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竟然输了。

    迪妮莎久久注视自己的右手。

    她还记得镁光灯下双方角逐的场景。呼喊声与螺旋桨的轰鸣交织成线,纠缠又奋力绷紧的手臂就似两条焊死的钢铁。石桌的每一丝裂痕在强光下纤毫毕现,她清楚看见男孩脸上细小的绒毛,以及强压下情绪逐渐趋于空洞的微妙转变。

    据说来自黄泉之门材质的石桌迸射龟裂的痕迹,那些裂纹随压力熔岩般迅速席卷扩散。比赛出现除胜负外的第二条不稳定因素,他们要么在桌子碎裂前决出胜负,或者在无法收回的力量下将桌子碾成碎片。

    可迪妮莎却在逐渐脱离掌控的气氛中嗅到一丝不同寻常。

    充斥铁锈味的黑暗气息攀缠男孩的眉眼,压抑而黏稠的物质仿佛瘟疫向四周扩散。闪躲的念头一旦出现,对面顷刻爆发恐怖的力量,石桌在瞬间坍碎,失去支撑的手臂也在刹那被掰向惨败之地。

    ——输赢仅在瞬息之间。

    现在,这事已过去半个小时,她依然没能从这份难以置信的情绪中走出来。

    那孩子小时候绝对吃了好几个金刚。

    她十分确信。

    赛场的桌子被搬走了,擂台在工作人员的努力下也被拆了个一干二净,头顶临时搭建的线灯啪的一声隐没在黑暗,空旷的广场放眼望去一片狼藉,现场食品包装纸遍地。

    哦对,现场还有她。

    与1000万失之交臂,接下来的庆典敛财任务变成了地狱难度。

    庆典只有4天,距离1500万任务额,她还差距甚远。

    祸不单行,第三天的夜晚,随着游客们搭乘午夜最后一班列车的离去,那滚滚上升的漆黑烟云下,系统面板上的额度提醒着她,她还有三分之二没完成的残酷现实。

    丝滑如棉的夜风在手臂上留下刺痛的凉意,迪妮莎再一次站在庆典中心的广场上。杂乱的草坪中还残留掰手腕大赛桌腿压出的痕迹。而她的左手,白发小子留在自己胳膊上的白痕还在。

    她低头注视那处浅伤,内心莫名升起一个奇妙的主意。

    夜更深了。

    两个小孩还在街上游荡。这轻松获得的一千万款项令白发男孩这两天有些得意,两男孩三下两下借着墙壁跳出窄巷,又在闪烁灯牌空无一人的商业街一前一后地奔跑。

    “喂——小杰。你太慢了,跑快点!”

    后面追逐的黑发少年鼓起脸:“明明是奇犽不想睡觉,非要玩什么追逐游戏!”

    “哈!搞得你一开始也不想玩一样!就算一会儿玩枕头大战也是我赢!”

    少年人忧愁事少,精力旺盛,即便一晚不睡依旧不影响第二日的活力。

    城市中心古老的钟楼,随齿轮转动的指针染上夜间的水汽,黑漆的指针被流逝的时间推指向3的数字,沉重的嗡鸣在夜里响起。

    两个小子终于玩得累了。他们穿梭矮巷想回到对面街的旅馆,可身躯刚脱离黝黑的巷子口,便看到了不远夜雾中站立的女子。

    迪妮莎缓慢抬起留有擦伤印记的手臂,摆出神圣而正义凌然的姿势,淡淡的吐出两个字。

    “打——劫。”

    她说:“把一千万交出来,不然把你们两个扒光了吊起来打。”

    “……”

    “……”

    两个豆豆眼新鲜出炉。

    .

    时间来到第4日的上午十点。

    节日庆典的最后一天。

    十步一个的铁栏杆杵在地上,白天看是各个国家颜色艳丽的彩旗,晚上则是五光十色的灯珠。

    “蜻蜓女王,能比一个酷酷的手势么?”

    “没问题。”

    迪妮莎态度自然的继续与游客合着影,pos机塞入挎包的动作熟练而灵巧,如果忽略身后明目张胆尾随的两小只,那女王巡街的样子一定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哦,虽然现在也挺抓人眼球的。

    迪妮莎停下步子,偏头将目光落在白发小子的臭脸上:“要和女王大人合个影么?2万一张哦!”

    “当我白痴吗?!你刚刚和那个大叔合影才收了1万!!!”

    白发小子猛然抽出兜内的手,伸出的食指不停抽动,看动作确实是恨不得在迪妮莎脑袋上开一个洞。

    “啊不对,竟然被牵着鼻子走……”可能反应过来自己被人带跑偏,自我怀疑智商的同时,他的脸更臭了,“我们为什么跟着你,你心里不是比我们更清楚吗?!!?”

    被指着鼻子当街质问,迪妮莎连表情都没有变一下。

    “一千万还肯定是不能还了。”

    她态度坦然,随后抬起拇指,向后点了点不远处的冰淇淋车。

    “这样吧,为了表达歉意,我请你们吃冰淇淋吃到爽好了。”

    “你这是什么鬼道歉方式?!!有钱我们不会自己买吗?!!”

    暴怒冲上来的白发小孩被席卷而来的念压碾出一身冷汗。

    场面终于冷静下来,不再是咆哮体。

    “走吧。”迪妮莎率先走向冰淇淋车,“去那里降降火气。”

    童趣的音乐伴随礼貌的谈话声,三人都拿到了符合自己口味的冰淇淋。

    他们在喷泉池的石台上一一落座,氤氲的水汽弥漫过三张面无表情的脸。

    “这是我吃过的最不爽的冰淇淋了。”

    虽然这么说,白发小子依旧大口舔掉甜筒上的巧克力,就是那动作仿佛是在舔掉迪妮莎的脑子。

    但是赌气归赌气,尾随对方的另一目的,他还是没有忘的。

    “喂,大婶。”

    “是迪妮莎。”

    没想到对方这么轻易告知自己姓名,白发小子愣了一瞬,随即再次将注意力拉回原点。

    “迪妮莎,你昨晚上以及刚刚使用的力量到底是什么?”

    两小子紧张的注视着自己,白发小子的目光中带着微不可察的审视,似乎不打算放过迪妮莎任何一个出现在脸上的微表情。

    “为什么对那力量感到好奇?”

    迪妮莎舔下冰奶油中的草莓颗粒,专心致志的吃着甜筒,对身旁如有实质的审视视而不见。

    “我大哥……或者说我家里人,他们身上似乎都有这种时不时散发出来的压力感。那种压抑到无法反抗的无力感…………”男孩的眼神有一瞬深如寒潭,“在我大哥身上更明显。”

    举着冰淇淋的男孩紧迫的凑近:“我知道那一千万多半要不回来,实话实说,那种能力才是我们今天跟着你的目的。迪妮莎,告诉我那东西究竟是什么?那些钱我们可以不追究。”

    甜甜的满是草莓味的奶油冰淇淋被吃干净,迪妮莎用尖锐的牙齿咔哧咔哧咬碎手中的甜筒。

    “那种能力是什么,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对着倏然跳下座位,升起怒意的男孩,迪妮莎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既然你说这种能力从你家人身上也感受到,那就证明这种能力不是不能获得,却不是人人能得到的。”她难得安抚,“你说你家人都会,那就说明你也有很大概率拥有它。”

    男孩被明显安抚了一瞬,可说出口的语气确是冷的:“你分析的就算没错,但我来这里不是听你分析这种显而易见的事的。”

    “确实,”迪妮莎将最后一口脆皮丢入嘴中,她直视男孩的眼,“但我确实帮不上你什么。我是突然在某一天拥有它的,而它的具体使用方法,这些我不能和你说,那是我的力量。而修炼它的办法,我建议你找相关人员做具体的教学,我怕耽误你们。”

    迪妮莎没有说谎,她的力量源自很多年前的某个傍晚,那自称系统的东西强势出现在她的生命中,从此将她的生活彻底改变。

    目光毫无闪躲的迎上男孩,她说:“刚刚的分析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稍安勿躁。是你的东西早晚都是你的,急迫可能会让你走岔路子。我想,你家人之所以没告诉你,也许是还没到那个契机。”

    “你应该是家里最特别的那个。”

    她精准的指向如一盆冷水将男孩的所有躁虑扑灭。

    迪妮莎望向人来人往的街道,目光沉远:“而最特别的孩子,往往会被特殊对待。”

    静默如丝般扩散,吵闹的街市,只有他们这一块仿佛被抽干了空气。

    “切。”

    好半晌,白发男孩如一只猫般收敛了所有气息,用不爽掩盖复杂的心事。

    他抬手招呼身边的同伴,率先迈步离开:“小杰,这女人什么都不会说的,没必要留在这里了。”

    他抬手丢掉已经化成水的巧克力冰淇淋,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来往的人群。

    四周安静下来,只有喷泉浮荡的水汽。迪妮莎挪过视线,垃圾桶中,缓缓倾倒的甜筒正流出融化的巧克力。

    “真浪费呀……”

    一只橙黄色的野猫跳了上去,它站在掉漆的桶身边缘低头嗅了嗅那只未吃完的甜筒,刚要张嘴叼走,一只手向这边甩了甩。

    “去,去。”

    她摆着竹节般的手臂,人类与野兽混杂的气息成功将野猫吓炸了毛,蹦下垃圾桶向远方奔逃。

    直到猫没了影子,迪妮莎这才拿出挎包中的纸巾,盖住那只甜筒,送进野猫翻不到的更深处。

    独自一人,她给自己点了支烟。

    .

    从清晨到满天红霞的黄昏,从黄昏再到空寂默然的夜。

    今夜的庆典,没有举办引人注目的比赛,客流也不再如白日繁闹。因为庆典迎入尾声,明日这里整街的小吃都会消失无踪,直到明年才会再聚。

    这两天从早到晚的合影,外加掰手腕大赛的奖金,迪妮莎足足赚了近一千五百零四万。

    任务终于完成,对于赚得盆满钵满一脸笑容的小商小贩,迪妮莎只有劫后余生的虚脱。

    结束了无休止的合影,随便找一处不显眼的长凳坐下,迪妮莎手指敲敲手机屏幕,将银行卡里的戒尼都转入一个特殊账户。

    【滴——一千五百万已到账。任务完成。获得一次制作人偶的资格。】

    系统空间,如巨蟒蛇般的墨绿色藤蔓突然亮起一枚叶片,那是系统奖励的人偶制作次数。

    今晚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站起来拍拍裤子,迪妮莎伴着夜色离开。

    回去的路上,不知是不是错觉,没了那两小只添温,今晚的夜风比昨晚显得更寒。

    手臂上被那孩子划伤的痕迹又升起漏风般的刺凉,其中掺着丝丝麻痒。

    迪妮莎瞅瞅手臂上的浅色划痕,总决赛上的焦炙画面再次涌了上来。

    “竟然在最后关头输给一个孩子……”

    可能有失去戒尼的叠加效果,负面情绪让她放大了自己身为第二名、失败者的羞耻感。

    理智告诉她应该回旅馆睡一觉,但身体还是快一步做下决定,拦截了某个擦肩而过的陌路人。

    “咔哒咔哒咔哒。”

    穿着可笑朋克装的钉子头男人垂首向下望来,背光的阴影下,对方细小如豆般的黑眼藏着某种穿透骨髓的侵略性,以及随时会出手的死寂。

    气氛有些僵持,但既然已将人截住,后悔还不如直接道明来意才不显得莫名其妙。

    “要来掰手腕么?”她直视对方的眼,“赢了包输家一宿的食宿。”

    钉子头盯了她一会儿,口中突然发出咔哒咔哒几声响,环起的手臂透出认真思考的姿态,对方明显在考虑这冒失的请求是否要接受。

    半晌,他点点头。

    “可以哦。”这次说的是通用语,嗓音意外的悦耳,“地点呢?时间最好控制在十分钟内,我稍微有些赶时间。”

    身高带来的俯视感与平稳冷静的语气。

    她觉得自己又遇到一个以貌取人的凤凰男。

    迪妮莎指了指街边商铺门前摆放的餐桌椅:“就那儿吧。”

    男人先偏头看过去一眼,随后保持头颅不动的姿态,身体旋身,不紧不慢朝目标方向走。

    意外拦下的陌生人,气场处处透着诡异。

    两人没有废话,在街边餐桌前站定。

    “你的惯用手是哪只?”

    高大的男人站在对面,隐隐有反客为主的架势。

    “都可以。”迪妮莎回应。

    “那就左手吧。前段时间手腕受了些伤,力量要比右手差些。”

    这样说着,钉子头抬起左手手臂,路灯下,裸露的臂膀显现清楚的肌肉纹理,从外表上看,倒是暂时看不出受过伤的痕迹。

    但这行为就太瞧不起人了。

    迪妮莎笑了,越瞧不起人的对手,她越能打十个。

    遂,抬起自己的左手,撞进对方的掌心。

    野狗游走的寂静街道,霓虹灯的灯牌在夜间持续闪烁,街上行人接近于无,墨绿色绣洛可可图案的桌布,两条手臂猛然绷紧,刹那发力——

    “啊!!!!!!!”

    女人的惨叫让整条街的灯都亮了。

    这逼至少得吃200个金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