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堂。
萧意卿应酬完一圈人,脑袋被酒气冲得有些晕,寻了个空档躲到一座无人的水榭里透气。
湖风舒爽,扫除周身一应暑热。
他支颐坐在风中,却是眉头紧锁,满心郁结。
眼下宴会已过去泰半辰光,他知道,自己该去陪那丫头了,否则别说荀皇后,连御史台也要以他有意苛待功臣之女为由,找他的麻烦。
可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瞧她刚刚那态度,自己好心好意要和她一道入殿,给她长脸,她却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他凭甚还要低声下气地去讨好她?
且换成从前,自己晾了她这么久,照她以往的性子,早该沉不住气,主动跑来寻他求和,怎地这回都熬到这辰光了,还一点动静也无?
难不成真是因为萧妄?
萧意卿面上笼起寒霜。
他是太子,是这场宫宴的半个东道主,广陵王登门的消息,自然瞒不过他。
扪心自问,对于这位未曾见过几面的九皇叔,他其实颇为钦佩,不仅能在全无倚仗的情况下,凭一己之力在朝堂上站稳脚跟,肆意和各大士族豪门叫嚣,还能叫北边那群蛮夷,也对他满心忌惮,龟缩江北不敢妄动。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能立业至斯,方能算得上“不负此生”。
难怪父皇对萧妄这般宠爱,连他们这几个亲儿子都比不上。
倘若萧妄只是他的九皇叔,他应当也会非常骄傲,没准还会拜萧妄为师,随他一道北上长征,开疆拓土。
但可惜,因为荀家,他们注定不可能共存。
哪天说不定还会兵戎相见。
适才听说萧妄带了一帮人过来,点名要找那丫头,他还吓了一跳,以为萧妄真要为花宴之事,将那丫头扒皮抽筋。
这家伙的手段,他可是亲眼见过的。六年前落凤城之难,那群被俘虏的羯人,最后是如何被这位活阎王一刀一刀凌迟而死,他还记得清清楚楚。自己虽不喜欢那丫头,可她终归是自己的未婚妻,即便有错,也该由他来责罚,轮不到一个外人。
想也不想,他便抛下满殿宾客,匆匆往华光殿赶,唯恐迟一步,就只能给那丫头收尸,以至于袖子叫打翻的酒盏浸得透湿也不知道。
当初宜儿重病昏迷,他都不曾这般紧张。
却不想折腾了一大圈,最后竟只是他在自作多情。
尚方斩马剑……
呵。
那样一个桀骜不驯的人,对同宗亲族都无甚好脸,倒是对自己侄儿的未婚妻挺上心。
萧意卿缓缓收紧搭在雕花木栏上的手,漆木“咯咯”摇晃,随风掸下大片灰屑。
守拙惶恐地矮下脑袋,小声劝道:“殿下息怒,这栏杆毁了不打紧,您的玉体若有损失,可就不值当了。”
萧意卿拂袖冷哼,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不是说身体不适吗?怎的不回去休息?孤身边又不是没人伺候。”
守拙哈腰赔笑,“多谢殿下关心,奴婢已恢复得差不多。今儿这么重要的日子,奴婢实在不放心交给那几个猢狲,还是亲自跟着殿下才踏实。”
说罢,又上前一步低声道:“沈三娘子托奴婢给殿下带句话,她有要事寻您,请您千万拨冗,到层城观一见。”
萧意卿眉心拧得更紧。
他和沈令宜已许久不见,倘若没有荀皇后那番警告,去看看她也无妨。可如今这风口浪尖,他哪还有这心思?
去层城观?
哼。
那样一个封闭的屋子,万一叫人撞见,他还说得清楚吗?
这小女子,从前善解人意,不争不抢,他还以为是个懂事的,却不想外头才传出些关于他和她阿姊不好的风声,她就这般坐不住……
萧意卿眼底浮起一抹讥嘲,“让她安分些!该是她的谁也抢不走,不该是她的,她就算豁出命去,也休想算计来半分!”
说罢便拂袖往水榭外去。
守拙被这一吼吓得哀哀跪下来告罪,见他一径往外走,当真没有赴约之意,心一横,磕头豁出去道:“是郡主!是郡主约殿下见面。奴婢怕您不肯去,这才擅自做主,说是三娘子有约。”
萧意卿脚下一顿,愤然回头瞪去。
守拙忙鹌鹑似的缩起脑袋,一声不敢吭。
萧意卿怒目在他身上剜了个遍,揉着眉心,沉沉吐出一口气。
罢。
这事也怨不得守拙。
在他面前,比起“沈盈缺”的名头,报“宜儿”的名字的确更加管用。
守拙一向不赞同自己冷落那丫头,过去也时常借“宜儿”的名,哄他去陪那丫头。自己知道了,心里虽生气,但也知晓他的良苦用心,故而也就责备两句,从未重罚。
渐渐地,这也成了他们主仆二人间的一种无言默契——沈盈缺有事,就这样通传,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
若非这回情况特殊,他也不会发这么大的火。
也是奇怪了,自己竟会为那丫头,生宜儿的气。
失心疯了吗?
萧意卿自嘲一笑。
至于那丫头寻他想做甚,他也猜了个七七八八,左不过就是为了萧妄的事,跟他解释。总算她还有点廉耻心,知道孰可为孰不可为,还不至于无药可救。
不过有了华光殿门前她抛下自己那回事,买卖可就不是这么做的了。
倘若她不拿出点诚意,好好同自己磕头认错,便是拼了要被父皇责罚,他也要叫她知道,什么叫夫为妻纲!
“走!”
宽袖一甩,萧意卿二话不说,转身往层城观去。
*
层城观又名穿针楼,位于华林园西隅,乃是每年乞巧之节,宫人们登高穿针祈福之所,从竹林堂过去大约要一炷香时间。
萧意卿心里窝着火,却是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到了地方。
眼下已是六月末,别处的西府海棠都已凋谢,这里却还开得如火如荼。外头那帮文人若是看到了,少不得要作上几篇赋,好好赞颂一番。
萧意卿却是无心欣赏,进了门就只顾找人。
偏房和侧屋都落了锁,进不去,只主屋还留有一扇门。
推门而入,但见重重帷幔包裹着一张美人榻,缝隙间依稀可见有人影横卧于榻上。靡靡暗香自熏炉飘出,绕过平磨螺钿屏风,缠绕在几重罗穀纱帘上,端的是婉转绵长,惹人遐想。
萧意卿眉头一竖,以为那丫头又在打什么歪脑筋,心火更盛,门都来不及关,便沉着脸径直冲进来,绕过屏风,一把掀开纱帘,喝道:“沈盈缺你又想……”
话说到一半,舌头忽然打结。
榻上的确卧着一名女子,青丝已解,罗裳半褪,圆润的香肩裎露在香雾朦胧的床帐间,说不出的旖旎缱绻。
却不是沈盈缺,而是沈令宜!
萧意卿顿觉五雷轰顶,甩下纱帘,转身就走。
沈令宜却娇呼一声:“殿下!”
坐起身,从背后死死抱住他的腰,如何也拉不开。可疑的红晕布满她全身,显是中了媚药!
再去品那博山炉里的香,和腹内莫名烧起的火,萧意卿大呼上当,越发用力去掰她的手。
可他越使劲,沈令宜就挣扎得越厉害。一不留神,她踹到萧意卿的膝窝,害他一下屈膝失了重心,带着她一块滚到地上。
纱帘“嘶啦”一声,被他们从床架上压扯下来,被衾也被拖拽到了地上。彼此的衣襟都在拉扯间松散开,髻发凌乱,冠钗歪斜,俨然一副云雨正浓之象。
也就在这时,屋外传来闲适的脚步声,夹杂女子们的说笑。
“要看西府海棠,还得来这层城观,放眼整个建康城,就没有比这更好的去处。”
“还是郡主有心,赏完菡萏,不忘提醒咱们来这走走,否则真要错过这般美妙的景致了。”
……
萧意卿霍然回头。
一群浓妆艳抹的贵妇人,正摇着便面扇,悠哉游哉地从门前经过,仰头欣赏院里的花荫。不知谁先“啊”了声,无数目光如利箭破风般齐刷刷射来,透过敞开的屋门,直直与他相对。
其中就有荀皇后和胡氏如遭雷殛的震惊。
以及人群深处,沈盈缺似笑非笑的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