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程玉吩咐,膳食很快就做好送来。
考虑到赵珩是个下半身完全不能动弹的半瞎,送膳的侍人还格外贴心地抬了张紫檀小案,正摆在赵珩面前。
赵珩从未想过自己能从床上起不来的一天,心绪复杂了几息。
但随着菜品一样一样摆上,香气充盈了半个内殿,赵珩就一点都不纠结了。
事已至此,吃饭要紧。赵珩没心没肺地想,他净了手,接过侍人送来的玉竹筷。
不是程玉。赵珩心说。
他们身上没有程玉身上那样浓郁的药味。
摆好菜品,从进来起便屏息凝神,竭力让自己存在感降到最低的侍从悄然抬头,看向皇帝。
青年帝王样貌卓然,不嗔不怒时气韵沉静端华,不似传言中喜怒无常暴虐恣睢的暴君,倒很有个垂拱而治的圣明君主样子。
他手持玉竹筷,却迟迟没有下箸。
几乎流露出了几分茫然无措。
十六七岁的少年人尚未经事,一眼望去,只觉这连菜都夹不起来的皇帝很有些可怜。
他看了眼与他一道来的靖平军主事燕朗燕大人,犹豫了几息,道:“陛下,可需臣帮您吗?”
话音未落,赵珩抬腕,迅捷地夹住了一块鱼肉,放入口中。
其动作之快,下箸之准,连看得见的人都要望尘莫及。
少年与燕朗都沉默了几秒。
原来他刚才迟迟不动筷,是在辨别哪道菜是鱼!
待鱼肉咽进去后,赵珩朝声音发出的方向微微一笑,“多谢,朕自己来便好。”
他不笑时好看,笑起来更是玉润含情,少年只觉耳下滚热,烛火烧灼似的烫。
余光瞥见面无表情的燕朗,少年忙低下头。
赵珩满足地喟叹了声。
这才是人该吃的饭!
参汤虽不错,但任谁在半死不活时被灌了十几次参汤,都会对这玩意深恶痛绝。
少年低了有小半刻头,见燕朗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自己身上,又悄悄抬眼去看赵珩。
皇帝吃相斯文,即使现在看不见,也丝毫不显狼狈。
不过,吃相显然与饭量无关。
少年眼睁睁看着赵珩般风卷残云地扫荡了桌子上的菜,在吃完两碗粳米后,还能再喝一盅养气补血的药汤。
赵珩左手边摆着鱼骨,右手边搁着已经被皇帝剃干净肉的、原本用来炖汤的鸽子骨架,他看不见,但居然没被骨刺扎到嘴。
少年人瞪大了眼睛,觉得传言可能有误,皇帝不是服毒自尽,而是活生生饿死的。
时令鲜菜赵珩只夹了口笋片,但糯米藕被他吃得只剩下了一块。
连原本目不斜视的燕朗都忍不住看向皇帝。
然后,他就看见赵珩又夹起了一块桂花糕。
他居然还吃得下!
燕朗震惊非常。
且不说皇帝的饭量是不是一个中毒未愈的病人的饭量,便只身为有名无实的天子,身世风雨飘摇之际,他不仅没有食不下咽,相反,吃得香极了。
皇帝到底有没有心?
燕朗由衷地产生了这个疑问。
他来时已经做好了力劝皇帝用饭的准备,结果,赵珩根本不需要人劝。
他看起来更需要加餐。
在燕朗心绪汹涌时,赵珩又夹了一块栗子酥。
燕朗与少年对望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
少年人震惊的是皇帝这么能吃,还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架子,燕朗震惊的是,皇帝居然如此没心没肺。
终于,赵珩在两人震惊中又带了一丝敬佩,敬佩里还掺杂了几抹一言难尽的复杂目光中放下筷子。
而后,赵珩拿起了一个桃。
燕朗终于忍不住,“陛下刚刚醒来,为了圣体康健,也该节制才是。”
他真的害怕把赵珩撑坏,毕竟皇帝的身体现在和纸糊的没什么分别。
赵珩闻言一笑,道:“朕知道了。”
却还拿着桃不放。
桌案被撤下。
赵珩慢悠悠地玩着手中桃子,看得燕朗胆战心惊。
赵珩忽道:“程玉呢?”
燕朗一怔,旋即答道:“回陛下,程玉在将军处。”
赵珩哦了声。
燕朗既看不透此刻皇帝在想什么,更难以理解将军眼下的所作所为,只垂首问道:“陛下可还有吩咐?”
赵珩扬扬手。
燕朗躬身道:“臣等告退。”
少年人离开内殿前还忍不住往里看了眼。
皇帝半坐着,周身皆白,无一处亮色,远远望去,竟如未亡人在披麻戴孝。
唯手中一颗桃子,熟红欲滴。
少年慌乱地低了头,紧随燕朗出去。
赵珩躺在床上,摸了摸被撑起来的肚子,心道姬将军这是要将他养成猪。
吃完又不能动弹,和待宰的年猪有何分别。
他正百无聊赖地躺着,忽闻有人声传来。
赵珩歪头细听,依稀听到来人在向守卫解释自己的身份——太医院院判,李元贞。
也不知他是根本没跑,还是没来得及跑,就被姬将军的人抓回来给皇帝治伤了。
又过了片刻,门嘎吱一声被推开,李元贞李太医快步进来。
“陛下。”李元贞道:“臣来给陛下诊脉。”
赵珩点点头,他左手拿桃,很配合地将右手递过去。
李元贞一面给皇帝诊脉,一面打量着皇帝。
与李元贞想象中的凄惨景象不同,赵珩昏睡时,他差点以为赵珩被姬将军折磨死了,现下人醒着,形貌虽羸弱,精神却好得很。
手里那是……李元贞几乎以为自己老眼昏花了。
桃子?
桃子?!
身陷囹圄,皇帝怎么还有心情吃桃子?
赵珩笑问:“李太医,朕的自己身体如何?”
李元贞毕恭毕敬道:“陛下吉人天相,自有上天庇佑。”
可不命大吗,他心说,喝了牵机居然没死。
指下脉象虚浮,似有还无,忽急忽缓,在李元贞看来,皇帝半只脚已踏进了阎罗殿。
本该死了。他想,皇帝断气时是他亲自探查的鼻息脉搏,得知皇帝还活着,李太医怀疑自己医术怀疑了半日。
他踌躇几息,低声唤道:“陛……”
“朕的眼睛几时能看见?”
却遭赵珩径自打断。
李元贞一顿,将欲出口的话陡然咽了下去,道:“待陛下眼中淤血化开,至少还需十数日。”他看了眼赵珩眼上的黑绸,“陛下的身上的伤每日都需换药,臣少时就将药送来。”
赵珩颔首,“劳烦李太医。”
李元贞受宠若惊,更添了几分惊疑,忙道:“陛下折煞臣了。”
侥幸死里逃生,皇帝居然连性情都内敛了不少。
李元贞见礼而出。
他甫一踏出宫室,就看见一修长高挑的身影站在殿外的窗边。
李元贞:“!”
他瞳孔一缩。
那人站的位置,是正对内殿的窗子。
察觉到了李元贞的视线,他偏身看过去。
庭院中灯火通明,照得他容色生辉,恍若天人降世。
被对方黑眸冷幽幽地看着,李元贞只觉头皮发麻。
“皇帝同你说什么了?”他问。
明知故问。
习武之人五感敏锐,他又站在那个位置,李元贞和皇帝说了什么,他显然一清二楚。
李元贞蓦地明白了皇帝为何要突然打断他,一时凉气上涌,冷得他几乎发颤,他咬了咬舌尖,恭敬道:“陛下询问龙体如何,又问了双目何时可视物。”
这人嗯了声,再无二话,径直进入寝殿。
李元贞一动不动,待看不见他的背影了,才转身,快步离开。
李元贞脊背已然湿透,他深深地喘了口气,心说这将军虽是是万中无一的好样貌,却吓人得足以使小儿止啼。
一对眼珠黝黑得不见底,像极了,刚从阴曹地府爬出来的怨鬼。
……
苦涩药气扑面而来。
赵珩避也不避,语调散漫慵懒,道:“玉卿。”
程玉半俯下身,在赵珩的手背上写道:陛下。
刮得赵珩微微痒,想抽手,却被攥住手腕。
赵珩感觉到身侧的被褥被压下,似是程玉半跪到了他身边。
床帐散落,烛光多被遮挡在外。
一缕微光撒在程玉脸上,影影绰绰,朦胧微茫。
这仆从垂首半跪,毫无防备地露出半截脖颈,低眉顺眼得近乎可欺。
他紧紧锢着自己名义上君主的腕骨,抬手,在赵珩手腕内侧极尽谦卑地写字。
手指冰冷光滑,轻柔地在肌肤上划过。
如同蛇,正蜿蜒着巡游过自己猎物的全身。
赵珩压下这诡异触感带来的战栗,去分辨程玉写了什么。
奴来服侍陛下换药。
他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