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第四十一章
已深入骨髓的血腥气与姬循雅身上雅致清冽的熏香混合, 形成了一股既好闻又阴沉危险的古怪味道,扑面而来,密不透风地将赵珩包裹。
唇瓣被噬咬得肿胀, 赵珩偏头, 沉沉地喘了口气, 不等他再吸一口,立时被姬循雅捏住下颌,严丝合缝地塞满了他的唇舌。
砰、砰、砰。
震颤声不绝于耳,令人有些头晕目眩。
赵珩分辨了几息,才意识到这是姬循雅的心跳。
姬将军的脸近在咫尺,姬循雅生得清丽绝俗, 饶是这时候, 面上仍一片净白,好似冰精雪魄凝聚而成。
仿佛当真如姬氏家训中所要求那般,修身慎行节欲养性,是在端雅不过的正人君子。
窒息令眼前浮现出了种奇妙的幻光,他非但并不讨厌这种感觉,还很愿意, 趁此刻闲暇沉溺其中须臾,苍生天地两不知。
姬循雅的脸水光中变得有些扭曲,有一瞬间, 赵珩甚至看错了。
仿佛是——他第一次见到的姬景宣。
昔日少年人伸出手, 隔了老远在姬景宣眉心的位置虚虚一点,笑道:“这是谁家的女公子?”
虽穿着男子的衣饰,容色却实在世所罕有, 气度又沉静若渊,分明是个过于清丽高挑的姑娘。
赵珩母族尚巫, 每年祭祀时都会挑出一个雕琢得最精巧艳丽不过的偶人供国人祭拜。
他年幼时总爱去供奉着偶人的披灵殿玩乐。
缭缭烟雾中,被尊为神明的偶人垂首俯瞰世人。
可或许是刻上神明的面容不敬,也或许是手艺最精妙的匠人也想象不出这位神的容颜,于是,这便是一尊与人身等量大小,却没有面容的雕像。
然而,在赵珩见到姬景宣的一瞬间。
他却觉得倘若偶人有面孔,那就该是远远所见的,姬氏公子的模样。
唇上一痛。
赵珩骤地从回忆中抽离,终于触碰到了年少不可得之物的兴奋与亵渎神明的禁忌惶恐弄得头皮发麻。
他忍不住伸手,想去摸摸姬循雅的脸,看看他会不会化在自己手中。
甫一伸手,姬循雅霍然抬眼,目光森然地钉住赵珩。
他瞳仁太黑,眼白却又太白,二者相映衬,总给赵珩一种很古怪的非人之感,此刻眼底沁了层淡淡血色,狞丽诡魅非常,看上去更像个怨气深重的恶鬼了。
赵珩要走?!
手腕被轻而易举地扼住,他太用力,赵珩甚至听得见自己腕骨受压发出的嘎吱声响。
姬循雅好像生来不知温情两个字怎么写,全凭几乎将他燃尽的本能行事。
如同在与刚披上人皮不久,凶性未驯的野兽纠缠。
刺痛阵阵,姬循雅的力道不像在亲人,倒像是要以齿代刀,将他生剥活吞,赵珩轻嘶了声,一股温热的腥甜滋味滚入口中。
赵珩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对待,看在姬循雅脸的面子上忍了片刻,在尝到自己血的味道后再忍不住,空闲的手一把抓住姬循雅的头发,将他向外一扯。
而后松开头发,极顺手地给了他一耳光。
不重,却很响。
姬循雅骤被打断,眼中血色愈浓,看起来很想现在就将他捅死。
作为武将,姬循雅太白了,因此很容易留下印子。
赵珩去碰他脸上自己打的红痕,低声笑问:“疼吗?”
皇帝笑起来格外好看,而且还是那种,让人连最坚硬的骨头都泛酥痒的笑,似在面对最亲近之人,做些隐秘之事做的太过火了,羞恼与歉然交织,还有那么点诱哄意味的笑。
姬循雅盯着他的笑脸,只觉怒意稍稍平息,妒火与另一种情绪愈发汹涌。
赵珩,未免过于会哄人了。
无论是此世,还是彼世,赵珩身边人从来不少,他那些被他放纵得对他行止僭越的臣子、所谓的知交故旧、还有……与他两情相悦,恩爱缱绻的皇后!
在别人身上磨砺得炉火纯青,屡试不爽的手段,现在又用在他身上。
赵珩以为他是什么,和那些人类同,一条稍微给点甜头,就能让他在赵珩身边摇尾乞怜的狗吗?
姬循雅勾唇,露出一个阴阴测测的微笑,“不疼。”
虽然嘴上说着不疼,赵珩总觉得以姬循雅此刻看他的眼神,下一秒就能拔刀将他捅穿了。
刚刚给了他一耳光的手又停在他脸上,掌心滚烫,灼得姬循雅面颊抖了下。
赵珩的动作比刚才还轻,细腻而轻柔地摸自己留下的痕迹。
明明不疼,却被赵珩弄得很不舒服,酸痒麻热交织,似有虫蚁噬咬,姬循雅不虞地皱眉,下一刻,这只手就向后拂去。
热力瞬间消失,姬循雅从未觉得自己体温居然这么低。
低得连他自己都觉得凉。
这只手停在他的耳后,赵珩仿佛在为他将碍事的头发撩过去,手指绕上发丝,却将头发弄得更乱。
赵珩靠近,手指捻了捻姬循雅隐隐泛红的耳垂,“唯谨,”他的声音极轻,如同情人间的耳语,暗昧而缠绵,“好唯谨。”
话一出口,姬循雅面上的杀意已不加掩饰。
无论是循雅,还是唯谨,都曾是姬循雅再厌憎不过的名字。
就如同蛊咒一般,解不开,更逃不掉——他十岁时摔碎了仆从忘记收走的瓷碗,用碎片插入喉咙,鲜血喷涌如柱,吓得看管他的哑仆几乎晕厥,连滚带爬地跑出去找人。
于是,他获得自记事后第一个,见到除了哑仆之外的人的机会。
他奇迹般地没死,在他醒来后,一个端雅的中年男人告诉他,“从今日起,你叫循雅。”
“循雅。”他重复。
声带颤动,吐出的词他不知晓含义,其实无论是今日,还是循雅,他都不懂,他唯一听得懂的,只有你字。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让他听话的意思。
无论是循雅还是唯谨,都在告诉他,要安分守己、要循规蹈矩、要温驯听话。
但在将他们都杀了之后,姬循雅发现,无论哪个名字其实都不难听,也不令他讨厌了。
尤其是,从赵珩口中说出来。
温热的、柔软的、含着一点笑意,说话人就那么专注地看着他,仿佛自己是赵珩最珍视的人。
令他心神恍惚,甚至被蛊惑得,险些要点头应答。
但这个名字的主人早该死在二百多年前,淹没在弥天火海中,无论赵珩是拿他当一件八分相似的替代品,还是试探他的身份,姬循雅都不喜欢。
赵珩别有用心。
姬循雅神色森冷地看着赵珩,“别这么叫我。”
不许叫姬循雅唯谨?
拇指压在姬循雅的耳廓后,很轻柔地擦磨。
赵珩靠近,直到二人之间只有定点距离,“唯谨,你还想亲朕吗?”
不待姬循雅回答,赵珩倏然贴近。
无论教什么,识字习文还是其他,赵珩都是好老师。
耐性、温柔、言传身教。
他教得太细,太绵长,以至于姬将军如同万年不化冰雪的脸都染上了点血色。
耳廓那块薄薄的肌肤,被赵珩的体温传染,亦微微发热。
姬循雅的神色愈发危险。
想再贴近,再深入,与他共沉沦。
又恨赵珩,恨他游刃有余,恨他从容。
赵珩与他额贴着额,笑道:“唯谨。”
姬循雅深深皱眉,猛然靠近,想堵住这张说话时只会让他徒增不虞的唇。
赵珩偏头,灵巧地错开了。
姬循雅沉沉地望着他,黝黑的眼眸晦暗,鬼气森森。
赵珩好像看见了大猫恼怒地拿尾巴砸地,目不转睛地欣赏着姬将军难得流露的情绪,手指恶劣地擦磨,痒得人脊骨都发麻。
“唯谨。”他又道。
二人对视,姬循雅毫不费力地看到了赵珩眼中洋洋自得的笑意。
赵珩看得出来他的焦躁,更清楚他心绪为何起伏波动。
帝王高高在上地俯瞰,似在欣赏一头陷入深渊的困兽,看他沉沦其中,不可自拔。
赵珩永远都是这样,漫不经心地做点什么便能让大火燎原,他在隔岸观火,看烈焰中人垂死挣扎、丑态毕露。
一纸之距。
视线下移,姬循雅死死地盯着赵珩的唇。
赵珩唇瓣开阖,森森白牙中,一点舌尖鲜红。
“唯谨。”赵珩这样唤他。
咔。
仿佛有根弦绷到了极致,终于受不住力,断裂在姬循雅脑海中。
他看见自己缓慢地、连引火自焚时都没这样犹豫地,颔首。
明明占据上风的人是他,姬循雅却仿佛已经看到了,尘埃落定满盘皆输的那一刻。
姬循雅悚然剧震,癫狂的喜悦与亢奋之下,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
就如,就如上一世一样。
他还要重蹈覆辙!
却甘之如饴,眼睁睁地看自己,万劫不复。
然而下一刻,赵珩终于不忍心看他饱受煎熬,或者说,看腻了他的煎熬。
相贴。
是,帝王对臣下顺从的表现满意后,仁德地、居高临下的赏赐。
门外似有脚步声响起,轻手轻脚,鬼祟至极。
两人都极其敏锐,赵珩霍地抬头,又被姬循雅不悦地拖了回去。
“有人……”赵珩模模糊糊地出声,旋即又被吞得一干二净。
姬循雅皱眉,勉强抽身,在赵珩耳畔道:“杀了他?”
赵珩被姬循雅解决问题的方法气笑了,摸了摸他的头发,“唯谨,莫要喊打喊杀的。”
姬循雅任由他摸狗一样地摸着,“陛下舍不得?”
赵珩却不答,凑过去贴了贴姬循雅的脸,“唯谨,整日叫陛下多生疏,以你我的关系,为何不叫朕的名字?”
姬循雅抬眼。
赵珩笑眯眯地看着姬循雅。
仿佛笃定了,姬循雅接下来会怎么做。
姬循雅盯着赵珩,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臣不觉得唤陛下生疏,臣以为,”手掌下滑,“非常有趣。”
“陛下。”
第042章 第四十二章
唤名字固然亲近, 只不过,这种时候,姬循雅更爱尊赵珩为君, 奉其为主。
“陛下。”
吐息纠缠得炽热。
欺君犯上的臣下非但不改, 却变本加厉。
似乎时时刻刻地都要提醒着赵珩, 二者身份如隔天堑,本该大权独揽的君上,却被自己的臣子压在龙椅上,肆意亵弄。
隔着衣料,赵珩一把按住了姬循雅的手。
“有人在外面。”温热的气息拂过姬循雅的唇,皇帝似笑非笑道:“朕竟不知, 唯谨还有这样古怪的嗜好。”
喉间焦渴因与皇帝的接触稍稍减轻, 但不过刚刚纾解了片刻,便愈演愈烈。
想,再过分些,再狠厉些,直到,姬循雅眸光幽幽地盯着皇帝, 直到赵珩脸上,再露不出这般令他憎恶的游刃有余为止。
赵珩与姬循雅对视,只觉仿佛在与一头饥肠辘辘的饿狼相望, 对危险几乎成了本能的警惕, 和对姬循雅这张脸无法抗拒的痴迷混杂在一处,令人战栗的酥麻自脊背出自上而下地蔓延全身。
“况且,”用力一按姬循雅的手, “唯谨,你要做什么?”皇帝与将军亲昵地贴着, 却没有一刻放松,反而时时刻刻保持着戒备,“你要对朕做什么?”
赵珩戏谑地看着姬循雅。
想做什么?
以他与赵珩间的血海深仇,他今日,是想对赵珩做什么?
肌肤紧贴,纠缠不休,乃至一步一步放低底线,来讨帝王心情稍愉时的赏赐,这难道算折辱?
明知道赵珩生性轻佻,明知道赵珩有妻有子,却还,不愿意放开赵珩,反而拥得更紧,自取其辱的人从来都不是赵珩。
姬循雅眸中阴郁更甚,偏偏又近赵珩不得,就偏头,狠狠地咬住了皇帝的手腕,尖齿刺入皮肉,血腥气顿时在口中蔓延,却含含糊糊道:“臣要杀他,只恐陛下舍不得。”
赵珩疼得轻嘶一声,斥道:“姬卿难道长得是狗牙吗?”
姬循雅看他,紧紧贴在他手腕上的唇瓣被染得殷红,配上他阴气森森的神情,像极了恶鬼在吞吃人血续命,狰狞可怖,却又,绮艳异常。
“陛下,”姬循雅口中含着温热的血,说出的话却阴冷非常,“真舍不得?”
赵珩先前就对何谨多有袒护,还以扳指相赠,方才他问赵珩是不是舍不得何谨,皇帝不答,落入姬循雅眼中,便是不舍之态。
早知道他就该命人直接将何谨杀了,免得日后还因为此人牵动赵珩心绪。
殿外,将欲靠近窗户的何谨猛地打了个哆嗦。
他倏然回头,背后却空无一物。
是错觉?
何谨摸了摸脖子,惊魂未定地舒了口气,而后咬咬牙,再向前两步。
殿内。
赵珩见他恼了,气得眼尾艳色更浓,忍不住与姬循雅贴得再近些,虚虚地停在姬循雅耳畔,轻笑道:“舍不得他的是卿不是朕,姬卿,”他深知姬循雅癖性,绝口不提自己不愿何谨死,反而倒打一耙,“唯谨,你留下他,不正是为了令他传递你我的消息,让他身后之人看看皇帝与姬将军多么亲近。”
声音含笑,明明是极一本正经的话,从赵珩口中吐出,却仿佛别有深意一般,“君臣鱼水,胶漆相投。”
姬循雅没有分毫算计被揭穿的尴尬愧怍,反而道:“若何谨的主人对陛下还有丁点期望,看见陛下与叛臣纠缠,会不会觉得您,”尖齿松力,在手腕内侧落下一个轻柔的吻,“自甘堕落,无可救药?”
皇帝低笑着说:“恐怕只会觉得朕忍辱负重。”
声音极轻,只够相贴着的两人听清。
赵珩欲挣脱,又被对方拢住按下。
在没有任何武器的情况下,这具身体太过羸弱无力,他与姬循雅武力差距太大。
皇帝看着姬循雅阴鸷却炙热的眼睛,难得感受到了玩火烧身的滋味。
他承认姬将军的容色对他吸引不小,但在他无甚自保之力的时候,他更乐意浅尝辄止,而非,受姬循雅所制,做个听话乖巧的玩物。
赵珩微动了下手臂,袖中刀刃与皮肤紧密贴合,不足一息,立刻惹来了姬将军的桎梏。
姬循雅现在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莫说是拿刀,便是动一下,都会引得姬循雅防备。
不行,性格恶劣的帝王想,这可不行。
下一刻,何谨忽听殿内传来皇帝的声音,微微发着颤,“是谁?”
好像受了极大的耻辱一般,骤然发现有人在听,又羞耻又惊惧,话音中隐隐带了哭腔。
话音未落,就被姬循雅一下堵住了嘴。
何谨被吓得一震,旋即马上自以为明白了殿中正在发生什么,少年清亮的双眼不可置信地瞪大,不待自己彻底想清楚,视线已死死地钉在窗户上。
他是个自小入宫的内侍,自然未经人事,可宫中阴私甚多,他虽未亲历,却并非一无所知。
姬循雅在强迫陛下行……何谨不敢再想下去,于他而言,帝王至高无上,有这种想法便已是亵渎至极!
再无声响传出。
仿佛所有的哀求与讨饶,都在唇齿间湮灭。
何谨僵硬迟缓地眨了下眼,而后猛地反应过来,再顾不得其他,转头就跑。
皇帝与姬循雅关系暧昧难明,就算姬循雅真是个疯的,但谁知道他会觉得操控一个年幼无知的少帝省心力,还是,把玩这个既是九五之尊又是他掌中傀儡、禁脔的皇帝有趣。
倘是后者,那么先前他们做的所有打算都要被推翻,他必须立刻将消息传递出去!
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蛰得何谨眼角生疼,他忍不住伸手去揉,揉得一双眼睛都又红又肿。
他必须……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擦过烧灼痛痒的眼皮,何谨思绪顿了下,低头一看,是他套在手上的扳指。
这枚扳指于他的手指粗细很不合适,服侍贵人亦不便佩戴,但不知为何,自从扳指被赵珩要回后,他每日都要偷出点时辰来,悄悄戴上,而后再小心翼翼地摘下,放好。
陛下与姬循雅才回京,眼下京师布放尽归于姬循雅,必然严密无比,别说是人,就算是只鸟也未必飞得出去。
姬循雅虽然不令护卫在兴安殿外守卫——就是为了做这等事!何谨咬了咬牙,但他若是慌慌张张地出去,还是会招人怀疑。
思量几息,何谨转身,大步向太和门的方向跑去。
崔抚仙。何谨在心中默念道。
他记得这个人,他义父曾经遥遥地指着崔大人的方向,崔氏儿郎身长玉立,远远望去如庭前芝兰宝树,流光生辉,李纹叹了口气,甚少对一个文官做出产生憎恶以外的情绪,他说:“可惜。”
能得这样一个评价,却不曾与李纹有所往来,何谨觉得,崔抚仙就算并非纯善之人,也该是位正人君子。
更何况崔抚仙还是代丞相职权,在朝中资历深厚,颇有人望。
一刻后,兴庆殿。
赵珩难得温驯,姬循喜欢他这副装出来的顺从,比真正的驯服更让姬循雅喜欢。
他时时刻刻地提防着赵珩的动作,欣赏着帝王积倦的眉眼,品得愈发仔细。
为什么,表情不再隐忍些,再屈辱些?
要怎么做,才……冕旒垂下,几次都挡住了姬循雅的动作。
他抬手欲将发冠拆下,门外却突然传来了句毫无眼色的温和询问:“陛下,将军,可还在殿中吗?”
崔抚仙。
方才那位,与皇帝相谈甚欢,想带赵珩离开他的,崔抚仙崔大人。
姬循雅面色陡冷,目光凌厉而不奈地向外看去,正要开口令崔抚仙离开,忽觉腹上一硬。
微微发热的身体如同被人迎面浇了满头满身的冷水,顷刻间凉了下去。
姬循雅低头,看见了赵珩的手。
或者说,是被赵珩手掌握住的匕首。
吹毫立断的白刃亲密地、严丝合缝地抵在他的腹部。
姬循雅缓缓转头,看见帝王朝他露出了个一如往常的温柔笑容。
赵珩方才出声的确是在做戏,引来他人,分散他的注意,再以刀相抵。
赵珩拍了拍姬循雅的小腹,柔声道:“乖,将军,”皇帝循循善诱,“贪多伤身,你我来日方长,如何?”
姬循雅双目泛红地盯着赵珩。
这个口蜜腹剑,见势不利于自己,就立刻抽身的骗子!
赵珩行事两世都未曾变过,是他蠢,他若是再信赵珩,合该不得好死……下一秒,怒火骤然停滞。
皇帝倾身,在他气得发颤的长睫上落下一吻。
极轻,没有一点戏弄的意味,只是一个纯粹轻柔的吻。
第043章 第四十三章
姬循雅抬眼, 长睫开阖,浓密而锋利,如一排刚刚砺得尖锐的闸刀。
轻柔湿软的感觉犹在眼睑上, 姬循雅看赵珩, 后者笑吟吟地与他对视。
皇帝笑得好看, 吻他的动作也柔软,恰似耳鬓厮磨的爱侣,赵珩一面亲他,一面握刀的手抖都不抖一下。
世上怎么会有赵珩这样的人?
心口奇异地冷颤,仿佛有人生生刨开,往内里塞了把冰刃, 可呼吸愈沉, 怒意裹挟着更滚烫可怖的欲求席卷全身,染得姬循雅眼底如血渗出。
又不愿赵珩看出端倪,用力垂下眼帘。
姬循雅伸手,将刀刃一推开。
赵珩安抚般地摸了摸姬循雅垂下的长发,异常冰冷顺滑,发丝缠入指缝, 好摸,却又透着点说不出的诡异,“唯谨, ”他轻笑, “多谢。”
姬循雅能感受到赵珩唇瓣上扬,狡黠自得太过,叫人很想, 狠狠将翘起的线条压平,碾磨他连完整的词句都说不出。
旋即扬声, “崔卿,朕与将军皆在。”
话音未落,本已起来的姬循雅倏然俯身,武将所着的,沉重冰冷的甲胄骤地与帝王相贴。
猝不及防,赵珩含笑的眼眸有一瞬空白。
对上姬循雅赤红的眼睛,赵珩喉结滚了下,令人震颤的兴奋与对危险本能的空寂刺激得他头皮发麻。
喉咙被五指轻而易举地掐住,随着这个吻的深入,亦愈发用力。
空气不断稀薄,窒息感汹涌而来,赵珩耳边嗡鸣作响,无论是喉间还是胸口,重压不容反抗地与他紧密贴合,如溺在水中,挣扎不得。
崔抚仙还在外面!
赵珩虽不介意让群臣知道他和姬循雅的关系,但绝不是现在。
余光吃力地向外看,赵珩有时恨自己目力太好,甚至看见殿门将被推开时的摇晃。
皇帝的瞳孔因受惊而不可自控地放大,姬循雅死死地盯着他,喉结剧烈地滚动。
不行。岌岌可危的理智警告姬循雅,不能在这。
可为何不能在这?姬循雅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赵珩。
赵珩一手奠定的基业匍匐在他脚下,赵珩亲自挑选定下的都城为他所据,就连赵珩自己,都受制于他,不得不与他周旋,摆出张仿佛很喜欢他似的脸,与他虚与委蛇。
为何不能?为何不能?
这么做,会不会撕碎赵珩温情脉脉的假面,会不会让他,崩溃着乞求自己放过他?
目光下滑,却见赵珩握刀的手因为过于用力,掌骨根根凸起,撑得手背那块皮肤发青。
似在竭力忍着给他一刀的冲动。
若非怕他死后北方生乱,姬循雅冷漠地想,这时候赵珩已不知捅他多少刀了。
因色生欲也好,因他暴戾的行止生怒也罢,只要不是方才那种驾轻就熟得令他生恨的神色就好。
就在赵珩再忍不住的那瞬间,姬循雅猝然抽身,避开了皇帝半点没收力地向前一刺。
姬循雅站直,容貌秀雅清丽的美人抬手,以指拭净了唇角的血色,还是神清骨秀的绝俗模样。
“以臣与陛下之亲近,”他弯眼,“言谢未免疏离。”
莫要以貌取人。赵珩脑海里突然窜进了这个想法。
姬循雅的脸,当真会骗人!
赵珩瞥了姬循雅一眼,将满口血腥咽下——两人唇舌上都有伤,实在辨不出是谁的血。
这样下可不行。赵珩心道。
方才与姬循雅哪里是亲吻,分明是两头饥肠辘辘的野兽都想从对方身上扯下块肉。
浓黑的双眸一眼不眨地望着他,其中若有华光涌动,看得人喉头发痒。
即便姬将军生得好,方才那种感觉也很刺激,但此刻赵珩唇上痛麻交织,头一回感受到了何为清心寡欲,心如止水,他怕再亲一口,被姬循雅把舌头咬下来。
他是好先生,姬循雅这个学生却资质平平。
不对,这不是平平。
这是在要人命!
“嘎吱——”
殿门被推开。
赵珩蹭地坐直。
他掩饰之意过于明显,令姬循雅忍不住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崔抚仙大步向前,朝赵珩与姬循雅俱客客气气地见了一礼。
如玉树轻曳。
姬循雅神情微暗。
赵珩清了下嗓子,道:“崔卿去而又反,不知所为何事?”
崔抚仙抬头时神色有些歉然,“方才刑部官员禀报臣,有人昨夜违背夜禁,在长街纵马射箭,骚扰民宅,射伤百姓三人,又前来抓捕他的武侯,眼下此人被关在刑部大牢。”他顿了顿,“臣知道陛下与将军有要务在谈,但涉事之人身份特殊,臣等无法擅决,只得秉明陛下与将军。”
他抬起头,却没有直视帝王。
双眼微垂,略略向下看,姿态谨慎而恭谨。
然而,这温文尔雅的文官之首,在看见皇帝喉间的淤青后,长袖下的手蓦然攥紧。
皇帝甚少出门,因为少晒日光而显得过分苍白,且他长于深宫,未受过半点苦楚地长到弱冠年岁,皮肤便格外细腻,轻轻一触就会留下印子。
青紫交织,落在细白的颈上,刺得人眼睛发疼。
裸露在外的脖颈尚且如此,不能轻易外示处,恐怕已伤痕累累得令人不忍看。
堂堂天子,竟为臣下所困,还受此大辱!
姬循雅平静无波的声音从上首传来,“我记得,刑律有明言,无故犯夜禁者,杖二十,犯夜禁后拘捕,打伤巡夜武侯者,杖四十,若犯人凶狠非常,逞凶伤人,无论是何等身份,当街打死不论罪。”
若崔抚仙说的属实,此人罪不小,最轻也得杖责一百并赔伤者诊金药钱。
一道冰冷冷的视线落到崔抚仙脸上。
仿佛在问,此等小事也需来打扰陛下?
崔抚仙攥紧的手缓缓松开,淡淡应道:“姬将军说的很是。”
“伤人者是谁?”赵珩更好奇这个。
崔抚仙温言道:“回陛下,伤人者是临清侯第七子,”文臣抬眼,目光利利地在姬循雅身上划过,“据此人说,他妹妹上个月才与将军五弟订婚,与将军家也算沾亲带故。”
语毕,赵珩心道,这位临清侯第七子绝无半点活着的可能了。
且不说倘不刻意收力,五六十杖就足够将一成年男子生生打死,只他攀亲攀到姬循雅身上,靠威逼利诱刑部官员这条路就走不通了。
以姬循雅对姬氏的厌恶,没将姬氏一族族灭,只能算姬循雅活得短,还没来得及。
闻言姬循雅轻笑了声,道:“我在曲州时常常听说崔大人的声名,言及大人,必秉公办事,洁能自守,今日……”
赵珩截住话头,“今日是碍于同朝为官的情谊,才没能立时下决断,方才听将军所言亦是要按律处置,以将军之为人,定不会放纵亲眷违律,崔卿且放心去办。”
姬循雅不阴不阳地看了眼赵珩。
崔抚仙和他几时有情谊了?
崔抚仙更不想和姬循雅扯上关系,但赵珩这话既安抚了二人,又让他们两个在面子上过得去,有些惊讶地望着赵珩。
的确有这样一个案子,且确实令刑部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崔抚仙本想之后拿这事试探一番姬循雅的态度,但方才何谨匆匆来找他,他便以此做来找皇帝和姬循雅的借口。
他预想过皇帝的反应,或心如死灰不言不语,或将怒火发泄在他身上,亦或者……但不包括眼前这种,镇定平静,还能顺手缓和一下两人关系。
仿佛,姬循雅和崔抚仙,当真同朝为官,共侍一君似的。
崔大人心绪复杂,皇帝终于干人事的喜悦和时事至此的酸涩交织,哑声道:“是。”
静默几息,“陛下,臣这还有几样疑难之事需陛下决断,倘陛下有闲暇,可否赐臣同往御书房之幸?”
姬循雅的手轻轻地压在赵珩的肩膀上,微微用力。
看得崔抚仙心中怒意升腾。
逆臣贼子,无耻之尤!
赵珩颔首,“好。”
姬循雅转头,看向赵珩。
赵珩朝姬将军露出一个微笑。
落入崔抚仙眼中,便是忍辱负重,战战兢兢。
正欲开口,忽闻外面道:“将军。”
是燕朗的声音。
燕朗不会无故来找姬循雅,赵珩道:“将军事忙,朕不愿叨扰将军,耽误要事。”
姬循雅定定看了赵珩片刻,森森视线看得人身上发毛,片刻后,也露出个微笑,“臣不敢久留陛下,陛下请。”
手却没有立刻松开。
赵珩抬手,指尖堪堪擦过姬循雅手背,后者立刻避之不及地移开。
赵珩弯唇,起身理了理衣袍,大步走下玉阶。
崔抚仙紧随其后。
他未回头,却能感受到一道目光笼罩在背上,阴郁、黑沉、满是恶意。
他微微偏头,余光看见姬将军仍立在原地。
银甲熠熠,佚貌仙姿,不似此世之人。
皮囊与内里察觉如此之大,更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崔抚仙霍地回头,担忧地望向赵珩。
和此等人朝夕相处,同亲近毒蛇有何分别?
既要去御书房,赵珩不知道路,便与崔抚仙同车过去。
共乘。
崔抚仙推辞几次,赵珩以手撑颌,笑眯眯地问:“卿难不成还要同朕三辞三让不成?”
崔抚仙苦笑,知赵珩故意失言,只得揖手道:“臣失礼。”
崔抚仙先前有满腹疑虑,待与赵珩同坐对望时,反而不知说什么好。
比起离开时,皇帝消瘦不少,眉骨棱棱,轮廓愈加分明,精神却比先前好得多,在皇帝为数不多的上朝中,崔抚仙所见的帝王多神色萎靡,遭酒色侵染的眼珠暗红浑浊,远不似眼前人这般,眸光清亮得如一池秋水。
“陛下。”崔抚仙张口。
赵珩看向崔抚仙。
却见崔相不堪承受般地偏头,半晌,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是臣等无能。”
嗓音哑得厉害,带着几分颤意。
仿佛只要再刺激他一点,这苦撑京师许久,在杀人如麻窃国揽权的姬将军面前都言笑自若的文官之首便能滚下泪来。
赵珩一惊。
坏了,怎么让朕碰到忠臣了。
赵珩的声音轻却郑重,“是朕先前荒废朝政,未能看出姬氏狼子野心,亦是朕贪生怕死,听信谗言,南逃陪都辟祸,将诸卿与百姓尽留在城中,卿等耿耿忠心,崔卿更夙夜忧劳,还几次护朕周全,岂是无能之辈。”
赵珩心情的复杂较崔抚仙只多不少,怒后嗣无能,又感慨朝中尚有忠贞能臣可用。
“卿之劳苦,朕看在眼中,”帝王垂首,郑重其事道:“多谢。”
这句话尚未说完,便有什么滴落。
哒。
在崔抚仙绯红的官服尚洇出一圈深色。
崔抚仙本不十分爱哭,只时局艰难,他苦捱了半年之久,勉强维持了朝廷的正常运作,奈何,奈何帝王虽南下,却未守住陪都,兵败后选择一死了之,崔抚仙满腔心血顿时付之东流,家国将倾,前途晦暗,心力憔悴之下,大病了一场。
再见皇帝他本已不报任何期望,奈何赵珩的应对实在出乎他意料,种种复杂情绪交错,令崔抚仙几乎生出了恨意。
“陛下,”崔抚仙颤得厉害,情绪再压抑不住,怨声道:“您怎么才,才想明白要怎么为君!”
话一出口,连崔抚仙自己都怔然几息,下意识慌乱地抬眼去看皇帝。
天子之怒却并没有出现,赵珩低声回答:“一切皆是朕之过。”
满腔心绪仿佛都有了安放处,泪珠破睫而落。
下一刻,手背上被抹温热笼罩。
崔抚仙低头,是一条手帕。
因为被赵珩带在身上,沾染了人的体温而微微发热。
拿惯了笔的手抓住帕子,在闻到赵珩身上的龙涎香后浑身一僵。
我做了什么?
在陛下面前失态,还哭着指责陛下之前为君失德!
崔抚仙紧紧抓着手帕,如同将要溺亡之人抓着岸边最后一根柴草,“陛下,臣……臣方才,”
赵珩点了点自己的脸。
崔抚仙原本就发热的眼圈更烫得要烧起来,拿起手帕,胡乱将泪水拭净。
一条干净的手帕顿时变得湿皱,崔抚仙愧不可当地把帕子折好,“臣,这条手帕,请陛下赐给臣。”
赵珩道:“崔卿自便。”
崔抚仙小心地将手帕放入袖中。
此后,路上再无二话。
赵珩倒很想同崔抚仙说上两句,奈何崔抚仙一直挂着张好像把污损了何等奇珍异宝般的惊惧惶恐愧疚并存的脸,且根本不敢抬头与赵珩对视。
仿佛赵珩再说两句,就足以羞愧得他去上吊,赵珩只能无言地坐着。
唇角却忍不住上扬。
至御书房,赵珩先下,崔抚仙居后,一直同赵珩保持了一丈的距离。
皇帝摇摇头,无奈地进入其中。
崔抚仙所谓的要事并非托词,当真是要事。
乃是上半年朝廷各项开支与眼下京中禁军的数目。
他没料到皇帝变化如此之大,因而并未准备奏折,在说完后,又道:“陛下,臣明……臣得妥当时,将这些汇成一奏报,交予陛下。”
赵珩道:“崔卿辛苦。”
崔抚仙并非要赵珩样样记住,而是先心中有数,说得并不特别仔细。
饶是如此,数目依旧复杂至极,一项项说完后已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赵珩惊喜交织,忍不住拍了拍崔抚仙的肩膀,叹道:“奇才。”
崔抚仙身体僵了僵。
陛下想通后样样皆好,唯独这一桩令崔抚仙为难。
不反感,反而有些受宠若惊,但觉得君臣亲近太过,有失君威,不过转念一想,陛下又不是待人人皆如此,且本就是微末之事,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恭顺道:“陛下谬赞。”
若崔抚仙说的每一项都与实际情况相差不大,赵珩闭了闭眼,很想就此罢手不干。
崔抚仙见赵珩若有所思,便道:“陛下可还有什么需臣答的吗?”
赵珩摇摇头,“卿且去。”
崔抚仙起身,见礼后道:“臣告退。”
“等等。”
崔抚仙站定,“陛下。”
“临清侯之子当真犯夜禁被抓了?”
崔抚仙颔首,“是。”
“他被抓时可有亮明身份?”
崔抚仙道:“有,他将临清侯与姬将军一道搬出来,欲以势压人,但被一武侯扬鞭击于马下,捆送刑部。”
赵珩眼中闪过一缕笑意,“抓他的武侯是谁,卿可知晓?”
“回陛下,抓他的武侯名唤周截云。”
陛下是想,启用此人?崔抚仙心道。
赵珩一笑,“好,朕知道了。”
崔抚仙转身而去。
待崔抚仙离开,赵珩立时没骨头似地往后一躺。
他自觉没心没肺,此刻压力重重,也忍不住长叹一声,只觉手很痒。
想把这些个不孝子孙吊起来打。
靖平军不可能长期驻扎在京中,便是京营,距离皇城也有一段距离。
禁军却时时刻刻都在宫中守卫。
赵珩想得专心致志,早忽视了天色已暗。
若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姬循雅。”赵珩喃喃自语,唇角露出丝甜蜜的笑意,似在思念情郎。
未必不能杀。
一道阴影垂下,将帝王牢牢遮住。
赵珩霍地抬眼,他早知道姬循雅进来了,但对于危险防备的本能比脑子更快,下意识就想起身,远离姬循雅。
却被一把抓住脚踝,生生拖了回来。
姬循雅俯视着赵珩,柔声发问:“臣什么?”
第044章 第四十四章
既然挣不开, 赵珩便放松地躺着,任由姬循雅将自己拽到他面前。
顺势摸了摸姬将军的脸,只觉从眉眼到鼻、唇无一处不好看, 皮肤触手温凉, 如块人形的寒玉, 时下暑气正浓,赵珩忍不住多贴了会,笑道:“朕在想你。”
姬循雅嗤笑一声,“想怎么杀臣?”
赵珩被戳破心思亦不慌乱,姬循雅不信他说的才正常,若信了, 那才是病入膏肓, 拇指压了压姬循雅唇角的伤口,帝王眼中俱是柔和笑意,坦然道:“朕却舍不得。”
眸中笑意潋滟若春水,沁得人周身都酥麻,姬循雅只觉喉咙干痒,余光瞥过桌案, 见桌上还摆着两盏茶,便微微直起身,拿过离赵珩更近的那杯, 仰头一饮而尽。
赵珩摸姬将军脸的动作一顿。
若他没有看错, 刚刚被姬循雅饮尽的茶,是他喝剩的那杯。
大约是不经意,茶杯抵在唇上, 连方向都和赵珩是同一面。
赵珩纳罕地看着姬循雅,当年连情势紧急时, 姬循雅用他的水囊都要拿手帕将水囊口边缘反复擦拭几遍,用完也需仔细擦拭过才还给他,如今却半点不在意了。
转念一想,人活两世,脾气总会随和些……吧?
“咔。”
茶杯被姬循雅随意放回桌上,他注意到赵珩的目光,疑惑地问:“怎么了?”
赵珩由衷道:“天热,将军真是口渴得厉害。”
姬循雅垂了下眼,没顺着赵珩的话说,却突然问道:“陛下与崔大人相谈甚欢?”
赵珩看他,“哦?”
姬循雅说话时神情很平静,语气也寡淡无波,仿佛只是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然而问得极突兀,倒显得欲盖弥彰。
姬循雅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珩一下来了精神,似笑非笑地问:“将军该不会是……”
“没有。”
话未说完,便被姬循雅截断。
赵珩仰面,见后者长睫向下压着,似在遮掩情绪,竟有几分清润动人之感,没忍住又捏了捏他的脸,故意道:“将军该不会是怕朕重用崔卿,冷落了将军吧?”
他原本想说吃味,奈何他和姬循雅的关系实在用不上这般亲昵的形容。
姬循雅攥住赵珩的手腕,毫不犹豫地往边上一挪,“陛下,多虑了。”
赵珩抬腕,却被攥得更紧,他轻笑了声,看姬循雅的眼神纵容又无奈。
姬循雅皱了下眉。
赵珩看他时并不在像看一个人,倒像是在看一无足轻重,但深得帝心的玩物。
“诚如将军所言,朕听崔卿一席话,的确心情愉悦,如沐春风,”帝王在他发凉的注视下弯了弯眼,“像崔卿这样的翩翩君子,任谁与之相交,都,嘶——”
他霍地转头看去,但见自己的手臂不知何时被送到了姬循雅嘴边,姬将军念及他们君臣“情深”,毫不客气衔咬住一口。
手腕内侧肌肤细腻,比别处更不耐疼。
尖齿威胁般地往里一抵,姬循雅的话音听起来模模糊糊,“既然陛下圣心大悦,何不留崔大人用晚膳?”湿冷的触感擦磨皮肤,似水蛇蜿蜒游走,令人头皮发麻,比被咬一口更难捱。
越说越阴阳怪气,竟当真如情人间的哀怨痴缠。
赵珩被自己的念头恶心得打了个寒颤。
他比谁都清楚,无论姬循雅是不是姬景宣,都非但不会对他有情,反而满腔深恨,未伤他性命,不过是权衡利弊的考量。
至于,湿软拭过伤口,赵珩耐得住疼,却极讨厌这种似有还无,牵连不休的黏腻感觉,他忍耐地皱了下眉,至于如今这种诡异局面,姬将军或见色起意,或想用这种法子羞辱他一番,亦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但赵珩不介意。
死而复生已是幸中之幸,更何况垂涎了两世的清绝美色触手可及,赵珩简直想回北澄给自家祖宗神上三柱高香。
望海阁,赵珩猛地想到,望海阁里还有一尊神像。
那就明日去望海阁祭神吧!皇帝心情愉悦地想。
“将军是想听,朕与崔卿聊得入神,忘记了用膳这桩微末小事,”对赵珩而言,用膳还真算不得小事,“还是想听,崔卿恪守臣道,不肯逾矩,朕苦留不住,只好放他回去?”
话音未落,赵珩只觉臂上骤然一重,武将长而有力的五指紧紧嵌入其中,稍稍用力,直接将他扯到自己膝上!
姬将军精于弓马,大腿肌肉强健有力,躺着比枕头舒服太多,赵珩怔然一息。
而后,寻了个舒服的位置端正躺好,惬意地眯了眯眼睛。
姬循雅:“……”
强行忍住去摸赵珩下颌的冲动。
他方才不虞,若现在主动去碰赵珩,岂非显得他主动低头?
姬循雅垂首。
随着主人的动作,长发散落,擦过赵珩的面颊,微微痒。
对上姬将军清寒秀丽的眼睛,赵珩心情更好,“自然都不是,”姬循雅离他不远不近,恰好够他抬手摸到,赵珩就去把玩垂下的长发,沿着柔长发丝一寸一寸往上摸,低笑道:“是朕想同唯谨一起。”
赵珩细长白皙的手指上绕着几缕长发,姬循雅移开视线,淡淡道:“在书房用膳,恐怕不合宫规。”
“没有这条规矩,”赵珩道,他不知有没有,遂毫不在意地补充,“从今日就没有了。”
赵珩往里靠了靠,毫不意外地感受到枕着的肌肉僵了一瞬,硌得他甚至有些疼。
“传膳吧将军,”赵珩的声音有些含糊,他自小长在北澄,无人教他齐国雅言,之后虽又说了十几年官话,端正威仪,但不刻意板着时,尾音总爱往上扬,他现下又不好好说话,听起来就格外腻人,“朕等将军许久,等得饥饿难忍。”
姬循雅二指钳住他的下颌,防止他再往里贴。
幽幽的目光在面上剐蹭。
“好。”姬将军微笑道:“传膳。”
候在外间的是从领命而去。
赵珩正要起身,却被一把压住。
不疼,力道刁钻古怪,锢在两肩上,如一道枷项,令他动弹不得。
姬循雅温柔似水地向他笑道:“臣恐陛下与旁人谈得太累,想让陛下多歇歇。”
“唯谨的好意,朕心领了,只不过等下有宫人进来,朕与将军如此,似乎有些,”赵珩顿了顿,“有碍观瞻。”
姬循雅垂眼,“臣不过一届武人,久在苦寒之地,鄙薄粗陋,自然比不得朝中文臣风华过……”
赵珩看他这幅模样,只觉心痒且颤,仿佛看见了条花色艳丽的毒蛇在自己面前装可怜,想碰又不敢,遂立刻道:“好,都好,随将军高兴。”
长睫轻颤。
姬循雅忽地发现赵珩心志虽甚坚,有时难以回转到了令他恨不得将赵珩骨头都碾碎的地步,但,对于示弱者的请求,往往不会忍心拒绝,甚至,还会额外宽纵。
无论面对是燕靖思,还是何谨,亦或者崔抚仙,皆是如此。
只不过,姬循雅无声地冷笑了下,处于劣势的明明是赵珩,该赵珩为了活下去费尽心思,向他献媚乞怜。
不多时,即有宫人送膳食进来。
姬将军盛名在外,诸宫人屏息凝神地进入内室,连头都不敢抬。
头垂得极低,因角度的缘故,即便再不敢看,也见正襟危坐的姬将军膝头压着个毛茸茸的东西——竟是陛下!
宫人瞳孔猛缩了下。
姬将军据北方,拥毓京,禁锢帝王,窃国操柄。
他与皇帝,本该有切骨之恨,不世之仇,而今,却放任赵珩躺在他膝头,肆无忌惮地把玩着他的长发。
姬循雅注意到宫人惊愕震悚的目光,忍不住弯了下唇。
笑完又觉得自己荒唐,收敛了唇角笑意,语气平平地说;“陛下,该起了。”
赵珩躺得正舒坦,舟车劳顿他也觉得疲倦,方才两人半天不言,四下寂静,便滋长了好些睡意,随口撩闲道:“不喂朕?”
姬循雅眸光暗了下。
赵珩言词轻薄举止随意的毛病可能这辈子都改不掉了。
掐着赵珩下颌的手指施力,“陛下想?”
两腮发紧,赵珩被他捏得睡意全无,含糊道:“玩笑而已。”说着,往边上偏头,躲开了姬循雅的手。
他如耄耋老翁般慢吞吞地爬起,坐直。
姬循雅盯他看了半天,终是站起,走到赵珩身侧,将他滚成一团的衣袍粗暴地扯平。
赵珩也不反抗,由着姬循雅做,余光扫过后者清丽的脸,戏谑道:“若将军在后宫,可封,”姬循雅动作一顿,“贤妃。”
“贤妃?”姬循雅不阴不阳地问。
赵珩点头,“贤。”
姬循雅冷笑,“四妃之一,陛下果然看重臣。”
赵珩沉默几秒,话锋一转,“净手用膳吧。”
他大概是脑子出了问题,不然为何会以为姬循雅不因帝王妄言他入后宫而怒,却为位分不高而生气。
四妃,赵珩还思索了几息,也不算低啊。
而后思绪一滞。
我真的被姬循雅传染了。赵珩悲哀地想。
姬循雅这辈子都不会入后宫,他竟还认真想了片刻位分。
病得不轻!
他不说话,姬循雅便也不说话,只一双眼睛愈发黑沉。
两人净过手,安安静静地用饭。
姬循雅瞥了眼赵珩。
皇帝正在专心地吃一只蟹肉银丝卷,点心上锅蒸熟,半点不觉腻,高温蒸过后蟹膏通红,蟹肉细腻弹牙,先能尝到一丝清甜,而后才是饱满油润的鲜美。
注意到他的视线,赵珩略微抬眼,示意他有话便说。
姬循雅收回目光。
他一直都很好奇,赵珩的心是不是和别人生得不同,或者根本没长。
姬循雅耐性地等赵珩吃了大半,才慢悠悠地开口:“陛下。”
赵珩闻言以一勺汤为结尾,待咽尽,才笑问:“什么事?”
“自陛下南巡,”南巡二字说得极润泽动听,“京中空置,臣恐有奸贼之徒混入其中,便命人先关闭各宫门,仔细搜查。事关陛下安危,请陛下恕臣事先未向陛下秉明。”
赵珩嗯了声,视线落在一做成桂花形状的点心上,黄澄澄的,金桂甜香四溢,勾得赵珩想再尝一口。
有点远。赵珩道。
而后又道:“且陛下才刚回京,人心浮动,为防宵小进谗言以污圣听,朝臣百官,”赵珩抬头,终于看向了他,“陛下暂且不要见了。”
两人对视。
姬循雅扬了扬唇,漆黑如墨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赵珩。
他想看,赵珩露出别的表情。
愤怒的,无可奈何的,厌……姬循雅呼吸沉了一息,旋即又如寻常。
赵珩启唇。
姬循雅喉结滚动,赵珩道:“将军,把那碟桂花点心给朕。”
姬循雅迟缓了眨了下眼睛。
“对,”帝王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惊喜,“就是你正前方那碟。”
“咔。”
碟子被撂到赵珩面前。
赵珩夹了一块放入口中,果真甜而不腻,桂香满口,他心满意足地弯了弯眼,吃完后才道:“好,都依将军。”
真是,没心没肺。姬循雅冷漠心道。
可赵珩这句都依将军说得实在乖巧,他只觉心口剧烈地震荡了下。
倘能一直如此,姬循雅想,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后,顿觉悚然。
莫要,一错再错。
姬将军一顿饭结束只动了两三次筷子,赵珩倒吃饱喝足,起身从楠木架上取了两本书,笑道:“天色已晚,朕要回寝宫了,将军一路劳累,也早些休息。”
姬循雅偏头,“臣去哪休息?”
赵珩心说朕怎么知道你宅子在哪,转头看去,姬将军来时换下甲胄,着一身素色常服,人端坐于烛火下,灯下观人,更见其神姿高彻,玉骨冰清。
话到嘴边,陡然起了变化,赵珩道:“宫中有上万宫室,大多能住人,将军喜欢去哪,且自去。”
“陛下去哪?”
赵珩顿了下,“广明宫。”
他还真不知道后世子孙住哪。
姬循雅起身,“陛下,请。”
这便是要同去的意思了。
赵珩含笑看了眼姬循雅,转身而去。
眼中若有挑衅,仿佛在说,姬将军,你的定力也不如何。
姬循雅五指陡地攥紧一瞬,而后缓缓松开,快步跟上赵珩。
姬循雅骑马,赵珩乘辇,两人一路再无话。
待行至广明宫,赵珩颇为庆幸的是,这仍是后世帝王寝宫。
姬循雅与赵珩并肩而行,一路随其入正殿。
因赵珩没有宣召,便没同去御书房的何谨在看见姬循雅后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他怎么又来了?!
皇帝看起来也有这样的疑问,委婉道:“将军,广明宫内还有七十二殿。”
姬循雅恭恭敬敬地回答:“先前贼人刺杀之事,令臣心有余悸,可见百密一疏,唯有臣亲自保护陛下,臣才能安心。”
赵珩:“将军,你说,”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就是最大的贼人?
姬循雅道:“臣洗耳恭听。”
赵珩摆摆手,他是真的累了,既然姬循雅愿意住,便住,他们还不至于因为同宿一殿就声名狼藉。
况且,他俩本身也没什么好名声。
宫人服侍赵珩更衣。
姬循雅看了片刻,道:“都退下。”
何谨为赵珩解外袍的手一顿。
赵珩好像未感受到危险似的,“退下吧。”
少年欲言又止,对上帝王平静自然的视线,方垂下头,无言地退下。
姬循雅上前,几下就将赵珩的外袍解开。
没了束缚的衣袍遭主人轻轻一扯,便滑落在地。
“他很担忧陛下。”
里衣单薄地贴在身上,姬循雅伸手,为赵珩理了理领口。
却没有立刻移开,手指压在青筋上,仿佛能感受到皮肉下血液的流淌。
“何谨忠心耿耿,无论侍奉谁,都会担忧的。”
“崔抚仙亦然?”
赵珩握住姬循雅的手。
姬循雅没有动,眼睁睁地看着赵珩的动作。
帝王偏头,在将军嶙峋凸起的骨节上轻轻落下一吻。
柔软的面颊擦过手背。
“将军,朕真的很累,很想休息。”
静默许久,姬循雅定定地盯着皇帝,如有实质的目光灼灼发疼,几乎能削下一层皮肉。
片刻后,他终于动了。
姬循雅的回答是顺势钳住赵珩的手臂,将他扯到内殿。
“将军,轻些。”
赵珩是个骨架高大的男人,却被拎猫似的轻易往床上一丢。
龙床柔软,倒不疼,只晃得赵珩眼前发黑。
姬循雅俯身靠近。
他身上不热,仿佛无论再亲密的相贴,也化不开这种入骨的寒意。
赵珩笑道:“原来将军不仅喜欢广明宫,还喜欢朕的这张龙床。”
手指划过赵珩的脸。
奇怪的是,这个动作由姬循雅做起来非但不显轻薄,反而有种诡异的郑重其事。
好像要以指为刀,将赵珩生生刨开。
赵珩贴了贴姬循雅,“唯谨。”
真的有人,能将心绪伪装得如此彻底?
姬循雅想。
赵珩看起来一点都不想反抗。
不对,他根本不想反抗。
帝王眉眼俱是温柔的笑意,丝毫不见勉强,好似面前人便是心上人,将与情郎共赴巫山,怎么会觉得惧怕?
若姬循雅不知赵珩的秉性,当真要为帝王的柔顺和纵容迷惑得心旌摇曳,以为自己才是那个,受他深恩的特例。
北澄无嫁娶,男女之间无婚姻束缚,只凭心意喜好行事。
何况是男子之间,再过火,也无有孕的可能,便更恣意无拘。
手指下滑,一路落在心口。
赵珩是有心跳的。
姬循雅惊讶地想,原来你有心。
竟、也、有、心!
下一刻,笼罩在赵珩身上的阴影骤然离去。
姬循雅站直,目光凌厉地看着赵珩。
赵珩疑惑地歪歪头,“将军?”
回答他的是姬循雅大步离开的背影。
赵珩眨了眨眼,不知想到什么,唇瓣扬起。
最后实在没忍住,大笑出声。
先拿这种方法想引他动怒,看他情绪变化的人是姬循雅,怎么到最后,受不了落荒而逃的还是姬循雅。
他就说,以姬氏的森严家训,将活人生生磋磨得如死了一般,情与欲都是讳莫如深之物,与同性痴缠,于姬循雅而言,更是离经叛道,绝无可能。
赵珩以指碾了碾下唇。
可惜。
一众宫人听到笑声皆不敢入内,何谨却想都没想,快速进入内殿。
“陛下?”何谨小心翼翼地询问。
见赵珩虽脱了外袍,里衣却很整齐,悄然松了口气。
赵珩忍笑摇头。
刚忍三秒,又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
翌日。
东方未明,但赵珩已经起床。
诸事眼下皆有姬循雅处理,赵珩亦不必上朝,悠悠闲闲地用过早膳后,即往望海阁的方向步行,他不愿有人跟随,故一人未带。
望海阁有五层,高九丈,是宫中藏书与收纳朱批文书的所在,分经室与秘阁,前者放置各经史子集,后者按年份收录奏折。
步行半个时辰,楼阁即在眼前。
将到门口时,赵珩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轻笑着摇摇头,推门而入。
“嘎吱——”
门被缓缓打开。
赵珩迈入门槛,转身关门。
因本代与上代帝王都颇荒唐厌学,除了偶有官员来取书核对奏折外,望海阁少有人来,即便日日打扰,空气中仍泛着一股幽冷灰气。
赵珩先去秘阁,找到了显德元年至今年三月,皇帝还没跑前的文书,又着重挑了户部的出来,捧着慢悠悠地往上走。
软靴踩在木梯上,声响细微。
其他四层摆着数十排一丈多高的木架,皆被书籍填满,从竹简到线书无一不有,四层皆中空,仰头望之,如置身瀚海。
这亦是望海阁,望海二字的由来。
第五层却与其他四层隔开,甫一上来,视线顿时开阔。
望海阁阁顶四处皆用木石,唯最中心镶嵌着一块正圆的天海碧琉璃,光影荡漾,似在水底。
正中央,日光照射处,屹立着一尊与人等高的神像。
身姿修长,骨架匀称,覆以锦绣袍服,不知工匠用了何种材料,这尊神像露出的皮肤温雅细腻,若不看脸,当真如活人无异。
乌黑的绸带将神像双目遮住,唯见其线条分明的下颌。
赵珩拽了条竹席来。
没跪,大咧咧地坐下了。
不管是赵珩活着时,还是死了之后,这里都可谓是宫中禁地。
一则这是太祖陛下惯常停留的所在,为表尊敬,只得封存,二则,赵珩身上有一半北澄血统之事天下皆知,而北澄在中原王朝眼中,实在太神秘诡魅,立这神像乃是北澄风俗,还如此像活人,不似泥胎木头,令人不敢靠近。
宫中就曾有传言,说那神像起身不是神像,是太祖拘束宿敌怨魂,不令其投胎转世,为非作歹的容器禁制。
他一手撑颌,抵在大腿上,专注地看着这尊没有面容的神像。
此处比望海阁其他地方更安静,连半点杂音也无,只有赵珩自己的呼吸声,和……有些紧绷喘气声。
第045章 第四十五章
赵珩静静看了片刻, 而后懒懒地拈起一份文书,一目十行地扫过。
这是一份户部的年终国用支出,前面洋洋洒洒地写了几折恭维话, 恨不得从皇帝一岁会说话开始夸, 夸得丝毫不显刻意, 反而字字句句都如同发自内心,言辞华美,文采斐然,看得赵珩青筋直跳。
他看以这户部尚书的文采做个小小尚书实在屈才,不如去学士院任翰林待诏!
赵珩最后一页看到,去年全年朝廷支出两千余万两, 究竟余多少, 语焉不详,余一万两也是余,余九百万两也是余,据崔抚仙所说的,今年上半年开支已超过一千四百万两计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赵珩闭了闭眼。
他深吸了一口气, 继续往下看。
去年收上来的粮食已折合成银钱,是……赵珩低声道:“朕是瞎了吗?”
不然眼前怎么会一片漆黑?
折合银钱,一千六百万。
一千六百万啊, 朕当多少——多少?!
昭朝立国后, 与民休息,赋税极低,即便如此, 到了第六年,田土物产折合的银钱已经超过一千四百万, 至后期,则一直在两千万左右。
哪怕而今的赋税同昭朝建国一般低,难道这近三百年时间,昭朝无一块新开垦之地,无一寸,后开拓的疆土!
赵珩今日才发现,自己昨日进城时生气,气得太早了。
没关系,生气这件事有始无终,只要开始生气,赵珩狰狞一笑,就会有数不清的气受。
怒到极致,人反而会笑出来,赵珩拿起奏折,仔细地展开压平,如视至宝般,然后毫不犹豫地扔到了神像面前祭炉中。
除了照明用的长明灯,望海阁内不能用任何明火,望海阁通体为木,内里又全是易燃的纸张与竹简,若不甚失火,赵珩冷漠地想,就又能大兴土木了。
赵珩起身,先把头往窗外探了探。
够高,跳下去一定会摔死。
赵珩手紧紧压着窗棂,有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蛊惑,跳吧赵珩,跳吧。
一死了之,若人真泉下有知,你下去后还能把这些无德无才无能还败家的玩意吊起来打。
赵珩听到自己疲倦地回答,朕再看看,万一,有其他可取之处呢。
转念一想,那不如跳了。
赵珩行动力极强,拉开窗户,翻身就要向下跳。
身后之人惊恐地瞪大双眼,来不及细想,一把抓住皇帝的肩膀。
劲风袭来,赵珩身体骤然紧绷,强行压着近乎本能的反抗欲望,任由对方惊慌失措地给他拖拽回来。
赵珩仰面躺在地上,微微一笑,“这位?”
受姬循雅之名暗中看管皇帝的护卫表情一僵,这才意识到皇帝早发现了他们的存在,此举无非诱骗他们现身而已。
然而皇帝不习武事,他们却久经沙场,自跟随赵珩,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莫说皇帝,连习武之人都发现不了有人紧随。
皇帝是怎么知道的?
来前,三人还颇不以为意,皇帝不过是个身份尊贵些的废物,居然还用得着三个人跟随?
至于赵珩一路过来毫无察觉,更令他们发笑,深觉将军多虑。
护卫立刻撒手,往后一退,“属,臣等是姬将军,姬将军派来贴身保护陛下的。”
话音未落,便见皇帝唇角的笑意更浓,“原来如此,朕还以为将军是太过关心朕,连朕的一举一动都要掌握呢。”
是,但是……
护卫干笑两声,“若陛下无事,臣等便告退了。”
皇帝宽和地点点头。
护卫刚要松口气,却停赵珩笑道:“姬将军派你们来监视朕,”护卫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无非是怕朕与外臣联络,方才你们一路紧跟,亦巡视过望海楼,应该看见,楼中除扫撒内侍外再无他人。”
言下之意,是让他独自呆会。
九丈高楼,赵珩尚能面不改色地向下跳,护卫忍不住悄然抬眸看了眼皇帝,俊美太过,笑时就透出了几分不可琢磨的邪气。
若他们拒绝,说不定赵珩能干出什么来。
不远处传来轻微响动,护卫听后才犹豫着点头,“臣等在四层等候。”
赵珩摆摆手。
不过片刻,整个五层瞬间安静了下去。
赵珩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埃,大步向神像走去。
当年大巫赠他那两枚据他所言可同生共死的蛊时,曾以一种诡秘的语气对他道:“其实,这东西也并非像陛下想得那般无用。”
赵珩实在想不到自己都当了皇帝,还会脑子出问题了去和旁人共生死,但见其言之凿凿,便猜测道:“还能下锅做个菜?”
大巫:“……”
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告诫自己一万遍,赵珩是皇帝你不能与他动手,况且你根本打不过他。
“陛下乃英武之主,天纵奇才,”大巫口不对心地夸赞着赵珩,“您此生若不到此物,但留给后人,或有可用之时。”
赵珩眨了眨眼,示意对方把可用之时说出来。
大巫顿了顿,面上亦流露出思索之色,他的确想不到这玩意除了多此一举地自己和旁人套一道枷锁外,还能有什么大用,但炼制材料实在珍贵,他不忍心浪费,思来想去,“后代帝王若有为权奸相胁者,两人共用此蛊,可保您后嗣不受谋害,若再硬气些,自尽而亡,还能带下去一个,以泻心头恨意。”
既是权奸,无论是心性智谋还是其他,必有过人之处,赵珩已不想问这么好用,后代帝王该如何乖乖让权臣吃下去呢。
赵珩:“你果然在诅咒皇家!来人,拖下去。”
大巫被架走前犹自大喊,“我冤枉,我冤枉——”翻来覆去就那么两句话,复声嘶力竭道:“陛下,我为炼制此物熬尽心血,自觉大限将至,请陛下看在与我少年相识的份上,对家母多加照拂!”
赵珩按了按眉心,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从我私库里出。”
大巫捂着胸口,吃力道:“得陛下恩泽,仿佛又回光返照了。”
往事清晰如昨日,赵珩忽地有些想笑,世事居然真如伽昙胡言乱语的那样荒唐,他抬手,轻轻贴上神像被黑绸蒙着的,本是双目的位置。
那东西若真如伽昙所说自然最好,若无用,亦可再徐徐图之。
楼下,面面相觑的护卫们忽听上面传来一阵声响。
似有什么重物在地上碾压旋转。
三人猛地冲了上去,环视四周,不由得大惊失色。
皇帝呢?!
“诸卿,在寻什么?”赵珩笑眯眯地问。
三人骤然回头,却见神像肩后先伸出了一只清瘦细长的手臂,而后,才是赵珩借力,没骨头似得蹭出了个脑袋,压在神像肩头。
无论是人,亦或者神像,俱身量高挑,肤色若玉。
远远望去,竟难辨哪一个是活人。
长指亲昵地压在下颌处,即便知道有一个不过是塑像而已,却仍觉得非礼勿视,想低下头去回避。
惊恐焦急之下,乍见帝王,侍从喉结剧烈地滚了滚,生出了种毛骨悚然的庆幸。
“陛……陛下。”
赵珩借力站直,含笑道:“走吧。”
正要转身离开,忽地看见神像的衣服被他弄得褶皱,便又转过去,如待活人般将褶皱处抚平,而后才大步下楼。
几人快步跟上。
清风吹入,吹得神像眼眸处乌黑的绸带轻轻摇晃。
……
赵珩下楼前最近一回的田土清丈记录,并前几年国库开支的奏报,想了想,又怕自己气昏过去,又随便抽了四本杂书,悠然而去。
此刻,广明宫。
茶香淡淡,清心凝神,却让赵珩的心怎么都静不下来。
上一次丈量田土是在韶明二十五年——韶明是本代帝王亲爷爷的年号。
距今,也就三十几年吧。
太祖陛下记得,即便是新朝初立,人力凋敝时,都要每十年丈量一次,看有无瞒报、错报、漏报等,还有新垦田地,边军屯田等都要记录在册。
赵珩深喝了一口茶,咬牙继续往下看。
琬河沿线的四州,乃朝廷粮赋重地,比他时少了三成,比一百多年后,最鼎盛时土地少了七成,且,从琬河四州近些年收上来的税银看,其他产业亦未有所发展。
连最富庶的琬河四州都如此,其他地方可想而知。
这还只是庞大帝国弊病的冰山一角,吏治、民生、军队等现状,赵珩虽不明晰,但也知道绝对好不到哪里去。
卧榻之上,还有位姬将军虎视眈眈。
赵珩。皇帝听到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方才你为何不跳?
赵珩喃喃:“对啊,朕怎么没跳呢?”
因许久无人核对照管,文书奏报多很散乱,加之数目庞杂,饶是赵珩看得再快,待看完一半,天已彻底黑了。
赵珩按了按胀痛的眉心。
满腹心事,便化忧愁为食欲,狠狠用了一顿饭。
即便已服侍赵珩多日,何谨还是会为赵珩的食量震惊。
皇帝吃得虽多,但于成年男子而言,的确只是多,而不是夸张,可赵珩身体未全好,仍每两天服一次药,人虽长了点肉,看起来依旧清瘦削刻。
就这么个看起来仿佛饮露喝风就能饱的模样,却吃得不少,吃相优雅地风卷残云而过,让服侍赵珩的宫人总忍不住怀疑,陛下这些饭都吃哪去了。
吃完后,赵珩本想再看会奏报,但长久不用的脑子稍微凝神一会便生疼,只得作罢,翻闲书打发闲暇。
赵珩不用人守夜,寝殿分外安静。
一时之间,只听得赵珩翻书声响。
他心绪纷繁,根本没注意书上写的是什么,如是翻了大半本,方觉头疼转轻。
正要再拿文书,不料下一刻,整个寝殿瞬间陷入黑暗。
赵珩翻书的手顿了顿。
旋即肩上猛地被什么东西钳住,对方施力,一把将他按在案上。
茶杯被撞倒,顷刻间,热水四溅。
落到对方冰凉的手背上,如火在灼烧。
寒气与血腥味阴沉强硬地扑面而来,赵珩这几日闻惯了熏香,忽然闻到这股鬼气森森是味道,竟有些不适应的窒息感。
身体却因兴奋,不可抑制地发烫。
舌尖舔过尖牙,有一瞬间,赵珩几乎就想这么咬上去。
姬氏禁欲节制,姬循雅又不喜欢男子,与男子亲密接触更是勉强无比,怎么就非要搞这一套?
难不成博览群书的姬将军想象力匮乏到了只能以这种方式折辱皇帝?
浑圆的茶杯在桌边摇摇晃晃,将落未落,赵珩分神一秒,挥手接住。
只一息,立刻被对方抓住了破绽,就被膝盖强硬地分开。
第046章 第四十六章
冷意与腥甜混杂, 似将一柄杀戮无数,血气已深深渗入其中的利刃迎面相撞。
而他,便是案板上即将被刨成, 持刀者满意的形状的鱼肉。
赵珩被死死按在竹席上, 他仰面, 双目渐渐适应黑暗,借着庭院外的灯光,隐隐能看见姬循雅娴雅分明的轮廓。
这一日看了太多文书,看得赵珩头疼欲裂——数目庞杂混乱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清楚自己看见的奏折已经是精心美化后的结果了, 还这幅德行, 实际情况差得赵珩暂时不愿意细想,以皇帝之心宽,都生出了几分烦躁。
就在他心绪稍平时,姬循雅又过来打扰。
垂落的长发蹭过赵珩的脸,痒得他微微皱眉。
还是以,这种方式。
姬循雅明明无法接受与男子亲昵, 却还要这般作态。
赵珩眯了眯眼,猛地抓住姬循雅的长发,五指插—入, 一把将他扯到自己面前。
距离被拉得更近。
赵珩能感受到姬循雅愈发阴冷危险的目光, 阴鸷得如有实质,似要从他身上撕咬下块带血的皮肉。
他与姬循雅对视,眼中愤怒有之, 挑衅有之,甚至有几分微不可查的惊艳痴迷, 但唯独没有姬循雅最想看见的恐惧。
帝王弯了弯唇,下一刻,手上陡然施力,与此同时仰面贴上,肆无忌惮地噙住姬循雅的唇。
极尽缠绵,连呼吸都交融。
赵珩自觉以身相教,教得可谓倾尽全部毫无保留,偏偏姬循雅连他十分二三都没学到。
如果还有下一次,赵珩觉得自己有必要告诉姬循雅亲人和吃人的分别。
主动靠近,又在尝到滋味后毫无留恋地抽身。
不待姬循雅有所反应,腕上一扬,半盏剩茶毫无保留地朝姬循雅颈上泼去。
姬循雅身上凉,这点温水浇上去也觉滚烫,灼得喘息愈加滞重,姬循雅面上浮现起一个近乎缠绵的微笑,抬手,以其人之道,温柔地贴上了赵珩的喉咙。
虎口抵住下颌,威胁似地轻轻擦磨。
似悬颈之刃,马上就要随着持刀者的心情落下。
却掐住脖颈的人却面无惧色,反而顺势将脸往姬将军掌中一放,任由对方撑着自己,姿态柔软而不设防。
姬循雅动作稍滞。
“你是何人?”赵珩懒洋洋地开口,“夜闯寝宫,又待朕甚不恭敬,”薄薄眼皮略掀,赵珩又仔仔细细地看了眼姬循雅的脸,视线赤-裸,丝毫不加掩饰,皇帝此刻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傀儡,面对势倾朝野对自己帝位、乃至性命都予取予夺的权臣,却轻慢得如在看自己的玩物,“你九族有多少人够朕砍?”
语毕,赵珩微妙地感觉到了些不对。
姬循雅死前把自己那一脉几乎杀绝了,他如今说要砍姬循雅九族,岂非正中姬循雅下怀?
失策。赵珩懊悔地心说:朕一定是被气糊涂了。
果不其然,这话非但没把姬将军激怒,皇帝反而听到对方轻笑了声,如冰清玉润,虽无半点引诱之意,却动听得人心里泛痒。
赵珩抓姬循雅头发的手猝地攥紧。
姬将军俯身,与赵珩额头亲密地相贴,“陛下猜猜?”
这动作本该极暧昧缠绵,却因姬将军那双冷黑异常的眼睛而显得分外诡异,如在与毒蛇对视,又不敢移开眼,恐稍有不慎,便会被毒蛇一口咬上。
赵珩笑眯眯地说:“如此胆大妄为又不惧朕处置者,非至亲至信之人不可为。”
不期赵珩这般应答,以为帝王会阴阳怪气一番的姬循雅怔了下。
砰。
砰。
刚刚平缓的悸动死灰复燃。
姬循雅垂眼,黑漆漆的睫毛下压,留下了道锋利的阴影。
微末却不容忽视的欣喜如舐蜜糖,脉脉涌向全身。
姬循雅面无表情地看着赵珩,升起那种微妙喜悦的同时,还有对被帝王轻易牵动心绪的自己的恶心。
目不错珠地盯着,而后缓缓地,露出一个微笑。
神色却阴冷得渗人。
赵珩实在很难理解为何姬循雅每次都要拿一副想把他凌迟三千刀的神情碰他,仿佛与他亲近,对于冰清玉洁的姬将军来说是件极下作无耻,强人所难又不得不做之事。
即便姬循雅生得再好看,再得赵珩喜欢,他的耐性都将要告罄。
帝王看姬循雅,起于繁杂政务的烦躁经姬将军不遗余力地催化噼里啪啦地燃起,喉结燥急地滚动,天生多情明媚的眼睛却仿佛含着一池秋水,润泽的唇瓣开阖,“伽檀?”
伽檀是大巫的名字,还是汉化后的最简版本,他全名连名带姓足有十几个字,因为用字长且冷僻,最为人所知的还是是伽檀这个叫法。
最,为人所知。
但凡读开国史者,无不知晓。
其中,自然包括姬循雅。
话音未落,姬将军的呼吸蓦地一沉。
他慢条斯理地,把手指往里压了压。
赵珩喘了口气,明知故问,“不对?”问得极刻意,任谁都能看出他是故意说错,然而见他眸光流转,似将漫天星辰取来糅入其中般地粲然明亮,又不忍真的责怪,“那,”赵珩扬唇,“平宁?”
锦衣侯崔平宁,赵珩的忠臣良将青梅竹马,之一。
姬循雅笑,森白的犬齿微露,很想就此将赵珩生剥活吞。
对上姬循雅的笑容,赵珩弯眼,“总不会是锦叡吧?”说完立刻否定,“锦叡胆子太小,身体清弱,待朕又一片忠心,怎么会干得出擅闯帝王寝宫这般大逆不道的事?”
“陛下,”姬循雅声音温柔无比,因为过于柔和了,与冷冰冰的吐息相映,反而透着股诡异的悚然之感,“您与他们都会做,这种事?”
赵珩笑,把姬循雅刚刚说的话还了回去,“将军猜猜?”
姬循雅柔声道:“陛下糊涂了,”指下用力,与皇帝身上最脆弱的部位严丝合缝地紧贴,骨肉相撞,好像这么做,他同赵珩也能算休戚与共、亲密无间,“已死之人怎么会擅闯广明宫?”
无论是伽檀、崔平宁,还是赵锦叡,都早就死人了,若棺材封得足够紧,或许还能剩下副骨架,不然,则只余一捧残灰。
姬循雅抬起赵珩的脸,迫使对方看他。
他们都死了,你的友人、你的亲故、你的……妻室儿女,彼世,你的一切至亲至信至爱之人,真正见过你,了解你,倾慕你,和你政见相同,与你并肩者,全都死了!
只剩下我——只有我!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是我?
赵珩微笑,“朕病得太久,神智昏沉,请将军见谅。那就,”随口道:“姬将军吧。”
似只是随口敷衍。
姬循雅听到自己的心又狂跳了下。
巨大的厌恶与狂喜一起席卷而来,失控的感觉太过难捱,令姬循雅立刻就动了杀心。
“唔,也不会是姬将军,”赵珩以面颊蹭了蹭姬循雅的手,不出意料地感受到对方手指一僵,“姬氏最重规矩,恪守礼法,怎么可能入夜后,闯入君上寝宫,还行如此孟浪放纵之事?”
语调不重,却有如鞭笞。
看着姬循雅近在咫尺的脸,赵珩眼前一亮,忽地道:“玉卿?”
耳边轰鸣骤起,奇怪的是,赵珩的字字句句姬循雅都听得清晰。
想听他说,又想让他住口,既怕他说出什么甜言蜜语乱自己心智,又恐他轻描淡写,却字字诛心之言。
姬循雅垂首,只差一纸之距,便能堵上赵珩的嘴。
“玉卿。”赵珩偏头,自然地错开了姬循雅的吻。
皇帝风流俊美的眉眼中满是笑意,温存得令人耳下发烫,仿佛面前的姬循雅不是令他恨之入骨,大权独揽的逆臣,而是他缱绻绸缪的情人,手指曲起,敲了敲姬循雅的唇,“一条狗也配轻薄皇帝?”
姬将军亦笑,却在须臾后启唇,一口咬住唇上分明的骨节。
赵珩动也不动,神情一如寻常。
好像当真是被不听话的狗咬了口,而他,无需和只玩宠计较。
血腥气蔓延。
温存地舐过伤口,舌尖一卷,将血液尽数吞下。
姬循雅温言笑问:“您不正在,被狗轻薄吗?”
帝王眸光一冷,扯着姬循雅长发用力一拽,迫使对方低头,“既然姬将军自甘下贱,”拿染血指腹在他唇上擦磨,低语道:“叫两声,给朕听。”
鲜血染唇,非但没让姬循雅看起来增加了几分人的活气,反而愈显诡丽阴冷。
姬循雅俯首,仿佛极恭顺地将头抵入赵珩的颈窝,不知是有意无意,唇角蹭过耳垂。
心口鼓噪。
却分不清,怦然作响的心跳声来自谁。
姬循雅居然为了羞辱他能做到这种程度,令赵珩大开眼界。
启唇,尖齿上若有血色,欺君罔上的逆臣喉结滚动,“陛下,臣……”仿佛后知后觉地觉察到了自己此举的确自轻,玷损身份,话音犹豫地停滞了下。
赵珩拍了拍姬循雅的脸,恶趣味地问:“怎么不张嘴?”
赵珩的脖颈近在眼前。
颈骨细长,覆盖了层单弱的皮肉,又因他不爱出门,显现出了种病态的白皙,淡青色的脉络蜿蜒附着其上,看着竟让人觉得有几分可怜。
姬循雅忍不住拿拇指擦磨了下那处血管,赵珩身体一僵,强忍着想挣开的欲望。
赵珩厌恶他,装得再怎么多情痴迷,最本能的反应却掩藏不住。
作为一个曾经大权在握,政由己出的君王,以赵珩的个性,怎么可能容忍有人染指他的权柄,还是这么横行无忌地占有,而非帝王施恩赐予。
赵珩偏头,衣料擦磨声簌簌响起,似憎恶到了终于不愿意再同他虚与委蛇,连他的脸都不想看,欲以袖遮面。
姬将军唇角笑意越来越浓。
越来越冷。
耳畔响起轻笑。
下一刻,姬循雅狠狠将赵珩的脸转了过来,“陛下,臣是不是太放纵您了?”
姬循雅钳着赵珩的脸,强迫后者看他。
在对上皇帝清亮的双眼后,他却不愿意与之对望。
赵珩该厌憎他,该被对他的恨意占据全部神智,可又不能,用厌恨的眼神看着他。
“陛下对崔抚仙一见如故,与之,志同道合,”姬循雅温柔地说:“他待陛下一片赤诚,连臣看了,都觉得动容。”
赵珩被弄得不上不下,心火燃得更旺。
无论去哪,都有姬循雅的人严密跟随监视,加之那些狗屁不通,圣人看了都要扼腕长叹的文书。
好不容易心绪稍平,姬循雅又跑他这来发疯,赵珩简直想给姬循雅两刀,同归于尽算了!
要亲就亲,不亲就给他滚!
“你想说什么?”赵珩的嗓音略有些沙哑。
若有足够了解赵珩的人在,此刻心已经提到了嗓子,因为赵珩这幅模样,显然是真动了杀意。
姬循雅手指骤然收紧。
他眼见一直含笑着的、镇定自若的赵珩,在听到崔抚仙的名字后,神色倏然冷沉。
不过数面而已,你就那么在意他?
“他若死了,陛下会不会很伤心?”姬循雅温声问。
但他不想听赵珩的回答。
手指压在赵珩唇上,姬循雅俯瞰着赵珩,命令道:“求我,讨好我。”
却心道,若赵珩真的愿意为了崔抚仙示弱,他立刻,就命人去杀崔抚仙。
姬循雅垂首,若非这根手指阻隔,两人险些相贴。
漆黑的眼眸中有狰狞的光华闪烁,像极了只,嗜血嗜杀,却被囚于方寸之地的困兽。
赵珩终于忍不住,将姬循雅的手用力一扯,欺身而上。
腥甜四溢。
然而不足须臾,赵珩的动作却温柔耐性了起来。
姬循雅一愣。
旋即,一样冰冷的东西随着赵珩的动作被极快地送入。
喉间骤紧,赵珩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喉咙,往下一按。
第047章 第四十七章
滚入喉中的异物细如丝线, 根本无法吐出,又如个活物一般,倏然刺进肌理, 游走进更深处。
赵珩要杀他?!
姬循雅眸光一震, 喉间痛痒交织, 血腥气瞬间上涌。
视线紧紧地锁着赵珩的脸,姬循雅有些头晕目眩,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似惊涛骇浪,汹涌而来,脑海若有声音亢奋地反问:死于赵珩之手不好吗?
这不就是你上一世求而不得,耿耿于怀的吗!
赵珩不想他生, 却又不愿意让姬循雅死于自己之手, 至少,在明面上不能。
于是,惯会邀买人心的皇帝、乱世诸国之争中最终的赢家,宽容地赦免了姬氏一切罪状,向天下宣布,若姬景宣来降, 则赵珩愿意裂土封其为王,允许他仍保存王族尊荣,永享富贵。
这个消息很快就随着宗正的入宫, 被传达入姬景宣耳中。
桌案, 端坐着一个玉样的人——燕君,姬景宣。
“你的意思是,”燕君比寻常男子白皙上太多, 自中毒之后,面色苍白之中, 又沉淀着种鬼气森森的青,不像活人,却如同刚刚从窑炉中取出来的白瓷,他慢慢地问:“若孤向赵珩屈膝投降,赵珩便会大发慈悲,饶孤一条性命?”
被姬景宣凝视,总政只觉被毒蛇死死盯上,不过须臾间,后颈便被冷汗打湿。
他根本不敢抬头,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是,但齐君的使节说不止说保全君上性命。”
时局如此,强撑下去并无意义,更何况,赵珩派来的使节给他的承诺委实诱人,赵珩许诺,他虽不能再为宗正,却仍可保全正二品的禄位,覆巢之下无完卵,能在燕国亡国之后再到新朝做官,对他而言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齐君愿为您裂土,仍尊您为王侯,寻富庶膏腴之地以奉君上。”
姬景宣不阴不阳地哦了一声,黑沉沉的双眼透不出半点光亮。
宗正头皮发麻。
即便姬氏的子弟因族规束缚,或多或少都有些古板僵滞,却无一个像姬景宣这般鬼气森森。
这哪里似个活生生的人,倒像一刚挖出来,还未来得及溃烂的尸体。
姬景宣道:“他还说什么?”
“回君上,齐君还说,您与他少年相识,见而投缘,也曾有深情厚谊,燕齐本是世代交好的盟国,因势所迫,不得已兵戈相见。而今蒙上天垂怜,齐君侥幸得九鼎以据天下,”宗正仔细地回忆着赵珩信上的内容吗,不敢多,或减一字,“请君上摒弃前嫌,与齐君重修旧好。”
姬景宣神情虽冷,却一直没有打断。
若宗正敢抬头,就会发现自家君上阴冷的眼眸中,若有痴迷的神采闪烁。
病态至极。
姬景宣迟迟不言,书房中寂静,宗正唯一能听见的,就是自己越来越重的呼吸声。
冷汗顺着脸颊淌下。
哒。
落到衣襟上,洇出了一圈深色。
静默许久,姬景宣才道:“没了?”
宗正惴惴回答:“回君上,再无其他。”
姬景宣温和地说:“卿还未告诉孤,赵珩许卿俸禄几何。”
宗正闻言陡然色变,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到姬景宣面前,“君上明鉴,君上待臣恩重,臣绝无悖逆之心,若有,便,”
“夷三族,如何?”姬景宣含笑问道。
宗正听姬景宣这样说,便知道他与齐国使臣暗中来往的事情已自家君上知晓,顿时面色惨白,于地重重叩首。
额头被撞出伤口,鲜血横飞。
因为过于恐惧,宗正甚至忘了姬景宣与自己同姓同族。
唰。
一张纸轻飘飘地落到宗正头顶,随着他不停叩首的动作向下滑落,又被鲜血黏住,沾在眼前。
因离得太近字迹模糊不清,纵然如此,在隐隐看见上面的几个字后,宗正瞳孔猛缩。
看内容是,那使节带给他的,赵珩的亲笔信。
他一把将信纸扯下,嘶声辩驳:“君上,臣不知此物从何而来,有人污蔑臣,有人污蔑臣啊!”
纸张被血浸透,又因为宗正用力的动作而扭曲褶皱,姬景宣只看了眼,便平静地收回目光。
幸好,赵珩的亲笔信他已经收起,宗正手中的那封是他后来命人誊写的。
姬景宣无趣道:“拖下去吧。”
这便是赐死的意思。
宗正脸上立时失去了全部血色。
马上有黑甲军士上前,轻车熟路地勒住宗正的双臂,“臣冤枉,君上——”随着人被向外拖,叫喊之声犹然不休,宗正两股战战,面无人色,莫大的惊惧之下,竟催生出了一点胆气,嘶吼怒骂道:“姬循雅,你暴虐无道,日后定然不得好死!”
姬景宣有些惊讶地看了眼如条死狗般被拽出去的,与自己同出一脉的前二品高官,他觉得有趣,不由得轻笑一声,“孤已经不得好死了。”
临世几十载,他日日夜夜皆备受煎熬,在最最难挨的时日里,姬景宣也会疑惑,自己是不是早就死了。
他其实是恶贯满盈的怨鬼,不然怎么会堕入十八层地狱!
但,宗正早就听不见了。
书房彻底安静下来。
姬景宣从袖中取出赵珩的亲笔信,细致小心地摊开,仔仔细细地品味着上面每一个字。
这封信原本是要交给他的,但宗正不敢,他只好亲自派人去取。
信中赵珩用词极尽谦敬温和,还特意拿了半页纸来同姬景宣回忆往昔,他闭上眼,仿佛能看见赵珩站在他面前娓娓道来的模样。
片刻后,喜怒无常的君主猛地睁眼,目光怨毒地看向掌中的信,一把将书信投入烛火中。
火舌瞬间将纸张吞噬。
龙飞凤舞的字也在汹汹火光中扭曲,消失。
残灰纷纷落下,却被姬景宣珍重地,尽数以手捧住。
灰烬染脏了他青白若玉的手指,然而平时最终仪态的燕君却毫不在意,他抬手仰面,将掌中灰烬尽数送入口中!
这实在是诡异到了极致的场面。
御书房内烛火摇曳,苍白而清绝的男子端坐于席上,姿态古雅,令人挑不出半点错处,然而他淡色的唇上却覆盖着一层灰烬,又被主人舔舐干净。
入口苦涩至极,姬景宣将一捧纸灰视若无价珍宝,缓慢地,细嚼慢咽地,将灰烬咽下。
灰烬蛰得喉咙生疼,如吞刀刃,他却毫不在意,好像吞下的不是难以下咽的纸灰,而是甘甜无比的蜜糖。
他甚至不敢立刻吞咽,竭力将品味的动作延续到最长,仿佛这样,就能以唇,以齿,稍稍感受到写字人留下的丁点痕迹。
不知赵珩给他写信时是何种神情,是垂眸凝神想方设法用计来哄骗他,还是面带厌恶,又不得不写下这番温情脉脉的许诺。
于是姬景宣弯眼,觉得心满意足,又觉得不够餮足。
为什么赵珩不愿意亲手杀了他?
就连这封信,言词也是哄多于威胁,赵珩甚至不想,为自己送来一柄刀刃,令他用齐地所锻造的利刃自尽。
赵珩倒是送过他一把名为截云的剑,可惜当年被他在盛怒之下折断了。
赵珩杀过许多人,大多数都无足轻重,连他们都能被赵珩杀死,他却连这点荣幸都不愿意赐予自己!
上一世赵珩没有给他的厚礼,这一世更吝啬赐予。
姬循雅猛地回神。
迟滞的回忆仿佛在姬循雅脑海中延长了数百年,实际上却只有一瞬间。
赵珩绝不会,在此刻杀他。
并非帝王对他情深恩重,而是以赵珩最会权衡利弊的个性,绝不会冒着靖平军哗变的风险给他下毒。
赵珩想象中的激烈反抗并没有出现,姬循雅甚至没试图将蛊往外吐,或许因为蛊是活的,外面那层冰凉如玉的壳子化开后会立刻往人肉里钻,根本不给人取出来的机会。
姬循雅只拿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赵珩,眼底密布的血丝狰狞至极,可怖得如死不瞑目的恶鬼。
可一个人,还是姬循雅这种人,在疑似被下毒时,居然毫无反抗之意,实在过于古怪了。
但凡是人,皆向生俱死。
他却一动不动。
赵珩忽地产生了一种很荒谬的错觉,姬循雅对他憎恨不加掩饰,上穷碧落下黄泉都不会放过他,然而,然而,当赵珩真要杀了他时,他却不反抗。
仿佛,这是姬循雅期盼已久的极乐。
喉间的疼痛还在加剧,薄而锋利的唇线上扬,勾起一个嗜血的弧度。
姬循雅的手随着自己疼痛的加深而不断施力,他问,语气中却没有怪罪,“陛下,您给臣吃了什么?”
缺氧令赵珩的双颊迅速泛起了一层薄红。
赵珩喘了声,抬手,但没有去阻止姬循雅。
而是轻佻地摸上了对方轻颤的长睫。
细密的睫毛刮过指腹,有点说不出的痒。
姬循雅便配合地垂眸,低眉顺眼的模样看起来竟透出了些诡异的温驯。
皇帝温柔地回答:“毒药,见血封喉的剧毒。”
他一眼不眨地看着姬循雅,寻常人听到这种话应该惊恐至极,应该逼问着赵珩解药的下落,以求一线生机。
但姬循雅没有。
他扯开一抹笑,他想说赵珩的命多贵重,赵珩是开国帝王,而今山河将倾,赵珩怎么可能因为他争一时意气,与他同归于尽,放弃挽江山于危亡?
但姬循雅最终只是缠绵无比地应道:“那,陛下与臣一起死吧。”
权当赵珩说的是实话。
他愿意,暂时听信赵珩哄他。
欣喜细细密密地将他包裹,姬循雅如在云端,飘飘欲仙。
手指深深嵌入肌肤,这个漂亮的疯子柔声说:“臣给您殉葬。”
第048章 第四十八章
赵珩仰面, 一眼不眨地盯着姬循雅看。
因为窒息,皇帝透亮的眼珠上笼罩着一层水雾,姬循雅近在咫尺, 面孔却模糊不清, 如隔幻光。
他看不清姬循雅的神色, 无从分辨这话是疯子的信口开河,还是蓄谋已久的妄想。
但无论是哪一种,赵珩都不在意。
手的主人仿佛已经没有力气了,抚摸姬循雅睫毛的手指无力地向下滑,在面颊上游走擦磨,恰好落在他的唇上。
皇帝以指腹轻轻碾压, 吃力地笑道:“唯谨是燕人, 不知我国旧俗亦理所应当。在齐,昭文公时便已废弃人殉,以活人为亡者殉死,残虐不仁,未免有伤天和。”触感柔软,却冰冷非常, 凉得赵珩指尖微颤,他便用力,将指尖往稍微温暖的地方送。
指尖轻点唇瓣, 被姬循雅柔顺地咬住。
这感觉暧昧却诡异, 似蛇含咬住猎物,毒牙亲昵地擦颈,却不肯用力。
“陛下, ”轻得像是气声,若有若无地萦绕在耳畔, 吹得人麻痒,又悚然,“昭文虽废人殉,但昭文死后,其宠妾撞棺而亡,最终随葬地宫,昭文之后,明德、庄王、景王下葬时,多有妾婢欲自尽随葬。”二指擦磨赵珩侧颈上的血管,“可见臣欲殉死,亦算不得荒唐。”
赵珩:“……”
姬循雅居然一本正经地和他说殉葬的事,有病。
他居然主动提起,他更病得不轻。
泛着一层薄红的眼皮轻颤,赵珩阖了下眼,一线泪水倏然滚落,浸湿了鬓发。
姬循雅喉结滚动。
目光下垂,落到自己扼住赵珩的手上,被掐住脖颈的人是他,也该他呼吸急促,喉头胀痛欲裂,然而,一呼一息间,姬循雅却觉得喉口灼烧般地疼痛难捱。
他的声音有些哑,“陛下。”
半晌,赵珩无可笑道:“你也知道,自尽随葬的皆是妃嫔妻妾啊。”
姬循雅俯身,柔顺的长发细密如网,将赵珩牢牢包裹。
“不提其他,便是本朝太祖时,太祖崩逝,颍国公悲恸非常,七日不食为陛下守灵,”姬循雅微笑道:“国葬刚一结束,颍国公便昏了过去,大病半年才痊愈。若非世宗命太医全力医治,颍国公说不定就随陛下而去了。”
他唇角含笑,语气却森然得能掉下来冰渣子。
赵珩一愣。
锦叡那个小没心肝的还干过这事?
他就记得自己病重时,锦叡每日来寝宫哭哭啼啼,比他这个将死之人表现得还绝望伤心,赵珩当时没忍住,摸了摸自己隔了不知道几代的弟弟的头发,宽慰道:“生死在天,人力强求不得,况且我又非病入膏肓,你要给我哭灵,也太急了。”
赵锦叡嗷地一声大哭出来,“三哥——”抱着赵珩摸他头发的手臂死死不放,“我蒙兄长之恩受封国公,臣弟性子懦弱,人又无甚才干,这么多年全仰赖陛下照拂,”一句话叫他说得颠三倒四,“他日山陵崩,臣弟竟不知该如何自处!三哥救命——”
赵珩深吸两口气,看向自己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弟弟,咬牙道:“好了,你的顾虑朕知道了,朕定告诉太子宽和待你。”
赵锦叡眼泪汪汪地看着赵珩:“真的?”
“真的。”赵珩闭上眼,“现在,你给朕滚出去。”
把赵锦叡放寝宫气他,真看他死得不够快!
赵锦叡拿袖子擦眼泪。
赵珩听到簌簌声响,忍了又忍,薅起一条帕子甩到弟弟脸上。
“谢谢三哥,”赵锦叡哭得嗓子难听的像只大鸭子,“但是……”
赵珩道:“但是什么?”
“但是臣弟和太子毕竟不如臣弟同您这般亲近,来日臣弟再行事不谨,太子也不知道能保臣弟几回。”
病重的赵珩精神微震,帝王处于权势最顶点,亲历了太多明争暗斗,闻言蓦地察觉有异,缓缓睁开眼,注视着赵锦叡,不动声色地问:“那你欲如何?”
赵锦叡抽抽搭搭地说:“三哥你能活千秋万岁,永远护着臣弟吗?”
赵珩霎时无言,只觉又疼又荒唐好笑还有种说不出的暖热,百感交织,他轻轻摇头,叹了口气,无奈道:“好好好,别哭了。”
盯着若有所忆,面上甚至浮现出了几分怅然的赵珩,姬循雅眯了眯眼。
他提起赵锦叡本是要反驳赵珩那句凡自尽随葬者皆是妃妾,不料竟引得赵珩想起了赵锦叡。
赵锦叡有什么好?
姬循雅见过赵锦叡,脑海中只剩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依稀记得是个身量不高的少年人,懦弱少言,连同他对视都不敢,明明都十几岁了,一日十二个时辰,却有六七个时辰要黏着赵珩,恨不得挂赵珩身上。
“陛下。”姬循雅阴森森地叫他。
赵珩被捏得闷吭一声,嗓音沙哑得厉害,“那是朕……太祖的弟弟。”
明明连近亲都不是,赵珩对赵锦叡却不厌其烦。
姬循雅没忍住冷笑了声。
除了对他,赵珩待谁不是和颜悦色,分外耐心?
他冷淡道:“血脉倒也算不得十分近。”
言下之意无非是,赵锦叡都可以,他为何不能?
赵珩惊悚地发现,自己居然隐隐理解了姬循雅的意思。
完了,他是不是离发疯不远了?
赵珩艰涩地咳嗽了两声,声音虚弱,仿佛喘不上气一般断断续续,听起来,分外可怜。
喉结在掌中滚动擦磨,骨血皮肉严丝合缝地贴着,不仅赵珩觉得疼,连姬循雅自己都被骨头硌得发疼,然而这种疼送往全身,却成了种令人欲罢不能的亢奋。
想让赵珩呼吸得再艰难些。
他若稍稍用力,赵珩的样子会比此时更狼狈,更凄惨。
不得已张口呼吸,两排白齿之间,是条猩红的舌。
巧言善辩的,令姬循雅恨之入骨的,又,灵活非常的。
姬循雅自稚龄时便开始练剑,十指有力,且极能控力,此刻,他所握住的并非惯用的沉重刀刃,而是更轻,更脆弱的颈骨,该比握剑轻易,然而,他却掌握不好力道了,几度险些失控。
姬循雅稍稍松手。
新鲜的空气顷刻间涌来,赵珩剧烈地喘了两口,只觉有些头晕目眩。
兴奋却如星火一般,噼里啪啦地炸开。
赵珩仰面躺在地上,姿态算不得从容,却还不忘挑衅,“妃嫔妾室乃是枕边人,赵锦叡之于太祖,是自小在自己身边长大,受太祖照看的弟弟,无论是妃妾还是兄弟,皆是情意深厚的至亲,可你,”拍了拍姬循雅的脸,皇帝头疼,下手就没什么轻重,响声清脆,打得姬循雅侧脸泛红,“于朕而言,算什么?”
算冤孽。赵珩在心中补充。
话音未落,喉间力道陡地加重。
赵珩剧烈地喘了口气,勉强抬头,正与姬循雅漆黑阴冷的眼睛对视。
若有坚冰笼罩其中,冰下,却又隐藏着烈焰。
仿佛是,怒火。
赵珩扬唇。
清亮平静的眼眸被泪水模糊,映着张美丽至极,却又扭曲的脸。
上一世他所见的姬循雅大多时候都淡漠沉稳,一派岳峙渊渟的雅静君子像,连他们撕毁盟约时,姬循雅也只失态了瞬间,滔天的怒意随着佩剑折断,顷刻间就化作寒意彻骨的冷淡,仿佛天生就比寻常人情欲淡薄似的。
他爱看姬循雅失措,欣赏着他脸上闪过的每一种,本不该属于姬循雅的表情。
这种感觉,与攻城略地给他带来的亢奋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朕知道此言入将军耳,令将军不虞了,”赵珩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浓,“纵然无情,但毕竟是实话,将军,唯谨,”明明再端正不过的两个字,从赵珩口中滚一圈出来,就显得百转千回,多情得令人面红耳赤,“有令至爱至亲殉死者,却未见过哪朝哪代君王,要窃国的逆贼殉葬。”
窒息与他紧密相贴。
赵珩却不反抗,不求饶,只拿一双眼睛笑看姬循雅。
姬循雅对他有种很古怪的占有欲,在姬将军还是程玉,并且赵珩尚未发现其身份时,也考虑过对方是不是喜欢他这种可能性,但在知道程玉和姬循雅是同一人后,这个念头立刻就被赵珩打消了。
不是喜欢,却有欲望。
与色欲无关的,想摧毁他,控制他的欲望,又因姬循雅本身的强势和疯狂,而催生出了诡异的占有。
赵珩心道,于姬循雅而言,帝王既然兵败,那便是胜者——姬循雅的战利品,所有物,他不许任何人染指触碰,所以才会对要诸如燕靖思,何谨等人与皇帝界限分明。
可人不是物件,何况还是赵珩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事事尽如姬循雅意?
美人沉静若渊固然好看,发起疯来也别有一番趣味,只要火别烧到他身上。
“唯谨。”赵珩微微低头,拿下颌很驯顺蹭了蹭姬循雅的手。
触感柔软,因为呼吸困难,微微有些烫。
如炙炭火。
灼得心口又烫又疼。
偏偏赵珩还看着他笑,唇角上扬,有几分难言的得意。
赵珩喜欢看他失控。姬循雅眸光沉暗。
他越是癫狂,越显得赵珩从容。
身处劣势的是赵珩。
掌控全局的也是赵珩。
这种一举一动皆在对方掌控范围之内的感觉太不好,似乎他的一切赵珩早就看穿,虽置身棋局,却能高高在上地看他发疯。
而赵珩始终,冷静自若,衣不染尘。
姬循雅垂眼,倏然松手。
赵珩砰地一下躺回地面,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
眼前景致模糊不清,黑白二色的光影将姬循雅的脸道道分割,赵珩便干脆笑着闭上眼。
一时间,寝殿里唯有二人的呼吸声。
急促的,与缓慢的纠缠,听起来,竟也暧昧缠绵。
姬循雅好像才想起赵珩方才说的话,于是他回答道:“或无前人,亦无来者,但陛下,您无一兵一卒,无可用之人,陛下,连你的生死都在我手中,何况是陪葬?”
他爱怜地摸了摸赵珩喉间的淤痕,“便是掘开泰陵,将您,”他含笑道:“不对,将太祖陛下,开棺戮尸,曝尸荒野,您待怎样?”
手指绞起缕赵珩的长发,语气渐渐平缓,“陛下,我要你如何,你就要如何。”笑容如一张面具,恰到好处地笼罩在姬循雅脸上,“听话些,激怒臣,于您而言,并无好处。”
赵珩听他冷静下来,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无趣交织之感。
他敷衍地点点头,“如将军所言。”
发间被轻轻一拽,姬循雅又不满赵珩的忽视,他道:“那陛下可否告诉臣,你给臣吃了什么?”
赵珩抬眼,“你猜?”
玩火自焚,但将火燃起那一刻的兴奋实在令他上瘾。
“若是剧毒,臣现在已经死了。”姬循雅回忆着先前那种诡异的感觉,似有活物钻入皮肤,但刚刚他被赵珩要杀他,他能和赵珩一起死的狂喜淹没,现在才稍稍冷静,“活的。”他垂眼,长睫轻颤,看得赵珩又想摸了。
赵珩出身北澄,北澄善蛊毒。
姬循雅一愣,旋即没忍住,蓦地笑出了声,“陛下,您给臣吃的,不会是北澄的蛊虫吧?”
赵珩虽不知道姬循雅在笑什么,但看他笑,也跟着笑了起来,笑过之后,才冷漠地回答:“是。”
姬循雅摸他头发的手指一顿。
“时局竟艰难若此,陛下连这种诡秘的法子都不得不拿出来用,”姬循雅不知想到了什么,越想越开心,笑得温柔极了,“终陛下一生,臣是不是第一个将陛下逼到这种地步的?”
原本被姬循雅主动扯开的距离又随着他向前贴紧。
姬循雅盯着赵珩,漆黑的眼中笑意粲然,比赵珩看见的任何一次都开怀。
“陛下,”逆臣放软了声音,循循善诱道:“告诉臣,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赵珩震惊地看着姬循雅。
他在笑什么?
姬循雅是被他气疯了吗?
姬循雅垂首,几乎将额头贴在赵珩的肩膀。
冰凉的吐息吹拂,刺得赵珩脖颈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嶙峋锋利的脊骨向外凸起,落入赵珩眼中。
“是杀臣?可臣还未死,您也不会这么轻易地让臣死。”姬循雅痴惘地在赵珩耳边喃语,“还是想让臣对您言听计从,就像您之前豢养的那些狗一样?又或者,让臣仰慕……”
赵珩听他越说越离谱,实在没忍住,伸手把姬循雅往下一按。
对于赵珩来说,用仰慕喜欢爱慕这样的词来形容他和姬循雅的关系,实在,太难受了,让他头皮发麻。
姬循雅毫无防备,鼻梁直挺挺地撞进皇帝的颈窝。
龙涎香混杂着人体的暖,香气骤然扩散开。
赵珩也被冰得一僵,语气却得意更甚,“是生死蛊,”五指插入姬循雅的长发,帝王轻笑道:“我若死,不足一息之内,”手指用力,攥得姬循雅刺疼,“你也会七窍流血而亡。”
赵珩这话说得狡猾,只说一半。
“无论将军是想摄政也好,自立也罢,”赵珩道:“还是,只为泄愤,您的目的都还没完全达到,将军,看好朕,勿要令朕被别人杀了。”
昭朝尚在,赵珩的皇位也在,姬循雅的目标的确尚未达成。
姬循雅竭力想压下源源不断而来的兴奋。
再等等,再等等。
待他寻到泰陵,待他彻底大权在握,再杀赵珩也不迟。
可这种兴奋令姬循雅几乎有些发抖,杀了赵珩,他也会死,世间竟有这般好事。
还是,赵珩亲手送来的。
耳畔传来姬循雅强压兴奋的声音,“同生共死?”
冷气吹拂,却莫名地给赵珩滚烫的错觉。
“不。”赵珩有意曲解。
姬循雅却笑了起来。
“那岂非还是殉葬?”
赵珩顿了下。
姬循雅的性子,完全不能拿正常人的思路去揣摩。
赵珩先前本意是给姬循雅上一道束缚,他轻啧了声,而今看来,他亦同样被拷住了。
在今日之前,他完全没有想过,有人能这么不惜命,好像活着,就是为了死。
姬循雅的声音愈发柔和,“陛下骗了我许多次,此事奇异,我不敢相信。”
世间真的有那种奇异的蛊虫吗?
就算有,以赵珩的性格,也不会和盘托出,他定然,还隐瞒了什么。
赵珩眯了眯眼,身体下意识地绷直。
这是一个防御戒备的姿态。
姬循雅也感受到了,为他本就很好的心情,更上一层。
一手下滑,一路深入赵珩的袖中。
那里,有一把刀。
姬循雅轻轻握住了。
是,之前赵珩用来威胁他的刀刃。
赵珩的手也压在刀柄上,两人皮肤短暂地接触了一瞬。
姬循雅难不成想刺他,来验证他所说的真假?
赵珩觉得自己应该抵抗一下,最终却扬唇,缓缓松开手。
手指点了点姬循雅的手背,示意他取刀。
姬循雅握住刀柄,将匕首从赵珩袖中拿出。
俩人对视,俱看见了对方眼中的笑意。
姬循雅直起身,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赵珩。
赵珩便躺着,朝姬循雅笑。
他的腹,他的颈,尽数展露在姬循雅面前。
像一条离水的,任君施为的鱼。
目光自上而下扫视,姬循雅也真如持刀之人,仿佛在寻常哪里就方便下刀。
下一刻,匕首举起。
月光凝聚在刃锋,清辉四溢,寒光闪烁,令人胆战心惊。
赵珩弯眼。
他笑道:“轻些,唯谨。”
含糊地,柔软地唤他。
“朕怕疼。”
他叫得缠绵,于是姬循雅也点点头,温和地回答:“臣知道了。”
话音未落,刀刃破风而出,狠狠刺下。
直刺心口——姬循雅的心口!
赵珩陡然色变。
第049章 第四十九章
这个疯子!
赵珩手比脑子更快, 一把攥住了刀锋。
匕首轻而易举地敲刺破皮肤,殷红瞬间染红白刃。
生死之间的感觉太过惊悚,连赵珩都急促地喘了两口气。
他错了, 他居然以为能拿死来给凶兽套上项圈, 却不料是在自己颈上悬了一把随时可能掉落的利刃!
姬循雅松力。
赵珩抓住匕首, 甩手将刀用力掷了出去。
“咣当——”
锐器落地的声响难以忽视,在外守着的宫人惊恐地面面相觑,既不敢打扰寝殿中人的“兴致”,又恐陛下是被迫,明日治他们个玩忽职守的罪名。
“陛下!”何谨焦急地喊道。
姬循雅的眼底仿佛也被这抹艳色染红,他紧紧盯着赵珩的伤口, 渴血似的, 喉结激烈地滚动。
赵珩竟然拦住了他,赵珩怕他死?
先前赵珩虽也惧他死后靖平军哗变,而为他包扎伤处,但从未有一回像今日这般惊惧。
赵珩先前说,那蛊毒能让赵珩死后,他也随之七窍流血而亡, 但此刻,赵珩却阻止了他自伤,为什么?
因为, 姬循雅情绪翻涌, 他笑,露出的尖齿森白,因为赵珩在撒谎!
即便世间真有赵珩所说的, 那般奇诡的蛊毒,赵珩亦没有将效用说全, 赵珩死后,他的确会死不假,从赵珩的反应上看,反过来,他若早亡,赵珩也活不了多久。
好啊,真好。
清绝面容露出一抹狞丽疯狂的笑。
从此之后,你我同生共死!
这是多好的事,姬循雅连做梦都不敢梦得如此圆满。
姬循雅微阖了下眼,被突如其来的狂喜弄得呼吸有些急促。
一时之间,只听得见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赵珩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姬循雅的动作,生怕他再干出什么不可扭转的事来,一面竭力平复呼吸,扬声道:“无事。”
何谨犹豫了下,“陛下,寝殿内的灯灭了,可需奴婢等再送进去几盏?”
话音刚落,赵珩便嘶了声。
伤处传来一阵湿热。
何谨忐忑地问道:“陛下?”
擦过赵珩掌心,血液沁得姬循雅唇瓣湿润,他先很谨慎地尝了一口,而后才放肆。
先是疼,然后才是痒,但赵珩极能忍疼,痒则不行,似有虫蚁噬咬骨节,赶不走,抓不到,难捱得人头皮都阵阵发麻。
“陛下,”他的声音有些模糊,“你的……”后面的字赵珩没听清,“好烫。”
赵珩目光微沉。
“陛下,”何谨道;“可需奴婢等进去吗?”
姬循雅半掀眼皮,看向赵珩。
黑沉沉的眼眸中若有光华涌动,但不是顾盼生辉的明媚,而是种阴鸷的,能将人吞噬的暗光。
赵珩闭了闭眼。
他和姬循雅这幅模样实在见不得人,姬将军本不该夜宿宫中,此刻却在赵珩的寝殿,君臣二人非但不是在斯斯文文地谈公务,而是弄得衣衫凌乱,狼狈不堪,还皆带了伤。
半晌,赵珩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嗓子哑得更厉害了,“不必。”
何谨目露担忧之色,欲言又止,但皇命不可为,他静默片刻,到底只是道:“是。”
语毕,再无声响。
“何谨忧心陛下,”姬循雅轻轻笑道,心道年岁尚轻,识人不明,竟觉得赵珩会乖乖任人宰割,“能擅闯寝殿又令陛下敢怒不敢言者,必定身份不凡,外面还有臣带来的护卫,他明知是臣,还愿意冒着风险询问陛下安危,好忠心耿耿的奴婢。”
伤口不深。
在赵珩伸手夺刀的那一瞬间姬循雅就收了力,赵珩心道,他是故意的。
“现在,卿更该忧心朕。”赵珩淡淡道。
姬循雅见伤口已不再渗血,恋恋不舍地抬头,正要移开唇,思来想去,又在伤口边缘亲吻了下。
缠绵得令人不敢多看。
赵珩眯了下眼。
姬循雅从袖中取出帕子和药瓶,先从中取了些药粉撒上,小心翼翼地敷匀,而后拿手帕将伤处裹住。
手指灵活穿插,给赵珩手上打了个死结。
姬循雅笑道:“事已至此,陛下还不愿意与臣开诚布公?”
他长得好看,笑起来好看,不掺杂半点鬼气的,从心而出的笑容更是清丽得不可方物,清冽,却又不寒意彻骨,似冷泉绕指,又如初冬细雪,一捧毫无杂质的白被送到眼前。
赵珩心中的懊恼从十分降到了七分。
他忍住想去以唇碰雪的欲望,叹了口气,道:“诚如姬将军所想,朕眼下与将军同生共死。”
姬循雅又笑。
笑得赵珩有点心烦。
“作茧自缚。”姬将军断言。
赵珩觉得姬循雅的笑容流露着几分得意,这种自得通常在他自己脸上,现在却被姬循雅夺了去。
赵珩顺手拿包扎好的手摸了下姬将军的脸,“将军说我是咎由自取,为何不觉得,”赵珩亦笑,带点沙哑的嗓音里仿佛有小刷子,蹭得耳廓都发痒,“朕是心甘情愿?”
姬循雅不喜欢赵珩这样轻佻的行事,他更爱看赵珩方才那般焦急惶然的模样,唇角笑意微敛。
手帕隔绝了触感,只觉得若有凉意传来,赵珩摸得就更肆无忌惮。
“将军,”他戳了戳姬循雅的线条利落分明的下颌,成功令不堪其扰的姬将军握住了他的手指,“眼下你我休戚与共,勉强也能算得上是刎颈之交了。”
冷冰冰的手指收拢攥紧,如被铁器束缚。
“将军眼下虽权势煊赫,威震宇内,四境宾服,然而一切皆是建立在,”
“建立在我未称帝。”姬循雅平静地接口,“若我欲改朝换代,则诸王并起讨伐国贼,”他看了眼赵珩,“是吗?”
赵珩颔首。
不论俩人你死我活的宿仇,和不发疯时的姬循雅说话是件很舒服的事情。
心有灵犀,不必多言。
“多谢陛下为臣筹谋,”姬循雅微笑,“不过陛下实在过虑了,臣待陛下忠贞无二,”赵珩忍不住摸了摸这个忠臣给自己脖子上留下的淤伤,“先前带兵入京,亦是为了清君侧的不得已之举,臣若敢有这样大逆不道的心思,臣全族俱死。”
赵珩:“……”
你不拿你全族发誓还有点可信!
赵珩清了清嗓子,道:“将军的意思是,只摄政,便心满意足了?”
姬循雅碾了碾赵珩的手指,恭顺答道:“能得陛下屈尊,臣受宠若惊,再不敢奢求其他。”
赵珩虽然很想问问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屈尊了,但眼下此事不要紧,便难得好脾气地当没听见,话锋一转,“将军,可知,昭朝危在旦夕?”
姬循雅惊讶地看了赵珩一眼,“臣不解。”
赵珩知道他装傻,懒得再废话,直接道:“朕看过自明德元年以来的收支,历年来一直入不敷出,各地收上来的税银一年比一年少,眼下国库存银只剩五十万两,若明年依旧如此,连几个月都难以支撑。”
姬循雅看赵珩。
因为近在咫尺,赵珩能清晰地看见姬循雅眼中的笑意。
却并非幸灾乐祸。
所以他到底一直在傻笑什么?
皇帝陛下终于体会到了当年姬循雅看他的疑问。
姬循雅点点头,示意赵珩继续说。
赵珩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只顾着笑,根本没听。
“除了财税,”赵珩撑着坐起来,素日里懒散得没骨头似的人提起国事却一反常态,正襟危坐,腰背玉直,“田土日益减少,然百业不兴,其中必有蹊跷。吏治更不堪,”他顿了顿,“谄媚奉承,媚上欺下者多,能尸位素餐,都算得上清廉有德了,干吏少之又少。”
“军队,”赵珩按了按眉心,“无需我提,将军亲眼所见,比我更清楚。”
他皱着眉,神色虽有几分疲倦,却不见颓唐。
姬循雅一眼不眨地盯着赵珩,弯了弯唇。
不知为何,但很想笑。
赵珩无言片刻。
姬循雅真疯了。
或许是他一言难尽的神色过于明显,姬将军道:“陛下究竟想说什么?”
赵珩道:“朕想说,将军所见的山河万里,如今不过是一摇摇欲坠的空架子,即便将军兵力雄厚,如此空有其表,内里早就腐化不堪的朝廷,不日,便会轰然崩塌。”
“到那时,即便将军没有谋朝篡位的意图,诸王仍会群起而攻之。”
诸王皆知,如今的昭朝就是一个烂摊子,谁都垂涎王位,又谁都不肯接手。
与其费心尽力力挽狂澜,亦不一定能登基称帝,不如眼睁睁地看这庞然巨物崩塌后,再出来整顿山河。
至少,占大义之名。
姬循雅看着皇帝,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听赵珩同他商讨国事,很有几分新奇,“陛下的意思是,”赵珩抬眼看他,“在担心臣?”他刻意曲解了赵珩的意思。
赵珩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
“是。”
姬循雅伸手,推了推皇帝的唇角,让他笑得更好看些。
“臣明白陛下的意思,”姬循雅道:“陛下是想说,臣上了陛下的,”声音蓦地一顿,“船,若不与陛下风雨共济,臣与陛下皆要死。”
“可若事成,将军,权掌天下,名篆青史,身前事,身后名,俱无需再忧,”帝王循循善诱,“俯仰不愧怍天地苍生,岂不比,操控一摇摇欲坠的朝廷,来得更好?”
姬循雅点点头,“陛下说的动人。”
他的态度却没有被打动的意思。
他看着赵珩的眼睛,缓缓地笑了起来,“若臣只想偏安,不,若臣只想浑浑噩噩,向死而活,又当如何?”
话音未落,他的表情微变。
手指一转,脱开姬循雅的束缚。
那只被手帕包裹的手潜入衣袍下摆。
赵珩笑叹一声,像在看个暴殄天物,年幼无知的少年,“将军,这世间有许多事,比死更有趣。”
他声音含笑,却有些黏腻滞涩。
第050章 第五十章
赵珩能感觉到, 掌下肌肉紧绷,冷硬得简直和神像无甚差别。
姬循雅一动不动,一双泛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细长浓密的长睫亦不开阖, 如有实质的视线利利地刮过赵珩的脸, 仿佛他此刻在做何等十恶不赦之事。
唯有呼吸比平时略微急促,昭示着面前的姬循雅尚是活人。
眸中血丝狞丽,似燃了起了一团火。
却又,无可奈何。
赵珩忽觉好笑,便偏头去亲姬将军。
后者瞬时唇角紧抿,几乎绷成一线。
吻尚未落到唇边, 姬循雅忽地动了, 将军动作凶狠而迅捷,隔着一层衣料,精准地攥住了皇帝的手腕。
赵珩被捏得生疼。
“又怎么了?”赵珩试探地动了下手指,毫不意外地感受到腕上力道狠狠加重,腕骨不堪承受地微微作响,然而皇帝神情却毫无变化, 依旧温柔含笑,甚至,带了几分纵容。
居高临下的、看待自己没那么驯服听话的爱宠的纵容。
姬循雅用力一扯, 细挑羸弱的帝王毫无抵抗地被他拽到身前, 因赵珩方才垂首,这一下险些直接撞上将军的肩膀。
赵珩干脆将额头抵在姬循雅肩上,疑惑地问:“唯谨?”
又发得什么疯?
姬循雅盯着赵珩唇边的笑, 片刻后,也笑了起来。
“你以为谁都像你, ”姬将军开口,声音温和得令人毛骨悚然,“喜欢做这种事?”
赵珩待他,十分,漫不经心,且,轻车熟路,姬循雅不愿意更不屑于细想为何——赵珩的事情与他无关,前尘种种又皆是死人,他更不必与之计较。
他又凭什么计较?
话音刚落,肩头处便传来一阵轻颤。
姬循雅目光愈阴沉,赵珩在笑。
笑得姬循雅心口也随之细微地颤,他便不悦地皱眉,扯起皇帝的长发。
他果然在笑。
赵珩转头,依旧亲亲密密地压在姬循雅肩上没有抬起,温热的呼吸随着他姿势变化尽数蹭过后者的脖颈,目光似笑非笑地向下一扫,“朕知道,将军冰清玉洁。”
凑上前,在姬循雅喉结上咬了口,“节烈忠贞非常,”,不待他有所反应,一拍他的脸,示意他向后,懒散道:“退下,朕乏了。”
语毕,手腕一转,灵活地脱开了姬循雅的束缚。
赵珩起身而去。
身后脚步声迅速离远。
赵珩慢悠悠地将未受伤的那只手浸入水中。
“哒、哒。”
步履缓慢犹豫。
赵珩头也不回,“何谨?”
这声唤仿佛什么无需言明的命令,何谨道了声:“是奴婢。”快步上前,“奴婢来服侍陛下。”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但见帝王神色如常,不仅如常,甚至有那么点,开怀。
明艳锋利的眉眼间隐隐可见笑意,不知为何,竟叫人不好意思看。
何谨立时低头,视线便自然地滑到赵珩被水浸没的五指上。
苍白的手指被热水暖得指尖泛粉,若白玉生辉,何谨头垂得更低,连眼珠都不敢转一下,机械地往边上挪了挪,为赵珩拿巾帕擦手。
另一只手洗得小心些,也远比这只时间长。
沾水的手在何谨面前一闪而过,何谨不敢多看,急忙递过巾帕。
雪白的帕子流丽地划过指缝。
何谨静默许久,小心地问道:“陛下的心情,似乎很好?”
姬循雅不知何时进入寝殿,却正大光明地从正门走了出去,一干宫人看见姬将军在皇帝寝宫来去自若,皆被吓得脸色惨白,心道:完了。
真的全完了。
姬循雅之嚣张跋扈,相较于史册上诸多权臣,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何谨想的却是另一重。
赵珩可非但没有受辱之态,反而看起来心绪上佳。
何谨先前觉得皇帝被迫伏于权臣,忍辱负重,这个想法又在见到赵珩之后有所动摇。
他们之间,何谨由衷疑惑,到底是什么关系?
倘是迫不得已,王爷大约会很高兴,帝王满腹怨恨,很有可能为了除掉姬循雅而与他合作,可若是心甘情愿……何谨神色微变。
赵珩擦手的动作一顿。
何谨马上收敛了心绪,“得见圣上开颜,是奴婢等的荣幸,奴婢随陛下喜而喜,是为陛下高兴。”
皇帝摸了摸唇角,认真问:“很明显?”
本以为皇帝会质问自己怎么敢揣摩上意,何谨沉默半秒,“是。”
赵珩轻笑一声,却问:“卿可知太祖的九骝吗?”
何谨虽不怎么识字,更没看过太祖本纪,却听过不少以几代英主为主角的书,对太祖那些或史册一笔带过,或后人杜撰的宝马名剑爱臣知交可谓如数家珍,立时道:“奴婢知道,是太祖陛下的九匹爱马。”
“九骝之中,太祖其爱一匹通体赤红,却生着黑鬣的马,”随手将巾帕一搭,“性烈异常,寻常人莫说骑马,连马身都近不得,太祖驯服这匹马,用的时日比其他八匹加起来都长,或许久求方得,更得太祖珍爱。”
何谨亦跟着笑了起来,朗声说:“奴婢也知道,因太祖喜爱,这匹马便不和其他八匹一样用骝为首字起名,太祖给它取名叫,叫……璟瑄。”
赵珩揉了揉少年人的发旋,“对国史知之甚深,比不少朝臣强。”
何谨耳垂微红,“谢陛下夸赞。”
将这些全是听说书的讲的隐去不提。
时辰不早,待处理完一些琐事,赵珩便上床休息。
睡意渐沉,身后却忽地一冷。
细密冰冷的水汽瞬间将赵珩包裹。
赵珩皱了下眉,心道姬循雅是脚滑跌荷花池子里去了吗?
不然为何满身湿漉漉的凉气。
他不回头也知是谁,就阖着眼没动。
姬循雅将他从头往下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而后才冷冷道:“陛下好宽的心,深更半夜,龙榻上忽多了一人,您竟习以为常吗?”
赵珩转头亲了他一下,照旧懒洋洋地闭着眼。
姬循雅默然几息。
心火更重。
“将军星夜前来,”赵珩慢悠悠地问:“只是为了质问朕?”
姬循雅语气虽冷,却平静,绝称不上质问。
姬将军蒙受不白之冤,不为自己辩驳,却道:“京中不比陪都宁静,何况陛下宽仁能容人,没半点防备之心,”抬手,以指做刀,虚空沿着赵珩的脊椎缓缓向下,似真要将他剥皮削骨,“若有贼人夜闯寝宫,伤了陛下,臣百死难赎。”
赵珩嗤笑,“那将军的布防可真辜负朕的信任。”
行至深处,姬循雅指尖一僵,而后如被针刺般,猛地抽手,压在身侧。
“将军,”赵珩声音睡意朦胧,听得姬循雅莫名地也起了些困倦,“朕要上朝。”
黑眸冷冽,“不可能。”
说完沉默几息,似在等赵珩的反驳,与他讨价还价。
舍弃何物,又换得什么。
可赵珩却不再说话了。
姬循雅一眼不眨地盯着赵珩。
他眸色发凉,专注视物时却令人有种想要躲避的滚烫。
赵珩被他看来看去已十分习惯,长睫下压,似已沉沉睡去。
“这几日不可。”片刻后,姬循雅寒声道:“臣同陛下说过缘由。”
赵珩动了下。
姬循雅眸光闪烁。
不料下一秒,身侧又恢复安静。
姬循雅听见自己发急的呼吸,缓慢地吐了两口气,亦觉得他自从知道赵珩与他同生共死后,就癫狂得愈发厉害,忍了又忍,正欲起身。
动作忽地顿住。
他想,为何要我忍?
直接扼住赵珩的肩膀,将他掰了回来。
面对着面。
赵珩掀了下眼皮,正对上姬循雅的脸。
如冰似雪,泠然不可触,晃得赵珩精神稍稍清明了一瞬。
赵珩低语,“那朕,”声音太轻,姬循雅不得已凑过去听,“要出宫。”
姬循雅微笑,柔声说:“不行。”
赵珩得寸进丈,不知收敛,答应了他一次,定然还有第二次第三次之后的无数次。
立刻拒绝,一劳永逸。
话音未落,皇帝霍然睁眼,撞上姬循雅的视线,却慢慢地笑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许,”吐息交织,将军今夜来,不会是怕朕热,欲以身来给朕消暑吧?”
姬循雅笑答:“如今臣与陛下性命相连,臣不得已多加小心,免得昭朝一下子,既没了陛下,又没了臣,天下大乱。”
“那你派人跟着朕。”
“臣不敢。”
“此事将军做了千八百次,自然得心应手,”赵珩环住姬循雅的脖颈,亲昵地说:“再不然,将军亲自跟着朕,将军既放心,有将军相伴,比扈从更让朕放心,两全其美,将军说好不好?”
温热与冰凉相贴。
姬循雅垂眼,说:“不好。”
“因陛下爱重,臣已是声名狼藉,不知是多少大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臣而后快,”姬循雅道:“若再得相陪陛下之幸,毁谤加深,朝野更无臣立足之地了。”
赵珩被这番厚颜无耻之言气笑了,“将军乔装打扮跟在朕身边,无人会知晓的。”
话音未落,漆黑的眼眸立刻直勾勾地盯着他,“那不知,陛下要臣在外,以什么身份跟随?”
赵珩贴了贴姬循雅的额头,两人靠得太近,几乎吻上。
他却不再靠近了,迎着姬循雅热忱得如见了猎物的豺狼凶兽般的目光,低笑道:“内监之首,如何?”
喉结滚动了下,姬循雅不怒,反而微微一笑,“臣怕陛下不舍。”
“朕为君上,富有四海,”赵珩道:“要何等人没有?自然要选能者用之,如将军这般,”赵珩未说完,朝姬循雅抱歉一笑,“朕是否戳到了将军的短处,惹将军难堪伤心了?”
“不曾。”姬将军大度地回答,手上微动。
被捏住嘴的赵珩:“唔唔唔——”
那你倒是把手拿开!
他只能发出不成句的语气词,姬将军越看越满意。
平心而论,赵珩此人绝对是优点多过缺点的,他若是个哑巴,再没那么狡黠,还不能动弹,但还活着,有进气有出气地活着,便最好。
四目相对,见姬将军目露思索之色,仿佛在想怎么彻底让他说不出话。
看神色,姬循雅居然是认真的!
皇帝陛下见状立刻非常有眼色地躺下,不再挣扎,安详地闭眼。
面上安宁,却腹诽道:姬循雅真被他说中了?
不过姬循雅是与不是,能与不能,在赵珩心中没那么重要。
他健全完备便可。
不过,赵珩想,京中名医众多,倘姬循雅不抵触,能不能找几个名医让他们看看姬循雅的病状。
转念思之,他定然抵触。
遂作罢。
唇上力道放松。
赵珩含糊地说:“睡吧。”
说得随意自然,仿佛先前已同姬循雅说过无数次。
仿佛他们真有上千个一同度过的日日夜。
姬循雅立时拿开手,目光仍在赵珩脸上流连不去。
一夜安然。
……
翌日,姬将军走得太早,不待赵珩起来,就已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锦被冰冷,姬循雅一夜未动,被褥上只有丁点压痕。
赵珩知道他离开,只抬眸看了眼,就继续休息,至平常起床的时候,才悠悠转醒。
待赵珩用过早膳,有内侍上前,谄笑道:“陛下,内司监首领太监韩霄源韩大人在外等候许久,不知陛下可要见他?”
内司监?
这玩意赵珩活着时没设立,乍然一听,反应了几秒。
是后代哪个皇帝为了分前朝文官的权,又不愿意放权给外戚的弄出来的,设内司监,予首领太监干政之权,与文官分庭抗礼。
首领太监虽品级最高只能到从四品,权势却可比外朝丞相,故又被称为内相。
赵珩扬唇,他并非第一日回宫,这位韩大人却今早才来拜见,无非是在权衡利弊,观望风声。
何谨皱了下眉。
李纹活着时,韩霄源与李纹权势相当,甚至隐隐压李纹一头,但因为皇帝带李纹去陪都,而将韩霄源留下,宫人们便奉承,李纹才最得圣心。
不过,现在最得圣心的李纹死了。
作为李纹的义子,何谨对韩霄源绝无半分好感,加之韩霄源样貌有些特殊,何谨每每见他,都觉得像被蜘蛛爬了脖子似的恶心。
见陛下接过茶,少年人才慢慢转过身,“朝中三品官往上各有定数,不知韩霄源几时青云直上,现下又官居几品,”他原本面上带笑,说到这时清秀的脸上满面阴寒,“敢在陛下面前妄称大人!”
内侍被骂得浑身发凉,听陛下没有反驳,惊惧惶恐一时上涌,扑通一声跪下,“陛下,陛下奴婢一时失言,求陛下恕罪!”
何谨上前,俯身低声道:“韩霄源见风使舵,无君无父,你收了他多少好处,为他搅扰陛下?”
“奴婢,奴婢……”内侍悔得脸色发青,本以为是做个顺水人情,不料要将自己搭进去,慌乱道:“一千两,一千两,奴婢如数奉还,求求,求求何公公,替奴婢求情!”
赵珩喝了口茶。
“一千两,”何谨冷笑,“一千两你就敢为韩霄源传话,若是一万两,奴婢想不出他敢做何等大逆不道之事。”
这话是转向赵珩的。
内侍当即屏息闭口,不敢再出声。
赵珩看何谨,“那卿以为当如何?”
何谨一愣,但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取信皇帝的大好机会,心思一转,“当让他回掖庭受教,除此之外,广明宫中宫人鱼龙混杂,奴婢以为,应彻底清查一番,”自皇帝回来后,广明宫伺候的宫人全然换了一批,其中有多少与姬循雅有关,又有多少是外面贵胄宗亲的眼线,算也算不清,“以防,再出现这样和外界勾连的奴婢。”
赵珩笑着看向何谨。
何谨心里咯噔一下,原本昂扬的情绪瞬时湮灭大半。
方才兴致太高,他竟忘了,自己更算不得清白!
“陛……陛下。”何谨惴惴开口,“奴婢失言了。”
赵珩笑着摇头,“朕只是没想到,卿还有如此利落果断的一面。”也是,敢从皇帝身上窃物者胆子能小到哪去。
何谨知道这是在夸他,面上血色渐渐恢复,“陛下谬赞。”
赵珩撑着下颌,笑问道:“阿谨,喜欢做官吗?”
何谨一愣。
韩霄源能在局面如此复杂的情况下保全自身和官职,亦非等闲之辈。
何谨聪明,但年岁尚轻,资历较浅,且,赵珩眼中划过一抹暗色,身份存疑。
“奴婢愚钝,”何谨躬身道,清亮的嗓音紧张得发哑,“奴婢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内司监目下尚不能裁撤,且在赵珩暂无太多可用之人时,效用不小。
既然如此,为何不用?
“朕觉得卿甚好,体贴细心,更待朕赤诚一片,”皇帝弯眼,“就让卿做内司监的次主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