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失踪的新娘
殷灵栖离开那座藏着秘密的宅院时,一出门,便发觉坊市间多了很多官兵。
皇城司的人手正在组织戒严。
宿刃迎上前来,道:“公主勿要介怀,卑职奉世子之令封锁这一带,搜寻可疑之人。”
“在这一带的坊市搜捕?”殷灵栖打量着四周。
“他是在捉疑案嫌犯呢?还是在借着名义来捉本宫呢?”
开什么玩笑。
夸张点说,这里距离事发地十万八千里之遥。
萧云铮分明是跟到了这,想寻个理由派人盯住她和代钦。
宿刃语塞,支吾两声,道:“属下只负责遵从主子的命令,至于别的……公主,主子已经在司署内等您很久了。”
***
皇城司。
顾府迎亲的新郎顾寒声被带到了堂前问话。
“那日,顾公子亲眼看见张府小姐登上了喜轿?”
顾寒声颔首:“回殿下,确是如此。那日,顾某登府亲迎张氏千金出嫁,行过出阁礼,拜别岳父岳母后,便将娘子送上了喜轿。婚嫁队伍一路畅行,并未见任何异样,谁知回到了顾府门前,竟不见了娘子。”
“贵府也未有任何异常迹象么?”萧云铮问。
顾寒声似有犹豫,片刻后方缓缓点了点头,道:“是。”
一旁的小厮面色焦急,如有难言之隐。
萧云铮目光锐利,堂下众人微妙的神情变化未能躲过他的眼睛。
“顾公子可要想好了,进了皇城司的门哑巴也要开口如实交待,我没有耐心陪任何人玩文字游戏。”
他转了转手上扳指,眉宇间划过一丝不耐烦。
“知情不报,蓄意隐瞒,我随时可以拿你下狱,顾公子是想掉脑袋吗?”
顾寒声被他震慑得脸色一白。
“公子……咱们……咱们交待了吧……”小厮低声祈求他。
萧云铮雷厉风行,当即下令:“来人,将顾府相关人等全部下狱,并顾氏家主一起,涉嫌人命从重发落!”
“公子,公子您就招了吧!”
小厮扯住他的衣袖,情急之下“扑通”一声给顾寒声跪了。
“公子,您不肯,小的代您说。”
小厮面朝萧云铮,坦诚交待:“指挥使大人恕罪,我家公子不是有意欺瞒大人,实在是这事儿邪门得很,男婚女嫁乃是大喜的事,偏偏沾上了晦气。”
“公子成婚前,有一坡脚道人路过府邸,在那神神叨叨的嘴里不知嘀咕什么,小的嫌他烦,便拿扫帚将人强行赶走了。那坡脚道人走时,诅咒顾府必遭不祥,公子本不放在心上,谁料竟让他一语成谶。”
“大婚当日,公子出门迎亲时,便见那坡脚道人混在围观的人群中鬼鬼祟祟,新夫人失踪后,他也跟着一并不知所踪。”
萧云铮抬眸望他:“顾寒声,既有如此渊源,方才你为何不肯说?”
顾寒声摇头叹息:“顾某只是觉得此事太过离奇,不愿信单凭他一个古怪老道,能在两府府丁护卫之下无声无息将人劫走。”
“带下去,根据他们的描述画出那道士的画像,全城搜捕。”
萧云铮吩咐道。
“是。”
雾刃领命,携了卷轴要去办差,一转身,迎上了昭懿公主。
“来了这么多人,好热闹啊。”
殷灵栖提起裙裾跨过门槛。
说时迟那时快,雾刃一个激灵及时刹住脚步,闪身退至一丈远的地方,对殷灵栖行礼:“见过公主。”
……
殷灵栖眨了眨眼睛:“本宫,是什么很可怕的人物吗?”
“不,属下有意避嫌。”
雾刃翘起指节,用大拇指暗戳戳地示意:“主子在里面等您。”
殷灵栖抬步便要走。
“公主!”
雾刃纠结着,提醒一句:“主子方才审讯时心情不太好,您……悠着点儿,别再激怒他了。”
殷灵栖淡淡“哦”了一声。
明显没把建议放在心上。
“再等一等!”
“又怎么啦。”殷灵栖转身望他。
雾刃拽了宿刃一把:“你跟着去凑什么热闹?过来搭把手,帮忙查案。”
宿刃恍然大悟,尴尬地笑了两声:“哦……属下想起来了,属下确有要事要处理,忙点好,忙点好啊。公主恕罪,属下便先行一步了。”
殷灵栖:“……”
行了两步,顾寒声并相关证人自堂内走出,同她擦肩而过。
殷灵栖忽而脚步一顿,回身淡淡打量着几人,若有所思。
“又看上哪一个了。”
天色已经暗了。
黑夜笼罩中的官署厅堂愈显肃穆庄严,两侧烛火夹道,幽幽摇曳着。
萧云铮独坐高堂之上,秉烛以待,目光晦暗不明紧紧钉在她身上。
“退下!”他斥令堂上碍事的一众随从。
指挥使窝了满腔的火急待发泄,几人察言观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得罪上头那位,遂识趣地退下了。
殷灵栖恍若未觉危险靠近,云淡风轻地点评着:“都不太满意,为首那名公子相貌尚可,但不甚合本宫的胃口,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唉,她的眼光委实是被府上一群姿色上佳的面首养刁了,而今一般俊秀的男子根本入不了眼。
“身量挺好,气质嘛,中规中矩。”
小公主真的津津有味挑拣了起来,从头到脚评了一番。
“衣品一般,应当扬长避短,突出修长的……嗷唔!”
身前突然甩出一条软鞭,缠住她的腰肢,鞭风极快,倏的将人卷走。
“消失这么久,玩尽兴了?”
萧云铮握住鞭柄的手掌抵在她腰后,眉目染上一层阴郁。
“世子这是在审我么?”
殷灵栖无视危险,心平气和。
“世子不都看见了,还需要问一遍本宫?”
“我想听公主亲口说。”他一贯凉薄的眼底翻涌起占有欲。
“本宫敢说,殿下敢信吗?”殷灵栖淡淡一笑,侧首同那双深邃的眼睛对视。
是了,她一向很擅长编织虚情假意。
那张纯良无害的小脸,简直是蛊惑人心的利器。
萧云铮心知肚明。
没人会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宿敌。
攥住鞭柄的手掌紧了紧,他不动声色,将殷灵栖的身体轻轻带向自己。
“公主不说,怎知我是否会信。”
腰后被他掌着,隔着一层单薄的春衫紧贴着掌心,渡上他掌中源源不断传来的热意。
殷灵栖勾动唇线:“若是不信,当如何?”
“不会不信,公主说了我们是合作关系,既然要合作,那么自然要拿出基本的真诚与信任对待彼此。”
真诚?
自己听了都想笑。
他们这样的人,哪有纯粹的真诚可言。
萧云铮垂下眼睫,沉沉目光落在她纤细的颈上。
他看见了他弄出来的那些痕迹。
很明显,很深。
他心底漾起了隐秘而偏执的愉悦。
伪善天真的公主吻上了野心勃勃的权臣。
一对宿敌在情.欲的催化下短暂地剥离虚伪,敞开心扉。
当然,过后谁也不知对方在失控的那一吻里掺杂了几分真,几分假。
答案模糊不清,猜来猜去才有意思。
殷灵栖垂眸看了一眼缠在腰间的软鞭,微微蹙了下眉。
“勒得疼了。”
萧云铮几乎是在听到她声音的瞬间,下意识松开了鞭子。
昭懿公主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让他积压了一晚的火散了。
殷灵栖笑了。
她委实将宿敌咬得死死的。
“审了一晚,审出什么结果啦?”
她朝顾寒声一行人离去的方向抬了抬下颌。
“顾府小厮供出来一个形迹可疑的道士。”
“什么人?”殷灵栖抬眸。
“雾刃他们去查了。”
皇城司夜间押入一名形容邋遢的道士。
这人也不难抓,日日露宿在桥洞底下,很容易便抓捕归案了。
“大人,冤枉啊!”坡脚道士蓬头垢面,涕泪横流。
雾刃审他:“顾府公子交待你形迹可疑,曾出言诋毁过这门姻缘。”
“这事儿确是不假,”道士低声呢喃了句,猛地抬起头,慌忙摆手否认:“但贫道同新嫁娘失踪一事绝无直接关系。”
“贫道讨饭讨到了那顾府门口,被他府上小厮拿笤帚追着骂了一通,贫道那时也只是一时气不过,逞口舌之利过个嘴瘾罢了,哪敢真的去干这等害人的勾当。”
他冤屈不已,痛声疾呼:“请大人明鉴,贫道真的同顾府那新娘的失踪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如有一句虚言,天打雷劈!”
雾刃皱了皱眉,拿不定主意,转过身去望萧云铮:“主子,这……”
“贫道有一线索要呈禀大人!”那道士搔着头发,忽然眼睛一亮。
“这新娘失踪一事,已非盛京城第一例,加起来数量也很是惊人了。贫道常年走街串巷,将先前失踪新娘那些事儿听了个七七八八。”
他敛声屏气,神秘道:“拒贫道听闻,那些失踪的新娘多是婚事不穆,定下的姻缘有着各种各样的矛盾。”
“矛盾?”殷灵栖联想起张府花轿里的玄机。
张府的千金被拉去配冥婚,女儿家不甘不愿,遂设计逃婚。
可是她能逃去哪,又有谁人来接应她呢?
萧云铮抬了下手,示意下属先将证人带下去。
“此人游手好闲,混吃等死,独来独往寄居桥洞,没那个本事劫人,也没有地方藏人。”
排除老道的嫌疑,一切再度回到了原点。
一头雾水。
“公主有话要说。”萧云铮看向她。
殷灵栖又一次取出包裹喜糖的红绸布,轻轻嗅了嗅:“方才擦肩而过时,我在顾寒声身上嗅到了这种香气。”
“若是他碰了嫁妆,沾染香气,倒也在情理之中,没什么奇怪的。”萧云铮道。
“有这种可能,所以我并未提及此事,也未过早下定论。”
萧云铮合上卷轴:“我倒是有个意外发现。”
“方才审理顾寒声时,我看见他鞋履前端蹭上了几点红土。盛京地界的土壤普遍呈黄褐色,而红土地主要位于长江以南的低山丘陵地带。”
“能在盛京碰见红土,便只有一条途径接近,那便是由外地运入,在西市售卖的筑房土壤。”
殷灵栖皱了下眉:“顾府的产业都聚集在繁华的东市,而西市出售的皆是低廉的物件,若非家族产业需要,他便是为了采购私人物品才会现身西市。”
“可这个说法又立不住脚。奇了个怪,新夫人失踪,至今下落不明,这位顾公子为何会有闲心去悠哉悠哉逛集市。”
“那便是有别的原因,使他不得不亲自走一遭,譬如——”
“为了特定的人。”
萧云铮微微颔首:“确是如此。”
“西市太大了,未能圈定具体范围的情况下派人逐步排查简直白费力气。你想怎么做?”殷灵栖看他。
“引蛇出洞。”萧云铮道。
“想要惊动顾寒声,诱导他进一步动作,必然要制造出一定的动静引他自乱阵脚吧。”
殷灵栖一点就透,瞬间领悟死对头心中所想。
和聪明人交往就是令人愉快。
萧云铮勾了勾唇角。
***
萧云铮派人放出了坡脚道士已经被抓捕归案的消息。
顾府小厮很是振奋,飞奔去给主子报信。
“那邋遢道士已经被皇城司下狱了,想必很快便会供出夫人的下落了。”
顾寒声微笑,悬着的心稍稍安定。
他不知道,自得到消息的那一刻开始,他已经走进了萧云铮布下的罗网。
顾寒声照例去东市主持家族产业。
刚一出了府邸的大门,便听得街上来往行人议论纷纷。
“听说了么,西市那事儿闹得好大。”
“可不是嘛,你说,这盛京城太平可有些年头了,怎的突然乱了起来。”
“听说在西市越货杀人的歹徒还未抓干净,漏网之鱼不知躲到谁家宅院里去了。”
“那可是穷凶极恶之徒!杀人不眨眼,可怕得很!万一被谁家娇娇儿碰上了,可真是惨了。”
“说得有道理,哎呀,我那侄女儿还住在西市附近呐。不行!我得赶紧过去护着她!小姑娘家家的,白日一个人留在坊里,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可如何是好!”
顾寒声正欲登上马车,脚步蓦地一顿。
他转身回来,飞快下了马车,匆忙朝府邸走去。
“顾三!”他厉声喝道,“备上先前那辆不起眼的车驾,送我去西市,尽快!”
***
橘红色的余晖撒在道路上。
一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马车行走在盛京城的晚霞中
马车穿过西市,左拐右拐,驶进一处偏僻的小巷里。
顾寒声等不及,自马车上跃下,掏出钥匙匆匆解开了木扉的锁。
“元霜!”
“元霜!”
他不敢高声语,只是穿过回廊,焦急地在小院中四处搜寻。
“怎么了,这么着急忙慌的,发生了何事?”
一名女子听见动静,自堂屋里走了出来。
顾寒声快步走上前,抱住她上下打量:“你没事吧?”
张元霜愣愣看着他:“我能有什么事?”
“我听闻,西市今晨被一伙亡命之徒劫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心底害怕极了。担心你在这里待着会遇到危险,便等不及赶过来了。”
他拉住女子的手:“跟我走,安全起见,这里待不得了,我带你换一处院子住。”
“等等。”张元霜察觉到一丝蹊跷。
“郎君说,今晨西市遭劫?”女子皱眉,“哪儿有的事,我竟未听说过,西市一直太平得很。”
顾寒声握着她的手,瞬间愣住了。
他遽然意识到了什么,面色一变:“不好!元霜,随我走!”
“晚了。”
墙外蓦地传来一道慵懒低沉的声音。
门锁“咔哒”一声断裂。
紧闭的大门在两人震惊是目光中豁然开启,漫天霞光疯狂涌入狭小的庭院,盈满视野。
门中央站立的青年身姿高挺,身影逆着金光,同身侧的姑娘看起来极为般配。
萧云铮淡淡打量着院中之人,勾唇一笑。
“顾公子,别来无恙。”
目光移至女子身上。
“想必这位便是,失踪的张府小姐吧。”
第92章,1更
被点明真实身份的那一瞬,张元霜脸色变了。
她沉默着,轻轻点头。
“是我,这位公子说得不错。”
顾寒声眼底情绪剧烈一震,神色变得极为难堪。
“原来世子殿下早就对顾某起疑了……”
“新娘失踪案闹得京城人心惶惶,顾公子知情不报,原是在这别院另有安排。”
“我……”
顾寒声握住女子的手,回头看了她一眼:“事已至此,你快走!”
“我走了,你呢?郎君欺瞒官署,按律是要被治罪的。”张元霜红了眼眶。
“顾不了这么多了。”
“郎君!”
张元霜按住他的手,忽然撩起裙摆,跪下了。
“霜娘!你这是要做什么,起来!”
女子不顾他的劝阻,用凄切的目光望着殷灵栖,恳求道:“求求你们了,放我们走吧。”
“霜娘,你这又是何苦……”
女子摇着头:“没用的,郎君,若是官署这边不肯放手,纵使眼下逃得了一时,也终究会被父亲捉回来。”
“我有个问题。”殷灵栖开了口。
“既然娘子本就应当是他三媒六聘、名正言顺娶过府的夫人,你们又何苦大费周章做这一场戏去瞒过众人的眼睛?顾公子这不是好好活着么,你怎会被拉去配冥婚?”
顾寒声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因为依照顾张两氏缔结的婚约,张娘子要嫁的人是顾府长公子顾寒声,而眼前这人,并不是真正的‘顾寒声’。”
萧云铮替他作答,言毕,看了青年一眼:“顾公子,我没说错吧?”
张元霜怔住了。
她的反应已经印证了一切。
萧云铮打量着男子,道:“顾寒声早年身患喘症,一直身体不好,甚至几度病危,鬼门关里来回走过无数遭。而今年过弱冠,身子反倒硬朗多了,我观公子面相,委实不像重症难医之人。”
“他不是顾府长公子,那他是谁?”殷灵栖疑惑。
顾寒声唇角扯出一个惨淡的笑。
“世子殿下明察秋毫,在下敬佩。”
他缄默许久,终于开了口。
“我的确不是顾寒声,从出生那一刻起,他便是顾府尊贵的长公子,而我,只能被视作双生子中不详的那一个,被人送入深山,在古寺里苟活。直至顾寒声病逝,才有资格被接回京城,充当他的替身。”
“名字是他的,身份是他的,我所享有的一切尊荣都是他的,甚至——”
他垂下眼眸,看着女子,声音哽咽:
“甚至连霜娘,也是他的。”
殷灵栖整理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了:“也就是说,真正的顾寒声虽然早已过逝,但张、顾两家仍然坚持履行婚约,将张娘子嫁过来,为你兄长配冥婚?”
张元霜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他们让郎君以顾氏嫡长子的名义正大光明娶我过门,实则,只是为了给那个躺在棺椁里的尸体婚配。我若不逃婚,入门后,便要为死人殉葬。”
“两府竟如此丧心病狂?什么人家会心狠到拿自己的女儿去配冥婚。”殷灵栖皱眉。
张元霜抬起头,眼眶通红:“因为父亲母亲说,女子要从一而终,要守住对夫婿的忠贞。”
她蓄满泪的眼底涌出不甘:“可是,他们凭什么替我做选择,凭什么逼迫一条正值芳华的生命为死人殉难。我还这样年轻,人生才刚刚开始,我不要去地底陪一个陌生的男子,不要牺牲自己的生命去成全他们所谓的忠贞廉耻。”
她哽咽了两声:“霜娘这辈子没求过任何人,我与郎君情投意合,只求二位,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殷灵栖没料到这件看似平常的喜事背后竟然有着这样的原委。
“这么一看,世子殿下要成棒打鸳鸯之人咯。”
她只是调侃一句,岂料下一刻死对头真的开始棒打鸳鸯了。
“你又是如何打算的?”
顾寒声道:“本意是想利用那位坡脚道士误导殿下的视线,既然已经被殿下识破,在下便只能带着元霜另寻住处了。”
“顾公子的意思是,想将张娘子藏在别院,藏上一辈子?”萧云铮加重了语气。
顾寒声一时惘然,不知所言。
他点了点头,又摇头。
“我……本意并非如此,不过依殿下所说,似乎确是这样,如若不然,我便带她一起隐姓埋名远走他乡。”
除了将张元霜藏起来,他似乎也别无他法。
“如今的境况不是我愿不愿放你们走。”
萧云铮上前一步,目视着顾寒声。
“张娘子自小锦衣玉食,你将她带走,她以后的生活你能保证吗?”
顾寒声一怔。
“如若你无法摆脱顾府的控制,而家族再为你指婚,为你迎正室夫人进门,你要让张娘子一个名门闺秀守在偏僻的小院里,为你没名没分地消磨一生吗。”
顾寒声语塞,正欲辩驳,萧云铮再度逼问,一针见血。
“倘若她随你远走异乡浪迹天涯,她一辈子需要的安全感,你能给得起吗。”
三句话,鞭辟入里,将青年问住了。
“当今世道,山盟海誓只是男人的一句空口承诺,却有可能成为祸害女子一生的根源。多少人能够同甘,而不能共苦?顾公子,我说的这些问题,你考虑过没有?”
萧云铮执掌刑狱,阅案无数,他太清楚人性的复杂与不确定性了。
“顾公子口口声声说你爱她敬她,若连最基本的安全感都无法保证,我建议张娘子另觅良人。”
接连追问之下,氛围一瞬变得凝重起来。
对面一对眷侣被难住了。
殷灵栖觉得他态度有些凶,她拽了拽萧云铮的衣角示意不要逼人逼得这么紧迫,转念一想,忽而对萧云铮高看了两眼。
持心如衡,以理为平。
他的确担得起指挥使一职。
顾寒声一时愕然。
他以为萧云铮会治他欺瞒之罪,会捉走他们公之于众,他万万没想到,萧云铮会站在张娘子的角度,逼他肩负起责任,去面对现实问题。
他陷入沉思,内心煎熬。
他终于重新握住了张元霜的手,下定决心:“我不能这般自私,委屈你往后余生一直东躲西藏,霜娘,随我回府吧。”
逃避不是长久之计。
他若是真的爱重霜娘,便要有足够的勇气去对抗两个家族的偏见与不公,为她争取堂堂正正的生存下来的权利。
顾寒声慢慢走至萧云铮面前,俯身一拜。
“多谢世子殿下将顾某点醒,恩情没齿难忘,顾某感激不尽。”
“谢殿下成全。”女子垂泪。
夕阳的余晖穿透云层,照耀着这座院落,黄昏拉长人的身影,将时间定格。
青年男女两只手紧紧牵在一起,共赴余生的每一场日升与日落。
“没想到,你这般生性凉薄之人,原来也会有发乎于情成全别人的时候。”
殷灵栖看着夕阳下一对终得所愿的眷侣,点点头,有些感慨。
萧云铮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也是人,也会有七情六欲。”
她看着旁人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殷灵栖侧首同他对视一眼,笑了笑,走掉了。
“我冒昧地问一下,这么说可能有点不合时宜,但……”
殷灵栖组织了下语言,尽量委婉道:“以二位这般单纯的心思,应当策划不出这一场障眼法吧?”
到此为止,张娘子逃婚一事看起来似乎与前几名失踪的新娘并无瓜葛。
但殷灵栖不信,通过接触两人,她直觉他们翻不出这么大的浪。
顾寒声心存感激,便也不再隐瞒,坦诚相告:“确有一人指点,为霜娘与在下支招,让霜娘逃婚。”
“什么人,什么来历?”萧云铮追问。
张元霜思忖一番,摇了摇头:“他蒙住了面孔,我们看不清他的面目,只知,若有人家操办婚事,他便会偶然现身。”
“哦?”殷灵栖微微颔首,若有所思。
皇城司。
“这么看,若想引出此人,需要一场婚事做诱饵?”
殷珩自告奋勇:“本王可以。”
“就你?”殷灵栖皱眉,随手摘了朵花簪他发冠上:“你扮个新娘还差不多。皇叔身手一般,万一遇到危险,你自身都难保,怎么去护住别人?”
殷珩委屈。
“再者说,皇叔面如冠玉,本就俊美得雌雄莫辨,扮上女装最为合适。”
皇室基因好,没什么丑人,不过这一代相貌最出挑的,女儿里自然是昭懿公主,男子里则当属汝阳王。
“那迎亲的新郎呢?”汝阳王麻木地问。
“嗯,就他了。”殷灵栖抬手一指萧云铮。
“……”
满堂鸦雀无声。
众人被昭懿公主的胆量震慑住了。
谁敢对萧世子提这样的要求啊……
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
也只有昭懿公主有恃无恐。
“根据知情人士提供的线索,我这边圈画出了几处可疑地带。”别枝寒铺展开盛京城图纸,“布防一处只怕不行,还有这几处坊市有待考量。”
“这一带便由我同代钦去吧。”殷灵栖道。
代钦向圣上请旨留在了盛京,时时刻刻黏着她,除却夜间回府歇息,几乎对昭懿公主寸步不离,像跟在主人身边撒欢的金毛狗,十分快乐。
汝阳王收起地图,看了那异域青年一眼,默默将同情的目光投向萧云铮。
“走罢,去换身装束。”他拽了萧云铮一把,没拽动。
萧云铮的视线钉在对面两人身上。
一位是中原国度最尊贵的公主,一位是异域王室杰出的王子,两人自小相识,青梅竹马,看起来还真是……般配啊。
萧云铮冷笑不语,指间转动着匕首把玩。
这是他习惯性的动作,此刻,匕首愈来愈急的转动速度暴露了他内心的躁郁。
汝阳王看得心惊,生怕他一个不留神会伤着了手。
“你过来,听本王一言。”
殷珩难得正经,语重心长道:“我跟你说,消息保真,大辽这小子昨儿跟皇兄提起求娶昭懿之事了。你若是再不出手,等他真的抱得美人归,将昭懿带回了草原,你追都追不上。”
萧云铮暼他一眼:“我有这么明显吗。”
殷珩瞪了下他手里转得快成残影的刀刃,神情复杂:“你说呢?你再装一会儿不在意试试?”
第93章 婚服cos
代钦得意扬扬,因为他得到了奖励。
他得到了与塔娜假成亲的机会,虽然成亲一事为假,但是代钦内心的喜悦却是真的。
塔娜选择了他!
野性俊美的异域面孔,深邃立体的五官轮廓,高大魁梧的身形,发达的肌肉……代钦的相貌无疑是草原儿郎的杰出代表,亦能完美符合中原人的审美。
外表与实际具有强烈反差,他在公主面前永远是快乐小狗的形象,单纯又热情。
但是,当殷灵栖不在场时,代钦会露出他原本的面目。
他扯了下唇角,摊开手,野性且痞气十足地朝萧云铮挑衅:
“真是遗憾啊,萧世子,如你所见,我比你更早认识塔娜。”
没人能撼动总角之交的地位。
代钦望着他,神气十足。
然而萧云铮面色平静如常,并未让他得到挑衅应有的满足。
那双琥珀色眼瞳里忽然燃起一丝嫉妒。
代钦又想起了自己献吻被拒时,塔娜肌肤上印着的清晰吻痕。
为什么。
我比他更早认识你,为什么他可以,我不行?
代钦开始心生怨怼。
对手越是镇定,他越容易被激怒。
萧云铮尚未开口,代钦便已经被他轻蔑的态度激怒了。
他暴躁,善妒,警惕地眯起眼瞳,像一头炸毛的狮子。
而后被路过的并不知情的殷灵栖胡乱揉了一把满头棕金长发。
代钦瞬间消气了。
妒火退去,他的眼底涌起了无限眷恋与渴求。
他记得,塔娜说他不够乖,那他就再扮得乖一点好了。
代钦这样想着,又愉悦了起来。
“啧啧啧,瞧见没?大辽这小子心机有多深,哄起小姑娘来一套又一套。”
殷珩哗一声展开折扇,遮住唇低语:“你就这么按兵不动?这么沉得住气?”
萧云铮镇定地扯过嫁衣,扔到殷珩手里。
“新娘装束,换上。”
殷珩接住迎面扑来的衣裙,狐疑地探出头打量着他:“不对啊萧徵,遇事忍耐不像你的作风。”
萧云铮当然不会忍,从来都是别人迫于他的威势忍气吞声。
至于他眼下为何如此淡定……
事情很快有了答案。
***
殷灵栖身着嫁衣,头冠上顶着喜帕,无聊地坐在喜房里等待。
时间过得可真慢啊。”
她仰起脸,开始数头冠上垂下的流苏串里编了多少颗珠子。
一根一根地数,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从天亮数到天黑,翻来覆去,殷灵栖的耐心终于耗尽了!
她一把撤下大红的盖头。
代钦个混蛋,跑哪里去了!
殷灵栖打量起喜房内的陈设装饰。
他们选择的这座宅子位于其中一位失踪新娘的家宅附近,在小巷深处,不算显眼,与张元霜的境遇不同,没找到什么可供藏身的地方,也不知贼人如何将人掳走的。
桌案上摆放着简单的龙凤烛,一壶酒,一对合卺酒杯,再往远处望去,红纸剪裁的剪纸张贴在屋梁间,窗扇上……
窗间忽然映出一道黑影,自视野中飞快一闪而过。
观那人身形,显然不是代钦。
殷灵栖扯回红盖头,迅速罩上发冠,在喜榻边缘老老实实坐好。
一只手悄悄探入袖子,摸到用以防身的匕首。
“吱呀——”
陈旧的木门被推开了。
脚步声很轻,由远及近。
殷灵栖微微皱起眉,确认这人绝无可能是代钦。
皇城司设下了九处埋伏,这么巧,九分之一的概率让她独自一人碰上了?
殷灵栖心情复杂,手指攥住刀鞘,将匕首抽出一小段,遮挡在嫁衣间。
那人的脚步声更近了。
十步之遥。
来者停在了她面前。
殷灵栖调整了下呼吸,微微屏住气,五指握紧出鞘的匕首,紧张地盯住遮在眼前的红盖头。
只待盖头一掀,她便会拔刀刺向来人。
站在对立面那人似也在犹豫。
他定定站在那儿,始终不曾有进一步的动作。
两人陷入胶着。
隔着一层红盖头,殷灵栖不知对方在犹豫什么。
但她快压不住耐心了。
“该揭开盖头了。”她不失分寸提醒了句,心底在猜测稍后如何应对对方。
倘若来者对她泼洒迷药,亦或是直接将她打晕绑走,她当如何在昏迷中继续留下线索呢。
殷灵栖沉吟思索着,不觉间,来人又近了她一步。
一杆细长钩子伸入喜帕之下,定在她眼前。
匕首拢于袖内,刀锋出鞘一半。
殷灵栖盯住那支喜秤,屏住呼吸。
盖头飘落,眼前豁然大亮。
殷灵栖瞳孔一缩,瞬间警惕地拔出匕首,刺向来人。
一只比她速度更快的手,攥住了她的腕骨。
那人似是极为了解殷灵栖,提早预判了她的动作。
紧张之下,心脏漏了一拍。
殷灵栖顺势抬起眼眸,目光顺着攥住她的那只手,滑过喜袍飞快上移——
视野中出现男子英俊的面容,昏黄烛光洒在他眼角眉梢,给棱角分明的眉目添了一份温柔,同平日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凌厉气势截然不同。
萧云铮一袭婚服长身玉立,深邃的黑眸里倒映着几点摇曳的烛火。
他一手攥住殷灵栖手中的短刃,一手竖起手指,置于唇前轻轻“嘘”了一声,示意她勿要打草惊蛇。
殷灵栖怔住了。
诡计得逞,萧云铮勾了勾唇角。
灼灼目光落在少女面上。
雪肤,丹唇,眉心印着一枚艳而不俗的花钿。
她平日鲜少妆扮得这般明艳,芙蓉不及美人妆,今日的妆容的确惊艳。
萧云铮皱了下眉,情不自禁伸出手去触摸她的眉眼。
昭懿公主从未成过婚。
但不知为何,她婚嫁时的妆扮在他梦中出现过无数次。
殷灵栖避开了他的手,眼中闪过惊讶的异光。
她尚在震惊之中。
死对头怎么在这儿!
后知后觉代钦不见了踪影。???
殷灵栖顿感大事不妙。
我狗呢?
我那么大一只狗呢!
第94章 失踪的新娘(二)
洞房花烛夜。
烛火暖洋洋洒在榻前一对身着婚服的“新人”面上。
如此良辰吉时,殷灵栖看着眼前人,思绪却远远飘出喜房。
她垂下头,自顾自捻起蜜渍的杏子吃。
这样的忽视让萧云铮不满。
“看到揭开盖头的人不是代钦,你就这般失望?”
他冷笑了声,自殷灵栖指间夺走杏饯,方一入口便不禁酸得皱起了眉。
闷在缸底压得酸掉牙的陈醋味顺着榻前细细的烛光,溢了出来。
“这么酸。”萧云铮眉头不展,却依然将她手里的那片杏子留在舌尖含着。
“不难吃啊。”殷灵栖又尝了一块被甜得发腻的蜜浸透了的杏干,狐疑地抬起头,怀疑这人味蕾出了问题。
萧云铮双目微阖,握拳抵额。
他需要缓缓劲儿。
“你把代钦换去哪里了?”
“扔给殷珩了。”萧云铮睁开眼,漫不经心道。
可怜的代钦,被他口中诡计多端的中原男子玩弄于鼓掌之中。
“唉。”
殷灵栖嚼了嚼蜜饯,有点儿头疼,只怕皇叔那边已经闹得鸡飞狗跳了。
她想象不出,那个异域“老实人”欢欢喜喜揭开盖头的一刹那,突然意识到自己遭了对手的算计,整个人会碎成什么模样。
可怜的小狗。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男子:“你……是不是五行缺德?”
萧云铮抬指点了点额头:“‘兵者﹐诡道也。’这叫智慧。”
这叫腹黑。
殷灵栖在心里想。
来都来了,木已成舟。
“坐吧。”殷灵栖接受现实,拍了拍身侧软榻,“一起等着今夜过去吧。”
她以手托腮,开始百无聊赖地盯着窗扇上粗劣的剪纸出神。
萧云铮眉心微皱,齿间一用力,咬断了杏饯。
这么优越的一张脸放在昭懿公主眼前,吸引力竟然比不上一张手笔粗糙的“鲤鱼打挺”。
萧云铮伸手拈了片叶子,两指并拢“嗖”的射_出。
窗花被叶片削落,轻飘飘地落在桌案上,无辜中伤。
“丑,碍眼。”他冷冷给出评价。
殷灵栖“腾”的一下坐直了身体。
“你再说一遍?”
她睁大眼睛:“那是本宫昨日亲手剪的。”
萧云铮眉峰一挑,有些意外。
他失言了。
不过摸着良心实事求是来讲,确实丑……
但刚正不阿的指挥使微微颔首,从容道:“好看。”
良心有什么用呢,良心能博得昭懿公主美人一笑么?
显然不能。
她府上养着的那群个顶个的娇艳贱货,哪个不会花言巧话哄得人心花怒放?
小公主聪明,她同那些耽于享乐的蠢货不同,她当然分辨得出哪句话真哪句话假。
但她依然乐意受着。
她舒坦了,便要有人不舒坦了。
齿间蜜饯那股古怪的酸味又溢了出来。
萧云铮抬指按了按眉心。
公主府的入幕之宾可真多啊。
多得让他心烦。
他有些躁了。
“萧徵。”
殷灵栖在这时凑近他,那双明眸中虚虚含着笑,散入炉顶袅袅升起的香雾里:
“本宫还是习惯你说真话时的样子。”
“公主不妨再多习惯一些,我哄起人来也同样动听。”
萧云铮抬指轻轻拨开她的发,五指穿过乌发掌在脑后,压着人凑得更近了些。
“比如?”殷灵栖抬眸。
“比如现在。”
殷灵栖眼神微动,拈起小扇抵在他唇下,轻轻一笑,问:“真的动心了?”
“本意只是想结盟合作,谁知殿下竟将心也搭进来了。”
罗扇支在鬓边,她故作苦恼地叹了声:“好重的筹码啊,这叫我该如何是好呢。”
有人无情似多情。
有人多情似无情。
萧氏出情种,一生只认准一个的那种。
奈何对方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
昭懿公主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死过一回的不能叫人。
那是山精鬼魅,是慑人心魄的妖精,为了能生存下去一步接一步算计不停的。
小公主神情有点疯。
她想,怎么会真的有人明知前面是陷阱,还会清醒地沦陷呢。
答案很简单。
有人比她更疯。
萧云铮斯文冷静的外表下,心底滋生出孤注一掷的念头。
殷灵栖只想做局,那他便陪她玩,将这个局做长,长到一辈子那么长。
掌在脑后的手掌倏的一紧,两人额心相抵,目光对视,猝不及防撞在一起。
“别妄动。”
萧云铮盯着她的眼睛:“有人来了。”
窗外夜风阵阵,打得瘦枝抽在连廊间噼啪作响。
静谧的夜里,不知何时添了一道身影,立在门前纹丝不动。
这什么运气。
殷灵栖闭了闭眼。
九分之一的概率,到底还是让她撞上了。
“我们是不是该应个景大吵一场?”她提议。
她演技一向很灵活。
于是屋内一对“新人”争执起来。
一阵阴风鼓开紧阖的窗扇,穿堂而过。
屋里摇曳的喜烛瞬间熄灭了。
黑漆漆的夜里,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看不见。
殷灵栖警惕地皱了下眉,刚想开口试探,一双有力的手掌攥住了她的手。
萧云铮扯落一旁红线缠在两人腕骨间用以联系。
“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抓紧我,别松手。”
殷灵栖点点头。
她听见有人走进来了。
“新人”在为突然熄灭的灯烛而互相指责。
气氛惶恐。
一只冰冷的手突然伸向殷灵栖,按住她的肩将人捉走。
“有鬼呀救命……唔!”那人捂住她的嘴。
缠在腕间的红线骤然绷紧。
“什么人!”
萧云铮循着绳线牵引的方向,拔剑劈去。
那人应对自如。
黑暗中,两人竟相缠斗。
“呼——”
缠斗间隙,殷灵栖趁乱跑向一旁,吹亮火折子点亮烛火。
骤然亮起的烛火映出那人眉眼。
“是你?!”殷灵栖震惊。
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人竟是当初坠崖前,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白衣公子。
白衣公子见是她,突然收手,不同萧云铮继续打了。
殷灵栖忽然想到什么。
她用眼神示意萧云铮劫持自己。
萧云铮换成匕首,绕指转了个方向,钝的那侧朝里,用拇指抵着架在她颈上。
“无耻之尤!”男子忿忿骂了声。
“救我。”少女看着慌乱极了。
“枉我那时错看了人,还以为你是什么可怜人,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男子嗤笑了声,显然对“新娘”的身份颇有怨言。
“你若再上前一步,我便杀了她。”萧云铮道。
“想她消失还不简单么,我帮你。”男子咬了咬后牙槽,说着奇怪的谜语,忽然甩袖散开一阵迷雾。
殷灵栖解开腕骨间的丝线,迅速塞给他一个香囊留作搜寻迹号,刚一松手,人便被拽走了。
黑夜退去。
殷灵栖再此睁开眼时,忽觉眼前有什么晃晃悠悠的。
她揉了揉眼睛,抬起眼眸,愣了下,突然惊住了。
头顶悬着数十具人身,绸带勒住脖颈悬上房梁,一眼望过去皆垂着发,像农田架子顶垂着的葫芦,密密麻麻,风一过便轻轻摇晃,场面甚是诡异震撼。
“醒了?”白衣公子走过来,低笑了声,抬手指了指头顶。
“都看见了?别急,你即将也会变成他们这样。”
“为什么。”殷灵栖皱眉,“我记得,我们初次见面时,公子并不是如今的态度……”
“那是因为彼时我并不知晓你的身份。”男子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否则,我根本不会想要帮你离开,更不会让你活着离开。”
殷灵栖开始思索原身哪里得罪了他。
皇城司调查了所有失踪新娘的背景,以及他们的亲友、邻里,包括她借名的这户新嫁娘。
原身并无仇家。
“我……似乎与公子没有过节吧。”
“父母债,子女偿,应该的。”白衣男子淡淡道,“他们以为,搬出了那处村落便能万事大吉了?做梦!”
男子相貌其实很文雅,气质同柏逢舟身上的书生气很像,因而当这样的人拿起屠刀时,便会生出一种割裂感。
他一步一步走近殷灵栖。
“我不想浪费时间,送你上路之后,我还要赶着去往下一户,别耽误我的时间。”
他掐住殷灵栖的脸颊,抓起碗要给她灌下黑褐色的药。
挣扎间,殷灵栖嫁衣松散,“当啷”一声,里面穿着的常服上系着的一块拇指大小的玉饰滑落在地。
男子停下手中动作,俯身捡起玉饰,忽然皱了下眉。
“你认识柏逢舟?”
他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殷灵栖。
殷灵栖不知男子是何用意。
男子能认出柏逢舟的私物,说明他同柏逢舟交情匪浅。
可她记得柏逢舟从未提起过这样一号古怪的人物。
男子颠了颠掌心里的玉饰,确认无误后,忽然警觉:“你不是孙氏娘子,你究竟是谁!”
第95章 信我!
那枚熟悉的玉饰躺在手心里,白衣男子突然意识到什么,焦躁得不知所措,开始逼问她:“你不可能是孙氏娘子,她人呢,人在哪里!”
殷灵栖不答,趁着他松手的空儿,扶着墙慢慢坐直身子。
她注视那神情偏执的男子在她面前失态,发疯,歇斯底里地质问。
而小公主始终沉静稳当地端坐着,像一株开在水潭里的风荷,静静凝视着他。
一时竟分辨不清谁处上风,谁是处于劣势的人质。
“我只抓要抓的人,不伤及无辜!告诉我孙娘子的下落!告诉我她的下落!”
男子双手按在她肩上,猛烈摇晃。
他靠近时,殷灵栖发觉男子身上的白衣有些脏了,袖口、袍裾沾了灰,衬得他儒雅纯净的气质也落了灰。
“我不知道。”殷灵栖淡淡道。
“不知道?”男子咬了咬后牙槽,突然陷入暴怒,“你骗我!你怎么敢骗我!”
他变得更为癫狂了,雪白的衣衫蒙上一层灰。
一只手钳住他的脖颈,像是刺中了蛇的命门七寸。
萧云铮攥住人的脖颈将他重重摔了出去。
灰白身姿倏的化为一道影子,狠狠砸向墙壁,“咚”一声摔落倒地。
未等他缓过劲喘口气,萧云铮走上前,抬脚踩上他胸膛。
男子被摔得嘴角流出了血,他徒劳无力地挣扎着,睁开双眼,对上了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眸。
“你哪只手碰的她,这只,还是这一只”
“哪只手碰了,我便废掉哪只,还是说,一双手都碰了?”
萧云铮抽出剑,显然没什么耐心:“剁干净算了。”
雪亮的剑刃映出那人清俊但破碎的面容。
男子功底不算浅,昨夜同萧云铮缠斗时,尤能硬撑着扛住他几招,已经胜过许多人了。
而今只能躺在地上,唇角扯出苍白的笑,呕血不止。
“先等一等。”殷灵栖俯身,指了指头顶悬着的那些身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男子唇齿被鲜血染红,清俊的面上很是狼狈,他张开口,艰难挤出一个快意的笑,道:“这是他们的报应。”
“你们……故意让我抓住……算计我……”
他眼底生出恨意。
“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咚”一声沉重闷响,似是有什么重物倾倒了。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呛鼻的味道。
“什么味道?”殷灵栖抬指抵在鼻下,微怔了下,瞳孔骤然一紧。
“是油!”
她按住萧云铮的手臂。
男子松开手中引线,眼底涌起报复性的笑:“一起烧死在这里吧!”
火舌自地面飞快窜起,转眼之间,便已烧成一片,引燃堆积的面粉发生爆炸。
爆炸轰鸣声一阵接一阵。
“不好!快走!”
殷灵栖推他,两人奔至窗边,殷灵栖望向楼下,深吸一口气。
这里竟然位于空中阁楼,寻常人若是冒险越窗跳下去,不死也得残废。
踌躇间,萧云铮已打开窗,靴尖掠过窗棂,不假思索自高空一跃而下。
“嗯?”
殷灵栖一怔。
留她一人待在火场里是吧?
殷灵栖一回头,见男子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衣襟沾血,脸上浮现出荒唐的笑,嘲笑她:
“你看,什么深情如许都是鬼话!情人嘛,本就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殷灵栖没功夫理会他,这种关乎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每和这个疯子作一次口舌之争,都是在浪费生命。
她不会坐以待毙。
小公主开始在四周迅速搜寻能够拧成绳子的工具。
火已经快要烧到身边了。
“殷灵栖!”
楼下传来萧云铮的呼唤声。
殷灵栖闻声趴上窗台,倾出半个身子朝楼下张望。
萧云铮张开手臂:“跳下来!”
“你疯了吗!开什么玩笑!”
空中落地时间不过短短几息,若是接应人预判的位置不够精准,掉下去就是一摊亦或是一半肉泥。
此外,还需要极为强悍的臂力。
殷灵栖不会考虑冒险去赌这个概率。
重生之后的她不会将自己的性命放心托付于任何人,哪怕是同她血脉相连的太子,亦或是她的父皇。
火舌烧了过来。
她听见了身后男子浴在火海里的痛苦又快慰的笑声。
手上搜寻来的麻绳太细,显然不足以维系住一个人的重量。
时间紧迫。
萧云铮高声疾呼:“跳下来!没时间再犹豫了!”
他声音坚定,充满让人信服的力量:“殷灵栖,信我!我能接得住你!”
声音如重锤落地,当啷一声敲断了将心脏封锁起来的一根铁链。
殷灵栖放下了手中的麻绳,犹豫了下,爬上窗台。
她回身望了一眼赤红的火海,又转过身,看着楼下那道坚毅的令人心安的身影。
她不再犹豫,闭上眼睛飞身跃下,投入虚空里。
耳畔风声呼啸而过,长发被疾风冲散,向上飘飞。
生死一念间。
就这么将生还的希冀寄托于一个同她争斗多年水火不容的宿敌身上,她内心有过挣扎。
但自跃下的那一刻起,在急速下坠的过程中,殷灵栖似乎没有一丝后悔。
火红嫁衣在风中翻飞,她像一只燃烧的蝶,划过天穹。
落地前的一瞬,她忽然想到,若是没有齐聿白那穿心一箭,前世自己的结局便是身着嫁衣自高高的宫墙之上坠落。
没人在意她的生死。
没人关心站上城墙的那一刻,昭懿公主会不会害怕。
若当真是另一种结局,萧云铮绝对赶不及见她最后一面,也绝无可能来得及接住她。
唉。
命运啊。
殷灵栖叹了一口气,双目紧阖。
她怎么会有将性命交付于他人的一天。
当真不会后悔吗?
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达到极点时,殷灵栖短暂地失去了听觉。
燃烧的蝶直直砸落地面。
在那一瞬间,前世今生的场景重合。
一双强劲有力的手臂穿过凌乱翩飞的嫁衣,托住了殷灵栖的身体。
萧云铮接住了坠落的她。
殷灵栖心底紧绷的一根弦,在那一瞬倏的就松了,她忽然很想大哭一场。
萧云铮将她放了下来。
脚底触到地面的一刻,她忽然就将萧云铮松开的怀抱抱了回去。
萧云铮喉结滚动了下,揉了揉她的头发,道:“没事了。”
他并不知她曾经的遭遇。
他只知道殷灵栖这时需要一个肩膀去宣泄情绪,那他便尊重她,给她一个肩膀,不问缘由。
殷灵栖伏在他肩上,沉默着摇头。
劫后余生,发泄的眼泪倏的夺眶而出,滑落一滴在他颈窝里。
也只有一滴。
如果是从前喜怒形于色的昭懿公主,她会毫无忌惮地大哭一场,宣泄心中情绪。
如今的殷灵栖性情隐忍。
一滴眼泪已经是她允许自己在理智之外放纵的最大限度。
慈姑总是说她懂事得让人心疼,但她觉得这是自己成长的过程。
“轰——”
一声巨响,烈火窜出窗台,阁楼轰然坍塌。
“糟了!快离开!”
萧云铮反应极快,握住她的手腕,拽着人抬步便跑。
所幸白衣男子为了掩人耳目,特意选了地处偏远荒芜地带的空置楼台,周遭并无无辜人员遭殃。
两人迎着风,一齐奋力向远处奔跑,身后爆开冲天烈火。
鲜艳灼目的婚服在风中猎猎飘飞,同日出时的朝阳融为一体。
一刻也不敢停。
不知过了多久,跑出多远,直至长街两侧繁华了起来,稀少的人烟变得热闹,两人紧紧攥住对方的手,仍未停下脚步。
众目睽睽之下,一对新人穿过繁华街市,年轻而热烈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野中。
皇城司几人在街边面摊用面,一人忽的被那火红的身影吸引了过去,挑起面条的筷子僵在空中,感慨:“哇,好帅的面。”
“好……好帅的什么?”
宿刃抬头一望,顿时愣住了,面也不吃了。
那不主子和昭懿公主么!
这么明目张胆地公开了???
第96章 一一更
一场酣畅淋漓的逃亡。
不知奔波了多久,两人终于成功逃离了发生爆炸的危险地带。
“呼,逃出来了。”殷灵栖轻轻喘着气,松开了他的手,“世子殿下,我们就此别过,分道扬镳吧。”
她朝萧云铮摆了摆手,转身往和他相反的方向走。
两只手紧攥了一路,掌心尽是惊魂未定时出的冷汗,经风一吹,没多久就干净了。
殷灵栖跑累了,迎面吹着风,她一边走一边将披散肩上的长发挽起来。
萧云铮的坐骑留在坊门前。
他飞身上马,突然拽起缰绳调转方向。
殷灵栖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揪出悬在颈下的白玉哨子吹了声,想给出暗号唤出埋伏在城中的照影阁线人来接应自己。
身后蓦地响起马蹄声,如铁骨相击,震得地面微微颤动。
殷灵栖停住脚步,还没来得及转头去看,转瞬之间,一阵疾风骤然逼至她身侧,刚刚挽起的发被劲风再度冲散,飘飞散开。
一只强劲有力的手臂忽然横过她身前。
萧云铮一手攥住缰绳策马疾驰,一臂箍住殷灵栖,俯身将人倏的自地面捞起。
他收紧手臂,将小公主的身体带上马背塞进怀里。
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整个过程中,烈马疾驰的速度非但未曾减弱半分,反而愈来愈激昂,在捉住殷灵栖的那一瞬快成一道残影。
殷灵栖微微怔了下,思绪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抵在了颠簸的马背上。
“这是什么意思?不是各回各府么,怎的突然间追上来了?”冷风擦过面颊,吹得殷灵栖头脑甚是清醒。
烈马在风中快成一道闪电。
萧云铮单手执缰纵马,另一只手扶住马背上被颠簸得身形不稳摇摇欲坠的人。
他声音冷冷,却掺了点儿意味深长的劲头:
“分道扬镳?我可没答应。不是说好了你我是一条船上的人?”
“就算在一条船上也未必要时时刻刻待在一处吧。”
殷灵栖蹙了蹙眉,“又不是在同一张床上……”
她不继续说下去了。
她悟到了死对头的心思。
萧云铮看了她一眼。
他倒是真想。
方才逃亡途中被殷灵栖攥住的掌心留有余温,变得越发滚_烫。
“这是准备去哪儿?”殷灵栖扶着马背稳住身体,朝他背后方向望去。
萧云铮速度太快,她唤来的照影阁暗卫根本追不上。
“送你回府。”萧云铮道。
“你少来糊弄人。”殷灵栖根本不上套,回她自己府邸的路线她怎么可能认不出。
“放我下来!”
萧云铮轻“啧”了声。
“真无情啊,公主。”
分明片刻之前,他还接住了自阁楼跃下的昭懿公主。
萧云铮皱了下眉,怀疑地看着她。
公主这是打算翻脸不认人?
他按住殷灵栖的肩颈,将她的身体带向自己,垂下眼睫,分神去仔细端详这张小脸。
面若观音,心如蛇蝎。
多情又薄情,孱弱而伪善。
她真可恶。
可是怎么办呢。
他好喜欢。
两人色泽鲜艳的婚服未除,策马奔驰时似一团热烈的火自眼前飘过,吸引了沿街无数人的目光。
张扬,热烈,自由。
骏马嘶鸣。
所谓的意气风发在这一刻有了具象。
“这是哪户府上的公子小姐逃了婚?”
“嚯,瞧这气势,逃婚还是抢婚?”
“年轻人嘛,精气神就是足!”
“……”
天策帝微服私访,太子伴驾在侧,闻得长街间兴奋的呼声,太子便循声望了过去。
他定睛一看。
这一看不要紧,殷承佑抬眸的瞬间便确定了那道自眼前一闪而过的身影是自己的妹妹。
他愣住了。
颂颂怎么会在这儿?
她身旁那人又是谁?
“佑儿,在看什么?”天策帝在这时突然注意到太子神情有异。
“没什么,父亲。”殷承佑匆匆收回目光,低下头,为天策帝布置碗筷。
“儿子一时眼拙,认错了人罢了。”
他将码得整整齐齐的竹箸双手呈给父皇。
知子莫若父。
天策帝接过竹箸,仍打量着太子,意有所指敲打他:“佑儿,你还是如从前一般,说不成半句谎言。”
帝王叹了口气。
好,也不好。
这孩子,太过老实,心思跟明镜似的,全照在脸上,根本不擅长撒谎。
“父亲恕罪。”太子垂眸。
殷承佑知道,在父皇眼中此刻的他已经漏洞百出了,饶是如何辩解也已经于事无补。
但他仍选择替妹妹在父皇面前遮掩一时。
也不知萧徵的事还能在父皇眼底瞒多久,老国公与国公夫人那边对妹妹又是什么态度。
殷承佑直至现在也想不明白皇妹与萧徵的关系。
他离京几载,怎么刚一回来,这盛京城便已变天了?
殷灵栖自然也注意到了微服私访的父兄一行人。
兄妹二人目光于空中交接一瞬。
她扯过萧云铮的婚服,罩住自己。
“父皇在那边。”
萧云铮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没遮住脸。”
他扬起下颌点了点,示意:“靠在我胸膛前。”
殷灵栖几乎在瞬间便识破了死对头的心思。
“萧徵你什么意思。”
萧云铮不答,面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
烈马踏过长街,转入另一条街。
周遭景象变得眼熟,殷灵栖认出这才是通往自己府邸的路。
奇怪,明明有路可以直通公主府,萧云铮绕这么大一圈图什么?
殷灵栖刚想嘀咕声,突然福至心灵,想通了其中关窍。
她以手撑着马背,坐直身体。
死对头竟然算计她!
皇城司执掌宫禁、刺探情报,相当于皇帝的耳目。萧云铮他早就知道天策帝今日会现身这条街,故意绕路行经此地,目的就是让皇帝撞见殷灵栖与他在一起。
这人委实心机深沉。
他想知道自己在殷灵栖心中的份量。
结果显而易见,昭懿公主将他一视同仁,并未打算承认谁的身份。
真无情啊。
萧云铮唇角微微一动,谴责的话到底没舍得说出口。
“你想逼婚吗?”殷灵栖笑了笑。
“没有。”萧云铮口吻淡漠,听起来似是并不在意,脸色却冷了三分。
他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府上聚着一群人,代钦已经气炸了,一见着公主与萧徵同乘一马,更觉火上浇油。
“这是怎么一回事!塔娜为何被人换成了他!”代钦指向男扮女装的汝阳王。
萧云铮掠过他,大步朝前走,道:“不错,我换的。”
直白而强势的挑衅。
“你……”代钦刚想冲上去,又被公主府的面首川乌拦住了。
“王子,这里是我们公主的府邸,还请王子勿要生事。”
川乌衣着不俗,头上攒了支品质上乘的水玉簪子,衬得人愈发灵秀,一看就是深得昭懿公主的恩宠,被她养得很好。
代钦委屈了,塔娜身边为什么要养着这么一群勾人的入幕之宾,乱花迷人眼,长此以往他在塔娜眼中可还能有一席之地?
“让开!我要找的是萧徵,这里没你的事!”他开始发泄不满。
川乌摇头:“公主的事便是奴的事,还请王子勿要为难。”
他看起来乖顺极了。得天独厚的外貌优势使得任何人对他言语稍重了些,都像在恃强凌弱、恶意欺人。
“你就是凭借这张脸,讨得塔娜欢心的?”代钦咬了咬牙,脸色沉了下来。
川乌被他强势的气魄威胁得连连后退,看起来可怜极了。
无辜的他成了众矢之的。
“公主……”他下意识寻求殷灵栖的庇护。
“不许向她告状,不许在她面前说我欺负你,不然,我毁了你这狐媚子的脸。”代钦威胁他。
川乌害怕得直颤抖,委委屈屈不敢再唤公主。
“够了,这是昭懿的府邸,不是任你放肆的地方!”萧云铮斥他。
“王子是以大辽使节的身份留在了大晟,你一个人代表的是你背后一个国家,因而,王子还是谨言慎行为好,若是滋生了任何微小事端,都会影响到两个国家。我劝你老老实实,勿要生事。”
“你!”代钦被他噎了一口,怒目圆睁。
“把手放下!”萧云铮面不改色,冷静道:“即便是耶律大可汗在,也不敢以手直指我。”
代钦恨得咬牙切齿:“萧徵!你不会得意太久!我已向大晟皇帝提出联姻,不日,便会将塔娜接回草原。”
“就凭你?”萧云铮低笑一声,很是不屑,“你有那个本事带走她吗?”
他近了一步,同代钦针锋相对,一字一顿道:“你以为,我会放任你将她带走吗?”
呛鼻的火药味在空中弥漫开来。
川乌慌忙站到两人中间拉架。
代钦冷哼了一声,愤而离府。
“唉,大辽王子为人暴躁,多谢世子出言相救川乌。”川乌怯怯道了声谢。
“你也退下。”萧云铮语气冰冷。
“啊?”川乌茫然地抬起眼眸。
“我并不想帮你。”萧云铮道。
他亦看不惯这个面首。
准确来讲,他看不惯任何一个在殷灵栖面前邀宠的面首。
“是,奴明白。”川乌怯懦地垂下头,“既然惹得殿下不悦,那么奴便不在此处碍了殿下的眼了。”
单纯的小面首今日受了好大的委屈,他要去找他的好友昭懿公主哭诉委屈了。
他在院中找了一圈,并不见小公主的身影。
“世子殿下。”川乌慢吞吞挪着脚步过来,“奴找不见公主了。”
“主子,方才公主出府,吩咐马夫驱车去寻柏公子了。”雾刃道。
萧云铮皱眉。
第一反应是,他让这面首退下,面首竟会去黏着昭懿撒娇。
第二反应是,方才几人为了昭懿言辞犀利争执不休时,殷灵栖本人心里想着的却不是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而是柏逢舟。
代钦的争端变得毫无意义,因为他显然没有意识到,他面前添了一位劲敌。
“她找柏逢舟做什么。”萧云铮眉心皱得更深了。
“属下不知。”雾刃被主子阴郁的神色吓得一怵,不敢多言。
懵懂如川乌,老老实实说道:“公主很喜欢柏公子的文采与琴艺,许是去找公子叙旧了吧。”
川乌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他也很喜欢柏公子。
柏公子待他们温柔又和善,从来不会像那位大辽王子一般,在公主面前扮乖,对着他们这些面首便横眉冷对。
也不会如世子殿下这般气势慑人,冷得拒人于千里之外,令人畏惧。
川乌害怕他。
川乌不懂,昭懿公主平日里都是如何应对殿下的。
***
雾刃早在坊市前便接到了消息,奉令率人去查那栋起火的阁楼,回来复命时,公主府里正争执不休。
雾刃心思活络,心想昭懿公主现在约等同辅国公府半个主子了,便主动将消息先报给了殷灵栖。
“阁楼里留有一条暗道,那人似乎在阁楼彻底倒塌前,顺着暗道逃掉了。”
此人一日不除,便是一个隐患。
殷灵栖摩挲了下掌心捏着的玉饰,去见了柏逢舟。
门扉打开,火红嫁衣映入柏逢舟的眼眸,他怔愣了下。
“公主这是……”
“哦,”殷灵栖垂眸看了一眼,“不必在意,来时匆忙,忘了更衣了。”
柏逢舟颔首,迎公主入院中,刚要泡上一壶茶水,便被殷灵栖拦住了。
“我今日不是来找你喝茶的,我是来向柏公子打听一个人物的。”
柏逢舟放下茶盅,道:“公主请讲。”
殷灵栖便将那白衣男子的相貌特征描述一遍,问他:“柏公子可有一位这样的旧识?”
柏逢舟凝眸深思,半晌,慎重道:“柏某确有一位旧友,同公主所述很是相像。”
“他叫沈濯。早年同在下一同入书院读书,筹备科考,同窗七载,后因故退学,自此,他与在下便再也不得相见了。”
柏逢舟轻轻叹息道:“沈兄才思敏捷文采极好,如若当初坚持下来,现下必定榜上有名,可惜了。”
“因故退学?发生了什么变故?”殷灵栖问。
柏逢舟摇头:“在下也不甚清楚,似是他家中出了什么事。”
殷灵栖想起出次见到沈濯,他出手搭救想要送她离开那处院落时说的话:
“我弄丢了我的心上人。”
她问柏逢舟:“沈濯可有婚配?”
“当时不曾有,而今却不知了。沈兄双亲早亡,家中只剩一位妹妹,他常年行走于书院与旧宅,生活清贫,一心求学,倒也不曾有过什么情事。”
“妹妹?”殷灵栖抓住关键,“他这位妹妹住在何处?”
“公主是想要通过烟棠,打听到沈兄的行踪吗?”
柏逢舟起身:“在下可为公主引路,沈兄之妹名唤沈烟棠,人仍居于城外一处村落的旧宅里,如今年岁不大,应当与公主相仿。”
“沈烟棠生活不易。沈兄离开书院后,念及同窗情谊,每逢年节时,在下便会路过沈宅,为他们送些米肉,只是每次去时,宅中只剩其妹一人,再未见过沈兄。”
“人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可是柏公子自己先前的生活都甚是拮据,竟还愿省出钱来接济弱小。”
殷灵栖微微一笑,她果然没有看错人。
这话却让柏逢舟心思乱了起来。
温文尔雅的书生误解了意思,急忙澄清,为自身正名:“在下与那沈氏姑娘并无什么交集,每次将粮食送到后,在下便会立刻离开沈宅,连水都未沾一口。”
他补充道:“公主,在下清白的。”
他想说,公主,我还是干净的,别厌弃我。
“慌什么,我是在夸你,没有责备柏公子的意思。”殷灵栖道。
柏逢舟这才稍稍安定了些。
他洁身自好,他干干净净。
他能得到昭懿公主独一份的偏爱。
第97章 失踪的新娘(三)
木扉被推开了。
有人立在门边,似是早就笃定目标就在墙内,守在这儿预备着逮兔子。
不对,昭懿公主可不是什么小白兔。
她会咬人。
青年身形挺拔,宽肩窄腰,仗着身高立在门前堵住她,不许她走。
“你要去哪儿。”萧云铮问。
殷灵栖抬眸看了一眼:“来得正巧,刚想去找你,走罢,一起去。”
她没多想,轻轻推了一把,想让萧云铮起开。
没推动。
“杵这儿做什么。”
殷灵栖奇怪地望着他,“世子改行了?不做指挥使,改当门神了?”
雾刃没忍住,偷笑一声。
萧云铮淡淡扫了他一眼。
雾刃笑不出来了。
“呦,火气不小。”殷灵栖琢磨出味儿来了,凑近了问:“谁惹萧世子生气啦?”
萧云铮目光冷冷钉在她身上。
“呀,是我吗?”殷灵栖指了指自己,“那便更不应该了。本宫惹殿下生气的次数不少了,殿下怎么着也该习惯了吧。”
雾刃缩了缩脖子,心想也就只有昭懿公主敢同他们主子这么说话了。
“别插科打诨,”萧云铮扬起下颌,点了点柏逢舟站立的位置,问:“你怎么跑他这儿来了。”
“哦,正要与你说这事。”殷灵栖眼睫微垂,在颈下佩戴的项链里找了找,揪出一个没入衣襟的玉饰。
“这一枚是柏公子给我的,那人捉住我时无意发现了,被他认了出来,我便过来向柏公子打探消息,探得那人名唤沈濯,家中仅剩亲妹一人,正准备出城去寻她。”
萧云铮“嗯”了一声,辨不出什么情绪,但依然堵着她的路。
殷灵栖看到有人要过来了,让他望见这边的光景多少不方便,便问萧云铮:“还有什么事?说出来,大家心里都敞亮,也免得生出什么误会,闹得心底都不愉快。”
“柏逢舟送你的坠子,你戴在身上,我送你的呢?”
殷灵栖以为他要质问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听罢蹙了蹙眉:“就只是为了这件事?”
她的确没想到。
萧云铮眉峰一挑,问她:“这不重要吗?”
殷灵栖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是挺重要。”
她低下头,将项链悉数取下脖颈,放在手心一件一件数落:“这一件是柏公子赠予的,这一件是哥哥给的,这一件是代钦带来的,这一件是川乌亲手编织的,这一……”
萧云铮就这么看着她点名,在心里列了个“死亡名录”,将名称一一记进去。
好。
除了太子,早晚都得除掉。
他勾了勾唇角。
都除掉,一个不留!
殷灵栖数完了,抬起头,心虚地眼巴巴望着他。
很遗憾,她忘了带萧云铮给的那个狼牙玉坠。
殷灵栖把这茬给忘了。
这事儿当然不能全怪她。
她身份特殊,将那样涉及政_治意义的圣物天天戴在身上招摇也不合适。
当然,她也要照顾一下代钦的感受,那毕竟象征着大辽的血泪史。
话虽如此,但当着萧云铮的面将别人赠予的项链悉数数了个遍,结果偏偏少了他那一件,多少有点挑衅。
萧云铮挑眉不语,传达出来的意思很明显,他们都有份,我的呢?
殷灵栖被他盯得稍稍回避了目光,拿别的话题留作转圜余地:“哥哥回京了,父皇为他铺垫了这样久,他这一回来,引得朝堂的动向又要变了,辅国公那边,想好如何应对了吗?”
“这似乎不是公主该操心的事,公主这是想帮萧氏稳住,还是在帮太子探萧氏的口风?”
殷灵栖轻轻一叹:“这话说得我不乐意听,怎么能算是帮哥哥呢?他是他,我是我。既然都说了你我是一条船上的人,我诚心帮世子谋划,不好吗?”
“无功不受禄,公主突然献殷勤,倒教人不敢信了。”
萧云铮微顿了下:“再者,亦如公主亲口所说,我们只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不是同一张床。”
殷灵栖笑了:“即便同寝又如何,同床异梦的也有,谁能保证谁的心思足够真呢?”
“我的心思倒是真得不能再真,”萧云铮迫近一步,眼神冷峻,朝她伸出手:“只是,被公主落到哪里去了?”
完蛋。
绕了一大圈又让他逮着机会把话头给绕回来了。
“真心最为可贵,比金子还要贵。既然如此贵重,那么我自然是好生收藏起来了。”殷灵栖诚实道。
“那么好,”萧云铮盯着她,“既然没有丢掉,待到此间事了,我要亲眼看着公主戴上。”
殷珩与柏逢舟一行人这时朝这边走过来了。
“怎么回事?你们在聊什么气氛这么冷。”殷珩还没靠近,便被冷得抱着肩哆嗦了下。
殷灵栖刚想回他一声没什么,突然被人按住后颈。
萧云铮掌着她的颈子,将人压到胸膛前,死死按住。
“殷灵栖啊……”
他注视着殷灵栖的眼睛,将名字念得意味深长,爱憎不能。
仅仅只是一个对视,硬是激起了干柴烈火般的激烈碰撞。
***
沈氏家贫,住在京城外一座偏远村落里。
村庄地广人稀,方圆几里只住了沈烟棠一户人家。
柏逢舟先行站在篱笆外,礼貌地问候了声:“沈姑娘在吗?”
屋里人辨别出来者熟悉的声音,轻声道:“在的。”
“还没到年节呀,柏公子怎么来了?快快请进。”
柏逢舟推开篱笆门,引一行人进入院落,道:“有事离京,途径此处,便顺道来探望一下姑娘。”
沈烟棠安静了一瞬,忽然道:“我听见了不同的声音,还有别人一同来吗?”
“姑娘不必紧张,他们都是柏某的朋友,不会伤害姑娘的。”柏逢舟答道。
沈烟棠便不再说话了。
殷灵栖发觉这座房屋采光不好,室内较之寻常人家昏暗得很。
她走了进去。
屋内陈设整洁干净,一位年纪与她相仿的姑娘静静坐在那儿,听见客人进来了,便起身过来相迎。
她手中拄着一根竹竿,绕过了殷灵栖,走到柏逢舟面前,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眉眼。
柏逢舟慌忙避开,眼睛看向殷灵栖,口中道:“沈姑娘不必如此,我……这里还站着别的姑娘。”
沈烟棠了然一笑,慢慢转身向殷灵栖道歉:“抱歉啊这位姑娘,这是我认人的方式,还请姑娘不要迁怒于柏公子,他人很好的,待我如同我的亲兄长一般。”
殷灵栖这时已经察觉出了古怪。
她伸出手,轻轻在沈烟棠眼前晃了晃。
“姑娘不必试探了。”沈烟棠清楚她在做什么,轻声道:“我看不见的。”
她抬指摸了摸自己的眼眶:“这双眼,已经废掉了。”
“对不住,我不知道沈姑娘的情况。”殷灵栖道。
“没关系,早已习惯了,从前因为眼盲,什么难听的话都挨过,如姑娘这般尊重我的人才是少数呢。”
沈烟棠笑了笑,道:“你们先坐,我去给你们倒水润一润喉咙,舟车劳顿,各位先歇一歇吧。”
“不麻烦姑娘了。”殷灵栖拦住她,不想再让她操劳。
沈烟棠笑着牵住她的手,摸了摸:“诸位肯光临寒舍,阿棠感激不尽。”
“沈姑娘平日一直是自己一个人住在此地吗?你身体不好,又是个独居的姑娘,很危险的。”
殷灵栖打量了一番房屋内景,担忧道。
“是呀,不过不用担心我,这儿偏僻,贼人一般寻不到这里。”
沈烟棠很乐观:“平日里,我就在庭院里种些菜苗、谷子,地面虽不大,但供我一人温饱足够了,邻居家的姆妈有时会来陪我说话解闷,逢到年节,柏公子也会来看望我。”
“我听柏公子说,沈姑娘还有一位兄长,他去了何处?将姑娘一人留下,是否有些过分了。”殷灵栖看着少女那双失神的眼睛。
沈烟棠微微一怔,声音低了下去:“他……唉,说来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哥哥了,我不怪他,我能照顾好自己的,不会成为他的累赘。”
“此事,沈兄的确做得有失妥当。沈姑娘生活不便,他竟一走了之,再无音讯。”
柏逢舟也叹:“当初也是如此,沈兄才思敏捷,文采斐然,若坚持读下去,想必定能胜于在下,名列金榜,谁知他突然间便离开了书院,不告而别。”
他提及沈濯退学一事时,沈烟棠的神色便伤感了起来。
她无意识地抬起手,摸向自己失明的眼睛。
“沈姑娘这双眼,是天生的残疾吗?”殷灵栖问。
沈烟棠摇了摇头:“不是。”
“若是后天致残,或许有希望复明。”殷灵栖想到了别枝寒。
“真的吗?”沈烟棠黯然神伤的神情中浮现出一点希冀,不过转瞬间又灭了。
“算了,就这样了吧,将就着活了这么些年,已经习惯了,不敢再麻烦姑娘操心了。”
“好吧,沈姑娘日后若有需要,尽可通过柏公子告知我,若能有希望帮助姑娘复明,我定会倾尽全力。”
沈烟棠握住她的手,摩挲手心:“谢谢你。”
殷灵栖笑了笑:“姑娘年已及笄,应当已有婚配了吧,我瞧着门廊前置了双男子的鞋履呢,夜晚或将有一场雨,姑娘不要忘记收进来,防止被夜雨淋湿了。”
“什么?!”沈烟棠慌了一瞬,仓促地拄着竹竿走过去。
她摸了摸,松了一口气:“姑娘看错了,这是下田务农时,我套在鞋履外面用的。”
殷灵栖又看了一眼,走过去扶着她走路,道:“抱歉,是我看错了。”
沈烟棠摇了摇头,自暴自弃:“我这样的人,谁会娶这么个累赘呀,躲还躲不及呢。”
“话不能这么说。沈姑娘心灵手巧,靠着自己独自一人支撑起生活,这已经难得可贵了,你是值得钦佩的人,怎么会是累赘呢。”
沈烟棠笑着摇摇头:“我很喜欢你,你待我太好了。”
她握住殷灵栖的手:“明日,我要去山脚下为兄长祈福,你们可以一起陪我去吗?”
“兄长这一走杳无音讯,他们都说兄长死了,拿兄长的衣物做了个衣冠冢,我不信,我坚持去为他祈福,祈祷他能早日平安归来,你们若是愿意的话,明日便陪我一起去吧。”
***
众人回到京城时,天色已经暗了。
殷珩有句话憋了一路,一直没好意思直说。
萧云铮看出了他藏有心事。
殷灵栖也看出来了。
两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十分默契。
“皇叔但说无妨。”殷灵栖先开口道。
殷珩手腕抵在膝头:“你们知道的,仵作行当是要学习人体骨肉的学问的。我没亲眼见过那沈濯,只看过皇城司绘下的画像,可我今日见到了沈烟棠。”
“如若皇城司画像无误,那么这沈濯与沈烟棠不大可能会是一对亲生兄妹。”
柏逢舟讶然:“这怎么可能……沈姑娘确是与沈兄自小一同长大的。”
殷珩摇了摇头,并不赞同:“同父同母者,譬如太子与昭懿,虽然面相不甚相似,但骨相显然承自一脉。”
“有没有可能,沈濯与沈烟棠并非一母同胞?”萧云铮道。
殷珩点了点殷灵栖:“那便就是你父皇与皇叔我的关系了,你看,虽非一母同胞,骨相亦有相似之处。”
“再比如,昭懿你与殷承恪……唉,他不算个典型,就拿殷玉娴来说吧,你与殷玉娴同父异母,若绘出你二人骨相,亦能推敲出许多细节。”
话又说回来,殷珩拿指节敲了敲膝盖:“总之,我观那沈濯与沈烟棠是一对亲生兄妹的可能性不大,也难怪妹妹是个盲女,行动不便,这做兄长的竟忍心一走了之,任由她自生自灭。”
“你们也听到了,沈烟棠口口声声称自己是个累赘,想必沈濯从前没少这样苛责过她。妹妹本来就跟他没血缘关系,又身患劣疾,这么一分析,他丢下沈烟棠也有了合理的原因。”
“沈姑娘好可怜啊。”殷灵栖叹了声,“失去了眼睛,又惨被唯一的亲人抛弃。”
“明日再去看看吧,也不知沈濯的衣冠冢附近能有什么新线索。”萧云铮道。
马车驶入京城,沿途先到了柏逢舟的宅邸,又顺路送殷珩回了王府。
待到行经公主府时,殷灵栖刚要下车,便被萧云铮攥住了。
“我跟你一起回去。”他道。
殷灵栖想起了白天那笔帐,她想起了萧云铮这是打算算账了。
“这不太好吧,萧世子夤夜入公主府,这事儿明早要是传出去,本宫倒是没什么,可是世子的名声就说不准了。”
“传出去不好吗?”萧云铮握住她的手腕,五指逐渐收紧:“代钦可以住在你府上,我为什么不行?”
“殿下要同他比?代钦上一回还问我……”
殷灵栖抬指蹭了下唇瓣:“他问:为什么你可以亲我,他不行。你们男子现如今攀比较劲都喜欢比到本宫身上吗?”
“他敢碰你,我便……”
萧云铮忽然倾身迫近,将小公主的身体笼罩在自己阴影之下。
“殿下想怎样?”
殷灵栖腰肢抵着座,两手撑在身后,就这么笑吟吟的歪着脑袋望他。
萧云铮一瞬想到狡黠的狐狸。
不,她比狐狸更擅于伪装。
那张单纯无害无辜的脸,分明是涉世未深心思单纯的模样。
精魅。
她是摄人心魄的妖精。
殷灵栖踮起脚尖往后一退,顺势倚上坐榻,一手支在腰后,空出一只手,将指腹蹭上的胭脂轻轻抵上他的唇点了点。
“嘘,”殷灵栖眸中含笑,“你僭越了。”
“假成亲那一场戏已经落幕了,殿下,该出戏了。”
可萧云铮不愿结束。
指腹相对,他轻轻蹭了蹭指间丝滑的发,被殷灵栖勾着衣襟往下一拽。
高大身姿笼了上来,他双手撑在殷灵栖身侧,将她的身体严严实实笼罩住。
殷灵栖半仰着上身,足趾踩上了他腰腹。
足尖隔着一层婚服,抵住他坚硬有劲的腹肌。
马车驶过夜路,车厢摇摇晃晃,将她的声音也摇散了。
“退下。”
殷灵栖轻斥了声,声音颤颤的,像是在调情。
萧云铮不出声,那双深邃的黑眸在昏暗的光线中注视着她。
无声胜有声。
夜色浓稠得紧,以至于鬓角沁出的细汗也无人察觉。
殷灵栖抬手触着他的唇,足尖顺着腹肌间的线条缓慢下滑。
她听到宿敌的呼吸伴随她的动作紧促了起来。
殷灵栖眼角眉梢沾着笑。
她虚虚踩在萧云铮腰间,掌控着他的一呼一吸。
车厢晃荡得越来越厉害。
萧云铮鬓角滑落一滴热汗,撑在她身体两侧的手臂,鼓起了青筋。
他抿了下薄唇,胭脂的香甜气息在唇齿间化开。
萧云铮用拇指狠狠蹭去唇上沾的胭脂,突然攥住了她踩在腰腹的足。
殷灵栖那双笑吟吟的眸子,目光微变。
“怎么不继续了。”他嗓音哑得厉害,似在滚烫的沙砾里滚过一般。
他攥着那只纤细的足踝,带着她往下踩:“公主要踩便踩对地方,玩不尽兴便没意思了。”
“继续往下。”
第98章 躲什么?
殷灵栖觉得有点热,她身上出了汗。
那只冰冷的手,攥住她的脚踝,带着慢慢往下滑动。
她忽然笑了一声。
那声幽幽的笑,在寂静的车厢里分外明显。
殷灵栖没有任何惧怕,亦或是胆怯的情绪在。
她从不认为,情事是什么羞于启齿的事。
她觉得有趣。
欲拒还迎可以作为调动气氛的情一趣,但没必要谈性一色变,别别扭扭,耻于了解自己的身体,耻于谈及月事等等正常的话题。
这在这个时代,是非常大胆的,惊世骇俗的想法。
短暂的惊诧过后,小公主勾起足尖,坏心眼地加重力道踩下去。
反客为主。
她游刃有余,笑得眉眼弯弯。
对面的呼吸瞬间重了。
喉结剧烈滚动着,那双深邃的眼睛翻涌起情绪,紧紧盯住她,掀起巨浪恨不得将人吞噬。
她精致的短靴被重重褪去。
皮靴前端尖尖的,缀着珠子攒成的花团,抵在人身上硌得受不了。
没了靴子阻挡,隔着一层袜子,一件薄薄的婚服,踩着的部位慢慢变得有些烫。
殷灵栖往回缩了一下脚踝,她觉得脚心不舒服,硌得慌。
“躲什么?”
他垂眸,轻轻地吻上殷灵栖的发丝,附在她耳畔低语:
“公主也会害怕么。”
他的嗓音很低,整个人的意识游离于清醒与失控之间。
“唰唰唰!”
隔着车窗,浓稠的夜色中突然响起的破空之声倏的唤回了萧云铮游离在脱缰边缘的理智。
声音隐藏在车轮碾压的轰隆声里,微不可查
但萧云铮警惕性极强,在箭矢射过来的瞬间猛地清醒过来,搂住殷灵栖的肩,两人一齐翻滚到地面。
几乎在同一时间,两人方才倚靠的厢壁上透过尖利的箭矢!
窗外传来巡防官兵严厉的责问声:
“天子御驾,为何不避!”
“父皇?”
这么晚了,竟然还在宫外出访?
殷灵栖躺在车厢地面上,闻声抬起头,同撑在上面那人对视了一眼。
“我爹来了。”
“……”
“我去见圣上。”
萧云铮撑起一臂,正要起身,被殷灵栖勾住腰封,倏的扯了回来。
“等等,我去。”
车窗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殷灵栖放下架在对方腰后的腿,从地面爬起来。
“你也起来。”
她把萧云铮按着坐下,忽然扯落两人的婚服。
“干什么?”萧云铮目光一滞。
“哎呀没时间了,你闭嘴装哑巴就行。”殷灵栖捂住他嘴,另一手继续扯散衣襟。
负责盘问的将领已经迫近马车了。
殷灵栖松开手,与他正面相对,按着他肩直接坐上膝头,侧过身挡住萧云铮的面容。
还少了点什么。
“手!拿过来,给我!”时间紧迫,殷灵栖命令催促道。
动作那叫一个行云流水。
萧云铮挑眉:“你很熟练啊?”
“是你太笨了。”殷灵栖愤愤抱怨。
“方才不是挺会的吗,现在怎么一窍不通了。”
她拽住死对头僵硬的手,霸道地按在腰后。
“菜就多练!”
萧云铮也不恼,勾唇一笑。
车帘哗的被人掀开了。
“夤夜冲撞圣驾,出来!”
“郑大人,拦了本宫的车驾,有何贵干呀?”
昭懿公主披了件松散的婚袍,香肩微露,回眸淡淡望了他一眼,眼角眉梢极尽风流韵致。
搜寻问话的官兵顿时愣住了。
那人老脸一红,心底遽然一惊,哆嗦着一双手慌忙放下帘幕:“臣……臣臣不知是公主的车驾……公主恕罪!公主恕罪!”
他撞破了昭懿公主的风流事,这双眼睛怕是留不到明日了!
他垂首立在车外,担惊受怕地等候发落。
“唉,本宫的兴致都让你搅和没了。”殷灵栖支着鬓角,不满地抱怨道。
“微臣有罪!”那人忙不迭请罪。
长久的寂静让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饱受煎熬。
良久。
“算了,你走吧,本宫今夜心情好,不追究了。”
车厢内传来少女慵懒轻佻的笑声,婉转得像一支美妙的曲子。
那人如蒙大赦,忙不迭道谢:“谢公主不罚之恩!谢昭懿公主开恩!”
他转头便要落荒而逃。
“你站住!”公主忽然出声叫住他。
“父皇那边……”
“微臣明白!微臣都明白!”
那人扶正官帽,若是得罪了昭懿公主,往后他便和丢了乌纱帽没什么两样。
“行了,你走吧。”小公主赦免了他。
脚步声逃也似的,飞奔逃窜。
殷灵栖侧耳倾听,听那人向圣驾道说无事,又听得圣驾逐渐远去,这才自萧云铮膝上下来。
“松手。”她拍了拍掌在腰后的手掌,提醒道:
“事情解决了。”
啧,穿衣无情。
萧云铮放她下来。
“你很在意圣上撞见我们两个在一块?”
殷灵栖掏出萧云铮的腰牌,拍在他胸膛前:“你不在意?这上面印着你的姓氏是萧。”
婚服都被揉皱了,扯下来扔在地上,皱巴巴的。
夜间风大,殷灵栖捡起来想继续穿,可方才两人打上面滚了一圈,压得那衣裳皱得根本没法看。
殷灵栖有点嫌弃,她是不会委屈自己的。
她又扔回地面了。
萧云铮注视着那堆扯散的衣衫,神色晦暗不明。
他在反思方才一瞬的失控。
他现下已经清醒了。
方才是怎么了?突然间就被血气冲昏了头,窜起邪火,攥着殷灵栖去放纵。
萧云铮抬指撑着额头,思绪有些混乱。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视是人不带情欲的精神接吻。”
单是这样被殷灵栖看着,他都受不了。
她是天生的猎手,太会钓了。
萧云铮没喝酒。
但他看着对面狐狸般狡黠的小公主,看着她加深的笑涡,感觉自己已经不清醒了。
***
那名问话的侍卫下了值,心底打鼓似的惴惴不安。
昭懿公主今日放过了他,不代表明日后日再往后也会放过他。
他胆战心惊地走在回家路上,窝在心里实在怕得慌,遇上了一名同行,便隐晦地倾诉出来。
昭懿公主胆子可真大。
玩得确实花。
府上那么多真的不是白白养着的,看起来经验颇丰啊,连角色扮演都玩上了,穿着婚服在马车上寻欢,她可真会玩啊。
十分不巧,他这名同行虽然不姓齐,但却是承恩侯府举荐入职的。
这人得了信,以为揪住了昭懿公主的把柄,忙不迭去报给齐聿白。
长公子因着退婚一事蒙羞至今,可一直嫉恨着昭懿公主呢。他去给长公子报信,这可是大功一件!
他揣着这桩风流事去了。
齐聿白近来身体不佳。
阿妩三天两头一哭二闹三上吊,闹得他头痛不止。齐氏其他几房对于家族的话事权又虎视眈眈,他整日受困于内忧外患,鞭伤尚未恢复,人愣是被气病了。
齐聿白坐在窗前,核对着账目,确认假账修得天衣无缝,便换了一卷书。
一翻开,冷不丁发觉书页中夹了一枝干花。
那是多年前,昭懿在承恩侯府玩时塞进去的。
那些安逸的时光一晃就溜走了。
物是人非。
花已经枯萎了。
夜风汹涌,芭蕉拼命抽打着窗扇,抽得人愁肠百结。
齐聿白小心翼翼捏起花柄。
睹物思人。
那样一个活泼开朗的小姑娘,天真得仿佛永远不会有烦恼,天真得被他们附加利益,被他们蒙在鼓里一点一点削弱她的生机。
齐聿白叹了一口气。
他想昭懿了。
“咚、咚。”
有人夜叩门扉,请求面见长公子。
齐聿白这厢愁肠百结,郁郁不乐,那厢有人喜滋滋揣着昭懿公主的风流秘闻来给他火上浇油。
第99章 年轻气盛啊
深夜里,原本寂静的承恩侯府突然撞开一阵喧哗。
急促的脚步声穿廊过巷。
“咚”一声,府门猛地被人推开,提着灯笼的小厮慌里慌张出门去请郎中诊病。
自他身后敞开的府门往里走,越靠近侯府长房的院落,咳呕声便越发剧烈。
痛苦得恨不能将肺给咳出来。
那报信的人愣在了原地,吓得脸都白了。
他喜滋滋地揣着消息来邀功请赏,谁承想话都没来得及说完,长公子便撑着桌案站起来,气急攻心生生呕出了一口血!
报信的人吓得扑通一下就跪倒了。
他不敢认眼前的年轻人。
昔年侯府长公子何等的春风得意,丰神俊朗。
犹记他登科及第时,打马自御街长驱而过,玉冠锦袍在一众进士中一马当先,好不潇洒倜傥!被皇帝一眼相中,翌日便指给了荣宠无极的昭懿公主。
风云巨变。
心比天高的天之骄子怎地突然间憔悴成这副病骨支离的鬼样子了!
胸脯像破败的风箱一般急促起伏,齐聿白连一句完整的话,甚至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只是用颤抖的手指,有气无力地指他:
“滚……”
齐聿白身上冷汗直冒,竭尽全力,自齿缝里硬生生逼出这一个字。
“是、是、是!”
那人跪在地上,吓得忙不迭重复了几声,逃也似的转头便跑。
讨赏?
他这是讨打!
齐聿白痛苦地闭上眼,只觉得这具身体已经虚脱了。
“长兄!”
齐五刚要歇下,听得消息连鞋都顾不得穿好,胡乱披了件袍子,趿着双鞋便匆匆自院落里赶过来了。
“长兄,你怎么又呕血了!不是明明已经痊愈了么……”
齐五看着桌角那摊血,吓得心脏突突直跳,眼泪瞬间就流出来了。
他看到了齐聿白搁在书上的那支捏碎了的干花,顿时明白过来。
长兄必是又被小公主刺激到了。
这些时日,长兄总会小心翼翼地收藏着那支花,睹物思人。
“莫不是昭懿公主又……”
“不许提她的名字!”
齐聿白捂住胸口,气急之下又呕了一口血。
“长兄!”齐五赶过来拍打着他的肩背给人顺气。
齐聿白手冷得可怕,他用那双冰冷的手,紧紧攥住齐五:“子授,她怎么可以……她怎么敢……”
他满腹堆满了怨怼与不甘,声嘶力竭:“我乃堂堂名流世家公子……哪一点比她府上那些妖艳贱货差!”
“她宁可休了我齐聿白,也要同那群贱人厮混……子授,你知道吗……她竟然当街在马车里同别的男子颠鸾倒凤……子授!这口气为兄怎么能咽得下!!”
“我哪里比不上代钦!哪里比不上柏逢舟!哪里比不上齐朔,比不上公主府那群以色事人的贱人!!”
可笑的是,被蒙在鼓里的可怜人点兵点了一堆情敌,愣是没点到正主。
否则今夜便不止是被气到呕血这么简单了。
齐五看着发狂的兄长,觉得甚是陌生。
长兄雄韬武略,才自精明志自高,却不知何时起,眼界便被拘泥于只能望见昭懿公主一人了。
小公主手里握着驯狗的绳子,她轻轻拽一下,便能引得天之骄子低落神坛,面目全非。
齐五看着兄长憔悴的模样,心痛不已。
他看不见半分从前那个春风得意的侯门长公子的影子。
“长兄何苦将自己折磨成这样……”
他低声道:“您与公主的婚约,早就作废了。”
是啊,婚约没了,废了。
从前他宁折不屈,宁愿忍受家法也要退掉的婚约,被他看不上的昭懿公主废了。
齐聿白忽然捂住脸,狼狈地痛哭。
他看不上昭懿,他厌恶她是个空有姿色的花瓶,厌恶她张扬大胆、恃宠而骄,敢忤逆纲常伦理,厌恶她头脑空空配不上才华横溢的自己……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被他看轻的小姑娘,休弃他,羞辱他,架空、摧毁了他的家族几代人历经百年铸就的基业。
如同夷平蝼蚁的巢穴一般,脚底轻轻一碾,便毁了家族几代人历经百年辛苦搭建的一切。
与日落西山的齐氏一族相反,退婚后,昭懿的地位反而越高了。
她在大朝会上仅凭一支舞便化解了大辽的羞辱,引得两位异邦王子大打出手。
她身边有了才情更胜于齐聿白的探花郎,日常陪伴在侧小意温柔。
用以拿捏国朝公主的利器——“女子的名声”也被昭懿抛之脑后。她无视那边吹胡子瞪眼的老古董,愈发娇纵放肆,府上养着入幕之宾无数。
昭懿小公主快活得跟神仙似的。
齐聿白却为伊消得人憔悴,日渐消瘦。
当初看不上殷灵栖,不愿意娶的人是他。
现在悔不当初的人也是他。
自作自受。
谁看了不笑话他贱!
齐聿白躺在榻上,痛不欲生。
齐五看着长兄这副模样,同情之余也不免唏嘘。
长兄从前在他心中,一直高洁如山巅之雪,高不可攀,引人敬仰。
是家族的主心骨,是侯府的顶梁柱,在盛京城,人人提及齐氏长公子莫不赞不绝口。
而今……
齐聿白在他心中的形象,已经崩塌了。
齐五不认识这样颓丧的长兄。
他迫切想要逃离,想要逃避现实。
“子授……”齐聿白却在这时握住他的手。
“子授,齐氏账房漏出的窟窿,我想出办法填补了。”
他低语几声,交待清楚。
齐五听罢,惊得陡然神色大变。
“长兄!这太过冒险,万万使不得!”
“富贵险中求。”齐聿白垂眸,眼睫底笼下一片阴翳。
“可万一事情败露……”
“做个局,一旦败露,便推给昭懿。”齐聿白攥住他的那双手,冷得可怕。
“齐朔不是还在昭懿府上么,传我的话,该他尽忠了。”
“这……能行吗?”齐五惴惴不安。
“我不可能败。”
齐聿白擦去唇角的血。
得不到昭懿,便毁掉她。
拥她一起入地狱好了。
***
翌日天亮后。
“听闻昨夜承恩侯府有人突发急症,夤夜紧急请了郎中。”
牵机照常在每日一早,将照影阁网罗的最新情报禀报给小公主听。
末了,她问:“公主既然厌恶那齐聿白,何不让属下直接动手,杀之以除后患。”
殷灵栖轻笑了声,挑了支清透玲珑的桃花簪子,示意侍女给自己梳发。
“直接杀了他多便宜,你是知道我的心肠的,哪儿能让他这般舒坦呢。”
牵机点了点头,她很信任昭懿公主。
起初是因为慈姑对她们的叮嘱。
后来,是见识过小公主的手段后,对这位新主子心悦诚服。
殷灵栖梳洗完毕,用过了早膳便要出门。
“公主。”
青年立在月洞门旁,同她来了场蓄谋已久的“偶遇”。
“奴,见过公主。”齐朔心底还是不屈服。
他神情坚毅,勉强示个弱。
他心想,能拿出这样的态度,便已经足够了吧,昭懿公主最好不要不识好歹。
奴随他主子,和齐聿白一样心比天高。
殷灵栖只淡淡暼了他一眼,连声“嗯”都懒得赏给齐朔。
养尊处优的小公主将纤纤玉指一扬,牵机便走上前猛地将齐朔推开。
“没眼力的东西!敢站在这儿碍公主的路?活腻了!”
齐朔惊住了。
他好歹是武生出身,功底不浅,却被公主身边的小小婢女随手一推,便推得脚底踉跄。
他愕然抬头,尊贵的昭懿公主已经自他面前走过去了。
“瞧那没眼色的东西!端着架势给谁看呢,侍奉公主该是这种态度吗?”
“装什么坚贞不屈!只要咱们公主想要,他还不是一样被旧主子当做礼物乖乖地送进公主府示好。”
“少听他吹牛!这小子好意思说自己是个武生?牵机姐姐只是推了他一把,哎呦喂,这人呀,比那风中残叶还要虚弱呢!”
男宠们得了殷灵栖的授意,光明正大地围聚过来嘲笑奚落齐朔。
该说不说,照影阁训出的杀手,不仅手上功夫毒,嘴上功夫亦是一绝。
一个个演技堪比京城顶级戏班子,嘴巴毒得跟抹了剧毒无比的砒霜似的!
齐朔下不来台,气得青筋暴起,攥起拳头一拳砸向人群中央。
他那一拳蓄足了十成十的力道,拳无虚发。
却不料,一众装扮妖娆的面首不慌不忙脚下一动,竟轻轻松松避开了。
这怎么可能!
齐朔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向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面首。
他习武近二十载,除却军营中的正规军,几乎无人能与之一敌。
这群男宠怎么可能如此轻松地化解他的招式!
装扮风流的照影阁杀手们存心逗弄他取乐,故作夸张大呼小叫:
“打人啦!”
“府上的规矩呐?最低阶的侍男敢以下犯上啦!有没有人管一管!”
“哎呦我这张敷了玉容膏的脸被他打肿了事小,服侍不了咱们公主事大!”
“宅斗是吧?好脏的宅斗手段!老子跟你拼了!”
园中众人瞬间陷入殴打撕扯,乱作一团。
不远处的月洞门后。
“咻”的冒出一个脑袋。
殷灵栖冒出脑袋,看着那闹哄哄的一群人,被逗得“扑哧”一声,忍不住偷笑。
“公主可还满意?”川乌贴心地询问。
殷灵栖满意得直点头,朝他竖起大拇指:“传本宫的话,让他们再接再厉。”
“可是园中损毁的部分花木、陈设……”
“怕什么,早晚能从他旧主子身上回血。”
殷灵栖盘算着齐氏名下的产业,她已经盯很久了。
川乌颔首称是。
殷灵栖继续扒着月洞门,津津有味地围观看戏。
“好看么?”有人问。
“好看好看。”殷灵栖点点头,蓦地一怔。
她缓缓站了起来,转身回头。
萧云铮就站在她身后,目光沉沉注视着她。
“不是,没有本宫的允许,谁把他放进来的?”殷灵栖问话川乌。
川乌摇了摇头:“奴什么都不知道。”
“去,给本宫查,谁把他放进来的,让看守府门的现在立刻马上来见本宫!”
青天白日的,玩儿呢?这么大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就站她背后了,来日若是无声无息出现在别处也不是绝无可能。
“不用查了。”萧云铮道。
殷灵栖指了指院墙:“莫非,萧世子翻墙过来的?翻墙入室,非君子所为。”
“呵,”萧云铮挑眉,“让公主失望了,萧某走的是正门。”
“我同门房说,我与公主关系匪浅,是……”他故意拖长余音,吊人胃口。
“是什么?”殷灵栖问。
萧云铮勾了勾唇角:“无可奉告。”
殷灵栖微微眯起眼眸。
她以前怎么没发觉死对头这么腹黑呢。
“唉。”殷灵栖叹了口气,“昨儿个还口口声声说‘心思真得比金子还要真’,今日便翻脸薄情了,你们男人,不可理喻,嘴里没一句实话。”
“公主好意思提这茬?”
萧云铮将手伸至她脸前,摊开手掌,掌心放着那枚狼牙玉坠。
殷灵栖目光微微一动:“你……何时进的我厢房??”
“回公主,是奴婢取给世子殿下的。”牵机道。
殷灵栖一怔:“所以他进公主府这事儿,你一早知道?”
牵机瞒不过,点头承认:“是,并且,还是奴婢为世子引路过府的。”
殷灵栖伸手捧住她的脸轻轻揉了揉:“好姐姐,你还是我的人吗?胳膊肘往外拐?”
她松开手:“萧徵,你厉害,你敢在太子面前告本宫黑状,还能策反本宫的人。”
“嗯?”萧云铮神色冷冷,眉峰一挑,将手掌又往前推近了些,摆明了不许她再糊弄过去。
“公主昨日答应好的事,似乎也忘了。”
殷灵栖深吸一口气,她刚要伸手去取那玉坠,萧云铮便收回了手掌。
青年皱了下眉,声音变得极冷:“此物价值不可估量,公主既然不稀罕,我便收回了,断无再要回去的道理。”
看起来是真的动怒了。
“不给?”殷灵栖问。
对方不作声。
“真的不给了?”
依然不作声。
“好吧,”殷灵栖抿了抿唇,“本来确是答应了这事儿,不过回府后身体不舒坦,便忘了。”
“哪里不舒坦?”
萧云铮好整以暇,盯着这张纯良无害的小脸,拭目以待她能编出什么新鲜花样作借口。
殷灵栖坦然然的,踩着花圃旁一行细窄的鹅卵石铺就的台阶玩。
她意有所指地道了声:“硬啊,硌脚心啊。”
那声轻飘飘的“硌脚”一出口,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简短几个字掀起滚烫的温度,霎时将人拉回颠簸的马车里那剑拔弩张的一幕。
萧云铮喉结剧烈滚动了下,耳廓顿时烧起来了。
小公主望着日光下被晒得发烫的坚硬石块,故作懵懂继续借题发挥:
“好难受,烫得人不舒服。”
府上仆人不解其意,真以为他们公主被那石阶硌得生疼,忙着扶她走下来,走上平路。
“够了!”
萧云铮神情微变。
昨夜在马车上,的确是他失控一瞬。
“够了?哪里够了?人就跟这正午的日光似的,年轻气盛,血气方刚。”
殷灵栖轻轻一笑:“萧世子年纪轻轻,应当对本宫的话颇有心得。”
她玩够了,跳下石阶,往萧云铮跟前凑:“世子殿下至今尚未娶亲,忍了这么久,想必不舒坦吧?”
萧云铮神色冷冷盯着她,眼神暗得能吃人:“是不舒坦。”
“你们在这里呢,时候差不多了,走吧,该出城去见沈家姑娘了。”
殷珩过府来寻几人。
他刚一靠近萧云铮,猝不及防被冷得浑身一哆嗦。
“萧徵,你身上怎么这么冷?昨夜在雪地里冻一宿?不对吧,这眼看着快入夏了,京城哪有雪地,莫非你刚从冰室里上来?”
“闭嘴。”
萧云铮面色不善,斥了声。
他头一回遇到昨夜这样的情况。□□久久未平,后半夜只得在冷水里泡到天明才平息了势头。
他能平安无恙地照常上朝、议事、办差,已经是奇迹了。
换作寻常人,泡了那么久的冷水浴早就扛不住被冻病了。
他将幽幽目光投向前方的始作俑者。
殷灵栖走在路上,莫名其妙突然颈后一凉。
第100章 失踪的新娘(四)
天色阴沉。
城外一处村落偏僻荒芜,人烟稀少。
沈烟棠拄着竹竿,摸索着走出土屋,走到菜畦间。
她的眼睛瞎了,瞎得彻底,看不见日月阴晴。
她只能伸出手感受。
手心很冷,没有触到温暖的日光。
唔,她知道了,今日天阴。
不逢晴朗日,沈烟棠便放弃晾晒被褥,也不洗衣裳,只是拄着她的竹竿,安静地坐在门廊前吹风。
风里会传来兄长安然无恙的音讯吗?
沈烟棠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万幸,她的听觉还在。
“沈姑娘!”
耳朵动了动,她听到了少女熟悉的声音。
沈烟棠拄着竹竿站起来,一只手摸索着,朝篱笆门走去:“原来你们真的会来,我以为,昨日你们只是同我说笑而已。”
她轻轻抚摸着殷灵栖的眉眼。
“好漂亮的女孩子,可惜我不能亲眼看到你的模样。”
“可以的,在下自幼习医,会尽力帮助沈姑娘复明。”
别枝寒自身后走出,她伸出手,欲仔细端详这姑娘的眼部病变情况。
沈烟棠后退了一步,避开别枝寒的手。
“不必了,没用的。”她语气甚是笃定。
“为什么?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没有希望?”殷灵栖问。
“因为这双眼睛,既非先天残疾,也非后天病变。”
她摸了摸自己失去知觉的眼眶。
“我心底再清楚不过,这双眼是如何瞎掉的,所以,姑娘不必再为我白费力气。”
她静静地站在那儿,不再多做解释。
殷灵栖拽了下别枝寒的衣袖,道:“也罢,既然沈姑娘坚持,我们便也不再让姑娘为难了。”
“多谢,请同我来吧,兄长的衣冠冢立在村郊山脚下。”沈烟棠点点头,拄着竹竿,慢慢朝篱笆门外走去。
这处村落地广人稀,走了几里地也难得望见一家住户,一眼望过去,大片大片无人开垦的荒地长满了杂草。
殷珩一边走,一边看,眉头舒展不开:“离奇啊,这儿靠近京城,城内寸土寸金,京郊虽远比不得城内繁华,却也不至于荒废至这般田地。”
沈烟棠听到他的声音,便答道:“早些时候,这里的确人丁兴旺,五谷丰登六畜繁盛,村民安居乐业。”
“后来呢?怎的稀落成这般光景了?”
“后来,天灾人祸轮番殃及这片村居,再后来,就如你们眼前所见的这般光景了。”
“天灾人祸?”殷珩听着不对劲,未等他开口再问,便见那盲女在一片根深叶茂的树林间停住了脚步。
“到了。”
她用手摸索着,走过树丛,在一棵槐树前站住了。
竹竿没入土壤戳向树根,沈烟棠蹲下身,不知在树底忙活什么。
茂盛的灌木丛覆盖山野,四周寂静得可怕,正值万物复苏的时节,漫山遍野的树丛间,竟连一声鸟鸣也听不到。
殷珩打了个寒颤,凑近萧云铮:“我总觉得,这里藏着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们。”
“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别枝寒皱了下眉,举目望去山野间空荡荡的并无半分人影,但站在这儿,莫名感觉自己就像是猎物进了罗网。
四周被群山包围,视线触及不到的地方,似乎潜藏着无限危险。
“提高警惕,当心——”
她话音未落,寂静的山野如同地震般,悍然开始剧烈震荡。
山坡上覆盖的灌木丛开始松动,生长,转眼间便长至同成人身高相仿的高度。
等等!
那不是长得像人的草木。
那就是一具具被泥土包裹的人身!
已经同泥土融为一体的“人”!
人蛹的身体被草木泥土侵蚀,面目全非,深植于山野间静止不动时,组成了漫山遍野的绿植。
他们像是接收到了某种号令,扭曲着僵硬的肢体,纷纷朝山脚下汇聚而来。
声势浩大,尘土纷飞。
四面八方皆是成群结队的人蛹飞奔而下。
“这……这怎么一回事!这都是什么怪物!”随行几人心底一惊。
殷灵栖看着树下安安静静的盲女,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是你。”
殷珩一惊,望向那瘦弱的盲女,不敢相信:“这些怪物都是她招来的?”
气氛陡然陷入死寂,空气在这一瞬停止流动。
沈烟棠拄着竹竿,缓缓起身。
“被你发现了。”
她眉眼弯弯,承认了:“是我招来的。”
“这座村落原本人丁繁盛,住着很多人的,你们知道,为什么现在只剩下区区几户了呢?”
沈烟棠立在林间,用一杆细竹撑起瘦瘦小小的身影。
“因为,他们全都被做成了这些怪物。”
“沈姑娘,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柏逢舟变了脸色。
“柏公子,对不住了,这些人,今日都得留下来,成为荒山的肥料,同泥土融为一体,滋养出新的草木。”
沈烟棠拄着竹竿,慢慢走近殷灵栖所在的方位:“你人很好,模样生得也好,我很喜欢你,但……抱歉,谁也不可以伤害哥哥。”
“我知道你们是来找沈濯的。”
她捏了捏自己的手心:“昨日,我摸过你的手。肤如凝脂,手如柔荑,我猜测你的身份应当是一位富贵人家的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没做过粗活。这样的身份,若非别有目的,怎么会来我们这处偏远荒村呢?”
位置靠近山脚的人蛹已经抢先一步冲了下来,他们抬起草木与血肉交错融合的手臂,扭曲着肢体准备发动攻击。
“你很聪明。”
危机当前,少女并无如沈烟棠预想的那般陷入慌乱。
她微微一笑:“但沈姑娘也疏漏了,你已经给出了结果。昨日我说外间放着男子的鞋履只是在试探,而你,沈姑娘,你已经暴露了真实的心思。”
“沈濯死里逃生后,一直待在这座村落,对吗?”
“是又如何。”
丛林间显现出那道熟悉的白衣身影。
“沈兄!”柏逢舟皱眉:“你快让他们停手!”
“来不及了,柏兄。”沈濯望着他,“放心,看在同窗数载的情谊,看着这些年你对阿棠的照顾上,这些人蛹不会伤害你的。”
“沈兄!何以至此!”
柏逢舟挡在殷灵栖身前:“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你操纵这些怪物伤害他们,同伤害我又有何异!”
沈濯并不作答,他走到沈烟棠身边,接过竹竿,取代那支盲棍。
“阿棠,将手交给哥哥。”
“哥……”沈烟棠有点想哭。
沈濯充当妹妹的眼睛,牵着她的手走到一旁,静静看着这场山野猎杀。
浑身充斥着沉沉死气的人蛹呈排山倒海之势,如洪水般自山坡俯冲而下,朝众人发动攻击。
嘶吼声由远及近。
人蛹绕过柏逢舟,直攻他身后之人,将糊满泥苔的手爪伸向昭懿公主。
“沈濯!”柏逢舟拦住人蛹,痛声道,“沈濯,今日过后,你我一刀两断!”
人蛹受到驱使,有意避开他,动作微滞了一瞬。
“不必再同他废话!”
匕首自袖中滑出,殷灵栖瞅准时机,反手握住匕首削掉了人蛹的手腕。
伤口没有血肉,这些躯体已经完完全全被泥浆与草木寄生了。
殷灵栖刚要松一口气,那被削落在地的“手腕”竟似有了生命般,忽然立起来,滚动了几下,蓦地一跃而起。
一截断腕抓住殷灵栖的裙袂顺着衣裳飞快往上攀爬。
与此同时,那被削去手腕的人蛹似是感知不到疼痛,继续朝人发动攻击。
殷灵栖甩出匕首割他咽喉,刀刃扎进泥里,她突然意识到,这群怪物杀不死!
其余人也在打斗中纷纷察觉出异象。
“这都是什么怪东西!削断了四肢还会动!他们根本杀不死!他们已经不是人了!”
殷珩持剑削落一个人蛹的头颅。
圆滚滚的颅骨里被泥土与杂草填满,滚落在地上,倏的又蹿跳了起来。
这些躯体早已死亡,现如今的被寄生的人蛹只是被主人操纵着的不知疲倦持续攻击目标的杀人工具。
困住殷灵栖的那个人蛹将柏逢舟强行拨开,进而专注于进攻殷灵栖。
那截攀附在裙袂上的断腕爬得飞快,很快窜至颈侧,张开泥爪意欲扼住殷灵栖的喉咙。
眼前倏然闪过一道剑光。
萧云铮执剑将断腕劈得粉碎,抬腿猛地踹退那具人蛹,横腕一扫,将围聚过来前后夹击的人蛹捅了个透,紧接着推掌猛震剑鞘,凭力道硬生生将人蛹一齐震作碎屑。
“走!”
他握住殷灵栖的手腕,趁那些碎屑重新凝聚成完整的、具有攻击力的残肢前,带着殷灵栖突围。
“这么打下去不是长久之计,他们不是人,是会不断繁衍重组的怪物。漫山遍野都是人蛹,人数上我们已经占了劣势了。”
殷灵栖一抬头,只见山顶乌压压的俯冲下愈来愈多的人蛹。
雾刃他们拔刀厮杀,只能勉力保住自身。而殷珩别枝寒那边,已经腹背受敌危在旦夕了。
“你说这泥做的怪物,怎么就杀不死呢!”
殷珩握住剑鞘替别枝寒辟开空间,咬紧牙关狠狠一劈,身前人蛹断作两半,落在地上抖动了下,突然合而为一,重新扑向他。
“当啷”一声,佩剑受到撞击,脱落手掌。
殷珩愣了一下,俯身去捡已是来不及。
当头横飞一剑,捅穿人蛹的胸口,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人蛹飞了出去,重重坠地将泥胚震得四分五裂。
殷珩借机快速拾起剑,一抬头,不由惊呼一声:“萧徵!当心!”
萧云铮掷出一剑,手里空了出来,沈濯见状操控周围人蛹纷纷对他发起围攻。
与此同时,殷灵栖也被山野间新冲下的人蛹围困住。
匕首杀不了这些死气沉沉的行尸走肉。
在人蛹发起新一轮攻击之际,她看向同样被困住的萧云铮,吹响了白玉哨子。
两人目光不期然的于空中交汇。
她这边哨声响起的同一时间,隔着洪水般汹涌的人蛹,萧云铮亦传出了哨令。
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山野间倏的闪现出两队身影,快如疾风。
“公主!属下救驾来迟!”
照影阁杀手闻令现身,皆着紫衣,黑纱覆面,兵分两路,一路去救别枝寒脱困,一路朝殷灵栖奔去。
钩吻强行破开人蛹的包围圈,一手揽住小公主的腰,带着殷灵栖倏的腾空而起,硬生生杀出一条路。
“等一等。”殷灵栖目光越过人海,找寻落单的萧云铮的身影。
“分出人手去帮……”
视线扫到穿梭于人蛹间的敏捷身影,她忽然不说话了。
另一侧。
“末将参见少主。”
避世独立的楚山孤自去岁冬月后,首度受召露面。
“给我剑,我只需要一把剑。”萧云铮望向殷灵栖那边,冷声命令道:“其他人全部过去帮她。”
雾刃与宿刃这时杀了出来,暂且脱困。
“帮昭懿公主?”
雾刃遥遥看了一眼,揉了把眼睛:“不……不会吧……紫衣黑纱,羽状刺青,护住公主的那些人是照影阁的死士?!”
“昭懿公主手底掌控着照影阁?!!”
“这怎么可能!照影阁在江湖里销声匿迹多年,怎么会落到昭懿公主手中。”
他抬眸,看着萧云铮平静的神情,恍然大悟:“原来主子早就知道了。”
宿刃道:“这件事一直是我在跟进,如若所料无误,只怕昭懿公主府上的那群面首也绝非常人。”
牵机、钩吻等人亦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牵机犹豫了下:“公主,萧氏世子唤来的人手似乎是……楚山孤……”
“我知道。”
在她去救慈姑时,萧云铮动用楚山孤的势力现身的那一回,殷灵栖便已然认出了面具之下的人是谁。
这件事非同小可。
慈姑评价过,楚山孤这支势力在江湖中的地位举足轻重。
大晟名门望族诸多,但在这些权柄煊赫的世族中,能够经历几朝不倒,且越发强盛的只有辅国公府萧氏一脉。
毋庸置疑,萧氏一族是帝国最顶级的世家望族。长盛不衰至今地位已然非同凡响,然其手中又握着楚山孤这样一支势力。
黑白两道通吃,且都能坐至顶尖的位置,这对于任何一位王朝的统治者来说,都是非常可怖的威胁。
“公主,他们过来了。”钩吻提醒道。
萧云铮看着她,开门见山道:“你的人手能有几分把握?”
殷灵栖环顾四周不断奔涌下来的洪流。
“若仅仅是想杀出一条生路,护送我们平安离开并不算困难。难的是,这里地处京郊,毗邻盛京,一旦这些人蛹冲出村落,攻入京城,届时伤到沿途百姓,后果将不堪设想。”
一人开了口:“少主,不若我们同照影阁……”
萧云铮抬了抬手。
那人心领神会少主的意思,闭嘴退下。
解铃还须系铃人,打蛇需得打七寸。
为今之计,便是越过人潮去擒住沈氏兄妹二人。
“合作吗?”萧云铮问。
殷灵栖点了点头:“可以一试。”
“好,我会让楚山孤去正面对抗人蛹,开辟道路,照影阁突出重围,直擒对面目标二人。”
他当机立断:“人蛹破碎后会在短时间内重组发动新一轮进攻,你们要做的是速战速决,切不可给人蛹反扑的机会。”
“属下领命。”
牵机率死士亦应声道:“照影阁领命。”
两方刺客皆是万中挑一训出的精英,虽是第一次合作,配合得却是相当默契。
沈濯心思缜密,很快觉察出端倪。
“哥哥,发生什么了?”
沈烟棠看不见眼前的局势,视觉的消亡使得她的听觉变得愈发灵敏。
她能听出,情况变得混乱了起来。
“无碍,这些事且交给兄长处理。”沈濯按了按妹妹的手心,予她安慰。
他也明白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局势瞬息万变。
被楚山孤劈散开的人蛹,再一次重组后,竟一拥而上朝殷灵栖所在方位袭来。
钩吻等人依照谋划预备直取沈濯,忽而半途被围攻公主的人蛹打断,一时分身乏术。
一场鏖战!
萧云铮反手一剑劈下,一个照面削断了意图偷袭殷灵栖那只人蛹的脖颈。尚未喘上一口气,余光又闪过一道残影,他迅疾抬肘击上侧面围过来的人蛹,将其方欲重组的肢体再度彻底粉碎。
受到沈濯的控制,越来越多人蛹如洪水泄闸般声势骇人,自四面八方密集涌来,竟将两人同其余人分割开来。
“少主!”
楚山孤一众顶级杀手大惊失色,飞奔而来援助,却破不开那堵厚约数丈的人墙。
人蛹卷土重来,攻势越逼越紧,似将空气都挤得稀薄了起来,涌起强烈的窒息感。
萧云铮执剑自正前方扫开一片,剑意尚未来得及收回,侧面蓦地发起一阵攻势。
人蛹粗壮的手臂如一根沉重的立柱,撞击而来——
危机关头,殷灵栖突然十指交叠,口中喃喃低语。
“退至我身后!”
萧云铮一手握住剑柄刺出,一手攥住她将人推至身后护住。
那混合了泥土与岩石的拳头,蓦地停在了两人眼前不足一寸远的地方,静止不动了。
“果然是用蛊寄生的死物。”
殷灵栖额间出了一层细汗,她十指交叠,迅速变换指法。
萧云铮注视着周围变化。
将两人困在中心围攻的“人蛹墙”逐渐安静了下来。
“是蛊!”殷灵栖向身在包围圈外的别枝寒传递消息。
“我控蛊的根基浅薄,应当坚持不了太久。”她额前碎发已经被汗水打湿。
一众死士皆被眼前的场景深受震撼。
这些洪水般可怕的怪物,竟然被昭懿公主一介根基浅薄的初学者控制住了!
别枝寒深吸一口气,饶是她平日里已经见识过,可昭懿进步之快还是远远超出她的预想。
“我来助你。”她迅疾随之控蛊,意图减轻殷灵栖的负担。
方一出手,别枝寒又是一重新的震撼。
人蛹数量庞大,连她一个自幼修习的苗疆人都觉得分外吃力,她难以想象小公主是如何扛住那般艰难的力量的。
“抓紧时机!趁现在擒住沈濯!”萧云铮反应极快,厉声斥道。
沈濯震惊于少女竟能以一己之力,改变整场局势!
他凭借地利人和,变本加厉给殷灵栖施压。
原本静止的人蛹在他的操纵之下,重又开始动弹了。
殷灵栖与别枝寒缺少沈濯手里的蛊母,只能极力凭借自身力量同他抗衡。
就像一根坚韧的弦紧绷至极致,即将危险断裂。
殷灵栖喉咙里泛出一丝血腥气。
她在心里想,她得撑住,撑到楚山孤与照影阁擒住沈濯。
否则,这些人蛹一旦流入城池,遭殃的便是无辜百姓了。
别枝寒扛不住了,突然喷出一口血,脸色惨白,殷珩见状匆忙扶住她。
整场的压力瞬间全部施加于殷灵栖一人身上,震得她胸口一痛,喉咙里的血腥气愈发浓郁。
她觉得自己整个人轻飘飘的,脚底虚浮,像一朵云,悠悠飘向天穹。
包围两人的人蛹墙已经被萧云铮全力劈碎,燃眉之急已解,他看着殷灵栖唇角抿出的血痕,不想让她再硬扛了。
“收手,昭懿,我带你出去。”
萧云铮忽然心底一软。
他心疼了。
两相抗衡,沈濯虽然手握蛊母占有优势,亦是十分痛苦。
他捂住剧痛不止的胸膛,面色铁青。
“走?谁也别想走……”
沈濯扬唇一笑,山野间的人蛹蓦地再度苏醒,汹涌来袭。
“一起留在这里吧……”
他低声宣判着死亡。
漫山遍野随之躁动、沸腾起来。
“少主!属下先护送您与公主离开,这里留给我们处置!”
牵机也劝:“事急从权,殿下不若先带公主走!”
地动山摇。
别枝寒硬撑着站起身,叹了一口气:“要是雀儿在就好了。”
她精修医术,继承师傅的衣钵,于蛊术上到底还是不如师妹。
群山环顾间,人蛹发出的嘶吼声不绝于耳。
倏而一阵幽幽笛音,自山谷间飘出。
那阵韵律不似中原雅乐,颇有民族风情。
令人惊奇的是,满山人蛹听见笛音后,突然静止不动了。
他们安静下来,重新化为山野腐土。
殷灵栖会心一笑:“她来了,还算及时。”
对面的沈濯兄妹皆被镇住了。
他们从未见识过这般强悍的手段!
“怎么会这样……”
“啥子爪子这样哦?”
身着苗疆服饰的少女从山野间跃出,头顶银冠叮当作响。
“让一下,让一下嘛。”她挤到两人中间,试图把萧云铮挤开。
别枝雀手握长笛,另一手揽着殷灵栖的肩,指向对面:“你算啥子哦?啷个敢弄伤我的小姐妹!”
“学得楞个撇你龟儿子要遭老子捶迈!”
沈濯一愣一愣的,听不懂她的话。
别枝雀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玩蛊,我是你祖奶奶!”
她将长笛轻巧一挥,漫山遍野的人蛹再度涌动起来。
只不过这一回,人蛹竟在她的操控之下朝沈濯进攻!
“接好喽,送你了。”
沈濯瞳孔骤然一紧。
局势瞬间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