,“你是跟裴一路的吧,现在打算怎么办?越线去逮人肯定不现实,他这会儿可能也已经和百里的人会合了。”

    凯尔大步上前,拎起游隼的动作相当粗暴,像是要把气撒在这人身上似的。

    不等游隼服软,又有人从界碑的另一边慢悠悠地走了过来:“手下留情吧,怎么说他也是现在为数不多能救裴迁的人,他如果死了,裴迁也没命了,不是吗。”

    这人戴着面罩和护目镜,肩上扛着一把改造过的双管枪,步伐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不轻不重地踢了游隼一脚,“起来。”

    游隼骂骂咧咧:“我他妈要是能站起来还轮得着你在这跟我耀武扬威?!”

    “那就别嘴硬了,服个软,求个饶的事,还要让别人代劳吗。”

    游隼愤恨的目光在周悬和这个身份不明的男人之间来回游走,气得他把牙咬得咯吱作响。

    看到这个男人的身形特征,周悬先不淡定了。

    他歪头打量着那人,欲言又止,在对方拖着游隼的衣角打算带人离开时出言制止:“等等!你是谁!”

    这话像是戳中了对方的笑点,让他前仰后合笑了好一会儿,“我是谁?你不记得我了吗,真无情。”

    对方将护目镜别到额上,扯下面罩,露出了一张年轻又熟悉的脸。

    看到他的瞬间,周悬如遭雷击,愣怔地往后退了几步,被凯尔一把拉住,“什么情况,熟人?”

    他不明所以。

    只有周悬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人竟是……

    ——一哥!

    那个六年前就替他死在边境线上的一哥!!

    为什么?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当时组织明明已经确认了他的死亡,难道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隐情?

    可就算是这样,那人现在怎么会站在他的对立面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有那张脸……一哥简直就像被定格了时间一样,他没有半点老去的迹象,为什么?那真的是他本人吗?

    一时间周悬心里涌出了太多太多的疑惑,而这也正中对方的下怀,就是为了引起这样的效果,他才在这个时候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好给自己和游隼创造脱身的机会。

    事实上,周悬对他的在意不比对裴迁和黎恪的担忧,不管怎么说,一个跟一哥相似的人出现对黎恪一定有影响,对方特意把黎恪骗到这里一定有他的目的,他得在出事之前把人找回来。

    他正想深入林子,循着黎恪开的那一枪的方向找到那人的位置,忽听一阵嗡鸣声传来,由远及近,很快便有一架直升机悬停在他们头顶。

    机舱门开启,一条绳梯放了下来,看到机体上印刻的警徽和“公安”二字,周悬松了口气。

    他对凯尔说了声:“我还有事,先走了。”就爬了上去。

    他做好了接下来要见熟人的准备,也攥好了等下不知道要飞到哪个老头子脸上的拳头。

    他一步步登上绳梯,进了机舱,在舱内瞄来瞄去,看到了坐在窗边俯视山区的高局。

    他正要冲上去找人说道说道,却见机舱里待命的特警都对着他举起了枪口。

    他不明所以,回过头才发现凯尔也跟着他爬了上来,这些人是冲着后者来的。

    果然是见过了大场面的雇佣兵,即使是在这种形势下也没有半点怯场的意思,大大方方地伸出一根手指,一一推开顶在自己头上的枪管。

    “我是来赚钱的,不是来捣乱的。”

    高局这才有了点反应,稍微一摆手,让精神紧绷的特警们退了下去。

    “先回乐园酒店吧,我有几句话要对他们说。”

    没经过申请,就算是有特情也不能轻易跨越边境线,这一点周悬心知肚明,他也默认了这个做法。

    这短暂的一路上高局都没有和他说什么,直到直升机落地,他们进入了暂时作为据点的酒店。

    周悬终于忍不住了,上前拉住高局,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老高!”

    这声可真是咬牙切齿,他从来没用这种语气跟长辈说过话。

    “先坐下,小刘,帮他处理下伤口,你,也跟着一起过来吧。”

    高局叫上了还在门口用一根手指摸装饰画框的凯尔。

    两人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跟在高局身后,坐在了酒店大厅的沙发上。

    周悬配合地脱下衣服,露出了他惨不忍睹的后背。

    帮他处理伤口的医疗队员“啧”了一声,先帮他打了一针抗生素。

    “关于这次行动,你一定有很多事想问我。”

    高局神情凝重地叼起一支烟,考虑到周悬这个伤员在场,他没有点火。

    “前因太多,解释起来很麻烦,为了节省时间,我能告诉你的只有他——是值得相信的。”

    “我知道。”

    周悬的反应未免太平静了,连高局都有些愕然,毕竟他之前在跟裴迁有关的事上表现出来的都是冲动和情绪化,这种关键的时候他反而能保持冷静和理智让人意外。

    “真知道?”高局又确认了一次。

    “嗯。”

    周悬还在回味裴迁转身离开那一刻的画面,如果他当时没有留下什么话,或者那句话有什么歧义,或许他都不会像现在这么平静。

    高局还是不放心,“怎么知道的,就凭我让你相信他?”

    “您老也知道那种含糊不清的话会让人多想啊。”伤口的刺痛让周悬皱了皱眉。

    但他并不打算说明自己这份信任的来源是因为裴迁转身而去的那一刻,对他说的是:“相信我”。

    如果那人说的是“对不起”,那他现在很可能已经不顾后果地冲到境外了。

    偏偏是“相信我”……

    他揉了揉胸口,觉得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现在回忆起来还会感到心跳加速。

    高局不知道他和裴迁共处这些日子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从他这种缠缠绵绵的表情来看,事情绝对不简单。

    高局没有再追问他,转过头问凯尔:“你呢?”

    凯尔刚脱掉他的军靴,从里面倒出了几颗碎石子,“我没有立场,相不相信这种事从来都是凭直觉和老板的指示。”

    他抬起胳膊肘一戳周悬,“有没有雇佣我的打算?我对那边的情况了如指掌,比你们这些只会背书的学院派警察中用多了。”

    他动作太大,扯的周悬伤口作痛,他这话也引起了后者的不满,狠狠瞪了他一眼。

    凯尔又道:“算了,你肯定付不起我的佣金,我考虑换个靠谱的雇主。”

    他套上靴子,身子前倾,靠近高局,笑眯眯地问:“你说呢?”

    “行动资金有限。”

    “你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总得有点小金库吧,房车抵押一下,总能凑出来点的。”

    要是换个人说这话,周悬可能会考虑把人就地摁住,偏偏是凯尔,又偏偏是在这种局势下。

    高局叹气:“你能保证服从命令吗?”

    “这是职业道德,我的口碑应该够让你选择相信我吧。”

    “别太贵。”

    “给你打个对折。”

    两人一拍即合,确定了合作关系。

    高局对周悬说:“其实‘鸦杀’任务早在几年前就开始了,当时的核心成员只有裴迁,你现在也知道了关于他的一些事,不需要我说明太多,总之当时因为他的身份背景,组织对他的信任有限,没有正式委派他执行这个任务,他是被人保下来的,最后双方各退一步,形成了特殊的合作关系,大概就像我刚刚雇佣凯尔这样。”

    凯尔几次想插话进来,吸引了周悬的目光。

    他犹豫了片刻,摆手道:“算了,这件事不应该是我告诉你的,我先不说了。”

    “话说一半,有你这样的吗?”

    高局示意他们不必争执这件事,“裴迁的情况有些复杂,这件事后面再解释给你们听,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把他安全解救出来。”

    高局这个“你‘们’”用的很巧妙,周悬猜到他指的是裴迁,这意味着连裴迁自己都不清楚他的情况有多复杂。”

    高局看向凯尔,“说说那边的情况吧,这也决定了我要不要相信你。”

    “哈,到了你这年纪的老头怎么都这么多疑啊,算了,谁让我是全套服务呢,还不用加钱,够良心吧。”

    凯尔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根棒棒糖含在嘴里,找周围的特警借了纸笔,简单画了张地形图。

    “这是边境线,线这边是中国境内,这一片都是鸦寂山区,我们所在的乐园酒店在红圈的位置,线的另一边是俄罗斯境内,这片山区叫Безлюднаятерритория,是无人区的意思,西北方向距离这里2公里的地方有个隐藏在山区里的村子,叫Мертвые.,这个词直译过来的意思是——丧尸。”

    周悬皱起了眉头,仅凭这个词,他就能联想到这个名字的来源。

    “说到这个就要谈到一些陈年往事了,祁未这个人你一定不陌生,他是‘寒鸦’的创造者,也是‘坤瓦’前首脑的儿子,有着极高的化学天赋,但他性子凉薄又固执,不喜欢被他的父亲和组织高层逼迫,所以他叛逃离开了‘坤瓦’,隐居在世界各地继续他的研究,丧尸村就是他当时选定的一个据点。”

    从地理位置上看,这个村子非常隐蔽,和鸦寂村一样与世隔绝,作为藏身的地点相当合适,但一个好好的村子,怎么就变成了丧尸村呢?

    “是祁未……”周悬带着他对毒枭的刻板印象大胆推测。

    “No,不是他。”凯尔否定道,“祁未来到丧尸村隐居时,这个村子已经荒废了几年,村民们放弃了世代自给自足的日子,集体搬离山区迁进了城市,也正是因为整片山区都没有人,祁未才选定这里做他的实验室。”

    凯尔咬碎了糖果,拿着糖棍在空中比划。

    “抛开剂量谈毒性是耍流氓,不能否认‘寒鸦’也有相当高的临床医学价值,但他始终无法改良掉药物本身的强成瘾性,所以他当时一度打算放弃‘寒鸦’的研究,实际情况却是他的挚友花知北也深受其害,命不久矣,他不得不继续研究,尝试找到救命的办法,可惜最终这个愿望也没能实现,在他们双双死去后,藏在无人山区里的研究据点也被‘17’找到,祁未的老部下百里述派遣游隼利用残存的数据和药品尝试复原‘寒鸦’纯品的制造方法,并在这里进行了惨绝人寰的实验。”

    凯尔顿了顿,话音发沉:“那些实验品都是从一线俘虏的缉毒警和士兵,这也是ICPO和DEA这些国际组织也参与到这件事里的原因,参与追捕的人都有血海深仇要报,他们都想找‘17’算账。”

    第105章 105

    “丧尸村被‘17’重兵把守了好几年, 直到半年前才解除封禁,他们的人全部撤出了无人区。这次是因为你们主动把战场选在了这里,他们才在几天前重新回到这片山区,依我看他们还会驻扎在村子里, 裴和游隼应该都在这里。”

    凯尔指了指他画的地图上标注的丧尸村的位置。

    一名特警凑到高局耳边, 小声说了些什么, 后者摇头道:“从我们收到的线报来看, 裴迁是被带去了东北方向,跟村子方位相反,游隼的情况就不清楚了。”

    “那你们打算摸清裴迁的位置,直捣老巢先救人吗?”

    凯尔激动起来, 条件反射地觉得双手发烫,下意识去摸腰间的枪。

    高局则看向了周悬,一向习惯下命令的他这次想听听看那人的意见。

    一向习惯执行命令的周悬不是很适应主动权被交在了自己手里,他也不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 有些犹疑。

    “有话直说,组织会参考你的建议。”

    周悬思索道:“如果是我的话,我可能不会优先救人。”

    凯尔一脸意外:“What?你不是最在意裴的死活了吗?”

    恰恰是因为在意, 周悬才必须做出正确的选择。

    他深吸一口气:“‘17’和游隼都想从裴迁身上提取临床数据进行对‘寒鸦’的研究, 他暂时是安全的, 所以我们应该优先潜入丧尸村, 寻找祁未和游隼可能留在那里的药物资料,保证这些关键情报不会被毁,救出裴迁后也能继续研究, 找到救他的办法。”

    高局颔首, “说得有理。”

    这和凯尔预想的计划有所出入,一番纠结后, 他还是认同了周悬的说法。

    “关于村子的情况,你有什么能透露给我们的情报吗?”周悬问。

    凯尔耸肩,“没有,不是我不想告诉你们,是我的深入程度有限,那鬼地方如果不是万不得已,绝对不会有人想去的,我很难形容丧尸村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它的面积比鸦寂村大一些,曾经生活在那里的人却少得多,村民的屋舍之间距离很大,曾经住在那里的村民彼此之间也很少交流,整个村子都笼罩在常年不散的浓雾里,后来我去云南的时候在哀牢山里也见过那样的场面,当地人告诉我那是……叫什么气来着?”

    高局清了清嗓子:“瘴气。”

    “啊对,总之就是有毒气体,哀牢山那种是自然产生的,丧尸村却是因为实验物品泄漏导致的,所以如果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我才不想靠近,鬼知道会有什么副作用。”

    凯尔提供的情报有限,但这至少说明了他们要带好防护用品再深入探查,也透露了不少信息。

    凯尔突然一伸手,拍了周悬一下,后者毫无防备,被吓了一激灵。

    “喂,你什么情况?我还想问你胆子会不会很小来着,怎么怕成这样?”

    “我没怕,有话你就说,别动手动脚的。”

    “好吧,我在远处观察丧尸村的时候听到过村子里传来一些难以形容的动静,像是动物的哀嚎与嘶吼,那里可能已经被猛禽占领了,还可能是被药物改造,变异的生物,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周悬不算个胆大的人,好在他接受不了的是鬼魂一类的中式恐怖,这种美式风格的他倒是免疫。

    “再变异也不过就是切尔诺贝利那样子,不能更离谱了吧。”

    “不是我吓你,我一直觉得那种声音比起动物的嘶叫,更像是从人类声带里发出来的吼声,虽然我不认为那些没人接管的实验品能在村子里活很久,却也不能完全排除他们即使在没有补给的情况下靠着残存的物资生活了很多年的可能,即使明知有这样的风险,你也还是想去吗?”

    凯尔暗自佩服自己看人的眼力,能精准认出周悬不是个胆大的人,一语戳中对方弱点。

    “不要问我这种没什么意义的问题。”

    周悬稍微活动了一下肩膀,纱布绑着他的背部,连上臂也一并捆住了,还好不是很影响他的动作。

    他问高局:“可以吗?”

    “嗯,就是为了防止这种情况,我们特意准备了防毒面具,但面具的防护性是有限的,不要盲目相信它的作用,裸露在外的肌肤也有可能成为毒物的侵入途径,一定要万分小心。”

    周悬点头,“能分配多少人一起行动?”

    “三人,这是我能争取到的最大限度了,你们要到境外执行任务不止需要上面的批准,还需要俄罗斯方面点头,这个口子不好开。”

    “我明白,这三人都能一起进村吗?”

    “只有两人可以,其中一人负责驾驶直升机接应你们。”高局无奈道:“能用的人手有限,所以我才会冒险雇佣凯尔。”

    “那这两个人是……”周悬有种不好的预感。

    高局拍了拍手,从外面走进来全副武装的两人。

    让他们摘下帽子和护目镜,周悬的火就烧起来了,“……怎么是你们?”

    这两人当然不陌生,是江倦和萧始。

    一个刑警,一个法医,周悬从来没觉得高局像现在这样幽默。

    “哎,你先别急,小江跟你一样有在前线卧底的经验,他做事稳重谨慎,我很放心他。”

    周悬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确定??”

    “小萧曾经是战地医生,也有丰富的作战经验,有他跟着你们能减少很多风险。”

    周悬起身抓住江倦,把人拉到高局面前,“你别开玩笑了,我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让他退到后方,不管怎么说都不能看着他往火坑里跳,他要是出点什么事,我要怎么向江住交代!”

    他前半句话气势汹汹,后面却突然气虚了:“我……迟早是要去见他的啊……”

    凯尔忧心忡忡地望着江倦,显然曾与江住有过羁绊的他出于私心也不想让江倦牵扯进这次的事里。

    对此,江倦只是淡淡说道:“我要去。”

    “你别犯倔!”周悬的火快压不住了。

    “那里能找到哥哥被害的真相,我要去。”

    仅此一句话,不需要太激烈的争执和解释,就让周悬打了蔫。

    就算周悬再怎么不愿意,只要江倦坚持,他也没有强制把人绑住的道理,所以他在面对那人时总会有种深深的无力感,渗透在他的每一个举动里。

    他总是为自己管不住这小子感到挫败,但也不能否认江倦接下来这句话是事实:“周哥,你可以信任我,我也敢把自己的后背交给你。”

    当年江住还活着的时候就常对他说:“我可以把自己的后背交给你。”

    看着这张跟江住相似至极的脸,周悬如鲠在喉,再说不出拒绝的话。

    接下来他们制定了作战计划,周悬和凯尔一组,江倦和萧始一组,兵分两路从南北两个方向分别向村子深入。

    周悬本想让凯尔跟江倦一组,毕竟他是有丰富作战经验的雇佣兵,也很了解当地情况,有他陪着江倦自己也能相对放心,后者却拒绝了。

    说到底,无非就是那么几个显而易见的主观理由,江倦不想跟曾和江住产生过羁绊的凯尔同行,也更相信长期陪伴在他身边的萧始。

    在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之下,周悬看到了江倦的私心。

    他希望跟他一样对江住的过去有所羁绊的萧始能跟他一起面对真相,释然遗憾,也希望自己能陪伴在那人身边亲自保护他的安全。

    他们要同赴一场久违的约。

    正是看清了这一点,周悬才没有继续坚持。

    确定配置后,两组人都上了直升机,在高局的许可下,直升机飞越鸦寂山区,跨过边境,进入了俄罗斯境内。

    众人在机舱里都一言不发,只能听到螺旋桨的嗡鸣声,这让不甘寂寞的凯尔觉得浑身不舒服。

    他用脚尖碰了碰正看向窗外的江倦,那人不理他,他又戳了戳周悬。

    “怎么这么反常,你平时不是话挺多的?”

    “有件事我觉得很奇怪。”

    周悬站起身来,从驾驶室视野最好的窗子俯视着外面的山景,看着密林从身下飞掠而过。

    “跟三十多年前的案子有关?”江倦搭了他的话。

    凯尔不明所以,“什么案子?”

    萧始解释道:“三十五年前,这山里发生了一件离奇的命案,一具死去已久的女尸被发现陈尸在鸦寂山的娘娘庙里,至今没有查出死者的身份和死因,当年警方以意外事件结案,前些日子这案子在拍卖会上被翻了出来,种种疑点表明这场命案另有隐情,但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很难找到新的破案线索。”

    一方面萧始并不了解周悬和裴迁私下里的调查进展,另一方面他也不完全相信凯尔,并不会把目前已知的所有线索都告诉他。

    “三十五年前?”凯尔的表情有些复杂,显然是联想到了什么。

    “你知道什么吗?”周悬问道。

    “Maybe.”凯尔模棱两可地敷衍了一句。

    这时飞行员通过耳机告诉他们:“已经接近村子南边,第一组可以行动了。”

    周悬和凯尔默契地背上各自的装备,放下绳梯,下到了地面。

    已经能看到隐在浓雾中的村庄轮廓了,寒风喧嚣,像在预示着惊天动地的大场面即将到来。

    凯尔慵懒地伸了伸腿,活动了一下身体,将子弹装进弹匣,拿好了自己的UZI。

    “你那包怎么鼓囊囊的,你的老局长不会背着我给你塞了什么好东西吧。”

    其实周悬的包里是苏野给他留下的武器,以备不时之需,他也偷偷带上了。

    “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

    “我这人记性不大好,你刚刚问什么了?”

    “三十多年前的事,你都知道什么。”

    “拜托,那会儿还没我呢,我能知道什……”

    周悬一把抓住了凯尔的领子,那微微泛着血丝,想是被逼急了要把人生吞了的表情让凯尔有些想笑。

    “OKOK,fine,relax.有些事不该由我这个局外人告诉你,你玩任何游戏都应该在合适的时间找到合适的NPC才能得到正确的任务情报,不是吗?”

    “我的人生可不是游戏,每一天在经历的都是主线,没有容错的机会,不可能从头再来!”

    凯尔犹豫了一下,似乎被他说服了,用力拉下他扯住自己的手,扭头道:“边走边说吧。”

    即将进入村子时,他们都戴上了防毒面具,凯尔的话音很是模糊,周悬的注意力非常集中才能听清。

    “我也不知道这些传言是真是假,只管说不保真,你自己分辨吧。很久以前来这里找‘17’算账的时候,我抓到了一个快死的老头,他自称是英国皇家学院的化学教授,几年前被‘17’绑架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靠着一些他根本看不懂的实验记录和数据进行研究,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自己在开发一种相当危险的药品,为了人类的存亡和共同利益,他选择了反抗,结果就被那帮没有人性的亡命徒当成了实验品,当时他已经奄奄一息,离死不远了。”

    周悬记得早些年确实出现过世界各地的化学人才遭到绑架或神秘失踪的报道,听说在学术界还引起了一阵恐慌,凯尔这话的真实性很高。

    “老头临死前话很多,生怕这些秘密会被他带到棺材里,干脆一股脑都说给我听了,他说在残留的实验数据里曾提到过一个诞生于实验的婴儿,美苏冷战时期,北约和华约都在极力研究军事武器,当时苏联秘密进行的实验中有一项就是人造人,通过生物技术手段创造出有血有肉的人,他,或者说他们,将比普通人类更加强大,极其特殊的基因使得他们感受不到疲惫和疼痛,就像专为战争而生的机器一样。”

    很多阴谋论者都提出过类似的猜想,在常年上网冲浪的周悬听来见怪不怪。

    “经过漫长的研究,1984年第三批人造胚胎诞生于实验室,但这个时候冷战已进行到后期,苏联距离解体还有七年的时间,这其中的混乱自不必我多说,来自北约的秘密势力破坏了苏联的实验室,这批胚胎也那个特殊的时间节点不翼而飞,至今都没人知道它们是被毁于爆炸,还是在地球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孵化成了‘普通人’。”

    第106章 106

    裴迁并不意外自己在“17”的地盘受到了礼遇, 毕竟对方需要他提供珍贵的实验数据以保证“寒鸦”的研究和开发,甚至他还是主动选择自投罗网的,这种并不对等的合作关系给了他平等的权利才让他感到意外。

    而让他更加意外的是,他坐着百里述准备好的车来到“17”的临时据点, 第一个来见他的人却不是百里。

    他被黑布蒙住双眼坐在轮椅上, 双手被铐在轮椅的扶手上, 限制了活动范围。

    有人推着他走过一段崎岖的碎石路, 随后进入了一个生着火盆的温暖房间。

    解下眼罩,他被允许睁开眼,看到的是一个坐在沙发上披着皮草大衣,模样富态的年长女性。

    对方用妆容极力掩饰着皱纹, 却很难摆脱“苍老”这个形容,外表看上去和所有六七十岁的老人一样,身体散发出香水也掩盖不住的老人味。

    在裴迁的意识里,这是死亡的味道。

    他见过这个人——珙真。

    她是他父亲裴泯的前妻, 也是他哥哥裴逢的生母。

    这些年来他一直听说过珙真想见他的传言,但他从来不曾入局,现在是避无可避了。

    “我很好奇, 如今‘坤瓦’和‘17’都快成了见面就要开打的敌对关系, 您为什么会出现在‘17’的地盘上。”

    这一声尊称仅仅是因为对方是他兄长的生母, 并不代表他对“坤瓦”的人有任何好感。

    珙真没有回答, 她凝视着裴迁的脸,像在寻找什么。

    好一会儿,眼眶发红的她终于开口, 对裴迁身后的马仔说:“你们先出去吧。”

    大概是不觉得裴迁这样的病人能惹出什么麻烦, 两人点头离开了房间,候在门外。

    “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珙真目光深切地望着裴迁的脸, 那游走的目光像在深挖什么。

    被人盯着的感觉不大好,裴迁总想避开她的视线。

    “你指什么?”

    裴迁没有继续用敬语,从现在开始,他对对方的态度就从“兄长的生母”转变为了“‘坤瓦’的高管”。

    珙真明明清楚这一点,却依然平静地说:“所有。”

    裴迁觉得这话可笑,一个不曾了解他的人竟然也会说什么“没变”这种荒唐的话,真是太可笑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缓慢地握紧,“就连我都知道自己变了很多,你这话是根据什么来的?”

    “3392。”

    这话莫名其妙。

    裴迁不明所以。

    珙真又重复了一遍:“3392,这是前苏联秘密进行的某项实验的编号,也是——你的编号。”

    裴迁更觉得不解,不过这编号确实熟悉,他记得王业在出事当天驾驶的车牌号就是这四位数。

    裴迁不再言语,他不想打断对方,只想听她继续说下去,说的越多越好。

    珙真如他所愿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美苏冷战时期,世界大国都在秘密进行各种实验,尤以武器为主要研究方向,都是为了站稳在国际的脚跟,跟你有关的这项实验早在五十年前就开始进行了,其中陆陆续续失败过很多次,但因为理念的新奇和可能带来的最佳影响,这项实验直到1984年被特工破坏才中止。”

    1984年。

    裴迁犹疑了一下,那是他出生的年份。

    珙真站起身,绕着裴迁缓慢地踱着步子。

    “——这项实验的内容是,改变人类胚胎的基因,让他们成为不知疲倦与痛苦的战争机器,遵循杀戮的本能战斗到最后一刻,为随时可能到来的战争献出一切。这在今天看来并不新颖,很多电影都会以疯狂实验和恐怖病毒造就了满城的丧尸为题材,早就见怪不怪了,连三岁小孩看了都不会再害怕,但在那个年代,这种可怕的事情却是真实发生过的。”

    “你想说什么?”

    裴迁无动于衷,他似乎猜到了珙真能说出多离谱的话,至少现在的他还不会把自己和这个离奇的故事结合在一起。

    他曾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也有一段完整的童年和人生经历,珙真所说的一切对他而言都太遥远、太虚幻了。

    “你是这个实验的第三批实验品,如今已经不能考证作为胚胎被迫参与实验的你到底是什么身份了,你基因上的父母究竟是谁,你又来自哪里,这些都成了谜团,但这并不影响什么。事实是,你是几十年实验中最成功的那个实验品,成功地混进人海藏匿了很多年,也成功地变成了一个——人。”

    这话让裴迁心底升起一团无名火,他想继续听下去,又被珙真这故弄玄虚的态度搞得相当恼火。

    他不得不压着自己的火气,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现在的他病情越来越严重,不能放任他的情绪继续波动下去。

    珙真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却一句安抚的话都没有,继续她的话题说了下去。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是最成功的那个,可能是运气,也可能是天意吧。1984年,那时是冷战后期,苏联内部已经出现了各种不妙的苗头,参与实验的科学家中有不少人放弃了继续实验,实验的情报也在混乱中流露出去,传到北约特工的耳里,他们安排了一次破坏行动,于是实验室在烈火中被焚烧殆尽,一名克格勃特工带着几个还在培养皿里的胚胎逃跑,一路躲躲藏逃到了中国境内,自此之后这些胚胎下落不明。”

    裴迁冷笑:“你该不会想说什么那几个胚胎中有一个就是我这种没趣的笑话吧。”

    可惜珙真的表情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她说:“那名特工拼了命地逃到鸦寂山,被不好客的村民拒之门外,只好拼着一口气跑到了十安县,热心市民把他送到医院又报了警,而当年处理这个案子的警察,名叫江寻。”

    裴迁顿时冷汗直冒,一些散落在脑海中的碎片也渐渐拼合起来,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逻辑链。

    “江寻是个缉毒警,当年在前线任务失败得罪了人才被流放到这个小县城,被发派去做了一段日子刑警,当时跟他一起处理这案子的是个有经验的刑警,叫杨征途。两人赶到医院时,那特工只剩下一口气,交代了最后的遗言就咽气了。”

    江寻和杨征途……难道珙真要说的事和当年的鸦寂山无名女尸案有关?

    一时间裴迁心里闪过了很多种离谱猜测。

    “我到现在都想不通那名特工到底有什么理由豁出命去救下那批注定没希望存活的胚胎,或许那些胚胎中就有哪个是他的孩子吧。但这不重要。”

    珙真回到沙发上坐下,上下打量着裴迁的身体状态,目光就像是有刻度的尺子,将每一处细节都存了档,让裴迁很不舒服。

    “重要的是这些胚胎并没有被特工带到中国,特工留下的也只是只言片语的线索,事实上那几个幸存的胚胎被送到了距离这里不远的某个村子,几位在追杀中苟且保全性命的科学家在那里完成了胚胎的孵化,并成功让他们以人类的形态诞生在世上,可随之而来的却是北约特工和前苏联某些势力的追杀,科学家们四散逃亡,最终全军覆没,其中一名亚裔科学家将实验室里发育最好的婴儿救了下来,带到中国境内,之后他就被赶来的特工枪杀。幸运的是,这个孩子被热心市民送给了警方,当年曾接收过特工遗言的江警官很快猜到了前因后果,并向上报告,请求组织妥善安置这个孩子。”

    裴迁双拳紧握,在珙真讲到科学家被特工枪杀时,他就和当年亲身经历过这些事的江寻一样,猜到了事情的全貌。

    “后来,这个孩子被一名曾经卧底前线的警察秘密收养,这个人的真名早就不可考证了,不过被你所熟悉的真名是裴泯。”

    珙真颔首,每一字都像敲在裴迁的心口:“他是你的养父,是你在过去几十年里认定的‘生父’。”

    “……不可能。”

    裴迁也知道自己的挣扎可笑又无意义,早在对方提起这件事时,他就隐约感知到了结果,不愿相信的抵触情绪并不足以改变事实和真相。

    “有件事一直以来是‘坤瓦’的机密,如今组织都将覆没,我也无所谓把这机密告诉你。”

    珙真双手交叉在身前,端出了作为高管的姿态。

    那是个很男性化的动作,不像她这样一举一动都透着优雅的年长女性会做出来的,就好像她在通过这个不习惯的动作来缅怀什么人一样。

    “祁未,你眼里的罪人,我血亲的兄长,当年为了躲避‘坤瓦’的追杀曾到过那个进行过基因实验的村子,找到了一部分被科学家藏起来,没有被完全销毁的数据记录,并从中得到了灵感,尝试将他创造的‘寒鸦’进行了改造,使他的心血与他的爱人基因融合,帮助他的爱人度过了生死的难关。可惜他们的故事并没有美好的结局,最终与‘寒鸦’实现融合,可以靠血液提取‘寒鸦’纯品的花知北还是死了。”

    裴迁冷笑:“这种毫无人性的实验,失败了也是咎由自取。”

    “如果花知北能活下来,不管‘寒鸦’还是战争机器,被制造出来只是时间问题。”

    “那真是庆幸老天早早就毁了人类的疯狂实验,摧毁了登天的巴别塔。”

    “他没能幸存,不是因为‘寒鸦’的药效不足,而是前苏联的基因实验具有致命的弱点。”

    “差不多得了,我没兴趣听你这些荒唐的疯话。”

    裴迁坐不住了,他开始活动双腕,想从手铐的桎梏中逃出来。

    但他很清楚,珙真也很清楚,他并不是在为这番离谱的话而焦躁,而是因为他意识到了这件事跟他自己的关系。

    听到手铐哗啦作响的声音,门外的马仔将门推开一条缝隙向内张望。

    珙真抬手示意他们不用担心,待门关上后继续用那平静得像是在进行凌迟的语气说:“在进行研究的初期,前苏联只想制造可以迅速投入战争使用的人型兵器,只需要他们发挥出极限能力,并不奢求,或者该说并不希望他们长寿,这种兵器可能会拥有自己的想法和思维,为了不让他们反客为主影响大局,设计理念就是一次性的消耗品,正常来说,通过实验而生的基因改造者最多只能活到二十岁。”

    裴迁抱着些许侥幸心理:“我早就超过了这个年龄,岂不是恰恰说明我不是你口中的实验产物?”

    “就祁未的研究来看,这个二十岁是多方面因素加以干预造成的结果,因为需要尽快投入使用,所以胚胎会被注射催化药物,在短短几年内就迅速进化到成人的状态,经过催熟的实验品在最好的年纪发挥出了最强大的力量,这也符合实验的初衷。而你,自小是在正常的人类社会中长大的,没有经过药物的催化,也没受过任何外力的影响,所以你现在才能坐在我面前。”

    裴迁沉默不语,他多希望自己能从对方身上找到那么一丝漏洞,掀翻全盘谎言。

    但是很可惜,他看不到任何可以攻破的细节,似乎并不存在那种可能。

    珙真起身,走到裴迁面前,轻轻抚摸着他瘦削的脸颊。

    她的手法很轻柔,那哀伤又无奈的目光并不像在看一个被她所害的可怜家伙,她只是在可怜他注定要死去的命运。

    “我只是……”裴迁徒劳地挣扎着,“中毒太深。我可能等不到救我的转机出现,等不到‘寒鸦’的研究有进展的那一天,但我跟你所说的这些……没有任何关系。”

    珙真屈膝蹲在他身前,握住了他冰凉的双手,温和地对他说:“裴迁,你对‘寒鸦’的药效是免疫的,正常人根本熬不过染上纯品的一个月,可现在是你染毒的第几个年头了?”

    裴迁不解:“我被游隼灌下‘寒鸦’是半……”

    “不,不是半年前。早在你还在培养皿里,早在你诞生在这世上的那一天,你就已经实现了跟‘寒鸦’的融合。”珙真笃定道:“你比花知北更适合做它的容器。”

    第107章 107

    “三十六年前, 实验遗留的药品在地震中发生泄露泄露,丧尸村的村民陆续因为药物导致的严重感染死去,气化的药品像生化武器一样,肆虐蔓延了十几公里, 就连中国境内的鸦寂山区都受到了影响。一名染毒重病的华约女特工为了给当年的旧事收尾, 祈求裴泯和他的第二任妻子同意你参与这件事, 得知真相后的裴泯出于恪守天职的救人之心点了头, 于是就有了她抱着你翻越崇山峻岭前往鸦寂村的事,你救了鸦寂村不明真相的村民,她倒下前还托当地村民把你送到丧尸村,在那里你又救了无数人。”

    这些事情发生在裴迁还没有记忆的时候, 如今从珙真口中得知这一切,他只觉得自己像看了一部玄幻的末世电影。

    “泄露的药品跟‘寒鸦’有共通的特点,比如人类难以抗拒的强成瘾性,会导致精神失常和身体溃烂的症状等等, 这也是祁未能从基因实验中得到改造‘寒鸦’的灵感的原因。”

    裴迁对此并不感兴趣,他只在意这话中的一大重点:“我可以救‘寒鸦’中毒的人?怎么救?”

    “你的血液跟常人不同,毕竟从胚胎时期就浸泡在药物溶液里, 你可以与‘寒鸦’融合的DNA恰好可以缓解‘寒鸦’毒性对人体的影响, 只需要一点, 就可以救下很多人的性命。”

    裴迁苦笑:“可我自己都快被‘寒鸦’毒死了, 看看我现在虚弱得甚至不能自己起身走路,你在我临死前给我讲了这么个离谱的故事到底有什么意思?”

    珙真握住他的手收得越来越紧,“裴迁, 你现在的症状并不是因为药物中毒。”

    “那还能是因……”

    “你快死了。”

    说出这句话的珙真神情痛苦, 像是在忍耐巨大的创伤,几乎是带着哭腔:“你的寿命到了极限, 你就快死了……”

    但作为就快死了的本人裴迁却很平静地接受了这话,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早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做好了心理准备,总之他没有产生某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所以。”他毫无波动地确认了一次:“这种症状跟‘寒鸦’的药物反应无关,只是因为我作为实验品的寿命快尽了。”

    珙真点头。

    “但你为什么会告诉我这些?是出于什么立场和目的呢?”

    裴迁生性多疑,他提出这个问题并不会让人觉得意外。

    珙真年纪大了,不能长时间保持下蹲的姿势,便随手拉了一张板凳,用较低一头的身位坐在裴迁面前,像是在表达她愿意以低姿态与裴迁进行接下来的对话。

    裴迁自然看得出她的用意,但即使如此,被铐住双手的他仍然不敢对自己的处境抱有任何乐观的猜测。

    “我需要你帮一个忙,在……”

    珙真哽住了,接下来的话太残酷,就算是见过了风浪的她也说不出口。

    “在我死之前。”裴迁倒是很轻松地把这话说出了口,“何必呢?我人都在你们手里,插翅难逃,什么忙是不能强制执行的?”

    他觉得很可笑,但并不是因为珙真这个行为本身,而是因为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恶徒需要向他低头这件事。

    “如果真能这么简单,我也就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了,这件事没有你不行,万万不行。”

    就算她说想把自己大卸八块对裴迁来说都不意外,可偏偏对方的哀求是:“求你,救救我的儿子吧……”

    裴迁怔住了,他当然不能认为事情是他第一时间想到的那样,“你还有儿子?”

    “他是我的独生子,你从小跟他一起长大,很熟悉他的不是吗?”

    裴迁的心沉了下去,裴逢已经死了,是他亲自确认了长兄的死,这个疯女人在说什么呢!

    “我要奢求的不是死者复生这种玄幻的事,是可以真实发生的!他没有死,但他现在像行尸走肉一样的状态跟死了也没什么差别……你能听明白我的话吗?”

    珙真一激动起来跟刚才相比就像换了个人,裴迁稍往后退了退,不愿意太靠近她。

    这时有人推门而入,游隼顶着一张惨白的脸,捂着肩头刚被处理过的伤口,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显然珙真也有求于他,不得不忍气吞声,否则他也不会在组织的高管面前这么无法无天。

    “当然听不懂,你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抽象的很,每次提到你那个死鬼儿子,你就像发癫一样,又是精神错乱又是情绪上头的,还是我来解释吧。”

    游隼找了个不压迫伤口,相对舒服的姿势侧躺下来,用沾了血的大衣裹紧身体,向炭火盆伸出一只手汲取着暖意,以免失血的身体失温太快。

    “简单来说,裴逢的确是死了,他的心脏停跳,脑电波失去反应,身体的一切生理机能都丧失了,不管从医学上还是常规认知来看都是死了,这一点没有任何歧义。”

    即使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这件事仍像一把插在心口的刀,只要提起便是剜搅,让裴迁疼得五脏六腑乱颤。

    “如果你当时能像大部分中国人一样采取火葬的方式,把他一把火烧成灰,也就没有现在的事了,老太太想儿子伤心难过也顶多是问问你把人埋哪儿了,抽空去祭奠祭奠,可你为什么没有火化裴逢呢?算了,现在问这个问题也没什么意义,反正从结果来看,他没死透。”

    裴迁听了这话情绪激动,想站起身却被手铐束缚着难以动弹。

    “‘寒鸦’的性质比较特殊,它并不是一种成分简单的药品,而是直接作用于中枢神经的精神药品,打个比方,你听说过丧尸真菌吗?”

    裴迁咬唇不语。

    游隼顾自解释:“这种真菌会感染昆虫,一点点蚕食掉身体后入侵大脑,控制住昆虫的躯壳作为傀儡,即使宿主已经死亡,仍然可以在真菌的控制下进行无意识的行为,像丧尸一样活动,丧尸真菌也因此得名。”

    “你想说‘寒鸦’的特性也和真菌一样具有寄生效果吗?”裴迁冷笑。

    他觉得这群人就像联合起来耍他一样,把一个又一个听起来无比离谱的“事实”推到他面前,逼着他相信。

    可现在,他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任由这些人给他灌输奇怪的知识,大脑麻木得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意思。

    “确实是这样,你可别忘了前苏联胚胎实验的初衷是为了激发人的潜能,死后再进行一次彻底的爆发也很合理。”

    “‘寒鸦’没有这种药效,当年的花知北也没有成为这种怪物。”

    “话别说的太满,你所熟悉的‘寒鸦’只是祁未创造的雏形,后来经过了很多人的改造,它早就不是你以为的样子了。”

    游隼坐起身,捂着他仍在流血的伤口,挤出了一个扭曲的笑容:“我靠着前苏联实验留下的珍贵数据改良了祁未的那种难以复制再生的劣质药品,制造出了‘寒鸦II型’药品,在药效和副作用尚不明确的时候,裴逢主动接受了药物试验。”

    听到这话,裴迁忍不住了,他站起身来,又被夺门而入的马仔按回了椅子上,两人强硬地摁着他的肩膀,还扼住了他的脖子,对一个伤病缠身的病人来说,这架势有些反应过激了。

    珙真一脸愤恨地隐忍着她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但对于裴迁此刻正在遭遇的暴行,她却无能为力。

    游隼并不考虑这位老人家的心情,在他眼里,珙真也只是个即将被吞并的犯罪集团高管罢了,在有求于他的当下,对他的行为也是敢怒不敢言。

    “这是你一直以来想查明的真相吧,看到你发出四枚硬币,我以为你参与到这场角逐里是为了得到渡鸦的身份来报仇,没想到你只是想查清裴逢为什么会死,是该说你蠢还是天真呢?”

    游隼讥诮地笑着,翘起二郎腿,一副居高临下的表情。

    “我还是不得不佩服你的直觉,至少你选中的四个对手都与这件事有关,樊铎潜入我的实验室盗窃‘寒鸦’纯品打算拿到市场上卖,却不知道他拿到的是经过我改良的‘II型’药品,他放出了持有纯品的消息招揽生意,裴逢听说了这件事就通过一直以来跟他保持合作关系的杀手RED与樊铎联系,拿到了这份药品并用在了自己身上,而凯尔,那个讨人厌的特种兵,他是裴逢的密友,知道这件事的全貌。”

    裴迁刚想开口,游隼便抬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让他咽回了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如果你对凯尔这个人有了解的话,应该知道他的性格,他在道上以讲义气出名,为了朋友可以两肋插刀,拥有绝对的忠诚,很多国家的领导人都愿意信任他,足以证明他有着极好的口碑,但在裴逢的事上,他却没有阻止自己的朋友跳进万劫不复的境地,事后对于想查明真相的你还选择了沉默和回避,你一定坚信他就掌握着真相,也很想知道为什么,而这个原因就跟你想查清的事有关——关于裴逢为什么会中毒,究竟是谁害了他。”

    裴迁放弃了挣扎,周围的马仔也渐渐放松了对他的压制,让他能顺当地喘上一口气。

    他现在状态很差,突如其来的打击几乎击垮了身体早已透支的他,现在他脸色惨白,头晕目眩,双耳嗡鸣,眼里的世界天旋地转,好像随时会昏过去,需要用尽十分的精力才能保持注意力的集中。

    “第一个问题很容易回答,第二个问题却没有准确答案,可能你会觉得害死他的是故意做局让裴逢拿到‘寒鸦II型’的我,但我觉得冤枉,反倒觉得真凶是你,理由就与第一个问题有关,他为什么会中毒?”

    游隼缓缓看向掩面的珙真,皱着眉头捂住伤口,“不如由你这个做母亲的来说吧,这种事就是应该让你们这些沾亲带故的人开口才对,正好也让我歇口气。”

    珙真抹去眼角的泪,缓了片刻才让自己的话音不至于带着太重的哭腔,“因为……孩子,他想救你。”

    裴迁不确定地追问:“我?”

    “……是。自从阿逢知道你的事情后,为了救你的命,他尝试了无数种办法,利用渡鸦的身份招募有能力的科研人员,也想过跟‘17’合作制造出能延长你寿命的药,所以他找上了游隼。”

    游隼继续道:“但我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研究‘寒鸦’上,可没那个闲心帮他开发什么药品,我对救人这么高尚的事没兴趣,我只喜欢钞票,但不得不说,你的情况实在太诱人了,发生在你身上的那些匪夷所思的事如果能重来一次,让我找到稳定的方法,能收获的利益绝不仅仅是在黑市上买卖毒品这么简单,所以我答应了,也向他承诺了‘寒鸦II型’脱胎于前苏联胚胎实验,可能对你的情况有所帮助,但他非常谨慎,对我也没有十分的信任,不敢把效果尚不明确的药品用在你身上,所以他自愿做了最先试药的实验品。”

    游隼龇着牙,露出嗜血的笑容,“很可惜,他的身体承受不住药物作用,很快他就不行了,直到最后他都没有告诉你真相,对此一无所知的你也有了心魔,一心只想替他报仇,全然不知真正害死他的人就是你。”

    裴迁被袭上眉心的震怒和悲伤刺激得身体颤抖,这番话带给他的冲击太大,导致他血流加速,心跳加快,一阵阵发晕,几乎要歪倒在地上。

    他咬着牙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来:“他……现在在哪?”

    时间所剩不多的他没有精力去细细咀嚼往事和真相带来的痛苦,他死死记着游隼和珙真提起过裴逢可能还活着这件事,不管怎样,他都想再见裴逢一次!

    曾经错身而过,他无力拯救那人,眼下是老天给他的转机。

    这恐怕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了。

    第108章 108

    进入了丧尸村, 周悬顿时觉得浑身汗毛直竖。

    这里的温度比起村外至少要低个两三度,遍地冰雪,到处弥漫着雾气,给人一种很不妙的感觉。

    周悬已经很久没有在前线作战了, 这种熟悉的感觉让他激动得双手微微颤抖, 心跳加速。

    “第一次?”凯尔歪着头看他。

    “不是。”

    “那就别像个毛头小子一样不安, 这种毒雾很奇怪, 可能会通过皮肤渗进体内,光靠防毒面具不一定能保命,尽量降低心率和呼吸频率才可以。”

    这些常识周悬自然也是知道的。

    凯尔也说:“知道是一回事,实际做起来可能并不好控制自己的身体, 能理解,我也经历过跟你差不多的情况,那时候的我也像你一样。”

    周悬戳穿了对方:“你的话变多了,你在害怕吗?”

    “有点, 但不是怕埋伏或者丧尸什么的。”

    如果周悬能看到,就会发现凯尔藏在防毒面具后的双眼闪烁着星点光芒。

    “我跟你的心态不一样,我倒有点希望丧尸是真实存在的。”

    “你有末世还是灭世情结?”

    “都没有, 但我有遗憾。”凯尔的语气中透着难以言喻的落寞, “应该每个人都会有关于逝者的遗憾吧, 发自内心希望死而复生的奇迹能够存在, 尤其是像我们这种每天都在和死神打交道,有太多无奈的人。可我也清楚,通过这种极端的方式重返人间的人可能会面目全非, 会丧失记忆和理智, 完全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所以我宁愿在余生里独自咀嚼痛苦, 也不希望这份折磨延续在别人身上。”

    像他们这样每天都要跟死神打交道的人都有对死亡的无奈,不必多说,周悬能感同身受。

    两人不再言语,专心往村内走去。

    这里的房屋跟普通村舍没什么区别,和鸦寂村一样,是砖石与木质结合的结构,最高只有两层,每家每户都用木板钉死了门窗,偶见几个用来关牲畜的棚屋,里面也是空无一物,只有地上散落着一些干草。

    周悬注意到这些干草都有被撕扯过的痕迹,断成了一截截,切面还有明显的血迹,像是有什么受了伤的人或动物在这里打过滚一样,弄的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

    凯尔指着地上的一处血印子,又指了指自己的手,表示这种抓痕是人类的手留下的,提醒周悬小心。

    两人悄声在村子里走了一段路,终于发现了一座看上去跟村舍显得违和的宅子。

    宅子周围被铁质的栏杆围得死死的,上面还缠绕着放肆生长的藤蔓,可见很久都没有人打理过这里了。

    他们绕着围栏走了一段,看到一处缺口,刚好可以容纳一人通过,便钻了过去。

    看着铁栏上那明显的暴力痕迹,可见是有人为了方便进出硬在这里开了道门,至于目的就不得而知了。

    围栏内的院落也是杂草丛生,被冰雪一冻,拨出一条能供人通过的路也不是简单的事。

    凯尔用枪杆把一人来高的杂草推到一边,小声道:“看这一片荒凉的样子,怎么着也得个一年半载没人来过了,你在意的那些东西可能还留在这里。

    周悬却觉得自己应该压低期待值,“不一定,‘17’如果在这里进行过研究,一定会提前安排好几条后路,不需要像我们一样偷偷摸摸的。那条小路如果是别的什么人留下的,可能留给我们的东西就不太多了。”

    凯尔耸肩,对他的看法暂时不做评价。

    两人在院子里走了半圈,打量着眼前这座三层的废弃建筑,从外观上看,周悬觉得它很像医院,水泥钢筋的结构,外墙表面贴了白色的墙砖,很有八九十年代的建筑风格。

    抬头望去,这座建筑等等窗户无一例外都被铁栏杆封死了,像一座小型的监狱。

    凯尔打趣道:“像不像疯人院?”

    “还蛮像的。”

    “废弃的精神病院总是很容易出恐怖故事,比如那个有名的昆池岩。”

    周悬全神贯注,没有闲心胡思乱想,快步绕到后院,找到了后门。

    他还仔细观察了这门,很明显有暴力破门的痕迹,门锁已经掉在地上,门上留着个空洞洞的锁孔。

    这扇门就是被从锁孔穿过的铁链锁住的,而且上锁的人一定很慌张,只是用链条打了个死结,根本没来得及找一把靠谱的锁。

    凯尔瞥见墙角的缝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抽出腰间的匕首,蹲下//身去用刀尖拨了拨,发出一声气虚的轻笑:“这里的情况好像很麻烦。”

    与此同时,周悬也靠近了锁孔,通过那所剩不多的空间往里面窥视。

    恐怖片里总是会出现类似的场景,作死的主角非要靠近闹鬼的宅子,悄悄偷窥,结果却从狭小的孔洞里发现了一双眼睛。

    周悬做好了心理准备,却在心里暗自嘲笑自己太天真,那种恐怖的场面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座废弃已久的房子里?

    可当他真的看到一只血红色的眼睛在里面跟他对视时,他还是忍不住叫了出来,连连后退。

    他和凯尔不明所以地对视着,后者奇怪地也往锁孔了瞄了一眼,“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啊,你叫什么呢?”

    周悬很清楚自己看到的场面不可能是错觉,一定有什么东西就在那一门之内!

    那是什么?人?动物?

    他从没见过那么可怕的眼睛,眼瞳是血红色,本该是眼白的地方却是一片漆黑,就像电影里的恶魔。

    他定了定心神,让自己暂时不要胡思乱想,那可能只是一只误闯进来的动物,在这样人迹罕至的山林里,就算有野生动物的出现也不会让人感到意外,可能那只是只在“17”的疯狂实验下变异的熊……

    他这样安慰着自己,用微微变调的声音问:“你刚刚又在叫什么?”

    “我可没像你一样鬼叫啊,只是发现了一点有趣的东西。”

    凯尔用匕首把东西挑了起来,周悬看清了,那是一根断掉的指骨,只剩下了两节,从大小来看应该是男人的手,大概是左手的无名指,上面还残留着干枯的皮肉,不是人体模特之类的假物上的零件。

    “是真东西。”凯尔说,“看来是有什么人进入了这里,在里面遭遇了什么紧急情况,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把门锁上,连断掉的手指都顾不上捡就跑了。”

    他又往锁孔里瞄了一眼,“要真是这样,我们的处境就不太妙了,你看,断面的形状很不规则,不是被利器切断的,倒像是被利齿咬断的,虽然游隼那家伙没提起过,但难保他们没有在这里进行过什么动物实验,万一有变异的猛兽什么的,那接下来等着我们的绝对不是什么值得期待的睡衣Party。”

    周悬注意到了那截断指上的黑色印记,“是纹身,你认识这个图案吗?”

    凯尔闻言低头仔细端详上面的纹路,“是有些眼熟,图案残缺不全,不能确定完整的形态,不过这个位置倒是跟我知道的某个团体可能有些关系。”

    “是我想的那个吗?”

    “嗯哼,也是个佣兵团,他们人数不多,从目前得到的消息来看,他们应该在去年就解散了,原因是成员死伤太多,无力重组。”

    凯尔随地挖了个坑,将断指埋了进去。

    “我听说他们的最后一战就是在俄罗斯境内,那没准儿就是这里,看来这里可能真的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这跟周悬的猜测一致,他也是由此想到了这个只出现在传闻中的佣兵团体。

    不管事实怎样,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接下来的处境肯定说不上轻松。

    眼看着天色暗了下来,他们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周悬着手解开了铁链,“山里天黑得早,等下如果要用灯光可能会暴露我们的位置,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还是趁着天亮先进去看看吧。”

    凯尔摇摇头,拍着他的肩膀示意他退后,随即一枪打断了锁链,“我们现在可是在法外之地,不用太有素质。”

    “要小心,里面可能有东西。”

    两人都有着丰富的作战经验,不需要太多说明,简单比了几个手势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他们相互配合,由凯尔打头阵,一脚踹开了后门,迅速翻进了门内。

    周悬则守在他背后,监控着门内的情况,做好了随时开枪的准备。

    外面天还亮着,门内却是一片漆黑,仅凭门口的光亮并不足以照亮深处,他们尝试适应这里的环境,却发现里面漆黑一片,半点光线都没有,应该和外面那些民房一样是被木板钉死了窗口。

    两人侧耳听了片刻,没察觉到有异样的声响,打开手电筒朝门内照去,只看到了深邃漆黑的廊道,没有外面弥漫的那种诡异雾气。

    “看来我们要做个取舍了。”凯尔掀去头上的防毒面罩,压了压他变乱的发型,从包里拿出夜视仪戴上,“至少接下来这段路,这玩意更有用一点。”

    他是作为帮手来的,随时可以退出这危险的任务,却选择舍命陪君子,这让周悬受到触动,也跟他一起选择了继续深入。

    周悬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只是来拿一份佣金,至于这么玩命吗?”

    “这是我的职业操守,不过也得承认,这不是全部的原因,除了钱这个显而易见的因素,我还想来找个答案。”

    周悬反手带上了门,想到可能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就藏在这里,他还是用锁链从内侧锁上了门。

    凯尔调笑:“希望这玩意不会成为把我们困死在里面的凶器。”

    两人朝走廊深处走去,每一步都带着空洞的回响。

    周围实在太静了,一点杂音都没有,他们能清晰听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这种感觉反而会放大他们心底对未知的恐惧。

    他们穿过幽深的长廊,进入了大厅,水泥抹的地面早已出现裂痕,空旷的场地正中设有前台,涂着油漆的墙壁上挂着铁框的展板,上面挂着一些证件照和用俄语写的说明。

    “猜中了,还真是疯人院。”凯尔摘下夜视仪,用手电筒照着展板上的内容,“这些医生都是专攻精神疾病的专家,上面还写着他们的业绩,不过这些内容未必是真的就是了。”

    周悬看不懂文字,单从照片来看就觉得这地方的诡异度大大提升了,因为长时间没人维护打理,照片已经严重失真,常年处在潮湿的环境中导致油墨扩散,所有照片的面部都模糊不清,有的甚至糊成了一滩滩墨迹,就像恐怖片里的场面。

    “把研究所伪装成精神病院也是他们常用的手段。”周悬捂着口鼻往后退了几步,“以前他们在日韩国家也经常做这种事。”

    “你很了解‘17’和‘坤瓦’吗?”

    “我追着他们的尾巴查了十来年,也是老熟人了。”

    再谈下去就要提及他们心中的隐痛了,话至此处,两人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

    凯尔在一层逛了逛,压着声音说:“看这里的平面图,一层是保安室、接待室和活动区,二层是住院部,三层是办公室,我们要找的东西应该在顶层。”

    “走,先去看看。”

    整座病院的门窗都被封死了,每层都漆黑一片。

    周悬注意到这里的墙壁虽有墙皮受潮剥落的痕迹,但跟“鬼屋”相比还是太干净了。

    “没有涂鸦的痕迹,看来这里还没有被喜欢猎奇的人当作探险胜地。”

    “但还是有人先来了一步。”凯尔附身指着地上泥泞的印子,“是脚印,29公分左右,是个身材蛮高的男人,看鞋底花纹应该是那个解散的佣兵团制服,shit,真是他们。”

    “受雇来到这里肯定不是为了游山玩水,已经有人来过的话,留给我们的线索可能也不多了。”

    “那倒未必,这群人跟我可不一样,没什么职业道德,钱和命如果冲突,他们一定会选后者,要是真的在这里遇到不测,他们很可能会放弃任务直接跑路。”

    凯尔这话很快就得到了印证,推开三层某个房间的门,他们就看到了一具躺在长会议桌上的……尸体。

    第109章 109

    如果一定要准确形容的话, 那具尸体并不是“躺”在会议桌上的,而是“散落”。

    尸体只剩下残缺不全的骨架子,东一块西一块地胡乱摆在桌上,地上也散着骨骼的碎屑和破烂得不成样子的衣物, 还有被擦拭过的发黑血迹, 场面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两人看到这场面都怔了怔, 凯尔用枪挑着那些破碎的布条, 认出了这东西原本的模样。

    “是佣兵制服,看来这里还真是发生了很血腥,很不得了的事啊。”

    看着同行惨死在这个任务地点对凯尔来说可算不上什么好事。

    “像是被动物啃食过。”周悬看了看走廊地面上的脚印,“鞋印上有泥水的痕迹, 不算特别陈旧,来这里的佣兵应该是在去年八月初的深秋雨季来的,这里的山区八月底就会入冬,尸体长时间在低温状态下不会腐朽成白骨, 肉很可能是被什么生性凶残的兽类吃掉了。”

    “嗯哼,这东西还很嗜血,连地上的血迹都没放过, 几乎要舔干了。”

    就算是凯尔这样经验丰富的特种兵, 也很少见到这么惨烈的场面。

    他欲言又止:“老实说, 我觉得地上这个印子不太像是……”

    “什么?”

    “算了, 没什么,但愿是我想多了。”

    他们继续搜查了几个房间,除了最初的会议室外, 其他房间都没有明显的打斗痕迹, 但依然只能用乱七八糟形容,铁皮柜子东倒西歪, 桌椅也翻倒在地,满地都是写着俄语的文件和几十年前的旧报纸,显然已经有人捷足先登,还真符合精神病院的环境。

    凯尔翻看着地上那些不知所云的纸张,意味深长道:“你觉得有没有一种可能,当年‘17’离开这里的时候,还有一些实验品没有带走?”

    “你是指药物,还是实验对象?”

    “都有。”

    周悬思考了一下答道:“如果他们走的很匆忙,漏下一些东西也是正常的,但他们应该会处理好实验对象吧,至少会在离开之前处决掉还没死去的实验品,不给任何人留下可乘之机才是百里述的性格。”

    话虽残忍,但这确实是“17”一贯的做事风格。

    凯尔望着墙上那些用爪子挠出来的杂乱血痕,对这个说法并不完全赞同。

    他们在三层找了一圈,总算是发现了些蛛丝马迹。

    两人撬开了一扇上了锁的门,这似乎是一间高管的办公室,相比起他们一路上看到的其他的房间更大一些,房间里布置着很多生了锈的铁皮柜子,冰冰冷冷的感觉很像只会机械化办事,没什么人情味的场所。

    凯尔轻轻拨弄着被他们踢坏的门锁,“看来最近应该没人来过这儿,你想要的东西说不定还在。”

    跟其他房间里找到的文件不同,藏在这房间铁柜里的资料都是用中文书写的,而且大多是手稿,除了文字外还会附上图表之类清晰简洁的说明,非常严谨。

    这些字迹虽然清晰,笔划却太过于分明,给周悬一种记录者的母语并不是中文的感觉,再结合这些文件纸早已泛黄发脆,还长了霉斑的细节,不难推测出这东西很可能来自八九十年代。

    “有什么收获吗?”凯尔凑过来问他。

    周悬摇头,“看不懂,这上面的文字连不成一句通顺的话,完全看不懂意思,很像是密码。”

    凯尔从抽屉里翻出了一叠俄语文件,“这边的情况也是一样,我建议把东西都拿上,现在就走。”

    他谨慎地看向门外,“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周悬刚刚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文件上,没有及时发现周遭的异常,听了这话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将他们能找到的文件都塞进背包里,准备带走。

    凯尔一直注意着外面的动静,这让周悬也跟着紧张了起来,竖起耳朵听着附近的声音,果然听到了一种很轻的“啪嗒”声,像是人类的脚或是动物的爪子走在地面上发出的声音。

    这所病院连带着整个村子已经很久没人住过了,就算鸠占鹊巢被什么动物寄居也不意外。

    要说俄罗斯的深山里会有什么猛兽,毫无疑问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熊,如果他们惊扰了正在冬眠的野熊,肯定免不了一场恶战。

    两人都无意耽搁,当下便准备离开。

    可当他们下到二楼的时候,那种奇怪的声音却越来越大,让他们无法忽视。

    周悬悄声说:“声音有渐近渐远的效果,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附近徘徊,但声音很轻,不像体型巨大的动物。”

    “肯定也不是小猫咪。”凯尔凉凉道。

    体型不大也不小,从这个模糊的轮廓去推测,也就只可能是人了。

    想到这一点,周悬更想去确认情况了,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有完全不怕暴露存在的人类?这人是和他们一样近期才潜入病院的,还是在这里待了很长的时间?他有什么目的,又会对他们这两个不请自来的入侵者做什么呢?

    他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多,这时凯尔凑在他耳边吹风:“要不,你先走吧。”

    突然耳边吹来了温热的气息,周悬吓了一跳,连退两步。

    凯尔一副“被我料中”的表情,“我看你胆子不是很大,没必要在这儿跟我耗,实在不舒服你就先出去吧,我很快会跟上你的。”

    “你想干什么?”

    “我说过了,我有我自己的目的,其中之一就是查明这里的情况,你还有自己的事要做,没必要跟我一起冒险,我可不希望我们两个都变成上面那位老哥的样子。”

    “你还知道些什么?”周悬一把抓住打算单独行动的凯尔,抬腿顶在墙上,拦住了他的去路,“都到了这个份儿上,该告诉我了吧。”

    凯尔望着他,明显是有什么顾虑才没有开口。

    周悬与他僵持着,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就在凯尔举手认输,打算开口的时候,楼下却突然传出一声巨响。

    这下两人不得不把注意力转移到眼下,默契地放开彼此,一左一右躲到楼梯口的转角和栏杆后方,监视着下面的动静。

    从声音判断,应该是有什么东西掀翻了原本在一楼的铁座椅,他们还听到了清晰的脚步声,从大厅一直延伸到楼梯。

    他们不约而同屏住呼吸,握紧手里的枪,只要这东西敢上来,不管是人是鬼都要吃上一梭子子弹!

    周遭的光线太暗,他们根本看不清暗处的情况,心底对未知的恐惧无限放大,紧迫的窒息感几乎要让他们的心脏从喉咙跳出来!

    无声的僵持中,周悬冷汗直流。

    就在他们精神紧绷悬于一线,随时准备打破僵局,冲出去跟那不可名状的恐惧大干一场的时候,那声音又渐渐远去了,就好像那个站在黑暗中与他们无声对峙的东西选择放弃,转身离开了似的。

    ……这是什么情况?

    周悬跟凯尔对视一眼,对方也是一脸疑惑,落在扳机上的食指没有挪开的意思,不敢放松警惕。

    声音慢慢消失了,凯尔长出一口气。

    周悬仰在楼梯扶手上抹了把鼻梁上的汗珠,“听声音,像是人的脚步。”

    凯尔习惯性地摸出一支烟咬上,意味深长道:“Bro,你不觉得这种情况下有人比有鬼更恐怖吗?”

    “别点。”

    “没点,这是我消除焦虑的动作。”

    周悬站起身来,小心地往楼下走了几步,朝着声音远离的方向追去,走到了通往下层的楼梯处。

    “声音是往这个方向去了。”

    “地下室?”凯尔咬着香烟滤嘴,一脸嫌弃,“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很容易被伏击。”

    “你想要的真相可能就在这里。”

    凯尔被他说服了,又或者该说本来凯尔也是要进到这里面一探究竟的。

    他一只胳膊搭在周悬的肩膀上,小声问他:“为什么要帮我?你是我雇主那边的人,我这种外包的打工仔是死是活都不影响你的任务,何必陪着我一起冒险呢?”

    “虽然你对我有所隐瞒,但我隐约觉着你想查的事跟裴迁有关,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原来如此。”

    就算对周悬没有太多的了解,凯尔也能猜到他的选择与他和裴迁的关系有关。

    他不由自主念叨了句:“年轻真好……”

    周悬疑惑:“我们年纪差很多吗?”

    “你们这种热恋的感觉仿佛让我找回了自己青春。”

    在这阴冷的病院里,周悬冰冷的身体因着这一句“热恋”有了火热的温度,他不反驳就是默认的态度。

    凯尔见状轻轻一笑,随即脸色一凛,带头走下了通往地下室的楼梯。

    地下室的铁门虚掩着,里面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周悬走近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恶臭扑面而来,是圈养动物那种排泄物纠缠在一起的臭味,还混合着一股熟悉的腐烂气息。

    ——尸臭。

    他脑海中已经大致想到里面可能是个动物的巢穴了,像会议室里那具尸体一样的食物残渣可能散落的到处都是,他最好了要面对惨状的心理准备。

    凯尔做了个手势,两人相互配合,一人踹开铁门冲了进去,另一人紧随其后进行掩护,谨慎地扫视一周,没发现其他活物的存在,也没有任何异常的响动。

    他们可以确定那个刚刚跟他们对峙过的东西就是通过这条路进了这扇门,地上还留有脚印的浅痕,是个赤脚的人类。

    就像凯尔说的,这种无人区里要是有什么人存在简直比鬼还恐怖,不管这个人是谁,他们都必须尽快把他揪出来,以免夜长梦多。

    两人交换了手势,开始调查附近,这个地下室应该就是曾经的实验区,整层楼被分割出了十几个房间,每个房间的墙壁上都装着钢化玻璃砖墙和铁栏杆,方便观察实验品的同时最大限度地限制他们的活动范围。

    周悬用手电筒照向其中一扇玻璃墙,由于光学反应,他看不到玻璃另一边的情况,只有玻璃上的倒影晃眼,他也因此注意到了玻璃砖墙上的痕迹。

    在遍布灰尘与泥浆的玻璃上遍布杂乱的抓痕,就像有什么东西被关在里面发了狂。

    周悬觉得毛骨悚然,那些痕迹还很新,证明最近的确有什么东西就在这座病院里出没。

    是疯子,病人?还是曾经被进行过药物研究的实验品……?

    “嘀嗒……”

    违和的水声响在耳畔,周悬迅速后退,然而下一刻就有黏腻的水珠滴在了他脸上。

    还是带着一丝温度的!

    周悬僵着脖子不敢乱动,握着光源的手缓缓上移,照亮了自己头顶的空间,紧接着让他汗毛倒竖的一幕就出现了。

    一个浑身赤裸,足有两米多高的不知名生物正倒挂在房梁上,这东西的脸颊腐烂了大半,口水正从皮肉的缺口缓缓流淌出来,还有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在黑暗中散发着诡异的光,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一瞬间,周悬甚至分不清眼前到底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动物?还是发生异变的尸体?

    这东西几乎浑身上下都烂透了,内脏从腹部流了出来,被它自己毫不在意地怼了回去,发出咕叽咕叽的恶心响声,它瞪着那双连眼皮都烂没了的眼睛,露出令人胆寒的笑容。

    混杂着血腥气的恶臭令人作呕,看着这一幕,周悬强烈的自保意识让他选择了开枪!

    他一边后退,一边按下扳机,子弹带着巨大的冲击力打在那只怪物身上,它本就残破不堪的身体更是七零八落,发出凄惨的嚎叫声,也向周悬发起了攻击!

    这东西没有强劲的武器,疼痛让它奋起反击,借着身在高处的优势向周悬扑了过去,用它身体最坚硬的部位攻击着这个入侵者!

    凯尔闻声赶了回来,就见周悬被一个怪物压在身下,他也向那东西开了枪,周悬趁那东西吃痛,狠狠一把推开了它。

    凯尔上前补了一脚将其狠狠踢开,拉起了显得有些狼狈的周悬。

    “你没事吧。”他关心道。

    可他刚说完就发现周悬捧着的小臂上横着两排血淋淋的牙印,正控制不住地往外冒血。

    第110章 110

    “Shit!这见鬼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情况!!”

    凯尔将周悬拉出地下室, 反身踹上门,一边帮他包扎伤口一边大声咒骂。

    周悬的伤很严重,刚刚为了挡住那怪物朝他脖子咬来的致命一击,他左小臂被那怪物狠狠咬住, 扯下了一大块肉, 这会儿血流不止。

    “妈的, 伤口会感染的, 咱们得快点离开这里!”

    凯尔用绷带扎住周悬伤口的近心端,以免他持续失血。

    可能是新鲜血液的味道激发了怪物的凶性,被饿惨了的怪物都不安分起来,在一门之内发出了凄惨的嚎叫声。

    听那动静, 里面至少得有三四只怪物。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周悬配合着凯尔,忍着疼扯开了上臂的袖子。

    凯尔咬开一针止痛剂,扎在他的手臂上,又补了几针止血和抗生素。

    “都他妈是实验的产物, 那些东西已经不能算是人类了,经过基因工程和药物改造,它们可以长时间处于休眠状态, 极大程度地节省补给, 养精蓄锐, 一旦被唤醒就能释放出人类难以驾驭的巨大威力, 这东西就是人类形态的兵器!”

    “那他们怎么会变成这副鬼样子?”

    “是药物反应。‘寒鸦’从来没有改良细胞损伤的弊端,即使在休眠状态中,药物依然会腐蚀宿主的身体, 像刚才那个内脏肠子流一地的个例, 只要等到最后那点精力释放完了,它也就死了, 就像中东某些国家在战时会给俘虏使用海//洛//因,让他们陷入极度亢奋的状态,透支精体力释放出非人的力量,被利用完后还能省去处决他们的力气一样。”

    “所以,这些东西在我们来这里之前一直处于休眠状态,是我们把它们唤醒了?”

    凯尔叹了口气,向周悬伸出手,一把将人拉了起来,“唤醒它们需要特定的药物和流程,未必跟我们有关。”

    他忧心忡忡地看着周悬的伤口,“你能行吗?”

    “指什么。”

    “如果我要你先撤退,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凯尔看了眼他们来时的路,“怪物应该都在地下室了,你只要小心一点原路返回就可以。”

    “你想干什么?”

    凯尔耸肩,这自然还是跟他那个目的有关。

    从他这奇怪的反应中,周悬猜到了他会有这般那般怪异做法的原因,“那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你在意的人?”

    “或许吧,这份友情值得我再最后帮他一次。”

    见他心意已决,周悬甩了甩手上的血,握紧了背在肩头的枪,“那就一起。”

    “你的伤口最好尽快处理,那些东西的□□很可能会传播病毒,我不确定耽搁下去会对你有什么影响。”

    “就算真有影响,现在治疗也来不及了,倒不如把这个任务完成。”

    周悬也不拖沓,在门边做好了准备,“我发现攻击他们的头部很有效,如果他们有伤人的意图,就打爆他们的脑袋,没问题吧。”

    “你啊……OK,我打头阵。”

    凯尔勉强妥协,两人在黑暗中比着手势倒数,数完1后就一脚踢开了地下室的门。

    面对早就在门后随时准备扑上来的怪物,他们一人一枪,相当默契地打爆了两只怪的头。

    周遭暂时安静了下来,有了刚刚被偷袭的经历,周悬一点也不敢放松警惕,抬枪检查了天花板,确认上面没什么东西潜伏后又迅速检查了几个房间。

    这里废弃已久,除了两只躺在地上已无还手之力,还在微微颤动身体的怪物外,没有找到其他活物。

    他们发现这些被隔离开的实验室也是有差距的,大部分都像他们最开始遇到的一样狭窄又黑暗,能勉强容纳一个成年男人的基本生活,比牢房条件还差,但长廊尽头的房间却是个空间很大的实验室,像是给一些体型巨大的动物准备的。

    想到这里,两人又想到了那个关于熊的猜测,心下有些紧张。

    但都到了这里,不一探究竟怎么能回去?犹豫了一下,他们还是决定推开那扇门,看看里面的情况。

    跟其他实验室一样,房门没有上锁,只要轻轻一推,生锈的铁门就“吱嘎——”一声开了。

    周悬用手电筒照亮了房间内部,跟想象中的情况有些出入,里面并不是用来饲养大体型动物的圈穴,没有食槽一类的东西,反而摆放着桌椅柜子和比其他实验室的铁架床舒服不止一点半点的木床,即使木质结构长年在潮湿的环境里已经发霉腐朽,还是能看出住在这里的人所受待遇跟其他实验品是天壤之别。

    他看向凯尔,用眼神传达了自己的疑惑,但看对方那一副意料之中的沉重表情,他显然知道这里是什么情况。

    “喂……”周悬小声唤他。

    凯尔一言不发地走进这奇怪的房间,黑暗深处传来一声近似哀鸣的喘息声,周悬下意识朝着声音的方向举起了枪,被凯尔敏锐地按住了。

    “别开枪!”

    凯尔从他手中接过手电筒,缓缓向前挪动光源,停在了即将逼近角落的地方,刚好照亮了一双腿。

    从那裸露的肌肤上可以看出这双腿肤色发灰,遍布腐朽的痕迹,像一具死去已久的尸体,可他偏偏还有生命迹象。

    周悬注意到跟外面那两只怪物不同,眼前的这位穿了衣物,只是有些残破罢了,身体的关键部位是被遮住的,就好像他保留了作为人的意识和羞耻心,不愿衣不蔽体一样。

    凯尔小心地向前迈了几步,声音和脚步都很轻,怕惊吓到对方,“嘿,伙计,你还记得我吗?”

    他没有直接用手电筒照着对方的脸,怕引起对方的应激反应,也怕给对方造成二次伤害。

    “你现在是什么情况,意识还清醒吗,认得出我是谁吗?”

    喘息声加重了。

    凯尔知道,对方还认识他,但从那人后蹭的动作来看,他在回避自己。

    凯尔深感无奈:“朋友,我知道你的有你的苦衷,你受了很多委屈,被迫害成这个样子并不想被昔日的好朋友看到,但你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我是来带你回去的。”

    角落里发出一阵微弱的呜咽,现在周悬更能确定这个人是有理智的,他在有意避开入侵这里的人,即使他知道凯尔就是他的朋友,此刻的善意举动是为了带他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

    “走……不了……”

    沙哑至极的声音几乎辨认不出话里的内容。

    “凯尔。”周悬压低枪口,轻声提醒。

    凯尔点头,走上前去蹲在角落里的人身前,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别害怕,能回去的,只要你想,就能回去。你不想再见见你弟弟了吗,他也在这附近,他也很想你。”

    那人立刻发出抗拒的低吼,凯尔忙道:“好好好,不见不见,你不想让他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也能理解,但我得带你离开这里,我不想看着你就这样死去,裴,你是我的朋友,我想救你。”

    周悬悄悄靠近,从方才的只言片语中,他猜出了对方的身份,“是……裴逢?”

    除了这位素未谋面的前任渡鸦,他实在想不出这附近还有谁的兄弟了。

    凯尔忧心地望着藏身黑暗中的人,算是默认。

    裴逢发出痛苦的呜咽声,明明没有锁链和镣铐束缚他,可他就是被困在这里,寸步难行。

    周悬说:“他在这里肯定不是一两天了,对这里的环境形成了依赖,恐怕一时间很难离开这里,不是他不想。”

    凯尔一脸遗憾,“是这样没错,但在我的立场,不能让他一直留在这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说他已经……”

    “你听说的没错,裴逢的确早就死了,眼前这位只是被强行从地狱拽回人间的厉鬼。”

    裴逢可能已经听不懂他们交谈的意思了,又或是听懂但选择了沉默,他低着头,没有任何反应,时不时发出微弱的喘鸣声。

    “珙真会纵容手下的人把她的宝贝儿子留在这种鬼地方,就说明这里有可以维持他性命的东西,草率地把他带走只会害死他。”

    “现在该怎么办?”

    周悬猜现在的裴迁可能还不知道他哥哥还活着的事,由着那人的遗憾,他想尽可能地让诀别以久的兄弟二人再见一次面。

    他将手伸向裴逢,不知为何,那病恹恹瘫倒的人竟突然暴起,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拉向了自己。

    周悬被扯的一个趔趄,条件反射地稳住下盘想往后退。

    “你……伤了。”

    这大概是个问句。

    想到外面那两只怪物的嗜血特性,凯尔怕裴逢也对血腥味敏感,激发出凶性,忙把周悬往身后拉。

    “裴,可千万别动他,他是对你弟弟很重要的人。”

    “来……不及了。”

    “什么?你指什么?”

    “他被……咬伤,感染了……病毒,会……变得跟他们……一样。”

    周悬看了看自己的伤口,他猜到被那种东西咬上一口绝对不是掉块肉这么简单,却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不过就算是面对更坏的可能,他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裴逢的每一句话都说得相当艰难:“你……哪里……舒服吗?”

    “没什么不舒服的,至少现在还没。”

    裴逢无奈地摇头,也只是摇头,攒了会儿力气,推开了身前的两人,“走,都快……走,有、毒……”

    凯尔是个果断的人,先一步做出了抉择,拉着周悬起身道:“我们先撤吧,他这情况怕是离不开这个地下室,强行带他走不止他的情况危险,我们也会被拖累,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治疗你的伤,那几支抗生素恐怕不够缓解你的情况。”

    周悬也清楚这是他们唯一的选择,看着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裴逢,他叹了口气。

    但在他准备抽身时,对方再一次拉住了他。

    那双漆黑中透着血红的眼睛凝视着他,饱含着深切的情绪。

    “你是阿迁……重要的、人?”

    周悬看了凯尔一眼,不确定自己该不该认下这个说法。

    凯尔却是毫不犹豫地点了头,认定了他对裴迁的重要性,“是,我从没见过你弟弟那么在乎一个人,多亏了有他,你弟弟那些危险的想法才有了拘束,如果我是你,我会很感激他愿意进入裴迁的生命,成为改变裴迁命运的人。”

    裴逢抓着周悬的力道加重了,他扯动仿佛生了锈的身体,将一把钥匙交在了那人手里,“那就请你……替我最后,看他一眼吧……”

    说完,他便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开了两人。

    周悬仍有话想说,凯尔却拉住他,头也不回地带着他离开了黑暗的地下室,奔向他们来时的入口。

    “有件事我一直不确定,所以没敢把不知真假的信息透露给你,其实裴逢‘死’后,他的身体被裴迁带回了曾经的家安葬,但他没有遵守中国人的火葬传统,可能是被什么人刻意引导过,总之他守了裴逢几天都不见尸体有腐化的迹象,认为可能是‘寒鸦’的毒性导致的,为了不让有心人知道裴逢的埋葬地,他没在那里逗留太久就走了。我会知道这些细节是因为我在观察他,怕他在唯一的亲人死后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但等我想去确认裴逢情况的时候,他的尸体已经被盗了。”

    “被谁?”

    “我当时觉得可能是‘17’为了研究‘寒鸦’才干了这么缺德的事,但现在的情况证明很有可能是爱子心切的珙真掘出了儿子的身体,你也看到刚刚的情况了,他没死,当初很可能是在药物作用下陷入了休眠,生理反应也随之停止,导致看起来像是死了。虽然这么说很不礼貌,但我觉得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他还不如死在了当年。”

    周悬追问:“那裴迁知道他哥哥的身体被盗,或者他哥哥还活着这件事吗?”

    凯尔叹了口气,“之前八成是不知道的,毕竟也不会有人闲着没事挖亲人的坟确认这种事,但现在就不一定了。”

    两人回到病院的后门,解下了缠在门把上的锁链,正想冲出去离开这恐怖的地方,却见更恐怖的一幕就在眼前。

    ——一群全副武装的特种兵正用枪指着他们的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