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你说什么?”
殷灵栖皱了下眉,疑心听错了。
“就只是因为……燕窈想我了?我还以为京城要变天了。这么一点小事,也值得请动日理万机的世子殿下走这一趟?”
“这倒是不太符合我对你的印象。”她将信将疑,又确认一遍:“真的?”
“仅此而已。”
萧云铮脸色一如既往的冷,望见她对别的男子笑时,深邃的眼底又添了几分戾气。
“哦。”
殷灵栖蹲下身将燕窈抱了起来,一回头,见萧云铮长腿阔步,直入院落。
“?”
殷灵栖走到门前,赶客:“人送到了,世子可以走了。”
显然,萧云铮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两三步走到殷灵栖原本的位置,正襟危坐,神情冷峻注视她。
这气场,来者不善。
殷灵栖被他盯的不自在:“……指挥使大人跑本宫这儿升堂审犯人来了?”
萧云铮并不作答,他手一抬,柏逢舟怔了怔,递上了公主方才解闷看的话本。
死对头镇定自若扫了几页。
这人怎么还反客为主上了?
“你不走吗?”殷灵栖微笑,“不是说,只是为了送燕窈过来吗?”
萧云铮手握话本,眼帘抬也不抬一下:“走累了,坐一会儿,不行?”
“哦,可以,当然可以。”殷灵栖配合地点点头。
“大哥哥说谎。”燕窈在她怀里踢蹬着小短腿,一脸正义语出惊人。
“大哥哥带窈窈乘马车过来的,没有走路。”
“小孩子家家,净说实话。”殷灵栖轻轻捏了下小脸蛋,一抬头,对着那张冰块脸,耐心道:“童言无忌,世子别往心里去。”
“唔。”萧云铮垂眸冷笑:“公主不必顾虑萧某,方才同柏公子在谈笑些什么,只管继续。”
“继续?”殷灵栖淡淡敷衍,“聊完了。”
针锋相对的对头杵在两人中间,让她怎么开口继续同柏逢舟商讨。
修长的手指一僵,萧云铮合上话本,终于抬起头:“公主以为,我看着很好糊弄吗?”
“这话该问世子啊,本宫看着像容易糊弄的人吗?”
萧云铮皱眉:“除了燕窈所说的乘车,我糊弄公主什么了?”
殷灵栖瞄了他一眼:“你书拿反了。”
萧云铮垂下眼眸,凝视两息发觉理亏,遂薄唇一抿,反手将话本拍到桌子上,当作没有这回事发生。
“扑哧。”
殷灵栖忍不住笑了。
笑了一声,发觉自己嘲笑的意味太明显,遂收敛起来:“今日天气真好,万里无云……”
“姐姐,云在头顶上。”燕窈很是热心,伸出小手指给她看。
“窈窈跟谁学的?这么铁面无私。”殷灵栖把她放到地上。
燕窈迈着小短腿朝柏逢舟跑去:“是这位哥哥给窈窈讲的故事。”
“燕窈,过来!”萧云铮叫住她。
燕窈停下脚步,看了看近在眼前的,笑容如春风拂面般温和可亲的哥哥,又看了看神情冷肃的萧云铮。
她左右为难,犹豫着转过身:“姐姐,为什么你们几个人不能生活在一起,这样窈窈就不用做选择了。”
生活在一起?广开后宫?
“姐姐的府邸已经住着很多人了。”殷灵栖心情舒畅,“等这段特殊时日过去了,姐姐带你回府开一开眼。”
“你还嫌面首不够多?”萧云铮黑眸一抬,目光极具攻击性。
“多多益善嘛。”殷灵栖嫣然一笑,没心没肺,“本宫有钱又有势,多养几个面首怎么了?又不是养不起。”
柏逢舟抿了抿唇,紧张地望向对面男子。
他小声劝道:“公主莫要再说了。”
“还打算在柏逢舟这里住多久?”
萧云铮按在膝上的指节攥紧,连一声公主的称谓也没耐心添上了。
“承恩侯府这把火还没烧旺,本宫怎能就此罢手。”
殷灵栖将燕窈交给柏母带去别院玩,不干涉他们议事。
“一场大火,一门燕府,这样的损失已经足够惨重了。如你所见,大朝会上毒杀当朝公主的嫌疑一日洗不清,后继者便不敢再次轻举妄动。”
“齐少卿为何要针对燕府?”柏逢舟不能理解。
萧云铮道:“得益于昭懿公主,去岁致使齐氏接连受到打击,原本应当升职的仕宦子弟不升反降,以大理寺卿为首几人受科举案牵连被革职查处,弥补贪墨亏空等事填进去不少银子。外者看来齐氏依然是枝繁叶茂的世家大族,实则内里早已干枯。”
“因而,齐聿白必须从商道敛财,以支撑起家族门楣。”
殷灵栖扬唇一笑,“商人重利,我以高出齐氏三倍的价格从中斡旋,对方没有不放弃齐氏的道理。”
“你哪来这么多钱?”萧云铮皱眉。
“没钱呀。”殷灵栖摊开手,目光可怜兮兮:“辅国公府家大业大,也不见世子慷慨解囊借本宫一些。”
“没钱?”萧云铮冷笑一声,视线扫过用心打理的宅院:“能在京畿中心买下这座院落,得费不少银子罢,萧某自是不如公主慷慨。”
嘶,好呛鼻的醋味。
话说到这个份上,柏逢舟坐立难安,遂躬身一拜:“微臣所有,皆系公主恩赐,微臣谢公主恩典。”
“坐下,青天白日的拜什么拜。”殷灵栖招招手,开始护短。
“萧云铮,你平日里同我斗嘴便罢了,扯上他做什么呀。”
“公主莫要再为微臣触怒世子了。”柏逢舟出声相劝。
“你看看,什么叫善解人意,什么叫温柔懂事识大体。”殷灵栖感慨万千。
“什么叫……”
“够了!”
萧云铮拍案而起,面色阴沉,“皇城司事物繁忙,告辞。”
他经过她身侧,广袖带起一阵冷风。
殷灵栖洒脱一挥手:“好吧,慢走不送。”
“公主……”
柏逢舟恭敬地将人送走,看着那道身影,心有不忍:“方才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不过分,萧云铮会这么快离开吗?”殷灵栖站起身,“日落之前,我便要出发去鬼市了,再待一会儿,难道要他陪我去?”
“鬼市内虚实不明,危机四伏,公主一定要亲自去吗?”柏逢舟满目担忧。
“没关系,牵机她们在西市等着我。”殷灵栖看了眼太阳的位置,回房收拾东西。
她戴上帷帽,打开宅门。
“对了,晚间皇城司若是派人来接燕窈,你便代我出去,只道我已歇下了。”
柏逢舟犹豫着,点头应下。
“公主切记,护好自身安危。”他不放心,又仔细叮嘱了一遍。
“走啦。”小公主头也不回地走了,抬袖挥了挥手,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
承恩侯府。
“长兄,起来吃药了。”齐五勉力撑起齐聿白沉重的身体,给他喂药。
“长兄感觉可好些了?”
齐五担忧:“何苦对自己下此狠手。”
“不痛,便记不住教训。”齐聿白唇上不见血色。
“库房那边,怎么样了?”他问。
“我已派账房去应对了,希望能拖延一段时间,补足已经损耗掉的嫁妆。”
齐五放下药碗:“长兄,拖的了一时,终究拖不了一世。”
“我明白。”齐聿白闭上眼睛,神态疲倦。
“子授,你有没有察觉,似乎自从去岁慎宁郡主行刺案为始,侯府便接二连三祸事不断。”
他百思不得其解,齐氏怎么会沦落到今日这般千疮百孔的地步。
“这……”齐五皱眉,“我不在京都,只泛泛有所耳闻,莫非是昭懿公主被掳走的那一回?”
昭懿公主!
齐聿白猛然睁开眼睛。
是啊,他怎么忽略了昭懿公主的作用!正是去岁秋月回京之后,昭懿便突然间变了个人。
“等等,”齐聿白忽然察觉到什么,“盯着方府的暗哨昨日为何至今未传回讯息?”
齐五抬起头:“是了,这不应该……”
“派人去接应,看看是否出了什么意外。”齐聿白心底惴惴不安。
“那日,在柏宅丢人现眼的那帮蠢货是不是说,他们看见柏逢舟带了两名女子回府?”
“确是如此。”齐五道。
“这便奇了,”齐聿白皱起眉,“昭懿待柏逢舟那样好,她如今重伤卧床,柏逢舟非但不去嘘寒问暖,还敢带姑娘回府,这不应该。”
“长兄这是怀疑昭懿公主她……”
齐聿白眼底一暗,吩咐他:“传信给姑母,她在后宫行走方便,请她亲自去探一探栖凰殿的虚实。我倒要看一看,殷灵栖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长兄英明。”齐五颔首。
***
黄昏时分,殷灵栖混在长街行人中,去往西市同牵机她们接头。
市井间往来者众多,街边摊位上就着几碟小菜饮酒的人在谈天说地。
“您听说昨日鸿胪寺卿府上的惨案了没有?”
“可不是么,今早京城都传开了,可怜见的,二老皆没了,偌大一座府邸,死的死,伤的伤。”
“何故遭此横祸,这是得罪了什么歹人?”
“得罪歹人?哎呦,哪里是得罪了人呐。我拿您当自个儿兄弟,才敢和您说实话。”
“什么实话?”
殷灵栖慢下脚步,侧耳倾听。
“大朝会之前,万国驿馆那场大火您知道的吧?”
“听说了啊,怎么回事,和这燕府有关系?”
“怎么没关系,那万国驿馆修建时冲撞了镇守那一方土地的神灵,鸿胪寺主理此事,旧址是由燕大人督工建造的,你瞧,这不就是报应。”
“其中还有这重原因?”
“可不嘛,这位神明来头可大了,现如今,信徒聚于西郊,做法事为城中百姓祈福,祈求神明平息怒火,莫要再降罪了。”
神,又是神?
殷灵栖想起潘生在审讯室供认的那番话,他口中念着的,也是一位玄乎其玄的神明。
日头西斜,暮色四合。
她继续往西市的方向走,心道待会儿前往鬼市入口恰好要经过西郊地界,不妨派人趁着天黑,伪装后混入那作法的信徒之中打探消息。
她暗自筹划着,不知不觉周遭人烟越来越稀少。
一阵冷风自背后刮过。
殷灵栖警觉回头。
不对!
这里不是通往西市的道路!
可她方才明明是按着正确的路径……
殷灵栖定了定神,打量着陌生的环境。
她后知后觉,方才眼前出现了幻觉。
匕首倏地滑至手腕,随时准备脱手而出。
殷灵栖当机立断,转身沿着来时路返回。
一阵酥麻的感觉蓦地贯穿全身。
殷灵栖惊觉自己手脚没了力气,身体发软,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睡吧。”
“好孩子,在神的怀抱里安睡吧。”
“神明会庇佑你。”
陷入昏迷前,她听见了神秘的吟诵经文的祝祷声,窸窸窣窣,让人头皮发麻。
第72章 神女降世!
日落西山。
“咚、咚、咚。”
僻静的街巷中,宅院的木扉被人敲响。
门扉开了一条缝,柏逢舟将燕窈领了出来,同皇城司的人谦和地道一声辛苦。
“公主呢?”宿刃果然问了声。
柏逢舟按照殷灵栖交待的,回答道:“今日乏了,公主已……”
“柏公子!”
狭长的巷子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扉被人自外猛地推开。
“柏公子!”
牵机一把将人按住,焦急质问:“公主人呢?”
“这是什么话?”宿刃听的云里雾里,目光一转,突然发觉柏逢舟变了脸色。
青年怔怔凝视着她:“公主不是去同姑娘会和……”
“我根本就没等到人!连个影子也没瞧见!”牵机攥紧他的衣襟,“公主几时离开的?”
柏逢舟眼睫颤了颤:“酉时前。”
“完了完了完了,这都一个多时辰了。”牵机松开他,焦急不安来回逡巡。
“公主行事一向谨慎,她会在途中留下记号,可我一路追来,自西市到这处宅院,沿途竟然连半分痕迹也找不到。”
“怎会如此!”柏逢舟眼底透着不安,声音颤抖。
宿刃听明白了:“你们有事瞒着我。”
他将燕窈送上马车仔细保护起来,而后推开柏逢舟,闯入院落。
宅院里安安静静,果然不见殷灵栖身影。
“昭懿公主人呢!你不是说公主在这吗!”
牵机无言以对。
柏逢舟走上前,对宿刃和盘托出:“日落前,公主动身前往西市,之后发生了什么,在下便不得而知了。”
牵机眉头紧锁,突然转身朝外跑。
“牵机姑娘!你要去哪!”柏逢舟忧心。
宿刃拽住他:“还愣着做什么,随我回皇城司找人!”
***
皇城司。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一片缄默中,宿刃开了口。
他如实交待:“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主子。”雾刃想到什么,踌躇着不敢直言。
萧云铮单手攥拳撑在下颌,黑眸一抬。
冰冷的视线倏然扫过,雾刃不禁打了个寒颤,道:“白日里属下去大理寺交接事务时,听差役说,大理寺接手了一桩案子,近来京城多有老弱妇孺离奇失踪,京城内外多户人家报了官……”
“世子!世子!”
他话未说完,萧云铮忽然起身提剑直出,只远远留下一道背影。
大理寺。
夜幕降临,守门的官兵方一换任到岗,便听得夜色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过地面逼近,来势汹汹。
“何人夜闯大理寺!”
守卫按住刀鞘,机警地盯着远处。
茫茫夜色中冲出一匹骏马,快如闪电。策马之人肩披的大氅在凛冽夜风中飘扬,犹如一面迎风的旌旗。
他猛地勒紧缰绳,烈马前蹄朝天扬起,发出一阵嘶鸣。
众人定睛一看,座上的青年男子墨发高束,剑眉星目,一手抽出腰间长剑,一刻也不耽搁,飞身下马,孤身一人提着剑直接闯入大理寺。
这位是、是皇城司萧指挥使?
来者气势汹汹,莫非是来拿人的……
不会吧!上一任大理寺卿刚被昭懿公主整下狱,没多久他们的新上司在位置上屁股还没坐热,这么快又要落马了?!
大理寺卿的职位有这么邪门吗!
守卫惊诧之余,秉持着恪守职责的精神,聚上前意图阻拦萧世子。
谁料萧云铮见人围上来,竟直接动用兵器!
利剑出鞘,寒气逼人。
“让开!”他冷声厉斥。
“世子殿下,这……”
“少废话!都让开!”
长剑自空中划开一圈银光,剑影纵横,一招便将聚上来的包围圈一齐击散。
“阻我者,死。”
青年男子眸中寒光乍现,斥道:“大理寺卿人在哪,叫他出来见我!”
守卫被那长剑的力道震得手腕生疼,也不敢怠慢,握住腕骨便急匆匆地去通报上司。
“世子,何事惊动世子殿下夜入我大理寺啊。”大理寺卿整顿衣冠,便迎上来拜会。
萧云铮道出来意。
大理寺卿捋着胡须:“啊,原是为了这桩老弱妇孺失踪案,可是世子,此事不应当归皇城司管辖。据下官所知,皇城司应当主掌周庐宿卫、刺探情报之职吧。”
“可我现在偏要接手此案。”萧云铮态度坚决,不容置喙。
“为何?”大理寺卿摇着头,“世子请见谅,此乃大理寺分内之事,若无合理缘由便移交给皇城司负责,只怕会被同僚在陛下面前参下官一个懈怠渎职的罪名,故而下官不敢轻举妄动。”
主子心急如焚,雾刃等人一路紧追不舍,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主子的身影,这时终于赶了上来。
方一进门,便听得堂中的声音。
“你要理由?好,我给你理由。”
可是昭懿公主的身份不能暴露。
雾刃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萧云铮一字一顿,声音掷地有声:“他们掳走了我的人。”
我的人。
皇城司一众人神情震荡,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这、这算他们世子公开宣告心意么?
昭懿公主本人知道这件事吗……
大理寺卿愣住了,退后两步,拱手一礼道:“既如此,世子请便,大理寺愿为世子差遣。”
***
殷灵栖也不知自己沉睡了多久。
头脑隐隐作痛,她揉了揉太阳穴,缓慢睁开眼睛。
与预想中常用来关押人的破败库房不同,这里不是尘土飞扬的茅草屋,墙壁间也没有被陈旧凌乱的蜘蛛网覆盖。
房间干净整洁,雪洞一般,没有过多繁缛陈设。
“囡囡醒了?”
一张和蔼的脸庞突然进入视线。
老妇人笑眯眯地端详着她,眼里透着慈祥。
“这是哪儿?”殷灵栖嗅到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
伴随苏醒,头痛缓和了些许,但她的身体依旧绵软无力,一身的骨头似要散架。
药,是迷药。
殷灵栖回忆起来。
有人用了迷药,致使她出现了幻觉,误以为自己走在通往西市的道路上,实则根本不知去了哪里。
她被人拐了。
“这是哪里……这是什么地方……你别碰我……你不要碰我……”
少女絮絮呢喃着,抱着双膝蜷缩起身体,害怕地缩进角落。挣扎间,长发披散肩头,拂过纤细单薄的身姿,更衬得她孱弱无害惹人怜。
老妇人微笑,粗糙的手掌轻轻抚过那张嫩得能掐出水的小脸:“可怜见的,模样生得真讨人喜欢。”
“婆婆,婆婆你放我回家好不好。”少女红了眼眶,挣脱开她抚在脸颊的手,清亮的眸子盈满怯弱与不安。
“别害怕呀。”老妇和蔼道,“婆婆是来救你的,你病了,晕倒在半途,婆婆要为你治病的。”
“不……不……”少女慌乱的摇着头,泪眼盈盈,“我要回家,我要找阿娘……”
老妇人看着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榻前香柱燃烧,顶端飘出缕缕白烟。
“我的头……好痛……”剧烈的头痛袭来,少女秀气的眉痛苦蹙起,她颤抖着一双手捂住脑袋,忍不住轻声呻-吟。
“婆婆说了,你病了。”老妇人扶着她重新躺下。
“待到病好了,便能回家了。”
老妇的话如同魔音贯耳,眼前地动山摇,感官皆陷入一片混乱。少女头晕耳鸣,只觉被一把钝斧磋磨着神经,她实在撑不住,闭上了眼睛,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待到香柱慢慢烧为灰烬。
少女逐渐缓了过来,她强撑着自榻上坐起身,孱弱的身姿轻颤不止。
她攥住老妇人的手:“婆婆,我怎样才能好过来呢,是不是要吃药,草药味道好苦的,我不要吃,也不要扎针,我怕疼。”
“不怕的,不用吃药也不用扎针。”老妇人满目慈爱,“只要心诚,我们供奉的神者,他会赐福于你百病全消的。”
少女怀疑地看着她:“真的吗,真的能够百病全消?”
老妇人肯定地点了点头:“婆婆当初便是因为病入膏肓,才拜入了神者门下。而今功德圆满,业障消除,你看,婆婆今年七十有一了,容光焕发身体康健。”
少女的眼底燃起期冀:“这么神奇吗,我还要多久能够痊愈?”
“这要看你的心有多诚了。”老妇人牵过她的手,按在掌中轻轻地压了压。
“晚斋过后,便要集体忏诵了。走,婆婆带你一起过去祛除病气。”
“有劳婆婆了……”
少女收起眼泪,手指遮于袖底一弹,指尖弥漫开一阵轻烟。
她一向很擅长伪装。
晚间。
殷灵栖被老妇人带到了忏诵祝祷的现场。
放眼望去,院中密密麻麻聚了上百号人,排场相当震撼。
殷灵栖观察四周,信徒或是易于操控的老者,或是病弱之人,或是年轻女子与不谙世事的稚童。
“新来的?姿色相当不错。”一名身披写满经文长袍的男子走至跟前,摸着下巴打量起少女。
“是,是,这姑娘可怜,盼望着神明能赐福于她,早日病愈。”老妇人脸上陪着笑。
“那是自然,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咱们慢慢来。”男子将眼眯成一条缝,笑得不怀好意,令人恶心。
“去吧,你们的位置在那。”
老妇人忙不迭应声,拉着少女走到一旁落座。
仪式开始,院中众人神情麻木,异口同声专注地低声絮语,也不知道在忏悔什么。
殷灵栖两耳嗡嗡,等得快要睡过去,还要耐着性子装出一副柔弱怯懦的模样麻痹对方,让其余人放下戒备。
仪式完毕,接下来到了祝祷的时辰。
“信徒望神者保佑,佑我身体早日康健。”
“信徒寒窗苦读五十载,望神者保佑,登科及第,光宗耀祖。”
……
这些倒还算正常,再听下去,殷灵栖便渐渐皱起了眉。
“信徒王阿花,家住城外荷月屯,望神者让郎君回心转意,阿花愿继续当牛做马孝敬公婆、服侍丈夫。”
“信徒张三,这些年儿媳妇连生八胎皆为女儿,望神者保佑,赐一个男丁吧!”
“有病!”
殷灵栖蹙着眉,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骂了句。
“呵。”
旁边的白衣男子似是感受到她的不屑,轻轻笑了一声。
“嗯?”殷灵栖抬起眼眸,打量他。
男子面容清俊,气质卓尔不凡,似是与这群神情麻木的信徒略有不同。
见少女望着他,男子回以一笑。
笑容干净温和,简直和柏逢舟这等书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气质。
殷灵栖弹了弹指尖,丝丝缕缕微不可见的细烟飘向男子。
晚间忏诵祝祷结束后,信徒各自回房歇息,震得两耳嗡嗡的诵声散去,庭院重新回归寂静。
殷灵栖被老妇人带回房间,和几名女客同住一室。
夜深人静。
周围女客的呼吸声逐渐平稳,殷灵栖睁开眼,掀开衾被,轻手轻脚下了榻,走至门前。
指尖轻轻搭上门扉,将门打开一条细缝。
殷灵栖屏住呼吸,指上用力,继续推门。
“囡囡,深更半夜要去哪儿呢。”
背后突然响起老妇人的声音。
趁夜逃跑被抓了个现行!
殷灵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不让自己露出异样痕迹。
她转过身,拽住老妇人的袖子,委委屈屈:“婆婆,我饿了……”
“饿了?”老妇人一愣,后知后觉想起,小姑娘晚间来时头痛发作身体不适,确是不曾用过晚膳。
“哎呀,原是这么一回事。”她神情松懈下来,慈祥地笑了:“等着,婆婆给你拿些糕饼垫一垫肚子。”
少女眼眸清亮,乖巧地点了点头。
老妇人领着她,悄悄的出了门,往膳房走去。
殷灵栖乖乖跟着她穿过庭院,暗地里冷下眼色打量周遭环境。
一缕极清淡的香萦绕鼻息,殷灵栖脚步一顿,而后恢复如常。
“乖乖,吃吧,还热乎着呢。”老妇人取下蒸笼,放在桌子上。
少女咬了一口,很是惊喜:“好吃!”
她又拿了一块,笑着递到老妇人唇边:“婆婆吃。”
“婆婆不吃,婆婆晚上用过膳了。”老妇人笑眯眯的。
“不嘛,婆婆也吃一口吧,我才来这儿第一天便吃独食,心里怪过意不去的。”少女咬了咬唇,面露为难。
老妇人便也不再推辞,接过糕饼咬了一口。
饭毕,回到房中,少女没让她开口催,主动爬回榻上,乖巧地盖好被子:“婆婆,晚上好梦哦。”
说着,她便打起了呵欠。
老妇人喜欢她,笑得合不拢嘴,待到亲眼看到小姑娘安然入睡后,只觉眼皮重得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踉踉跄跄回了屋子,刚一沾到床榻,便“咕咚”一声,昏了过去。
殷灵栖重新睁开眼睛。
这一回,她无所顾忌,也不轻手轻脚了,直接大大方方走到门前。
“睡吧,”她瞥了眼老妇人的位置,眼神冷漠,变了个人似的,全然不见人前乖巧和顺的模样。
“那些药,足够你睡到明日也醒不过来了。”
晚风不时掠过堂前。
殷灵栖顺着风中那细不可闻的香气,不紧不慢走到角落里。
“你不属于这里。”
她注视着站在阴影中那位清秀的白衣男子。
男子见有人来,先是一惊,而后看清了少女的面容,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你啊。”
他轻轻一笑,“我看得出来,你也不属于这里。”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男子问。
“晚间忏诵时,在你身上留下了记号。”殷灵栖道。
“那么多人,为何偏偏注意到我?”
“因为我觉得,你是和我一路的人。”
男子无声一笑:“好聪明的姑娘。”
“我是被他们用迷药掳来的,至多三日,我一定要离开这里。”殷灵栖走近他
“同你一样被掳来的姑娘大有人在,他们也曾想过逃跑,但最终还是接受驯化,心甘情愿地留了下来。”
“但我不同,没有人能驯化我。”少女音色极冷。
男子笑着点了点头:“好,用不了三日,明日你便可有机会逃离。”
“明日?”殷灵栖目露怀疑。
“对,明日是他们最盛大的节日,届时会有五位长老飞升,趁所有人都聚集在院中时,防守松懈,我可以帮助你伺机逃出去。”
“那么你呢?”殷灵栖问。
“我会继续留在这里。”男子道。
“为什么?有能力却不离开,你为何而来。”殷灵栖站到他的对面。
男子敛眸一笑:“若是姑娘能安然无恙逃离,我会如实交代。”
***
翌日,信徒们盛大的集会在京畿重地的一方角落秘密进行。
五名等待金身飞升的长老被狂热的信徒簇拥着,坐上主位。
“如何飞升?”殷灵栖看热闹,问了一声。
白衣男子道:“他们会摆阵作法,五把宝剑选中何人,何人便可御剑飞升。看见当中那把玉柄铁剑了么?那是五剑之首,据传说系前朝女帝生前所佩的宝剑,那柄剑若是选中了谁,谁便可飞升为新一任神尊。”
他凑近殷灵栖,低语:“待会儿玉柄铁剑认主之时,必然全场沸腾,届时我会趁乱送你离开。”
“多谢。”殷灵栖垂眸,手指转着别枝雀送她的苗疆手钏玩,心底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信徒越聚越多,场面声势浩大,喧声不绝于耳。
“仙长!仙长佑我!”
“仙长!飞升后不要忘记赐我家一个儿子!”
“……”
“诸位,安静,安静。”
长老仙风道骨,和蔼地笑着:“我等先请出三阶仙长——青霄、赤郡两剑认主。”
身着宽袍的长老作法,宽大袍袖在风中飞舞,晴空万里的天穹转瞬间便天昏地暗、飞沙走石。
昏暗的视线中,两把宝剑震颤不止,倏的窜天直上,于空中划出图腾,而后稳稳落在两位长老脚畔。
“恭迎两位仙长飞升!”
人群顿时沸腾起来,狂热的信徒如潮水般涌至台前,祈求庇佑,声势震耳欲聋。
“这么大的动静,周遭邻里察觉不到吗?”殷灵栖心底生疑,抬起眼眸,不动声色打量周围环境。
三阶仙长飞升,接下来是二阶宝剑认主。
信徒的反响较之方才更为狂热,互相拼命推搡着,不管不顾涌至抬起要沾一沾仙长飞升的福泽。
殷灵栖被人群推搡着,逐渐挤至边缘角落,白衣男子甚是有风度,挡在她身前防止她被失去理智的信徒误伤。
两人被隔绝在喧嚣的人墙之外,神不知鬼不觉,随时皆可自人后偷偷溜走,这便是白衣男子所说的时机。
“走罢,我送你离开这里。”他低声道。
“压轴登场的这把宝剑便是一阶玉柄铁剑,此剑一出,神尊降世!”
人群沸腾至极点,狂热的信徒们爆出阵阵欢鸣,天色昏暗,头顶阴雨密布、电闪雷鸣,一眼望过去,人头攒动群魔乱舞,一时竟分不清这荒唐的一幕是人间还是地狱。
白衣男子做好准备,在宝剑出鞘那一刻,恰准最佳时机送少女离开。
众人敛声屏气,目光紧紧聚焦于台上那把玉柄铁剑,紧张得浑身颤抖。
一声惊雷轰然炸开。
与此同时,宝剑震颤出鞘!
数千只眼睛紧张地钉在宝剑之上,屏住呼吸,目光一瞬不错追随它玄乎其玄的轨迹转动。
“就是现在!快走!”白衣男子轻轻推了殷灵栖一下,暗示她离开。
出乎意料,殷灵栖一动不动,恍若没听见他声音似的。
“走啊。”白衣男子不明所以。
“走?”少女勾唇一笑,“我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走?”
她向来尊贵,前世即使面对死亡,也不曾委屈自己去屈从。
玉柄铁剑倏然窜入云层,于空中绽开紫色光芒,光辉万丈,笼罩着这座院落。
众人聚精会神,激动得颤抖,等待神尊降世的这一刻。
宝剑似云霄俯冲而下——
突然转了个弯,飞离高台,飞向人墙之后的殷灵栖!
它平稳地落在了少女的脚边!
电闪雷鸣的天象遽然消失,阴暗的天穹蓦地明亮起来,太阳在这一瞬破开云层,耀眼的光辉照在殷灵栖身上。
狂热躁动的人群一瞬间陷入死寂。
众人愕然失色,如遭五雷轰顶,震惊得无以言表。
玉柄铁剑认主了!
人群中,不知谁最先反应过来,扑通一声五体投地,振臂高呼:
“神女降世!恭迎神女降世!”
信徒们被他热烈的情绪点燃,反应过来瞬间纷纷随之伏地振臂高呼:
“恭迎神女降世!”
“神女佑泽万民万物!”
这才到哪儿,好戏还在后头呢。
殷灵栖勾了勾唇,抬手打了个响指。
其余四把已经认了主的宝剑突然凌空飞起,齐齐汇聚飞来。
台上已经“得道飞升”的仙长震惊不已,手忙脚乱去捉宝剑,却根本触不到剑柄。
五把宝剑齐齐折服在殷灵栖的脚下。
这位新来的柔弱少女,其实才是这里的主宰!
目睹这一奇观的人群陡然一寂,继而爆发出更为狂热的呼喊声,震得地动山摇。
“恭迎神女降世!”
“神女佑泽万民万物!”
“恭迎神女降世!”
“神女佑泽万民万物!”
呐喊声、唱诵声如惊雷般震撼而热烈,络绎不绝于耳。
人们虔诚地拜服于他们所信奉的神女脚下。
白衣男子嗔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殷灵栖微笑不语,被热烈的人群夹道簇拥,恭恭敬敬引至台上主位。
台上五位老者处境尴尬,拒不让步。
“这位才是真正的神明,是我们的信仰。”信徒们开始起哄驱赶五人:“让开!为我们的神女让路!”
“荒谬!”老者气得手指颤抖:“你是何方妖女,胆敢冒充神明!”
殷灵栖不理会他,淡淡道了声:“让开。”
她……迷香为何对她没有作用!
“走在街上一时不察,中了你们的套,很拙劣的迷香,既然已经来了将计就计喽。”
五名长老怒容满面,厉声呵斥她妖女惑众,当中一位便是昨日言语戏谑少女容貌之徒。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殷灵栖微微蹙了蹙眉,有些不悦。
少女下颌一抬,眉目间流露出帝姬的矜贵与上位者的气质。
“我的话,你不听吗?”
她笑吟吟的,不紧不慢走近:
“那你就去死吧。”
话音刚落,殷灵栖突然抽出签筒中尖锐的桃木签,没有丝毫犹豫对准一人喉咙猛地扎下!
出其不意的一击,远在诸位长老意料之外。
殷灵栖没有停手,没有给其他人反应亦或是还手的机会,拔出蘸血的桃木签迅疾刺入第二人喉咙中!
桃木驱邪。
紧接着第三人、第四人依次在她手底喉管裂开,鲜血喷溅,将热烈的气氛推至巅峰!
“你才是妖言惑众的妖道,死有余辜!”
少女动作极快,桃木签于空中闪出残影,又快又狠!她不曾习武,身手柔弱,但她天赋极好,懂得利用自身优势,一向以快取胜,重生之初在行宫杀死齐越时便是如此。
不接受以德服人,那便以殺服人吧。
死亡仍在继续。
喷溅的鲜血给傍晚的天穹渲染上一层血红,这方煽动人心的邪道组织随夕阳一同落幕。
仅剩最后一人。
言语调戏少女姿色的登徒子。
他踉跄着后退,双目盯着逐步逼近的少女,吓得手脚发软。
“求你……饶…饶…饶命……”
拥有这样一副纯良无害容颜之人,怎会如此心狠手辣。
“看什么看,你也有份。”
少女微微一笑,手下不留情,举起那支饱饮鲜血的桃木签便要刺他命脉。
“咻——”
一支羽箭突然穿空而过,贯穿他的喉咙!
那人瞪直双目,气息遽然一断。
殷灵栖抬起头,朝羽箭射来的方向遥遥望去——
萧云铮挽弓搭箭,手中弯弓如满月,锐利的眸子紧紧盯着羽箭射出的锋芒,眼底戾气磅礴。
目光相撞。
萧云铮快步走到她面前,注视着她的双手。
“世子第一次亲眼看到本宫杀人吧?”殷灵栖瞥了眼手中尽染鲜血的桃木签,笑了笑,随手扔到身后尸体上。
“害怕吗?”萧云铮问她。
“第一回杀人的时候,生疏又害怕,握刀的手甚至会颤抖,一回生二回熟,后来便轻松多了。”小公主云淡风轻地说着。
萧云铮沉默一瞬。
那一瞬,他感到一丝心疼。
“我带你回去。”他声音有些低哑。
“好啊,等我一下。”殷灵栖脚步轻快,走至白衣男子身边:“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为何要留在这里了吗?”
白衣男子垂眸,轻轻地叹了声:“为赎罪。”
“赎罪?”
白衣男子点了点头:“我弄丢了我的心上人,故而,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抬眸,望着少女,以及她身后的青年:“人和人的遇见恰逢时机,姑娘,珍重。”
说罢,他便拂袖离去。
殷灵栖听的云里雾里,想八卦些故事,然而那人早已远去。
她拍拍手:“好吧,我也走了。”
“神女!”数百名信徒如潮水般一拥而至:“神女不要离开我们!”
“诸位,听我一言,各自还家吧。”殷灵栖笑了笑,“多行好事,前程自会繁花似锦。”
“神女!”众人不肯放她走。
殷灵栖无奈一笑,打开了门扉。
大门一开,她瞬间怔住了。
院落之外是悬崖峭壁!
难怪声势如此浩大,仍无人察觉,原是院子本就修建在荒郊野岭之上。
她转过身,想要说些什么,拥挤的人潮却未能刹住脚步,猝不及防推了她一把。
脚畔一滑,殷灵栖踩上悬崖边缘,身体倏的坠落而下!
殷灵栖欲哭无泪。
她汲汲营营,眼看着便要守得云开见月明,竟然意外落得个这么潦草的结局???
她不服!
救命啊老天爷,能不能重开一局!
第73章 感情升温
殷灵栖不想死!
并不是因为惧怕死亡,而是,她不甘心就这么潦草地死去。
强烈的求生欲望促使她抓住手边一切可以利用的救命稻草。
指尖死死攀住了峭壁间凸出的岩石棱角,她全身的重量皆坠在十根纤细的手指上,指腹挤压得泛白。
“抓住!”
头顶遥遥传来声音,殷灵栖抬起头,额发被冷汗浸湿。
一根藤蔓落至她眼前。
“抓紧,我带你上来!”
心脏砰砰急促跳动,殷灵栖抿紧唇,艰难移开攀住岩石的紧绷手指,松手的一瞬猛地攥紧藤蔓。
握住了!
身体被藤蔓带着,开始缓慢上升。
她微微松了一口气。
然而,碧绿的藤蔓年份不算老,坠着人的重量绷直,藤身被拉扯得又细又紧,一段一段磨过悬崖间锋利的岩石棱角。
藤蔓被利石切割,分出缕缕细丝,随着高度不断上升,越绷越紧,在殷灵栖即将冒出头的那一刻——
遽然断裂!
殷灵栖只觉手中攥着的那股力量蓦地消失,瞬息之间,整个人再度坠落。
一只强劲有力的手掌在这一瞬抓住了她的手,未经犹豫随她一前一后掉落悬崖。
谁这么想不开,主动往下跳?
急速坠落之下,耳畔风声呼呼作响,震得耳膜生疼。
殷灵栖刚想抬起头往上看,便听得崖顶传来几声模糊的喊声——
“世子!”
“世子!!”
殷灵栖倏地睁大了眼睛。
这回要是能活着回去,那便是同针锋相对的宿敌结下了过命的交情。
寒风凛冽似刀刃,扑面而来,削得肌肤生疼。殷灵栖喘不开气,被冷风灌得几欲昏厥,身体却在这时忽然悬住。
萧云铮攀住了石壁间横生的老枝,稳住了二人急剧坠落的身体。
殷灵栖向下望去,看着深不见底的悬崖,缓了缓呼吸,问:“你有什么想不开的,跟着我往悬崖下跳。”
“不然看着你去送死吗!”萧云铮手臂绷紧,语气很凶,却托住她的身体将人往上送,助殷灵栖在峭壁间落脚。
“不可以吗?我与你格格不入,总是让你生气,少了我,你不该轻松许多吗?”
萧云铮喉结滚动了下,缓缓启唇:“住口,专心往上爬。”
殷灵栖被他一臂托举起来,踩着岩石往上攀住老枝。
“萧云铮,要是神仙显灵,这回能活下来,看在生死之交的份上,回去以后本宫……啊!!”
年节刚过,神仙忙着清算香火,没功夫显灵。
苍老的枝条历经风吹日晒,分外松脆,咔嚓一声断了。
殷灵栖无语凝噎,身体猛地坠入缭绕云雾之间。
“抓紧我!别松手!”
萧云铮在下坠的过程中不断抓取新的枝干,以减缓风力的冲击,降低两人坠落的速度。
死就死吧,还拉着个无辜垫背的,唉,这辈子什么运气,潦草,实在是潦草。
极速下降之下空气稀薄,殷灵栖被那一段一段的冲击力颠簸得受不住,坠地的一瞬昏了过去。
山谷寂静。
人迹罕至的丛林深处忽而落下两重影子,惊起鸟雀扑棱双翼飞起。
不知过了多久。
殷灵栖在一阵鸟雀啾鸣声中意识逐渐苏醒。
她睁开眼,眼前重峦叠嶂,危峰兀立。
她后知后觉,预想中掉落悬崖摔得粉身碎骨的疼痛并未袭来。
殷灵栖想要爬起来,她低下头忽然发觉一人手臂横过腰前,将她圈在怀里护住,用他自己的身体减缓落地那一瞬的冲击。
崖底没有世外高人修炼绝世武功,也没有话本里腾云驾雾的神仙飞来半空将人接住救下。
而她之所以能安然无恙,帮助她的不是什么神明。
是萧云铮。
殷灵栖看了看压在身底人事不省的人。
真成垫背的了?
她没受到什么伤害,快萧云铮一步,不多时便醒了过来。
“你……还活着吗?”
殷灵栖想爬起来,扣在腰间的那条手臂却箍住了她的身体,力道之大,难怪自高处摔下来也未能将她颠落在地,确保能将公主一直紧紧绑在怀里抵挡住冲击。
她费力掰扯,换了无数种姿势,不知经历了怎样艰难的尝试,终于从萧云铮身上下了来。
“应该……还活着吧?”
殷灵栖缓慢伸出手,去试探他的鼻息。
她屏住呼吸。
一下、两下、三下……时间慢慢过去,她竟然感受不到萧云铮有呼吸。
殷灵栖一瞬怔住。
别呀。
别真的被她作死了。
死对头将来大有作为,他怎么可以死在这里,怎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殷灵栖不甘心,她捧起青年那张沉睡的面孔,贴近他,仔细感受。
时间在等待中流逝。
指间终于触到那被山风吹散,微不可查的气息。
还好,人还有气。
殷灵栖不放心,又试了试他颈侧脉搏,感受到指下脉搏的有力跳动,终于能松了一口气。
夜晚即将降临,风入松林,掀起绿涛阵阵,山谷底温度下降,冷得厉害。
殷灵栖想了想,这么冷的地方,人没摔死,别把人冻死了。
她犹豫片刻,脱下外裳试了试,发觉自己尚且还能接受这里的温度,便把外裳披在了萧云铮身上。
自己一边蹦蹦跳跳活动手脚取暖,一边寻找木材试图钻木生火。
夜色彻底笼罩这片丛林之前,黑暗中终于生出火光。
殷灵栖用手帕蘸了蘸流动的泉水,坐在火堆旁烤的微微发暖断了凉气,拿去擦拭死对头。
萧云铮的剑袖与手套质量极好,但他在下坠的过程中不断抓取新的枝干,摔下深渊磨损严重。
殷灵栖观察了一番大致情况,便开始下手。
湿润的手帕刚一沾到男子那张沉睡的脸,萧云铮突然惊醒,还没来得及看清人,下意识警惕地攥住那双柔软的手,猛然往身前一拽——
“哎呀!”
殷灵栖被拽了一把,猝不及防扑到他身上,鼻尖撞得发酸。
四目相对,两人一上一下,贴的特别近。
咚、咚、咚。
贴近的两颗心脏引起共鸣。
数年如一日冷静自持、心无杂念,一朝心动如脱缰野马,在胸腔中急剧狂跳。
紧握的手触感炽热而清晰。
心跳声响彻寂静空旷的丛林夜晚,惊动风过林涛,惊起枝头飞鸟。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静止。
青年映着她身影的瞳孔骤然一缩,那双一向淡漠疏离的黑眸蓦地颤动,继而漾起波澜。
“啊,我的鼻子……”
殷灵栖没兴致继续暧昧的氛围,她揉着鼻尖直皱眉。
什么叫大道无情?
什么叫大道无情!
萧云铮:“……”
“好了,鼻尖不酸了……”
殷灵栖抬起头凑近他,左看看右看看,拍了拍萧云铮的脸小声嘀咕:
“怎么直愣愣地盯着人看……不认识我了吗?没摔傻吧……应该没傻吧……要是真摔坏了脑袋,麻烦可大了……”
她忽然坐起身,深吸一口气:“你好,我叫萧徵,家住大明湖畔荷花村。你是谁家的公子?方才掉落山崖,是我救了你……”
“殷灵栖。”萧云铮一怔,愤愤松开她的手。
“演够了没有。”
嗯,好,这反应可太对了,脑子正常,人没摔傻。
小公主笑的很是欣慰。
萧云铮:“……”
“胳膊、腿还能活动么?”殷灵栖蹲下身,“我在那边的山洞里生了火,来,扶你过去,天黑了,荒郊野岭总得找个庇身之所撑过这一夜,天亮后再寻出路。”
萧云铮微微颔首,一垂眸,发觉身上披着的衣裳,他伸手取下,递给殷灵栖。
“穿上。”
“怕你躺在这一动不动冻死了。”殷灵栖道。
“穿上。”他又一次重复,顿了顿,补充道,“殷珩说过,你小时掉入寒潭,怕冷。”
殷灵栖也不再推让,只是皱眉疑惑:“你们两个男人聚在一起聊什么不好,聊我那些事做什么?”
这话一出,又是一阵寂静。
萧云铮不答,只是任由她扶着,一步一步,慢慢往山洞里走去。
“你没受伤,趁着天亮为何不走。”他声音有些哑。
殷灵栖反问他:“你呢,为何舍身陪着我一起坠崖?”
萧云铮沉默一瞬,道:“换作谁人都一样,无论是谁,亲眼目睹他坠崖遇难,我都不会袖手旁观。”
殷灵栖在火堆旁坐下,松了口气:“唉,那就好,那就好。还以为你喜欢上我呢,吓我一跳,幸好没牵扯到更为复杂的情感,不然这份人情欠得也太大了。”
萧云铮保持沉默。
他心里莫名不是滋味。
“你醒之前,我观察了这里的地貌特征……”殷灵栖顺手抄起一根小树枝,一边说一边在地上划出地图。
萧云铮看到了她手心磨损的痕迹,又看一眼燃烧旺盛的火堆:“钻木取火?用这种木材搓磨生火的难度很大。”
萧云铮神色一黯。
她应当吃了很多苦,他在心底想。
“嗯,是钻木取火。”殷灵栖点了点头,“不过没生成,搓的手疼就放弃了,本公主从不委屈自己,遇事只取最优解法,于是换了你的火折子,直接点火。”?!
萧云铮才要溢出的心疼又收了回去。
火折子藏在他胸前衣襟里,被殷灵栖取出来不就意味着……
她脱了他的衣服!
“殷灵栖你……”萧云铮神情一瞬变得复杂,心绪五味杂陈。
“我是那种趁人之危的人吗?”小公主义正言辞,话一出口又有些心虚。
她似乎经常趁人之危落井下石。
殷灵栖沉吟片刻,换了个说法,诚实道:“别紧张,没打算轻薄你,只是解开衣服试探脉搏与心跳时发现的。”
“本宫府上面首无数,什么身材没见识过?不馋你身子,真的不馋。”
一抬头,发觉宿敌脸色更差了。
“你不会在计较这个吧?”殷灵栖蹙眉,抛出火折子:“还给你就是了。”
“为什么白日里趁着天亮不离开。”萧云铮再一次提起这个问题,想要得到她的答案。
“救你也是为了救自己。本宫还是很有良心的,平日里作对也就算了,若是抛下昏迷不醒的你,多少有些过分。”
殷灵栖说着说着,打了个呵欠,神情有些倦,眼帘将合未合。
她迷迷糊糊地道:“再说了,你若不是为了陪我,也不会受伤……”
篝火忽然晃动了下。
殷灵栖机警地睁开眼,困意一扫而空。
寂静的丛林中,一阵紧密的脚步声在逐渐逼近。
她抬眸,同萧云铮对视一眼,确认自己没有出现幻觉。
紧密的脚步声越发清晰。
黑云蔽月,风吹草低。
有一队人冲着山洞里的火光围聚而来。
匕首自袖中滑至手腕出,殷灵栖握紧袖笼,站起身。
萧云铮坠崖伤重,行走尚且不便,更遑论能与人动手相搏,殷灵栖谁也指望不上,只能靠自己。
“嘘,你在里面待着,我去看看情况。”她小声交待,慢慢移至洞口,紧张地盯住外面一举一动。
若只是一人两人,她或许能恰准时机解决掉,怕只怕来者众多……
殷灵栖侧耳倾听,悬着的心死了。
如此密集的脚步,少则十数人,多则数十人。
没有希望可言。
她抬起头,在短暂的时间内飞快思索这辈子了结在这种山清水秀的地方值不值。
脚步声到达洞口。
人影自眼前闪过。
高度紧张的神经绷至极点,殷灵栖屏住呼吸,握住匕首的手心微微出了汗。
“唰。”
匕首只差一刻,还没来得及出鞘,身后倏的闪过一道黑影,快如闪电。
“刚刚什么东西飞过去了?”殷灵栖皱眉。
萧云铮身形快成残影,墨靴点地,一跃而起,抽出缠在腰封间的软剑,提剑划开一圈雪亮的寒光。
鲜血依次迸溅!
殷灵栖震惊:“你不是重伤在身吗!竟然还能打?!”
围攻的刺客看着同伴纷纷倒下的尸体也很懵逼:“他怎么还能打?!”
萧云铮执剑追击的间隙飞快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小伤。”
“小……伤?”
殷灵栖仰起脸,望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崖顶。
从这么高的山崖摔下来,他管叫小伤???
他还是人吗!
丛林夜雾氤氲,殷灵栖看不清究竟死了多少人,她只能听见尸身砰然坠地声连绵不断。
围攻的刺客显然焦急起来,他们来时人多势众,不过眨眼之间,几乎被全歼。
当中一人自知远非萧云铮对手,他当即转变思路,趁萧云铮与同伴交手时,提刀朝洞穴中的那名小姑娘刺去。
殷灵栖:“……呵,眼神真好。”
她见势不对,飞快闪身躲避。可那刺客盯准了她,提刀穷追不舍。
锋利的白刃猛地捅穿身体。
鲜血涌出。
殷灵栖呼吸蓦地一滞,目光僵硬下移。
好痛哦。
她看向那名刺客。
那人身体垂直倒下,露出身后的男子。
鲜血顺着长剑流淌而下,萧云铮抬起腿一脚将尸首踢出洞-穴,平静道:“杀干净了。”
适才在丛林间纵跃如飞,身上落了一层夜间露水,他擦净剑刃,收剑归鞘走近殷灵栖,衣间低沉凛冽的沉香味与新鲜血水混合一起,萦绕鼻息。
“没想到你身上藏的兵器还挺多嘛。”小公主不但不害怕,甚至好奇伸手摸他腰上软剑。
“……不许动手动脚。”萧云铮捉住她在腰间摸索的手。
“哼。”殷灵栖抽回手。
“看够了么?公主看了许久,说说,看出来什么了。”他问。
殷灵栖微微蹙眉,神情深沉而专注:“身材不错,统一宽肩窄腰。”
萧云铮无言以对。
“哼。”她扬了扬唇角,存心气他:“能飞能打,而今世子殿下身体又好啦?”
萧云铮默认,走到篝火前重新坐下。
“嘁,傍晚还让我扶着你走路,走得那么慢,走了那么久。”殷灵栖抱怨了声。
“我装的。”萧云铮忽然出声,双目沉沉注视着她。
哦吼。
他竟然坦诚承认了?
殷灵栖有些意外。
两人间的氛围忽的变得微妙起来。
接下来谁也不再说话。
洞—穴内重又安静了下来。
“啊啾。”殷灵栖禁不住打了一声喷嚏。
白日里,为了防止萧云铮苏醒前出现意外,殷灵栖便待在他身边,在崖底吹了半日的冷风,风寒入体。
“萧云铮,萧云铮。”
正在闭目养神的萧云铮睁开眼睛,便看到殷灵栖从对面挪到他身侧。
她皱着眉,面露不满,勾了勾手指:“你,靠过来一点。”
萧云铮神情冷淡如常,不为所动。
“依偎取暖,别多想。”发觉男子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她,殷灵栖摊开手。
“我为了等你醒来,陪你在山崖底吹了半日的冷风。本宫金枝玉叶,何时为了照顾别人,还是一个处处和本宫对着干的人,费过这种心思。”
她态度坚决:“跟你说话呢,听不到吗?凑近些,依偎着防风暖和!”
萧云铮嘴上不应声,冷着一张脸坐到了她身边。
夜色深沉,荒野间隐隐传出野兽咆哮声。
殷灵栖听到异样动静第一反应不是往人身后躲,而是默默拔出匕首,预备自行防身。
萧云铮再一次让她将匕首收了回去。他将小公主护在里侧,道:“困了只管安心睡,今夜由我守着。”
殷灵栖微微一怔,重生之后,她习惯了遇到危险独自解决,如今有人陪她一起面对危机的感觉实在陌生。
“你不需要睡觉么?”她抬眸看萧云铮。
“军营里待久了,彻夜不寐通宵谋划是常有的事,习惯了。”萧云铮道。
“哦,”殷灵栖点点头,“好精力,好精力。”
她也不再客气,紧了紧肩上的披风,阖上眼帘睡着了。
眼前篝火烧的旺盛,木柴噼里啪啦作响。跳跃着的火光映在少女的眉眼间。
萧云铮就这么静静看着她,看了许久,不知不觉间,目光从一贯锐利的探究意味慢慢缓和、温柔下来。
殷灵栖突然睁开双眼。
目光碰撞,萧云铮几乎在瞬间避开视线。
“别装了,我知道你在看我。”殷灵栖戳穿他。
她捧起脸颊,眨了眨眼睛:“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也知道我生的好看。”
她一向懂得欣赏自己。
萧云铮微怔了下,无声一笑。
脸上映着温暖的火光,殷灵栖伸出手烤火,慢慢的,倦意重新包围了她。
她垂着脑袋,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打瞌睡,突然身体一倾,脑袋磕到岩石,疼的“嗷唔”一声醒过来。
殷灵栖摸摸脑壳,睡意朦胧闭上眼继续打盹。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睡得迷迷糊糊又开始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萧云铮突然伸出手,托住她的脑袋,让她轻轻靠在自己肩上。
他垂下眼睫,借着火光打量起沉睡中的昭懿公主。
他习惯了两人针锋相对,殷灵栖在他面前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
篝火燃烧的温暖光晕照着依偎一处的两个人。萧云铮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只觉得这一刻,时间都慢了下来。
夜深了。
殷灵栖枕在他的肩上入梦。
梦中,她看见萧云铮昼夜不停,策马疾驰归京。
不,准确来说,那人更像是前世印象中的萧徵。
她又想起了前世咽气前那一幕。
萧徵拥兵自重,不该回京,更不该在赶她大婚当日回京。
他为何要来,为何而来。
后半夜,萧云铮望着她的睡颜,不知不觉间亦进入梦境。
在他眼前,小公主疑似被人追杀,她身着血红嫁衣,在狭长的宫墙甬道间仓惶奔逃,单薄孱弱的身姿似一缕孤烟,吹之即散。
萧云铮不自觉皱起了眉,没有缘由,那阵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他突然心脏抽痛。
一人策马当先,率军队冲入皇宫宫门;一人嫁衣如火泪如雨下,朝宫门之外奔去。
两者梦境交汇的一刹那,
幻境蓦地破碎。
萧云铮自梦中抽身,睁开了双眼。
第74章 夜探【重要章节勿跳】
梦境戛然而止。
萧云铮睁开眼,天已大亮了。
意识苏醒,他怔怔望向肩侧殷灵栖枕着睡觉的地方,发觉身旁早已空无一人。
心脏骤然一紧。
萧云铮抬起手掌按上心口,忆起夜间的一切。梦境作祟,心脏在掌下砰砰狂跳,他垂下眼眸,直觉自己乱了心绪。
混沌迷蒙的梦境化作朝雾,送着他的目光飘向丛林,清澈日光穿透白雾,照进浓密的枝叶间,照在少女身上。
她置身青翠草丛,像是清晨误入丛林的小鹿,灵动,生机勃勃,沐浴着耀眼而温暖的光芒。
确认殷灵栖安然无恙的那一刻,他的心瞬间安定了下来。
殷灵栖醒得比他早。上一世的遭遇虽不至于成为困扰她的梦魇,但也多少影响了她的心性。
殷灵栖变得更为谨慎、警惕,不会再轻信亦或是依靠任何人。身处危机四伏的荒郊野岭,略有风吹草动便会被惊醒,睡得最安稳的时候,大约是柏逢舟在为她抚琴清心。
“你醒了?”
殷灵栖一抬头,发觉萧云铮在偷看她,便起身回到山洞。
萧云铮静静望着那道身影由远及近,目光始终追随着她,意味不明。
殷灵栖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好奇道:“一直盯着我看什么?我脸上有没洗干净的泥渍吗?”
萧云铮微微一怔,错开目光,故作镇定地“嗯”了声。
殷灵栖掏出手帕擦了擦,问他:“还有吗?”
萧云铮薄唇微抿,违心点头。
“在哪儿呢?”殷灵栖侧过脸颊,对着水面看。
“过来。”萧云铮出声唤人。
“手帕给我。”他朝殷灵栖伸出手。
“你要用吗?喏。”殷灵栖递给他。
萧云铮接过手帕,站起身站在她面前。
“干什么?”殷灵栖蹙眉。
“帮你擦拭。”萧云铮缓慢凑近她,僵硬地抬起手,捏住下颌,用湿润的帕子轻轻触碰。
春日清晨的露水打湿了她的发梢,萧云铮眼睫轻颤,敛起了平日里的肃杀冷厉,那双深邃的眼眸也被浸润,目光柔和了下来。
指尖蜻蜓点水般,触上她时一瞬移开,动作轻得恍若错觉。
“这便好了?”
殷灵栖将信将疑,走到溪畔对着泉水照影子:“没什么呀,脸上这不挺干净的么。”
萧云铮偏过头去,耳廓微微泛红:“方才已经蹭掉了。”
“哦。”殷灵栖在溪流边俯身掬了一捧清水,站起身,“这里有流动的活水,沿着溪涧下行,溪涧下方通常会有人家居住。”
“昨夜那帮杀手无人生还,他们的同伙定会起疑,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再度派人来寻,天黑后麻烦得很,我们最好趁着天亮赶紧离开。”
萧云铮颔首,摘了片叶子探入这片溪流。
“等等!”殷灵栖叫住他:“等一下。”
她拔下发间簪子,拨动珠花,簪底倏的射_出一枚银针。
“外面的杀手既能寻到此地,难保不会在上流投毒,先试试水中是否被人下了毒药。”
“你的心思何时起变得这般缜密了。”萧云铮淡淡打量着河畔那道身姿,和她手中那支特制的暗器发簪。
“防人之心不可无,世子身为皇城司指挥使,这一点应当体会得相当透彻。”殷灵栖抬指拈起纤细的银针,迎着日光仔细端详。
“可是公主荣宠无极,身边人皆是陛下亲自挑选出的宫人,本不必要……”
昭懿同以往的变化太大了,如今的她,心思远比世人印象中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公主要缜密得多。
殷灵栖轻笑一声,语气透着冷讽:“受宠又如何,宫门深似海,八尺朱墙内是一番天地,朱墙外又是另一番天地,哪里能看的透呢。人心更比海还要深,多少人至死仍是稀里糊涂的,死都死不明白。”
她这番话说得别有深意,不由让萧云铮想起了夜间的梦境。
梦里,昭懿公主身着嫁衣奔逃在宫阙之间。
“你……”萧云铮似有犹豫。
“我什么我?”殷灵栖瞟了他一眼。
“你是不是不喜欢皇宫?”
殷灵栖一歪脑袋:“为什么忽然问这个问题。”
为什么?
萧云铮也道不清前因后果,他看到的只是支离破碎的虚影。
小公主与齐氏的婚约已经解除了,若梦中那幕为真,殷灵栖逃的又是哪一桩婚事?
“玩笑话归玩笑话,昨夜行刺的那些人尾指根部佩戴着镶嵌入肉的银制指环,这是他们组织的象征……”
殷灵栖正梳理线索,一抬头,目光冷不丁撞入那双晦暗不明的眼眸。
她微微蹙起眉:“萧云铮,我发觉你今早很奇怪欸。”
“哪里奇怪。”萧云铮望她。
“你一直盯着我出神。”
“……”
殷灵栖蹲坐在溪畔石头上,捧起脸颊:“虽然本公主的确天生丽质、倾国倾城、明眸皓齿、出水芙蓉、窈窕淑女……”
“窈窕什么女?”
“哦,这不重要,嘘。”
殷灵栖抬指竖在唇前让他住口:“但是!你我置身荒郊野岭,随时都有可能撞上难以预知的新危险,所以当务之急,是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找到一处能够保证人身安全的落脚点。”
“遇事冷静应对,处事井然有序,能分得清轻重缓急,士别三日,的确应当刮目相看。”萧云铮道。
“谢谢夸奖。”殷灵栖敷衍地笑了笑,忽然起身离开,将他独自一人留在原地。
“去干什么?”萧云铮发觉她朝堆积杀手尸体的方向走,不由皱了下眉。
“干什么。”殷灵栖随意挑选了一名刺客,抓住他的尾指,攥着尖锐石片手起刀落,将那人的小指齐根剁下。
她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漫不经心道:“取出指环留作凭证咯,不剁手怎么取?”
态度闲适轻慢,不似在残忍地剁人手指,更像是摘下了一根草、一朵花。
镶嵌在指头里的银环被轻松剥了下来。
“拿到啦。”少女笑得天真无邪,行事手段却又狠又快。她丢掉石片,娇气地皱了皱眉,用另一脉流水将银戒上的血水冲洗干净,一脸嫌弃。
在她身上,黑与白同时存在。
死亡与鲜血没有淹没少女如凌霄花般蓬勃向上的生机,没有让她一昧被复仇的痛苦裹挟。同样,稚嫩的年纪也没有限制她的手段与心性,纯良无害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睚眦必报的心。
“上面雕刻着很淡的花纹,还有一些细小的字迹。”她一边走一边嘀咕,走到萧云铮面前时,忽然摊开手心,让他看。
“我觉得,你会很眼熟。”她意味深长。
萧云铮目光淡淡扫过戒指。
是“枭”的印迹。
他眸底一暗,转瞬恢复如初:“我需要对它眼熟么?”
“不认识吗?”殷灵栖俯下身,“我以为,世子不久前才刚刚见过。”
枭的其中一条分支,就葬在楚山孤手里。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萧云铮冷静得很,神情淡漠,不起一丝波澜:“不认识,公主如此笃定,看起来倒是对他们的来历知之甚深。”
他靠近殷灵栖,注视着那双澄澈的眼睛:“这似乎不会是一个深处宫闱之中不谙世事的公主应当知晓的。”
“哦?”殷灵栖眨了眨眼睛,“本宫也不认识呀。”
“真的吗?”萧云铮紧紧盯着她,不放过眼底情绪的每一分微妙变化。
“嗯。”殷灵栖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你呢,真的对此一无所知吗?”她坦然迎上萧云铮审视的目光,报之以同样的审视。
看似平静的眼神对视,是隐藏于另一重身份下的两个人在无声交锋。
你来我往,势均力敌,怎么不算是般配呢。
萧云铮喉结微动。
“公主想从我口中听到什么?”
“嘘。”殷灵栖微笑着摇摇头,“我更期待,世子会选择主动告诉我什么。”
“我说了,公主敢信吗。”
“世子不说,又怎知我不会相信呢。”
“当真?”
萧云铮眼底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深沉,寂静而长久的对视中,竟渐渐生出一丝不可说的希冀。
殷灵栖嗓音里隐有笑意:
“自然不真。”
萧云铮勾了勾唇角,无声一笑。
不愧是她。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他当然清楚殷灵栖心思不纯。
与人你来我往交锋其实并不符合萧云铮的脾性。要么是他根本瞧不上,要么是习惯了明人不说暗话。
他秉性凉薄淡漠,行事雷厉风行,追求极简效率,一向不屑于同旁人虚以委蛇,浪费时间。
若对方是殷灵栖,萧云铮倒是乐在其中。
是她,也只能是她。
萧云铮收回思绪,问:“能将传教地修建在山顶,本事不小。绑架公主的那伙邪道,探清是何来历了么?”
殷灵栖抛出那枚银质指环:“什么来历?和刺客同一批出身,用的是掺杂了鸩茸草能致人出现幻觉的香料,信奉的是潘生提到过的那个什么神——”
她话音一转:“准确来说,如今信奉的是我了。”
“你是如何做到操控那些铁剑的?”萧云铮望她。
“欸,他们用的是很拙劣的把戏。”殷灵栖卷起袖子,露出手钏,解开表层装饰,便露出了内芯。
她轻轻一抬手,萧云铮便觉一股巨大的力量吸引着缠在腰间的软剑。
“唰——”
长剑脱鞘飞出,稳稳落在了殷灵栖手中。
“朋友送的首饰,由苗疆磁石制成,相当的好用。”
她又提起裙裾,露出脚踝给萧云铮看:“这里也系着两只,用时只需解开外层用以对冲磁力的束缚即可。”
“至于呼风唤雨的把戏,翻过幻术书的人都知道,成因很简单的。”
别枝雀说,他们苗疆载歌载舞时,最喜佩戴这些叮叮当当的首饰,伴着歌舞清脆作响好听极了。她给殷灵栖的手钏更有大用处,选用罕见的磁石制成,可以护身。
雕工精致的钏刻着苗域图腾,其上缀着小铃铛,随着她的动作落在纤细的足踝叮当作响,很衬少女的轻盈活泼。
“你把裙裾放下!”萧云铮局促地移开目光,不知该往哪里看。
“你慌什么?你把眼睛睁开。”殷灵栖探头:“你们世家都是怎么训的后辈,家训这般严苛?”
“萧氏族规第一条,便是立人先立德。对于女子自当敬之爱之,择一人而终老,不可动了亵玩亦或是别的心思,蓄意污其名节。”
“哦,”殷灵栖点点头,“这倒是比齐氏要有良心的多,他们惯会造谣生事,借此作为把柄要挟人。”
太阳这时已高高升起。
萧云铮看了眼天色,道:“这里位于京郊真武山下,毗邻碧泽潭,沿着流水的方向一路下行,若是体力能撑住路途的话,傍晚时分应当能抵达一处村落。”
他执掌皇城司,对京城内外布防以及地势熟记于心。
“啊……”被他无意间提醒了句,殷灵栖想起什么,忽然变了神色。
“我的蘑菇!”她在心底惊叫了一声,提起裙裾,朝草丛间跑去。
萧云铮自她身后走过去,他看着地上一堆黑糊糊的焦炭,皱眉:“这是什么,你一大清早起来,就是为了烧炭?”
殷灵栖深吸一口气,保持微笑。
“是好吃的,你尝尝?”
萧云铮眉宇皱得更深了,脸上写满抗拒,冷声道:“你先尝。”
殷灵栖果断丢掉。
“你不吃,便只能扔掉了。”
萧云铮:“……”
他是用来收纳垃圾的吗???
“公主碰到不愿意吃的,倒是谦让起我来了。”
“如果是我愿意吃的东西,也不会谦让给别人啊,还能留着等你看见吗。”殷灵栖理直气壮。
“本来清早采了些蘑菇,想烤熟了吃,没想到过了火候,唉,算了。”
她站起身,顺手将火折子扔回去给萧云铮。
萧云铮盯着落在手中的火折子,一愣。
他伸手按上胸前衣襟。
梅开二度!
殷灵栖又趁他不省人事时脱他衣裳!!
“殷灵栖!你!”
“我是看你睡着了,不忍心把你叫醒,才自己动的手,很贴心的好吗?况且,明明有条件能烤熟了吃,我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吃生的食物?当然要对自己好一点了。”
对自己好一点……
这话莫名熟悉,似乎在某个难以追溯的时刻,有人也曾这么对她说过。
殷灵栖坐在地上歇歇脚:“再说了,昨晚我把火折子还给你,谁让你又塞回怀里装着,你放地上不就可以免得我再去解你衣……”
“不许说!”
“好好好,”殷灵栖肚子饿得咕噜响,有些惆怅,“不提这件事情了,我饿了。”
饿了也没办法,周遭能找到的蘑菇全被她薅了过来烧成一堆炭。
“我饿了。”她有些委屈,抬起头眨了眨眼睛。
“捉鱼。”
萧云铮还在为脱衣这件事置气。
“我不会。”殷灵栖振振有词,“宫廷里执掌教引礼仪的嬷嬷又不会教□□捉鱼。”
她抬手一指溪流:“你去。”
萧云铮不作声,置若罔闻。
“你不捉,我们就只能用那堆蘑菇炭将就了。”
殷灵栖拽了拽他衣角:“好了,本宫现在知道了你们萧氏极为重视男子的忠贞,本宫向你未来的妻子道歉,抱歉,实在是抱歉,本宫再也不脱萧徵的衣裳了——”
“住口!”
这种事难道光彩吗!
萧云铮再也听不得一个字了,拂袖而去。
“哼。”
殷灵栖揪下几根狗尾巴草,百无聊赖地在地上画画。
“给。”某人脸色冰冷,握了一把树枝回来,枝上叉着满满当当的鱼。
“嗯?你不是生着气,不愿意去的么?”殷灵栖打量了一下那张阴云密布脸。
萧云铮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反问她:“你在地上画了什么。”
“没什么。”殷灵栖抬脚踩上去,把画着王八的那片土涂抹掉。
萧云铮也不追究,只当是没看见,走到一旁去生火。
看起来他心里仍是不爽,手上却仔细把周围的柴火堆扫干净,他知道公主很娇贵,即使在同殷灵栖置气,嘴上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也会默默照顾,待之以礼。
木柴很快被火折子引燃,浓烟倏的窜了出来。
“坐我身后。”萧云铮不想让她被烟呛着。
“吃。”他只简短道出一个字,将火候正好的鱼递给殷灵栖,烤焦的那些留给自己。嘴上说着语气冰冷的话,手底做着细致入微的事。
殷灵栖觉得这人态度又冷又热,种种矛盾的情绪杂糅在了一起。
他天性凉薄,他城府深沉,他深知她用意不纯,也见识过她那些阴诡算计。
跋扈、娇纵,伪善……
昭懿公主哪哪都不好,但碰上她,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
今日这桩小事仅仅只是个导火索,他气的是这些时日殷灵栖身边桃花不断,府上又聚着那么多善于邀宠的面首。
他想象不出殷灵栖如何与他们相处,也不愿去想象。
换言之,昭懿公主养再多面首,又与他何干呢?
可他偏偏乱了心绪。
萧云铮心底窝着火,冷着一张脸又给不知他所思所想的小公主递了一杆新烤好的鱼。
他生殷灵栖的气,但这并不妨碍他继续对殷灵栖好。
***
两人简单收拾一番,启程离开。
“好吃。”殷灵栖点点头。
“下次自己捉。”
“不要!这种恶劣的境况再也不要体验第二次。”殷灵栖拎得清。
“而且,我不会杀鱼。”
萧云铮垂眸瞥她一眼:“我看公主杀人的手法也是分外利落。”
“这又不是一回事,不可同一而语。杀人可以靠时机与速度取胜,这样的方式用在鱼身上感觉怪怪的。”
萧云铮听她说话,忽然顿住脚步。
他想起西郊行宫初见,死在小公主手里的齐越。验尸时,他分明断定,齐越是被萧氏的人所杀。
齐越颈上那道致命伤,出自萧氏的手法,这确认无疑,可昭懿公主是如何掌握的?
“怎么不走啦?”殷灵栖觉得奇怪,回头看他。
“这里有什么蹊跷吗?”她警惕地环顾四周。
萧云铮看着她,忽然做出一个决定:“用短刀刺我。”???
“你说什么?”殷灵栖睁大了眼睛。
萧云铮一字一顿,重复道:“用你惯用的手法,拿匕首刺我。”
“你疯了?”
殷灵栖深吸一口气,踮起脚,伸手摸他额头:“这也没发烧啊。”
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萧云铮,发出一声沉重叹息:“完了,昨日高兴早了,这脑子到底还是摔坏了。”
萧云铮:“……”
“没坏,刺我。”他拨开小公主揉捏他面颊的手。
殷灵栖取出匕首:“好吧,你们年轻人玩的真花,本宫就勉为其难,满足世子一个小小心愿。”
玩什么花??
萧云铮刚要皱眉,一记锋利的寒光突然迎面刺出。
他侧身一闪,抬靴踢上刀刃,匕首便倏的脱手飞出,“铛”一声钉入树干。
殷灵栖空无一物的手蓦地被他握住,转腕一拧,整个人被萧云铮死死钳制在胸膛前,动弹不得。
“啊疼疼疼疼疼疼!”
萧云铮立即松开手,皱眉怀疑道:“齐越当真是你杀的?”
“不是本宫还能是谁!”殷灵栖揉着被攥得发红的手腕,怒火直冲天灵盖。
她双手拔-下深深钉入老树的匕首,收入袖中便走,脚步走得飞快。
萧云铮追上她:“抱歉,我没料到公主这么……”
身手的确毫无根基,也没有萧氏手笔的影子。
那么齐越怎么可能会死在昭懿公主手中?
殷灵栖不听他说话,捂住耳朵,脚步越走越快。
这回轮到她生气了。
“别跟我说话!”
她索性松开手,提起裙裾开始跑。
两道身影在林中追逐。
“莫名其妙讨削,出手还那么重……啊!!”
脚下一空,殷灵栖突然坠入隐藏起来的地洞。
地面铺着厚厚一层落叶,根本看不出空洞的痕迹。
纷纷落叶飘摇身周,随她一同落下。
殷灵栖一声惊叫还没叫出喉咙,脚下便已落了地。???
“坑洞这么浅?”殷灵栖不敢置信。
这简直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她刚想松一口气,冰冷的剑刃突然贴上她颈侧。
“什么人!”男子厉声责问。
殷灵栖一颗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不足两息又倏的落了下来。
那道男声,比平日里少了三分风流纨绔意,添了三分沉稳与威严。
她这一段历程当真是一波三折。
昏暗的坑洞里,殷灵栖白了男子一眼。
“十四叔,你给我把剑拿开!”
执剑之人愣了一下。
“昭……昭懿?!”
他倒抽一口冷气,还没来得及撤回剑,萧云铮紧随其后跳下来寻找殷灵栖,见状抬腿便是一脚。
殷珩被踹到地上,哪哪都痛。
“萧徵你小子!这一脚好险!再往下一点便能断了本王……”殷珩说不出话了。
别枝寒听见动静,跑过来扶他。
“别枝姐姐?”殷灵栖惊奇,“你们怎么在这儿。”
她打量四周,这才发现,地底是一座巨大的盗洞,亲王府的人手还在继续深挖。
“皇叔,你这是要撅了谁的墓?”
“问得好!”殷珩扫去身上尘土,摇着扇子,呵呵一笑:“你十四叔我啊,在撅你三叔的坟。”
“……”
好嘛,原来大家都是一家人。
“穆王?”萧云铮当即推算出人物。
“对,就是穆王。”殷珩道。
“穆王被葬在这荒郊野外?”殷灵栖蹙眉,她在皇室中年纪最小,从未听说过这些事。穆王叛乱之时,她甚至还未出生。
“是啊,我这位三皇兄,本事不小。”殷珩若有所思。
“王爷!挖到棺室了!”下属扛着铁锹赶过来禀报。
殷珩将折扇一收,危然正色道:“开棺。”
他匆匆走过去,只略看了一眼,便神色骤然一变。
“有意思,这其中葬着的果真不是三皇兄。”
“现在便下了定论,是否太过草率?”别枝寒跟了上来。
殷珩摇了摇头,神情严肃:“我习的便是仵作之术,验过尸首无数。甚至不需再动用工具细验,只一眼,便足以断出这棺中尸骨无论年龄,还是身形细节,都与穆王不符,三皇兄这是找了个替身啊。”
“这也意外着,那些判党刺客说穆王还活着的言论,或许并非是传言?”殷灵栖道。
殷珩面色凝重:“的确如此。”
“公主,”别枝寒看向她:“从这儿往前走,两刻钟便可进入鬼市的其中一间密门。我们要前往鬼市,公主要一同前往吗?”
“鬼市?”殷灵栖微微一笑,“去,当然要去。”
她来时便是为了同牵机她们会和,若不是中途被人掳走,现下应当已经身在鬼市了。
殷灵栖同别枝寒一道走,殷珩则与萧云铮一起。
“鬼市往来人员混乱,公主当心。”别枝寒为她带好面纱。
殷灵栖打量着这座恢宏热闹的市集“:原来盛京城底下,藏着规模这么大的一座鬼市啊。”
“大晟建国数百年,百年来帝国历经无数次的分裂与统一。自父皇登基以来,好不容易维持住和平局面,政通人和,百废具兴。可是一只无形的手藏在幕后搅弄风云,他想将水搅混,我偏不允许任何人再度破坏如今的盛世太平。”
别枝寒道:“苗疆不参与中原战事与纷争,我不会让我的族人受到牵连。”
“当然,别枝氏不会被卷入其中。”
“不,”别枝寒按住她的手:“我的意思是,我可以不用代表苗疆,只以别枝寒的身份帮助你。”
殷灵栖回以一笑。
“照影阁的人手早已渗透此地。”
另一方密室中,萧云铮低语交待下属:
“楚山孤的人手早已渗透此地。”
身处异地的两人异口同声。
这里同样埋伏着第三股不容小觑的势力。
夜晚,锣鼓喧天,繁盛辉煌的酒楼开门迎客。
幽幽乐声空谷传响:
“欢迎诸位来到,极乐楼。”
第75章 他不行(捉虫)
“极乐楼?”
“对,极乐楼。”
“那是什么地方?”
别枝寒掺着她的手臂,压低声音:“往前走,别回头。”
她声音落下的那一刻,身后倏的奏起锣鼓震天响。
黑漆漆的市集间蓦然亮起暗红灯笼,由近及远,宛若一片血海自身周漫延开,将鬼市中人团团包围起来……
漫天雪白的纸钱一阵接一阵飘然撒下,原本喧嚣的市集瞬间安静下来,道上行人纷纷垂手而立。
“黄道吉日,鬼门大开”
“百鬼夜行,生人避让。”
冷风吹动绣着血红纹路的旌旗迎风招摇,佩戴青面獠牙面具,身着鸦羽的使者队伍浩浩荡荡行过鬼市。
唢呐开道,百鬼抬轿。
队伍行过面前,殷灵栖抬头看去,不经意间同舆驾之上那佩戴银质面具的男子对上了视线。
那双沉寂冰冷的眸子透过面具,在暗影里幽幽闪烁。
视线相触,只一眼,便匆匆掠过。
殷灵栖望着渐行渐远的队伍,问:“那是什么人。”
别枝寒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百鬼夜行巡视,簇拥的便是这座地下城的主人——鬼市之主。”
“能够在京城地底建起一座城池做生意,他什么来历什么身份,背后又有何人在做靠山。”
别枝寒轻轻摇头:“这便不得而知了,鬼市存世百年,大约前朝时便已经存在了,起初只是一些商贩彼此进行交易,后来规模越做越大,便发展至今日这般模样。”
她拉着殷灵栖的手:“现在可以走了,走,我带你去极乐楼。据传说,鬼市近来新流入一批稀罕物。”
“博古斋失窃的那些?”殷灵栖轻笑一声。
“对,当中一样,你一定感兴趣,”别枝寒凑近她耳畔,低声道:“当年失落的玉玺。”
天策帝登基前,他的手足兄弟们为了那座至高皇位自相残杀,争斗了二十余年。
二十年间死伤无数,不断有人成为皇权牺牲品,成为夺嫡的垫脚石。
“父皇顺利登基了,可象征皇权的玉玺却突然失踪。大晟以玺为凭证传位,向来得之者得天下,坊间便传起谣言,说若无国玺作证,则名不正言不顺。”
“陛下如何处置?派人四处搜寻吗?”
“不,”殷灵栖轻笑一声,“各地官员全力搜寻下落之时,父皇下令直接弃了旧玺,否定其价值。他说,旧玺只是被人为赋予皇权意义的死物一件,他即无上皇权本身,他即正统。”
别枝寒点点头:“鬼市虽不受制于地上京都,但这般堂而皇之地流通玉玺,动静也太大了,竟不怕引来祸患。”
“兴许,这幕后之人就是故意想把阵仗闹大呢。”殷灵栖言语别有深意。
说话间,两人脚步一顿,走至一座绮丽恢宏的楼阁前。
仰起头,气派华贵的门楼上挂着老木洒金匾额,上书:极乐楼。
歌舞繁华地,温柔富贵乡。
霓盏烛灯,笙歌曼舞,琼浆玉液自碰撞的酒杯里溢出,打湿了舞女摇曳的裙摆。还未踏过门槛,正式步入楼阁中,便被满堂纸醉金迷的景象晃晕了眼。
大堂正中联通二楼的阶梯之上,一位妩媚风情的女子伴着舞曲击掌,丹唇一勾,笑声融入欢快的笙歌里,幽幽传响:
“欢迎诸位来到,极乐楼。”
“我是这里的司酒娘子,廖二娘。”
纤纤玉手勾起一盏酒浇入口中,她欠身妩媚一笑:“诸位,尽兴啊。”
别枝寒拉着殷灵栖坐了下来。
“流入极乐楼的宝贝轻易不向外人出示,只有宿在这儿的贵客,才能有资格参与拍卖。”
殷灵栖抬指抵着额头,语调慵懒:“意思是,我们还要在这儿住一夜?”
“对。”别枝寒落座的功夫,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案几上的果酒与菜肴验了一遍。
“无毒,可用,话说回来,公主与世子怎会出现在那片荒野里。”
“说来话长啊,大概就是我无意间掉下了悬崖。”殷灵栖挑了颗圆滚滚的葡萄,拈于指尖。
“我在一处院落里接触到一种迷香,带有鸩茸草的气味。”她将葡萄含在口中,取出夜间从女客厢房中折断的一小段线香,递给别枝寒看。
别枝寒打量着,收入袖中:“不瞒公主,此次来鬼市参与拍卖,我便是为寻药材而来的。殷珩已打听过了,极乐楼的库房藏匿在最顶层,最接近的几间房便是天字号房,只是很难住进去。”
“因为价高吗?”殷灵栖问。
“不,有价无市,入住的资格也不单凭银子砸出来。”
“这位姑娘不是中原人吧。”
说话间,一角色泽艳丽的裙袂飘入视线。
廖二娘周身香气袭人,她在对面款款坐下,一双妖娆多情的眼睛盯着别枝寒笑。
“对。”别枝寒从容道。
“远来皆是客,请。”廖二娘含笑朝她举杯敬酒。
眼波流转,忽的定在她身侧另一名年轻女子面上。
“呀,此间竟有如此绝色,今日开了眼了。”廖二娘眼里流露出欣赏:“美人儿,要一起来玩玩么。”
“玩什么?”殷灵栖也不怯场,笑吟吟地望着她。
廖二娘有些惊喜:“小美人,我还当你是高门绣户里沉默寡言的娇娇儿,没想到这般识趣。我在极乐坊司酒多年,从未见过此等绝色,这么着,美人儿,你想玩什么,姐姐便陪你玩什么。”
“那我便不客气了,玩骰子赌大小,赢了便可问对方一个问题,输了便自罚一杯,如何?”
“好。”廖二娘爽快答应,唤来伙计拿筹码开赌。
“小美人押大还是押小。”
“娘子先请。”殷灵栖微微一笑。
“你呀你,跟我还客气,”廖二娘媚眼如丝,笑着道:“那我便押小。”
她甩起手绢轻轻抽在伙计身上:“让着点儿,别把贵客欺负哭了。”
伙计点点头,举手开始摇骰子。
几人目光齐齐聚在他手中。
当啷数声,骰子落定,伙计揭开盖子一看,道了声:“是大。”
“哎呦呦。”廖二娘笑着举起酒盏,仰颈一饮而尽:“好,好,我自罚一杯,小美人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别枝寒侧首看向殷灵栖,她认为小公主会问同那失落玉玺的相关线索,又担心这个问题太直接,会引人猜忌。
殷灵栖微微一笑,不按常规出牌。
她抬手一指堂内灯盏:“我喜欢这盏灯,不知极乐楼是在何处定制的,我也想做一盏。”
“好说,好说,那匠人在楼中跑腿过活,明早把他给你送过来。”
廖二娘抬了抬手,示意伙计继续摇下一轮的骰子。
“这回,先由美人儿定吧。”
“我还是押大。”殷灵栖道。
盖子揭开,伙计看了一眼,宣布:“是小。”
“可怜见的,我都不忍罚你了。”廖二娘捂着心口,满眼怜惜。
“愿赌服输,”殷灵栖笑了笑,提起镶嵌宝石的酒壶斟酒,“该我自罚一杯了。”
廖二娘含笑注视着她。
殷灵栖举起酒盏,慢慢凑上唇瓣。
刚要启唇啜饮,一只手突然横过脸前,夺走了酒盏。
“我代她。”萧云铮举杯一饮而尽。
“哦?”廖二娘倏的一愣,柳叶眉一挑,眼底浮现出盎然意趣。
殷灵栖一怔,蹭了蹭指尖。
“该我问你问题了。”廖二娘目光自两人之间一逡巡,笑着道:“小美人,他是你什么人呀。”
她补充了句:“要如实回答哦,说假的便没意思了。”
萧云铮掀起眼帘,扫了她一眼,意味不明。
廖二娘只当作看不见,依然眉眼含笑看着殷灵栖。
“实话么……”殷灵栖拿轻罗小扇支着下颌,沉吟思索。
乐声一瞬静了下来。
“笃”一声,那只空了的酒盏叩在她面前,盏中一滴不剩。
“我是什么拿不出手的人吗?让你这么为难。”萧云铮盯着她,俯下身靠近。
殷灵栖不干了,将问题抛给他:“那你说,你是我的什么人?”
萧云铮皱眉,正要说什么,殷灵栖抢答:“偷情人。”
“噗——”跟着萧云铮过来的殷珩一口酒喷出。
“娘子,你有所不知,我们两家不和,因而只能偷偷跑到鬼市里私会,还请娘子替我们遮掩些,别让人看出了蹊跷。”
廖二娘一甩手帕,一副了然于心的豁达:“年轻人嘛,我懂,放心吧,你们跟我来,今夜住天字房,那儿保证无人打扰。”
成了!
“多谢娘子。”
拿到了天字房的入住资格,殷灵栖悄悄对着别枝寒眨了下眼睛。
出门在外,身份纯靠自己胡编乱造。
廖二娘将人领至极乐楼最高一层,吩咐伙计奉上茶水用具,便合上了门扉。
“你们……你们两个……”殷珩挤进中间站在,“不成,本王不同意,昭懿是本王的亲侄女,是本王看着长大的白菜。”
“嗯呢,”殷灵栖挽上别枝寒的手臂,“皇叔晚安,一共三间房,我和别枝姐姐去出去睡啦。”
“不行。”萧云铮出声:“外面有人时刻守着,谁入住了哪一间房看得清清楚楚。”
“你想怎样?”殷灵栖看着他,“世子打算同本宫假戏真做?”
殷珩深吸一口气:“这么说来,夜间不会还有人听墙角吧。”
“极有可能。”
“刺激了。”殷灵栖松手往榻上一坐,拍了拍衾被:“天色不早了,世子殿下,来吧?”
“不不不不不行,”殷珩急了,“来一趟鬼市,折进去一个昭懿,皇兄知道了饶不了我。”
“嘘。”殷灵栖瞥间门外一闪而过的影子,示意他噤声。
“别枝姐姐。”殷灵栖勾了勾手,两人耳语一番,交待完毕后,别枝寒便将殷珩带了出去,各自回房。
“我这位皇叔啊,也只听别枝姐姐的话了。”
殷灵栖看着两人映在门上的影子逐渐淡去,便拍了拍床榻,招呼萧云铮:“过来呀,该睡觉了。”
房间装饰的别有意趣,红纱帐暖,鸳鸯炉添香,床榻软得像坠入了云团似的,若是躺在上面翻滚,那销魂蚀骨的滋味不言而喻。
萧云铮脸色一沉:“我睡地上。”
“睡什么地上。”殷灵栖走过来拽他,态度强硬。
烛火映着两道人影纠缠不清。
门外偷窥之人点了点头,如实记下。
殷灵栖伸手绕过他脖颈,趁他不备突然按着人一齐倒向床榻。
“殷灵栖你……”萧云铮耳廓瞬间烧红。
“地上有通道,你睡在那堵着门,别人怎么爬上来。”殷灵栖伏在他耳畔低语。
“你想怎样。”
“怎样?做戏做全套咯。”殷灵栖从他身上下来,坐到床榻边。
看起来,她终于打算消停下来了。
萧云铮闭上眼睛,胸腔里心脏狂跳。
还未等他缓下心绪,殷灵栖突然抱着床角开始摇晃。
“吱嘎,吱嘎……”
“你……”那阵微妙的声音刚一穿入耳膜,萧云铮猛地坐起身。
“我什么我,过来搭把手。”
殷灵栖摇累了,打了个哈欠,“这么一小会儿就停了,只会让人认为你世子殿下不行,为了维护你的颜面,本宫劝你继续摇床。”
第76章 心动(修错别字)
摇床伪造欢好的动静?
亏她能想的出来……
这简直就是在胡闹!
萧云铮克己慎独,从不行荒唐之举。
但这一回,他垂眸看着殷灵栖,并未说话,只是沉默着闭上了眼睛。
默许,亦是在纵容她这么做。
胡闹就胡闹吧,破个例,他陪殷灵栖一起荒唐一次。
“真摇不动了,你确定不来帮个忙?”殷灵栖以手托腮,打着呵欠转过身看了他一眼。
萧云铮保持沉默。
“那好吧,本宫睡了。”
殷灵栖半点也不愿委屈自己,往后一仰,舒舒服服躺进被褥里。
“没动静了?”门外听墙角的竖了竖耳朵,继而叹了声,埋首奋笔疾书,“唉,年纪轻轻的,竟然这么快就交待了。”
“一盏茶的时间已经很厉害了,你无需自卑。”殷灵栖甚至不忘送上贴心安慰。
萧云铮:“……”
他觉得若是有朝一日自己风评被害,昭懿公主定要占据绝大一部分原因。
“萧云铮。”殷灵栖睁开眼,见死对头独自背靠床栏坐在另一侧。
萧云铮闭目养神,并不理会她。
殷灵栖又唤了两声。
装什么装,昨晚在山洞里过夜,谁主动把肩膀让给她靠着的?
殷灵栖便也不再搭理,卷走榻上唯一的衾被,翻身一滚,滚进了床榻里侧。
“这是什么?”手边摸到一本册子,她打开瞄了一眼。
“玄化初辟,洪炉耀奇……铸男女之两体……观其男之性,既禀刚而……”(出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杂书,不许看!”
刚念两句,册子便被萧云铮夺走了。
“后面还有图解……”
“住口!”萧云铮变了音色,他声音一向冷厉镇静,这时听起来有些情急失控。
“终于肯搭理人啦?方才一声不吭,入定了似的。”
殷灵栖从床上坐了起来,探头打量他,伸手戳了戳:“喂,别生气了,给你提供一个万国驿馆失火案的线索,听不听?”
萧云铮淡淡扫了一眼,反手将那册子扔了,冷声道:“说。”
“仿制驿馆中那盏琉璃灯的工匠,事发之后便逃走了,遁入鬼市藏匿,而今,就藏身在这极乐楼内。”
殷灵栖将被褥裹在身上,把自己裹成一只严严实实的粽子,只露出脸。
“你是如何知晓的。”萧云铮望她。
“古法琉璃采用青铜脱蜡铸造之术制成。灯壁上的山水人物、花竹翎毛,匠人在制作时,会保留自己的特色。我去过雇佣那名工匠的工坊,假借买灯的名义观察了他惯用的手笔,细节处理同方才宴饮间一楼大堂悬挂的彩灯正相吻合,九成以上概率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所以,你才会向廖二娘提出要见那匠人的要求。”
“正是。”殷灵栖点点头。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线索。”萧云铮问。
“还你一个人情咯。博古斋失窃一案从京兆府移交给了皇城司,再加上万国驿馆失火案,皇城司担着的这两个烫手山芋都不简单。”
“真相如何早已不重要,若是交不出一个令各方都满意的答案,难为的便是世子了。昨日坠崖之时你帮了我一回,作为答谢,本宫帮世子尽早结案不好吗?”
从殷灵栖开口的那一刻起,那道意味不明的眼神便一直锁定在了她身上。
殷灵栖挪了挪被褥,坐到死对头身边:“感动吗?世子就这么拿审讯似的锐利目光一直盯着我,倒教我不敢动了。”
那目光,有如实质,固化成一把刀,爱憎交织。既想迫切挑开一切阻隔,剖明直白而露-骨的真实心意,又遵从一线理智同她维系针锋相对的紧张关系。
“帮我?”
萧云铮勾唇一笑,侧首看她:“公主另有别的目的吧?”
“自然,我亦有我的私心,”殷灵栖也不掩饰,“既然达成一件事对我们两方都有利,互利共赢,何乐而不为呢。”
“所以公主以为,现在,你我是什么关系。”
两人并排坐在一起,萧云铮垂下眼帘,气息近在咫尺,拂动殷灵栖鬓边发丝簌簌轻颤,扫过她的眼睫。
“合作的关系,不可以吗?”殷灵栖微笑。
“公主凭什么认为,我会同意与你合作。”
萧云铮挑眉:“人尽皆知,你我是一对水火不容的宿敌。”
“不愿意吗?那可真是太遗憾了。”殷灵栖摇摇头,站起身,“我只能另寻他人了。你知道的,权势与美色是利器,无论是出于权力的引诱,还是倚仗这张楚楚动人的脸,只要我勾一勾手指,总会有人心甘情愿上钩。”
“站住。”
萧云铮忽然攥住她的手腕。
“公主说的这两项,臣都不感兴趣。”
“是啊,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兰陵萧氏百年望族,寻常的权柄,世子根本不放在眼里。”
萧云铮微微颔首,欺身靠近她,声音染笑:“所以,公主凭什么以为你能说服我合作。”
“凭什么……”
殷灵栖挣扎了下被他攥住的手腕,没挣开。
她仰起脸,抬起那只手举到他眼前,轻轻一笑,反问:“凭什么?”
“这不失为一种答案。”
“为什么不放我走,你在急什么。”
她向前一步,进一步压缩距离,呼吸间空气变得稀薄。
萧云铮神情紧绷。
昏黄烛火映在眼角眉梢,一簇一簇不安分地摇曳,像极力克制却又克制不住的心悸,蠢蠢欲动。
针锋相对的两个人像是经历了一场长途追逐,不断的试探与引诱就是悬在前方的可恶诱饵,若即若离,但又让人乐此不疲地追逐。
萧云铮深邃的眼睛紧紧盯着她,松开了手。
殷灵栖活动了下手腕,发觉对方太过用力,在肌肤上攥出了指印。
“唔。”她呼了一口气,准备去打开房门中止这场戏。
后颈突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按住,按着她将分开的距离重新缩近。掌心传出的热度贴着脖颈蔓延开,几乎要将人烫至融化。
死对头俯下身,盯住她的眼神直白得能够吃掉她,给了殷灵栖一种想要接吻的错觉。
他的确在缓慢靠近。
暧昧的灯影将空气灼热。
微凉的鼻尖厮磨,轻轻蹭了一下。
呼吸一滞。
脱缰的理智一瞬被拽回,萧云铮突然停住。
“醒了?”殷灵栖瞄了他一眼。
“回来。”萧云铮开口,声音也被烛火灼出了温度,染上一层喑哑。
“我同你合作。”
温热的掌心覆在殷灵栖纤细的后颈,他哑声警示:“不许再去另寻旁人。”
眼底占有欲浓得可怕。
“好。”殷灵栖淡淡一笑。
她拨开萧云铮的手,坐回榻边对着床脚用力踢了两下。
“这是什么意思。”
“继续制造动静啊,”殷灵栖瞥了眼烧去一半的香柱,“时辰差不多了,皇叔那边应该已经在行动了。把动静闹大些,将注意力吸引到我们这边,才能给别枝姐姐他们争取更多的机会。”
“你让他们去查验博古斋失窃的珠宝玉器?”
“对,我怀疑极乐楼收录的那批货物有问题,至于究竟如何,得等他们去验过了方能知晓。”
殷灵栖左腿踢累了便换右腿:“博古斋老板死了,死无对证,他虽将齐五保了出来,却也不能说明齐五清白。”
“皇城司查了珠宝行当走货的账簿,这一支的货看起来确与齐氏无关。”
“那是世子还够了解齐聿白。”殷灵栖顿了顿,道,“他做事向来谨慎,更改账目以假乱真这种事于他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譬如,当初订婚时他伪造的嫁妆单子堂而皇之瞒过了一应经手机构的眼,若非本宫暗中授意,只怕至今无人能发现。”
萧云铮眉目一凛:“齐聿白敢侵吞皇室的嫁妆?这可是重罪。”
“他有什么不敢的,他做得一手好账。”殷灵栖冷笑了声。
齐聿白的确有才,但心路不正、剑走偏锋,经他之手编撰入册的假账名录多不胜数,若非前世殷灵栖趁他酒醉时套话,也不会知晓背后这些猫腻。
萧云铮关注点很微妙。
他眉峰一挑,道:“你竟这般了解齐聿白?”
“我早该这般了解他了。”殷灵栖发泄怨气,朝床尾狠踹两脚。
前世若能早些知道,她会毫不留情将苗头扼杀在土壤里,绝不至于被逼入绝路。
“由爱故生恨,由爱故生怖,你曾经对齐聿白动过感情吗?”他试探着,语气透出几分嫉妒的意味。
“不曾。当初纯粹想挑个人搭伙过日子罢了,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那你会喜欢什么样的?”
“我喜欢……”殷灵栖话音一顿,掀起眼帘,“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我不是合作关系么,既然要合作,自当以诚相待,公主以为呢。”萧云铮幽幽注视着她。
“对,世子说得极对,是该以诚相待。”殷灵栖微微一笑,凑近他:
“那么世子可否回答,方才进入鬼市之后你我便飞道扬镳。在来到极乐楼之前,世子去哪儿了呀?”
她眯起眸来,眼波流转歪头一笑,眉眼间风情万种,像只狡黠娇俏的小狐狸。
似又穿越百鬼夜行的队伍,透过那张银质面具同萧云铮遥遥对望。
萧云铮闻言,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气氛一瞬凝固,危险自黑夜里释放出。
他刚要启唇,耳畔突然传入一道细微的、几不可察的声音。
有人来了。
殷灵栖同他对视一眼,抬手落下床帐,飞快翻滚一圈倒入榻中。
萧云铮双臂撑在她身侧,一抬眸,目光相撞。
喉结不由自主滚动了下。
他呼息渐重,倏的抬起一只手覆在殷灵栖眼睛上遮住。
“别看。”
殷灵栖正敛声屏息专心致志关注床帐之外的动静,蓦地眼前一黑。
殷灵栖:“……”
她只得竖起耳朵,靠听觉去辨别。
地板突然被人自底下掀开,露出一个暗道出口。
有人钻出密道。
“沙沙、沙沙。”曳地声在房间里打转,掠过每一处角落,靠近两人的床榻前。
萧云铮一手支撑着俯在她上方的身体,一手遮住她的眼睛,全身肌肉绷紧,精神处于高度戒备状态,随时准备应敌。
那人在榻前站定,透过重重叠叠的床帐,望着榻里一上一下两道模糊不清的身影。
无声胶着。
漫长的等待里,殷灵栖等得都快失去耐心。
“沙沙、沙沙。”
意料之外,那人忽然转身,就此离开了。
“走了?”萧云铮余光扫向床榻之外。
“不对,”殷灵栖仰起下颌,用气息附在他耳侧轻声道:“这阵声音不对劲。”
“不像是人行走的脚步声,即使衣摆曳地,也不会是这样厚重的声音。”
“沉重的摩擦声,更像是蛇类爬行动物的动静。”
殷灵栖忽然咬了下他耳垂。
萧云铮气息蓦地一窒,全身一颤。
“你……”
“不知道你在愣什么,把手拿开,我需要用眼睛。”
眼前终于见了光,殷灵栖取出一只小匣子,轻声唤:“嘬嘬嘬,出来,嘬嘬嘬。”
一只米粒大小的虫子倏的自匣内钻出,沿着地板飞快蹿去,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蛊?”萧云铮垂眸,“你会用蛊?”
“放一只追踪用。”殷灵栖合上匣子,继续侧耳仔细倾听。
推开的地板被重新关上。
那阵诡异的“沙沙”声消失了。
“人离开了。”
殷灵栖回过神,发觉萧云铮一直眸色沉沉盯着她。
“看我做什么,担心我会下情蛊?太小瞧我了,本公主需要用情蛊控制人吗?根本不需要。”
萧云铮:“……”
外头彻底安静了。
两人自榻上起来,撩开床帐。
殷灵栖轻手轻脚走下榻仔细检查房内陈设。
一切完好如初,没有半分异样迹象。
“这便奇了,不动财物,也不伤人,走这一圈做什么。”
殷灵栖重新回到榻上坐着。
“门外有人来了。”萧云铮凭借内力感受到有人靠近,拽了她一把,两人再度一同滚进床榻。
“咚!”
“咚咚咚!”
有人猛烈拍击门扉。
殷灵栖挑开床帐一角,压低嗓音,换成饱含睡意的声音迷迷糊糊问:“谁呀……”
门外人不答,只是急促锤门。
殷灵栖目光顺着床帐缝隙看过去——
门上赫然出现兽类才有的修长尖利的爪子。
诡异的长爪一下又一下,在寂静的深夜里重重击打木门。
殷灵栖遽然一惊。
怎会如此。
难不成鬼市的动物会成精?
剧烈的击门声吵醒了周围房间里的住客。
那“怪物”见有人来,便消失了。
“这都过的什么日子,稀奇古怪的事一阵接一阵的。”
殷灵栖松了一口气,翻了个身,仰躺在床榻一侧。
***
翌日一早。
“公子,姑娘,起床了吗?”
廖二娘的声音自门外传入,她轻轻敲着门扇。
昨夜被接连发生的怪事耽误,殷灵栖后半夜才将就着入眠。这会儿没睡醒,脑袋埋在枕头里哼哼唧唧,含糊不清地应了声。
萧云铮瞥了她一眼,无声一笑,起身去开门。
手刚触上门框,还未取开锁,门外突然爆出一阵凄厉恐惧的尖叫声。
萧云铮眉心一皱,打开门。
“杀人了!”
“杀人了!!!”
殷灵栖被尖叫声惊得倏的坐了起来:“发生什么了?”
走廊角落里窝着一个软塌塌的人,他垂着脖颈,身底淌了一地的鲜血,时间太久血迹已然干涸,色泽暗红。
正是夜间负责听墙角的伙计。
“这……”
廖二娘吓得花容失色,跌坐在地上:“怎么会这样!”
殷灵栖披衣下了榻,神色紧张。
她看了萧云铮一眼:“会不会是夜间……”
萧云铮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打草惊蛇。
“一大早的,发生了何事?”殷珩、别枝寒也纷纷被惊动,从各自房中出来。
殷珩打开门,伸了个懒腰,一眼便看见那坐在血泊里的人,神色一惊,快步走上前来。
“都别慌,在下仵作出身,略懂几分道理,容我一看。”
殷珩取出随身携带的工具,揭开那人一片血淋淋的衣衫。
皮肤上赫然出现青紫色爪印。
“爪印。”殷灵栖拽了拽萧云铮的袖子:“你看像不像夜间映在门扇上的影子?”
萧云铮不言,若有所思。
“身上有爪痕,被伤处微有啮损黑痕,四畔青肿【1】。死者生前被重物击打过,根据伤痕判断,似是……野兽拍击啃噬致死?”
殷珩站起身,自己都觉得粗略验出的结果荒谬。
通往顶楼的楼梯窄小,如此体积庞大的野兽如何能攀爬而上?况且,他们都住在这一层,这般大的动静,夜间怎会无所察觉?
他刚一抬眸,便接收到别枝寒富有深意的目光。
“对了,小七,你们二人住在此间,夜里可有……”
殷珩转身一望,看到披着衣睡眼惺忪的小公主,话音一滞。
他褪下手套,拿扇子敲了下萧云铮的肩:“你小子!这是我们家看着长大的白菜,等我回去再和你算账。”
萧云铮淡淡扫了他一眼。
殷珩顿时不吱声了。
“夜间确有一道古怪的动静,有人重重叩门,问他是谁却也不答,起身看去时,只见门上映着狰狞兽爪。”
“几时发生的事?”别枝寒问。
“丑时初。”殷灵栖道。
“这便奇了,那时确有听到动静,你看到影子了吗?”别枝寒望向殷珩。
殷珩摇头:“并未看见什么兽影。”
四人间无声示意,眼神递回至殷灵栖这边,她冷笑一下,开始酝酿情绪。
“好可怕呀。”眼泪唰的涌出来,少女委委屈屈:“我害怕妖怪,我想回家——”
她抹着眼泪,哭得抽抽噎噎,哭着哭着一口气上不来,昏了过去。
别枝寒抱住人,揉了揉脑袋安抚:“我们妹妹年纪小,从小就受不得惊吓,见谅。”
“理解,奴家理解。”廖二娘扶着墙,踉跄起身,“奴家也是被这骇人的场面吓了一跳。”
“既如此,今日我们便先回去了,择日再回来游玩。”别枝寒同她攀谈。
廖二娘点点头,歉疚道:“招待不周,让贵客们受惊了。”
一行人收拾了东西,正要离开。
殷珩忽然察觉有人跟着自己。
他打开房门,门前站着楼内一个伙计,心事重重的。
“你……你会验尸?”
殷珩微微颔首:“有事找我?”
“我、我能进来说话么?”
殷珩执扇,做出个“请”的动作。
那人转身关上门,交待道:“不瞒你说,近来极乐楼内已经不知出了多少件怪事了。”
殷珩眉头一紧:“请细说。”
“极乐楼内来寻欢作乐的富贵人士不少,如你们同伴那样,背着家人来偷情的也有。只是近来,频频有住客莫名失踪,人间蒸发了似的,自厢房内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忽的支支吾吾起来。
“有话但说无妨。”殷珩道。
那人垂着头,声音极低:“昨夜丑时,我起身去到院中帮柴房收拾次日用的柴火,看见、看见廖二娘的身影经过顶楼,她是司酒娘子,那个时候,她本应歇下了,却无端趁夜跑了出来。”
“你怀疑是廖二娘子杀害了那名伙计?”
“不!不!”那人慌忙否认:“我只是给你们提供一条线索,我没看见她杀人,你们不能污蔑她。”
殷珩眯起瑞凤眼,摇着折扇:“那你为何要同我交代。”
“我们这些人同鬼市定下了终身契约,这辈子不能再回到地上。你会验尸,你是仵作,仵作通常与衙门有往来,我是希望你回到地上之后,能帮忙传递消息查出真相。”
他垂下头:“我、我心悦廖二娘子,我不希望她出事。”
“原来如此,兄弟一片痴心,在下佩服。”殷珩庄重地点了点头,应允他的要求。
那伙计起身道了谢,便匆匆出去忙活了。
殷珩收拾完毕,去敲响别枝寒住的那间厢房。
“姑娘方才看我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跟我过来。”别枝寒带着他站在殷灵栖住的那间房门前。
“拿着这片水镜,从这儿往对面看,你能看到什么。”
殷珩接过那片凹凸不平的透明镜片,放在眼前——
狰狞的兽雕张牙舞爪突然闯入视线。
“啊!!”
殷珩捂着胸脯,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你也看到了吧。”别枝寒收回镜片,“明明同住一层楼,之所以只有小七这间厢房能够看见午夜的兽影,是有人利用镜面成像,放大了对面悬挂的木雕。”
萧云铮打开房门:“都收拾好了么。”
“好了………嗯?”殷珩看着卧在他怀里的殷灵栖:“这是干什么呢。”
“继续演下去咯。”殷灵栖睁开一只眼睛。
殷珩五味杂陈。
楼梯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殷灵栖又闭上了眼睛。
“公子,姑娘,请留步。”廖二娘带着一名工匠匆匆赶来。
“昨日答应了姑娘,要将做灯的匠人引给她看,不知姑娘醒过来了没有?”
“还未,我带她回医馆看一看,总要清醒着归家,不然定会遭府上长辈责罚。”萧云铮道。
廖二娘点头称是:“是,有劳公子了。奴家有一不情之请,还请诸位回到地上后,勿要将此间发生之事透露出去,鬼市不希望牵扯是非。”
“自然是这个道理,若是鬼市受损,我们以后去哪里寻乐子?放心吧。”殷珩陪她插科打诨。
廖二娘道了谢,自身后匠人手中接过灯盏一件,奉上前来:“这件琉璃灯,就当作是给姑娘赔礼道歉了。”
别枝寒代为接过灯盏,悄悄打量了那匠人一眼。
***
自视野阴暗的鬼市出来,地上天光大亮。
萧云铮同殷珩一道,先将那盏琉璃灯带回了皇城司。
殷珩将在极乐楼传信那名男子的话转述给他:“云铮,那廖二娘言行举止委实奇怪。昨夜是她引你们进了那间位置特殊的厢房,今早一早便匆匆敲响房门,急于验证住客是否安然无恙,怎么看,她都洗不清嫌疑。”
萧云铮并不认同:“不会是她,我反倒觉得,给你透露线索的那名男子在撒谎。”
“为何?我打听了,柴房的确每日丑时便会劳作,他数年如一日重复着固定的活。”殷珩道。
“不,”萧云铮抬眸,“公主在廖二娘身上种了香,只要她靠近,公主便能觉察到,昨夜,廖二娘并未来过顶楼。”
“此外,那人说了谎,他说他对廖二娘有意,可若当真是他朝思暮想的人,便绝无可能会认错,自己的心上人,即使远远一眼,便足矣认出是或不是她的身影。”
殷珩微微颔首:“受教了。”
他将折扇一合拢,忽然眼睛一亮:“前面香囊铺子那儿站着的不是小七么?这丫头,让本王一通找,出了鬼市怎么跑去这儿玩了。”
“不是她,你认错了。”萧云铮按住他的肩。
“不是?怎么可能,她可是本王看着长大的,本王不会认错人。”
殷珩不信邪,走上前去。
“小七,你让皇……”
他忽然被噎了一下。
那姑娘转过身,露出正脸,疑惑地望着殷珩,以为他是过来蓄意调戏的登徒子。
“啊这,对不住姑娘,是在下眼拙认错了人,给姑娘赔个不是。”殷珩执扇一礼,好不尴尬。
“你们做什么呢?”
一束花苞轻轻敲在两人后脑,散开清甜花香,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殷珩愕然回首:“小七,你去哪里了?”
和煦微风拂开帷帽边缘的白纱,露出少女的容颜。她逆着日光,双瞳剪水,灵动天然,俏丽若三春桃李,一颦一笑般般入画。
殷灵栖抱着花枝,满怀尽是花香:“春日的花开得正好,和别枝姐姐买花去了,发生什么事啦?”
萧云铮撞上澄澈的眸光,心脏倏的被她的笑意灼了一下。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静止。
周遭来往行人,耳畔喧嚣人语声霎时消失不见。
眼里只剩一个她。
后知后觉,方才说出的话正中自己眉心。
该如何去形容那一刻直击心脏的触动呢。
他垂下眼睫,自嘲一笑,离开了。
殷灵栖挑了几枝漂亮的花分给路边衣衫褴褛的小女孩,一抬头,发觉萧云铮已然走远。
“他怎么突然走了,笑什么?”
殷珩皱着眉,目光自殷灵栖身上逡巡一番,忽的领悟到关键所在,疑惑多日的谜团倏然解开。
他颔首失笑。
“原来如此……”
殷珩揽住殷灵栖的肩,将折扇哗一声展开:“只不过是太阳打西边出来,铁树开花了。走,我们不管他,皇叔带你去找好玩的。”
心动,是理智第一万次脱缰,与情感第一万零一次的克制。
第77章
皇城司内。
雾刃同大理寺过来的吏员交接事务。
“喏,世子从鬼市带回来的,让咱们查一查这灯笼。”宿刃将包裹起来的灯笼递过来。
“你拆一下吧,我这边忙着查大理寺的记录,腾不开手。”
宿刃解开绳子,将灯笼提了出来。
“做工挺精致的啊,你们看。”
雾刃忙碌中抽空看了一眼:“是挺精致的,世子需要查什么?”
大理寺过来的吏员也顺势跟着抬头瞥了下,忽然一怔。
“且慢。”他放下手中簿子,走过来:“可否容在下仔细看一看?”
宿刃将灯笼递给他。
“怎么了。”雾刃也放下手上事务,过来看动静。
吏员凝视着灯笼壁上的画,眉头逐渐蹙紧。
“诸位请看。”他伸手指向榕树下一名穿着艳丽的女子。
“近来盛京城中频频有人报官,或是家中新妇失踪,或是女儿走失不见。大理寺依据家人的描述,收录了那些失踪女子的画像,其中一人倒是与这灯壁上的女子衣着、体态相契合。”
他转着灯笼,继续观察其他几面画作。
“先生确定?我观这女子衣饰乃是当今京城时兴的款式,往街头一站,一眼望过去便不在少数,未必就是失踪的女子吧。”雾刃道。
吏员微微颔首:“这倒也是。”
“话说,这灯笼纸用的什么料子,手感也忒好了,光滑细腻,触手生……香?”
众人皆是一愣。
“谁家灯笼纸用味道这么重的香料腌制?”
萧云铮走入堂中。
“要么是个人癖好,要么,便是想借浓重的香料味道遮掩其他气味。”
“见过世子。”
“主子。”
“免礼。”萧云铮淡淡道了声,走至众人面前,自雾刃手中接过灯笼打量。
他看向大理寺委派来的吏员:“方才你说,这画上女子同近来京城中失踪的女子十分相似?”
吏员躬身一礼:“回世子殿下的话,微臣确是如此认为。”
“官府那边何时起开始接收到失踪女子家中的消息?”
吏员凝神思索一番,慎重答道:“约是大朝会之后。”
“大朝会之后……”萧云铮想起殷灵栖同他说的线索,那名伪造琉璃灯的匠人便是在万国驿馆失火之后遁入的鬼市。
他看着灯笼上的纹理,吩咐下属:“把汝阳王找来。”
***
街市人潮熙攘,两侧铺子生意火热。
街头官府张贴告示的地方围聚起一大群人。
“怎么回事?”殷珩站在人群外围,挤不进去。
小厮挤过重重叠叠的人墙,过来回话:“回禀王爷,是官府发布的寻人启事,近些时日京城中多户人家走失了姑娘,遂报官来寻。”
“走失了姑娘?不会有人贩子在拐卖良家女子吧,简直造孽。”
殷珩皱眉,不放心地叮嘱殷灵栖:“小七,出门在外可得小点心,你这样的小姑娘看着就好骗。”
“你在说我吗?我好骗?”殷灵栖睁大眼睛。
殷珩还是不够了解她。
她一夜之间便能从受害者身份摇身一变成为绑架团伙的首领。
皇城司的下属奉令在市集间找到几人。
“王爷,指挥使大人请您去一趟。”
“什么事啊,本王刚回到地上又要替萧徵打工了,也没见他松松指缝漏点金子给本王。”
殷珩嘀嘀咕咕,回身对着小公主摇头咂舌:“我们殷氏的白菜这么好,叔绝对不能便宜了萧徵那小子。”
殷灵栖:“……”
几人到时,那盏灯笼已经被放在桌案正中团团围观起来了,位置很是显然。
殷珩一眼便看到了灯笼,他神色倏的一变,快步上前,凑近了仔细观察。
“这是鬼市提回来的那一盏?”他指着灯笼问萧云铮。
萧云铮轻轻嗯了声,问:“看出什么了。”
“你们有没有感觉到,这灯笼八面糊的纸细如凝脂、吹弹可破?”
宿刃点了点头:“是啊,是很细腻,而且还具有弹性。”
殷珩合掌一拍:“这便是了。”
“是什么?”殷灵栖看他。
“这哪里是用纸糊的灯笼,这是选用人皮替代灯纸做成的灯笼啊!而且是妙龄女子的新鲜皮肤,只有自年轻的身体取材,才能呈现出如此细腻光滑的灯面。”
“人……皮灯笼?”众人震惊。
雾刃正倾身仔细打量,闻言吓得倏的缩回了手。
灯壁附着着薄而透的表皮,散发出惨白冷光,没有温暖的光晕,只有透支生命的枯萎感。
浓重呛鼻的香料意图覆盖鲜血的味道,画上衣着鲜丽的女子笑容诡异,以这样一种形式永远留在了世上。
这是何其残忍的一件作品!
萧云铮神情肃然:“看来,近来京中女子失踪之事,同那制作灯盏的匠人脱不了干系。”
“主子!”宿刃愤慨,“属下愿前往鬼市将凶手捉拿归案!”
“去,位置在鬼市极乐楼。”
“还记得昨夜我在榻上放走的那只蛊虫吗?”
殷灵栖将视线自那盏灯笼上收回。
“廖二娘带人来时,我能感觉到那只用以追踪的蛊虫就在附近。夜间出现在我们厢房中的那人,不是制作灯盏的匠人,便是廖二娘。”
她抬起眼眸,忽然发觉在场众人的目光齐齐聚焦在自己身上。
“看我做什么?”
众人的眼神变得意味复杂。
“什么意思?”殷灵栖皱眉,“我身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雾刃捏了捏手心,鼓起勇气:“公主您……昨夜和我们主子……共居一榻……”
他声音越来越低。
满堂寂静。
意味复杂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来回逡巡。
昭懿公主同世子向来势同水火、格格不容,何时起竟发展成共卧一榻的关系了?!
“这句话的重点在这儿吗?”殷灵栖不能理解,“重点在后半句吧。”
“前半句也挺重要的。”雾刃嘀咕了声,声音细若蚊蝇。
萧云铮:“……”
“何时去捉人?我跟你们一起看看那丧尽天良的混账东西,剥皮制灯,他竟也下得去手!”殷珩愤懑至极。
“现在就去。”萧云铮指间转着匕首玩,吩咐一声。
“我同公主回他原来效力的工坊探一探虚实。此人当初匆忙遁入鬼市,想必地上那里必会留有没来得及销毁的痕迹。”别枝寒道。
“当心,我拨几名王府侍卫跟着你们。”殷珩不放心。
***
通缉令贴满城中各处。
工坊后院的一处厢房内,伙计打开了房门,供人搜查。
“此人在京城待了数年,邻里街坊皆熟识,他手工活做得又好,因为我们便雇佣了他,哪里想得到他背地里竟是这样危险的人物。”
官兵搜查得极为仔细,殷灵栖独自走到一侧,打量他房间中的陈设。
简陋空洞的厢房内,只有一面雕琢精细的铜镜尚且不算寒酸。
殷灵栖走到铜镜之前,伸手轻轻拨动了下。
挂在墙面的铜镜约有一人高,背后似乎藏着什么。
她回头看了一眼,别枝寒便过来帮忙,两人一齐推动铜镜。
“背面藏着的,是暗道吗?”
殷灵栖凑近端详,轻轻道了声,只觉有阵阵寒风自镜子后面灌入衣袖。
“你们过来看看。”她转身去唤府兵过来查看。
回头的一瞬,漆黑的暗道里蓦地窜出什么,速度极快,缠住她与别枝寒的身体便往深处拖。
“小心!!!”
不过瞬息之间,两人猝不及防被深绿色的枝蔓裹住身体,强行拖入狭长的密道里。
“沙沙、沙沙。”
殷灵栖又听见了极乐楼夜间出现过的,地板上摩擦的声音。
第78章 【增加4298字】
正在四处搜寻的侍卫闻声猛地转过身。
却见铜镜之后窜出手臂粗的老藤,紧紧缠绕着殷灵栖两人,朝漆黑的洞里拖拽。
“救人!”
“快救人!!”
侍卫们飞身扑过来,拔刀一砍——
“铿!”
刀刃砍在粗糙的藤条上,呲开火星,爆出刺耳的摩擦声,却根本无法斩断老藤坚硬的外皮。
众人握着手中刀,大吃一惊。
“这是什么怪东西!”
老藤自脚底飞快攀附而上,缠住殷灵栖的双腿、腰肢、手臂、脖颈,捆得比审讯犯人的绳索还要结实。
殷灵栖勉力挣扎,藤条却越挣越紧,缠在她腰间勒得人喘不过气。
“公主!”
“别枝姑娘!”
瞬息之间,老藤卷起两具人身便遁入深邃的地洞中。
“怎么办!藤蔓表皮太粗糙了,根本斩不断!”
“用火烧!”一人情急之下掏出火折子,说着便要点火去引燃枝叶。
“万万不可!”身侧侍卫拦住他,“公主与别枝姑娘被藤蔓缠住,不得脱身。若是此时放火烧藤,火苗沿着藤条烧过去会伤到他们的!”
说话间,密集的藤蔓早已将人拖拽至洞穴深处,消失不见。
众人怔怔望着空荡荡的洞口,却又无能为力。
“速去差人禀报世子殿下!你们几个,随我入洞追查!”
***
藤蔓捆住人的身体,自阴暗狭长的地道穿梭而过。
“这里的藤蔓……好生古怪……竟会主动攻击人……”
殷灵栖呼吸艰难。
“是食人藤,藤身坚韧非常,寻常刀剑无法抵御。”
“……它这是要将我们捆去何处!”殷灵栖抬起头,望向另一侧同样被藤蔓缠住身体的别枝寒。
“应当是要卷入老巢觅食。古书记载,食人藤会将捕获来的猎物埋入根部土壤,葬作肥料供以藤身生长。”
别枝寒环顾四周,皱眉:“此物凶险,通常生长在深山野林之中。眼前这株藤身如此粗硕,应当上了年纪了。何人胆敢在人群聚集的都城里种植此等凶物,这么多年竟无人察觉到么?”
“深藏地底,的确不易为人察觉。藤身若是刀剑不入,可还有别的破解之法?”殷灵栖吃痛,她奋力挣扎,纤细的手腕被藤蔓紧紧缠住,勒出痕迹。
“若无……”
别枝寒想说的话还未没来得及交待清楚,黑暗中忽而闪现出隐隐光亮,藤条缚住手脚猛地一拽,两人只觉身下一空,被拖出地道,落入洞-穴中。
半空中盘绕着无数茂盛的藤蔓,将人托举起来,捆绑在石壁上。
殷灵栖重新睁开眼睛,透过重重叠叠的枝叶观察周遭环境。
这是一座空旷的地下洞-穴,开凿的空间极大,可容纳百号人。
阴森冷风吹过,风中混杂着扑鼻脂粉味与铁锈的味道。
“哦?地上许久没有送过来新人了,今日有收获?”
声音沙哑似草履行走过日光暴晒后皲裂的土地,在空旷的洞穴中幽幽回荡。
“沙沙、沙沙。”
殷灵栖又听到了那阵摩擦地面的声音。
昏暗的视野中,走出一道披头散发、不修边幅的身影。
蓬乱的灰白长发之下,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是遁入鬼市,藏身极乐楼的灯盏匠人。
那人拖着一条残废的腿,一步一停,步履蹒跚,慢慢朝两人走近。
他站到殷灵栖面前,眯起眼,打量起来。
“是你?”
他认出眼前这个小姑娘,语气忽而高昂起来,难掩兴奋。
殷灵栖看到,他眼底一瞬间迸发出异样的、贪婪的光彩。
“你……那日我便想留下你,可惜了,当时你身边那名男子……他的身份……我不能触怒他。”
他声音哑得厉害,有些字眼含糊不清。垂着头正念叨着,忽然伸出手拨开藤蔓枝叶,捏住殷灵栖的下颌:“你知道我有多想得到你这张脸吗?”
男子那双深深凹陷的眼睛流露出满意,似是在欣赏一件惊世之作,他发出古怪的笑声,让人头皮发麻。
“这么好一副皮囊,拿来做美人灯正正合适。”
洞-穴中倏的亮起灯火。
借着烛火光影,殷灵栖蓦然发觉:
无数只空洞的骷髅面对着自己。
自男子身后为始,堆积着一具一具白骨,在石壁上投出参差不齐的黑影。
空旷的地底洞-穴禁锢着不得安生的亡灵。
“完美吗?这些都是我的作品。”始作俑者神态癫狂。
白骨上附着保存完好的衣裙,正是京中年轻女子惯常穿着的式样。
“就是你掳走京中女子,将其杀害后剥皮剔骨制成灯笼?”
殷灵栖目视着眼前这个邋遢的中年男子。
男子被她话语中的字眼刺了一下,僵硬地抬起头,神情暴躁:“胡说!你懂什么?尔等不过是庸俗之辈,无知,愚钝!你们什么都不懂!我明明在帮助她们留下最美的样子,能够成为灯笼的一部分,是她们的荣幸。”
他拖着残废的那条腿,缓慢走至洞-穴一侧,抱起一堆叮铃啷当响的刀具。
“你看……你们看……这是拍皮刀,是我用得最久的一把,为灯笼取材堪称完美。这是刮骨刀,刀刃薄而例,能够完整剥离……”
他絮絮叨叨,将那些蘸着血水的刀一件一件拿起来展示,越说越兴奋。
“怎么办。”别枝寒同殷灵栖对视一眼,无声交换信息。
“制作灯笼的材料有很多种,你为何一定要以弑人做灯。”殷灵栖试图拖延时间。
“为何偏要弑人做灯……”男子垂着头,不辨神色。
他看着自己那条残腿。
“当年学艺的时候,我是坊中手工最好的学徒,他们手艺都比不过我。花灯节上,我造出的灯笼就连天子也要赞上一句。可是后来,毁了,一切都毁了。”
他站起来,从白骨林立的石壁间走过,举着一盏灯踉跄走到洞-穴-深-处,伸手掀去帘幕。
帘幕之下,赫然置着一樽白骨堆砌的灯座。
“看,这便是曾经看着我长大的师傅。我亲手拆下了他身上每一块骨头,一根一根数,二十九块头颅骨,五十一块躯干骨,四肢拆为一百二十六块,总共是两百零六块骨头。”
“当年,你说徒弟心路不正,眼睁睁看着弟子废了这条腿,自此一蹶不振。你呢,老头,你只管一门心思去教授师弟,你将毕生所学全数教给他,凭什么!凭什么你待他那样好,却始终不拿正眼看我!”
他怒上心头,猛地挥刀砍向白骨架泄愤。
“哗——”一声,骨头坍塌,零落满地。
头颅骨“骨碌碌”滚到他脚畔,男子抬起那条废腿狠狠踩上去。
“老头,你看到了吗?啊哈哈哈哈……没想到吧,你生前最看不上的徒弟,他制出了天底下最难得的人-皮灯笼。多么精致的手艺,多么完美的作品,没有人能够超越我,连你最心爱的关门弟子也做不到!”
他癫狂大笑:“你说,师弟那个窝囊废现在躲到哪里当缩头乌龟了呢?他为什么不敢出来见我!为什么不敢!”
“这人病得不轻。”殷灵栖低声道。
别枝寒闭上眼默默感受一会儿,睁开眼睛:“铜镜后的地道联通鬼市,这里应该位于鬼市范围之内。”
殷灵栖回头望了一眼被藤蔓堵死的洞口:“路都被堵住了,别指望皇叔他们能进入这座洞-穴了。”
“公主打算如何做?”别枝寒问。
“我想……”殷灵栖压低声音,刚要密谋,那仰天狂笑的男子突然视线一转,阴鸷目光盯上了捆绑在石壁间新捕捉来的两名少女。
“而你们,将会成为我最伟大的作品。”
他精心挑拣着,抽出一把最满意的刀。
“沙、沙。”残废的腿拖在地上行走,他踉跄着,一步一步逼近。
“小美人,当日在极乐楼中,第一眼看到你时,我便知道,我的作品终于等来了最合适的原料。”
男子蘸着水,一点一点,仔细将刀上残血洗干净,而后举起刀,在殷灵栖身上比划,虔诚地寻找落刀的最佳位置。
冰冷的刀刃擦过肌肤,倾斜出锋利的角度,预备剖皮。
“等一下!”
殷灵栖忽然出声。
沉浸在构想中的男子一愣,抬起头看她:“何事。”
“人固有一死,看在我帮你完成心愿的份上,回答我一个问题不过分吧。”
男子狐疑地打量着她:“你想知道什么。”
“万国驿馆悬挂的那盏琉璃灯,系何人托你制作?”
“你问这个做什么。”男子拿起刀,抵在少女纤细脆弱的脖颈上威胁。
“你别伤害她!”别枝寒看着心惊,忍不住开口。
“闭嘴!再多嘴,老子先杀了你!”男子朝别枝寒放狠话。
“你有你的不甘,我亦有我的意难平。”
尖刀架在脖颈上,殷灵栖定了定心绪,同他斡旋,试图将他的注意力调动回来。
“什么意思?”男子瞪她。
“你被师傅看低,心底不服气,我亦如是。我自小处处胜兄长一筹,遭他嫉恨。我奉令为驿馆布置琉璃灯,他便委托我亲近之人调换了灯盏,将琉璃灯坠落引发大火的责任推至我身上。圣上要治罪,家族需要有人顶罪,我不服,凭什么我要任他欺辱,凭什么让我做这个替罪羊……”
少女垂下眼睫,说至伤心处,声音哽咽,眼底便滚落了泪珠。
她伤心哭泣着,一遍又一遍愤愤不平地质问:“横竖都是一死,凭什么我要不明不白地任他们欺负!我究竟哪里比不上他!”
少女声泪俱下,字字啼血,声声悲恸,激起了他的情感共鸣。
男子握着刀,双手颤动。
殷灵栖双目含泪,注视着他:“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甘心吗?你怎能甘心!”
男子眼角微微抽动,压抑着情绪。
“你告诉我,让我明明白白地走,究竟是谁背叛了我,是谁兄长一起欺负我,好不好?”
少女情绪掌控得极好,自被欺辱的愤懑与不甘,自然过渡为凄凄切切的心酸,闻者落泪,见者动容。
“如今,只有你能告诉我真相了。”
她泪如雨下。
别枝寒深吸一口气。
厉害啊。
男子心事重重,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他内心挣扎。
殷灵栖不疾不徐又给添了一把火。
男子沉默良久,终于开了口:
“可惜你无法活着离开这里了,若是泉下有知,便去找辽人索命吧。”
“辽人?!”别枝寒一惊。
殷灵栖继续追问他:“你的意思是说,给你草图委托你制作那盏琉璃灯的主顾是大辽的人?”
“你该上路了。”男子拒绝过度回答。
他举起打磨好的刀,描摹形状。
“再等一下!”
“闭嘴!”再次被打断,男人没了耐心,“再敢多嘴,把你们两个的骨头全都生剔下来!不留全尸!”
“你不能对我动手!”殷灵栖想到方才刚掉入洞中时男人的话。
“你也看到了那夜在我身旁的男子,你对我动手,难道不怕他算账吗!”
她目前尚不知晓萧云铮对这男人有着怎样的震慑,但既然男子对萧云铮有所顾虑,未尝不能作为一种帮助她脱身的方法。
男子听到萧云铮的名号,果然犹豫了。
殷灵栖方要缓下心绪,男子却似下定了决心一般,神情坚决:“他不会知道,你会同洞中那些白骨一样,面目全非,他认不出你的。”
“等……”
“闭嘴!”
男人的耐心显然达到极点,不欲再耽搁时间。
“不听话的小姑娘,先给你点教训!”男子暴喝一声。
藤蔓忽然活动起来,缠住殷灵栖的身子,越勒越紧,似要将人撕成碎片。
殷灵栖被勒得喘不过气,额头上沁出细密冷汗,小口小口急促呼吸着。撕裂的疼痛袭遍全身,她的四肢在疼痛中隐隐失去知觉。
别枝寒紧张地注视着她,双手试图挣开藤蔓,却根本无法挣脱。
她低下头,唇间低声念着听不懂的字眼。
殷灵栖觉得自己的腰快要被坚韧的藤蔓勒断了,意识昏昏沉沉,她濒临窒息,口中开始无意识地呢喃呼痛。
别枝寒唇间念诵的速度越来越快。
“砰——”
缠绕着两人的食人藤突然崩裂断开,藤蔓裂作一段一段碎片,如疾风骤雨般不断从天落下。
“怎么回事!”男人双目猛地一震。
食人藤表皮极硬,刀枪不入,为何会突然裂开!
然而,未等他反应过来,面前气若游丝的少女蓦地睁开眼睛。
她忽然对他笑了。
“美貌可是个好东西啊,比如,你此刻只注意到我的脸,从而忽略了——”
眼前寒光一闪——
匕首猛地捅穿脖颈!
男子甚至没来得及看到她何时拔出的刀,便觉颈上突然刺入难以承受的剧痛!
惊慌之下,他下意识想逃,那条残废的后腿没有力气,另一条好腿竟也因为恐惧无力垂下,瘫软在地上。
方才垂泪低泣、敲动他恻隐之心的柔弱少女,此刻恍若变了一个人,令男人悚然不已。恐惧如潮水,漫过四肢百骸,淹没了他。
男人从未有过如此惊恐的时刻。
他杀师傅时不曾恐惧过,剔除无数年轻女子的骸骨时不曾恐惧过,夜夜伴着堆砌成山的白骨入眠时,也不曾恐惧过,唯独此时此刻——
少女眼眸中的冷意让他惊恐,让他惭愧,让他无地自容。
那是来自上位者的压迫感。
狂妄暴躁的男人膝盖不由软了下来,竟也忘了反抗。
“方才,你想杀我?”
少女微微一笑,蓦地拔出匕首,再度狠狠捅了进去!
“谁准你碰我的脸。”
她蘸着男人的血,抽出染红的刀刃,踩在男人颈上,浅浅一笑:“这么喜欢我这张脸,现在看还美吗?”
男人瘫跪在地,口中鲜血直流,剧烈疼痛之下,浑身都在颤抖。
“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为什么……不……不给我个痛快……”
“想死啊?”殷灵栖笑盈盈欣赏他痛苦扭曲的面容,又发狠补了一刀!
刀刀狠厉,刀刀避开要害。
“哪能这么容易放了你,你身上还背负着数十条人命呢。”
拔出匕首时,刀尖挥洒出的鲜血溅落在男人身后的累累白骨上。
白骨生花。
“你死有余辜!”
难以忍受的剧痛猛地蹿上颅顶,男人疼痛到全身痉挛,四肢抽搐着,昏厥过去。
轰然一声巨响!
缠绕围堵住洞-穴入口的老藤被炸开。
别枝寒十指交叠变换,闭目念诵着,将蛊虫召集回来。
“昭懿!”
“别枝寒!”
入口终于见了光,外面传来焦急的呼声。
萧云铮飞檐走壁,穿过石洞直接自数丈高空跃下。
殷珩紧随其后,落地时,被眼前景象惊呆了。
“这…这么惨……”
他指着浑身浸满鲜血,倒在血泊里的男人。
“外伤,没死。”殷灵栖淡淡道。
“哎呦,你说你没事惹她做什么,这不是找死么。”殷珩摆摆手,示意侍卫将地上那昏迷的男人拷起来拖走。
“没事吧。”萧云铮走到她面前。
殷灵栖摇摇头,掀开衣袖,纤细的手腕上紫痕斑斑。
“伤得这么严重。”萧云铮心底一紧,情不自禁捉住了她的手腕。
“没事,皮肉伤。”她不在乎地道。
“过来。”萧云铮攥住她手不放。
“嘶。”殷灵栖皱眉,“你碰到伤口了。”
萧云铮松开手,又重新轻轻握住。
“过来,给你上药。”
“你怎么样。”殷珩紧张问道。
“我无碍,那个人方才驱动藤蔓,想要勒死公主。”别枝寒十指屈起,收回了蛊母。
***
萧云铮带着她从通往鬼市的出口出来,回到了极乐楼的厢房治伤。
殷灵栖颈上,手腕,还有身上被藤蔓勒出深浅不一的痕迹。
她觉得这没什么。
上一世濒死前,她在逃亡的途中给殷承恪写过绝笔书。
从前的小公主很怕疼,但那个时候,她毫不犹豫咬破了指尖。十指连心,痛得她心尖颤抖也顾不得,只是急着挤出鲜血在布帛上留字。
殷灵栖本来不想哭的,指尖血滴下的一瞬间,眼眶一酸,眼泪便止不住落下来了。泪水砸在布帛上,将血字晕湿一朵朵血花。
指尖的血很快凝固了,她便不得不忍着痛再将伤口咬开,如此反复,直至最后一笔完成,她抬起手,十指皆是血肉模糊。
前世钻心的疼痛铭刻入骨,殷灵栖在藤蔓勒伤的手腕上敷着药,恨意与委屈袭上心头,一时不察,她将伤药发泄似的重重碾在伤处,加深了青紫伤痕的色泽。
“你做什么!”
萧云铮攥住她的手。
殷灵栖闭上眼,眼角滑下一道泪痕。
第79章 他心疼(一更)
殷灵栖闭上眼睛,泛红的眼眶透出一股破碎感。她一脸倔强,唇色紧咬至泛白,眼睫颤了颤,一滴清泪滚落下来。
萧云铮一怔。
公主很少在人前露出这般脆弱又不甘的模样。
直觉告诉他,殷灵栖这次是真的伤心了。
心脏倏的揪紧。
他不由自主抬起手,想轻轻擦拭掉殷灵栖面上的泪,手伸至她脸侧,萧云铮忽的回过神,那只略显冒犯的手就停在了半空中,想触碰又不敢贸然触碰。
怔愣间,一滴泪自眼睫滑落至他手上,沿着手指缓缓滑落。
萧云铮眉心顿时皱了起来。
他……心疼。
殷灵栖睁开眼,泪湿的眸子里已然恢复了平静,她不喜欢沉溺在悲伤中,那是件浪费时间且毫无意义的事,往事暗沉不可追,于她而言,重要的是如何开启新生。
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一抬眼,却发觉萧云铮正注视着她。
死对头的眼神同少了平日里针锋相对的劲儿,也没有那些晦暗不明的试探意味。
殷灵栖蹙了蹙眉。
她从中读出了别的情绪。
她捏着药瓶在萧云铮眼前晃了晃,抛过去:“药上好了,还给你。”
他伸手接过,却未收回手。
“把手给我。”萧云铮道。
“做什么?”殷灵栖收拾好了衣裳,准备离开。
萧云铮忽然攥住她的手,摘下佩戴颈间的狼牙玉坠,塞到她手心。
玉出昆仑,这是当年北疆之战中萧云铮得到的战利品。
少年将领意气风发,十七岁一战成名,将雄据北境地盘长达六十载的大辽铁骑一路击杀至昆仑以北。
以虎师为首,大辽三大主力军队俯首投降。战利品有两件,一件是大可汗的头颅,另一件,便是被视作大辽圣物,供奉在长生天之下的狼牙玉坠,这象征着他们最崇高的信仰。
“给我这个做什么?”殷灵栖自然也认得出玉坠的意义。
“你留着,以后自然会有它的用处。”萧云铮将她手心合拢,推了回去。
“至少,我不希望再看到你陷入如今日这般危险的境地了。”
他顿了顿,欲盖弥彰解释道:“我们是合作关系。”
殷灵栖打量着他,眨了眨眼睛。
唉,这人,一旦口是心非就会红了耳廓。
“该回去了,昭懿公主于大朝宴上被毒杀一事,总要有人给出个交待。”萧云铮站起身。
殷灵栖点点头:“是,这是个栽赃嫁祸的好机会,就看谁先按捺不住,借着这件事的名义铲除异己了。”
“大辽按捺不住,先有动作了。”萧云铮道,“京城传来消息,特穆尔抓了代钦麾下鹰师的人去邀罪。”
“此地无银三百两,特穆尔这么做,我反倒要怀疑他的心思了。”
殷灵栖侃侃道来:“万国驿馆失事的那盏琉璃灯,系辽人授意工匠伪做。若此事背后由辽人主使,那么便说明齐氏、方氏已同大辽勾结在了一起。”
萧云铮停下脚步:“特穆尔言之凿凿,大理寺已经将鹰师的人押送入狱,你……要帮代钦吗。”
“自然要帮。我伪装中毒,本就是为了先一步下手,钓出别有用心之人,特穆尔既然出动送上门,便是一个机会。”
两人出了厢房,去同别枝寒汇合。
那日在极乐楼里给殷珩报信的伙计就候在厢房外面,见人出来,便迎上来问候。
“你的师兄已经被捕入狱了,他不会再有机会伤害别人,你可以不用再在地下躲躲藏藏了。”殷灵栖道。
那人一惊:“姑娘,您在说什么?小的听不懂。”
“听不懂没关系。”殷灵栖以手点了点心口:“这里明白就好。”
说罢,略过那人便要走出极乐楼。
“两位,请留步!”那人站在原地,在人影即将自视野中消失的那一刻,追了上去。
他艰难做出抉择:“两位既然已经识破我的身份,便将我一起带走吧,我……我可以帮到你们。”
***
大理寺那边乱成一锅粥。
大辽两支主力的统领,在异国地盘上争斗起来。
大理寺卿很为难,本是辽人内斗,不应把大晟牵扯进去,无奈伤着的人却是大晟的公主,还是圣上最挂念的那一个女儿。
这事棘手得很。
殷灵栖躺在柏宅庭院的摇椅上,悠哉悠哉晒着太阳,听柏逢舟讲述大辽王室兄弟如何为她大打出手。
“大辽王子不欲放弃和亲的提议,因而坚持与王弟割席,预备拿代钦世子献祭,以示大义灭亲,向圣上表露忠心。”
“这么看,特穆尔是打定主意要迎娶本宫咯?”殷灵栖坐起身。
柏逢舟取来草药、布帛,正在为小公主更换伤药,看着她手臂上勒出的伤痕神色凝重,满眼心疼。
他闻声点了点头。
“皱眉做什么?”殷灵栖望他。
柏逢舟在她眼前一向是温和的,如若春风拂面般轻而温柔,从未见过他露出过这般沉重的脸色。
“公主受伤了。”他敷上药,小心翼翼取下布帛包扎,动作很是熟络,似是早已悉心照料过伤者无数次。
“只是勒伤而已,柏公子为什么露出一脸悲痛不能自已的模样。”殷灵栖以手托腮,疑惑地看着他。
“微臣,见不得公主再受到伤害了,无论是无足轻重的小伤,亦或是……”
柏逢舟抿住唇,不再说下去。
殷灵栖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他:“柏逢舟,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柏逢舟轻轻摇头。
“那你为何对我这般好?”她问。
“知遇之恩,无以为报。”柏逢舟垂眸。
“抬起头,看着本宫。”殷灵栖命令他。
青年书生垂手而立,破例没有遵从昭懿公主的话。他安静地站着,沉默得像一尊塑像。
“你为何不敢看我的眼睛?”殷灵栖问。
柏逢舟不敢抬眸迎上小公主的目光。
他藏不住眼底的情绪。
殷灵栖站起身,同他面对面站着。
柏逢舟忽然躬身行了一礼,局促地说道:“公主,得罪了,请恕柏某失态。”
说罢,便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在逃避。
殷灵栖被青年离奇的反应搞的一头雾水。
她心知柏逢舟不是莽撞冲动的人,性情平和如涓涓细流,不急不缓,行得极稳。
“柏逢舟!”她对着青衫背影唤了一声。
视野中出现一道高挺劲痩的身影,挡住了殷灵栖的视线。
殷灵栖嫌他碍事,探头往左望,那道身影便往左挡住她寻柏逢舟。她立即往右移动,那道身影又往右挡住她。
殷灵栖站住不动了。
“你多大一个人了,幼不幼稚!”
第80章 (二更)
“幼稚?”
萧云铮冷笑一声,让开身:“去,我让路,你去找他。”
殷灵栖看了他一眼,真就走了。
“回来!”
萧云铮攥住她手臂,眼底冒火。
“疼。”殷灵栖扫了眼敷上草药的手,哼哼两声。
萧云铮将手松开了。
殷灵栖朝敷了药的伤口吹了吹凉气,该说不说,柏逢舟包扎的手法是真的好,松紧有度,既不会因为太紧勒得伤痕痛,也不会太松散以致布帛松散,手法熟练得似是侍奉过无数次。
“我给你的药膏为什么不用。”
萧云铮盯着她一双手,他当然清楚那是别的男人的手笔。
“嗯?这不一回事么。”殷灵栖应了声,专心整理衣袖。
对面人不说话了。
殷灵栖没当回事,日头有些晒,她只想离开庭院回到厢房里。
她刚动了一下,萧云铮忽然上前一步。
日光太盛,刺得眼睛睁不开,殷灵栖拿小扇遮在头顶,眯着眼睛望他:“不是说好了给我让路的么?出尔反尔?”
“出尔反尔。”萧云铮道,“我不想让了。”
这话说得有意思,别有深意。
他又进一步。
殷灵栖的想法很朴实无华,她新换的步履,不想被人踩脏了鞋面,于是退了一步。
然而宿敌得寸进尺,又逼近一步。
殷灵栖心想看在共患难过的份上,就让让他吧,连退两步,被身后躺椅的腿儿一绊,倒在了上面。
一反常态,萧云铮顺势欺身压下,双手就撑在她身体两侧,一上一下对视,就如那夜在极乐楼帐幔中一般。
“你……”
殷灵栖抬手抵在他的胸膛,她直觉自从崖底一夜过后,萧云铮身上就添了几分疯劲。
亦或许,他本就是这样锋芒毕露的人,冷静沉稳也只是他其中一重面目。
萧云铮注视着她的眼瞳,目光闪烁,似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你想找什么?”殷灵栖问。
萧云铮不答,他在殷灵栖眼中找自己的影子。萧云铮分明能看见那双澄澈的眼眸中清晰映出他的面容,他的身影。却不知为何,昭懿公主却总是看不见他似的。
她可以和柏逢舟谈笑风生,可以自如应对代钦的热情,可以陪府上那一堆莺莺燕燕玩闹。
殷灵栖身边的男人可真多啊,多得让他憎恨,让他生厌。
如果可以,真想让他们从这世上全部消失。
殷灵栖不知宿敌那些压抑心底的疯狂心思。
但她隐约意识到,自己大概惹火上身了。
“你先起来,这里是柏逢舟的宅邸,在别人府上玩这么暧昧,影响不太好吧……”
提到柏逢舟三个字,气氛更不对劲了。
殷灵栖余光瞥见一角青衫身影。
柏逢舟就站在门廊前,静静看着院落里这一幕。
他没有上来劝止,也没有发出动静,不声,不响,只是神情莫名落寞。
他陪伴昭懿公主身侧许久,对殷灵栖的心性再了解不过。若今日换作任何一人,小公主必不会如眼下这般纵容。
“终究还是……”
柏逢舟苦笑着摇了摇头,黯然失神。
也许,他注定会输。
“来人了。”殷灵栖瞥见庭院前那角衣影,找个借口推萧云铮起来。
她是不在乎自己的风评,可死对头不一样。萧氏一门家风严谨,连齐聿白那种烂到骨子里的人物都致力于营造美誉,更何况堂堂辅国公府世子,行走御前的皇城司最高指挥使,怎能不悉心维护自己的名声?
可萧云铮今时反常得很。
殷灵栖刚一微微直起上半身,又被他按着后颈,态度强硬压下去。
“这么在意会被柏逢舟看到?被他看见又如何,担心他会误会吗?”
萧云铮气息沉重,理智脱了缰,他纵容自己放纵片刻,余后该以怎样的面目与殷灵栖相处,如何相处,他现在一概不想去思索。
殷灵栖直觉他会意错了重点。
死对头把重点歪到柏逢舟这个人身上了。
“你在吃柏逢舟的醋吗?”她打趣道。
“昭懿,别在我面前提他的名字。”萧云铮紧紧盯住少女那双似笑非笑玩味的眼睛,声音哑得厉害。
他不想再让了。
他会疯掉的。
或许,他已经被殷灵栖逼疯了。
即使此刻他居高临下,身在上位压制着殷灵栖,少女依然云淡风轻地笑着。除却最初欺身压下时的微微失措,冷静下来后,殷灵栖一直这样惬意地仰躺在椅子上,看着他因为她叫了别的男人名字而失控,看着他抛去一贯的冷静,因她发疯。
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皆能轻而易举挑动萧云铮沉静如水的内心泛起波澜。
禁欲者沉沦,克制者放纵。
他心甘情愿。
***
盛京城另一座宅院,齐聿白被小公主折磨得苦不堪言。
慈姑奉圣上之令,彻查当初定亲时皇室给昭懿公主准备的嫁妆。
齐聿白背上自罚的鞭伤未愈,又添了这许多烦心事,不得不强撑起病体,支撑起偌大一个家族的兴衰。
“长兄,钱庄那边存储的资金挪用过来了,勉强可以填补嫁妆名录里的亏空,您看。”齐五将账本呈至榻前。
“子授,取纸笔来。”齐聿白披衣坐起。
“长兄……你,你要再做一本账目吗?”如此庞大复杂的任务,仅靠一人去完成,齐五觉得不可思议。
齐聿白握拳抵唇咳了两声,轻轻“嗯”了下,执笔飞快演算书写,一刻也不停。
“宫中可来信了?姑母那边探的怎么样了?”
他趁着翻页的间隙问了一声。
齐五语塞,面露为难。
齐聿白眉头一皱,还没来得及追问,堂外忽然响起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不活了!这偌大的侯府竟无一个弱女子的容身之地!我……不活了!!”
惊的承恩侯府寂静的宅院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齐聿白手里握着的狼毫“啪”一声掉了,砸在地上砸出一摊墨迹。
“没有我的允许,谁把她放出来的!”
他俯身撑在桌案上,情绪激动,开始剧烈咳嗽。
门外骂声频频,齐氏其他几房巴不得看长公子的笑话,便也跟着聚众撑腰看热闹。
“你们齐氏狗眼看人低!当年既将我丢了出去!待我长大了,又死乞白赖找了回来!如今可倒好,看腻了,又开始嫌弃我在烟花柳巷的过往!硬搬出借口将我随意打发了!”
阿妩从小在青楼里长大,见惯了那些摸爬滚打的市井之徒如何生活,受到影响性子也甚是泼辣。
“长公子,您给句明白话!要是不怕丢了侯府的脸面,只管送我回那秦楼楚馆地!何苦将人捞了回来,又怨声载道的不拿正眼看人!阿妩还不如回那‘满庭芳’过活,好歹能混口饭吃,还不用碍了长公子的眼,被罚禁闭思过!”
从前阿妩视齐聿白作救命稻草,她盼着嫁给侯府的长公子,抬高自己的身份,因而装得格外柔顺,耐着心思凡事依着哄着齐聿白,而今齐聿白既然厌了她,阿妩索性也不装了,明目张胆撕破脸。
“她……咳!咳咳!”
齐聿白气的手背青筋暴起,用力锤着胸口,咳喘不止,根本喘上不来气。
“长兄!”齐五担心地扶住他。
齐聿白咳得厉害,嘴里说不出话,便颤抖着手,指向窗外。
齐五领会他的意思,走过去“嘭”一声摔开门。
“把这个疯女人给我拖走!别让她影响长兄养病!”
“你敢!”阿妩杏眼怒睁,“齐五!按族谱中的辈分排,我是你的表姐!有你这么同姐姐说话的么!”
旁边围观看热闹的齐氏支房嘴里磕着瓜子,亦跟着纷纷起哄拱火:“就是啊齐五,论理你当唤她一声阿姐,小子,你怎能如此不敬阿姐。”
“你……”齐聿白强撑着病体,走到门廊前,扶住立柱。
“你……给我闭门思过……再敢出来惹是生非……休怪我不客气……”
“聿白,这便是你的不对了。阿妩是你带回来的,你同她置什么气?你自个儿选中的姑娘,如今又不满意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一位族叔磕着瓜子,出列说教他。
“再说了,三叔公看你身体抱恙,只怕也难以分出心力治理家族事宜吧?三叔公有的是时间,把家族权柄交给我,我替你管一阵子。”
图穷匕见。
齐聿白气得嘴唇惨白。
“你……也跟她一起滚……”
三叔公说得不错。
的确是他自作自受,他违背昭懿公主,结识了阿妩,又付出了被退婚的代价将人带回侯府。
他以为以后的日子会是阿妩红袖添香,温柔小意,谁知带回来个整日里只会撒泼打混的炮仗!
“滚!”
“都滚!”
齐聿白怒斥道。
“长兄!”齐五满眼担心,“长兄息怒,注意身体。”
齐聿白攥住他的手,神情憔悴:“子授,你也看到了,这偌大的一个家族,人心各异。虽然流着相同的血脉,他们却巴不得长房倒台,好夺得家族话事权。”
他紧紧攥得齐五的手,声音喑哑:“子授,长兄只有你了,你一定一定不能背叛长兄。”
齐五热泪盈眶:“长兄放心,子授定然不负长兄所托。”
齐聿白沉重地点了点头,得到他的话,内心才稍稍安定些许。
“对了,方才你说姑母那边如何了?”
齐五支支吾吾,不愿回答。
齐聿白识破他的心思,肃然逼问:“你且如实道来,宫中发生了何事!”
“子授不敢隐瞒长兄。”齐五叹了口气,“姑母借着探病的名义去见昭懿公主,却被宫人拦在了外殿,只能隔着帘幕远远瞧上几眼。”
“姑母从陛下那边旁敲侧击,探得昭懿公主的确病重且身体虚弱。但她仍不放心,所以,所以……”
齐聿白按住他的肩,追问:“如何!”
“姑母安排人,预备放火焚烧栖凰殿,公主若当真病重起不来身,便将她烧死在殿内,如若只是装病,便逼她现身。”
“纵火焚宫!”齐聿白神情震荡,“她几时着手的!”
齐五推算了下,道:“约莫还有不到半个时辰……长兄!长兄你伤势未愈,要去往何处!”
齐聿白摔开他阻拦的手,厉声疾呼:“给我备马!速去派人阻拦姑母纵火!”
齐妃代行中宫之权,位同副后,因而齐聿白得到容许后,便可入宫面见。
他牵过马匹,飞身上马,背后鞭伤开裂也顾不得,他感觉不到疼痛,心底只知一件事——
齐妃此举,无论如何都会伤到殷灵栖。
齐聿白恨殷灵栖辱了侯府门楣,却也看不得她受伤。
他大抵被昭懿公主逼疯了,恨着她,却也牵挂着她。
背上血迹浸透里衣,渐渐渗了出来。
身后齐五紧追不舍,急得快要崩溃,他不知道长兄怎么了,为何一触及昭懿公主便会伤成这副模样。
齐聿白纵马疾驰,心急如焚,默念着殷灵栖一定不要有事。
然而此时此刻,那位令他牵肠挂肚、情绪失控的小公主,正安然无恙待在京城另一处,同其他男子耳鬓厮磨。
风吹一树繁华簌簌飘落,落花如雨,落在她与萧云铮身上。
“起风了。”殷灵栖指尖拈来一瓣花,直觉这阵风起的不太平,风中会传来什么讯息。
一阵破空之声倏的响起。
牵机火急火燎飞身跃入院落。
“公主!不好了!有人纵火意图焚烧栖凰殿!”
牵机落地后猛地抬起头,惊呼一声移开视线。
“属下……属下不是故意闯入的……”
“什么?”殷灵栖皱眉,推萧云铮起来。起身的瞬间,她忽然意识到牵机的身份不能暴露,抬手捂住萧云铮的眼睛,翻身将人压倒在躺椅上,给牵机使了个眼色。
牵机会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齐妃这回是冲着我来的,我得回宫。”
“你怎知是齐妃?”
殷灵栖松开他:“除了齐妃,谁人能在后宫中动手,再栽赃嫁祸与旁人,将自己撇干净。”
这招她前世便见识过了。
可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单纯天真的,因为缺失母爱而被齐妃伪装出的慈善蒙蔽双目的小公主了。
“齐妃想害死哥哥,想害死本宫,她想得到大晟的一切,我不会让她如愿以偿的。”
“切莫冲动,你回宫能做什么?”萧云铮拉住她的手。
殷灵栖冷声一笑:“自然是,将她造的业障如数奉还。”
“我陪你一起。”萧云铮道。
“你跟着做什么?”
萧云铮不答,只是起身,吩咐雾刃备车。
他有自己的心思。
他来时便知,特穆尔兄弟二人入宫面圣了。
一个是为了迎娶大晟的昭懿公主,另一个,则是殷灵栖的青梅竹马。
在萧云铮眼中,他们一样面目可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