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妄!
竟然是萧妄!!
这家伙大半夜不睡觉,居然跑来这里泡汤泉!!!
沈盈缺像是被雷劈中,整个人石化在原地,动也不会动。风一吹,恍惚还能听见碎石子从她身上滚落的声音。
而萧妄却是一脸坦然,揉了揉眉心,让自己从困倦中醒来,见她一直不说话,也没再多管,犹自撑着汤池玉璧“哗啦”从水里出来,随手扯了块干净的大巾披在身上,大步流星地朝旁边的青竹薄纱屏风走去,“嘀嘀嗒嗒”流下一路不规则的水渍。
像一头冬眠时候被吵醒、带了点起床气的熊。
待人影彻底转至屏风后头,沈盈缺才终于从呆滞中缓过神,虽然不该看的都没看到,可她还是克制不住烧红了脸。
天呐,地啊,她的确是想早点见到萧妄,好打听一下他本尊今日这一系列反常行径的用意,但绝、对、不、是、这样一个见法啊啊啊!!!
就这家伙的暴脾气,别人嚼他一句舌根,他都能把人挂太极殿上吹一夜冷风,自己这样猝不及防地让他“坦诚相见”,他不得把自己活吞咯?
想也没想,沈盈缺就要溜之大吉。
然脚尖还没挪出去,屏风后头就懒洋洋传来一句:“把衣裳给我——”
沈盈缺再次僵住。
这话什么意思?让她把自己的衣裳脱了给他?
他疯了吗?!
自己是得了他一点恩惠,适才这一番冒昧闯入,也的确理亏在先,但这也不能成为他胡来的理由。士可杀不可辱!哪怕被他挂在太极殿上吹一个月冷风,她也绝不允许他这般羞辱自己!
她一番腹内草稿慷慨激昂激情澎湃,直把自己都感动得血脉张炽,眼见就要滔滔宣之于口,屏风后头的人已等得不耐烦,再次发号施令:“就在你旁边的玉几上,看见没?”
沈盈缺一噎,顺着他的话回头瞅了眼,果然有一方玉几,也果然放着一摞叠得整整齐齐的男子衣物。
原来只是让她帮忙递衣裳啊……
嗬嗬,嗬嗬嗬。
果然是刚刚的场面太过香艳,连她这么一丝不苟的人都开始心猿意马,罪过罪过。
不过这家伙也是,递衣裳就递衣裳嘛,说这么含糊作甚?闹得好像他们之间有什么一样……
沈盈缺小小声腹诽,把自己的责任推了个干净,直起脖子想找个内侍小厮过来干这活,然四下逡巡一圈,愣是没瞧见第二个活物,她只好硬着头皮过去帮忙。
罢。
权当是还今天欠下的债了!
男子衣物本就不多,且又是夏季,衣料薄,一沓衣裳一骨碌就能全抱起来,挂到屏风上,由萧妄自己穿。
可不知怎的,这叠衣裳料子奇厚,还都蓄了棉,沈盈缺一次性根本抱不住,只能一件一件往屏风上头搬。
等轮到那袭连内衬都嵌满薄绒的玄色兽毛大氅,她不由深深蹙起眉。
眼下时已近七月,天热得像在下火。自己在汤泉池边上站这么一会儿,额头都沁出一层薄汗,这家伙能若无其事地在里头泡澡,已经是古怪至极,现在竟还要穿这么厚的氅衣……
“你大半夜不睡觉,在园子里乱跑什么?不怕被熊瞎子抓走当童养媳?”
男人的声音再次打断她思绪。
沈盈缺愣了片刻,不悦道:“我已经及笄了!”
熊瞎子那套哄小孩的说法吓不住她,也不存在什么“童”养媳一说。
说完她又觉不对,这怎么说的好像自己愿意给熊瞎子当媳妇一样?
她连忙要纠正。
可屏风后头已响起一阵低低的笑,声音磁沉轻快,像是盛夏梅子蜜水里的冰块“叮咚”撞在白瓷耳杯上:“嗯,长大啦,可以直接讨来当媳妇,不用再养了,熊瞎子今晚要高兴死啦。”
月华似无形的笔墨,将他的宽肩窄腰、修臂长腿一一勾勒在屏风上,匀称又清隽,和薄纱上的青竹绣纹相得益彰,赏心悦目。
简单一个低头扣腰间蹀躞带的动作,都莫名比旁人多了几分矜骄。
沈盈缺脸红得快要滴血,慌慌垂下脑袋,不知该往哪看。
这个萧妄,平日冷得跟全都城的人都欠了他两床棉被一样,怎的这时候倒有闲情逸致来调侃她?
她没好气地怼回去:“多谢皇叔关心,待盈缺找到合适的‘熊瞎子’,一定第一时间告诉您,邀您过来喝喜酒!”
诚然这话怼得一点力度也没有,跟打在棉花上一样,连里头的棉花虫都捶不死。
可屏风后头的人却当真冷了声气:“如此甚好,本王便预祝郡主觅得佳婿,只这回郡主可千万擦亮眼睛,莫要再被居心叵测之徒坑骗,本王可没有第二把尚方斩马剑,能予你傍身。”
“咔嗒——”
兽纹玉扣重重被人摁下,力道之大,几要将整条蹀躞带都捏碎。
沈盈缺后背上的寒毛根根竖起,直觉被捏住的不是腰带,而是自己的脖子!
诚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句无甚力度的反击,竟会让他这般生气,正想拔足再次开溜,萧妄已穿戴整齐,“哐啷”拉开屏风,冷眼挡在她面前。
不得不说,他的确生了一张极漂亮的皮囊。
萧意卿的容貌已属上佳,然他的姿容,却是比萧意卿还要惊艳。长眉深目,雪肤红唇。玄底锦袍上的金色狴犴绣纹,张牙舞爪地从他挺阔的右肩,盘踞到强壮的腰腹,直衬得他身长背挺,矜贵昂扬,即便站在如此荒芜的夜色里,也有种蓬莱仙岛现于沧海之上的绮丽风流。
难怪能把都城那群小女娘迷成那样。
可偏就是这样一张脸,这样一个人,却浑身充满肃杀,瞧不出任何活人应有的烟火气,像一缕游离在尘世之外的孤魂。
此刻背对着月光凛然睥睨她,整个人都染上一层黢黑的墨,让人辨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剩那双琥珀色的眼还闪着幽微的光,仿佛猛兽锁定猎物后眯起的竖瞳,锋利又危险。
沈盈缺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萧妄觑着她脚下的动作,扯唇冷笑:“郡主口口声声说感念我今日对你的庇护,得空定要好好报答,可结果呢?郡主到现在连句‘谢谢’,都不曾说与我听,帮我递个衣裳还犹犹豫豫,若非我拦得够快,你怕是已经溜到九霄云外,连面都不予相见,这便是你对恩人的感念之道?”
沈盈缺被呛住,一面惊讶于他对人心的敏锐洞察力,一面又忍不住为自己叫屈。
当真不是她有意推诿,实是今晚这见面场景太过尴尬,别说继续在这里待下去,她恨不能现在就把这段丢死人脸的记忆从脑海中抹除,这辈子都不要再提起。
“我是很感谢皇叔今日的庇护,也打算好好回报,适才听说皇叔旧疾复发,我还想让百草堂派医士过来给您诊脉,您若不信,可以去问周时予。”沈盈缺愤慨道。
萧妄眸中似有流光淌过,但也仅是片刻,他便收敛好情绪,继续冷哼:“你既这般关心,为何出宫以后不直接过来寻我?你不是说宫宴一散,就会登门拜访吗?”
“我说的是‘改日得空’。”
沈盈缺认认真真跟他抠字眼,这里头差别很大,别想偷换概念。
萧妄却笑,“哦,没空过来找我,倒是有空去逛小秦淮,还特地换了男装。我怕你出事,好心好意派人去接,你还推三阻四的不愿过来,晏清郡主这个‘得空’,一般人还当真消受不起。”
沈盈缺:“……”
不愧是能统一天下的人,一张嘴也跟刀子一样锐不可当。她自诩嘴利,前世被坑害成那样,都不曾在言语上吃过亏,眼下竟也有些招架不住。
好吧,她承认自己说这话的时候确实是在敷衍,也确实没打算亲自登这个门,只想多预备点谢礼,让槐序他们替自己跑一趟。
毕竟选妃宴的风波还没完全过去,瓜田李下,她若和萧妄走得太近,传出去少不得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她名声虽不怎么好,但还不至于破罐破摔。况且要是影响到自己退婚,岂不得不偿失?
再说了,通常人们说自己“改日得空”,不都至少要等到第二天,哪有当天从宫里出来,就直接往他这里跑的?
也不怕累死拉车的牛!
而且就算自己真没打算践诺,他这怨妇一样的口气又是怎么回事?
“好,都是盈缺的不是。我应该一出宫就立马换乘马车,直奔这汤泉行宫,和皇叔道谢。”
沈盈缺忿忿然碎碎念,边说边拱手朝他行了个大礼,站直身又问:“皇叔这下可满意了?”
萧妄冷眼瞧着她,一声不吭,把沈盈缺看得浑身发毛,脑袋下意识矮下几分,想起适才被逼问的委屈,又咬牙梗直脖子道:“皇叔若无事,盈缺就先……”
“告辞”二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萧妄就已拂袖打断道:“有事!”
沈盈缺只好站在那里继续和他干瞪眼。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萧妄忽然甩袖而去。
沈盈缺松口气,以为他终于肯放过自己,正打算离开,谁知他又折返回来,停在他适才站过的地方,面无表情地朝她丢来一样亮闪闪的东西。
沈盈缺愣愣接住,拿起来一看,是一支透雕凤凰花纹样的金笄。
笄身已是精致无双,笄头更是用盘丝工艺,将无数细如蚕线的金丝,扭结成凤凰花的形状,再绕以赤丝上色,镶以玛瑙淬光。持笄之手微动,花瓣便随之轻颤,流淌出一地碎金流赤的光斑,恍若漫山遍野的凤凰花齐齐绽放。
沈盈缺的心骤然收紧。
落凤城有一个传统,每户有女儿的人家,为了让女儿获得神灵庇佑,一生顺遂,都会打造一支凤凰花的发笄,在女儿及笄之时,亲手为她戴上。有条件的人家,甚至还会四处找寻制笄的巧匠,提前好几年就开始准备。
譬如她的阿父。
早在她刚晓事那会儿,他就常抱她坐在自己膝上,念叨等她将来及笄,要如何如何请来全大乾最德高望重的贵妇人为她加笄,到场观礼的宾客又要如何如何显贵,给她预备的礼笄更是早早就描好图样,找好匠人,到处搜罗天材地宝,只差找到满意的红玛瑙,就可以开工。
岂料最后红玛瑙还没找到,落凤城就先叫鲜血浸了个透!
沈盈缺蓦地攥紧发笄,手控制不住微微发颤,白嫩的掌心叫笄身压出紫红色深痕,她也不觉得痛。
还是萧妄上前,从她手里抽走金笄,她才惘然回神。
“所以皇叔今日进宫要给我献的礼,就是这个?你是当真要过来献礼,不是来闹事?”
萧妄冷哂,“区区荀氏,何足以劳吾亲自下山?”
沈盈缺很想提醒他,他口中的“区区荀氏”,是大乾的国母,江左顶级门阀的主家嫡出女,南朝有一半江山都得听她的,但转念一想这人的脾气和他将来会立下的功业,也就乖乖闭了嘴。
不过仔细想想也是,这家伙一向倨傲,真想报复荀家,有的是手段和方法,既能让他们痛不欲生,又能给自己争取更大的利益,哪里用得着跟孩童一样跑宫宴上闹事,费力又捞不着好?
“那皇叔突然提起回京,也是因为这个?”她又问。
萧妄眸光闪了闪,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直接回答,只道:“令尊曾于我有大恩,他有遗愿未了,我自是要帮他实现。原本去岁年末你过生辰,我就该以此笄亲自为你加礼,岂料林邑国闹出那样的事,耽搁到现在。”
他边说边抬起手,将金笄插入她发中。
舞惯了刀枪的手,忽然改做这些细致的活儿,难免有些笨拙,他却做得格外小心,手不曾触及她肌肤,也不扯动她头发,似是怕吓到她,还刻意放柔了声音。凶神恶煞的狴犴兽趴在他肩头,也跟着收起爪牙,变成一只温驯的猫,亮出白胖的肚皮,“呼噜呼噜”等待她去顺毛。
淡淡药香从他袖笼里飘出,沈盈缺抬头就能看见一片浅白的月光,在他清癯光洁的下颌漾起水一般温柔的春色,喉结微动,颈线优扬。
“当年之事非你之过,那帮羯人既有意于落凤城,即便没有你的生辰做筏,也会另寻时机,躲不掉的。你不是什么扫帚星,也不必自责焦虑,我既授恩于令尊,自是要替他查明真相,报仇雪恨。”
“所以你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也不用什么事都想着自己扛,至少还有我,我总是会护着你的。”
沈盈缺鼻尖泛酸。
有多少年不曾听过这样的安抚?
连她自己都已经记不清。
似乎从前世那场大劫开始,她人生中的所有真诚与美好,关怀与庇护,就都随着当年那场大火,永远停留在了落凤城逝去的动人岁月中。
天禧帝是个善解人意的长辈,无论为君还是为养父,都不曾责备过她当年的不懂事,亦严令禁止旁人嚼她舌头根,是以这件事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几个人知晓。
可每每提及落凤城和那场无妄之灾,他的欲言又止和望向她的沉默眼神,都不比萧意卿今日指着她鼻子的嘲讽让她轻松多少。
荀皇后一向聪慧,从不会直白地在言语上讨要这种既得罪人、又没什么实际利益的便宜,是以在荀皇后宫里,她的身边从来只有褒奖和夸赞,没有半句指责的话,叫她逐渐分不清自己是谁。
可每当她有什么不如荀皇后意的地方,荀皇后便会冒出一句似是而非的敲打,不着痕迹地提醒她——
是谁自私又骄横,害死了自个儿双亲?
又是谁大度且仁慈,能包容她这样一个满身缺点的罪人?
胡氏倒是对她百依百顺,从无拿捏之意,可孩童的直觉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祖母并不喜欢她,只是迫于形势才对她好。
她其实很早就感觉出来。
只是一直不愿去相信。
这种烦恼无人可诉,她只跟萧意卿抱怨过,以为他会懂,也会给她想要的庇护,可他听完就只有一句鄙夷的冷哼:“妇人之虑。”
然后便高高在上地搬出一堆“子曰”。
句句不重样,滔滔又不绝。
叫她再也不敢拿这种无关紧要的琐事去叨扰他。
久而久之,她便当真觉得是自己的不是,变得越发患得患失,没办法原谅过去那个不懂事的自己,也害怕这些不堪的过往会被人知晓,手里仅剩的这点温暖也会离她而去。
所以就偏激到底吧。
有人宠的孩子才有资格天真烂漫,没人可依靠,就只能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披上利刺,拿起刀枪,管他来者是谁,敢近她身,都要付出代价。这样就没人朝她投来同情的目光,压得她喘不过气;也不会再有人敢对她指手画脚,让她坐立不安。
桂媪她们劝她,她视而不见;
天禧帝问她,她也充耳不闻。
只想永远缩在自己筑起的高高围墙里,决然过完一生。
以至于后来利刺披久了,长进皮肉,扎入骨髓,连她自己都分辨不清,这些究竟是权宜之下的伪装,还是她本性就是如此。
也快记不得,她也曾享受过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也曾被人如珠如宝地捧在心尖疼爱。
满心戒备真的很累。
她其实很讨厌一身冷诮,对谁都竖起锋芒;也不喜欢处处与人为敌,害得最后只能在破草败絮中结束一生,还没人在意。
很多时候,她只是想要一句简单的安慰罢了。
沈盈缺闭上了眼。
泪水冲得她脑袋发胀,她咬紧牙,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却还是颤抖着佝偻下腰,蹲在地上抱成一团。
夏风拂过她脸颊,都染上几缕冰凉。
萧妄站在一旁,没有安慰,也没有阻止,默默扯下那件挂在屏风上的兽毛大氅,抖开来,盖在她头上,帮她遮挡出一片独立的小天地。
让她得以放心地像个孩子一样,肆意宣泄自己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