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玉喂鱼肉的距离掌握得十分恰到好处,既没有贴上赵珩的嘴唇,又足够他张嘴就能吃到。
赵珩启唇,刚要开口,就与唇边鱼肉相撞。
赵珩:“……”
燕朗立刻低头看地,越看越觉得潜元宫铺的黑金石砖实在好看,古朴大气,底蕴十足,让人根本移不开眼。
赵珩按住了程玉持筷的手,轻轻往外一推,笑道:“姬将军稳妥慎重,朕甚是放心,既然将军已有打算,朕怎会不准?”
程玉默默将鱼肉搁在瓷碟中。
难道刺没挑干净?他想。
燕朗刚抬头就看见自家将军给陛下夹菜,还被陛下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嘴里苦得如同吃了黄连一般,又立刻垂首,专注盯着地面,恨不得与砖石融为一体,“臣回去禀报将军。”
赵珩道:“燕卿,将军欲将宫宴定在哪一日?”
“回陛下,是本月十四,正在十日之后。”
“何地?”
燕朗干巴巴地说:“回陛下,将军属意太极宫。”
太极宫是议政所在,可容纳数千人的大殿,赵珩点点头,“朕身体不便,诸事听命将军即可。”他微微偏头,好像面向着燕朗,又似乎在看程玉,“燕卿,小燕卿呢?”
“咔。”
玉著与瓷碟相撞。
燕朗一震,条件反射地抬头去看程玉。
后者神情冷漠地又夹了一块鱼肉,正极精细地将刺剔了,因为过于专注,筷子不小心撞上了瓷碟。
燕朗喉结艰难地滚动,艰涩地回答:“请陛下恕罪,燕靖思尚有要务,这几日都不能回潜元宫。”
程玉抬眸看燕朗,似在问:何为,回,潜元宫?
燕朗背上愈冷。
赵珩一笑,“朕都知道了,燕卿还有别的事吗?”
燕朗如获大赦,忙道:“臣无事,臣无事,陛下,容臣告退。”
赵珩颔首。
燕朗见礼后快步退出潜元宫。
赵珩啧了声,奇道:“玉卿在时,无论是谁都不愿意在朕面前多留。你与诸位同僚的关系很不好吗?”
程玉对赵珩方才推开他的举动不满,这次面无表情地将剔好的鱼肉放到赵珩的碟中。
他没回答,见赵珩的茶杯空了,又面若冰霜地给赵珩倒了杯茶。
赵珩叹为观止,程玉总能给他一种此人疯了和贤德侍从来回切换的诡异跳跃感。
赵珩道:“玉卿?”
“程玉?”
“玉儿?”
他喊了几声,听不到程玉回答,唇角一扬,偏身,干脆利落地夺了程玉的筷子。
程玉毫无防备地被半瞎的陛下夺走筷子,他做不出和赵珩争抢这种小玩意的丢人事,便垂眼,静静看着自己空空的手。
赵珩自然地将筷子上的流沙糯团咬了下来,他贪心,一口进嘴,糯米团软黏粘牙,他一时咽不下去,右颊被点心顶起了个小鼓起。
赵珩弯了眼,含含糊糊地笑道:“多谢玉——”他有意逗人玩,语调刻意拖得长,声音却轻得只剩气音,几乎听不清,“郎。”
程玉陡然抬眼,神色更冷。
赵珩好歹做了十几年皇帝,未称帝前亦是贵不可言的王侯之子,怎么为人轻佻至此!
先前信口许诺教燕靖思学字,如今又唤一仆从为郎君,他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分寸。
神清骨秀的青年人死死地盯着皇帝,清亮的眼眸被气得都蒙上了层血丝。
赵珩慢悠悠地将糯团咽了下去,端过方才程玉给他倒的茶,一饮而尽。
他觉察得到程玉不高兴,可他既不知道为何,也无意探究原因,笑眯眯地说:“气大伤身,你现在年轻,不觉得有恙,日后老了,都要找回来。”
程玉不理。
赵珩还是很高兴的样子,“你要气便气吧,朕还没见过被气死的人,朕很好奇。”
程玉不语。
赵珩说完话,继续兴致不减地去用膳。
好像天塌了都影响不了他吃饭的心情。
一道菜摆得太远,赵珩抬手夹不到,筷子一转,欲换道菜。
程玉起身,将菜端到赵珩面前。
他本欲重重放下,转念想到此举既失礼而且让赵珩看笑话,遂慢慢放下。
赵珩持筷的手顿住,旋即手腕一转,去夹程玉端来的菜,笑道:“多谢。”
程玉没有反应。
菜色偏甜,浇汁上仿佛掺了花蜜,赵珩开怀地眯了眯眼。
他高兴时说话就比平常好听,看在今日膳食更好吃的份上,略略低下头,朝程玉笑道:“真生气了?”
程玉冷笑,在赵珩手背上写道:奴不敢。
笔势不加掩藏,杀气四溢。
赵珩挑眉,软声道:“你不爱听,朕以后不这样叫你便是了,何以为这点小事同朕生气?”他顺手拉了拉程玉的衣袖,“玉卿?”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
赵珩低低叹了口气,放下筷子,对外面的侍人道:“收了吧。”
反正他已经吃完了。
程玉欲拉回袖子的手停了停。
“朕在潜元宫中养病,素日相处的唯玉卿一人,”隔着药绸,程玉看不清赵珩的眼神,却听得他语含落寞,“若是玉卿再不理朕,朕当真算是孤家寡人了。”
装模作样。程玉想。
可赵珩抿着唇,好像真得很难过,很低落的样子。
无论赵珩是不是在惺惺作态,赵珩都会因为他情绪的变化而做出不同的应对。程玉想。
仿佛,自己当真掌握、控制了皇帝。
怎么不让人满足?
程玉心情稍霁,便答道:陛下言重了,陛下坐拥天下,四海宾服,怎么会是孤家寡人?
赵珩牙疼似地哼了声,“玉卿,好会说话。”
程玉唇角扬了下,又写:陛下不再用一些了?
赵珩摆摆手,“不必,撤下去。”
有侍人进来收拾。
程玉思量几息,写道:陛下很思念小燕大人?
赵珩发现了,写程玉不想知道的事情他会刻意写得很慢,写他迫切想知道的事儿,就下笔速度如风。
赵珩偏头,“你很想知道朕想念他与否吗?”
程玉答:臣不敢揣摩圣意。
不敢?
赵珩嗤笑了声,晃了晃自己还剩一半的衣袖。
程玉面上的阴冷在见到这截破袖子后彻底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写:奴来服侍陛下更衣。
赵珩起身,自程玉身侧过去,硕果仅存的长袖因他的动作刮到程玉脸上,淡淡道:“你下手没有轻重,朕不用你。”他补充,“服侍得再好也不用你。”
衣料如水蹭过下颌,被程玉一把拽住。
他半跪在地上,仰面看君主,仗着赵珩看不见,这状若忠心耿耿的奴仆眸中翻腾的暗欲不加掩饰。
他写道:那陛下,要用谁?
赵珩脚步停住,他俯身,把袖子抽出来,轻飘飘地拍了拍程玉的脸,笑答:“宫中数千内侍,寻几个善解人意、恪守本分、清秀伶俐的想必不难。”
程玉神情有些阴森森,奈何赵珩是个很会装傻的瞎子。
两人正说着话,一内侍快步进来,站在帘栊外,“陛下,李太医来了。”
程玉看了眼宫漏。
他本只打算来呆半个时辰,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许久,静默须臾,才在赵珩手背上写道:若无要事,奴先离开了。
赵珩鼓掌,“主动避让,玉卿愈发有气度。”
程玉无声地冷笑了下,决意不理赵珩,起身而去。
好巧不巧,与进来的李太医打了个照面。
他抬眼,无意般地扫过李元贞的脸。
李太医未过而立之年,生得清隽温和,气韵如沐春风,望之令人忍不住心生信赖。
李元贞被他看得毛骨悚然,朝程玉拱了拱手,快步进入内殿。
见过礼,李元贞极快地给赵珩换药。
药绸解开后,赵珩眯了下眼。
光愈发明显了。
他道:“朕依稀能看到眼前有光,这样下去,几时能勉强视物?”
李元贞道:“若是恢复得好,至多不超过十日。”
十日?
宫宴也定在十日后。
赵珩唔了一声,笑道:“姬循雅知道此事吗?”
“姬将军前日问过臣陛下双目何时才能看见。”李元贞照实回答。
赵珩微颔首,由着李元贞给他换药。
李元贞一面系药绸,一面道:“陛下来时有几千臣子及其家眷随行,诸臣担忧陛下,这次宫宴想必来者众多。”
赵珩笑,毫无愧疚愤恨地纠正,“非也,乃是为向姬将军表忠。”
李元贞话音滞住。
虽然皇帝说得没错,但实话不好听,而且,而且,作为始作俑者之一的你,居然半点懊悔愧怍都没有吗!
赵珩漫不经心道:“紧了,松些。”
他思绪飞转,心说为了保证皇帝与诸臣安全,宫门进出皆需好好检查,动用护卫必然不少,其中太极宫一定守卫最为森严。
所有的眼睛都盯着紧紧太极宫,其他地方就会松懈。
赵珩侧身,错开李元贞,自己调整系带。
李元贞放下手,安静地看着皇帝的动作。
赵珩语调平平,“李卿,朕近日心神不宁,夜不能寐,给朕拿两瓶镇神丹。”
李元贞道:“是,”犹豫片刻,又道:“镇神丹药性太猛,可要换更为温补的药?”
赵珩闻言轻轻摇头,一直含笑的面上终于流露出了深深的倦色。
自他醒来,李元贞还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这样颓唐的表情,心中剧震,这才注意到皇帝的面色仍白得泛青。
可能是赵珩表现得太没心没肺,以至于连他都快忘了,赵珩其实大病未愈。
李元贞自觉猜透了圣意,心道,昔日九五之尊居然沦落成了臣下发号施令的傀儡,皇帝怎么可能当真半点忧愤都无?
皇帝低声道:“朕恐无用。”
李元贞马上道:“臣明白,臣明白。”
他又为赵珩身上几处外伤换了药,处理好后不多留,快步离开了。
不多时,镇神丹被李元贞送来。
李太医送药时不忘叮嘱,“陛下,这要万不能多吃,药性太猛,一日一丸便可,倘多服,便会生出中毒之状。”
赵珩接过药瓶,瓷瓶温润,他握在掌中把玩,笑道:“朕知道,李太医无需挂怀。”
此时业已入夜,赵珩令人送李元贞,收了药,便要更衣休息。
忽听一阵轻得不能再轻的脚步声传来。
赵珩猛回头,此人竟已到他身前!
不等赵珩开口,喘息之间,他的手一把扯上了皇帝的衣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