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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遮心盖底

    冯岭走后, 宋持怀一夜无眠。

    他尝试过入睡,然而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冯岭说过的话,与魏云深之间发生过的事犹如戏影幕幕重现眼前,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往后延伸, 如同交织不断的蛛网将他罩住。

    宋持怀不想去想, 却控制不住去想。窗外的光景由深到浅, 看不清颜色的天穹翻吐出白,宋持怀阖着眼感受到一股明光,又不知卧了多久,房门被人推开。

    他没睁眼,却知道来人是谁,宋持怀眉心微动,他想了一个晚上都没想出该以何种面目面对魏云深, 干脆继续装睡。

    “醒了就起来吧。”

    魏云深将早饭摆在桌上, 像一个没有感情、只会执行特定指令的木偶:“不然一会儿吃的冷了,我不想再热一次。”

    床上的人睫羽微动,索性继续装下去也没意思,宋持怀睁眼起身,他忍着琵琶骨处尖锐的痛意,头一回在魏云深面前无所适从:“……我还没有洗漱。”

    魏云深手上动作一停, 他侧眼看向宋持怀, 然后打了热水送到床边,顾及到后者行动不便,在宋持怀动作之前先拿帕子沾了热水, 然后将折好的帕子摊开:“手。”

    宋持怀看着他, 然后将自己的右手送了过去。

    魏云深就牵着他的右手摊开,另一只手盖着帕子覆上。

    擦一只手而已, 不是多难的事,魏云深却做得很细很慢。宋持怀只觉得自己整只手掌都被一股说不出来的温暖的湿感包围,柔软的锦布在他皮肤上搔出阵阵痒意,像是刻意勾人,又像有心的折磨,如果不是魏云深的表情实在太过无情,宋持怀觉得自己甚至要去怀疑对方是不是别有用心。

    一只手擦好,魏云深如法炮制给他擦了另外一只。等两只手都擦干净,魏云深低头拧水,依旧一副没有交流欲望的样子,宋持怀垂眸看他,忽然心念一动,矮下了身。

    ——受那两根锁他功法的铁链的影响,宋持怀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床上,但好在魏云深就在床边,他很轻易地就将自己的脸送到对方面前一寸的位置。

    床上人形忽动,魏云深始料未及,下一刻便看到那张好看得叫人挑不出丁点瑕疵的脸出现眼前。魏云深瞳孔骤缩,而后皱眉后躲,问:“你干什么?”

    宋持怀被他这个皱眉影响得心情不好,却对着魏云深露出了一个笑:“脸也要擦。”

    “……”魏云深骤然沉下脸,冷呵道,“你又想做什么?”

    他怎么了?

    宋持怀不明所以,他不明白自己已经示好,魏云深不领情也就罢了,又为何突然起了怒气。

    但他惯会察言观色,眼见着魏云深就要端水离开,宋持怀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人。

    魏云深手上那块刚拧干的帕子立时偏向自己,宋持怀低下头,将自己的脸送到在帕子上蹭了蹭,动作间不期然碰上魏云深的手指,后者一僵,飞快将被他碰到的那一根藏在帕子后面。

    宋持怀像是没有察觉到他的变化,他紧着自己全身的力气使得魏云深抽不开手,然后就着那块半干不干的锦帕上的余温,低着头将自己的脸一点点擦干净。

    ——这样的姿势,若叫不知内情的人从旁看来,就好像宋持怀抓着魏云深的手,而魏云深捧着他的脸详细擦拭,房内气氛温情而又旖旎暧昧,让他们像极了一对依依情浓的爱侣。

    他动作间,未束的发丝不时往前倾倒作乱,宋持怀两只手忙着禁锢魏云深,更没多余的功夫去管,有几缕头发就这么贴在了额前鬓角,更有一些垂落在魏云深被宋持怀握紧的腕上,扰起一阵颤栗惊人。

    魏云深心神浮躁,他没忍住,一个用力抽回了手,顺带打翻了床边的热水。

    水盆打翻的方向正对着床,顿时床沿被褥浸湿,连同遭殃的还有宋持怀为了方便擦洗而有意往边侧挪移的下半身衣袍,然而他却躲也不躲,只是在那一盆水都倒尽以后才盯进魏云深的眼睛:“我衣服湿了。”

    魏云深深吸了口气,他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只冷色质问:“这又是你勾引人的把戏吗?”

    “你觉得是那就是吧。”宋持怀没有否认,反而问,“那我成功了吗?”

    “……”魏云深想象不出有人做了那么下流的事后还能那么坦然自若,又气宋持怀手段不见长进,三年时光匆匆而逝,还把他当成从前那样糊弄。他胸口闷着一口浊气,吐不出也咽不下,在听到宋持怀这句问后才仿佛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他狠狠剜了宋持怀一眼,不留情地批判:“不知廉耻!”

    宋持怀自嘲地笑了一下,很快无声转过身去。他撩开自己湿了的那片衣摆,反正也脱不了,干脆手动避免让那些湿透了的布料直接沾上皮肤,就要换干燥的床里处躺。

    然而他才刚有所动作,背后一股不容抗拒的力气将他从后懒腰抱起。宋持怀转过头,对上魏云深那张紧绷得像是要去打架的脸,抿唇问:“你又要干什么?”

    魏云深道:“给你换衣服。”

    宋持怀冷声道:“不是说我不知廉耻吗?怎么不任我自生自灭死了算了?”

    魏云深道:“这是两回事,而且你才刚活过来就想着勾引人的事,这不是不知廉耻是什么?你做都做了,还怕别人说?”

    他说着,抬手化去了锁在宋持怀琵琶骨的那两根链子,同时扒开了对方衣领。后者身体一滞,差点又要上手阻拦,想到如今情势,还是忍住了冲动。

    他微微抬头与魏云深直视,说不清是什么情绪:“所以我成功了吗?”

    魏云深用不掺杂丝毫情欲的动作回应了他:“你觉得呢?”

    “我觉得应该是成功了。”宋持怀看他站在柜子面前给自己挑衣服,心情莫名又好了起来,“不然你随手施个诀就能解决困境,为什么还要亲自帮我换衣服?”

    魏云深拂过柜子里挂着的衣服的手一顿,他没说话,正挑了件纹了鹤影的白衣就要取下,却被宋持怀叫停:“我不喜欢这件,鹤纹老气,显得我大你不止十岁了。”

    魏云深斜眼睨他,嘲道:“你有得选吗?”

    话虽如此,他还是给宋持怀换了件衣服。

    这回宋持怀没再出声阻止,也直到魏云深选好衣服,开始给他剥离身上其他负累,宋持怀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他看着魏云深的手往下行去,手在下一息就要碰到他的腰带,宋持怀突然抬腿往后撤了一步,吸气道:“……你出去吧,我自己来。”

    他情绪太明显,魏云深一眼就看穿他在想什么,不退反进:“哪里都看过了,现在想起不好意思了?”

    这哪里能一样?

    之前宋持怀跟他行那事时魏云深大多处于愤怒之中,而且都是晚上,连带着与他共同沉沦的宋持怀都有些不甚清醒;可现如今白日光明,两人并不在方寸床榻之上,宋持怀自认为意识也还够清醒,就算魏云深没有那个意思,就算只是换个衣服……哪儿有及冠了以后还要仰仗别人换衣服不难为情的?

    他从前忍辱负重是因为大业未成,可现如今所有仇人都已沦入地狱,宋持怀不愿再回顾以往受制于人的状态。他正要继续争辩,却突然感到腰间一松,下一刻,隐于衣袍里面的裤子褪到脚踝,宋持怀下.身一凉,他脸上现过一瞬茫然,正这空白之间,魏云深蹲下身去,一阵温热覆上了他因为沾湿而有些发冷的腿根。

    “这里有点湿,得擦干了才能换衣服。”

    魏云深戏谑地仰头看了他一眼,果不其然见到宋持怀脸上的羞愤和难堪,他变出一根手帕,细细贴着宋持怀的皮肤将附着在纤长玉腿上的隐湿擦去,不时抬头看宋持怀的表情,感觉到身前的男人呼吸越来越重,两条腿也开始发抖。

    一阵风穿窗而来,凛冽的冷从背后拥住了他。宋持怀失迷的神智清醒过来,转头看到背后放空,他骇出一身冷汗,就要弓身遮掩自己未着寸缕的双腿:“窗……”

    魏云深只看了外面一眼,不为所动:“可惜这里是山间野林,不然被别人看到你或许会更喜欢。”

    宋持怀:“……”

    不知为什么,明明魏云深只是给他擦拭,并没有做出什么其他出格的事,但他就是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就像被千万根羽毛划过,扰得他难以集中注意力。

    他又艰难地重复了一遍:“……让开!”

    未完全封闭的房间实在令人没有安全感,哪怕魏云深说这里是深山野林,宋持怀仍产生了某种被人窥视的不安。他见劝不动人,干脆直接将魏云深推开,他顾不上自己衣衫不整了,直接向窗边走去,试图以此来给自己多增添几分安全感。

    然而他才刚迈出脚,就被察觉他意图的魏云深再次握住脚踝。蹲在地上的男人已将他大腿根处的潮意擦干,魏云深挽着帕子擦向宋持怀颤栗的小腿,听不出语气里的任何波动:“就算你很想给别人看看,也得等先把衣服穿好了再说吧。”

    “……”心知想法被故意曲解,宋持怀面上一片恼色:“我没有!”

    “真是好笑。”魏云深冷漠道,“身体这么做了,嘴里却说着没有,三年过去,你还是半点长进都没有。”

    宋持怀:……

    他被这莫名其妙教训后辈一样的语气噎得说不出话,又不知三年过去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不像魏云深那样真真切切在现实里虚度了三年,这场死而复生对他来说只不过是睡了一觉,既无经历,更没有感悟,三年前和三年后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分别,又怎么会有长进?

    小腿上也擦得差不多,魏云深将战场引向最后的脚踝,他动作越发慢了下来,但再慢也有结束的时候。等宋持怀身上恢复干爽,完全看不出刚才被浸染的湿痕,魏云深站起身,他直直看着宋持怀,忽然问:“不是说要勾引我吗?”

    这话题变得太快,宋持怀还没从窗没关好的惊惶中缓过神来,就见魏云深扔来一件外衫,那外衫刚好从后将他盖住,虽从前头看什么也遮不住,但总算给了宋持怀一点安抚。

    短暂惊异过后,魏云深的“勾引”论再度回上心头,因为那句话过于无礼,宋持怀以为自己听错,疑惑地“啊”了一声。

    “你成功了。”魏云深总算回应了他刚才的问题,他望进宋持怀眼底,两人眼神深度纠缠之时,他说,“那现在,继续吧。”

    第72章 不忍生情

    继续是不可能继续下去了。

    换好衣服, 宋持怀深缓了口气。他在魏云深的帮扶下步到桌前坐好,桌上早食摆好,色香俱全,纵然宋持怀一夜未睡没有胃口, 也在上桌的一瞬间感到了饿。

    魏云深将筷子擦了擦递了过去, 宋持怀夹了离得最近的清炒送进嘴里, 不多时他皱起眉,宋持怀按住魏云深手里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拿根帕子铺在面前,然后将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

    魏云深看了他一眼:“不合胃口?”

    “不是,是……”宋持怀神情复杂地盯着那盘菜看了一眼,顿了半晌才继续说,“你这萝卜,长得挺像土豆的。”

    魏云深“哼”了一声:“不吃就饿着。”

    宋持怀无意让他不痛快, 于是转了筷子夹向另外一盘菜里的土豆, 这回依旧是咬了一口又吐出来,这回不等魏云深问就主动说:“姜也切得漂亮。”

    第三次要下筷时,宋持怀盯着那盘疑似土豆的棕黄色切片物体,再三向魏云深确认:“其实你没做土豆,是吧?”

    其实魏云深是故意来报复他的,对吧?

    后面这句他没问出声来。

    宋持怀当然知道魏云深不是故意的, 他想到什么, 静默地垂下了眼帘,魏云深被他问得微恼,问:“你什么意思, 觉得我是故意的?”

    宋持怀想事情想得出神, 面对诘问思绪也仍旧游离于外。举着筷子的手就这么在无意识之间放了下去,宋持怀将那块“疑似土豆”的物体送进嘴里, 终于尝到了一回不算讨厌的味道,他微微回过神,摇头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魏云深盯着他的嘴看了一会儿,确定他没有再吐出来的意思,才淡然收回目光,“从前怎么没见你这么挑食?”

    他记得之前在鸦影居的时候,明明乌潼做什么宋持怀都肯吃,怎么到了自己,就又换了一副待遇?

    长久的偏颇令人心痛,但好在魏云深早已习惯自我疗愈从宋持怀这没心肺的人身上受到的伤害。他略定心神,自嘲一笑,便听到了宋持怀的解释:“从前跟在凌微身边,束缚不得自由,也怕让人知道喜恶受到牵制,所以别人给的什么好的不好的都照单全收了,又怎么敢挑食?”

    他故意把这番话说得十分凄惨,宋持怀放下筷子,并不直接看向魏云深,低垂的视线隐约躲闪,嘴角平压,又撑着强坐与魏云深共话闲谈,虽未直接诉惨,却就是让人见了不忍生出一股强烈的保护欲。

    魏云深双眸微动,他张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无从说起。

    宋持怀余光始终盯着他这边的动态,见他神情几度变幻,似有动容之色,心中稍感,正要趁热打铁,却听魏云深无情道:“你不喜欢吗?”

    脱口而出的言语跟想象中差距过大,以至于宋持怀一时没理解他的意思:“……什么?”

    “你不是喜欢他那样对你吗?”魏云深不咸不淡,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波动,仿佛刚才的踌躇纠结只是宋持怀一个人的错觉,“你从前不是总说他好,觉得他哪里都比我强吗?他那样对你,你还不知廉耻地上赶着过去,如果不是因为喜欢,那我只能怀疑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了。”

    说罢,魏云深半笑不笑,眼里埋着跃跃欲试的光:“……要不要今天晚上跟我试试?不过我是新手,可能不会像他那么让你舒服。”

    “……”

    宋持怀不可置信地听着他嘴里的那些话,顿觉一股热意从心口直往上攀,在他脸上爬满,让他耻于见人:“我没有。”

    他想起过去向魏云深挑衅时说的那些口不择言的话,当时觉得辩解无益,现在看到魏云深仍在误会,却莫名有些不虞。宋持怀神思微动,他哑然片刻,最终还是解释:“我跟他……我跟凌微,我们什么都没发生过。”

    魏云深看着他,并不搭话。

    这个反应不在设想之内,宋持怀皱下眉:“你不信?”

    魏云深反问:“重要吗?”

    心口传来不明显的窒感,魏云深表现出来的漠不关心伤人至极。宋持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就执着起他是怎么看自己的,明明要补偿有很多别的方法,他碰了壁就该收手,但为什么又这么不甘心?

    ……补偿?宋持怀在心里问了自己一遍,突然觉得好笑。

    什么时候他也开始这么虚伪,不过是多利用了魏云深几回,就想着要给他补偿了?

    仔细想想,从昨天晚上得知魏云深与魏士谦并无关系后他的心境就有些奇怪。宋持怀对自己有着相当清晰的自知之明,他绝非什么好人,也不可能在做了什么伤害自己的事后愧疚难安,不然也不可能在凌微那样的重压下还替自己报了仇。

    但从昨天起就一直波动不断的心绪很难不让他在意,宋持怀想要寻根追底,却越想越觉不通,他好像闯进了一个自己从没到过的奇妙境地,眼前事皆非旧事,向来擅于应付劣势的他头一回感觉到左支右绌,宋持怀不喜欢这种无法掌控的心情,却寻不到章法,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摆脱现在这种情况。

    还是说……昨天冯岭趁他回忆灭门魏家的时候,在他意识里做了什么手脚?

    清明的眼底染上愠色,宋持怀还没想好要怎么报复回去,就又听魏云深问:“怎么不说话了,是在想今天晚上的事了吗?”

    宋持怀握了握拳,他决意不要再受这种对他不利的情绪左右,刺耳的难听话纠在胸中,刚要说出,宋持怀却莫名忆起凌微死的那天,魏云深刚被魔兵领着来到他跟凌微被擒之地时,少年浑身罩满黑气,他敛着目,虽极力隐忍情绪,但当时宋持怀一门心思都扑在他身上,又怎么可能看不穿他的真实内里?

    如果没看错的话,那时的魏云深脸上带着不明显的水痕,看上去就好像……刚刚哭过一样。

    记忆里的那张哭面逐渐跟眼前这张成熟了不少的脸重合,那些伤人刺耳的话最终还是说不出口,宋持怀软下语气,叹道:“我跟他真的没什么。”

    魏云深不知道他心里天人交战,依旧冷漠道:“哦。”

    宋持怀问:“为什么不信?”

    魏云深也问:“你说了,我就要信吗?”

    想当初他就是太过相信宋持怀,所以一步错步步错,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宋持怀也想起往事,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他知道以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实在很难去要求魏云深做什么,魏云深就算要再剜一遍他的心都不算过分,可是……为什么会这么难受?

    从来没有过的无能为力充斥着他身体里的每一寸,宋持怀只觉得手脚发软,他不该这么想的,他是早该死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牵绊了才对,可是为什么,自从知道魏云深的身份以后,一切都变得不对劲了?

    回忆他们初遇,回忆魏云深最初的儒慕与尊敬、回忆小徒弟的处处小心和憧憬……不过一个身份的转变,那些当时在他看来有些愚蠢的举动在此刻变得弥足珍贵,有什么从内心深处碎裂开来,宋持怀终于意识到:是的,他对魏云深是不一样的。

    其实早在昨天晚上他的心就给了答案,不然他又为什么会彻夜难眠?

    只不过当时未及深思缘由,宋持怀只随心动,而今天在魏云深那儿一再受挫,他的高傲让他开始深思否定自己今日的作为,谁料想越陷越深,反而叫他看清自己的心意。

    ……他从前不是没有动心,而是错信了魏云深的身份,不愿对不住自己,所以不忍生情。

    “你不信也没什么,我……”宋持怀很少有像现在这样不知该说什么话的时候,话至一半,“我”后卡顿了有一会儿,他才僵硬开口,“是我对不住你。”

    魏云深眯起眼,戒备地看着他:“你又要耍什么花样?”

    宋持怀不知道这怎么就跟“花样”联系到一起了,脸色一变:“……我没有。”

    “你觉得我会信吗?”魏云深冷笑,他盯着对面的宋持怀,忽然伸出手,像抚弄情人那样温柔地抚过宋持怀脸颊,然后将手微微上抬,迫使宋持怀也跟着抬起头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没过多久,魏云深仿佛看腻了那张脸,他转而摸向宋持怀耳垂,然后将嘴附了过去,他的宛若情人低喃,语气却残忍至极:“在魔域时也是这样,你每回伏低做小都藏着事,不是要放凌微就是想跟他一起跑,要么就是想跟他一起死了算了,还连累了无辜的人……你凭什么觉得我还会继续相信你?”

    提到“无辜的人”,宋持怀僵立片刻,他显然也想起了旧事,犹豫着问:“魔域里那些……怎么样了?”

    “现在想起关心他们了?”魏云深低头闷笑,声音却莫名发寒,“你当初设计引起伐魔之征的时,怎么没想起问问他们会怎么样?”

    宋持怀默了片刻,他没有为自己辩解,而是问:“我能去看看吗?”

    魏云深睨他,重重松开了手:“他们不会想看到你的。”

    “他们想不想看见我是他们的事。”宋持怀的头被他甩得偏在一边,他正过头执拗地看着魏云深,“去不去看是我的事情。”

    他们又对视上了,魏云深从没想过会在宋持怀脸上看到那样执着的神情,他承认自己一时不察又被唬住了,然而不过瞬息之间,魏云深想起宋持怀过去所作所为,突然一笑。

    “这么说,你是在求我带你出去了?”

    他弯起眼,笑得一派天真,竟有几分三年前的影子,面上却倨傲又恶劣,“那你知道,要怎么求人吗?”

    第73章 见明知晦

    “求”之一字歧义太多, 宋持怀不能摸清魏云深心中所想,他难知对面青年的“求”是哪个“求”,抬眼不见对面人神态稍许欲色,未多思忖, 双膝就弯了下来。

    ——细算下来, 他还要多谢跟在凌微身边的那些年让他早摒弃了所谓的羞耻心。宋持怀很习惯承受从别人那得到的任何自尊下放的践踏凌辱, 他敛着眉,看不出情绪多少波动,谁知双膝还没完全触地,就先感受到了一阵柔软的格挡。

    垂眼看去,见是魏云深有所动作,对面人鞋面一勾,顺势揽着宋持怀的肩将他带了起来, 没甚感情道:“我不要这个。”

    宋持怀心里莫名明快了起来, 表面却不显其意。他借力站起,一只手攀上了魏云深肩膀,眼底华光缀点:“那你要什么?”

    这三年魏云深又长高不少,当初矮了他半个头的少年身量拔高,已经需要他微微抬起头才能对视。

    他们离得过近,彼此目光贪恋、呼吸纠缠, 仿佛下一秒就要亲到一起。尤其宋持怀并不安分, 他勾着魏云深肩膀的手不断收紧,逐渐环住了对方的后颈,隐现合围之势, 魏云深与他对望, 不肯认输先别过眼去,只能眼睁睁任宋持怀得意地更进一步。

    许久, 他还是败下阵来。魏云深暂且将先移开目光这一举动移出“输”的范畴,而后按着宋持怀的肩将人隔远了些,拧眉问:“你又想做什么?”

    宋持怀眨了眨眼,他惯会装无辜相,这很容易令人放轻对他的戒备,好令他从与人的交往中得到更多好处。

    面对魏云深,宋持怀故技重施、得心应手:“你不是让我求你吗?”

    魏云深盯他半晌,不多时嗤笑:“你的目的?”

    宋持怀正要说话,魏云深先甩了一记警告的眼神过来。男人声线微沉,周身黑气散开,室内蔓延出令人生骇的威压,他道:“别又找对不住魔族心生感怀这样的借口,你为复仇已经不知道搭了多少条无辜的命在里头,若是重来一回你还是会这么选,宋持怀,你说你后悔了,你自己信不信?”

    “……”

    要说的话就这么被人提前洞悉,宋持怀唇角微动,不知是不是没找到新的借口,他最终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魏云深嘲讽道:“怎么不说话了?”

    他步步紧逼,不留分毫情面和余地,宋持怀突然觉得没意思紧了,他干脆遂了魏云深的意站远了点,自嘲道:“要说的你都说完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次醒来以后,魏云深变得跟从前大不相同,他再也不是那个被自己随便两句话就哄骗得晕头转向不知东南西北的单纯稚子,过去屡试不爽的招数失了效用,他做什么都被怀疑用意不纯……宋持怀突然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魏云深了。

    这实在不像他。

    听他果然就是那个说辞,魏云深没忍住冷笑:“你很后悔吧,当初没狠下心来杀了我,现在我已大不相同,你再想骗我,已经没那么容易了。”

    宋持怀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角,假意恭维:“怎么个不相同?”

    “你别想再套我的话!”

    魏云深瞪了他一眼,见宋持怀没有再动筷的想法,他手上一动,一点黑光飞到宋持怀身上,套在后者肩胛骨上的那两条锁链重新长出,宋持怀只觉得肩上一痛,下一瞬,他就被重新锁在了床上。

    魏云深将那一桌没怎么动过的饭菜清理好,慢慢回复了心绪:“晚上我会再来,趁这个期间,你好好想想今天晚上该怎么‘求’我吧。”.

    魏云深放了狠话,但晚上再来的时候,其实也没对宋持怀做什么。

    他仿佛陷入了一个矛盾的境地,一面对宋持怀当初的背叛耿耿于怀,恨他入骨;一面又念着那段虚无缥缈的装出来的旧情,下不去手真的对宋持怀做什么。

    他对宋持怀无疑是恨的,恨到想要将那人千刀万剐、将那人骨血皮肉碎尽,恨到想将他日日锁在床头折磨,让他用每一个疼痛的瞬间去回味懊恼当初的断情绝义。他恨宋持怀从最一开始的别有用心、恨后面的背叛、恨他在外招蜂引蝶、恨他能随意将自己抛弃,也恨自己从不争气。最可悲的是,魏云深给自己找了很多个恨宋持怀的理由,却没法真的狠下心来去恨,如果真的要说“恨”,推翻前面所有陈述,魏云深最怨最恨的——不过宋持怀从未动心而已。

    ……他恨来恨去,恨到最后,其实只是是恨宋持怀不爱自己。

    这夜两人同榻而眠,魏云深从后揽着宋持怀清瘦的腰身,感受到身前人的不安分,他轻轻拍了拍,道:“别乱动,睡觉。”

    宋持怀微微偏回头看他,其实也看不太清,但这个动作让他有了些安慰感:“……我疼。”

    黑暗中,一双眼睛缓缓睁开,魏云深夜视能力极好,他静静地盯着宋持怀头上的发旋,良久才问:“你疼什么?”

    “肩膀这里,疼。”宋持怀抬手捂住铁链与骨肉的交接处,听语气似乎有些难忍。

    他一动,叮当声清脆作响,魏云深被吵醒了许多睡意,他的手不断上移,不带情色意味地经过了宋持怀胸前,并未停留,而是直接碰上了对方的琵琶骨。

    ——这是他亲手给宋持怀打上的印记,锁链入骨时特意选了最薄的位置,玄铁也是用特殊的材质精炼而成,不会生锈伤体,除了会有些疼以外只是会锁住宋持怀的灵气运使,并没有其他特别的害处。

    两者相接处被处理得极好,甚至连一丝潮湿的蔓延都没有。魏云深抚摸的力道不由家中,身前又传来一道闷声,他说:“这点疼而已,跟我之前经历的比起来差远了,你就承受不住了吗?”

    宋持怀仍只是说了声“疼”。

    魏云深眉头皱起,他支起身,同时房间里的蜡烛重燃,灯下光影绰绰,他将宋持怀翻了个身,只见对方额上蒙了层汉,青年唇色发白,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

    魏云深暗骂了句麻烦,随手解去宋持怀嵌入骨头里的那两条链子,拿手背探了一下后者额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链子挂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也不见宋持怀喊过一句,怎么现在反而叫起疼来了?

    他开始有些后悔将那两根玄铁钉入宋持怀身体里了,总归要锁他的金丹灵脉、要让他反抗不了都有别的办法,无论用药还是布下结界都比直接的身体伤害都要保守。可他那时候实在太恨,他恨宋持怀始终未曾把自己纳入规划里,他急不可待地想要报复回去,也只有肉眼可见的伤痕可以慰藉,所以一时兴意上头,才会没忍住做那样的事。

    可……他为什么要后悔呢?本来就是宋持怀亏欠在先,他只把人关起来没做别的已经是宽宥,现在只是这么一点小小的惩戒而已,宋持怀凭什么喊疼?

    烦躁的情绪充斥心间,魏云深自我厌弃了会儿,最终还是把输了一段灵力进去,谁知并起的食中指还没点上,宋持怀突然截道,他将魏云深两指握紧手心,然后抓着人往下贴在自己心口,声线轻颤:“这里也疼。”

    哪怕隔了一层衣料,手下的温度仍旧滚烫,魏云深感受到宋持怀心脏的跳动,那颗向来脆弱的心在此刻跳得极快,甚至引发了他的共振。

    宋持怀向来体弱,常年现于人前的都是一副病容,此刻他眼尾因痛聚起了红色,颤动的眼睫犹如蝶翼,缀在暇白肌肤上的那颗眼底黑痣让他看上去有几分妖冶。这一瞬,宋持怀仿佛成了话本里靠食人精魂生存的狐妖,魏云深不自觉地俯下身去,就在即将要亲上宋持怀时,心神一动,大梦初醒。

    “你又要干什么?”

    他狠狠推开宋持怀,迅速从床上跳了起来,以一个绝对防备的姿势对着床上的人,“你又要骗我什么?勾引我?是因为看到我身上其他可图之处了吗?”

    实在不是他敏感,是以前每回宋持怀稍微示好,背后都一定藏着不为人知的目的,被骗得太多,魏云深如今已经不敢相信宋持怀的哪怕一个字,他怕已经再误信妖言,哪天一觉醒来宋持怀人又死了,世界上找不到第二块昆山木,他没办法再救宋持怀第二次。

    只是他错估了自己的力气,在他看来不过是轻轻一推,宋持怀却被推得撞到了床里的墙上。一道沉重的□□撞上石头的声音传来,宋持怀闷哼一声,而后又掩衣坐起,他看不到背后的伤势,只能向魏云深求助:“……我撞到了。”

    魏云深当然知道他撞到了,他心里又恼又恨,想要上前去查看宋持怀伤势又怕这也是对方计谋里的一环,于是站在原地不动,嘲道:“你又疼了?”

    “……”

    宋持怀沉默半晌,他虚靠着墙缓了一会儿,才说:“现在好点了。”

    末了,他没再管顾自己身上的新伤,也不挪位置,他就坐在床里,给魏云深留了一大片位置,在这时竟然还笑得出来:“你还睡吗?”

    看他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魏云深心里不知为何更气了。他三步做两步走上前去,强硬地将宋持怀拽了过来,然后剥开仅有的那层薄衫,露出后者光滑的脊背——宋持怀从头到脚都是白的,因此刚被撞出来的红在他背上极为明显,红色已经蔓延了一大片,但没有伤口,不是什么大伤,若放任不管,可能明天起来就不疼了,宋持怀娇贵些,或许要个两三天,疼也只是疼这一下,造成不了什么严重的结果。

    魏云深指腹擦上,如愿以偿听到了一声倒吸气的“嘶”声。他恶劣地更往下按了按,这回宋持怀有所准备,他隐忍着没再发出声音,魏云深不满道:“喊出声来。”

    宋持怀道:“你这句话……很容易让人误解成别的意思……唔!”

    “本来想放过你的,是你自己非要勾引我,你既然这么想要,好啊,我满足你。”

    说话间,魏云深一个用力倾按,宋持怀瞬间被他翻身变作半趴的姿势。他整个下半身都紧紧贴在床褥上,上半身因被魏云深抓着头发而不得不往上仰抬,而魏云深就跨在他的后腰,两膝屈起分跪在宋持怀左右,他另一只手伸进宋持怀嘴里,戏谑道:“舔湿一点,一会儿才不会太痛。”

    “……”

    宋持怀觉得屈辱,他虽已做好心理准备,但还是会被魏云深的话左右神智。他短暂地恍惚了会儿,最终还是按照魏云深的意思开始舔吸嘴里的手指,房内的烛火不知什么时候又熄了下去,床上相交的人影微动,勾勒出一副满春风情。

    魏云深抽出手,开始下探:“今天晚上,我会让你好好知道要怎么‘求’人的。”

    第74章 月葬云埋

    昨夜情致太盛, 第二日醒过来的时候,旭日已上三竿。

    床外小窗半掩,魏云深被明光照醒,他的意识逐渐回笼, 怀里体温尚在, 几缕凌乱的青丝铺成床榻之上, 不过温馨日常之景,却头一次让魏云深感觉心里落到实处。

    ……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魏云深心里想着,垂眸望向怀里的人,却在下一刻睁大了眼。

    随着一身玄色惊掀,魏云深人影落地,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床上比应有之人小了一倍的身影,面露惊惶之色。

    这是……宋持怀呢?

    怎么会有个小孩在他床上?

    许是被动静惊醒, 本就眠浅的人也逐渐醒了过来。应是身体过于疲乏, 床上稚子睡眼惺忪,好久都没成功睁眼,反而翻了个身就不再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再睡下去。

    魏云深心情复杂,他无比希望把情况弄清楚,又怎么可能会让人继续睡?趁着人还有几分清醒, 他没动用灵气, 而是戒备地朝着床里喊了一声:“喂……小孩?”

    稚子不为所动,床榻上隐隐传来均匀微弱的呼吸声。

    魏云深忍无可忍,他走上前去扶着那小孩的肩膀摇了摇:“喂, 醒醒。”

    那小孩迷蒙地睁开眼, 看到魏云深也不讶异,反而以一种极其自然熟稔的语气询问:“怎么了?”

    就好像睡一觉醒来睁眼看到魏云深是一件多正常的事似的。

    魏云深心下惊骇, 不止因为这小孩的处变不惊,更因为他睁开眼后,那张稚嫩的脸上隐约现出几分让人心恼的熟悉。他莫名有些浮躁,心里某个不太现实的想法浮出,又被强自按了下去。

    魏云深沉声问:“你是谁?”

    “你是睡糊涂了吗?”

    跟魏云深争辩的这几句,少年意识逐渐回归清明。然而这回他刚开口就发觉出不对,少年低头下看,自己不知为何身量比之前要小上许多,两只手也变成十岁出头的稚子模样,脸上立时闪现跟魏云深同等的惊疑:“我这是……怎么了?”

    宋持怀捏了捏自己的手,触感柔软真实,这绝不可能是一场梦,那么现在的问题是……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魏云深都对他做了什么?

    这个想法刚冒出头就被宋持怀抹杀,回忆魏云深刚才的惊讶,他十分确定这事跟对方没关系,可……

    未及深想,便听到床边的人深吸了口气,张口试探:“……宋持怀?”

    “……”

    宋持怀扯了扯嘴角,无比懊恼自己体力不及魏云深,没有在对方之前醒了。

    现在找补明显晚了,宋持怀却不肯放过这一线生机,他犹不死心地直视魏云深怀疑的目光,道:“我若说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你嘴里的人,你会信吗?”

    若他不说这句话,不消他说魏云深也会力证他不是宋持怀;然而这句话才刚出口,少年心底的叛逆心瞬被激起,他冷哼一声,道:“果然是你。”

    他上下打量了一圈宋持怀,依旧没能从这惊变里回过神来,皱眉问:“你又耍了什么把戏?”

    难道这也是出逃之策吗?

    他向来藏不住事,简直是把想什么直接挂在脸上。宋持怀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仗着自己无由变小,肆无忌惮地施展无辜之态:“这次真的跟我没关系。”

    魏云深冷笑:“你的意思是,你承认之前的事跟你有关了?”

    “之前的事我从来没否认过,而且我也说了要去魔域赎罪,是你不让。”

    宋持怀从床上爬起,身上过于宽大的衣服让他的行动变得困难,甚至几次差点被套倒在床上。魏云深没忍住上手去扶,嘴里嘲道:“还修炼的人,连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

    宋持怀被他扶着坐到床沿,他想下床,身上却被一股扯力牵制,低头一看,原来是肩上的那两根链子还挂着,登时眼底积了薄泪,他迷蒙看向魏云深,可怜道:“疼。”

    “有什么疼的,你当初……”魏云深才刚张嘴,一低头看到宋持怀要哭不哭的样子,可耻地心软下来,不过犹豫两三,就抬手解了琵琶骨上的禁制。

    嘴里却哼道:“疼死你算了。”

    宋持怀想要下床,却发觉自己的银靴也变大不少,他再将脚伸进去就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于是又盈盈抬起头,仍旧一话不发,只是看着魏云深。

    魏云深:……

    他感受到宋持怀期望的视线,无可置疑:“你看我干什么?这荒山野岭的,我从哪儿给你变出衣服来?”

    宋持怀不说话,他最会顺势而行,才刚换了一副小孩儿的模样,就立马改变了对付魏云深的策略。

    他拉了拉因宽大而几乎要将他上半身露出来的衣领,只是成年人的衣服对他来说还是太大,他一拉左边,右边就滑了下去,一拉右边,左边就滑了下去,拉来拉去就是没法完全将衣领掩好。宋持怀来回尝试十几次都以失败告终,听了魏云深的话后便故作了然地长“哦”了一声,眼底情绪莫名:“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

    魏云深最不应激,此时更是被他的眼神看得差点炸毛,不由拔高了声音:“你什么意思?你难道以为我会对作为一个小孩的你做什么不成?”

    宋持怀“嗯”了一声,他拉起袖子,深以为然地看了眼小臂上一道暧昧的红痕:“虽然你事后把我变成了这个样子,但一定不是出于某种特殊的癖好,一定是为了我好。”

    他嘴里认同着魏云深的话,实则话里话外都在怀疑挑衅,又像极了被逼良为娼又无能为力的隐忍,看到最后,要不是魏云深知道这件事不是自己做的,只怕也要以为自己有“某种特殊的癖好”。

    他有口难言,憋了半天只说:“不是我做的!”

    宋持怀又“嗯”了一声,含糊道:“虽然这里荒郊野岭的,虽然没什么别的人在这,虽然我灵力被封,虽然只有你能运使灵力又修为高超,但我变成这样肯定不是你做的。”

    魏云深皱眉问:“你不信我?”

    宋持怀表情无辜:“我哪里不认同你了?”

    “你分明就是不信我!”魏云深看上去生气极了,某个瞬间,他周身灵气暴涨,冲天的黑气盖了满身。

    不过好在仅仅只有一瞬他就从这个情况里脱离出来,魏云深盯着他看了好久,最终只说:“我会证明你是错的。”

    说完他便化作黑气散了,魏云深走得仓促,甚至忘了续上宋持怀身上的禁制,也没记得给房屋周围加上禁制。房里一片悄声,曦光淋满四野来风,宋持怀不愿多余负累,干脆光脚下床,踩在了冰凉的石地板上。

    身上大了许多的衣服立马成为累赘,宋持怀差点绊倒,好不容易拎着裤腿站好,走到门边,不需要他多费力,只是轻轻一拉门就开了。

    ……还真是一个逃跑的好机会。

    宋持怀靠在门边吹了会儿风,眼底情绪翻涌,然后拎着已经拖地的裤子,往外走了出去。

    虽只是山野闲舍,这座院子却并不小。自醒来以后,宋持怀第一次走出房门,他短暂能以得见这座院子的全貌,却没多少好奇心,宋持怀逛了一圈,最终无功而返,重新回了自己的房间。

    稍晚时魏云深回来了,他走得很急,双目赤红,直到看到安然稳坐在榻上的宋持怀才松了口气。他大手一挥,几套新做的衣服平铺在床上,作势就要出门:“你自己换。”

    宋持怀觑了一眼,讶异道:“怎么这么多?”

    “免得你之后衣服不够换,又来说我虐待你。”魏云深瞪了他一眼,语气硬邦邦的,显然是被宋持怀早上的挑衅惹恼了,“换好了叫我,我给你……”

    话未说完,魏云深才注意到敞开的门和宋持怀脚上的灰,语气当即冷沉下来:“你出去过?”

    是又想跑吗?那为什么又回来?还是说宋持怀跑到一半发现了此地地势复杂跑不出去,才又原路返回与他周旋?

    不好的联想一旦展开就收不回来,魏云深眼中颜色越来越深,宋持怀见他不对,在他将要失控之前连忙出口:“这间屋子往外百步有一口井,到了井边右转三十二步有间厨房,厨房的灶台后累了十几捆柴,应该是新捡的,灶台大约到你腰高,厨房后有一块小田,种了六类疏植,大多还没长好,应该也是你新种的。”

    他声音不大,但好歹安抚了魏云深一些,后者看着他,淡淡道:“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宋持怀只问:“你就说我说没说对。”

    默了会儿,魏云深才说:“对了又怎么样?”

    “对了就没生气的必要了。”宋持怀淡淡一笑,仿佛没察觉到魏云深的怒气,而在跟对方交付真心,“我出去,是因为我饿了,你今天出门太急没做早饭,我又功体被锁没法辟谷,所以想自己弄点吃的。”

    虽然不相信他说的,但魏云深的怒火还是轻易被这句话浇灭,他沉默了会儿:“没吃饭?”

    宋持怀点头:“没吃。”

    魏云深便又皱起眉:“你不是说自己去弄了吗?”

    “我只是说想,我又不会做饭。”宋持怀满脸无辜,“而且那灶台有你腰高,又没有凳子给我踩着,我现在就这么大点,你想我怎么做?”

    “……”魏云深无话可说,他认命地询问了宋持怀想吃的菜肴,就要去给他弄吃的。

    “对了。”

    临出门前,他想起什么,对宋持怀说,“我问过冯岭,冯岭说你现在身体变小,有昆山木的缘故。”

    第75章 鸦别寒树

    这回魏云深做饭时没再放那些稀奇古怪足以以假乱真的奇怪食材, 宋持怀挑了些类似于青椒梗蔬菜根的东西搁置一边,慢吞吞吃完早饭,才想起问魏云深一开始说的事情。

    “你刚才说的昆山木……是什么东西?”

    放下碗筷,宋持怀从魏云深手上接过锦帕擦了擦嘴, 状似不经心地询问。

    魏云深原本就没打算隐瞒, 这事本来就该让宋持怀知道, 只是他刚复生时状态不适,到后面言谈中也总让人隐隐不安,魏云深始终没找到开口的机会,此时听到他问,便道:“是你的复生之窍。”

    宋持怀一顿:“复生之窍?”

    起死回生这种事太过玄妙,若非真实发生在他身上,只怕他自己也不会信。宋持怀早有询问的想法, 又怕魏云深不愿明言, 如今对方直言不讳,反而让他意想不到。

    像是看出他在想什么,魏云深将昆山木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又解释说:“昆山木材质特殊,有伸展圈缩只能,我原本以为入了魂就能定质, 谁知你的身体还是继承了这个特性。”

    宋持怀听他言语, 一时说不出话,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喃喃道:“……这不是我的身体了?”

    他的自语声极小, 本来也没打算说给谁听, 然而魏云深耳力极好,他听到了宋持怀的话, 默了半晌后嘲讽道:“不然你连心都让人给挖出来了,还想怎么复生?”

    “所以冯岭身上的剃魂蛊已经解了,那我的……”他不可置信,难怪最近就算到了晚上他也没觉得多冷,宋持怀原本还以为是因为正逢盛夏所致,没想到会是自己换了个躯壳。

    魏云深觑他一眼,他似乎对宋持怀的反应没多意外,神色虽然内敛,但还是藏不住隐隐浮现的自得之色:“你的寒症,也解决了。”

    宋持怀沉默着,他又捏了捏自己的小臂乃至腰身,虽然隔着衣服,却似乎仍能感觉到一股来自皮肤深处的热感,这种热感并不难见,在他身上出现却是头一回。宋持怀有些稀奇,惊喜交加,这番动作让化了稚态的他难得现出几分憨态。

    宋持怀问:“那我又怎么会突然在晚上的时候变成这副样子?”

    刚才还有问必答的魏云深突然住了口,他掩唇咳了一声,问:“这个重要吗?”

    “怎么不重要?”宋持怀奇怪地看向他,“若这变化不能随心,很容易招来麻烦,而且我也不可能一直保持这个样子,总要知道化解之法。”

    这几句不知戳到了魏云深心底哪处,男人偏过头不去看他,似有难言之隐:“好好休息就好了,总会复原的。”

    他话有隐瞒,且掩饰得不好,宋持怀一眼看穿,一顿:“不能说吗?还是……”

    宋持怀放下手帕,意味深长地看着魏云深:“原来你喜欢这种小的啊。”

    他声音揶揄,半笑不笑,虽无直接的恶意,却让魏云深心里莫名生出难堪来。

    他下意识地为自己解释:“我没有!”

    宋持怀敷衍地连“嗯”两声,他从凳子上跳下来,不再追问:“我能出去转转吗?”

    “……”魏云深狐疑道,“你出去干什么?”

    “刚吃完饭,想消消食。”宋持怀道,“我今日外出大致看了一眼,此处景致不错,一直闲在房里,也浪费了这大好光景。”

    魏云深犹豫了一会儿,宋持怀又似笑非笑道:“而且还不知道我这状态要维持到几时,万一昆山木逆了我的魂体让我重新长一遍,我总要兼顾生长,总待在房间里是长不高的。”

    魏云深:“……”

    宋持怀较他年长,从前都是他从对方那里听一些大道理或者相关嘱咐,如今听他说自己“长不高”反而有些新奇,魏云深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道:“不会。”

    宋持怀问:“不会什么?”

    “只是暂时变小,只要好好休养,会变回来的。”

    魏云深抬手一挥,桌上残肴瞬间清理干净。他没有再说下去的想法,反而真顺了宋持怀的意邀他外出闲走,后者慢他半步跟随,问:“何以见得。”

    “因为……”

    魏云深低眼看他,莫名有些心虚。

    他原本不想继续说的,但宋持怀逼问太紧,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魏云深只好先在心里组织好语言,以一个隐晦的方式开口:

    “昆山木是神木,自初生之时便受天地精魄滋养,神木伸缩之能都是依靠内中蕴含灵力,赋你新生的这块昆山木原本只有半人高,是我以灵气催使才变幻出成年男子的身量,若是灵气损耗严重,昆山木可能会恢复原来大小。”

    灵气损耗严重?

    宋持怀刚要发问,突然想起什么。昨天晚上那些悱恻缠绵重现眼前,黏腻的水声伴随着粗重的呼吸再绕耳畔,宋持怀只听到一阵嗡鸣,他大脑一片空白,片刻之后脚步加快:“说这个干什么?”

    魏云深奇怪看他:“不是你让我说的?”

    “我让你说你就说?”他的脸上升起一阵热意,宋持怀仗着自己如今身量短小,一低头魏云深就什么都看不见,他快步走到前头,垂头掩面,道,“我让你放我走你怎么不放?”

    魏云深脸色一变,声音也沉了下来:“你还在想逃跑的事?”

    宋持怀:“……”

    他终于知道什么叫牛头不对马嘴,眼下也没了跟魏云深争辩的欲望。宋持怀只加快了脚步,他原本只想闲逛,被魏云深几句话激得意识一片混沌,连要干什么都记不清,只直直地往前走着,竟真就要走到院落边缘,魏云深飞到他前面挡住去路,脸色黑得仿佛能滴墨:“你要跑到哪里去?”

    宋持怀还浸在他刚才的话里出不来,闻言抬眸嗔视一眼,正要绕道换路,手腕却蓦地被人抓住,魏云深因这姿势半蹲在他面前,想来若非宋持怀如今是小孩模样,他又要直接上手将人抗回房间。

    挂念着宋持怀如今的状况,魏云深深吸了口气,他不愿伤到宋持怀,又怕再次失控,于是用力咬了咬自己的舌尖。

    乍然血腥之气在嘴里蔓延开来,魏云深与宋持怀平视,忍着心头的悸痛又问一遍:“你又要去找谁?凌微已经死了,先前受他迫害的众弟子重建了天极宫,鸦影居也因为你被视为凌微的同党而被摧倒,你又能到哪里去?”

    宋持怀久不闻外界之事,骤然听到这个消息,心头微动:“乌潼呢?他怎么样了?”

    “原来你是要去找他。”宋持怀眼神一凛,冷声道,“真可惜,他想在天极宫众人面前为你证明,已被当做叛逆捉拿,早就被处理了。”

    他声音冰冷极了,哪怕宋持怀并不在乎乌潼下场,如今听魏云深嘴里的漠然也有些发冷。

    其实细究下来,乌潼跟魏云深并没什么过节,相反两人相处还算和平,以魏云深先前对魔域众人的重视看来,宋持怀还以为他不会把对自己的恨意牵连无辜,现在听他用一种报应不爽的语气谈论乌潼下场,不免有些惊讶。

    他没忍住问道:“他死了?”

    “活了死了有什么区别?”魏云深的手指摸上宋持怀的脸,动作极为轻柔,不带半分欲色,就像对待什么珍宝一样——却让宋持怀有种被毒蛇攀上的错觉,他往后退了一步,魏云深动作一滞,最终没有阻止。

    不是……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了?

    就因为以为他要跑?就因为他提了乌潼?

    宋持怀眸中几种情绪翻飞涌动,看来对那部魔典扉页里提到的“执”,他还是了解太少。

    竟能将魏云深的情绪调动到这个地步。

    宋持怀叹了口气,原本对一般蠢人,能因为他走快了几步就以为他想跑的,他连多说一句都觉得受到玷污。但如今误解的人是魏云深,他自从解除了对魏云深身份上的误会以后便对后者宽宥许多,尤其魏云深现在的“蠢”是自己造成,他最终也没说出苛责的话,反而回握了一下魏云深的手:“我没想跑。”

    有所回应的瞬间,对面的男人手掌似乎僵硬了一下。更在他说出那句“没想跑”后,魏云深呼吸短暂紊乱,他面上冰寒稍霁,却还是别过头冷哼道:“你没想跑,往这边跑什么?”

    “还不是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宋持怀叹道,“我脸皮薄,你跟我说那些,我自然不好意思。”

    “……”没想到他会跟自己说这些,魏云深本以为这回两人又要产生争执,却难得听到宋持怀软下声调来哄自己,尤其他现在回归少年时光,嗓音比长大后更糯了几分,听上去很有一些童趣,反而让人不知所措。

    魏云深欲言又止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宋持怀反问:“我为何不能不好意思?”

    魏云深不解其意:“你在床上的时候都没不好意思,如今不过隐晦口述,为何会不好意思?”

    “……”

    相比于之前的“隐晦”,现在这句直白许多,绯红又攀上宋持怀脸侧,他恨魏云深是块木头,狠狠瞪了人一眼,正要走开,却突然一道破风的声音传来,他先闻其声,稚子之身却难以避开,正受危之际,耳边突然炸开一声惊破“小心”,下一瞬,腕上用力,一道巨力拉他避开冷剑,宋持怀被魏云深护在身后,与此同时,几道不善的人影出现院前。

    其中为首那个身负剑鞘,他手一勾,刚才刺向宋持怀的那只长剑飞回鞘中,他偏头看了眼院门处但牌匾,语气不算恭敬:

    “这位道友,敢问你这‘禽草轩’,是划在哪个门派手下?”

    第76章 影赋千重

    突如其来的不知哪个门派的剑修出现, 打破了禽草轩里好不容易得来的几分宁静。

    魏云深面无表情,他用灵气排了一遍前来围合的人数,脚底不动生风,荡起一片低草摇曳。

    久不闻他回话, 为首剑客面色不虞, 厉声道:“不说吗?若无门派管辖, 你这禽草轩,今后就是我轩辕门的地界了!”

    话一落,剑客背后长剑鸣颤,其余随他而来的修士也提剑做出备战稚态,显然是在等待开口说话那名修士的指示。

    宋持怀被魏云深放在身后,他太小,看不清前方局势, 只是觉得莫名, 尤其这个“轩辕门”他之前简直闻所未闻,怎么会这么理所当然地跑到魏云深的住处来占地方?

    ……看来他死了的这三年……修仙界里发生不少事。

    宋持怀神色稍凛,便见两点墨光自魏云深身上飞出,分化自己双肩左右。顿时只觉身受无形禁锢消解,大股大股的灵气自丹田暴涨,毫无章法地冲撞在他体内, 宋持怀经脉受创, 竟然一时无法控制,面露难忍痛色。

    身前魏云深未察,他的注意力都在那群来找茬的人身上。面对他人挑衅, 他似不放在心上, 只冷声讥讽:“就凭你们?”

    为首男子呵道:“什么就凭我们,你是在瞧不起我轩辕门不成?”

    话刚落, 男人背后长剑再次出鞘,随行之人也纷纷拔剑。只听一阵铁击戈倒,禽草轩外风停树止,鸣鸣铮音扩来,地石微颤,剑气先剑一步冲锋,直掠两人门面。

    “受死!”

    除为首男子外的其他人冲向轩内,十几把剑自前与左右刺来,势以人数之众压制魏云深。剑光随影铺天卷地,自上而下将人笼罩,只待再近一寸,就会将魏云深合围进一个难以抵御的死角。

    却见——

    魏云深巍然站在原地,只是看了那些人一眼,立时,以他为中心的地面暴起一层黑气。黑气以圆阔向外荡平,草木不伤,却将那些攻来的人影震开。那些人以弧形摔落在地上,剑刃成碎,流连未入轩的那人也受影响半跪在地上,他唾出一口血来,面露不可置信:“不可能……你是谁?你怎么能破得了我轩辕门的十三华阵?”

    背后传来一声难抑的闷哼,魏云深回头一看,皱眉将正受灵气冲撞的宋持怀扶好,他的手搭上宋持怀的脉,察觉变故,问:“怎么会这样?”

    被冷落的那名男子见他竟然忽视自己,声音大了不少:“你敢无视我?你知道我是谁吗?你信不信我去叫我门掌门来,让他将你这里踏平?”

    “随你叫人来送死。”

    魏云深觉得聒噪,他掌中蕴起灵气,低头看了眼宋持怀,最终还是将灵气收回。他本不欲搭理那些来找茬的人,但怕对方一直纠缠误了他的时间,忍了忍道:“一气震九州,子寅三百人。你若不怕死,大可再多叫些人来。”

    那弟子面容骇然失色,手中轻剑不稳,竟然掉在地上。

    魏云深已无多余的功夫搭理他,感觉到怀里的人情况越来越不好,他直接将人抱起送回房间,以盘腿的姿势坐好,帮助宋持怀脱离险境。

    不一会儿的功夫,宋持怀呼吸恢复平静的气色也均匀不少,他恢复了成年之姿,沉默看向掌心,问:“这是怎么回事?”

    “应该是灵气禁锢太久,昆山木一时难以承载,所以出现了乱子。”

    宋持怀点头,他尝试运转灵力,一阵白光将他笼罩,待白光息停,他就又变成了小孩的模样。

    魏云深不解:“怎么又变回来了?”

    “这样方便些。”宋持怀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也怕你再欺负我。”

    “我怎么……”

    话没说完,魏云深后知后觉意识到他的意思,话音一时停滞,他咳了两声,斥道:“光天化日,不知廉耻!”

    宋持怀故意凑近了他:“我就是怕你欺负我而已,怎么就不知廉耻了?”

    两人都是坐着,因此没有过多身高差距,宋持怀稍微凑近呼吸出来的气体就喷到魏云深脸上,后者连忙撂起衣袍从榻上跳了下来,如临大敌:“你干什么?”

    宋持怀无辜地眨了眨眼,他仗着自己现在是幼童表相,没有丝毫心理负担地装起了无辜:“说话啊,怎么了?”

    魏云深:“……”

    魏云深憋了半天,最后也只憋出一句:“下次说话不用凑这么近,我听得到。”

    他开始有些怀疑面前的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宋持怀,怎么会跟以前差别这么大?难道是复生时出了什么差错?还是……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而直到他们相识到宋持怀死前,对方真就对他只是利用,从来没有展露过真正的性情?

    魏云深眸色微动,他心口莫名其妙又堵了一口气,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沉着脸重新将宋持怀的金丹封上——这回没再锁他的琵琶骨,真的就只是封了金丹。

    对此,宋持怀没有任何置喙。他平静地感受着自己体内灵气渐渐息平,也从榻上跳下,问:“你刚才……好端端地突然解我的灵封干什么?”

    魏云深觉得他这话问得莫名,宋持怀不求着自己把盖在他灵气上的封印解了也就算了,竟然还来问他为什么解,仿佛变成了他上赶着似的。他道:“刚才遇险,你总得有点自保之力。”

    宋持怀问:“你没把握赢?”

    “怎么可能?”魏云深本来没觉得有什么,一听他这么问,却立马觉得要为自己证明,冷声道,“那种杂碎我还不放在眼里。”

    宋持怀长长地“哦”了一声,眼里添上笑意:“既然这样,我躲在你身后就好了,要什么自保的能力?”

    “……”魏云深没想到这种话会从他嘴里出来,顿时才刚消失的“这个人是不是宋持怀”的想法重新出现,他上下打量了宋持怀一眼,眸中露出冷色:“以防万一。”

    如果真的不是宋持怀该怎么办?不是宋持怀,他还跟人做了那种事……回想昨夜销魂种种,魏云深如今只觉得一阵恶心,他按了按太阳穴,有些绝望地想:他不干净了!

    他要怎么办?把人杀了重活一次吗?但昆山木十分稀缺,冯岭找到这一块已经历经千辛万险,要是再找一块,不知道又要耗费多长时间,而且如果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宋持怀……那真正的宋持怀的魂体在哪里?

    宋持怀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觉得眼前这个机会难得,他得抓紧了好好跟魏云深增进感情,以免过后又生变数。

    他笑意吟吟:“你有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自信能赢,却还是担心我会受伤的那万分之一,魏云深,你……不会还喜欢我吧?”

    熟悉的笑浮现眼前,与过往每一次宋持怀想要借用感情从他这里得利时如出一辙。魏云深一时滞愣,若是之前,他看到宋持怀这样笑只会本能地感到厌烦,但在刚经历过一番矛盾的天人交战以后,他再看到宋持怀这样笑,他只觉得释然和……感动。

    宋持怀有些错愕,他设想过魏云深会有很多反应,却独独没有想过对方会变成这样。

    见鬼了,他在感动什么?

    魏云深感动于:……太好了,眼前的人还是宋持怀,没有被夺体,只是想再利用他而已。

    利用而已,又不是第一次被这样对待,比起眼前人非想见之人,已经好了太多。

    细微情绪一闪而逝,魏云深很快恢复如常,冷漠道:“你想多了。”

    宋持怀问:“那你这么怕我出事干什么?”

    魏云深道:“只是怕你再死一次,要复生会更麻烦。”

    “为什么我一定要复生?”宋持怀偏过头,似乎不解,“我为恶作歹,是天下的罪人,对你也是亏欠居多,若是死了正好解你心头一恨,又为什么执着于我活着?”

    “……”魏云深答不上来,亦或是不想答,他别开目光,“我应该有提醒过你不要自作多情。”

    “嗯,自作多情。”对于他刚才的问题实则两人心知肚明,魏云深不想说,宋持怀也就不再逗他,转而问,“你刚才说的‘一气震九州,子寅三百人’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刚才那个人听了以后这么大反应,好像很怕你似的?”

    魏云深唇角微动,最终道:“你听错了。”

    宋持怀目露怀疑:“可我听得很清楚。”

    “你当时意识不清,站都站不稳,听得清楚什么?”魏云深语气笃定,他不愿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换问,“身体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没了。”

    宋持怀从不怀疑自己的判断,但见魏云深难得坚持什么,心知这件事不好再提,只好放下。

    前面两件事虽然好奇,但却并不紧急,如今宋持怀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他想到方才来强占住宅的轩辕门门人,侧头看了魏云深一眼,道:“我另有一事想问,希望你能予解答。”

    魏云深面不改色:“爱过。”

    赫然一怔,宋持怀知道他是在回答自己第一个问题,顿时心里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尤其魏云深像证明什么似的故意将重音放在后面的那个“过”字上,简直比他这个小儿身的人还要幼稚,实在很难不让人心生怜爱。

    他摇头:“我不是要问这个。”

    “哦?”魏云深终于肯正过脸来与他对视,“那是什么?”

    “我是想问你……”话至一半,宋持怀先看了眼魏云深的脸色,“在我死的这三年,修仙界里发生了什么。”

    第77章 越故温新

    自从魏云深抽身魔域, 有关魔族的所有东西都交还到魔心手上,直到宋持怀复生前的这三年里,修仙界确实发生了很多大事。

    譬如天极宫的宫主与少宫主先后赴死,天极宫门人趁乱推翻并重建宫门, 如今的天极宫与从前已大不相同;譬如以誓卫天下正道为己任的万剑宗首席弟子公孙止叛出正道, 万剑宗宗主不仅不肯交人还全力相保, 多次与其他仙门起了冲突,终于在一次交战中万剑宗被联合攻伐,万剑宗独木难支终究不敌,宗门一朝覆灭,千年基业毁于一旦。

    再譬如……三年前伐魔盟军自魔域铩羽而归之后,修仙正道以灭魔为由多次向凡界征丁。

    他们借口壮大正道,几次多番强占百姓田土, 又不愿真的共享修炼之法, 所谓的选拔弟子不过是征役,一时这些正道为祸更甚魔族,百姓们怨声载道,无有不受其害者。

    修仙界众人虚伪贪婪的真面目,终于在千百年后的今日暴露在世人眼前。

    而今的修仙界已分为两派,一派以传统的仙门百家为首, 以“卫道”之名剥削百姓, 另一派则奉近年来新兴的“魔道”为主,与仙门各派分庭抗礼,救无辜百姓于水火之中。

    沉睡的这三年里, 修仙界已经乱成了宋持怀完全陌生的样子。

    刻意隐去魔心的事, 魏云深将过去这三年发生的一切娓娓道来,他道:“现在世道不安全, 天极宫已经不是你能待的那个天极宫,就算你执意要出去,以你现在之能,也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还不如好好待在禽草轩。”

    宋持怀点头认同了他的说法,问:“你不担心吗?”

    魏云深问:“担心什么?”

    “凡界本就对魔族误解颇深,如今他们被推到明面上了,又少了你坐镇,你不怕会出什么乱子?”

    “不会。”魏云深摇头,“有比我更适合的人领导他们,最起码不会再偏重其他的事让他们难做。”

    知道他说的“偏重”指的是什么,宋持怀默了默,神似含光:“你这么说,我真的会以为你还喜欢我的。”

    魏云深好不容易有所放松的脸色又绷了起来:“自作多情。”

    “你就当我自作多情吧。”宋持怀叹了口气,“那你说的那个‘更适合的人’又是谁?时度吗?”

    “难为你睡了三年还记得他。”魏云深转过脸来,眼底神色莫名,“如果我说不是,你是不是要失望了?”

    “我失望什么?”

    知道自己之前给魏云深造成的阴影太大,宋持怀一愣过后故作不解,偏头看他,戏谑道:“在我面前提别的男人,我可是要生气的。”

    魏云深道:“不是你先提的吗?”

    宋持怀好整以暇笑道:“是啊,我提可以,你提不行,我会吃味的。”

    “不可理喻。”魏云深偏过头,他像是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不断侧眼看了宋持怀好几遍,才学着对方的语气说,“你这么说,我会以为你喜……”

    “对啊,我心悦你,怎么了?”

    宋持怀就等着他说这句,未及魏云深把话说完,他抢先截过话头,一身雪衣衬得他柔和无比,眼底似蕴养了一汪春水。

    魏云深心头一颤,他本只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法子让宋持怀难堪回去,却不曾想后者落落大方地承认“喜欢”,反倒是他哑口无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沉默许久,剧烈的心跳终于归于平静,魏云深捏了捏拳,平静道:“别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放你出去。”

    宋持怀迎面他的刺探,不避不闪,眸中似有千万真情:“那我就哪儿也不去。”

    “……以后别说这样的话。”魏云深上下打量着他,欲言又止,宋持怀以为自己说话有效,更进一步:“你若真如面上表现得那么不在乎,又何惧我说了什么?还是说……你心不定,所以才怕被我影响?”

    “都不是。”魏云深收回视线,一言难尽道,“等你长大了再说。”

    “……”

    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宋持怀低头自顾自看了一会儿,他从头到尾把自己看了个遍,竟是觉得有趣,突然“噗嗤”一声大笑起来。

    魏云深被他笑得耳热,凝眉呵斥:“你笑什么?”

    “那我不笑了。”宋持怀收回笑,他抿着唇,然而眼底光亮更甚,他毫不收敛地盯着魏云深看,大方道,“以后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会让你知道,这回我真的没骗你。”

    魏云深嘴唇嚅嗫,最终大手一挥,玄色阔袖发出吃风重响,冷声道:“随便你。”.

    自那以后,两人过了好一段不冷不热“蜜里调油”的日子。

    两人身份似乎互换,如今魏云深变成了从前那个不苟言笑的霁尘尊,他应对宋持怀的好话纠缠时始终一派平淡,似乎这世上没什么东西能再让他的情绪掀起波动,只偶尔被堵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半羞半恼地呵斥两声,然后就又败在宋持怀的花言巧语之下,如此循环往复,又次次不长记性,很难让人说清是不是故意。

    至于宋持怀——他的行事作风比从前的魏云深更加大胆。当年魏云深虽然有意,却到底年少涉世未深,再加上道德感极强导致放不下心理包袱,当年的魏云深再怎么动心最多也只敢在心里想想;现在的宋持怀就不同了,他从小没什么礼义廉耻的概念,这世上对他来说只有两样东西:能被他利用的和不能被他利用的。而今既然打定主意要跟魏云深冰释前嫌,自然也不管什么脸不脸面子不面子的了,只要能让魏云深稍微起那么点情绪起伏就是胜利,于是什么动听的话都不吝讲,只是可惜当年与魏云深作对时把事情做得太绝,每每见后者稍有动容,下一刻,他面临的一定会是充满怀疑的质问。

    宋持怀也知道情势不好,然而没有办法,这孽既然是他犯下的,自然也当由他一力弥补。所幸如今世道虽乱,他们居于禽草轩内也还算得自在,既然只有他们两个,往后又有数不尽的漫长时间,不管当初在魏云深新伤添刻了多少伤痕,宋持怀都有信心能够弥平。

    一切变故发生在三个月后,自上回轩辕门门人占地不成反被击退后难得的三月闲适归隐日子过后,禽草轩内首度来了外人。

    宋持怀熟悉的有冯岭,他不熟悉的,则是被冯岭带来的,一个受了重伤昏迷不醒的女子。

    “施家小姐!”

    见到趴在冯岭背后那人,魏云深脸色一变,他原本又被宋持怀逗得耳后攀红,见到来人却立马凝重起来。

    禽草轩没有客房,魏云深帮着冯岭把人安置到了自己房间的床上,一面为受伤女子探脉一面问:“这是怎么了,她怎么会……”

    “这件事说来话长,总之……”冯岭面带忧愁地看向他,“她晕过去之前恳求我带她来见你,事急从权,我也没来得及向你传讯,如今人已经送到了,要留要赶,凭你心意。”

    “她于我有恩,我怎么可能在这时候把她赶出去?”魏云深越探床上人状况眉头拧得越深,“是被修行之人所伤,可她一个凡人,怎么会?”

    “如今外面乱成什么样了你也知道,有门派要强占施家地界,他们不肯,施姑娘又是个不肯吃亏的,跟人吵了起来,所以变成这样。”冯岭说,“她昏过去之前虽然没交代完,但我猜,她应该是想找你帮她。”

    魏云深沉默地盯着床上的人,不发一话,周身黑气却渐有暴起之势。

    冯岭拍了拍他的肩:“我带她来也耗了不少力气,你既然担心,不如接下来由你看着,我下去休息一下。”

    魏云深一动不动,只说了个“好”。

    顾及两人孤男寡女,为了魏云深跟施容妆的清誉,冯岭没有掩门。

    近几日天气都好,今天更是个难得的艳阳天,然而冯岭才刚出了门就感到一阵寒意,他左右顾去,以为是自己站在廊下的原因,却骤然听到一阵质问:“那个女人是谁?”

    禽草轩没有别人,冯岭闻言一惊,环顾一圈才发现立于门侧下方的那道白衣,稚童薄唇紧抿,眼尾眉梢凝着股料峭寒意,且细看之下,似乎还有些眼熟?

    冯岭蹲在地上,疑惑地问:“你是谁家的小孩?”

    话刚出口,他想起前段时间魏云深来询问的昆山木特性一时,心里突然产生一个不可能的想法,他不可置信问道:“……你是宋持怀?”

    宋持怀皱眉,他胡乱点过头就算承认,又问了一遍:“那个女人是谁?”

    “还能是谁,魏云深的老相好呗。”

    冯岭脸上带着伪装出来的和善笑意,看到宋持怀面色发沉,那种终于看到仇人吃瘪的畅快顿时充盈于心,于是脸上的笑越来越大,“怎么,现在吃醋了?”

    早干嘛去了?

    “再问你一遍,她是谁。”宋持怀眼底闪过一抹寒光,剥离于魏云深的视线,他又变回了那个自私冷感的“霁尘尊”,他压低声音,确保屋内的魏云深听不见,“想清楚再回答,不然我不确定什么时候没人看顾,床上的那个女人就没了命了。”

    冯岭脸色微变:“你就不怕魏云深更恨你了吗?”

    “威胁我?”宋持怀唇角扯起一个讥诮的弧度,“你确定吗?”

    想起先前宋持怀为达目的的种种作为,冯岭心头狂跳,他是相信如果自己的答案不让宋持怀满意,对方真有可能做出极端的事情来的。

    心里暗骂了一声,冯岭冷声嘲讽:“这么久不见,你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宋持怀弯起唇,笑意不达眼底:“多谢夸奖。”

    “……”冯岭无话可说,他败下阵来,小心回头看了眼房内还沉溺在悲伤氛围里的魏云深,道:“这里不方便,我们换个地方说。”

    禽草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二人换到小花园中间的石亭落座,几只盘旋在树上的乌鸦感应到宋持怀的气息,纷纷飞了过来,落到他跟前的石桌上慰求安抚。

    宋持怀心不在焉地揉弄着一只乌鸦身上油亮的羽毛,忆起魏云深对那名女子的态度,心头有些不是滋味,话也重了下来:“现在可以说了吗,那个女人是什么人?”

    “我还以为你能猜到。”冯岭嘲道,“魏云深自从认识你后就围在你身边打转了,他跟那个女人明显是在魏家灭门之前认识的,就算我这么说,你也猜不到吗?”

    宋持怀问:“我该知道些什么?”

    “你以前不是也在魏家那座……是叫着月楼吧?你在那里面待过,自然也应该知道很多小孩还在里面的时候就被定好了要送给谁,魏云深既然也是出身着月楼,那他又怎么可能例外?”

    宋持怀脸色煞白:“你是说他……”

    “你以前可不会这么迟钝,现在是因为为了弥补魏云深导致满脑子只知道情爱了,还是我上回跟你说的魏云深的事,你根本没放在心上?”冯岭定睛看他,眼中半怜半恨。

    宋持怀没理会他,他只将冯岭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意犹不信:“这不可能,如果他真是定给那个人的……魏云深怎么可能会露出那个表情?”

    没把她千刀万剐了都算不错了。

    这句绝不是空话,而是根据宋持怀所知,所有入了着月楼的孩子,都不会对自己指定的那位“贵人”有什么好脸色。

    并非是说整个邺城就没有一个好人,只是那着月楼到底是不光彩的地方,若非有见不得人的怪癖,又怎么会跟魏士谦搭上那样的关系?邺城之内但凡跟魏士谦搭上了那层关系的人都绝非什么善类,对着月楼那些孩子也往往是折磨死了一批又去要一批,都是最不堪入眼的消耗品罢了,若那女人真是魏云深的“贵人”,魏云深又怎么可能对她不忍?

    况且、况且她看上去那样年轻,比魏云深也大不了几岁,她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跟魏士谦扯上那样的牵连?

    他越想越觉得有理,冯岭却道:“你忘了吗,我给你看过他们二人的手信的。”

    “……”

    过往不被重视的记忆被一点点拼凑起来,宋持怀脑中嗡嗡一片重鸣,在冯岭的再三提醒之下,他终于想起了那些最开始被他视为荒唐的那些证明,终于肯把他过去认为“不重要”的东西放在心上。

    纵然先前冯岭已经说过,但这还是第一次,宋持怀如此直观地感受到魏云深本与自己是同一路人。

    这回不必冯岭提醒,宋持怀知道:施容妆……不是他可以动的。

    “看来我那回跟你说的话你确实没放在心上。”冯岭终于又掌握了些主动权,“可是你既然不信我跟你说的,又为什么态度变得这么快,突然就肯接受魏云深了呢?”

    第78章 云叙旧往

    在抵达禽草轩之前, 施容妆就已经先治过伤,再加上魏云深以灵力蕴养,不消半日,床上昏睡的人影就醒了过来。

    低风略地, 斜阳懒倚, 半盏霞光挂在窗台, 施容妆睁开眼,刚从昏沉中醒来的迷惘还未全然散开,她先看到了守在床边的人,美目愣怔过后晕染出不可置信,她撑着坐起,诧异道:“你是……是……”

    “是我。”

    魏云深知道她要问什么,点头过后又给她倒了杯水, 关切道:“这里安全, 有什么事慢慢说。”

    听到比记忆中更加成熟的声音,施容妆有些怔然,脆弱的红染上她的眼尾,不多时竟怆然落泪:“是你、真的是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魏云深沉默了一会儿:“我的事不重要,听冯岭说你找我,是邺城发生什么事了吗?”

    提起邺城, 施容妆眼中闪过一丝恨意, 她大伤未愈,此刻却强撑着要从床上起来,一边作势要给魏云深下跪, 一边狠声道:“我不想挟恩图报, 可是我没别的办法了,求你……小云深, 我爹和兄长都已经死了,若连你都不帮我,那我真的……我没有办法了!”

    魏云深皱着眉将她扶起,肃声道:“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好好好说,别跪来跪去的,我又没说不帮你。”

    “是乘云宗!”施容妆眸中染上一抹厉色。

    “他们以我兄长天赋异禀为由,先诓骗了父兄归顺,又说宗门初起,需要土地和钱财经营。偏偏我大哥是个没脑子的,三言两语就被哄得心甘情愿把地契交了出去,我爹也信了他们的邪,为了长生不老甘愿拜作最普通的弟子。后来我与他们起了争执,他们说我父兄道心不纯,父兄为了能留在那个劳什子狗屁宗门要把我交出去,我不肯,他们便说要我做炉鼎助力宗门弟子修炼,我怎么可能如了他们的愿?于是趁他们晚上睡觉一把火把家里烧了——你是没看到,他们白日里装得仙风道骨,一到要命的时候还不是抱头鼠窜?什么仙人道人,我看还不如我一个女人!”

    魏云深知道她此番经历必然曲折,却也没想到曲折成了这个样子,尤其施容妆的父亲和兄长他之前是见过的,那是极为冷血自私又十足精明的两个人,他们平日里待施容妆极好,却没想到在所谓的“机缘”和“长生不老”面前这么不值一提,这么容易就把人放弃了。

    这个什么“乘云宗”他之前听都没听过,想来又是趁乱敛财的无耻之辈。只是就算修为不深,这些只会点三脚猫功夫的修者在普通人面前仍是不可玷污质疑的存在,魏云深觉得不公,又问:“可你既然已经把乘云宗烧了,又怎么要我帮你?”

    “乘云宗不过是个幌子,就算没有乘云宗,也有上天宗、下地宗,他们只是享受剥削和被当做神仙供奉的高高在上罢了,可我没了施家,就真的什么也没了。”

    说罢,施容妆一改刚才的满腔愤懑,转而楚楚可怜地看向魏云深:“小云深,就当我挟恩图报,我就求你,帮我这一回可以吗?”

    魏云深还维持着阻挡她下跪的姿势,他两只手穿插在施容妆的臂弯上,闻言心思一动:“你要我怎么帮你?”

    “你与我结亲吧。”施容妆道,“我不需要你做别的什么,我知道你现在很厉害,我只要借一借你的势,我不能再继续随波逐流身不由己下去,我要让世人知道……”

    “阿爹!”

    一道生脆的童音打断了施容妆的话,房间里相对的两个人同时转头向门口看去,就看到一个穿着雪色锦衣的童娃娃倚在门边。

    他道:“阿爹,你跟这个姐姐说什么呢,怎么连怀儿都忘了?”

    小孩逆着光,看不清五官神态,但周身自有一种恬然冷沉的气质,叫人既想亲近,又被那满身的疏离感止退。施容妆看不清对方的脸,却觉得这小孩必然生得好看精致,她转过脸,以为自己听错,半晌才询问魏云深:“……你有儿子了?”

    魏云深唇角微动,他似乎也没想到会突然出现这么个意外,宋持怀却已经走了进来,他将两人碰到一起的那极为碍眼的手分开,又生生把魏云深扯退两步,见二人距离已经可以容纳下两三个他,这才满意地转去看施容妆。

    他的笑不达眼底:“姐姐,病可以乱生,但话不能乱说,我爹要是娶你了,那我娘怎么办?”

    施容妆没想到半路突然杀出了个程咬金,无措地又问了一遍:“你儿子都这么大了……你才离开邺城多久,怎么会有个这么大的儿子?”

    魏士谦对着月楼中人看得极紧,就算魏云深十一二岁时就有了生育能力……他要怎么避开魏府的那严防死守的层层关卡?

    魏云深深吸了口气,神情复杂道:“我也是才刚知道。”

    施容妆神色难尽:“所以你就任这孩子的娘一个人把他养到这个年纪,直到最近才来相认?”

    魏云深:……

    他什么时候这么说了?

    刚要解释,就见施容妆捂住胸口,她旧伤本就没好,如今精神也受创,跌跌撞撞地坐倒在床上,道:“我原是想着本来你就是指给我的,咱们两个有这层关系在,若你未娶我未嫁,帮着我度过了眼下困境也是好的,左右那些清白我不在意,可你,你竟然……”

    她咬着唇,本来就清纯的脸因为病容更添了几分可怜:“……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人!”

    “……”魏云深有口难言,偏偏宋持怀这个“人证”指认,他又不可能三言两语将自己跟宋持怀的事讲清楚,过了许久,除了“我不是”就是“我没有”,就是说不出半点其他的话。

    反而是宋持怀“好心”为他解围,一脸恳切地看着施容妆道:“姐姐你别误会了,我不是我爹亲生的,他是看我可怜才收养了我,我也没有娘,是我太想有娘了,才会说出刚才那些话,姐姐不要介意。”

    施容妆神情一松,笑问:“你真的很想有个娘?”

    “是啊,不过可惜这辈子是不可能了。”宋持怀眼底闪着促狭的笑意,“我爹喜欢男人。”

    “……”

    刚决定从小孩这里入手的施容妆顿时如遭雷击:“什么……男人?”

    魏云深沉声警告:“宋持怀!”

    宋持怀一点儿也不怕他,反而又近了施容妆几步,弯着眉眼笑道:“宋持怀就是他喜欢的那个人的名字。”

    “宋持怀,怀儿……”施容妆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大陆,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难为你被他收养了。”

    宋持怀仍只是笑,没说话。

    魏云深又狠狠瞪了他一眼,就要解释:“你别听他胡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施容妆闭了闭眼:“所以你不喜欢男人?”

    魏云深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古怪,只是他向来不会说谎,于是哪怕觉得不对仍如实回答:“……我没想过。”

    施容妆问:“什么叫没想过?”

    “就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喜欢过一个男人,但对别的男人又没有过那个想法,其他女人更是没有,所以你的问题……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够了!”施容妆忍无可忍,“我从邺城大老远跑到这儿来不是为了来听你跟别的男人有多恩爱的!”

    魏云深一顿,他很想告诉施容妆不是那样,可到底没忍心斥驳“恩爱”二字,道:“你想借我的势,怎么借都可以,但跟你成婚这条……恕我不能答应。”

    施容妆忍着烦躁:“滚出去,病人需要休息了。”

    魏云深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终还是宋持怀看不下去,他拉着人出了房间,还贴心地为施容妆关好房门。

    甫一出来,在施容妆面前还小心翼翼生怕得罪的魏云深立马变了副脸色,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宋持怀,质问道:“你刚才在做什么?”

    “不明显吗?”宋持怀满脸无辜,“我在帮你守夫道啊。”

    他如今变小,身量不如魏云深那样高大,后者也没有俯身迁就他的姿势,宋持怀就走上前去牵着他的手晃了晃,故意亲近地喊:“阿爹。”!

    魏云深立马觉得自己好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一连往后退了好几步,看不清脸上情绪:“谁是你爹?”

    宋持怀眯起眼笑:“谁应了就是谁啊。”

    魏云深抿着唇,语气不善:“变成小孩了就乱叫人爹?谁教你的?”

    “不是乱叫人,是只叫你。”见他过于较真,宋持怀无奈地叹了口气,“当时那架势,我如果没冲进去,你是不是就跟她抱一起了?”

    魏云深皱眉,似乎想不通他为什么会这么想:“跟你没关系。”

    “但看你们离得这么近我不高兴。”宋持怀抬眼看他,他唇角仍牵着弧度,此刻面容上却浸了一层寒霜,叫人再看不出半点笑意。

    他脸上出现与外表不相符的阴沉,缓缓道:“魏云深,别怪我说话难听,但我这个人又自私又冷血,想要什么东西就一定要,又占有欲强得很,一旦别人要抢我的东西,没抢到也就算了,如果被他抢到了,我也不知道我会做什么。”

    魏云深沉默了会儿:“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当然要跟你说,而且只能跟你说。”宋持怀道,“你平时跟我玩玩欲擒故纵,可以,我欠你的,你要怎么作践我都可以,是我该你。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要是有其他人牵扯进来,要是你再不知好歹地要了别人,我得不到的东西,就算是毁了也不会让给别人。”

    他这段时间在魏云深面前装得太好,以至于魏云深差点忘了宋持怀原本就不是什么善类。他听着宋持怀的警告,半是心悸半是好笑,心底还犹然飘起了一点不知缘由的自得。

    他看着功体被锁,如今只是一个小孩模样的宋持怀,许久才问:“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能做什么?”

    “你不会想知道的。”宋持怀冷声说完,又露出一个灿烂的笑。他真的宛如一个不知世事的纯真懵懂稚子,抬起头跟魏云深对视,眉眼弯弯、笑意吟吟,一派天真烂漫。

    “刚才吓到你了吧?”

    他看上去有些懊恼,眼底却一派沉静。宋持怀勾着魏云深的衣袖,又去捉那人藏在袖子里的手,被避开了也不恼,只说:“我刚才开玩笑的,你说得对,我现在这幅样子,又能做什么呢?”

    第79章 深棋隐庭

    宋持怀那天放下狠话, 却迟迟没有任何动作,反而消停不少。

    他一改之前对魏云深的刻意亲近讨好与不时的调戏,回归到了两人最初相遇时那样恬然温和。他生得好看,却不是亲和的那种好看, 一旦不笑时宛如刺骨雪山之上最冷最寒的雪晶, 哪怕一句话也不说, 也无端叫人觉得疏离。

    他不主动去烦魏云深,魏云深也乐得清静。他用了两日专心让施容妆的身体恢复如初,才在某天为宋持怀布早饭询问:“你又憋着什么坏?”

    宋持怀端坐桌前,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虽年幼许多,却也能看得出几分之前天极宫霁尘尊的淡漠神态来,听了魏云深的话也不觉得冒犯, 只是微微偏头看他:“什么意思?”

    魏云深道:“你之前缠着说那些话, 又故意做亲密的举动来吸引我注意,现在施容妆来了你却立马恢复原状,难道不是又在思索怎么逃跑吗?”

    宋持怀道:“你不是希望我这样吗?”

    “我希望你的事不少,你什么时候真的听话过?”魏云深可疑地沉默片刻,便将话题又扯了回来,“……你是不是又想跑?”

    宋持怀摇头:“我说过了, 我不会再跑。”

    魏云深被他这句话刺痛, 不着真意地笑了一下:“最好是这样。”

    宋持怀盯着他把饭桌布置好,又沉默地坐到自己对面——魏云深是不吃东西的,宋持怀不明原因, 也不知道对方私底下有没有吃过, 但魏云深在他面前时确实没吃过饭,每回自己用膳时都只在一旁看着, 好像光看着他吃饭就能吃饱似的。

    宋持怀拿起筷子,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怎么,这几天我没纠缠你,你反而不习惯了?”

    “谁跟你说的!”魏云深瞪了他一眼,飞快解释,“我巴不得你离我越远越好!”

    宋持怀点头,故意问:“那我求冯岭带我走怎么样?他不常来禽草轩,虽然不知道是住哪里,离你这里肯定是远的,正合你心意。”

    “你敢!”魏云深双眼赤红,他学不来宋持怀对什么事都云淡风轻的态度,哪怕硬装被多逗几回也总很容易破功,尤其宋持怀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最好拿捏他,魏云深轻易就被激起情绪,冷冷道,“你要是跟他走,我让你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

    没想到他连威胁恐吓的话都这么老套,宋持怀没忍住笑了一下,又在魏云深警告意味十足的眼神里闭嘴:“只是饿久了,想到能吃饭有些开心,你盯我这么凶做什么?”

    魏云深抿着唇:“我不开心,不喜欢别人在我面前笑。”

    宋持怀弯了弯唇角,却真的没有再笑,他把注意力放回面前的饭菜上,望着自己饭碗旁边的空盘子,问:“这是什么?”

    “给你装垃圾用的。”魏云深脸色很不好看,“谁让你带骨头的不吃、带皮的也不吃,菜把儿不吃、姜蒜不吃,辣椒的蒂子不吃、番茄切大块了也不吃,这也不要那也不要,到时候那些不吃的聚在碗里挑饭都挑不出来,最后麻烦的还是我,倒不如先给你拿个盘子装着。”

    宋持怀心情好,笑问:“记这么清楚?”

    “只是收拾多了习惯了而已,别又自作多情。”

    魏云深瞥了他一眼就收回目光,道:“先吃饭吧,不是说饿久了吗,一会儿菜冷了又要麻烦。”

    宋持怀配合着说是。

    他这一顿饭吃得很安分,没有再时不时地骚扰魏云深,宋持怀甚至有些怅然:明明这样的日子就已经极好,他之前为什么这么想不开非要跟魏云深对着干,到最后两个人都不痛快,哪怕彼此心系,却也跨不过那道崩裂在他们二人之间的天堑鸿沟。

    人总是这样,往往越轻而易举得到的越不珍惜,到头来失去了一切才知道从前拥有的平凡弥足珍贵。宋持怀现在就处在这么一个状态里,他无比希望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他跟魏云深还没有生出这么多嫌隙,等到大梦醒来,他还有很多机会弥补梦中的遗憾,他可以换别的方式复仇,可以换别的法子跟凌微周旋,要他怎样都可以,但他绝对不会再让魏云深心冷。

    ——但可惜,前尘非梦,他扭转不了已发生的一切,只能借以自己在命运面前并不强厚的能力蜉蝣撼树。

    等饭吃完,魏云深将桌子收拾好,宋持怀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内心一阵唏嘘感叹。

    魏云深以为他安分了,其实不然,他只不过是在想要两人的最初——如今他什么办法都试过了,魏云深对他存疑,因此不为所动,宋持怀别无他法,只能试图回忆往昔,想要在那里面寻找到哪怕一点魏云深心动的原因。

    可是……魏云深当初是怎么喜欢上他的呢?

    他背地里做了那样的事,天理难容,明面上除了偶尔显露一下对魏云深区别于旁人不同的亲近以外就什么也没做过了,在那样的情势下,魏云深是怎么喜欢上他的呢?

    观忆过往,宋持怀竟然有几分迷茫。

    面具戴得太久,中间又换了许多,宋持怀已经全然忘了自己当初在魏云深面前是怎么一副神态,唯一记得的,只有那颗始终游离于那场荒谬游戏里的心。

    仅此而已.

    施容妆在禽草轩里小憩半月,这半个月里她占用了魏云深的房间,因此每天夜时魏云深都只能宿在宋持怀这里。

    宋持怀对此没有半点怨言,也唯有这个时候,他真心实意地希望施容妆能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虽然这种想法往往随着白天的到来被冲淡,但不可否认的是,除开魏云深的特殊对待,宋持怀确实不算讨厌施容妆。

    这种态度一直持续到这天晚上,两人照旧一人占据床的一半,魏云深依旧尽量避免跟宋持怀的触碰,就在将要睡着的时候,他说:“我过两天可能要出趟远门。”

    宋持怀呼吸一轻,他几乎是瞬间就从这句话里听出来不寻常:魏云深要出远门,而且……不带自己。

    他眼睛没有睁开,声音平淡如旧,没有情绪起伏地开了个玩笑:“你就不怕我跟施容妆两个人在这儿,让你后院起火?”

    魏云深皱眉,他不喜欢用“后院”来形容宋持怀和施容妆。后者本就跟他没什么关系,至于前者……宋持怀虽暂时被自己困在这小小一隅之地,但在他眼里,宋持怀始终该是自由的,他迟早会变回那个人人敬仰的“霁尘尊”,只是前提必须是,在此之前他先适应了自己在旁边。

    但眼下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魏云深没有解释,只说:“施容妆会跟我一起走。”

    “什么意思?”宋持怀终于睁开了眼,虽然房间里没有掌灯,窗外正好的月色却让他看清了魏云深的表情:男人眉头紧皱,表情犹豫,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口,看得宋持怀又气又笑:话都说出口了,还有什么可纠结的?

    他吐出一口浊气,声音里藏着几分自己都没察觉的恨意:“如果是要私奔,起码得背着我吧?”

    怎么会这么难?

    宋持怀紧紧捏着被子,他想自己这些时间做的一切,想那些大胆的主动的勾引、想纠缠试探的小意,想他为了挽回自己犯下的错的各种尝试……他在魏云深面前变来变去,绕过一圈,最终又变回了他最初爱上的样子,但还是毫无效果,魏云深不肯心软,也不肯再信。

    照猫画虎终究形似而神非……宋持怀不记得自己从前是什么样,更连自己都学不像了,也就没有单纯如曾经的魏云深那样的人再来爱他。

    魏云深道:“不是私奔,我会回来,我只是要送她一程……你应该知道她来找我的原因,她想要的我给不了,再强留着人也不合适,所以……”

    话未说完,宋持怀冷声问他:“你就不怕我趁你不在一个人跑了?”

    魏云深摇头,似乎很有自信:“我会在轩外布置结界,别人进不来,你也出不去。”

    看他考虑得这么周到,宋持怀差点没忍住气笑了:“那我饿了怎么办?我现在可就是一个普通人,你就不怕我饿死?”

    魏云深道:“……我会解开你金丹上的封印,这段时间除了不能出禽草轩,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这回宋持怀是真的笑出了声:“你考虑得这么周全,就是没想过要带我一起出去?”

    “我要送她去魔域。”

    看到宋持怀脸上一僵,魏云深吸了口气,慢慢说:“你不是总说让我信你吗?我也累了,你的心思太多,我总是猜不中,不如我们都退一步吧,就这一次,如果我回来了你还在我就信你。”

    不知是不是夜色太深、月光太淡,宋持怀好似产生了错觉,他竟然从魏云深脸上看到了一抹哀求。

    “你知道的,他们对你都……所以我不能带你过去,就这一次,你好好待在禽草轩,不管你是真的不想我走还是只是说客套话,以后我哪里都不会去了,但这一次,我要亲自送她过去。”

    他太过真诚,再加上宋持怀确实对魔族有愧,他没再咄咄逼人,而是安静下来,闭上了眼。

    魔域啊……那确实不该是他能踏足的地方。

    无关是非对错,如果重来一次,宋持怀并不觉得自己能找到更好的替代,他唯一感到后悔的,不过是如今对魏云深为难的愧疚而已。

    他好久都没再出声,久到魏云深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宋持怀才幽幽换了个问题:“为什么一定是魔域?”

    他记忆里的魔域还是一个被修仙界各宗门觊觎的混乱之地,如果凡界都已经不安全,施容妆无修为傍身,她去哪里都一样难过,那些魔族虽然头脑简单了些,身上怪力却杀伤力极强,施容妆就算去了那里,也一样不安全。

    魏云深沉默了许久才说:“那里有人可以帮她,也是这世上唯一可以帮她的人。”

    他不欲多解释,宋持怀深知追问无用,只好继续装睡。

    哪怕再不甘愿,他也只能接受了魏云深的安排,至少这人在临走之前给了他重新来过的承诺——而他向来言出必行,有这么一个承诺在,宋持怀就愿意打消魏云深跟施容妆之间的所有疑虑。

    但他没想到的事,魏云深离开禽草轩不过五天,冯岭惊慌失措地再次来到了禽草轩,给他带来一个噩耗:“不好了,魏云深他死了!”

    第80章 此情堪恨

    魏云深的死讯犹如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 宋持怀未来得及多问,恍惚间只看到冯岭粗略指了个方向,就立马冲了出去。

    禽草轩外的结界自然绝非摆设,宋持怀灵封才刚解除, 对这具身体没能完全适应, 匆忙间他几乎忘记了所有技巧, 他仅凭蛮力冲向缚阵,结界突破之时却受到一股强力的对冲之力反噬,巨大的撕裂痛感从胸腔处传透而来,宋持怀身形大颤,仰天从肺里呕出一大口鲜血。

    “宋持怀!”冯岭被他的不要命吓傻在原地,他望着地上那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失声道, “你不要急, 慢慢来,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就算现在……”

    “怎么回事!”宋持怀混不在意地擦了擦嘴角的残红,他没功夫听那些废话,双目充血,“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去了魔域吗?以他如今的实力谁能伤他?是谁?谁能杀了他!”

    冯岭从没见过他失控的样子, 他原本只是来报个信, 这会儿却心虚起来,道:“没、还没死,但也跟死差不了多少了, 你要是现在不去, 那也……”

    听到人还活着,宋持怀理智稍稍回神, 胸口处的揪痛好不容易缓解了些,宋持怀仍然不敢掉以轻心,一边赶路边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冯岭紧紧跟在他身后,道:“是现在的魔主……她不想让魏云深离开魔域,魏云深因此跟她起了争执,现在被困在烬日寒内。他们已经动过手了,魏云深打不过她,不肯屈服,受伤了连药都不肯上,所以……”

    宋持怀眸中闪过一抹寒芒:“那魔主很强吗?”

    “很厉害,魏云深的一身功法承袭于她,你连魏云深都打不过,现在又受了伤,是不是要先疗一疗伤再去魔域?”

    宋持怀道:“没必要,也等不起。”

    想到魏云深如今景况,宋持怀心内着急,他轻功比冯岭更上一乘,赶路时没刻意等,两人逐渐拉开距离,等到达烬日寒的时候,便只剩下他一个人的身影。

    宋持怀并不在意,他现在满脑子只有被困在魔域里的魏云深,虽不知后者跟魔域里不知合适出现的魔主有什么龃龉,但不管是什么身份,既然有了在他这里抢人的打算,便该做好付出相应代价的觉悟。

    怀揣着寻仇的想法,宋持怀踏进烬日寒,却竟突然身陷一阵被排斥的包裹之感。周围景致也瞬息万变,一阵被浓重的雾散得有些晃眼的白光充斥天地之间,茫茫然中叫人看不见自己身在何处,宋持怀冷脸相对,正要抬手掐觉,却突然听到一阵空灵的女声:“不被魔域欢迎的灵魂,你不该来到这里。”

    这声音十足古怪,既有涉世未深少女的懵懂天真,又夹杂了几分饱经岁月沧桑的古老浑厚,宋持怀也没想到布阵的人竟然是个女人,脸色一凛:“你是谁?”

    那女声答:“魔域如今的主人,你可以叫我魔心。”

    意想不到的答案传入耳中,宋持怀冷声道:“就是你伤了魏云深?”

    女声不答反问:“你是来找他的?”

    “是又如何?”宋持怀召出佩剑握在手中,一面小心观察着周围的情势,“把人交出来,不然我绝对会让你后悔。”

    “人我可以交,但他现在似乎并不想见你。”自称魔心的女人顿了顿,又继续说,“而且你打不过我,也不可能让我后悔,要我现在看来,也许你后悔的概率会比较大。”

    她声音无辜极了,仿佛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听在宋持怀耳里却只有无尽的嘲讽,尤其是在听到紧随而后的那句“不如我先给你治治伤,但你不可以再进烬日寒了”后,宋持怀挥剑前劈,一阵剑风卷动周围的空气,短暂地在这迷人视野的白雾中划出一道口子,又很快重新融合。

    宋持怀寒着脸又说了一遍:“把人交出来,否则我攻进去,把里面的魔族全杀了给魏云深陪葬!”

    魔心丝毫不被他挑动情绪,依旧平静道:“好吧,那就让我看看你的本事,让我看看,你到底能不能闯得进来。”

    言罢,混绕在周身的雾气尽数散去,宋持怀还没来得及松气,却突然见前方一道刀光杀来,飞速残光影在才刚重现人世的日光下刺眼无比,宋持怀被晃得眼前一片花白,堪堪抬手作挡,冷笑:“这样就想杀我,未免太过天真。”

    没有回应,与他交战的快得看不清的人影不说话,自称魔心的女声也不再有声音。

    宋持怀飞身避开迎面而来的第二刀,却在错身之时感到与黑影相反的地方传来一阵不明显的细声,他身体比脑子快,借力前跃跳出对方的攻击范围,却仍被削下一缕青丝与衣帛,无力地从虚无的半空中落下。

    待在落点站定,宋持怀回身一看,却见刚才跟他对峙的黑影一分为二,他们手上拿了一模一样的两把长刀,握刀姿势也如出一辙,赫然是分身之术!

    这样就想赢他了吗?

    宋持怀嘴边噙着一抹冷笑,他分出一点灵力拨入剑中,手里长剑顿时一分为二。其中一把并不需要他手握,只是虚虚浮在半空,却似乎有人把握那样灵活,宋持怀与那黑影再起纷争的同时,那把虚浮的剑径直冲向另一道黑影,对方战力受到分化,很轻易就被宋持怀钳制。

    一番打斗下来,宋持怀逐渐适应了这具对他来说还有些陌生的身体。手里的剑光越动越快,分挑向敌人眉眼、下颚、肩胛、小腹。赫然一式提起,宋持怀运动长剑,剑顶刺向敌者心口的瞬间,一把长刀横挡他的进势,宋持怀错眼一看,竟是看到了第三道黑影。

    “如果你以为我的能耐只有这点,那接下来,可得小心应对了。”

    黑影终于出声,是宛若从无底深狱里爬出恶鬼那般的令人心悸。

    宋持怀分神瞬间,不知从何而来的快刀凌厉刺向他身体各处,青年顿时负伤,不染瑕尘的白袍上割开血迹,似在雪地里热烈盛放的含苞绽梅,为他添了几分诡异的美感。

    尖锐的痛楚在身体各处蔓延开来,宋持怀忍痛运气,他化施巧劲破开重围,浸着斑驳血迹的白影退至三寸之外,再一定睛,刚才他所站的位置竟然又多了十几道人影,他们手上拿着相同的刀,几乎同时回身看他,毫无感情的眼底看得人头皮发麻。

    “找死!”

    本就不多的耐心消弭殆尽,宋持怀救人心切,握剑的手因过于用力而渗出血来,他大致点了一下虚影的人数,声音不似从前的温和或者冷漠,而是带着一股极致的来自上位者的威压:“再问一遍,让还是不让?”

    虚影用缠上来的身影回答了他的问题,宋持怀眼底添寒,手中剑柄一转,率先冲上来的两道虚影被他割喉而散。一再的运功之下,先前的旧伤再被牵连,宋持怀只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挤压到一处,他勉强咽下上涌到喉咙里的血,杀人的动作不受丝毫影响,一道道虚影化作雾散,宋持怀来不及喘息,迎面又来了另一道虚影。

    不够,还不够。

    眼前的虚影无穷无尽,一道消散,立马又有一道新起,且始终保持在一个能以人数胜他而不会因为太多而互相掣肘的数量。宋持怀经历过一遭人海战术,体力渐渐有些吃不消,再加上他许久没有动武,破禽草轩结界的时候又添了新伤,久战之下已无法保持最开始的优势,开始落入下风。

    偏幻境里又是烈阳之天,周边刀戈不断变幻杀势,每每反光照进他的眼中,宋持怀的动作就要停滞一瞬。他尝试闭眼,却无法挡住分毫对视线的干扰,宋持怀一开始还记得要攻击主身,几次之下却跟丢对方身在何处,宋持怀越杀越急,他身上全看不见最开始的游刃有余,每一个动作都透露着破绽。

    剑上再添新魂,下一道虚影冲来时刀上的反光晃入眼中,宋持怀闭眼作挡,却突然从背后刺进一柄长刀,深深擦过脊骨。

    “唔!”

    宋持怀不愿痛叫出声,他头都没回,只是反手将背后偷袭的虚影刺散。他负伤太多,身上的衣服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然而却还咬着牙,宋持怀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看面前一人不少的虚影,忽然仰天发出一道自虐的笑声。

    不行……再这样下去,他救不了魏云深了。

    “以为这样、就能杀我了吗?”

    先前顾忌着三年前被他害死的那些魔族,宋持怀不想再让魏云深陷入为难,是以仍有保留,可是如今、如今……

    如今再不尽出全力,不仅他会死,魏云深也生死难料。

    宋持怀摇摇晃晃地直起身,他眼底彻底染上杀意,手中长剑再起,却不是刺向对面,竟是——

    ——掌中剑手起快落,宋持怀双眼瞬间涌出大量鲜红的血,为了对抗影响自己行动的扰人刀光,他竟然先声夺人,自割双目!

    “来吧。”

    视觉的被剥夺极大地提升了他的听力,手里的长剑再度一分为二,宋持怀两手握剑,一剑往左,一剑指前。

    他宛如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恶鬼,混着满身血迹,道出语气森森:“让我看看,哪怕我负伤再重,我不想死,谁敢收我?”

    一阵风起,鸦声乘着卷叶的残风盘旋而来,除此之外四周一片宁静,徒然一派萧瑟凄冷之感.

    极端的厮杀与泄愤之后,刀光剑影声息,天地间重回沉沉暮气。

    宋持怀身形欲倒,他将剑插在地上,以此强撑自己将要站立不住的身体。

    他还……他还不能在这里停下,魏云深还在等着他救,他不能、也不可以在这里停。

    宋持怀踉跄着起身,然而刚从紧绷状态里放松下来的身体不听使唤。宋持怀两腿发软,他往前抖了一步,却瞬间伏跪在地上,手中的剑也不稳,不察脱手掉落,宋持怀摸地去剑,却只触碰到满地尖锐的碎片,割伤了他的手指。

    ——佩剑承受不住刚才那番强度的战斗,强撑着为他击退敌人过后,已经断了。

    那他呢?难道他只能停留在这个地方,好不容易追来这里,好不容易魏云深说可以再信他以此,让他含恨而终?

    不,他不甘心、他不愿意!

    宋持怀以膝掼地而行,他不知方向、不明前路,唯一让他心安的是盘旋在上方与他同行的黑鸦,他跟着黑鸦的声音爬行,势要在这看不清前路的绝望中找到一线生机。

    他不能死,他要去救魏云深,魏云深这么好的人,不该折损在这里。

    宋持怀用力咳了两声,林中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他心神一凛,杀意又生。

    眼下的身体已经不足以支撑他继续厮杀,宋持怀用力在手心逼出灵力,同时停止爬行,倒地装出力尽将要衰亡的样子。那阵脚步果然冲他而来,宋持怀胸中升起一股腾然怒气,他算计着对方到自己身前的时间,手心凝气刚要击出,却听到一阵着急的:“宋持怀!”

    攻出的灵气已来不及收回,情理之下,宋持怀转换右手进势击向自己胸口,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震碎,宋持怀闷哼一声,又呕出一大口血。

    魏云深揽着他,不断往他身上输送灵力:“师父!”

    久违的称呼并不真切地响在耳边,宋持怀露出一个艰难的笑,他握住魏云深的手,哑声道:“我好痛……魏云深,我看不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