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你说什么?”

    殷灵栖皱了下眉,疑心听错了。

    “就只是因为……燕窈想我了?我还以为京城要变天了。这么一点小事,也值得请动日理万机的世子殿下走这一趟?”

    “这倒是不太符合我对你的印象。”她将信将疑,又确认一遍:“真的?”

    “仅此而已。”

    萧云铮脸色一如既往的冷,望见她对别的男子笑时,深邃的眼底又添了几分戾气。

    “哦。”

    殷灵栖蹲下身将燕窈抱了起来,一回头,见萧云铮长腿阔步,直入院落。

    “?”

    殷灵栖走到门前,赶客:“人送到了,世子可以走了。”

    显然,萧云铮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两三步走到殷灵栖原本的位置,正襟危坐,神情冷峻注视她。

    这气场,来者不善。

    殷灵栖被他盯的不自在:“……指挥使大人跑本宫这儿升堂审犯人来了?”

    萧云铮并不作答,他手一抬,柏逢舟怔了怔,递上了公主方才解闷看的话本。

    死对头镇定自若扫了几页。

    这人怎么还反客为主上了?

    “你不走吗?”殷灵栖微笑,“不是说,只是为了送燕窈过来吗?”

    萧云铮手握话本,眼帘抬也不抬一下:“走累了,坐一会儿,不行?”

    “哦,可以,当然可以。”殷灵栖配合地点点头。

    “大哥哥说谎。”燕窈在她怀里踢蹬着小短腿,一脸正义语出惊人。

    “大哥哥带窈窈乘马车过来的,没有走路。”

    “小孩子家家,净说实话。”殷灵栖轻轻捏了下小脸蛋,一抬头,对着那张冰块脸,耐心道:“童言无忌,世子别往心里去。”

    “唔。”萧云铮垂眸冷笑:“公主不必顾虑萧某,方才同柏公子在谈笑些什么,只管继续。”

    “继续?”殷灵栖淡淡敷衍,“聊完了。”

    针锋相对的对头杵在两人中间,让她怎么开口继续同柏逢舟商讨。

    修长的手指一僵,萧云铮合上话本,终于抬起头:“公主以为,我看着很好糊弄吗?”

    “这话该问世子啊,本宫看着像容易糊弄的人吗?”

    萧云铮皱眉:“除了燕窈所说的乘车,我糊弄公主什么了?”

    殷灵栖瞄了他一眼:“你书拿反了。”

    萧云铮垂下眼眸,凝视两息发觉理亏,遂薄唇一抿,反手将话本拍到桌子上,当作没有这回事发生。

    “扑哧。”

    殷灵栖忍不住笑了。

    笑了一声,发觉自己嘲笑的意味太明显,遂收敛起来:“今日天气真好,万里无云……”

    “姐姐,云在头顶上。”燕窈很是热心,伸出小手指给她看。

    “窈窈跟谁学的?这么铁面无私。”殷灵栖把她放到地上。

    燕窈迈着小短腿朝柏逢舟跑去:“是这位哥哥给窈窈讲的故事。”

    “燕窈,过来!”萧云铮叫住她。

    燕窈停下脚步,看了看近在眼前的,笑容如春风拂面般温和可亲的哥哥,又看了看神情冷肃的萧云铮。

    她左右为难,犹豫着转过身:“姐姐,为什么你们几个人不能生活在一起,这样窈窈就不用做选择了。”

    生活在一起?广开后宫?

    “姐姐的府邸已经住着很多人了。”殷灵栖心情舒畅,“等这段特殊时日过去了,姐姐带你回府开一开眼。”

    “你还嫌面首不够多?”萧云铮黑眸一抬,目光极具攻击性。

    “多多益善嘛。”殷灵栖嫣然一笑,没心没肺,“本宫有钱又有势,多养几个面首怎么了?又不是养不起。”

    柏逢舟抿了抿唇,紧张地望向对面男子。

    他小声劝道:“公主莫要再说了。”

    “还打算在柏逢舟这里住多久?”

    萧云铮按在膝上的指节攥紧,连一声公主的称谓也没耐心添上了。

    “承恩侯府这把火还没烧旺,本宫怎能就此罢手。”

    殷灵栖将燕窈交给柏母带去别院玩,不干涉他们议事。

    “一场大火,一门燕府,这样的损失已经足够惨重了。如你所见,大朝会上毒杀当朝公主的嫌疑一日洗不清,后继者便不敢再次轻举妄动。”

    “齐少卿为何要针对燕府?”柏逢舟不能理解。

    萧云铮道:“得益于昭懿公主,去岁致使齐氏接连受到打击,原本应当升职的仕宦子弟不升反降,以大理寺卿为首几人受科举案牵连被革职查处,弥补贪墨亏空等事填进去不少银子。外者看来齐氏依然是枝繁叶茂的世家大族,实则内里早已干枯。”

    “因而,齐聿白必须从商道敛财,以支撑起家族门楣。”

    殷灵栖扬唇一笑,“商人重利,我以高出齐氏三倍的价格从中斡旋,对方没有不放弃齐氏的道理。”

    “你哪来这么多钱?”萧云铮皱眉。

    “没钱呀。”殷灵栖摊开手,目光可怜兮兮:“辅国公府家大业大,也不见世子慷慨解囊借本宫一些。”

    “没钱?”萧云铮冷笑一声,视线扫过用心打理的宅院:“能在京畿中心买下这座院落,得费不少银子罢,萧某自是不如公主慷慨。”

    嘶,好呛鼻的醋味。

    话说到这个份上,柏逢舟坐立难安,遂躬身一拜:“微臣所有,皆系公主恩赐,微臣谢公主恩典。”

    “坐下,青天白日的拜什么拜。”殷灵栖招招手,开始护短。

    “萧云铮,你平日里同我斗嘴便罢了,扯上他做什么呀。”

    “公主莫要再为微臣触怒世子了。”柏逢舟出声相劝。

    “你看看,什么叫善解人意,什么叫温柔懂事识大体。”殷灵栖感慨万千。

    “什么叫……”

    “够了!”

    萧云铮拍案而起,面色阴沉,“皇城司事物繁忙,告辞。”

    他经过她身侧,广袖带起一阵冷风。

    殷灵栖洒脱一挥手:“好吧,慢走不送。”

    “公主……”

    柏逢舟恭敬地将人送走,看着那道身影,心有不忍:“方才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不过分,萧云铮会这么快离开吗?”殷灵栖站起身,“日落之前,我便要出发去鬼市了,再待一会儿,难道要他陪我去?”

    “鬼市内虚实不明,危机四伏,公主一定要亲自去吗?”柏逢舟满目担忧。

    “没关系,牵机她们在西市等着我。”殷灵栖看了眼太阳的位置,回房收拾东西。

    她戴上帷帽,打开宅门。

    “对了,晚间皇城司若是派人来接燕窈,你便代我出去,只道我已歇下了。”

    柏逢舟犹豫着,点头应下。

    “公主切记,护好自身安危。”他不放心,又仔细叮嘱了一遍。

    “走啦。”小公主头也不回地走了,抬袖挥了挥手,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

    承恩侯府。

    “长兄,起来吃药了。”齐五勉力撑起齐聿白沉重的身体,给他喂药。

    “长兄感觉可好些了?”

    齐五担忧:“何苦对自己下此狠手。”

    “不痛,便记不住教训。”齐聿白唇上不见血色。

    “库房那边,怎么样了?”他问。

    “我已派账房去应对了,希望能拖延一段时间,补足已经损耗掉的嫁妆。”

    齐五放下药碗:“长兄,拖的了一时,终究拖不了一世。”

    “我明白。”齐聿白闭上眼睛,神态疲倦。

    “子授,你有没有察觉,似乎自从去岁慎宁郡主行刺案为始,侯府便接二连三祸事不断。”

    他百思不得其解,齐氏怎么会沦落到今日这般千疮百孔的地步。

    “这……”齐五皱眉,“我不在京都,只泛泛有所耳闻,莫非是昭懿公主被掳走的那一回?”

    昭懿公主!

    齐聿白猛然睁开眼睛。

    是啊,他怎么忽略了昭懿公主的作用!正是去岁秋月回京之后,昭懿便突然间变了个人。

    “等等,”齐聿白忽然察觉到什么,“盯着方府的暗哨昨日为何至今未传回讯息?”

    齐五抬起头:“是了,这不应该……”

    “派人去接应,看看是否出了什么意外。”齐聿白心底惴惴不安。

    “那日,在柏宅丢人现眼的那帮蠢货是不是说,他们看见柏逢舟带了两名女子回府?”

    “确是如此。”齐五道。

    “这便奇了,”齐聿白皱起眉,“昭懿待柏逢舟那样好,她如今重伤卧床,柏逢舟非但不去嘘寒问暖,还敢带姑娘回府,这不应该。”

    “长兄这是怀疑昭懿公主她……”

    齐聿白眼底一暗,吩咐他:“传信给姑母,她在后宫行走方便,请她亲自去探一探栖凰殿的虚实。我倒要看一看,殷灵栖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长兄英明。”齐五颔首。

    ***

    黄昏时分,殷灵栖混在长街行人中,去往西市同牵机她们接头。

    市井间往来者众多,街边摊位上就着几碟小菜饮酒的人在谈天说地。

    “您听说昨日鸿胪寺卿府上的惨案了没有?”

    “可不是么,今早京城都传开了,可怜见的,二老皆没了,偌大一座府邸,死的死,伤的伤。”

    “何故遭此横祸,这是得罪了什么歹人?”

    “得罪歹人?哎呦,哪里是得罪了人呐。我拿您当自个儿兄弟,才敢和您说实话。”

    “什么实话?”

    殷灵栖慢下脚步,侧耳倾听。

    “大朝会之前,万国驿馆那场大火您知道的吧?”

    “听说了啊,怎么回事,和这燕府有关系?”

    “怎么没关系,那万国驿馆修建时冲撞了镇守那一方土地的神灵,鸿胪寺主理此事,旧址是由燕大人督工建造的,你瞧,这不就是报应。”

    “其中还有这重原因?”

    “可不嘛,这位神明来头可大了,现如今,信徒聚于西郊,做法事为城中百姓祈福,祈求神明平息怒火,莫要再降罪了。”

    神,又是神?

    殷灵栖想起潘生在审讯室供认的那番话,他口中念着的,也是一位玄乎其玄的神明。

    日头西斜,暮色四合。

    她继续往西市的方向走,心道待会儿前往鬼市入口恰好要经过西郊地界,不妨派人趁着天黑,伪装后混入那作法的信徒之中打探消息。

    她暗自筹划着,不知不觉周遭人烟越来越稀少。

    一阵冷风自背后刮过。

    殷灵栖警觉回头。

    不对!

    这里不是通往西市的道路!

    可她方才明明是按着正确的路径……

    殷灵栖定了定神,打量着陌生的环境。

    她后知后觉,方才眼前出现了幻觉。

    匕首倏地滑至手腕,随时准备脱手而出。

    殷灵栖当机立断,转身沿着来时路返回。

    一阵酥麻的感觉蓦地贯穿全身。

    殷灵栖惊觉自己手脚没了力气,身体发软,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睡吧。”

    “好孩子,在神的怀抱里安睡吧。”

    “神明会庇佑你。”

    陷入昏迷前,她听见了神秘的吟诵经文的祝祷声,窸窸窣窣,让人头皮发麻。

    第72章 神女降世!

    日落西山。

    “咚、咚、咚。”

    僻静的街巷中,宅院的木扉被人敲响。

    门扉开了一条缝,柏逢舟将燕窈领了出来,同皇城司的人谦和地道一声辛苦。

    “公主呢?”宿刃果然问了声。

    柏逢舟按照殷灵栖交待的,回答道:“今日乏了,公主已……”

    “柏公子!”

    狭长的巷子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扉被人自外猛地推开。

    “柏公子!”

    牵机一把将人按住,焦急质问:“公主人呢?”

    “这是什么话?”宿刃听的云里雾里,目光一转,突然发觉柏逢舟变了脸色。

    青年怔怔凝视着她:“公主不是去同姑娘会和……”

    “我根本就没等到人!连个影子也没瞧见!”牵机攥紧他的衣襟,“公主几时离开的?”

    柏逢舟眼睫颤了颤:“酉时前。”

    “完了完了完了,这都一个多时辰了。”牵机松开他,焦急不安来回逡巡。

    “公主行事一向谨慎,她会在途中留下记号,可我一路追来,自西市到这处宅院,沿途竟然连半分痕迹也找不到。”

    “怎会如此!”柏逢舟眼底透着不安,声音颤抖。

    宿刃听明白了:“你们有事瞒着我。”

    他将燕窈送上马车仔细保护起来,而后推开柏逢舟,闯入院落。

    宅院里安安静静,果然不见殷灵栖身影。

    “昭懿公主人呢!你不是说公主在这吗!”

    牵机无言以对。

    柏逢舟走上前,对宿刃和盘托出:“日落前,公主动身前往西市,之后发生了什么,在下便不得而知了。”

    牵机眉头紧锁,突然转身朝外跑。

    “牵机姑娘!你要去哪!”柏逢舟忧心。

    宿刃拽住他:“还愣着做什么,随我回皇城司找人!”

    ***

    皇城司。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一片缄默中,宿刃开了口。

    他如实交待:“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主子。”雾刃想到什么,踌躇着不敢直言。

    萧云铮单手攥拳撑在下颌,黑眸一抬。

    冰冷的视线倏然扫过,雾刃不禁打了个寒颤,道:“白日里属下去大理寺交接事务时,听差役说,大理寺接手了一桩案子,近来京城多有老弱妇孺离奇失踪,京城内外多户人家报了官……”

    “世子!世子!”

    他话未说完,萧云铮忽然起身提剑直出,只远远留下一道背影。

    大理寺。

    夜幕降临,守门的官兵方一换任到岗,便听得夜色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过地面逼近,来势汹汹。

    “何人夜闯大理寺!”

    守卫按住刀鞘,机警地盯着远处。

    茫茫夜色中冲出一匹骏马,快如闪电。策马之人肩披的大氅在凛冽夜风中飘扬,犹如一面迎风的旌旗。

    他猛地勒紧缰绳,烈马前蹄朝天扬起,发出一阵嘶鸣。

    众人定睛一看,座上的青年男子墨发高束,剑眉星目,一手抽出腰间长剑,一刻也不耽搁,飞身下马,孤身一人提着剑直接闯入大理寺。

    这位是、是皇城司萧指挥使?

    来者气势汹汹,莫非是来拿人的……

    不会吧!上一任大理寺卿刚被昭懿公主整下狱,没多久他们的新上司在位置上屁股还没坐热,这么快又要落马了?!

    大理寺卿的职位有这么邪门吗!

    守卫惊诧之余,秉持着恪守职责的精神,聚上前意图阻拦萧世子。

    谁料萧云铮见人围上来,竟直接动用兵器!

    利剑出鞘,寒气逼人。

    “让开!”他冷声厉斥。

    “世子殿下,这……”

    “少废话!都让开!”

    长剑自空中划开一圈银光,剑影纵横,一招便将聚上来的包围圈一齐击散。

    “阻我者,死。”

    青年男子眸中寒光乍现,斥道:“大理寺卿人在哪,叫他出来见我!”

    守卫被那长剑的力道震得手腕生疼,也不敢怠慢,握住腕骨便急匆匆地去通报上司。

    “世子,何事惊动世子殿下夜入我大理寺啊。”大理寺卿整顿衣冠,便迎上来拜会。

    萧云铮道出来意。

    大理寺卿捋着胡须:“啊,原是为了这桩老弱妇孺失踪案,可是世子,此事不应当归皇城司管辖。据下官所知,皇城司应当主掌周庐宿卫、刺探情报之职吧。”

    “可我现在偏要接手此案。”萧云铮态度坚决,不容置喙。

    “为何?”大理寺卿摇着头,“世子请见谅,此乃大理寺分内之事,若无合理缘由便移交给皇城司负责,只怕会被同僚在陛下面前参下官一个懈怠渎职的罪名,故而下官不敢轻举妄动。”

    主子心急如焚,雾刃等人一路紧追不舍,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主子的身影,这时终于赶了上来。

    方一进门,便听得堂中的声音。

    “你要理由?好,我给你理由。”

    可是昭懿公主的身份不能暴露。

    雾刃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萧云铮一字一顿,声音掷地有声:“他们掳走了我的人。”

    我的人。

    皇城司一众人神情震荡,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这、这算他们世子公开宣告心意么?

    昭懿公主本人知道这件事吗……

    大理寺卿愣住了,退后两步,拱手一礼道:“既如此,世子请便,大理寺愿为世子差遣。”

    ***

    殷灵栖也不知自己沉睡了多久。

    头脑隐隐作痛,她揉了揉太阳穴,缓慢睁开眼睛。

    与预想中常用来关押人的破败库房不同,这里不是尘土飞扬的茅草屋,墙壁间也没有被陈旧凌乱的蜘蛛网覆盖。

    房间干净整洁,雪洞一般,没有过多繁缛陈设。

    “囡囡醒了?”

    一张和蔼的脸庞突然进入视线。

    老妇人笑眯眯地端详着她,眼里透着慈祥。

    “这是哪儿?”殷灵栖嗅到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

    伴随苏醒,头痛缓和了些许,但她的身体依旧绵软无力,一身的骨头似要散架。

    药,是迷药。

    殷灵栖回忆起来。

    有人用了迷药,致使她出现了幻觉,误以为自己走在通往西市的道路上,实则根本不知去了哪里。

    她被人拐了。

    “这是哪里……这是什么地方……你别碰我……你不要碰我……”

    少女絮絮呢喃着,抱着双膝蜷缩起身体,害怕地缩进角落。挣扎间,长发披散肩头,拂过纤细单薄的身姿,更衬得她孱弱无害惹人怜。

    老妇人微笑,粗糙的手掌轻轻抚过那张嫩得能掐出水的小脸:“可怜见的,模样生得真讨人喜欢。”

    “婆婆,婆婆你放我回家好不好。”少女红了眼眶,挣脱开她抚在脸颊的手,清亮的眸子盈满怯弱与不安。

    “别害怕呀。”老妇和蔼道,“婆婆是来救你的,你病了,晕倒在半途,婆婆要为你治病的。”

    “不……不……”少女慌乱的摇着头,泪眼盈盈,“我要回家,我要找阿娘……”

    老妇人看着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榻前香柱燃烧,顶端飘出缕缕白烟。

    “我的头……好痛……”剧烈的头痛袭来,少女秀气的眉痛苦蹙起,她颤抖着一双手捂住脑袋,忍不住轻声呻-吟。

    “婆婆说了,你病了。”老妇人扶着她重新躺下。

    “待到病好了,便能回家了。”

    老妇的话如同魔音贯耳,眼前地动山摇,感官皆陷入一片混乱。少女头晕耳鸣,只觉被一把钝斧磋磨着神经,她实在撑不住,闭上了眼睛,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待到香柱慢慢烧为灰烬。

    少女逐渐缓了过来,她强撑着自榻上坐起身,孱弱的身姿轻颤不止。

    她攥住老妇人的手:“婆婆,我怎样才能好过来呢,是不是要吃药,草药味道好苦的,我不要吃,也不要扎针,我怕疼。”

    “不怕的,不用吃药也不用扎针。”老妇人满目慈爱,“只要心诚,我们供奉的神者,他会赐福于你百病全消的。”

    少女怀疑地看着她:“真的吗,真的能够百病全消?”

    老妇人肯定地点了点头:“婆婆当初便是因为病入膏肓,才拜入了神者门下。而今功德圆满,业障消除,你看,婆婆今年七十有一了,容光焕发身体康健。”

    少女的眼底燃起期冀:“这么神奇吗,我还要多久能够痊愈?”

    “这要看你的心有多诚了。”老妇人牵过她的手,按在掌中轻轻地压了压。

    “晚斋过后,便要集体忏诵了。走,婆婆带你一起过去祛除病气。”

    “有劳婆婆了……”

    少女收起眼泪,手指遮于袖底一弹,指尖弥漫开一阵轻烟。

    她一向很擅长伪装。

    晚间。

    殷灵栖被老妇人带到了忏诵祝祷的现场。

    放眼望去,院中密密麻麻聚了上百号人,排场相当震撼。

    殷灵栖观察四周,信徒或是易于操控的老者,或是病弱之人,或是年轻女子与不谙世事的稚童。

    “新来的?姿色相当不错。”一名身披写满经文长袍的男子走至跟前,摸着下巴打量起少女。

    “是,是,这姑娘可怜,盼望着神明能赐福于她,早日病愈。”老妇人脸上陪着笑。

    “那是自然,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咱们慢慢来。”男子将眼眯成一条缝,笑得不怀好意,令人恶心。

    “去吧,你们的位置在那。”

    老妇人忙不迭应声,拉着少女走到一旁落座。

    仪式开始,院中众人神情麻木,异口同声专注地低声絮语,也不知道在忏悔什么。

    殷灵栖两耳嗡嗡,等得快要睡过去,还要耐着性子装出一副柔弱怯懦的模样麻痹对方,让其余人放下戒备。

    仪式完毕,接下来到了祝祷的时辰。

    “信徒望神者保佑,佑我身体早日康健。”

    “信徒寒窗苦读五十载,望神者保佑,登科及第,光宗耀祖。”

    ……

    这些倒还算正常,再听下去,殷灵栖便渐渐皱起了眉。

    “信徒王阿花,家住城外荷月屯,望神者让郎君回心转意,阿花愿继续当牛做马孝敬公婆、服侍丈夫。”

    “信徒张三,这些年儿媳妇连生八胎皆为女儿,望神者保佑,赐一个男丁吧!”

    “有病!”

    殷灵栖蹙着眉,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骂了句。

    “呵。”

    旁边的白衣男子似是感受到她的不屑,轻轻笑了一声。

    “嗯?”殷灵栖抬起眼眸,打量他。

    男子面容清俊,气质卓尔不凡,似是与这群神情麻木的信徒略有不同。

    见少女望着他,男子回以一笑。

    笑容干净温和,简直和柏逢舟这等书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气质。

    殷灵栖弹了弹指尖,丝丝缕缕微不可见的细烟飘向男子。

    晚间忏诵祝祷结束后,信徒各自回房歇息,震得两耳嗡嗡的诵声散去,庭院重新回归寂静。

    殷灵栖被老妇人带回房间,和几名女客同住一室。

    夜深人静。

    周围女客的呼吸声逐渐平稳,殷灵栖睁开眼,掀开衾被,轻手轻脚下了榻,走至门前。

    指尖轻轻搭上门扉,将门打开一条细缝。

    殷灵栖屏住呼吸,指上用力,继续推门。

    “囡囡,深更半夜要去哪儿呢。”

    背后突然响起老妇人的声音。

    趁夜逃跑被抓了个现行!

    殷灵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不让自己露出异样痕迹。

    她转过身,拽住老妇人的袖子,委委屈屈:“婆婆,我饿了……”

    “饿了?”老妇人一愣,后知后觉想起,小姑娘晚间来时头痛发作身体不适,确是不曾用过晚膳。

    “哎呀,原是这么一回事。”她神情松懈下来,慈祥地笑了:“等着,婆婆给你拿些糕饼垫一垫肚子。”

    少女眼眸清亮,乖巧地点了点头。

    老妇人领着她,悄悄的出了门,往膳房走去。

    殷灵栖乖乖跟着她穿过庭院,暗地里冷下眼色打量周遭环境。

    一缕极清淡的香萦绕鼻息,殷灵栖脚步一顿,而后恢复如常。

    “乖乖,吃吧,还热乎着呢。”老妇人取下蒸笼,放在桌子上。

    少女咬了一口,很是惊喜:“好吃!”

    她又拿了一块,笑着递到老妇人唇边:“婆婆吃。”

    “婆婆不吃,婆婆晚上用过膳了。”老妇人笑眯眯的。

    “不嘛,婆婆也吃一口吧,我才来这儿第一天便吃独食,心里怪过意不去的。”少女咬了咬唇,面露为难。

    老妇人便也不再推辞,接过糕饼咬了一口。

    饭毕,回到房中,少女没让她开口催,主动爬回榻上,乖巧地盖好被子:“婆婆,晚上好梦哦。”

    说着,她便打起了呵欠。

    老妇人喜欢她,笑得合不拢嘴,待到亲眼看到小姑娘安然入睡后,只觉眼皮重得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踉踉跄跄回了屋子,刚一沾到床榻,便“咕咚”一声,昏了过去。

    殷灵栖重新睁开眼睛。

    这一回,她无所顾忌,也不轻手轻脚了,直接大大方方走到门前。

    “睡吧,”她瞥了眼老妇人的位置,眼神冷漠,变了个人似的,全然不见人前乖巧和顺的模样。

    “那些药,足够你睡到明日也醒不过来了。”

    晚风不时掠过堂前。

    殷灵栖顺着风中那细不可闻的香气,不紧不慢走到角落里。

    “你不属于这里。”

    她注视着站在阴影中那位清秀的白衣男子。

    男子见有人来,先是一惊,而后看清了少女的面容,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你啊。”

    他轻轻一笑,“我看得出来,你也不属于这里。”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男子问。

    “晚间忏诵时,在你身上留下了记号。”殷灵栖道。

    “那么多人,为何偏偏注意到我?”

    “因为我觉得,你是和我一路的人。”

    男子无声一笑:“好聪明的姑娘。”

    “我是被他们用迷药掳来的,至多三日,我一定要离开这里。”殷灵栖走近他

    “同你一样被掳来的姑娘大有人在,他们也曾想过逃跑,但最终还是接受驯化,心甘情愿地留了下来。”

    “但我不同,没有人能驯化我。”少女音色极冷。

    男子笑着点了点头:“好,用不了三日,明日你便可有机会逃离。”

    “明日?”殷灵栖目露怀疑。

    “对,明日是他们最盛大的节日,届时会有五位长老飞升,趁所有人都聚集在院中时,防守松懈,我可以帮助你伺机逃出去。”

    “那么你呢?”殷灵栖问。

    “我会继续留在这里。”男子道。

    “为什么?有能力却不离开,你为何而来。”殷灵栖站到他的对面。

    男子敛眸一笑:“若是姑娘能安然无恙逃离,我会如实交代。”

    ***

    翌日,信徒们盛大的集会在京畿重地的一方角落秘密进行。

    五名等待金身飞升的长老被狂热的信徒簇拥着,坐上主位。

    “如何飞升?”殷灵栖看热闹,问了一声。

    白衣男子道:“他们会摆阵作法,五把宝剑选中何人,何人便可御剑飞升。看见当中那把玉柄铁剑了么?那是五剑之首,据传说系前朝女帝生前所佩的宝剑,那柄剑若是选中了谁,谁便可飞升为新一任神尊。”

    他凑近殷灵栖,低语:“待会儿玉柄铁剑认主之时,必然全场沸腾,届时我会趁乱送你离开。”

    “多谢。”殷灵栖垂眸,手指转着别枝雀送她的苗疆手钏玩,心底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信徒越聚越多,场面声势浩大,喧声不绝于耳。

    “仙长!仙长佑我!”

    “仙长!飞升后不要忘记赐我家一个儿子!”

    “……”

    “诸位,安静,安静。”

    长老仙风道骨,和蔼地笑着:“我等先请出三阶仙长——青霄、赤郡两剑认主。”

    身着宽袍的长老作法,宽大袍袖在风中飞舞,晴空万里的天穹转瞬间便天昏地暗、飞沙走石。

    昏暗的视线中,两把宝剑震颤不止,倏的窜天直上,于空中划出图腾,而后稳稳落在两位长老脚畔。

    “恭迎两位仙长飞升!”

    人群顿时沸腾起来,狂热的信徒如潮水般涌至台前,祈求庇佑,声势震耳欲聋。

    “这么大的动静,周遭邻里察觉不到吗?”殷灵栖心底生疑,抬起眼眸,不动声色打量周围环境。

    三阶仙长飞升,接下来是二阶宝剑认主。

    信徒的反响较之方才更为狂热,互相拼命推搡着,不管不顾涌至抬起要沾一沾仙长飞升的福泽。

    殷灵栖被人群推搡着,逐渐挤至边缘角落,白衣男子甚是有风度,挡在她身前防止她被失去理智的信徒误伤。

    两人被隔绝在喧嚣的人墙之外,神不知鬼不觉,随时皆可自人后偷偷溜走,这便是白衣男子所说的时机。

    “走罢,我送你离开这里。”他低声道。

    “压轴登场的这把宝剑便是一阶玉柄铁剑,此剑一出,神尊降世!”

    人群沸腾至极点,狂热的信徒们爆出阵阵欢鸣,天色昏暗,头顶阴雨密布、电闪雷鸣,一眼望过去,人头攒动群魔乱舞,一时竟分不清这荒唐的一幕是人间还是地狱。

    白衣男子做好准备,在宝剑出鞘那一刻,恰准最佳时机送少女离开。

    众人敛声屏气,目光紧紧聚焦于台上那把玉柄铁剑,紧张得浑身颤抖。

    一声惊雷轰然炸开。

    与此同时,宝剑震颤出鞘!

    数千只眼睛紧张地钉在宝剑之上,屏住呼吸,目光一瞬不错追随它玄乎其玄的轨迹转动。

    “就是现在!快走!”白衣男子轻轻推了殷灵栖一下,暗示她离开。

    出乎意料,殷灵栖一动不动,恍若没听见他声音似的。

    “走啊。”白衣男子不明所以。

    “走?”少女勾唇一笑,“我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走?”

    她向来尊贵,前世即使面对死亡,也不曾委屈自己去屈从。

    玉柄铁剑倏然窜入云层,于空中绽开紫色光芒,光辉万丈,笼罩着这座院落。

    众人聚精会神,激动得颤抖,等待神尊降世的这一刻。

    宝剑似云霄俯冲而下——

    突然转了个弯,飞离高台,飞向人墙之后的殷灵栖!

    它平稳地落在了少女的脚边!

    电闪雷鸣的天象遽然消失,阴暗的天穹蓦地明亮起来,太阳在这一瞬破开云层,耀眼的光辉照在殷灵栖身上。

    狂热躁动的人群一瞬间陷入死寂。

    众人愕然失色,如遭五雷轰顶,震惊得无以言表。

    玉柄铁剑认主了!

    人群中,不知谁最先反应过来,扑通一声五体投地,振臂高呼:

    “神女降世!恭迎神女降世!”

    信徒们被他热烈的情绪点燃,反应过来瞬间纷纷随之伏地振臂高呼:

    “恭迎神女降世!”

    “神女佑泽万民万物!”

    这才到哪儿,好戏还在后头呢。

    殷灵栖勾了勾唇,抬手打了个响指。

    其余四把已经认了主的宝剑突然凌空飞起,齐齐汇聚飞来。

    台上已经“得道飞升”的仙长震惊不已,手忙脚乱去捉宝剑,却根本触不到剑柄。

    五把宝剑齐齐折服在殷灵栖的脚下。

    这位新来的柔弱少女,其实才是这里的主宰!

    目睹这一奇观的人群陡然一寂,继而爆发出更为狂热的呼喊声,震得地动山摇。

    “恭迎神女降世!”

    “神女佑泽万民万物!”

    “恭迎神女降世!”

    “神女佑泽万民万物!”

    呐喊声、唱诵声如惊雷般震撼而热烈,络绎不绝于耳。

    人们虔诚地拜服于他们所信奉的神女脚下。

    白衣男子嗔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殷灵栖微笑不语,被热烈的人群夹道簇拥,恭恭敬敬引至台上主位。

    台上五位老者处境尴尬,拒不让步。

    “这位才是真正的神明,是我们的信仰。”信徒们开始起哄驱赶五人:“让开!为我们的神女让路!”

    “荒谬!”老者气得手指颤抖:“你是何方妖女,胆敢冒充神明!”

    殷灵栖不理会他,淡淡道了声:“让开。”

    她……迷香为何对她没有作用!

    “走在街上一时不察,中了你们的套,很拙劣的迷香,既然已经来了将计就计喽。”

    五名长老怒容满面,厉声呵斥她妖女惑众,当中一位便是昨日言语戏谑少女容貌之徒。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殷灵栖微微蹙了蹙眉,有些不悦。

    少女下颌一抬,眉目间流露出帝姬的矜贵与上位者的气质。

    “我的话,你不听吗?”

    她笑吟吟的,不紧不慢走近:

    “那你就去死吧。”

    话音刚落,殷灵栖突然抽出签筒中尖锐的桃木签,没有丝毫犹豫对准一人喉咙猛地扎下!

    出其不意的一击,远在诸位长老意料之外。

    殷灵栖没有停手,没有给其他人反应亦或是还手的机会,拔出蘸血的桃木签迅疾刺入第二人喉咙中!

    桃木驱邪。

    紧接着第三人、第四人依次在她手底喉管裂开,鲜血喷溅,将热烈的气氛推至巅峰!

    “你才是妖言惑众的妖道,死有余辜!”

    少女动作极快,桃木签于空中闪出残影,又快又狠!她不曾习武,身手柔弱,但她天赋极好,懂得利用自身优势,一向以快取胜,重生之初在行宫杀死齐越时便是如此。

    不接受以德服人,那便以殺服人吧。

    死亡仍在继续。

    喷溅的鲜血给傍晚的天穹渲染上一层血红,这方煽动人心的邪道组织随夕阳一同落幕。

    仅剩最后一人。

    言语调戏少女姿色的登徒子。

    他踉跄着后退,双目盯着逐步逼近的少女,吓得手脚发软。

    “求你……饶…饶…饶命……”

    拥有这样一副纯良无害容颜之人,怎会如此心狠手辣。

    “看什么看,你也有份。”

    少女微微一笑,手下不留情,举起那支饱饮鲜血的桃木签便要刺他命脉。

    “咻——”

    一支羽箭突然穿空而过,贯穿他的喉咙!

    那人瞪直双目,气息遽然一断。

    殷灵栖抬起头,朝羽箭射来的方向遥遥望去——

    萧云铮挽弓搭箭,手中弯弓如满月,锐利的眸子紧紧盯着羽箭射出的锋芒,眼底戾气磅礴。

    目光相撞。

    萧云铮快步走到她面前,注视着她的双手。

    “世子第一次亲眼看到本宫杀人吧?”殷灵栖瞥了眼手中尽染鲜血的桃木签,笑了笑,随手扔到身后尸体上。

    “害怕吗?”萧云铮问她。

    “第一回杀人的时候,生疏又害怕,握刀的手甚至会颤抖,一回生二回熟,后来便轻松多了。”小公主云淡风轻地说着。

    萧云铮沉默一瞬。

    那一瞬,他感到一丝心疼。

    “我带你回去。”他声音有些低哑。

    “好啊,等我一下。”殷灵栖脚步轻快,走至白衣男子身边:“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为何要留在这里了吗?”

    白衣男子垂眸,轻轻地叹了声:“为赎罪。”

    “赎罪?”

    白衣男子点了点头:“我弄丢了我的心上人,故而,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抬眸,望着少女,以及她身后的青年:“人和人的遇见恰逢时机,姑娘,珍重。”

    说罢,他便拂袖离去。

    殷灵栖听的云里雾里,想八卦些故事,然而那人早已远去。

    她拍拍手:“好吧,我也走了。”

    “神女!”数百名信徒如潮水般一拥而至:“神女不要离开我们!”

    “诸位,听我一言,各自还家吧。”殷灵栖笑了笑,“多行好事,前程自会繁花似锦。”

    “神女!”众人不肯放她走。

    殷灵栖无奈一笑,打开了门扉。

    大门一开,她瞬间怔住了。

    院落之外是悬崖峭壁!

    难怪声势如此浩大,仍无人察觉,原是院子本就修建在荒郊野岭之上。

    她转过身,想要说些什么,拥挤的人潮却未能刹住脚步,猝不及防推了她一把。

    脚畔一滑,殷灵栖踩上悬崖边缘,身体倏的坠落而下!

    殷灵栖欲哭无泪。

    她汲汲营营,眼看着便要守得云开见月明,竟然意外落得个这么潦草的结局???

    她不服!

    救命啊老天爷,能不能重开一局!

    第73章 感情升温

    殷灵栖不想死!

    并不是因为惧怕死亡,而是,她不甘心就这么潦草地死去。

    强烈的求生欲望促使她抓住手边一切可以利用的救命稻草。

    指尖死死攀住了峭壁间凸出的岩石棱角,她全身的重量皆坠在十根纤细的手指上,指腹挤压得泛白。

    “抓住!”

    头顶遥遥传来声音,殷灵栖抬起头,额发被冷汗浸湿。

    一根藤蔓落至她眼前。

    “抓紧,我带你上来!”

    心脏砰砰急促跳动,殷灵栖抿紧唇,艰难移开攀住岩石的紧绷手指,松手的一瞬猛地攥紧藤蔓。

    握住了!

    身体被藤蔓带着,开始缓慢上升。

    她微微松了一口气。

    然而,碧绿的藤蔓年份不算老,坠着人的重量绷直,藤身被拉扯得又细又紧,一段一段磨过悬崖间锋利的岩石棱角。

    藤蔓被利石切割,分出缕缕细丝,随着高度不断上升,越绷越紧,在殷灵栖即将冒出头的那一刻——

    遽然断裂!

    殷灵栖只觉手中攥着的那股力量蓦地消失,瞬息之间,整个人再度坠落。

    一只强劲有力的手掌在这一瞬抓住了她的手,未经犹豫随她一前一后掉落悬崖。

    谁这么想不开,主动往下跳?

    急速坠落之下,耳畔风声呼呼作响,震得耳膜生疼。

    殷灵栖刚想抬起头往上看,便听得崖顶传来几声模糊的喊声——

    “世子!”

    “世子!!”

    殷灵栖倏地睁大了眼睛。

    这回要是能活着回去,那便是同针锋相对的宿敌结下了过命的交情。

    寒风凛冽似刀刃,扑面而来,削得肌肤生疼。殷灵栖喘不开气,被冷风灌得几欲昏厥,身体却在这时忽然悬住。

    萧云铮攀住了石壁间横生的老枝,稳住了二人急剧坠落的身体。

    殷灵栖向下望去,看着深不见底的悬崖,缓了缓呼吸,问:“你有什么想不开的,跟着我往悬崖下跳。”

    “不然看着你去送死吗!”萧云铮手臂绷紧,语气很凶,却托住她的身体将人往上送,助殷灵栖在峭壁间落脚。

    “不可以吗?我与你格格不入,总是让你生气,少了我,你不该轻松许多吗?”

    萧云铮喉结滚动了下,缓缓启唇:“住口,专心往上爬。”

    殷灵栖被他一臂托举起来,踩着岩石往上攀住老枝。

    “萧云铮,要是神仙显灵,这回能活下来,看在生死之交的份上,回去以后本宫……啊!!”

    年节刚过,神仙忙着清算香火,没功夫显灵。

    苍老的枝条历经风吹日晒,分外松脆,咔嚓一声断了。

    殷灵栖无语凝噎,身体猛地坠入缭绕云雾之间。

    “抓紧我!别松手!”

    萧云铮在下坠的过程中不断抓取新的枝干,以减缓风力的冲击,降低两人坠落的速度。

    死就死吧,还拉着个无辜垫背的,唉,这辈子什么运气,潦草,实在是潦草。

    极速下降之下空气稀薄,殷灵栖被那一段一段的冲击力颠簸得受不住,坠地的一瞬昏了过去。

    山谷寂静。

    人迹罕至的丛林深处忽而落下两重影子,惊起鸟雀扑棱双翼飞起。

    不知过了多久。

    殷灵栖在一阵鸟雀啾鸣声中意识逐渐苏醒。

    她睁开眼,眼前重峦叠嶂,危峰兀立。

    她后知后觉,预想中掉落悬崖摔得粉身碎骨的疼痛并未袭来。

    殷灵栖想要爬起来,她低下头忽然发觉一人手臂横过腰前,将她圈在怀里护住,用他自己的身体减缓落地那一瞬的冲击。

    崖底没有世外高人修炼绝世武功,也没有话本里腾云驾雾的神仙飞来半空将人接住救下。

    而她之所以能安然无恙,帮助她的不是什么神明。

    是萧云铮。

    殷灵栖看了看压在身底人事不省的人。

    真成垫背的了?

    她没受到什么伤害,快萧云铮一步,不多时便醒了过来。

    “你……还活着吗?”

    殷灵栖想爬起来,扣在腰间的那条手臂却箍住了她的身体,力道之大,难怪自高处摔下来也未能将她颠落在地,确保能将公主一直紧紧绑在怀里抵挡住冲击。

    她费力掰扯,换了无数种姿势,不知经历了怎样艰难的尝试,终于从萧云铮身上下了来。

    “应该……还活着吧?”

    殷灵栖缓慢伸出手,去试探他的鼻息。

    她屏住呼吸。

    一下、两下、三下……时间慢慢过去,她竟然感受不到萧云铮有呼吸。

    殷灵栖一瞬怔住。

    别呀。

    别真的被她作死了。

    死对头将来大有作为,他怎么可以死在这里,怎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殷灵栖不甘心,她捧起青年那张沉睡的面孔,贴近他,仔细感受。

    时间在等待中流逝。

    指间终于触到那被山风吹散,微不可查的气息。

    还好,人还有气。

    殷灵栖不放心,又试了试他颈侧脉搏,感受到指下脉搏的有力跳动,终于能松了一口气。

    夜晚即将降临,风入松林,掀起绿涛阵阵,山谷底温度下降,冷得厉害。

    殷灵栖想了想,这么冷的地方,人没摔死,别把人冻死了。

    她犹豫片刻,脱下外裳试了试,发觉自己尚且还能接受这里的温度,便把外裳披在了萧云铮身上。

    自己一边蹦蹦跳跳活动手脚取暖,一边寻找木材试图钻木生火。

    夜色彻底笼罩这片丛林之前,黑暗中终于生出火光。

    殷灵栖用手帕蘸了蘸流动的泉水,坐在火堆旁烤的微微发暖断了凉气,拿去擦拭死对头。

    萧云铮的剑袖与手套质量极好,但他在下坠的过程中不断抓取新的枝干,摔下深渊磨损严重。

    殷灵栖观察了一番大致情况,便开始下手。

    湿润的手帕刚一沾到男子那张沉睡的脸,萧云铮突然惊醒,还没来得及看清人,下意识警惕地攥住那双柔软的手,猛然往身前一拽——

    “哎呀!”

    殷灵栖被拽了一把,猝不及防扑到他身上,鼻尖撞得发酸。

    四目相对,两人一上一下,贴的特别近。

    咚、咚、咚。

    贴近的两颗心脏引起共鸣。

    数年如一日冷静自持、心无杂念,一朝心动如脱缰野马,在胸腔中急剧狂跳。

    紧握的手触感炽热而清晰。

    心跳声响彻寂静空旷的丛林夜晚,惊动风过林涛,惊起枝头飞鸟。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静止。

    青年映着她身影的瞳孔骤然一缩,那双一向淡漠疏离的黑眸蓦地颤动,继而漾起波澜。

    “啊,我的鼻子……”

    殷灵栖没兴致继续暧昧的氛围,她揉着鼻尖直皱眉。

    什么叫大道无情?

    什么叫大道无情!

    萧云铮:“……”

    “好了,鼻尖不酸了……”

    殷灵栖抬起头凑近他,左看看右看看,拍了拍萧云铮的脸小声嘀咕:

    “怎么直愣愣地盯着人看……不认识我了吗?没摔傻吧……应该没傻吧……要是真摔坏了脑袋,麻烦可大了……”

    她忽然坐起身,深吸一口气:“你好,我叫萧徵,家住大明湖畔荷花村。你是谁家的公子?方才掉落山崖,是我救了你……”

    “殷灵栖。”萧云铮一怔,愤愤松开她的手。

    “演够了没有。”

    嗯,好,这反应可太对了,脑子正常,人没摔傻。

    小公主笑的很是欣慰。

    萧云铮:“……”

    “胳膊、腿还能活动么?”殷灵栖蹲下身,“我在那边的山洞里生了火,来,扶你过去,天黑了,荒郊野岭总得找个庇身之所撑过这一夜,天亮后再寻出路。”

    萧云铮微微颔首,一垂眸,发觉身上披着的衣裳,他伸手取下,递给殷灵栖。

    “穿上。”

    “怕你躺在这一动不动冻死了。”殷灵栖道。

    “穿上。”他又一次重复,顿了顿,补充道,“殷珩说过,你小时掉入寒潭,怕冷。”

    殷灵栖也不再推让,只是皱眉疑惑:“你们两个男人聚在一起聊什么不好,聊我那些事做什么?”

    这话一出,又是一阵寂静。

    萧云铮不答,只是任由她扶着,一步一步,慢慢往山洞里走去。

    “你没受伤,趁着天亮为何不走。”他声音有些哑。

    殷灵栖反问他:“你呢,为何舍身陪着我一起坠崖?”

    萧云铮沉默一瞬,道:“换作谁人都一样,无论是谁,亲眼目睹他坠崖遇难,我都不会袖手旁观。”

    殷灵栖在火堆旁坐下,松了口气:“唉,那就好,那就好。还以为你喜欢上我呢,吓我一跳,幸好没牵扯到更为复杂的情感,不然这份人情欠得也太大了。”

    萧云铮保持沉默。

    他心里莫名不是滋味。

    “你醒之前,我观察了这里的地貌特征……”殷灵栖顺手抄起一根小树枝,一边说一边在地上划出地图。

    萧云铮看到了她手心磨损的痕迹,又看一眼燃烧旺盛的火堆:“钻木取火?用这种木材搓磨生火的难度很大。”

    萧云铮神色一黯。

    她应当吃了很多苦,他在心底想。

    “嗯,是钻木取火。”殷灵栖点了点头,“不过没生成,搓的手疼就放弃了,本公主从不委屈自己,遇事只取最优解法,于是换了你的火折子,直接点火。”?!

    萧云铮才要溢出的心疼又收了回去。

    火折子藏在他胸前衣襟里,被殷灵栖取出来不就意味着……

    她脱了他的衣服!

    “殷灵栖你……”萧云铮神情一瞬变得复杂,心绪五味杂陈。

    “我是那种趁人之危的人吗?”小公主义正言辞,话一出口又有些心虚。

    她似乎经常趁人之危落井下石。

    殷灵栖沉吟片刻,换了个说法,诚实道:“别紧张,没打算轻薄你,只是解开衣服试探脉搏与心跳时发现的。”

    “本宫府上面首无数,什么身材没见识过?不馋你身子,真的不馋。”

    一抬头,发觉宿敌脸色更差了。

    “你不会在计较这个吧?”殷灵栖蹙眉,抛出火折子:“还给你就是了。”

    “为什么白日里趁着天亮不离开。”萧云铮再一次提起这个问题,想要得到她的答案。

    “救你也是为了救自己。本宫还是很有良心的,平日里作对也就算了,若是抛下昏迷不醒的你,多少有些过分。”

    殷灵栖说着说着,打了个呵欠,神情有些倦,眼帘将合未合。

    她迷迷糊糊地道:“再说了,你若不是为了陪我,也不会受伤……”

    篝火忽然晃动了下。

    殷灵栖机警地睁开眼,困意一扫而空。

    寂静的丛林中,一阵紧密的脚步声在逐渐逼近。

    她抬眸,同萧云铮对视一眼,确认自己没有出现幻觉。

    紧密的脚步声越发清晰。

    黑云蔽月,风吹草低。

    有一队人冲着山洞里的火光围聚而来。

    匕首自袖中滑至手腕出,殷灵栖握紧袖笼,站起身。

    萧云铮坠崖伤重,行走尚且不便,更遑论能与人动手相搏,殷灵栖谁也指望不上,只能靠自己。

    “嘘,你在里面待着,我去看看情况。”她小声交待,慢慢移至洞口,紧张地盯住外面一举一动。

    若只是一人两人,她或许能恰准时机解决掉,怕只怕来者众多……

    殷灵栖侧耳倾听,悬着的心死了。

    如此密集的脚步,少则十数人,多则数十人。

    没有希望可言。

    她抬起头,在短暂的时间内飞快思索这辈子了结在这种山清水秀的地方值不值。

    脚步声到达洞口。

    人影自眼前闪过。

    高度紧张的神经绷至极点,殷灵栖屏住呼吸,握住匕首的手心微微出了汗。

    “唰。”

    匕首只差一刻,还没来得及出鞘,身后倏的闪过一道黑影,快如闪电。

    “刚刚什么东西飞过去了?”殷灵栖皱眉。

    萧云铮身形快成残影,墨靴点地,一跃而起,抽出缠在腰封间的软剑,提剑划开一圈雪亮的寒光。

    鲜血依次迸溅!

    殷灵栖震惊:“你不是重伤在身吗!竟然还能打?!”

    围攻的刺客看着同伴纷纷倒下的尸体也很懵逼:“他怎么还能打?!”

    萧云铮执剑追击的间隙飞快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小伤。”

    “小……伤?”

    殷灵栖仰起脸,望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崖顶。

    从这么高的山崖摔下来,他管叫小伤???

    他还是人吗!

    丛林夜雾氤氲,殷灵栖看不清究竟死了多少人,她只能听见尸身砰然坠地声连绵不断。

    围攻的刺客显然焦急起来,他们来时人多势众,不过眨眼之间,几乎被全歼。

    当中一人自知远非萧云铮对手,他当即转变思路,趁萧云铮与同伴交手时,提刀朝洞穴中的那名小姑娘刺去。

    殷灵栖:“……呵,眼神真好。”

    她见势不对,飞快闪身躲避。可那刺客盯准了她,提刀穷追不舍。

    锋利的白刃猛地捅穿身体。

    鲜血涌出。

    殷灵栖呼吸蓦地一滞,目光僵硬下移。

    好痛哦。

    她看向那名刺客。

    那人身体垂直倒下,露出身后的男子。

    鲜血顺着长剑流淌而下,萧云铮抬起腿一脚将尸首踢出洞-穴,平静道:“杀干净了。”

    适才在丛林间纵跃如飞,身上落了一层夜间露水,他擦净剑刃,收剑归鞘走近殷灵栖,衣间低沉凛冽的沉香味与新鲜血水混合一起,萦绕鼻息。

    “没想到你身上藏的兵器还挺多嘛。”小公主不但不害怕,甚至好奇伸手摸他腰上软剑。

    “……不许动手动脚。”萧云铮捉住她在腰间摸索的手。

    “哼。”殷灵栖抽回手。

    “看够了么?公主看了许久,说说,看出来什么了。”他问。

    殷灵栖微微蹙眉,神情深沉而专注:“身材不错,统一宽肩窄腰。”

    萧云铮无言以对。

    “哼。”她扬了扬唇角,存心气他:“能飞能打,而今世子殿下身体又好啦?”

    萧云铮默认,走到篝火前重新坐下。

    “嘁,傍晚还让我扶着你走路,走得那么慢,走了那么久。”殷灵栖抱怨了声。

    “我装的。”萧云铮忽然出声,双目沉沉注视着她。

    哦吼。

    他竟然坦诚承认了?

    殷灵栖有些意外。

    两人间的氛围忽的变得微妙起来。

    接下来谁也不再说话。

    洞—穴内重又安静了下来。

    “啊啾。”殷灵栖禁不住打了一声喷嚏。

    白日里,为了防止萧云铮苏醒前出现意外,殷灵栖便待在他身边,在崖底吹了半日的冷风,风寒入体。

    “萧云铮,萧云铮。”

    正在闭目养神的萧云铮睁开眼睛,便看到殷灵栖从对面挪到他身侧。

    她皱着眉,面露不满,勾了勾手指:“你,靠过来一点。”

    萧云铮神情冷淡如常,不为所动。

    “依偎取暖,别多想。”发觉男子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她,殷灵栖摊开手。

    “我为了等你醒来,陪你在山崖底吹了半日的冷风。本宫金枝玉叶,何时为了照顾别人,还是一个处处和本宫对着干的人,费过这种心思。”

    她态度坚决:“跟你说话呢,听不到吗?凑近些,依偎着防风暖和!”

    萧云铮嘴上不应声,冷着一张脸坐到了她身边。

    夜色深沉,荒野间隐隐传出野兽咆哮声。

    殷灵栖听到异样动静第一反应不是往人身后躲,而是默默拔出匕首,预备自行防身。

    萧云铮再一次让她将匕首收了回去。他将小公主护在里侧,道:“困了只管安心睡,今夜由我守着。”

    殷灵栖微微一怔,重生之后,她习惯了遇到危险独自解决,如今有人陪她一起面对危机的感觉实在陌生。

    “你不需要睡觉么?”她抬眸看萧云铮。

    “军营里待久了,彻夜不寐通宵谋划是常有的事,习惯了。”萧云铮道。

    “哦,”殷灵栖点点头,“好精力,好精力。”

    她也不再客气,紧了紧肩上的披风,阖上眼帘睡着了。

    眼前篝火烧的旺盛,木柴噼里啪啦作响。跳跃着的火光映在少女的眉眼间。

    萧云铮就这么静静看着她,看了许久,不知不觉间,目光从一贯锐利的探究意味慢慢缓和、温柔下来。

    殷灵栖突然睁开双眼。

    目光碰撞,萧云铮几乎在瞬间避开视线。

    “别装了,我知道你在看我。”殷灵栖戳穿他。

    她捧起脸颊,眨了眨眼睛:“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也知道我生的好看。”

    她一向懂得欣赏自己。

    萧云铮微怔了下,无声一笑。

    脸上映着温暖的火光,殷灵栖伸出手烤火,慢慢的,倦意重新包围了她。

    她垂着脑袋,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打瞌睡,突然身体一倾,脑袋磕到岩石,疼的“嗷唔”一声醒过来。

    殷灵栖摸摸脑壳,睡意朦胧闭上眼继续打盹。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睡得迷迷糊糊又开始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萧云铮突然伸出手,托住她的脑袋,让她轻轻靠在自己肩上。

    他垂下眼睫,借着火光打量起沉睡中的昭懿公主。

    他习惯了两人针锋相对,殷灵栖在他面前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

    篝火燃烧的温暖光晕照着依偎一处的两个人。萧云铮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只觉得这一刻,时间都慢了下来。

    夜深了。

    殷灵栖枕在他的肩上入梦。

    梦中,她看见萧云铮昼夜不停,策马疾驰归京。

    不,准确来说,那人更像是前世印象中的萧徵。

    她又想起了前世咽气前那一幕。

    萧徵拥兵自重,不该回京,更不该在赶她大婚当日回京。

    他为何要来,为何而来。

    后半夜,萧云铮望着她的睡颜,不知不觉间亦进入梦境。

    在他眼前,小公主疑似被人追杀,她身着血红嫁衣,在狭长的宫墙甬道间仓惶奔逃,单薄孱弱的身姿似一缕孤烟,吹之即散。

    萧云铮不自觉皱起了眉,没有缘由,那阵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他突然心脏抽痛。

    一人策马当先,率军队冲入皇宫宫门;一人嫁衣如火泪如雨下,朝宫门之外奔去。

    两者梦境交汇的一刹那,

    幻境蓦地破碎。

    萧云铮自梦中抽身,睁开了双眼。

    第74章 夜探【重要章节勿跳】

    梦境戛然而止。

    萧云铮睁开眼,天已大亮了。

    意识苏醒,他怔怔望向肩侧殷灵栖枕着睡觉的地方,发觉身旁早已空无一人。

    心脏骤然一紧。

    萧云铮抬起手掌按上心口,忆起夜间的一切。梦境作祟,心脏在掌下砰砰狂跳,他垂下眼眸,直觉自己乱了心绪。

    混沌迷蒙的梦境化作朝雾,送着他的目光飘向丛林,清澈日光穿透白雾,照进浓密的枝叶间,照在少女身上。

    她置身青翠草丛,像是清晨误入丛林的小鹿,灵动,生机勃勃,沐浴着耀眼而温暖的光芒。

    确认殷灵栖安然无恙的那一刻,他的心瞬间安定了下来。

    殷灵栖醒得比他早。上一世的遭遇虽不至于成为困扰她的梦魇,但也多少影响了她的心性。

    殷灵栖变得更为谨慎、警惕,不会再轻信亦或是依靠任何人。身处危机四伏的荒郊野岭,略有风吹草动便会被惊醒,睡得最安稳的时候,大约是柏逢舟在为她抚琴清心。

    “你醒了?”

    殷灵栖一抬头,发觉萧云铮在偷看她,便起身回到山洞。

    萧云铮静静望着那道身影由远及近,目光始终追随着她,意味不明。

    殷灵栖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好奇道:“一直盯着我看什么?我脸上有没洗干净的泥渍吗?”

    萧云铮微微一怔,错开目光,故作镇定地“嗯”了声。

    殷灵栖掏出手帕擦了擦,问他:“还有吗?”

    萧云铮薄唇微抿,违心点头。

    “在哪儿呢?”殷灵栖侧过脸颊,对着水面看。

    “过来。”萧云铮出声唤人。

    “手帕给我。”他朝殷灵栖伸出手。

    “你要用吗?喏。”殷灵栖递给他。

    萧云铮接过手帕,站起身站在她面前。

    “干什么?”殷灵栖蹙眉。

    “帮你擦拭。”萧云铮缓慢凑近她,僵硬地抬起手,捏住下颌,用湿润的帕子轻轻触碰。

    春日清晨的露水打湿了她的发梢,萧云铮眼睫轻颤,敛起了平日里的肃杀冷厉,那双深邃的眼眸也被浸润,目光柔和了下来。

    指尖蜻蜓点水般,触上她时一瞬移开,动作轻得恍若错觉。

    “这便好了?”

    殷灵栖将信将疑,走到溪畔对着泉水照影子:“没什么呀,脸上这不挺干净的么。”

    萧云铮偏过头去,耳廓微微泛红:“方才已经蹭掉了。”

    “哦。”殷灵栖在溪流边俯身掬了一捧清水,站起身,“这里有流动的活水,沿着溪涧下行,溪涧下方通常会有人家居住。”

    “昨夜那帮杀手无人生还,他们的同伙定会起疑,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再度派人来寻,天黑后麻烦得很,我们最好趁着天亮赶紧离开。”

    萧云铮颔首,摘了片叶子探入这片溪流。

    “等等!”殷灵栖叫住他:“等一下。”

    她拔下发间簪子,拨动珠花,簪底倏的射_出一枚银针。

    “外面的杀手既能寻到此地,难保不会在上流投毒,先试试水中是否被人下了毒药。”

    “你的心思何时起变得这般缜密了。”萧云铮淡淡打量着河畔那道身姿,和她手中那支特制的暗器发簪。

    “防人之心不可无,世子身为皇城司指挥使,这一点应当体会得相当透彻。”殷灵栖抬指拈起纤细的银针,迎着日光仔细端详。

    “可是公主荣宠无极,身边人皆是陛下亲自挑选出的宫人,本不必要……”

    昭懿同以往的变化太大了,如今的她,心思远比世人印象中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公主要缜密得多。

    殷灵栖轻笑一声,语气透着冷讽:“受宠又如何,宫门深似海,八尺朱墙内是一番天地,朱墙外又是另一番天地,哪里能看的透呢。人心更比海还要深,多少人至死仍是稀里糊涂的,死都死不明白。”

    她这番话说得别有深意,不由让萧云铮想起了夜间的梦境。

    梦里,昭懿公主身着嫁衣奔逃在宫阙之间。

    “你……”萧云铮似有犹豫。

    “我什么我?”殷灵栖瞟了他一眼。

    “你是不是不喜欢皇宫?”

    殷灵栖一歪脑袋:“为什么忽然问这个问题。”

    为什么?

    萧云铮也道不清前因后果,他看到的只是支离破碎的虚影。

    小公主与齐氏的婚约已经解除了,若梦中那幕为真,殷灵栖逃的又是哪一桩婚事?

    “玩笑话归玩笑话,昨夜行刺的那些人尾指根部佩戴着镶嵌入肉的银制指环,这是他们组织的象征……”

    殷灵栖正梳理线索,一抬头,目光冷不丁撞入那双晦暗不明的眼眸。

    她微微蹙起眉:“萧云铮,我发觉你今早很奇怪欸。”

    “哪里奇怪。”萧云铮望她。

    “你一直盯着我出神。”

    “……”

    殷灵栖蹲坐在溪畔石头上,捧起脸颊:“虽然本公主的确天生丽质、倾国倾城、明眸皓齿、出水芙蓉、窈窕淑女……”

    “窈窕什么女?”

    “哦,这不重要,嘘。”

    殷灵栖抬指竖在唇前让他住口:“但是!你我置身荒郊野岭,随时都有可能撞上难以预知的新危险,所以当务之急,是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找到一处能够保证人身安全的落脚点。”

    “遇事冷静应对,处事井然有序,能分得清轻重缓急,士别三日,的确应当刮目相看。”萧云铮道。

    “谢谢夸奖。”殷灵栖敷衍地笑了笑,忽然起身离开,将他独自一人留在原地。

    “去干什么?”萧云铮发觉她朝堆积杀手尸体的方向走,不由皱了下眉。

    “干什么。”殷灵栖随意挑选了一名刺客,抓住他的尾指,攥着尖锐石片手起刀落,将那人的小指齐根剁下。

    她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漫不经心道:“取出指环留作凭证咯,不剁手怎么取?”

    态度闲适轻慢,不似在残忍地剁人手指,更像是摘下了一根草、一朵花。

    镶嵌在指头里的银环被轻松剥了下来。

    “拿到啦。”少女笑得天真无邪,行事手段却又狠又快。她丢掉石片,娇气地皱了皱眉,用另一脉流水将银戒上的血水冲洗干净,一脸嫌弃。

    在她身上,黑与白同时存在。

    死亡与鲜血没有淹没少女如凌霄花般蓬勃向上的生机,没有让她一昧被复仇的痛苦裹挟。同样,稚嫩的年纪也没有限制她的手段与心性,纯良无害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睚眦必报的心。

    “上面雕刻着很淡的花纹,还有一些细小的字迹。”她一边走一边嘀咕,走到萧云铮面前时,忽然摊开手心,让他看。

    “我觉得,你会很眼熟。”她意味深长。

    萧云铮目光淡淡扫过戒指。

    是“枭”的印迹。

    他眸底一暗,转瞬恢复如初:“我需要对它眼熟么?”

    “不认识吗?”殷灵栖俯下身,“我以为,世子不久前才刚刚见过。”

    枭的其中一条分支,就葬在楚山孤手里。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萧云铮冷静得很,神情淡漠,不起一丝波澜:“不认识,公主如此笃定,看起来倒是对他们的来历知之甚深。”

    他靠近殷灵栖,注视着那双澄澈的眼睛:“这似乎不会是一个深处宫闱之中不谙世事的公主应当知晓的。”

    “哦?”殷灵栖眨了眨眼睛,“本宫也不认识呀。”

    “真的吗?”萧云铮紧紧盯着她,不放过眼底情绪的每一分微妙变化。

    “嗯。”殷灵栖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你呢,真的对此一无所知吗?”她坦然迎上萧云铮审视的目光,报之以同样的审视。

    看似平静的眼神对视,是隐藏于另一重身份下的两个人在无声交锋。

    你来我往,势均力敌,怎么不算是般配呢。

    萧云铮喉结微动。

    “公主想从我口中听到什么?”

    “嘘。”殷灵栖微笑着摇摇头,“我更期待,世子会选择主动告诉我什么。”

    “我说了,公主敢信吗。”

    “世子不说,又怎知我不会相信呢。”

    “当真?”

    萧云铮眼底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深沉,寂静而长久的对视中,竟渐渐生出一丝不可说的希冀。

    殷灵栖嗓音里隐有笑意:

    “自然不真。”

    萧云铮勾了勾唇角,无声一笑。

    不愧是她。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他当然清楚殷灵栖心思不纯。

    与人你来我往交锋其实并不符合萧云铮的脾性。要么是他根本瞧不上,要么是习惯了明人不说暗话。

    他秉性凉薄淡漠,行事雷厉风行,追求极简效率,一向不屑于同旁人虚以委蛇,浪费时间。

    若对方是殷灵栖,萧云铮倒是乐在其中。

    是她,也只能是她。

    萧云铮收回思绪,问:“能将传教地修建在山顶,本事不小。绑架公主的那伙邪道,探清是何来历了么?”

    殷灵栖抛出那枚银质指环:“什么来历?和刺客同一批出身,用的是掺杂了鸩茸草能致人出现幻觉的香料,信奉的是潘生提到过的那个什么神——”

    她话音一转:“准确来说,如今信奉的是我了。”

    “你是如何做到操控那些铁剑的?”萧云铮望她。

    “欸,他们用的是很拙劣的把戏。”殷灵栖卷起袖子,露出手钏,解开表层装饰,便露出了内芯。

    她轻轻一抬手,萧云铮便觉一股巨大的力量吸引着缠在腰间的软剑。

    “唰——”

    长剑脱鞘飞出,稳稳落在了殷灵栖手中。

    “朋友送的首饰,由苗疆磁石制成,相当的好用。”

    她又提起裙裾,露出脚踝给萧云铮看:“这里也系着两只,用时只需解开外层用以对冲磁力的束缚即可。”

    “至于呼风唤雨的把戏,翻过幻术书的人都知道,成因很简单的。”

    别枝雀说,他们苗疆载歌载舞时,最喜佩戴这些叮叮当当的首饰,伴着歌舞清脆作响好听极了。她给殷灵栖的手钏更有大用处,选用罕见的磁石制成,可以护身。

    雕工精致的钏刻着苗域图腾,其上缀着小铃铛,随着她的动作落在纤细的足踝叮当作响,很衬少女的轻盈活泼。

    “你把裙裾放下!”萧云铮局促地移开目光,不知该往哪里看。

    “你慌什么?你把眼睛睁开。”殷灵栖探头:“你们世家都是怎么训的后辈,家训这般严苛?”

    “萧氏族规第一条,便是立人先立德。对于女子自当敬之爱之,择一人而终老,不可动了亵玩亦或是别的心思,蓄意污其名节。”

    “哦,”殷灵栖点点头,“这倒是比齐氏要有良心的多,他们惯会造谣生事,借此作为把柄要挟人。”

    太阳这时已高高升起。

    萧云铮看了眼天色,道:“这里位于京郊真武山下,毗邻碧泽潭,沿着流水的方向一路下行,若是体力能撑住路途的话,傍晚时分应当能抵达一处村落。”

    他执掌皇城司,对京城内外布防以及地势熟记于心。

    “啊……”被他无意间提醒了句,殷灵栖想起什么,忽然变了神色。

    “我的蘑菇!”她在心底惊叫了一声,提起裙裾,朝草丛间跑去。

    萧云铮自她身后走过去,他看着地上一堆黑糊糊的焦炭,皱眉:“这是什么,你一大清早起来,就是为了烧炭?”

    殷灵栖深吸一口气,保持微笑。

    “是好吃的,你尝尝?”

    萧云铮眉宇皱得更深了,脸上写满抗拒,冷声道:“你先尝。”

    殷灵栖果断丢掉。

    “你不吃,便只能扔掉了。”

    萧云铮:“……”

    他是用来收纳垃圾的吗???

    “公主碰到不愿意吃的,倒是谦让起我来了。”

    “如果是我愿意吃的东西,也不会谦让给别人啊,还能留着等你看见吗。”殷灵栖理直气壮。

    “本来清早采了些蘑菇,想烤熟了吃,没想到过了火候,唉,算了。”

    她站起身,顺手将火折子扔回去给萧云铮。

    萧云铮盯着落在手中的火折子,一愣。

    他伸手按上胸前衣襟。

    梅开二度!

    殷灵栖又趁他不省人事时脱他衣裳!!

    “殷灵栖!你!”

    “我是看你睡着了,不忍心把你叫醒,才自己动的手,很贴心的好吗?况且,明明有条件能烤熟了吃,我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吃生的食物?当然要对自己好一点了。”

    对自己好一点……

    这话莫名熟悉,似乎在某个难以追溯的时刻,有人也曾这么对她说过。

    殷灵栖坐在地上歇歇脚:“再说了,昨晚我把火折子还给你,谁让你又塞回怀里装着,你放地上不就可以免得我再去解你衣……”

    “不许说!”

    “好好好,”殷灵栖肚子饿得咕噜响,有些惆怅,“不提这件事情了,我饿了。”

    饿了也没办法,周遭能找到的蘑菇全被她薅了过来烧成一堆炭。

    “我饿了。”她有些委屈,抬起头眨了眨眼睛。

    “捉鱼。”

    萧云铮还在为脱衣这件事置气。

    “我不会。”殷灵栖振振有词,“宫廷里执掌教引礼仪的嬷嬷又不会教□□捉鱼。”

    她抬手一指溪流:“你去。”

    萧云铮不作声,置若罔闻。

    “你不捉,我们就只能用那堆蘑菇炭将就了。”

    殷灵栖拽了拽他衣角:“好了,本宫现在知道了你们萧氏极为重视男子的忠贞,本宫向你未来的妻子道歉,抱歉,实在是抱歉,本宫再也不脱萧徵的衣裳了——”

    “住口!”

    这种事难道光彩吗!

    萧云铮再也听不得一个字了,拂袖而去。

    “哼。”

    殷灵栖揪下几根狗尾巴草,百无聊赖地在地上画画。

    “给。”某人脸色冰冷,握了一把树枝回来,枝上叉着满满当当的鱼。

    “嗯?你不是生着气,不愿意去的么?”殷灵栖打量了一下那张阴云密布脸。

    萧云铮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反问她:“你在地上画了什么。”

    “没什么。”殷灵栖抬脚踩上去,把画着王八的那片土涂抹掉。

    萧云铮也不追究,只当是没看见,走到一旁去生火。

    看起来他心里仍是不爽,手上却仔细把周围的柴火堆扫干净,他知道公主很娇贵,即使在同殷灵栖置气,嘴上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也会默默照顾,待之以礼。

    木柴很快被火折子引燃,浓烟倏的窜了出来。

    “坐我身后。”萧云铮不想让她被烟呛着。

    “吃。”他只简短道出一个字,将火候正好的鱼递给殷灵栖,烤焦的那些留给自己。嘴上说着语气冰冷的话,手底做着细致入微的事。

    殷灵栖觉得这人态度又冷又热,种种矛盾的情绪杂糅在了一起。

    他天性凉薄,他城府深沉,他深知她用意不纯,也见识过她那些阴诡算计。

    跋扈、娇纵,伪善……

    昭懿公主哪哪都不好,但碰上她,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

    今日这桩小事仅仅只是个导火索,他气的是这些时日殷灵栖身边桃花不断,府上又聚着那么多善于邀宠的面首。

    他想象不出殷灵栖如何与他们相处,也不愿去想象。

    换言之,昭懿公主养再多面首,又与他何干呢?

    可他偏偏乱了心绪。

    萧云铮心底窝着火,冷着一张脸又给不知他所思所想的小公主递了一杆新烤好的鱼。

    他生殷灵栖的气,但这并不妨碍他继续对殷灵栖好。

    ***

    两人简单收拾一番,启程离开。

    “好吃。”殷灵栖点点头。

    “下次自己捉。”

    “不要!这种恶劣的境况再也不要体验第二次。”殷灵栖拎得清。

    “而且,我不会杀鱼。”

    萧云铮垂眸瞥她一眼:“我看公主杀人的手法也是分外利落。”

    “这又不是一回事,不可同一而语。杀人可以靠时机与速度取胜,这样的方式用在鱼身上感觉怪怪的。”

    萧云铮听她说话,忽然顿住脚步。

    他想起西郊行宫初见,死在小公主手里的齐越。验尸时,他分明断定,齐越是被萧氏的人所杀。

    齐越颈上那道致命伤,出自萧氏的手法,这确认无疑,可昭懿公主是如何掌握的?

    “怎么不走啦?”殷灵栖觉得奇怪,回头看他。

    “这里有什么蹊跷吗?”她警惕地环顾四周。

    萧云铮看着她,忽然做出一个决定:“用短刀刺我。”???

    “你说什么?”殷灵栖睁大了眼睛。

    萧云铮一字一顿,重复道:“用你惯用的手法,拿匕首刺我。”

    “你疯了?”

    殷灵栖深吸一口气,踮起脚,伸手摸他额头:“这也没发烧啊。”

    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萧云铮,发出一声沉重叹息:“完了,昨日高兴早了,这脑子到底还是摔坏了。”

    萧云铮:“……”

    “没坏,刺我。”他拨开小公主揉捏他面颊的手。

    殷灵栖取出匕首:“好吧,你们年轻人玩的真花,本宫就勉为其难,满足世子一个小小心愿。”

    玩什么花??

    萧云铮刚要皱眉,一记锋利的寒光突然迎面刺出。

    他侧身一闪,抬靴踢上刀刃,匕首便倏的脱手飞出,“铛”一声钉入树干。

    殷灵栖空无一物的手蓦地被他握住,转腕一拧,整个人被萧云铮死死钳制在胸膛前,动弹不得。

    “啊疼疼疼疼疼疼!”

    萧云铮立即松开手,皱眉怀疑道:“齐越当真是你杀的?”

    “不是本宫还能是谁!”殷灵栖揉着被攥得发红的手腕,怒火直冲天灵盖。

    她双手拔-下深深钉入老树的匕首,收入袖中便走,脚步走得飞快。

    萧云铮追上她:“抱歉,我没料到公主这么……”

    身手的确毫无根基,也没有萧氏手笔的影子。

    那么齐越怎么可能会死在昭懿公主手中?

    殷灵栖不听他说话,捂住耳朵,脚步越走越快。

    这回轮到她生气了。

    “别跟我说话!”

    她索性松开手,提起裙裾开始跑。

    两道身影在林中追逐。

    “莫名其妙讨削,出手还那么重……啊!!”

    脚下一空,殷灵栖突然坠入隐藏起来的地洞。

    地面铺着厚厚一层落叶,根本看不出空洞的痕迹。

    纷纷落叶飘摇身周,随她一同落下。

    殷灵栖一声惊叫还没叫出喉咙,脚下便已落了地。???

    “坑洞这么浅?”殷灵栖不敢置信。

    这简直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她刚想松一口气,冰冷的剑刃突然贴上她颈侧。

    “什么人!”男子厉声责问。

    殷灵栖一颗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不足两息又倏的落了下来。

    那道男声,比平日里少了三分风流纨绔意,添了三分沉稳与威严。

    她这一段历程当真是一波三折。

    昏暗的坑洞里,殷灵栖白了男子一眼。

    “十四叔,你给我把剑拿开!”

    执剑之人愣了一下。

    “昭……昭懿?!”

    他倒抽一口冷气,还没来得及撤回剑,萧云铮紧随其后跳下来寻找殷灵栖,见状抬腿便是一脚。

    殷珩被踹到地上,哪哪都痛。

    “萧徵你小子!这一脚好险!再往下一点便能断了本王……”殷珩说不出话了。

    别枝寒听见动静,跑过来扶他。

    “别枝姐姐?”殷灵栖惊奇,“你们怎么在这儿。”

    她打量四周,这才发现,地底是一座巨大的盗洞,亲王府的人手还在继续深挖。

    “皇叔,你这是要撅了谁的墓?”

    “问得好!”殷珩扫去身上尘土,摇着扇子,呵呵一笑:“你十四叔我啊,在撅你三叔的坟。”

    “……”

    好嘛,原来大家都是一家人。

    “穆王?”萧云铮当即推算出人物。

    “对,就是穆王。”殷珩道。

    “穆王被葬在这荒郊野外?”殷灵栖蹙眉,她在皇室中年纪最小,从未听说过这些事。穆王叛乱之时,她甚至还未出生。

    “是啊,我这位三皇兄,本事不小。”殷珩若有所思。

    “王爷!挖到棺室了!”下属扛着铁锹赶过来禀报。

    殷珩将折扇一收,危然正色道:“开棺。”

    他匆匆走过去,只略看了一眼,便神色骤然一变。

    “有意思,这其中葬着的果真不是三皇兄。”

    “现在便下了定论,是否太过草率?”别枝寒跟了上来。

    殷珩摇了摇头,神情严肃:“我习的便是仵作之术,验过尸首无数。甚至不需再动用工具细验,只一眼,便足以断出这棺中尸骨无论年龄,还是身形细节,都与穆王不符,三皇兄这是找了个替身啊。”

    “这也意外着,那些判党刺客说穆王还活着的言论,或许并非是传言?”殷灵栖道。

    殷珩面色凝重:“的确如此。”

    “公主,”别枝寒看向她:“从这儿往前走,两刻钟便可进入鬼市的其中一间密门。我们要前往鬼市,公主要一同前往吗?”

    “鬼市?”殷灵栖微微一笑,“去,当然要去。”

    她来时便是为了同牵机她们会和,若不是中途被人掳走,现下应当已经身在鬼市了。

    殷灵栖同别枝寒一道走,殷珩则与萧云铮一起。

    “鬼市往来人员混乱,公主当心。”别枝寒为她带好面纱。

    殷灵栖打量着这座恢宏热闹的市集“:原来盛京城底下,藏着规模这么大的一座鬼市啊。”

    “大晟建国数百年,百年来帝国历经无数次的分裂与统一。自父皇登基以来,好不容易维持住和平局面,政通人和,百废具兴。可是一只无形的手藏在幕后搅弄风云,他想将水搅混,我偏不允许任何人再度破坏如今的盛世太平。”

    别枝寒道:“苗疆不参与中原战事与纷争,我不会让我的族人受到牵连。”

    “当然,别枝氏不会被卷入其中。”

    “不,”别枝寒按住她的手:“我的意思是,我可以不用代表苗疆,只以别枝寒的身份帮助你。”

    殷灵栖回以一笑。

    “照影阁的人手早已渗透此地。”

    另一方密室中,萧云铮低语交待下属:

    “楚山孤的人手早已渗透此地。”

    身处异地的两人异口同声。

    这里同样埋伏着第三股不容小觑的势力。

    夜晚,锣鼓喧天,繁盛辉煌的酒楼开门迎客。

    幽幽乐声空谷传响:

    “欢迎诸位来到,极乐楼。”

    第75章 他不行(捉虫)

    “极乐楼?”

    “对,极乐楼。”

    “那是什么地方?”

    别枝寒掺着她的手臂,压低声音:“往前走,别回头。”

    她声音落下的那一刻,身后倏的奏起锣鼓震天响。

    黑漆漆的市集间蓦然亮起暗红灯笼,由近及远,宛若一片血海自身周漫延开,将鬼市中人团团包围起来……

    漫天雪白的纸钱一阵接一阵飘然撒下,原本喧嚣的市集瞬间安静下来,道上行人纷纷垂手而立。

    “黄道吉日,鬼门大开”

    “百鬼夜行,生人避让。”

    冷风吹动绣着血红纹路的旌旗迎风招摇,佩戴青面獠牙面具,身着鸦羽的使者队伍浩浩荡荡行过鬼市。

    唢呐开道,百鬼抬轿。

    队伍行过面前,殷灵栖抬头看去,不经意间同舆驾之上那佩戴银质面具的男子对上了视线。

    那双沉寂冰冷的眸子透过面具,在暗影里幽幽闪烁。

    视线相触,只一眼,便匆匆掠过。

    殷灵栖望着渐行渐远的队伍,问:“那是什么人。”

    别枝寒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百鬼夜行巡视,簇拥的便是这座地下城的主人——鬼市之主。”

    “能够在京城地底建起一座城池做生意,他什么来历什么身份,背后又有何人在做靠山。”

    别枝寒轻轻摇头:“这便不得而知了,鬼市存世百年,大约前朝时便已经存在了,起初只是一些商贩彼此进行交易,后来规模越做越大,便发展至今日这般模样。”

    她拉着殷灵栖的手:“现在可以走了,走,我带你去极乐楼。据传说,鬼市近来新流入一批稀罕物。”

    “博古斋失窃的那些?”殷灵栖轻笑一声。

    “对,当中一样,你一定感兴趣,”别枝寒凑近她耳畔,低声道:“当年失落的玉玺。”

    天策帝登基前,他的手足兄弟们为了那座至高皇位自相残杀,争斗了二十余年。

    二十年间死伤无数,不断有人成为皇权牺牲品,成为夺嫡的垫脚石。

    “父皇顺利登基了,可象征皇权的玉玺却突然失踪。大晟以玺为凭证传位,向来得之者得天下,坊间便传起谣言,说若无国玺作证,则名不正言不顺。”

    “陛下如何处置?派人四处搜寻吗?”

    “不,”殷灵栖轻笑一声,“各地官员全力搜寻下落之时,父皇下令直接弃了旧玺,否定其价值。他说,旧玺只是被人为赋予皇权意义的死物一件,他即无上皇权本身,他即正统。”

    别枝寒点点头:“鬼市虽不受制于地上京都,但这般堂而皇之地流通玉玺,动静也太大了,竟不怕引来祸患。”

    “兴许,这幕后之人就是故意想把阵仗闹大呢。”殷灵栖言语别有深意。

    说话间,两人脚步一顿,走至一座绮丽恢宏的楼阁前。

    仰起头,气派华贵的门楼上挂着老木洒金匾额,上书:极乐楼。

    歌舞繁华地,温柔富贵乡。

    霓盏烛灯,笙歌曼舞,琼浆玉液自碰撞的酒杯里溢出,打湿了舞女摇曳的裙摆。还未踏过门槛,正式步入楼阁中,便被满堂纸醉金迷的景象晃晕了眼。

    大堂正中联通二楼的阶梯之上,一位妩媚风情的女子伴着舞曲击掌,丹唇一勾,笑声融入欢快的笙歌里,幽幽传响:

    “欢迎诸位来到,极乐楼。”

    “我是这里的司酒娘子,廖二娘。”

    纤纤玉手勾起一盏酒浇入口中,她欠身妩媚一笑:“诸位,尽兴啊。”

    别枝寒拉着殷灵栖坐了下来。

    “流入极乐楼的宝贝轻易不向外人出示,只有宿在这儿的贵客,才能有资格参与拍卖。”

    殷灵栖抬指抵着额头,语调慵懒:“意思是,我们还要在这儿住一夜?”

    “对。”别枝寒落座的功夫,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案几上的果酒与菜肴验了一遍。

    “无毒,可用,话说回来,公主与世子怎会出现在那片荒野里。”

    “说来话长啊,大概就是我无意间掉下了悬崖。”殷灵栖挑了颗圆滚滚的葡萄,拈于指尖。

    “我在一处院落里接触到一种迷香,带有鸩茸草的气味。”她将葡萄含在口中,取出夜间从女客厢房中折断的一小段线香,递给别枝寒看。

    别枝寒打量着,收入袖中:“不瞒公主,此次来鬼市参与拍卖,我便是为寻药材而来的。殷珩已打听过了,极乐楼的库房藏匿在最顶层,最接近的几间房便是天字号房,只是很难住进去。”

    “因为价高吗?”殷灵栖问。

    “不,有价无市,入住的资格也不单凭银子砸出来。”

    “这位姑娘不是中原人吧。”

    说话间,一角色泽艳丽的裙袂飘入视线。

    廖二娘周身香气袭人,她在对面款款坐下,一双妖娆多情的眼睛盯着别枝寒笑。

    “对。”别枝寒从容道。

    “远来皆是客,请。”廖二娘含笑朝她举杯敬酒。

    眼波流转,忽的定在她身侧另一名年轻女子面上。

    “呀,此间竟有如此绝色,今日开了眼了。”廖二娘眼里流露出欣赏:“美人儿,要一起来玩玩么。”

    “玩什么?”殷灵栖也不怯场,笑吟吟地望着她。

    廖二娘有些惊喜:“小美人,我还当你是高门绣户里沉默寡言的娇娇儿,没想到这般识趣。我在极乐坊司酒多年,从未见过此等绝色,这么着,美人儿,你想玩什么,姐姐便陪你玩什么。”

    “那我便不客气了,玩骰子赌大小,赢了便可问对方一个问题,输了便自罚一杯,如何?”

    “好。”廖二娘爽快答应,唤来伙计拿筹码开赌。

    “小美人押大还是押小。”

    “娘子先请。”殷灵栖微微一笑。

    “你呀你,跟我还客气,”廖二娘媚眼如丝,笑着道:“那我便押小。”

    她甩起手绢轻轻抽在伙计身上:“让着点儿,别把贵客欺负哭了。”

    伙计点点头,举手开始摇骰子。

    几人目光齐齐聚在他手中。

    当啷数声,骰子落定,伙计揭开盖子一看,道了声:“是大。”

    “哎呦呦。”廖二娘笑着举起酒盏,仰颈一饮而尽:“好,好,我自罚一杯,小美人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别枝寒侧首看向殷灵栖,她认为小公主会问同那失落玉玺的相关线索,又担心这个问题太直接,会引人猜忌。

    殷灵栖微微一笑,不按常规出牌。

    她抬手一指堂内灯盏:“我喜欢这盏灯,不知极乐楼是在何处定制的,我也想做一盏。”

    “好说,好说,那匠人在楼中跑腿过活,明早把他给你送过来。”

    廖二娘抬了抬手,示意伙计继续摇下一轮的骰子。

    “这回,先由美人儿定吧。”

    “我还是押大。”殷灵栖道。

    盖子揭开,伙计看了一眼,宣布:“是小。”

    “可怜见的,我都不忍罚你了。”廖二娘捂着心口,满眼怜惜。

    “愿赌服输,”殷灵栖笑了笑,提起镶嵌宝石的酒壶斟酒,“该我自罚一杯了。”

    廖二娘含笑注视着她。

    殷灵栖举起酒盏,慢慢凑上唇瓣。

    刚要启唇啜饮,一只手突然横过脸前,夺走了酒盏。

    “我代她。”萧云铮举杯一饮而尽。

    “哦?”廖二娘倏的一愣,柳叶眉一挑,眼底浮现出盎然意趣。

    殷灵栖一怔,蹭了蹭指尖。

    “该我问你问题了。”廖二娘目光自两人之间一逡巡,笑着道:“小美人,他是你什么人呀。”

    她补充了句:“要如实回答哦,说假的便没意思了。”

    萧云铮掀起眼帘,扫了她一眼,意味不明。

    廖二娘只当作看不见,依然眉眼含笑看着殷灵栖。

    “实话么……”殷灵栖拿轻罗小扇支着下颌,沉吟思索。

    乐声一瞬静了下来。

    “笃”一声,那只空了的酒盏叩在她面前,盏中一滴不剩。

    “我是什么拿不出手的人吗?让你这么为难。”萧云铮盯着她,俯下身靠近。

    殷灵栖不干了,将问题抛给他:“那你说,你是我的什么人?”

    萧云铮皱眉,正要说什么,殷灵栖抢答:“偷情人。”

    “噗——”跟着萧云铮过来的殷珩一口酒喷出。

    “娘子,你有所不知,我们两家不和,因而只能偷偷跑到鬼市里私会,还请娘子替我们遮掩些,别让人看出了蹊跷。”

    廖二娘一甩手帕,一副了然于心的豁达:“年轻人嘛,我懂,放心吧,你们跟我来,今夜住天字房,那儿保证无人打扰。”

    成了!

    “多谢娘子。”

    拿到了天字房的入住资格,殷灵栖悄悄对着别枝寒眨了下眼睛。

    出门在外,身份纯靠自己胡编乱造。

    廖二娘将人领至极乐楼最高一层,吩咐伙计奉上茶水用具,便合上了门扉。

    “你们……你们两个……”殷珩挤进中间站在,“不成,本王不同意,昭懿是本王的亲侄女,是本王看着长大的白菜。”

    “嗯呢,”殷灵栖挽上别枝寒的手臂,“皇叔晚安,一共三间房,我和别枝姐姐去出去睡啦。”

    “不行。”萧云铮出声:“外面有人时刻守着,谁入住了哪一间房看得清清楚楚。”

    “你想怎样?”殷灵栖看着他,“世子打算同本宫假戏真做?”

    殷珩深吸一口气:“这么说来,夜间不会还有人听墙角吧。”

    “极有可能。”

    “刺激了。”殷灵栖松手往榻上一坐,拍了拍衾被:“天色不早了,世子殿下,来吧?”

    “不不不不不行,”殷珩急了,“来一趟鬼市,折进去一个昭懿,皇兄知道了饶不了我。”

    “嘘。”殷灵栖瞥间门外一闪而过的影子,示意他噤声。

    “别枝姐姐。”殷灵栖勾了勾手,两人耳语一番,交待完毕后,别枝寒便将殷珩带了出去,各自回房。

    “我这位皇叔啊,也只听别枝姐姐的话了。”

    殷灵栖看着两人映在门上的影子逐渐淡去,便拍了拍床榻,招呼萧云铮:“过来呀,该睡觉了。”

    房间装饰的别有意趣,红纱帐暖,鸳鸯炉添香,床榻软得像坠入了云团似的,若是躺在上面翻滚,那销魂蚀骨的滋味不言而喻。

    萧云铮脸色一沉:“我睡地上。”

    “睡什么地上。”殷灵栖走过来拽他,态度强硬。

    烛火映着两道人影纠缠不清。

    门外偷窥之人点了点头,如实记下。

    殷灵栖伸手绕过他脖颈,趁他不备突然按着人一齐倒向床榻。

    “殷灵栖你……”萧云铮耳廓瞬间烧红。

    “地上有通道,你睡在那堵着门,别人怎么爬上来。”殷灵栖伏在他耳畔低语。

    “你想怎样。”

    “怎样?做戏做全套咯。”殷灵栖从他身上下来,坐到床榻边。

    看起来,她终于打算消停下来了。

    萧云铮闭上眼睛,胸腔里心脏狂跳。

    还未等他缓下心绪,殷灵栖突然抱着床角开始摇晃。

    “吱嘎,吱嘎……”

    “你……”那阵微妙的声音刚一穿入耳膜,萧云铮猛地坐起身。

    “我什么我,过来搭把手。”

    殷灵栖摇累了,打了个哈欠,“这么一小会儿就停了,只会让人认为你世子殿下不行,为了维护你的颜面,本宫劝你继续摇床。”

    第76章 心动(修错别字)

    摇床伪造欢好的动静?

    亏她能想的出来……

    这简直就是在胡闹!

    萧云铮克己慎独,从不行荒唐之举。

    但这一回,他垂眸看着殷灵栖,并未说话,只是沉默着闭上了眼睛。

    默许,亦是在纵容她这么做。

    胡闹就胡闹吧,破个例,他陪殷灵栖一起荒唐一次。

    “真摇不动了,你确定不来帮个忙?”殷灵栖以手托腮,打着呵欠转过身看了他一眼。

    萧云铮保持沉默。

    “那好吧,本宫睡了。”

    殷灵栖半点也不愿委屈自己,往后一仰,舒舒服服躺进被褥里。

    “没动静了?”门外听墙角的竖了竖耳朵,继而叹了声,埋首奋笔疾书,“唉,年纪轻轻的,竟然这么快就交待了。”

    “一盏茶的时间已经很厉害了,你无需自卑。”殷灵栖甚至不忘送上贴心安慰。

    萧云铮:“……”

    他觉得若是有朝一日自己风评被害,昭懿公主定要占据绝大一部分原因。

    “萧云铮。”殷灵栖睁开眼,见死对头独自背靠床栏坐在另一侧。

    萧云铮闭目养神,并不理会她。

    殷灵栖又唤了两声。

    装什么装,昨晚在山洞里过夜,谁主动把肩膀让给她靠着的?

    殷灵栖便也不再搭理,卷走榻上唯一的衾被,翻身一滚,滚进了床榻里侧。

    “这是什么?”手边摸到一本册子,她打开瞄了一眼。

    “玄化初辟,洪炉耀奇……铸男女之两体……观其男之性,既禀刚而……”(出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杂书,不许看!”

    刚念两句,册子便被萧云铮夺走了。

    “后面还有图解……”

    “住口!”萧云铮变了音色,他声音一向冷厉镇静,这时听起来有些情急失控。

    “终于肯搭理人啦?方才一声不吭,入定了似的。”

    殷灵栖从床上坐了起来,探头打量他,伸手戳了戳:“喂,别生气了,给你提供一个万国驿馆失火案的线索,听不听?”

    萧云铮淡淡扫了一眼,反手将那册子扔了,冷声道:“说。”

    “仿制驿馆中那盏琉璃灯的工匠,事发之后便逃走了,遁入鬼市藏匿,而今,就藏身在这极乐楼内。”

    殷灵栖将被褥裹在身上,把自己裹成一只严严实实的粽子,只露出脸。

    “你是如何知晓的。”萧云铮望她。

    “古法琉璃采用青铜脱蜡铸造之术制成。灯壁上的山水人物、花竹翎毛,匠人在制作时,会保留自己的特色。我去过雇佣那名工匠的工坊,假借买灯的名义观察了他惯用的手笔,细节处理同方才宴饮间一楼大堂悬挂的彩灯正相吻合,九成以上概率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所以,你才会向廖二娘提出要见那匠人的要求。”

    “正是。”殷灵栖点点头。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线索。”萧云铮问。

    “还你一个人情咯。博古斋失窃一案从京兆府移交给了皇城司,再加上万国驿馆失火案,皇城司担着的这两个烫手山芋都不简单。”

    “真相如何早已不重要,若是交不出一个令各方都满意的答案,难为的便是世子了。昨日坠崖之时你帮了我一回,作为答谢,本宫帮世子尽早结案不好吗?”

    从殷灵栖开口的那一刻起,那道意味不明的眼神便一直锁定在了她身上。

    殷灵栖挪了挪被褥,坐到死对头身边:“感动吗?世子就这么拿审讯似的锐利目光一直盯着我,倒教我不敢动了。”

    那目光,有如实质,固化成一把刀,爱憎交织。既想迫切挑开一切阻隔,剖明直白而露-骨的真实心意,又遵从一线理智同她维系针锋相对的紧张关系。

    “帮我?”

    萧云铮勾唇一笑,侧首看她:“公主另有别的目的吧?”

    “自然,我亦有我的私心,”殷灵栖也不掩饰,“既然达成一件事对我们两方都有利,互利共赢,何乐而不为呢。”

    “所以公主以为,现在,你我是什么关系。”

    两人并排坐在一起,萧云铮垂下眼帘,气息近在咫尺,拂动殷灵栖鬓边发丝簌簌轻颤,扫过她的眼睫。

    “合作的关系,不可以吗?”殷灵栖微笑。

    “公主凭什么认为,我会同意与你合作。”

    萧云铮挑眉:“人尽皆知,你我是一对水火不容的宿敌。”

    “不愿意吗?那可真是太遗憾了。”殷灵栖摇摇头,站起身,“我只能另寻他人了。你知道的,权势与美色是利器,无论是出于权力的引诱,还是倚仗这张楚楚动人的脸,只要我勾一勾手指,总会有人心甘情愿上钩。”

    “站住。”

    萧云铮忽然攥住她的手腕。

    “公主说的这两项,臣都不感兴趣。”

    “是啊,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兰陵萧氏百年望族,寻常的权柄,世子根本不放在眼里。”

    萧云铮微微颔首,欺身靠近她,声音染笑:“所以,公主凭什么以为你能说服我合作。”

    “凭什么……”

    殷灵栖挣扎了下被他攥住的手腕,没挣开。

    她仰起脸,抬起那只手举到他眼前,轻轻一笑,反问:“凭什么?”

    “这不失为一种答案。”

    “为什么不放我走,你在急什么。”

    她向前一步,进一步压缩距离,呼吸间空气变得稀薄。

    萧云铮神情紧绷。

    昏黄烛火映在眼角眉梢,一簇一簇不安分地摇曳,像极力克制却又克制不住的心悸,蠢蠢欲动。

    针锋相对的两个人像是经历了一场长途追逐,不断的试探与引诱就是悬在前方的可恶诱饵,若即若离,但又让人乐此不疲地追逐。

    萧云铮深邃的眼睛紧紧盯着她,松开了手。

    殷灵栖活动了下手腕,发觉对方太过用力,在肌肤上攥出了指印。

    “唔。”她呼了一口气,准备去打开房门中止这场戏。

    后颈突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按住,按着她将分开的距离重新缩近。掌心传出的热度贴着脖颈蔓延开,几乎要将人烫至融化。

    死对头俯下身,盯住她的眼神直白得能够吃掉她,给了殷灵栖一种想要接吻的错觉。

    他的确在缓慢靠近。

    暧昧的灯影将空气灼热。

    微凉的鼻尖厮磨,轻轻蹭了一下。

    呼吸一滞。

    脱缰的理智一瞬被拽回,萧云铮突然停住。

    “醒了?”殷灵栖瞄了他一眼。

    “回来。”萧云铮开口,声音也被烛火灼出了温度,染上一层喑哑。

    “我同你合作。”

    温热的掌心覆在殷灵栖纤细的后颈,他哑声警示:“不许再去另寻旁人。”

    眼底占有欲浓得可怕。

    “好。”殷灵栖淡淡一笑。

    她拨开萧云铮的手,坐回榻边对着床脚用力踢了两下。

    “这是什么意思。”

    “继续制造动静啊,”殷灵栖瞥了眼烧去一半的香柱,“时辰差不多了,皇叔那边应该已经在行动了。把动静闹大些,将注意力吸引到我们这边,才能给别枝姐姐他们争取更多的机会。”

    “你让他们去查验博古斋失窃的珠宝玉器?”

    “对,我怀疑极乐楼收录的那批货物有问题,至于究竟如何,得等他们去验过了方能知晓。”

    殷灵栖左腿踢累了便换右腿:“博古斋老板死了,死无对证,他虽将齐五保了出来,却也不能说明齐五清白。”

    “皇城司查了珠宝行当走货的账簿,这一支的货看起来确与齐氏无关。”

    “那是世子还够了解齐聿白。”殷灵栖顿了顿,道,“他做事向来谨慎,更改账目以假乱真这种事于他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譬如,当初订婚时他伪造的嫁妆单子堂而皇之瞒过了一应经手机构的眼,若非本宫暗中授意,只怕至今无人能发现。”

    萧云铮眉目一凛:“齐聿白敢侵吞皇室的嫁妆?这可是重罪。”

    “他有什么不敢的,他做得一手好账。”殷灵栖冷笑了声。

    齐聿白的确有才,但心路不正、剑走偏锋,经他之手编撰入册的假账名录多不胜数,若非前世殷灵栖趁他酒醉时套话,也不会知晓背后这些猫腻。

    萧云铮关注点很微妙。

    他眉峰一挑,道:“你竟这般了解齐聿白?”

    “我早该这般了解他了。”殷灵栖发泄怨气,朝床尾狠踹两脚。

    前世若能早些知道,她会毫不留情将苗头扼杀在土壤里,绝不至于被逼入绝路。

    “由爱故生恨,由爱故生怖,你曾经对齐聿白动过感情吗?”他试探着,语气透出几分嫉妒的意味。

    “不曾。当初纯粹想挑个人搭伙过日子罢了,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那你会喜欢什么样的?”

    “我喜欢……”殷灵栖话音一顿,掀起眼帘,“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我不是合作关系么,既然要合作,自当以诚相待,公主以为呢。”萧云铮幽幽注视着她。

    “对,世子说得极对,是该以诚相待。”殷灵栖微微一笑,凑近他:

    “那么世子可否回答,方才进入鬼市之后你我便飞道扬镳。在来到极乐楼之前,世子去哪儿了呀?”

    她眯起眸来,眼波流转歪头一笑,眉眼间风情万种,像只狡黠娇俏的小狐狸。

    似又穿越百鬼夜行的队伍,透过那张银质面具同萧云铮遥遥对望。

    萧云铮闻言,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气氛一瞬凝固,危险自黑夜里释放出。

    他刚要启唇,耳畔突然传入一道细微的、几不可察的声音。

    有人来了。

    殷灵栖同他对视一眼,抬手落下床帐,飞快翻滚一圈倒入榻中。

    萧云铮双臂撑在她身侧,一抬眸,目光相撞。

    喉结不由自主滚动了下。

    他呼息渐重,倏的抬起一只手覆在殷灵栖眼睛上遮住。

    “别看。”

    殷灵栖正敛声屏息专心致志关注床帐之外的动静,蓦地眼前一黑。

    殷灵栖:“……”

    她只得竖起耳朵,靠听觉去辨别。

    地板突然被人自底下掀开,露出一个暗道出口。

    有人钻出密道。

    “沙沙、沙沙。”曳地声在房间里打转,掠过每一处角落,靠近两人的床榻前。

    萧云铮一手支撑着俯在她上方的身体,一手遮住她的眼睛,全身肌肉绷紧,精神处于高度戒备状态,随时准备应敌。

    那人在榻前站定,透过重重叠叠的床帐,望着榻里一上一下两道模糊不清的身影。

    无声胶着。

    漫长的等待里,殷灵栖等得都快失去耐心。

    “沙沙、沙沙。”

    意料之外,那人忽然转身,就此离开了。

    “走了?”萧云铮余光扫向床榻之外。

    “不对,”殷灵栖仰起下颌,用气息附在他耳侧轻声道:“这阵声音不对劲。”

    “不像是人行走的脚步声,即使衣摆曳地,也不会是这样厚重的声音。”

    “沉重的摩擦声,更像是蛇类爬行动物的动静。”

    殷灵栖忽然咬了下他耳垂。

    萧云铮气息蓦地一窒,全身一颤。

    “你……”

    “不知道你在愣什么,把手拿开,我需要用眼睛。”

    眼前终于见了光,殷灵栖取出一只小匣子,轻声唤:“嘬嘬嘬,出来,嘬嘬嘬。”

    一只米粒大小的虫子倏的自匣内钻出,沿着地板飞快蹿去,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蛊?”萧云铮垂眸,“你会用蛊?”

    “放一只追踪用。”殷灵栖合上匣子,继续侧耳仔细倾听。

    推开的地板被重新关上。

    那阵诡异的“沙沙”声消失了。

    “人离开了。”

    殷灵栖回过神,发觉萧云铮一直眸色沉沉盯着她。

    “看我做什么,担心我会下情蛊?太小瞧我了,本公主需要用情蛊控制人吗?根本不需要。”

    萧云铮:“……”

    外头彻底安静了。

    两人自榻上起来,撩开床帐。

    殷灵栖轻手轻脚走下榻仔细检查房内陈设。

    一切完好如初,没有半分异样迹象。

    “这便奇了,不动财物,也不伤人,走这一圈做什么。”

    殷灵栖重新回到榻上坐着。

    “门外有人来了。”萧云铮凭借内力感受到有人靠近,拽了她一把,两人再度一同滚进床榻。

    “咚!”

    “咚咚咚!”

    有人猛烈拍击门扉。

    殷灵栖挑开床帐一角,压低嗓音,换成饱含睡意的声音迷迷糊糊问:“谁呀……”

    门外人不答,只是急促锤门。

    殷灵栖目光顺着床帐缝隙看过去——

    门上赫然出现兽类才有的修长尖利的爪子。

    诡异的长爪一下又一下,在寂静的深夜里重重击打木门。

    殷灵栖遽然一惊。

    怎会如此。

    难不成鬼市的动物会成精?

    剧烈的击门声吵醒了周围房间里的住客。

    那“怪物”见有人来,便消失了。

    “这都过的什么日子,稀奇古怪的事一阵接一阵的。”

    殷灵栖松了一口气,翻了个身,仰躺在床榻一侧。

    ***

    翌日一早。

    “公子,姑娘,起床了吗?”

    廖二娘的声音自门外传入,她轻轻敲着门扇。

    昨夜被接连发生的怪事耽误,殷灵栖后半夜才将就着入眠。这会儿没睡醒,脑袋埋在枕头里哼哼唧唧,含糊不清地应了声。

    萧云铮瞥了她一眼,无声一笑,起身去开门。

    手刚触上门框,还未取开锁,门外突然爆出一阵凄厉恐惧的尖叫声。

    萧云铮眉心一皱,打开门。

    “杀人了!”

    “杀人了!!!”

    殷灵栖被尖叫声惊得倏的坐了起来:“发生什么了?”

    走廊角落里窝着一个软塌塌的人,他垂着脖颈,身底淌了一地的鲜血,时间太久血迹已然干涸,色泽暗红。

    正是夜间负责听墙角的伙计。

    “这……”

    廖二娘吓得花容失色,跌坐在地上:“怎么会这样!”

    殷灵栖披衣下了榻,神色紧张。

    她看了萧云铮一眼:“会不会是夜间……”

    萧云铮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打草惊蛇。

    “一大早的,发生了何事?”殷珩、别枝寒也纷纷被惊动,从各自房中出来。

    殷珩打开门,伸了个懒腰,一眼便看见那坐在血泊里的人,神色一惊,快步走上前来。

    “都别慌,在下仵作出身,略懂几分道理,容我一看。”

    殷珩取出随身携带的工具,揭开那人一片血淋淋的衣衫。

    皮肤上赫然出现青紫色爪印。

    “爪印。”殷灵栖拽了拽萧云铮的袖子:“你看像不像夜间映在门扇上的影子?”

    萧云铮不言,若有所思。

    “身上有爪痕,被伤处微有啮损黑痕,四畔青肿【1】。死者生前被重物击打过,根据伤痕判断,似是……野兽拍击啃噬致死?”

    殷珩站起身,自己都觉得粗略验出的结果荒谬。

    通往顶楼的楼梯窄小,如此体积庞大的野兽如何能攀爬而上?况且,他们都住在这一层,这般大的动静,夜间怎会无所察觉?

    他刚一抬眸,便接收到别枝寒富有深意的目光。

    “对了,小七,你们二人住在此间,夜里可有……”

    殷珩转身一望,看到披着衣睡眼惺忪的小公主,话音一滞。

    他褪下手套,拿扇子敲了下萧云铮的肩:“你小子!这是我们家看着长大的白菜,等我回去再和你算账。”

    萧云铮淡淡扫了他一眼。

    殷珩顿时不吱声了。

    “夜间确有一道古怪的动静,有人重重叩门,问他是谁却也不答,起身看去时,只见门上映着狰狞兽爪。”

    “几时发生的事?”别枝寒问。

    “丑时初。”殷灵栖道。

    “这便奇了,那时确有听到动静,你看到影子了吗?”别枝寒望向殷珩。

    殷珩摇头:“并未看见什么兽影。”

    四人间无声示意,眼神递回至殷灵栖这边,她冷笑一下,开始酝酿情绪。

    “好可怕呀。”眼泪唰的涌出来,少女委委屈屈:“我害怕妖怪,我想回家——”

    她抹着眼泪,哭得抽抽噎噎,哭着哭着一口气上不来,昏了过去。

    别枝寒抱住人,揉了揉脑袋安抚:“我们妹妹年纪小,从小就受不得惊吓,见谅。”

    “理解,奴家理解。”廖二娘扶着墙,踉跄起身,“奴家也是被这骇人的场面吓了一跳。”

    “既如此,今日我们便先回去了,择日再回来游玩。”别枝寒同她攀谈。

    廖二娘点点头,歉疚道:“招待不周,让贵客们受惊了。”

    一行人收拾了东西,正要离开。

    殷珩忽然察觉有人跟着自己。

    他打开房门,门前站着楼内一个伙计,心事重重的。

    “你……你会验尸?”

    殷珩微微颔首:“有事找我?”

    “我、我能进来说话么?”

    殷珩执扇,做出个“请”的动作。

    那人转身关上门,交待道:“不瞒你说,近来极乐楼内已经不知出了多少件怪事了。”

    殷珩眉头一紧:“请细说。”

    “极乐楼内来寻欢作乐的富贵人士不少,如你们同伴那样,背着家人来偷情的也有。只是近来,频频有住客莫名失踪,人间蒸发了似的,自厢房内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忽的支支吾吾起来。

    “有话但说无妨。”殷珩道。

    那人垂着头,声音极低:“昨夜丑时,我起身去到院中帮柴房收拾次日用的柴火,看见、看见廖二娘的身影经过顶楼,她是司酒娘子,那个时候,她本应歇下了,却无端趁夜跑了出来。”

    “你怀疑是廖二娘子杀害了那名伙计?”

    “不!不!”那人慌忙否认:“我只是给你们提供一条线索,我没看见她杀人,你们不能污蔑她。”

    殷珩眯起瑞凤眼,摇着折扇:“那你为何要同我交代。”

    “我们这些人同鬼市定下了终身契约,这辈子不能再回到地上。你会验尸,你是仵作,仵作通常与衙门有往来,我是希望你回到地上之后,能帮忙传递消息查出真相。”

    他垂下头:“我、我心悦廖二娘子,我不希望她出事。”

    “原来如此,兄弟一片痴心,在下佩服。”殷珩庄重地点了点头,应允他的要求。

    那伙计起身道了谢,便匆匆出去忙活了。

    殷珩收拾完毕,去敲响别枝寒住的那间厢房。

    “姑娘方才看我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跟我过来。”别枝寒带着他站在殷灵栖住的那间房门前。

    “拿着这片水镜,从这儿往对面看,你能看到什么。”

    殷珩接过那片凹凸不平的透明镜片,放在眼前——

    狰狞的兽雕张牙舞爪突然闯入视线。

    “啊!!”

    殷珩捂着胸脯,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你也看到了吧。”别枝寒收回镜片,“明明同住一层楼,之所以只有小七这间厢房能够看见午夜的兽影,是有人利用镜面成像,放大了对面悬挂的木雕。”

    萧云铮打开房门:“都收拾好了么。”

    “好了………嗯?”殷珩看着卧在他怀里的殷灵栖:“这是干什么呢。”

    “继续演下去咯。”殷灵栖睁开一只眼睛。

    殷珩五味杂陈。

    楼梯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殷灵栖又闭上了眼睛。

    “公子,姑娘,请留步。”廖二娘带着一名工匠匆匆赶来。

    “昨日答应了姑娘,要将做灯的匠人引给她看,不知姑娘醒过来了没有?”

    “还未,我带她回医馆看一看,总要清醒着归家,不然定会遭府上长辈责罚。”萧云铮道。

    廖二娘点头称是:“是,有劳公子了。奴家有一不情之请,还请诸位回到地上后,勿要将此间发生之事透露出去,鬼市不希望牵扯是非。”

    “自然是这个道理,若是鬼市受损,我们以后去哪里寻乐子?放心吧。”殷珩陪她插科打诨。

    廖二娘道了谢,自身后匠人手中接过灯盏一件,奉上前来:“这件琉璃灯,就当作是给姑娘赔礼道歉了。”

    别枝寒代为接过灯盏,悄悄打量了那匠人一眼。

    ***

    自视野阴暗的鬼市出来,地上天光大亮。

    萧云铮同殷珩一道,先将那盏琉璃灯带回了皇城司。

    殷珩将在极乐楼传信那名男子的话转述给他:“云铮,那廖二娘言行举止委实奇怪。昨夜是她引你们进了那间位置特殊的厢房,今早一早便匆匆敲响房门,急于验证住客是否安然无恙,怎么看,她都洗不清嫌疑。”

    萧云铮并不认同:“不会是她,我反倒觉得,给你透露线索的那名男子在撒谎。”

    “为何?我打听了,柴房的确每日丑时便会劳作,他数年如一日重复着固定的活。”殷珩道。

    “不,”萧云铮抬眸,“公主在廖二娘身上种了香,只要她靠近,公主便能觉察到,昨夜,廖二娘并未来过顶楼。”

    “此外,那人说了谎,他说他对廖二娘有意,可若当真是他朝思暮想的人,便绝无可能会认错,自己的心上人,即使远远一眼,便足矣认出是或不是她的身影。”

    殷珩微微颔首:“受教了。”

    他将折扇一合拢,忽然眼睛一亮:“前面香囊铺子那儿站着的不是小七么?这丫头,让本王一通找,出了鬼市怎么跑去这儿玩了。”

    “不是她,你认错了。”萧云铮按住他的肩。

    “不是?怎么可能,她可是本王看着长大的,本王不会认错人。”

    殷珩不信邪,走上前去。

    “小七,你让皇……”

    他忽然被噎了一下。

    那姑娘转过身,露出正脸,疑惑地望着殷珩,以为他是过来蓄意调戏的登徒子。

    “啊这,对不住姑娘,是在下眼拙认错了人,给姑娘赔个不是。”殷珩执扇一礼,好不尴尬。

    “你们做什么呢?”

    一束花苞轻轻敲在两人后脑,散开清甜花香,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殷珩愕然回首:“小七,你去哪里了?”

    和煦微风拂开帷帽边缘的白纱,露出少女的容颜。她逆着日光,双瞳剪水,灵动天然,俏丽若三春桃李,一颦一笑般般入画。

    殷灵栖抱着花枝,满怀尽是花香:“春日的花开得正好,和别枝姐姐买花去了,发生什么事啦?”

    萧云铮撞上澄澈的眸光,心脏倏的被她的笑意灼了一下。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静止。

    周遭来往行人,耳畔喧嚣人语声霎时消失不见。

    眼里只剩一个她。

    后知后觉,方才说出的话正中自己眉心。

    该如何去形容那一刻直击心脏的触动呢。

    他垂下眼睫,自嘲一笑,离开了。

    殷灵栖挑了几枝漂亮的花分给路边衣衫褴褛的小女孩,一抬头,发觉萧云铮已然走远。

    “他怎么突然走了,笑什么?”

    殷珩皱着眉,目光自殷灵栖身上逡巡一番,忽的领悟到关键所在,疑惑多日的谜团倏然解开。

    他颔首失笑。

    “原来如此……”

    殷珩揽住殷灵栖的肩,将折扇哗一声展开:“只不过是太阳打西边出来,铁树开花了。走,我们不管他,皇叔带你去找好玩的。”

    心动,是理智第一万次脱缰,与情感第一万零一次的克制。

    第77章

    皇城司内。

    雾刃同大理寺过来的吏员交接事务。

    “喏,世子从鬼市带回来的,让咱们查一查这灯笼。”宿刃将包裹起来的灯笼递过来。

    “你拆一下吧,我这边忙着查大理寺的记录,腾不开手。”

    宿刃解开绳子,将灯笼提了出来。

    “做工挺精致的啊,你们看。”

    雾刃忙碌中抽空看了一眼:“是挺精致的,世子需要查什么?”

    大理寺过来的吏员也顺势跟着抬头瞥了下,忽然一怔。

    “且慢。”他放下手中簿子,走过来:“可否容在下仔细看一看?”

    宿刃将灯笼递给他。

    “怎么了。”雾刃也放下手上事务,过来看动静。

    吏员凝视着灯笼壁上的画,眉头逐渐蹙紧。

    “诸位请看。”他伸手指向榕树下一名穿着艳丽的女子。

    “近来盛京城中频频有人报官,或是家中新妇失踪,或是女儿走失不见。大理寺依据家人的描述,收录了那些失踪女子的画像,其中一人倒是与这灯壁上的女子衣着、体态相契合。”

    他转着灯笼,继续观察其他几面画作。

    “先生确定?我观这女子衣饰乃是当今京城时兴的款式,往街头一站,一眼望过去便不在少数,未必就是失踪的女子吧。”雾刃道。

    吏员微微颔首:“这倒也是。”

    “话说,这灯笼纸用的什么料子,手感也忒好了,光滑细腻,触手生……香?”

    众人皆是一愣。

    “谁家灯笼纸用味道这么重的香料腌制?”

    萧云铮走入堂中。

    “要么是个人癖好,要么,便是想借浓重的香料味道遮掩其他气味。”

    “见过世子。”

    “主子。”

    “免礼。”萧云铮淡淡道了声,走至众人面前,自雾刃手中接过灯笼打量。

    他看向大理寺委派来的吏员:“方才你说,这画上女子同近来京城中失踪的女子十分相似?”

    吏员躬身一礼:“回世子殿下的话,微臣确是如此认为。”

    “官府那边何时起开始接收到失踪女子家中的消息?”

    吏员凝神思索一番,慎重答道:“约是大朝会之后。”

    “大朝会之后……”萧云铮想起殷灵栖同他说的线索,那名伪造琉璃灯的匠人便是在万国驿馆失火之后遁入的鬼市。

    他看着灯笼上的纹理,吩咐下属:“把汝阳王找来。”

    ***

    街市人潮熙攘,两侧铺子生意火热。

    街头官府张贴告示的地方围聚起一大群人。

    “怎么回事?”殷珩站在人群外围,挤不进去。

    小厮挤过重重叠叠的人墙,过来回话:“回禀王爷,是官府发布的寻人启事,近些时日京城中多户人家走失了姑娘,遂报官来寻。”

    “走失了姑娘?不会有人贩子在拐卖良家女子吧,简直造孽。”

    殷珩皱眉,不放心地叮嘱殷灵栖:“小七,出门在外可得小点心,你这样的小姑娘看着就好骗。”

    “你在说我吗?我好骗?”殷灵栖睁大眼睛。

    殷珩还是不够了解她。

    她一夜之间便能从受害者身份摇身一变成为绑架团伙的首领。

    皇城司的下属奉令在市集间找到几人。

    “王爷,指挥使大人请您去一趟。”

    “什么事啊,本王刚回到地上又要替萧徵打工了,也没见他松松指缝漏点金子给本王。”

    殷珩嘀嘀咕咕,回身对着小公主摇头咂舌:“我们殷氏的白菜这么好,叔绝对不能便宜了萧徵那小子。”

    殷灵栖:“……”

    几人到时,那盏灯笼已经被放在桌案正中团团围观起来了,位置很是显然。

    殷珩一眼便看到了灯笼,他神色倏的一变,快步上前,凑近了仔细观察。

    “这是鬼市提回来的那一盏?”他指着灯笼问萧云铮。

    萧云铮轻轻嗯了声,问:“看出什么了。”

    “你们有没有感觉到,这灯笼八面糊的纸细如凝脂、吹弹可破?”

    宿刃点了点头:“是啊,是很细腻,而且还具有弹性。”

    殷珩合掌一拍:“这便是了。”

    “是什么?”殷灵栖看他。

    “这哪里是用纸糊的灯笼,这是选用人皮替代灯纸做成的灯笼啊!而且是妙龄女子的新鲜皮肤,只有自年轻的身体取材,才能呈现出如此细腻光滑的灯面。”

    “人……皮灯笼?”众人震惊。

    雾刃正倾身仔细打量,闻言吓得倏的缩回了手。

    灯壁附着着薄而透的表皮,散发出惨白冷光,没有温暖的光晕,只有透支生命的枯萎感。

    浓重呛鼻的香料意图覆盖鲜血的味道,画上衣着鲜丽的女子笑容诡异,以这样一种形式永远留在了世上。

    这是何其残忍的一件作品!

    萧云铮神情肃然:“看来,近来京中女子失踪之事,同那制作灯盏的匠人脱不了干系。”

    “主子!”宿刃愤慨,“属下愿前往鬼市将凶手捉拿归案!”

    “去,位置在鬼市极乐楼。”

    “还记得昨夜我在榻上放走的那只蛊虫吗?”

    殷灵栖将视线自那盏灯笼上收回。

    “廖二娘带人来时,我能感觉到那只用以追踪的蛊虫就在附近。夜间出现在我们厢房中的那人,不是制作灯盏的匠人,便是廖二娘。”

    她抬起眼眸,忽然发觉在场众人的目光齐齐聚焦在自己身上。

    “看我做什么?”

    众人的眼神变得意味复杂。

    “什么意思?”殷灵栖皱眉,“我身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雾刃捏了捏手心,鼓起勇气:“公主您……昨夜和我们主子……共居一榻……”

    他声音越来越低。

    满堂寂静。

    意味复杂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来回逡巡。

    昭懿公主同世子向来势同水火、格格不容,何时起竟发展成共卧一榻的关系了?!

    “这句话的重点在这儿吗?”殷灵栖不能理解,“重点在后半句吧。”

    “前半句也挺重要的。”雾刃嘀咕了声,声音细若蚊蝇。

    萧云铮:“……”

    “何时去捉人?我跟你们一起看看那丧尽天良的混账东西,剥皮制灯,他竟也下得去手!”殷珩愤懑至极。

    “现在就去。”萧云铮指间转着匕首玩,吩咐一声。

    “我同公主回他原来效力的工坊探一探虚实。此人当初匆忙遁入鬼市,想必地上那里必会留有没来得及销毁的痕迹。”别枝寒道。

    “当心,我拨几名王府侍卫跟着你们。”殷珩不放心。

    ***

    通缉令贴满城中各处。

    工坊后院的一处厢房内,伙计打开了房门,供人搜查。

    “此人在京城待了数年,邻里街坊皆熟识,他手工活做得又好,因为我们便雇佣了他,哪里想得到他背地里竟是这样危险的人物。”

    官兵搜查得极为仔细,殷灵栖独自走到一侧,打量他房间中的陈设。

    简陋空洞的厢房内,只有一面雕琢精细的铜镜尚且不算寒酸。

    殷灵栖走到铜镜之前,伸手轻轻拨动了下。

    挂在墙面的铜镜约有一人高,背后似乎藏着什么。

    她回头看了一眼,别枝寒便过来帮忙,两人一齐推动铜镜。

    “背面藏着的,是暗道吗?”

    殷灵栖凑近端详,轻轻道了声,只觉有阵阵寒风自镜子后面灌入衣袖。

    “你们过来看看。”她转身去唤府兵过来查看。

    回头的一瞬,漆黑的暗道里蓦地窜出什么,速度极快,缠住她与别枝寒的身体便往深处拖。

    “小心!!!”

    不过瞬息之间,两人猝不及防被深绿色的枝蔓裹住身体,强行拖入狭长的密道里。

    “沙沙、沙沙。”

    殷灵栖又听见了极乐楼夜间出现过的,地板上摩擦的声音。

    第78章 【增加4298字】

    正在四处搜寻的侍卫闻声猛地转过身。

    却见铜镜之后窜出手臂粗的老藤,紧紧缠绕着殷灵栖两人,朝漆黑的洞里拖拽。

    “救人!”

    “快救人!!”

    侍卫们飞身扑过来,拔刀一砍——

    “铿!”

    刀刃砍在粗糙的藤条上,呲开火星,爆出刺耳的摩擦声,却根本无法斩断老藤坚硬的外皮。

    众人握着手中刀,大吃一惊。

    “这是什么怪东西!”

    老藤自脚底飞快攀附而上,缠住殷灵栖的双腿、腰肢、手臂、脖颈,捆得比审讯犯人的绳索还要结实。

    殷灵栖勉力挣扎,藤条却越挣越紧,缠在她腰间勒得人喘不过气。

    “公主!”

    “别枝姑娘!”

    瞬息之间,老藤卷起两具人身便遁入深邃的地洞中。

    “怎么办!藤蔓表皮太粗糙了,根本斩不断!”

    “用火烧!”一人情急之下掏出火折子,说着便要点火去引燃枝叶。

    “万万不可!”身侧侍卫拦住他,“公主与别枝姑娘被藤蔓缠住,不得脱身。若是此时放火烧藤,火苗沿着藤条烧过去会伤到他们的!”

    说话间,密集的藤蔓早已将人拖拽至洞穴深处,消失不见。

    众人怔怔望着空荡荡的洞口,却又无能为力。

    “速去差人禀报世子殿下!你们几个,随我入洞追查!”

    ***

    藤蔓捆住人的身体,自阴暗狭长的地道穿梭而过。

    “这里的藤蔓……好生古怪……竟会主动攻击人……”

    殷灵栖呼吸艰难。

    “是食人藤,藤身坚韧非常,寻常刀剑无法抵御。”

    “……它这是要将我们捆去何处!”殷灵栖抬起头,望向另一侧同样被藤蔓缠住身体的别枝寒。

    “应当是要卷入老巢觅食。古书记载,食人藤会将捕获来的猎物埋入根部土壤,葬作肥料供以藤身生长。”

    别枝寒环顾四周,皱眉:“此物凶险,通常生长在深山野林之中。眼前这株藤身如此粗硕,应当上了年纪了。何人胆敢在人群聚集的都城里种植此等凶物,这么多年竟无人察觉到么?”

    “深藏地底,的确不易为人察觉。藤身若是刀剑不入,可还有别的破解之法?”殷灵栖吃痛,她奋力挣扎,纤细的手腕被藤蔓紧紧缠住,勒出痕迹。

    “若无……”

    别枝寒想说的话还未没来得及交待清楚,黑暗中忽而闪现出隐隐光亮,藤条缚住手脚猛地一拽,两人只觉身下一空,被拖出地道,落入洞-穴中。

    半空中盘绕着无数茂盛的藤蔓,将人托举起来,捆绑在石壁上。

    殷灵栖重新睁开眼睛,透过重重叠叠的枝叶观察周遭环境。

    这是一座空旷的地下洞-穴,开凿的空间极大,可容纳百号人。

    阴森冷风吹过,风中混杂着扑鼻脂粉味与铁锈的味道。

    “哦?地上许久没有送过来新人了,今日有收获?”

    声音沙哑似草履行走过日光暴晒后皲裂的土地,在空旷的洞穴中幽幽回荡。

    “沙沙、沙沙。”

    殷灵栖又听到了那阵摩擦地面的声音。

    昏暗的视野中,走出一道披头散发、不修边幅的身影。

    蓬乱的灰白长发之下,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是遁入鬼市,藏身极乐楼的灯盏匠人。

    那人拖着一条残废的腿,一步一停,步履蹒跚,慢慢朝两人走近。

    他站到殷灵栖面前,眯起眼,打量起来。

    “是你?”

    他认出眼前这个小姑娘,语气忽而高昂起来,难掩兴奋。

    殷灵栖看到,他眼底一瞬间迸发出异样的、贪婪的光彩。

    “你……那日我便想留下你,可惜了,当时你身边那名男子……他的身份……我不能触怒他。”

    他声音哑得厉害,有些字眼含糊不清。垂着头正念叨着,忽然伸出手拨开藤蔓枝叶,捏住殷灵栖的下颌:“你知道我有多想得到你这张脸吗?”

    男子那双深深凹陷的眼睛流露出满意,似是在欣赏一件惊世之作,他发出古怪的笑声,让人头皮发麻。

    “这么好一副皮囊,拿来做美人灯正正合适。”

    洞-穴中倏的亮起灯火。

    借着烛火光影,殷灵栖蓦然发觉:

    无数只空洞的骷髅面对着自己。

    自男子身后为始,堆积着一具一具白骨,在石壁上投出参差不齐的黑影。

    空旷的地底洞-穴禁锢着不得安生的亡灵。

    “完美吗?这些都是我的作品。”始作俑者神态癫狂。

    白骨上附着保存完好的衣裙,正是京中年轻女子惯常穿着的式样。

    “就是你掳走京中女子,将其杀害后剥皮剔骨制成灯笼?”

    殷灵栖目视着眼前这个邋遢的中年男子。

    男子被她话语中的字眼刺了一下,僵硬地抬起头,神情暴躁:“胡说!你懂什么?尔等不过是庸俗之辈,无知,愚钝!你们什么都不懂!我明明在帮助她们留下最美的样子,能够成为灯笼的一部分,是她们的荣幸。”

    他拖着残废的那条腿,缓慢走至洞-穴一侧,抱起一堆叮铃啷当响的刀具。

    “你看……你们看……这是拍皮刀,是我用得最久的一把,为灯笼取材堪称完美。这是刮骨刀,刀刃薄而例,能够完整剥离……”

    他絮絮叨叨,将那些蘸着血水的刀一件一件拿起来展示,越说越兴奋。

    “怎么办。”别枝寒同殷灵栖对视一眼,无声交换信息。

    “制作灯笼的材料有很多种,你为何一定要以弑人做灯。”殷灵栖试图拖延时间。

    “为何偏要弑人做灯……”男子垂着头,不辨神色。

    他看着自己那条残腿。

    “当年学艺的时候,我是坊中手工最好的学徒,他们手艺都比不过我。花灯节上,我造出的灯笼就连天子也要赞上一句。可是后来,毁了,一切都毁了。”

    他站起来,从白骨林立的石壁间走过,举着一盏灯踉跄走到洞-穴-深-处,伸手掀去帘幕。

    帘幕之下,赫然置着一樽白骨堆砌的灯座。

    “看,这便是曾经看着我长大的师傅。我亲手拆下了他身上每一块骨头,一根一根数,二十九块头颅骨,五十一块躯干骨,四肢拆为一百二十六块,总共是两百零六块骨头。”

    “当年,你说徒弟心路不正,眼睁睁看着弟子废了这条腿,自此一蹶不振。你呢,老头,你只管一门心思去教授师弟,你将毕生所学全数教给他,凭什么!凭什么你待他那样好,却始终不拿正眼看我!”

    他怒上心头,猛地挥刀砍向白骨架泄愤。

    “哗——”一声,骨头坍塌,零落满地。

    头颅骨“骨碌碌”滚到他脚畔,男子抬起那条废腿狠狠踩上去。

    “老头,你看到了吗?啊哈哈哈哈……没想到吧,你生前最看不上的徒弟,他制出了天底下最难得的人-皮灯笼。多么精致的手艺,多么完美的作品,没有人能够超越我,连你最心爱的关门弟子也做不到!”

    他癫狂大笑:“你说,师弟那个窝囊废现在躲到哪里当缩头乌龟了呢?他为什么不敢出来见我!为什么不敢!”

    “这人病得不轻。”殷灵栖低声道。

    别枝寒闭上眼默默感受一会儿,睁开眼睛:“铜镜后的地道联通鬼市,这里应该位于鬼市范围之内。”

    殷灵栖回头望了一眼被藤蔓堵死的洞口:“路都被堵住了,别指望皇叔他们能进入这座洞-穴了。”

    “公主打算如何做?”别枝寒问。

    “我想……”殷灵栖压低声音,刚要密谋,那仰天狂笑的男子突然视线一转,阴鸷目光盯上了捆绑在石壁间新捕捉来的两名少女。

    “而你们,将会成为我最伟大的作品。”

    他精心挑拣着,抽出一把最满意的刀。

    “沙、沙。”残废的腿拖在地上行走,他踉跄着,一步一步逼近。

    “小美人,当日在极乐楼中,第一眼看到你时,我便知道,我的作品终于等来了最合适的原料。”

    男子蘸着水,一点一点,仔细将刀上残血洗干净,而后举起刀,在殷灵栖身上比划,虔诚地寻找落刀的最佳位置。

    冰冷的刀刃擦过肌肤,倾斜出锋利的角度,预备剖皮。

    “等一下!”

    殷灵栖忽然出声。

    沉浸在构想中的男子一愣,抬起头看她:“何事。”

    “人固有一死,看在我帮你完成心愿的份上,回答我一个问题不过分吧。”

    男子狐疑地打量着她:“你想知道什么。”

    “万国驿馆悬挂的那盏琉璃灯,系何人托你制作?”

    “你问这个做什么。”男子拿起刀,抵在少女纤细脆弱的脖颈上威胁。

    “你别伤害她!”别枝寒看着心惊,忍不住开口。

    “闭嘴!再多嘴,老子先杀了你!”男子朝别枝寒放狠话。

    “你有你的不甘,我亦有我的意难平。”

    尖刀架在脖颈上,殷灵栖定了定心绪,同他斡旋,试图将他的注意力调动回来。

    “什么意思?”男子瞪她。

    “你被师傅看低,心底不服气,我亦如是。我自小处处胜兄长一筹,遭他嫉恨。我奉令为驿馆布置琉璃灯,他便委托我亲近之人调换了灯盏,将琉璃灯坠落引发大火的责任推至我身上。圣上要治罪,家族需要有人顶罪,我不服,凭什么我要任他欺辱,凭什么让我做这个替罪羊……”

    少女垂下眼睫,说至伤心处,声音哽咽,眼底便滚落了泪珠。

    她伤心哭泣着,一遍又一遍愤愤不平地质问:“横竖都是一死,凭什么我要不明不白地任他们欺负!我究竟哪里比不上他!”

    少女声泪俱下,字字啼血,声声悲恸,激起了他的情感共鸣。

    男子握着刀,双手颤动。

    殷灵栖双目含泪,注视着他:“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甘心吗?你怎能甘心!”

    男子眼角微微抽动,压抑着情绪。

    “你告诉我,让我明明白白地走,究竟是谁背叛了我,是谁兄长一起欺负我,好不好?”

    少女情绪掌控得极好,自被欺辱的愤懑与不甘,自然过渡为凄凄切切的心酸,闻者落泪,见者动容。

    “如今,只有你能告诉我真相了。”

    她泪如雨下。

    别枝寒深吸一口气。

    厉害啊。

    男子心事重重,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他内心挣扎。

    殷灵栖不疾不徐又给添了一把火。

    男子沉默良久,终于开了口:

    “可惜你无法活着离开这里了,若是泉下有知,便去找辽人索命吧。”

    “辽人?!”别枝寒一惊。

    殷灵栖继续追问他:“你的意思是说,给你草图委托你制作那盏琉璃灯的主顾是大辽的人?”

    “你该上路了。”男子拒绝过度回答。

    他举起打磨好的刀,描摹形状。

    “再等一下!”

    “闭嘴!”再次被打断,男人没了耐心,“再敢多嘴,把你们两个的骨头全都生剔下来!不留全尸!”

    “你不能对我动手!”殷灵栖想到方才刚掉入洞中时男人的话。

    “你也看到了那夜在我身旁的男子,你对我动手,难道不怕他算账吗!”

    她目前尚不知晓萧云铮对这男人有着怎样的震慑,但既然男子对萧云铮有所顾虑,未尝不能作为一种帮助她脱身的方法。

    男子听到萧云铮的名号,果然犹豫了。

    殷灵栖方要缓下心绪,男子却似下定了决心一般,神情坚决:“他不会知道,你会同洞中那些白骨一样,面目全非,他认不出你的。”

    “等……”

    “闭嘴!”

    男人的耐心显然达到极点,不欲再耽搁时间。

    “不听话的小姑娘,先给你点教训!”男子暴喝一声。

    藤蔓忽然活动起来,缠住殷灵栖的身子,越勒越紧,似要将人撕成碎片。

    殷灵栖被勒得喘不过气,额头上沁出细密冷汗,小口小口急促呼吸着。撕裂的疼痛袭遍全身,她的四肢在疼痛中隐隐失去知觉。

    别枝寒紧张地注视着她,双手试图挣开藤蔓,却根本无法挣脱。

    她低下头,唇间低声念着听不懂的字眼。

    殷灵栖觉得自己的腰快要被坚韧的藤蔓勒断了,意识昏昏沉沉,她濒临窒息,口中开始无意识地呢喃呼痛。

    别枝寒唇间念诵的速度越来越快。

    “砰——”

    缠绕着两人的食人藤突然崩裂断开,藤蔓裂作一段一段碎片,如疾风骤雨般不断从天落下。

    “怎么回事!”男人双目猛地一震。

    食人藤表皮极硬,刀枪不入,为何会突然裂开!

    然而,未等他反应过来,面前气若游丝的少女蓦地睁开眼睛。

    她忽然对他笑了。

    “美貌可是个好东西啊,比如,你此刻只注意到我的脸,从而忽略了——”

    眼前寒光一闪——

    匕首猛地捅穿脖颈!

    男子甚至没来得及看到她何时拔出的刀,便觉颈上突然刺入难以承受的剧痛!

    惊慌之下,他下意识想逃,那条残废的后腿没有力气,另一条好腿竟也因为恐惧无力垂下,瘫软在地上。

    方才垂泪低泣、敲动他恻隐之心的柔弱少女,此刻恍若变了一个人,令男人悚然不已。恐惧如潮水,漫过四肢百骸,淹没了他。

    男人从未有过如此惊恐的时刻。

    他杀师傅时不曾恐惧过,剔除无数年轻女子的骸骨时不曾恐惧过,夜夜伴着堆砌成山的白骨入眠时,也不曾恐惧过,唯独此时此刻——

    少女眼眸中的冷意让他惊恐,让他惭愧,让他无地自容。

    那是来自上位者的压迫感。

    狂妄暴躁的男人膝盖不由软了下来,竟也忘了反抗。

    “方才,你想杀我?”

    少女微微一笑,蓦地拔出匕首,再度狠狠捅了进去!

    “谁准你碰我的脸。”

    她蘸着男人的血,抽出染红的刀刃,踩在男人颈上,浅浅一笑:“这么喜欢我这张脸,现在看还美吗?”

    男人瘫跪在地,口中鲜血直流,剧烈疼痛之下,浑身都在颤抖。

    “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为什么……不……不给我个痛快……”

    “想死啊?”殷灵栖笑盈盈欣赏他痛苦扭曲的面容,又发狠补了一刀!

    刀刀狠厉,刀刀避开要害。

    “哪能这么容易放了你,你身上还背负着数十条人命呢。”

    拔出匕首时,刀尖挥洒出的鲜血溅落在男人身后的累累白骨上。

    白骨生花。

    “你死有余辜!”

    难以忍受的剧痛猛地蹿上颅顶,男人疼痛到全身痉挛,四肢抽搐着,昏厥过去。

    轰然一声巨响!

    缠绕围堵住洞-穴入口的老藤被炸开。

    别枝寒十指交叠变换,闭目念诵着,将蛊虫召集回来。

    “昭懿!”

    “别枝寒!”

    入口终于见了光,外面传来焦急的呼声。

    萧云铮飞檐走壁,穿过石洞直接自数丈高空跃下。

    殷珩紧随其后,落地时,被眼前景象惊呆了。

    “这…这么惨……”

    他指着浑身浸满鲜血,倒在血泊里的男人。

    “外伤,没死。”殷灵栖淡淡道。

    “哎呦,你说你没事惹她做什么,这不是找死么。”殷珩摆摆手,示意侍卫将地上那昏迷的男人拷起来拖走。

    “没事吧。”萧云铮走到她面前。

    殷灵栖摇摇头,掀开衣袖,纤细的手腕上紫痕斑斑。

    “伤得这么严重。”萧云铮心底一紧,情不自禁捉住了她的手腕。

    “没事,皮肉伤。”她不在乎地道。

    “过来。”萧云铮攥住她手不放。

    “嘶。”殷灵栖皱眉,“你碰到伤口了。”

    萧云铮松开手,又重新轻轻握住。

    “过来,给你上药。”

    “你怎么样。”殷珩紧张问道。

    “我无碍,那个人方才驱动藤蔓,想要勒死公主。”别枝寒十指屈起,收回了蛊母。

    ***

    萧云铮带着她从通往鬼市的出口出来,回到了极乐楼的厢房治伤。

    殷灵栖颈上,手腕,还有身上被藤蔓勒出深浅不一的痕迹。

    她觉得这没什么。

    上一世濒死前,她在逃亡的途中给殷承恪写过绝笔书。

    从前的小公主很怕疼,但那个时候,她毫不犹豫咬破了指尖。十指连心,痛得她心尖颤抖也顾不得,只是急着挤出鲜血在布帛上留字。

    殷灵栖本来不想哭的,指尖血滴下的一瞬间,眼眶一酸,眼泪便止不住落下来了。泪水砸在布帛上,将血字晕湿一朵朵血花。

    指尖的血很快凝固了,她便不得不忍着痛再将伤口咬开,如此反复,直至最后一笔完成,她抬起手,十指皆是血肉模糊。

    前世钻心的疼痛铭刻入骨,殷灵栖在藤蔓勒伤的手腕上敷着药,恨意与委屈袭上心头,一时不察,她将伤药发泄似的重重碾在伤处,加深了青紫伤痕的色泽。

    “你做什么!”

    萧云铮攥住她的手。

    殷灵栖闭上眼,眼角滑下一道泪痕。

    第79章 他心疼(一更)

    殷灵栖闭上眼睛,泛红的眼眶透出一股破碎感。她一脸倔强,唇色紧咬至泛白,眼睫颤了颤,一滴清泪滚落下来。

    萧云铮一怔。

    公主很少在人前露出这般脆弱又不甘的模样。

    直觉告诉他,殷灵栖这次是真的伤心了。

    心脏倏的揪紧。

    他不由自主抬起手,想轻轻擦拭掉殷灵栖面上的泪,手伸至她脸侧,萧云铮忽的回过神,那只略显冒犯的手就停在了半空中,想触碰又不敢贸然触碰。

    怔愣间,一滴泪自眼睫滑落至他手上,沿着手指缓缓滑落。

    萧云铮眉心顿时皱了起来。

    他……心疼。

    殷灵栖睁开眼,泪湿的眸子里已然恢复了平静,她不喜欢沉溺在悲伤中,那是件浪费时间且毫无意义的事,往事暗沉不可追,于她而言,重要的是如何开启新生。

    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一抬眼,却发觉萧云铮正注视着她。

    死对头的眼神同少了平日里针锋相对的劲儿,也没有那些晦暗不明的试探意味。

    殷灵栖蹙了蹙眉。

    她从中读出了别的情绪。

    她捏着药瓶在萧云铮眼前晃了晃,抛过去:“药上好了,还给你。”

    他伸手接过,却未收回手。

    “把手给我。”萧云铮道。

    “做什么?”殷灵栖收拾好了衣裳,准备离开。

    萧云铮忽然攥住她的手,摘下佩戴颈间的狼牙玉坠,塞到她手心。

    玉出昆仑,这是当年北疆之战中萧云铮得到的战利品。

    少年将领意气风发,十七岁一战成名,将雄据北境地盘长达六十载的大辽铁骑一路击杀至昆仑以北。

    以虎师为首,大辽三大主力军队俯首投降。战利品有两件,一件是大可汗的头颅,另一件,便是被视作大辽圣物,供奉在长生天之下的狼牙玉坠,这象征着他们最崇高的信仰。

    “给我这个做什么?”殷灵栖自然也认得出玉坠的意义。

    “你留着,以后自然会有它的用处。”萧云铮将她手心合拢,推了回去。

    “至少,我不希望再看到你陷入如今日这般危险的境地了。”

    他顿了顿,欲盖弥彰解释道:“我们是合作关系。”

    殷灵栖打量着他,眨了眨眼睛。

    唉,这人,一旦口是心非就会红了耳廓。

    “该回去了,昭懿公主于大朝宴上被毒杀一事,总要有人给出个交待。”萧云铮站起身。

    殷灵栖点点头:“是,这是个栽赃嫁祸的好机会,就看谁先按捺不住,借着这件事的名义铲除异己了。”

    “大辽按捺不住,先有动作了。”萧云铮道,“京城传来消息,特穆尔抓了代钦麾下鹰师的人去邀罪。”

    “此地无银三百两,特穆尔这么做,我反倒要怀疑他的心思了。”

    殷灵栖侃侃道来:“万国驿馆失事的那盏琉璃灯,系辽人授意工匠伪做。若此事背后由辽人主使,那么便说明齐氏、方氏已同大辽勾结在了一起。”

    萧云铮停下脚步:“特穆尔言之凿凿,大理寺已经将鹰师的人押送入狱,你……要帮代钦吗。”

    “自然要帮。我伪装中毒,本就是为了先一步下手,钓出别有用心之人,特穆尔既然出动送上门,便是一个机会。”

    两人出了厢房,去同别枝寒汇合。

    那日在极乐楼里给殷珩报信的伙计就候在厢房外面,见人出来,便迎上来问候。

    “你的师兄已经被捕入狱了,他不会再有机会伤害别人,你可以不用再在地下躲躲藏藏了。”殷灵栖道。

    那人一惊:“姑娘,您在说什么?小的听不懂。”

    “听不懂没关系。”殷灵栖以手点了点心口:“这里明白就好。”

    说罢,略过那人便要走出极乐楼。

    “两位,请留步!”那人站在原地,在人影即将自视野中消失的那一刻,追了上去。

    他艰难做出抉择:“两位既然已经识破我的身份,便将我一起带走吧,我……我可以帮到你们。”

    ***

    大理寺那边乱成一锅粥。

    大辽两支主力的统领,在异国地盘上争斗起来。

    大理寺卿很为难,本是辽人内斗,不应把大晟牵扯进去,无奈伤着的人却是大晟的公主,还是圣上最挂念的那一个女儿。

    这事棘手得很。

    殷灵栖躺在柏宅庭院的摇椅上,悠哉悠哉晒着太阳,听柏逢舟讲述大辽王室兄弟如何为她大打出手。

    “大辽王子不欲放弃和亲的提议,因而坚持与王弟割席,预备拿代钦世子献祭,以示大义灭亲,向圣上表露忠心。”

    “这么看,特穆尔是打定主意要迎娶本宫咯?”殷灵栖坐起身。

    柏逢舟取来草药、布帛,正在为小公主更换伤药,看着她手臂上勒出的伤痕神色凝重,满眼心疼。

    他闻声点了点头。

    “皱眉做什么?”殷灵栖望他。

    柏逢舟在她眼前一向是温和的,如若春风拂面般轻而温柔,从未见过他露出过这般沉重的脸色。

    “公主受伤了。”他敷上药,小心翼翼取下布帛包扎,动作很是熟络,似是早已悉心照料过伤者无数次。

    “只是勒伤而已,柏公子为什么露出一脸悲痛不能自已的模样。”殷灵栖以手托腮,疑惑地看着他。

    “微臣,见不得公主再受到伤害了,无论是无足轻重的小伤,亦或是……”

    柏逢舟抿住唇,不再说下去。

    殷灵栖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他:“柏逢舟,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柏逢舟轻轻摇头。

    “那你为何对我这般好?”她问。

    “知遇之恩,无以为报。”柏逢舟垂眸。

    “抬起头,看着本宫。”殷灵栖命令他。

    青年书生垂手而立,破例没有遵从昭懿公主的话。他安静地站着,沉默得像一尊塑像。

    “你为何不敢看我的眼睛?”殷灵栖问。

    柏逢舟不敢抬眸迎上小公主的目光。

    他藏不住眼底的情绪。

    殷灵栖站起身,同他面对面站着。

    柏逢舟忽然躬身行了一礼,局促地说道:“公主,得罪了,请恕柏某失态。”

    说罢,便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在逃避。

    殷灵栖被青年离奇的反应搞的一头雾水。

    她心知柏逢舟不是莽撞冲动的人,性情平和如涓涓细流,不急不缓,行得极稳。

    “柏逢舟!”她对着青衫背影唤了一声。

    视野中出现一道高挺劲痩的身影,挡住了殷灵栖的视线。

    殷灵栖嫌他碍事,探头往左望,那道身影便往左挡住她寻柏逢舟。她立即往右移动,那道身影又往右挡住她。

    殷灵栖站住不动了。

    “你多大一个人了,幼不幼稚!”

    第80章 (二更)

    “幼稚?”

    萧云铮冷笑一声,让开身:“去,我让路,你去找他。”

    殷灵栖看了他一眼,真就走了。

    “回来!”

    萧云铮攥住她手臂,眼底冒火。

    “疼。”殷灵栖扫了眼敷上草药的手,哼哼两声。

    萧云铮将手松开了。

    殷灵栖朝敷了药的伤口吹了吹凉气,该说不说,柏逢舟包扎的手法是真的好,松紧有度,既不会因为太紧勒得伤痕痛,也不会太松散以致布帛松散,手法熟练得似是侍奉过无数次。

    “我给你的药膏为什么不用。”

    萧云铮盯着她一双手,他当然清楚那是别的男人的手笔。

    “嗯?这不一回事么。”殷灵栖应了声,专心整理衣袖。

    对面人不说话了。

    殷灵栖没当回事,日头有些晒,她只想离开庭院回到厢房里。

    她刚动了一下,萧云铮忽然上前一步。

    日光太盛,刺得眼睛睁不开,殷灵栖拿小扇遮在头顶,眯着眼睛望他:“不是说好了给我让路的么?出尔反尔?”

    “出尔反尔。”萧云铮道,“我不想让了。”

    这话说得有意思,别有深意。

    他又进一步。

    殷灵栖的想法很朴实无华,她新换的步履,不想被人踩脏了鞋面,于是退了一步。

    然而宿敌得寸进尺,又逼近一步。

    殷灵栖心想看在共患难过的份上,就让让他吧,连退两步,被身后躺椅的腿儿一绊,倒在了上面。

    一反常态,萧云铮顺势欺身压下,双手就撑在她身体两侧,一上一下对视,就如那夜在极乐楼帐幔中一般。

    “你……”

    殷灵栖抬手抵在他的胸膛,她直觉自从崖底一夜过后,萧云铮身上就添了几分疯劲。

    亦或许,他本就是这样锋芒毕露的人,冷静沉稳也只是他其中一重面目。

    萧云铮注视着她的眼瞳,目光闪烁,似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你想找什么?”殷灵栖问。

    萧云铮不答,他在殷灵栖眼中找自己的影子。萧云铮分明能看见那双澄澈的眼眸中清晰映出他的面容,他的身影。却不知为何,昭懿公主却总是看不见他似的。

    她可以和柏逢舟谈笑风生,可以自如应对代钦的热情,可以陪府上那一堆莺莺燕燕玩闹。

    殷灵栖身边的男人可真多啊,多得让他憎恨,让他生厌。

    如果可以,真想让他们从这世上全部消失。

    殷灵栖不知宿敌那些压抑心底的疯狂心思。

    但她隐约意识到,自己大概惹火上身了。

    “你先起来,这里是柏逢舟的宅邸,在别人府上玩这么暧昧,影响不太好吧……”

    提到柏逢舟三个字,气氛更不对劲了。

    殷灵栖余光瞥见一角青衫身影。

    柏逢舟就站在门廊前,静静看着院落里这一幕。

    他没有上来劝止,也没有发出动静,不声,不响,只是神情莫名落寞。

    他陪伴昭懿公主身侧许久,对殷灵栖的心性再了解不过。若今日换作任何一人,小公主必不会如眼下这般纵容。

    “终究还是……”

    柏逢舟苦笑着摇了摇头,黯然失神。

    也许,他注定会输。

    “来人了。”殷灵栖瞥见庭院前那角衣影,找个借口推萧云铮起来。

    她是不在乎自己的风评,可死对头不一样。萧氏一门家风严谨,连齐聿白那种烂到骨子里的人物都致力于营造美誉,更何况堂堂辅国公府世子,行走御前的皇城司最高指挥使,怎能不悉心维护自己的名声?

    可萧云铮今时反常得很。

    殷灵栖刚一微微直起上半身,又被他按着后颈,态度强硬压下去。

    “这么在意会被柏逢舟看到?被他看见又如何,担心他会误会吗?”

    萧云铮气息沉重,理智脱了缰,他纵容自己放纵片刻,余后该以怎样的面目与殷灵栖相处,如何相处,他现在一概不想去思索。

    殷灵栖直觉他会意错了重点。

    死对头把重点歪到柏逢舟这个人身上了。

    “你在吃柏逢舟的醋吗?”她打趣道。

    “昭懿,别在我面前提他的名字。”萧云铮紧紧盯住少女那双似笑非笑玩味的眼睛,声音哑得厉害。

    他不想再让了。

    他会疯掉的。

    或许,他已经被殷灵栖逼疯了。

    即使此刻他居高临下,身在上位压制着殷灵栖,少女依然云淡风轻地笑着。除却最初欺身压下时的微微失措,冷静下来后,殷灵栖一直这样惬意地仰躺在椅子上,看着他因为她叫了别的男人名字而失控,看着他抛去一贯的冷静,因她发疯。

    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皆能轻而易举挑动萧云铮沉静如水的内心泛起波澜。

    禁欲者沉沦,克制者放纵。

    他心甘情愿。

    ***

    盛京城另一座宅院,齐聿白被小公主折磨得苦不堪言。

    慈姑奉圣上之令,彻查当初定亲时皇室给昭懿公主准备的嫁妆。

    齐聿白背上自罚的鞭伤未愈,又添了这许多烦心事,不得不强撑起病体,支撑起偌大一个家族的兴衰。

    “长兄,钱庄那边存储的资金挪用过来了,勉强可以填补嫁妆名录里的亏空,您看。”齐五将账本呈至榻前。

    “子授,取纸笔来。”齐聿白披衣坐起。

    “长兄……你,你要再做一本账目吗?”如此庞大复杂的任务,仅靠一人去完成,齐五觉得不可思议。

    齐聿白握拳抵唇咳了两声,轻轻“嗯”了下,执笔飞快演算书写,一刻也不停。

    “宫中可来信了?姑母那边探的怎么样了?”

    他趁着翻页的间隙问了一声。

    齐五语塞,面露为难。

    齐聿白眉头一皱,还没来得及追问,堂外忽然响起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不活了!这偌大的侯府竟无一个弱女子的容身之地!我……不活了!!”

    惊的承恩侯府寂静的宅院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齐聿白手里握着的狼毫“啪”一声掉了,砸在地上砸出一摊墨迹。

    “没有我的允许,谁把她放出来的!”

    他俯身撑在桌案上,情绪激动,开始剧烈咳嗽。

    门外骂声频频,齐氏其他几房巴不得看长公子的笑话,便也跟着聚众撑腰看热闹。

    “你们齐氏狗眼看人低!当年既将我丢了出去!待我长大了,又死乞白赖找了回来!如今可倒好,看腻了,又开始嫌弃我在烟花柳巷的过往!硬搬出借口将我随意打发了!”

    阿妩从小在青楼里长大,见惯了那些摸爬滚打的市井之徒如何生活,受到影响性子也甚是泼辣。

    “长公子,您给句明白话!要是不怕丢了侯府的脸面,只管送我回那秦楼楚馆地!何苦将人捞了回来,又怨声载道的不拿正眼看人!阿妩还不如回那‘满庭芳’过活,好歹能混口饭吃,还不用碍了长公子的眼,被罚禁闭思过!”

    从前阿妩视齐聿白作救命稻草,她盼着嫁给侯府的长公子,抬高自己的身份,因而装得格外柔顺,耐着心思凡事依着哄着齐聿白,而今齐聿白既然厌了她,阿妩索性也不装了,明目张胆撕破脸。

    “她……咳!咳咳!”

    齐聿白气的手背青筋暴起,用力锤着胸口,咳喘不止,根本喘上不来气。

    “长兄!”齐五担心地扶住他。

    齐聿白咳得厉害,嘴里说不出话,便颤抖着手,指向窗外。

    齐五领会他的意思,走过去“嘭”一声摔开门。

    “把这个疯女人给我拖走!别让她影响长兄养病!”

    “你敢!”阿妩杏眼怒睁,“齐五!按族谱中的辈分排,我是你的表姐!有你这么同姐姐说话的么!”

    旁边围观看热闹的齐氏支房嘴里磕着瓜子,亦跟着纷纷起哄拱火:“就是啊齐五,论理你当唤她一声阿姐,小子,你怎能如此不敬阿姐。”

    “你……”齐聿白强撑着病体,走到门廊前,扶住立柱。

    “你……给我闭门思过……再敢出来惹是生非……休怪我不客气……”

    “聿白,这便是你的不对了。阿妩是你带回来的,你同她置什么气?你自个儿选中的姑娘,如今又不满意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一位族叔磕着瓜子,出列说教他。

    “再说了,三叔公看你身体抱恙,只怕也难以分出心力治理家族事宜吧?三叔公有的是时间,把家族权柄交给我,我替你管一阵子。”

    图穷匕见。

    齐聿白气得嘴唇惨白。

    “你……也跟她一起滚……”

    三叔公说得不错。

    的确是他自作自受,他违背昭懿公主,结识了阿妩,又付出了被退婚的代价将人带回侯府。

    他以为以后的日子会是阿妩红袖添香,温柔小意,谁知带回来个整日里只会撒泼打混的炮仗!

    “滚!”

    “都滚!”

    齐聿白怒斥道。

    “长兄!”齐五满眼担心,“长兄息怒,注意身体。”

    齐聿白攥住他的手,神情憔悴:“子授,你也看到了,这偌大的一个家族,人心各异。虽然流着相同的血脉,他们却巴不得长房倒台,好夺得家族话事权。”

    他紧紧攥得齐五的手,声音喑哑:“子授,长兄只有你了,你一定一定不能背叛长兄。”

    齐五热泪盈眶:“长兄放心,子授定然不负长兄所托。”

    齐聿白沉重地点了点头,得到他的话,内心才稍稍安定些许。

    “对了,方才你说姑母那边如何了?”

    齐五支支吾吾,不愿回答。

    齐聿白识破他的心思,肃然逼问:“你且如实道来,宫中发生了何事!”

    “子授不敢隐瞒长兄。”齐五叹了口气,“姑母借着探病的名义去见昭懿公主,却被宫人拦在了外殿,只能隔着帘幕远远瞧上几眼。”

    “姑母从陛下那边旁敲侧击,探得昭懿公主的确病重且身体虚弱。但她仍不放心,所以,所以……”

    齐聿白按住他的肩,追问:“如何!”

    “姑母安排人,预备放火焚烧栖凰殿,公主若当真病重起不来身,便将她烧死在殿内,如若只是装病,便逼她现身。”

    “纵火焚宫!”齐聿白神情震荡,“她几时着手的!”

    齐五推算了下,道:“约莫还有不到半个时辰……长兄!长兄你伤势未愈,要去往何处!”

    齐聿白摔开他阻拦的手,厉声疾呼:“给我备马!速去派人阻拦姑母纵火!”

    齐妃代行中宫之权,位同副后,因而齐聿白得到容许后,便可入宫面见。

    他牵过马匹,飞身上马,背后鞭伤开裂也顾不得,他感觉不到疼痛,心底只知一件事——

    齐妃此举,无论如何都会伤到殷灵栖。

    齐聿白恨殷灵栖辱了侯府门楣,却也看不得她受伤。

    他大抵被昭懿公主逼疯了,恨着她,却也牵挂着她。

    背上血迹浸透里衣,渐渐渗了出来。

    身后齐五紧追不舍,急得快要崩溃,他不知道长兄怎么了,为何一触及昭懿公主便会伤成这副模样。

    齐聿白纵马疾驰,心急如焚,默念着殷灵栖一定不要有事。

    然而此时此刻,那位令他牵肠挂肚、情绪失控的小公主,正安然无恙待在京城另一处,同其他男子耳鬓厮磨。

    风吹一树繁华簌簌飘落,落花如雨,落在她与萧云铮身上。

    “起风了。”殷灵栖指尖拈来一瓣花,直觉这阵风起的不太平,风中会传来什么讯息。

    一阵破空之声倏的响起。

    牵机火急火燎飞身跃入院落。

    “公主!不好了!有人纵火意图焚烧栖凰殿!”

    牵机落地后猛地抬起头,惊呼一声移开视线。

    “属下……属下不是故意闯入的……”

    “什么?”殷灵栖皱眉,推萧云铮起来。起身的瞬间,她忽然意识到牵机的身份不能暴露,抬手捂住萧云铮的眼睛,翻身将人压倒在躺椅上,给牵机使了个眼色。

    牵机会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齐妃这回是冲着我来的,我得回宫。”

    “你怎知是齐妃?”

    殷灵栖松开他:“除了齐妃,谁人能在后宫中动手,再栽赃嫁祸与旁人,将自己撇干净。”

    这招她前世便见识过了。

    可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单纯天真的,因为缺失母爱而被齐妃伪装出的慈善蒙蔽双目的小公主了。

    “齐妃想害死哥哥,想害死本宫,她想得到大晟的一切,我不会让她如愿以偿的。”

    “切莫冲动,你回宫能做什么?”萧云铮拉住她的手。

    殷灵栖冷声一笑:“自然是,将她造的业障如数奉还。”

    “我陪你一起。”萧云铮道。

    “你跟着做什么?”

    萧云铮不答,只是起身,吩咐雾刃备车。

    他有自己的心思。

    他来时便知,特穆尔兄弟二人入宫面圣了。

    一个是为了迎娶大晟的昭懿公主,另一个,则是殷灵栖的青梅竹马。

    在萧云铮眼中,他们一样面目可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