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萧妄的决心
这种感觉真奇妙。
明明不是很温暖的双手,也不是很温暖的怀抱,甚至还有点冻人,可就这么随意搭在她腰肢上,就是莫名让人脸红心跳,四肢绵软,仿佛飘在云端。
若不是此刻人还靠在他身上,沈盈缺怕是要站不住。
可明明前世,她也曾跟萧意卿这般亲近过,彼时他甚至还是她的心上人,一举一动都牵动她心弦,却也不曾叫她生出这般情怯之感……
而且这怀抱,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好像很早很早之前,他们就已经这般亲密过……
为什么?
难不成,是因为他这张脸生得太好看了?
不至于吧,她也没这般好男色啊?
沈盈缺眉头轻锁。
见萧妄一直含笑看着自己,眼神温柔得能掐出水来,她心头一阵急跳,忙垂下脑袋,慌慌从他怀中出来,“不早了,回去吧,这里可离覆舟山远着呢。”
萧妄定定看着她慌乱颤动的长睫,心口似也被绒刷轻轻刷拂着,一阵阵发痒,知道不可以再继续下去了,要出事,也便从善如流地答应道:“好。”
因着灯会人流拥挤,马车还停在他们来时的青溪桥边,没有跟来,两人便顺着原路一道回去。
灯会依旧热闹,甚至比初来时还要热闹,适才的舞龙灯都已经绕着灯市满场跑了一圈,还是生龙活虎。道边的小贩和买家也都换了一波新人,叫卖声半分不减。
两人也和来时那般,隔着一段距离,沉默地在人流中游走,一句交流也无。
可彼此心里又都明白,这种沉默和适才的相顾无言并不一样。
就像打磨过的鹅卵石依旧留在水底,却已经没了尖锐的棱角;就像两人并未交握的双手,衣袖却在似有若无的纠缠;就像拂过他襟口的风,也会轻轻撩动她鬓边的碎发。
沈盈缺终于受不了这种“折磨”,率先开口打破沉默:“阿兄打算如何惩治祖母?”
萧妄道:“还能如何惩治,自然是依律行事。她是从犯,又有包庇之嫌,虽不至于丧命,但这牢狱之灾是免不了了。你想让她判几年?”
沈盈缺“噗嗤”笑出声,“阿兄刚还说依律行事呢,怎的还来问我?难不成我想让她吃几年牢饭,就能吃几年?”
萧妄堂而皇之地耸肩,“律法自然是要守的,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操作的余裕。譬如这回胡氏所犯之事,要么判个十多年的牢刑,要么就刺配充军,二者都不违律,全看廷尉府怎么裁决。你若是有什么想法,我可以去廷尉府打个招呼。”
沈盈缺嗔他,“从未听过有人把徇私枉法说得这般理直气壮,阿兄果然是不世之材,阿珩佩服佩服。”
萧妄乜斜眼,“不敢当。我这点雕虫小技,哪里比得上阿珩当众放言要将自个儿嫡祖母剔除族谱来得厉害,阿兄才是佩服佩服。”
沈盈缺:“……”
好吧,跟他斗嘴果然没几分胜算,她认栽。
“不过她这一判,族谱除名该怎么办?我还等着开宗祠,请族老,好好将她这些年的恶行公之于众呢。”沈盈缺叹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萧妄笑了笑,“这有何难?我同廷尉府打个招呼,让他们下月将人绑了去沈家走个过场便是,不耽误你立新家主威望的。”
沈盈缺再次幽幽斜眼,很想说自己并没打算当这个家主,但转念一想,这家主之位本就该是她父亲的,被胡氏霸占了二十余年,的确是时候拨乱反正了,她也便没再说什么,只仰头闭上眼,静静感受迎面吹来的晚风,身心舒畅不已。
萧妄看着她微微翘起的红唇,刚才呼吸相闻的画面再次浮上脑海,他不由握紧手,视线飘向远天一盏忽闪忽闪的孔明灯,状似无意地问:“适才……你为何不躲?我未曾施力,你若是不愿,完全可以推开我,再打我一巴掌,骂一声‘登徒子’,甚至还可以去廷尉府告上一状,我定乖乖认罪,绝不抵赖。”
沈盈缺一愣,没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等想明白,脸颊不禁发烫,努力板出一副正经面孔,“就……也没什么好躲的。兄长抱一下妹妹而已,挺正常的,没什么好躲。”
萧妄轻轻一笑,像是认同了她这漏洞百出的说辞,可声音却充满玩味。
沈盈缺脸颊越发熏红,拧眉刚要发作。
他又仰头望着天上的星河,似叹非叹:“你说得没错,只是兄妹间稍稍凑得近些罢了,没有别的意思。”
夏夜灯火葳蕤,疏淡的赤金色丝线落在他脸上,眉目间有种光影迷离的俊美。
沈盈缺侧头看着,只觉他微微翘起的唇角含了几分少年人独有的青涩和腼腆,仿佛刚刚偷看完自己心爱的姑娘,正窃喜着悄悄摸回家的毛头小子。
又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
一行人回到汤泉宫,已是月上中天。
沈盈缺昨晚就没睡好,今日又上上下下奔波了大半天,人累得半死,回来就直接钻进“是昔流芳”洗簌休息,天塌了也不肯出来。
萧妄委婉地表示可以给她来个推云十八摸,帮她松松酸疼的筋骨,被她一眼怒瞪之,只能勉为其难地改成十八相送。
吩咐完院里的婢女仔细照看,他便踱步去了书房,处理那些堆积在案的军务,临睡前又绕道去了行宫后山的墨竹林。
——那里有座地下暗牢,眼下“生意正红火”。
萧妄拾阶下去的时候,一位倒挂在刑架上的囚犯刚好发出最后一声惨叫,抽搐着吐出一串起沫的鲜血,咽下最后一口气。
兵卒面无表情地松开他身上的绳索,如拖死猪一般,拽着他皮开肉绽的脚踝,往甬道深处去。殷红曳出一条宽阔的血路,间或还夹杂着零星几点从他破腹间漏出的碎肝断肠,腥烂腐臭。
周围那些久经杀伐的士卒,都禁不住犯呕。
萧妄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撩开下摆径直在枰座上跽坐下来,一句话还没说,面前几个捆成粽子的劲装黑衣人已然脸色煞白,抖似筛糠。
一个长着鹰钩鼻的壮着胆子喊:“别以为你是广陵王,哥几个就会怕你。告诉你,三更堂的好汉都是拿辣椒水当洗脸水,拿剔骨刀当指甲刀,什么刑罚都不怕。你有什么招数都尽管使出来,能从老子嘴里撬出一句实话,老子跟你姓!”
萧妄轻笑,“三更堂的金字招牌,本王自是佩服。”转头看向嘲风几人,“所以你们还在等什么?利索些,都杀了吧。”
鹰钩鼻和几个伙伴皆是一愣。
审都不审就直接杀了?那他千辛万苦抓他们来干什么?难道他就不好奇,是谁派他们来痛下杀手的?
萧妄似看出他们的心思,不屑嗤道:“除了牛首山那位,还有谁能指使得动你们三更堂天煞营的死士?看来避世养病这几年,荀大相公也t?快不行了啊,不过一道度田令,居然就把他逼到这般田地,荀氏的好日子看来是走到头咯。”
鹰钩鼻几人一阵暗暗吸气。
被抓到现在,他们一个字都不曾吐露过,可这家伙竟硬是把这桩刺杀事件的来龙去脉都猜了出来,连他们出自三更堂何处都一清二楚。
要知道,连荀家里头知道天煞营存在的人,都不逾一掌之数!
真正的恐惧在几人心头漫延,他们抖得越发厉害,呼吸几近凝滞,有几人还当场溺了裤,膻味熏人。
萧妄还在漫不经心地摩挲腰间的护身符,语气怅然:“原本天煞营乃是成帝南迁之初,中书令荀导之为防羯逆偷袭,专程为皇室秘密训练的死士,谁知此去经年,竟是成了荀家的私产,果然是岁月不居,人心易变啊。”
“小的时候,我还曾听父亲感叹过,那天煞营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进去一百个人,一个月就得没掉九十九个半,剩下那半个也就剩半口气。但凡日子还有点奔头的人,绝不会往那阴诡地狱里头钻。他还不止一次向先帝谏言,希望能早些废掉那违逆人性的玩意儿,可惜,先帝到最后都没听他的。”
说着,他突然朝鹰钩鼻抬抬下巴,“你叫马成是吧?”
马成一愣。
三更堂的死士只有代号,没有名字,连他上峰都不清楚他原名叫什么,这人是从何得知的?
萧妄显然没有为他答疑解惑的耐心,犹自继续道:“盯我盯了也有半个多月了吧?听说上月你家爱妻喜得麟儿,小名叫‘锦儿’,你都没得空回去看看。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干你们这行的,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万一哪天栽了跟头,孩子都认不出哪具尸首是他爹。”
马成瞳孔骤然收紧。
三更堂是个拿命换钱的地方,天煞营更是刀山火海里翻滚的炼狱,进了那,就如同和俗世红尘一刀两断,别说娶妻生子,连亲生父母都得完全抛弃。他和瑶娘也是千躲万藏,才勉强瞒过堂内。否则叫人知道,不等那些仇家找上门,荀大相公第一个不会放过他。
可现在,这人不单知道他偷偷娶了妻,连他孩儿的名字都报得一清二楚……
马成浑身战栗,这一刻才终于彻底领悟,为什么临行前上峰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对这位广陵王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因为是当真厉害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讲任何道理,就是单纯的厉害,轻描淡写说着不痛不痒的话,却每一个字都能正中靶心。
难怪他压根没打算刑讯逼供,只怕整个天煞营,哦不,是整个三更堂的底细,都已经被他摸得一清二楚,根本不稀罕他们这些小鱼小虾提供的仨瓜俩枣!
“王爷!王爷!”
马成一下扑倒在萧妄跟前,磕头如捣蒜,浑不见适才的傲慢与嚣张,“求王爷饶过瑶娘,饶过锦儿,他们是无辜的。只要王爷肯松口,小的定鞍前马后,为王爷卖命。”
萧妄盯了他半晌,沉沉叹息:“你虽恶贯满盈,对自家妻儿倒是个尽心的。”
马成耳朵一动,狂喜到不敢置信:“王爷愿意饶恕我?”
萧妄亲自上前给他松绑,一手按他肩上,温言道:“眼前之果,皆源于你气运不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多谢王爷宽厚!”
马成喜极而泣,恨不能立时磕几个响头,脖颈忽然裹上一股彻骨冰寒,垂眸一看,一只修白如玉的手不知何时已捏住自己脖颈,力道之大,几能折断颈骨。
他诧异,“王爷?”
萧妄扯起唇角,眼尾垂睨下来的余光宛如拭过雪的刀锋,森寒透骨,“你在家对妻儿尽心,出门却是个见色忘义、两面三刀的祸害,想伺机杀我也就罢了,适才在小岩庄还想趁乱偷摸阿珩的手,简直无耻之尤!想来这辈子气运也就这样了,还是抓紧时间重新投胎的好。”
马成瞳孔放大,“嗬嗬”怪叫,用尽全身力气去掰那只手,却只摸到一枚冰冷的虎骨尾戒,和五根纹丝不动的修长玉指。
“咔啦——”
地牢里响起一道清脆的人骨断裂声。
马成脑袋歪在一侧,当场气绝身亡。
萧妄丢开他,抽了条雪绫帕子擦手,随即丟入火盆。绫缎质地纤薄,被火舌一舔便化为灰烬。
“这个收拾干净,剩下的再多留几天。刚好前几个药人都没了,这两天就拿他们顶上。”
萧妄不紧不慢地吩咐,边说边取刀割开指尖,挤出几颗泛着淡金的血珠,滴入白瓷碗中。
奇异的冷香在牢内幽幽弥漫,如莲似檀,冲淡空气中令人作呕的腐臭。
鸣雨拉长着脸,面色难看。
嘲风抱拳领命,神情亦是一派凝重。
*
从地牢里出来,萧妄胸中还闷着一口气,郁郁不得纾。他索性叫散了身边的人,自己独个儿在月光下踱步,不知不觉人便到了“是昔流芳”。
这个时辰,院里的人都已经睡下。沈盈缺的房门紧闭,婢女的值房也都安安静静,只剩几盏宫灯伴着断续虫鸣,在夜风中窸窣摇晃。
萧妄不忍心打扰,轻手轻脚地走到墙边,将轩窗推开一半。
青纱帐中的少女睡得喷香,呼吸匀称,脸颊晕红,宛如一尊瓷娃娃。
他定定看了会儿,不自觉露出微笑,手再次握住那枚新得来的护身符。
她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给他做这个了。
上一回还要追溯到第一世,他肃清朝中士族积裨,初掌皇权的时候。彼时北伐大业已然筹措停当,他不日便要离京远征,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特地来寻她道别。
小丫头还是和从前一样狠心,明知他此去生死难料,嘴里依旧没有一句中听的话,倘若不是顾及他天子的身份,只怕连“祝你此战有去无回”这样的恶言都要出来了。
可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却也有那样一个小小身影,蹑着脚,摸着黑,偷偷解开他随身的包袱,将在泰初寺开过光的红线,一根根悄悄塞进每一件衣服的夹层中。红线辟邪,她放得格外小心谨慎,唯恐惊扰了里头的神灵,时不时还低头抹一把眼角。
等红线都藏好,又摸出一枚银朱色护身符,她亲手做的,放在包袱最底下坐镇。
她的针线活其实很不好,缝个衣裳都能把指头扎成满天星,一条普通的锦鲤都能绣成胖河豚,还在东宫做准太子妃的时候,就没少被人笑话。
可护身符上“吉祥、如意、平安”六个字,她却绣得格外板正,没有一丝偏瑕。
“祝你早日北伐成功,平安归来,待中原失地尽数收复那一天,江左萧九郎必将名扬天下。”
泠泠月光下,她便是这般合十双手,虔诚地向上天祈愿。
明明嘴比他手里的长槊还要硬,心肠却比豆腐都要柔软,叫他不知该怎么办。
以至于后来,江左萧九郎的确如她所愿名扬天下,四海皆服。却再没有第三个人知晓,这个称谓其实最开始,是出自她。
“阿珩……”
望着青纱帐内酣睡的娇颜,萧妄不自觉唤出了声。
浅褐色凤眼在月光下泛出鲜红的游丝,随着胸膛内逐渐沸腾的热潮,化作一捧血雾,在眸底赤赤灼烧。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知道这样很不应该。
若是叫月夫人知道,只怕九泉之下都要将他骂得狗血淋头。
可有些事不是人想控制,就能控制得了的。
就像母亲当年明明一百个不愿意生下他,却还是不得不将他生下;就像父亲其实明明可以早早将他这个烫手山芋掐死在摇篮中,彻底绝了那人的念想,却还是一时心软,将他好好养大。
“你不该为这些所困。”
十三年前最后一次住进汤泉行宫的时候,父亲便是这般对他说的。
彼时父亲的身体已然很不好,曾经叫阖城闺秀倾慕的俊美脸庞,瘦得只剩一张挂在骨头上的皮,能挥动百斤长槊的强健身子,也枯瘪得连从病榻上坐起来的力气也无,浑无半点昔日纵横沙场的风光。
唯独望向他的眼神,依旧深邃刻骨。
那是他第一次从父亲眼里,看到那么多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块——
担忧、遗憾、不舍……可就是没有恨,甚至还透着深深的歉意。
可父亲为什么要有歉意?
明明他从未对不起任何人,也从未伤害过任何人。每每家国有难,还都是他一骑当先,救大乾于水火。自己肩膀叫利箭捅了个对穿,仍坚持行军,只为在春耕前t?,帮边地百姓把农田夺回来。
反倒是那些高居云端、从未在沙场上搏过命的世家大族们,一直享受着父亲的恩惠,却从未同他道过一声谢,临了还要反过来吸他的血,啃他的骨,要他的命。
就连他自己,也是害父亲至斯的凶手之一。
当天傍晚,父亲便自尽在自己房中。
瘦弱的身子佝偻在月洞窗前,头颅低垂,四肢坚硬,胸前插着一把匕首,手里还紧紧捏着一枝刚从树上摘下来的凤凰花,枝头系着泛旧的花笺,上书:一弦一柱思华年。
每一个字,都叫鲜血浸透。
一代英雄传奇就此落幕,没有亲人举哀,也没有万民供奉。
临别前,父亲还留下一封亲笔手书,再三叮嘱自己务必将他的头颅割下来,交给行宫外头那些早已翘首盼望许久的宫使,和三更堂的死士。
每一步都需他亲力亲为,万不可借他人之手。
晚霞火辣辣泼洒在他身上,他不禁有些晕眩,一时间都分辨不清,地上那片鲜红究竟是父亲的血,还是那天的夕阳实在太过刺眼。
倘若有人问他,这世上他最敬爱的人是谁?
他会毫无疑问回答,是父亲。
可若问他最不希望成为的人又是谁?
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说,是父亲。
那是他三世跌宕人生中见过的最为光明磊落的君子,一生大公无私,一生淡泊纯良,却也因为顾全大局,而一生受制于人,一生不得自在。
那日亲手割下父亲头颅的时候,他就曾暗暗起誓,绝不重蹈父亲的覆辙。
他要大权在握,他要一人天下!
无论权势、金钱,还是女人,只要他想,都必须归他所有。
所以阿珩,别怪他这辈子又来纠缠,但凡他还有一口气,就不可能再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死在自己面前第三次。
阿兄吗?
呵。
她从前可是一直唤他“忌浮”的。
天子的表字,极尊的名讳,只有她有资格这般喊,也只有她能在他面前如此放肆。
“阿珩……”
他情不自禁又呢喃了一遍。
晚风无情,吹散他话尾的余音,那令他百转千回了三世的名字即将消散于尘世间,他固执地又喊了一次,不肯让这声音就这么消散。
沉静的面容仿佛无欲无求的谪仙,出口的每一个字,却都滚烫着难以抑制的爱欲,和毫不掩饰的贪念。
第22章 打情骂俏
七夕过后,日子又有条不紊地继续向前行进。
胡氏在小岩庄之事上栽了大跟头,由她安插进百草堂的人也都跟着拔出萝卜带出泥,叫沈盈缺剔了个一干二净。
少了这群硕鼠的掣肘,度田之事也进行得越发顺畅。
几处人丁稀少的荀家庄园已陆续丈量完田亩,可谓“硕果累累”,正由积善阁归拢数据,等着最后一并呈交给天禧帝发落。
庄上的管事和田庄所属的荀氏旁支及其附庸急出一嘴燎泡,又是纠集人手上百草堂在都城的总舵闹事,又是埋伏在沈盈缺下山查账的必经之路上,想来个“擒贼先擒王”,结果不是被槐序和夷则揍得鼻青脸肿,就是被嘲风和鸣雨带领的黑甲卫打得连自个儿老母亲都认不出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有人不服,扯着嗓子喊:“晏清郡主假公济私,仗势欺人,我等不过是在替天行道。你们一个是以济世救民闻名天下的江湖帮派,一个是让羯人谈之色变的黑甲卫,难道连这点是非善恶也不分吗?联起手来一块欺负咱们平头百姓,还算什么英雄,称什么好汉?”
于是当天夜里,“英雄好汉”的老大哥萧妄便现身说法,不联手,不仗势,单枪匹马来请这位带头喊话的兄台“指教”一二,还不允许人家不答应。
反正不答应也会挨揍。
谁敢来劝,也一并跟着被邀来“指教”。
你跪地求饶,他就以“百年望族出身的子弟不可以这么没骨气”为由来揍你;
你躺平装死,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他就称“从来没听过如此厚颜无耻的要求,一定好好满足”,然后持之以恒地来揍你;
更可恨的是,等你挨完几天打,好不容易把伤养好,他又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说什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让本王领教领教诸位荀氏子弟是否比前几日有所进益”,然后乐此不疲地继续揍你。
等事情闹大,告到天禧帝面前,某人也只表示,一切都是秣马厉兵,强身健体,为南朝将来北伐羯虏做准备,练兵能有什么坏心眼呢?大家都误会啦。然后扭头又把那群告状的人胖揍一顿,美其名曰:亡羊补牢。
如此鸡飞狗跳了一阵,朝堂上下还真清静不少,不仅反对度田的声音少了,连那些呼吁沈盈缺将度田之权让渡出去的声音,也再听不见。
某人一时间找不到人来练兵,还由衷地感叹了一句:“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沈盈缺不知该如何评价,知晓他是为了给她撑腰,才如此狂悖,心里颇为感激,于是很大方地帮他“破解”这寂寞如雪的人生——邀请他一块去后山采杨梅。
都说荔枝乃果中之王,岭南的荔枝更是受世家追捧,千金难求。可比起这种纯粹甜腻的瓜果,沈盈缺更喜甜中带酸之物。是以一到夏天,旁的勋贵家眷都绞尽脑汁使人从岭南运来荔枝解馋,她却独爱乐安一带的杨梅,每每宫中有进贡,她都要拿冰湃着,吃上好几天。
那日偶然从周时予口中得知,覆舟山后头也栽了一片杨梅树林,眼下正当丰收,她便格外兴兴头地拉上秋姜他们,一道去了后山。先是看婢女内侍们摘,后来自己也拿了篮子去摘长在低枝的杨梅。白露把持不住,还爬了梯子摘树顶上的。
鸣雨站在树底下给她递篮子,一口一个“白露阿姊”,叫得比杨梅还能酸倒人的牙。
沈盈缺坐在碧叶织就的浓荫下,不自觉抖出一身鸡皮疙瘩,“你这护卫倒是嘴巴甜,都瞧不出来是阿兄身边的人呢。”
旁边正手捧瓷盏、盖着狐裘在酷日底下闭目养神的某人,听出她在阴阳怪气,冷哼一声:“的确是嘴巴甜,不如阿珩去问问,看他愿不愿意用嘴帮你冰这杨梅汁子?”
沈盈缺:“……”
——所谓物尽其用,沈盈缺一直是个讲究实用的人,想喝冰湃的杨梅汁子,可觉让人为了她这点小嗜好专程去凿冰又太麻烦,索性就让萧妄帮忙捧着瓷盏,用他那冻死人不偿命的体温帮她湃杨梅汁子,省时又省力。从实用方面讲,当真天/衣无缝。
就是有点不太人道……
适才她提出这主意的时候,周时予下巴颏都快惊掉到地上。嘲风也是一脸被雷劈中的表情,几次想开口,都一言难尽地闭上嘴。
沈盈缺说完也后悔了,拼命摆手说自己开口前没过脑子,让萧妄千万别放在心上。
萧妄倒是什么也没说,默默接过瓷盏,还真帮她湃起冰来。
不得不说,他这怪病当真稀奇,不发作的时候全身上下没有一点温度,如此盛夏热浪,都能安然无恙地在烈日底下暴晒,着实叫人佩服。可一旦发作,他整个人又跟着了火一样,高热持久不退。
那日灯会回来,她在屋里歇了一夜,第二天起来就看见他倒在她屋门外,整张脸烧得通红,怎么喊都喊不醒,险些把她吓死。
也是自那天起,山上莫名其妙多了许多惨叫声。起初她以为是林间野兽的叫声,没当回事,后来越演越烈,她才确信是人的喊叫。忙去问发生了什么?可要她唤来暗卫帮忙?周时予没同她细说,只委婉地表示无碍,只是几个药人在帮少主公试药。
后来药有没有试出来,沈盈缺也不清楚,只听说那波药人全都死了。一个因控制不住自己的下半身,自己侍弄自己的时候精尽人亡;一个因杀心太重,挥刀砍下几个同伴的首级之后,就狂笑着自刎而亡;还有的死于暴饮暴食,和过度酗酒。熬得最久的,也只活了七天……
七天……
这到底是什么病?萧妄又得了多久?若一直找不到良药,他又还剩几个七天?
沈盈缺不自觉攥紧手,忍了又忍,还是开了口:“听说这两日梁御医奉命来行宫给阿兄请平安脉,阿兄都给拦在外头了?他可是现如今大乾首屈一指的岐黄大家,百草堂里也没有人能出t?其右,阿兄若没有什么特殊之事,还是让他诊诊吧,兴许有用呢?”
她虽不知萧妄身上这病有几人清楚,但瞧天禧帝听闻他旧疾复发,就立刻安排梁有生过来诊脉,想来天禧帝应当是知道的。这节骨眼还端着不让人瞧,属实有些自负过了头。
萧妄却不以为意,“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有法子早就治好了,何须这些繁琐?陛下若真当心,倒不如先让梁御医开个方子,帮他戒了五石散。而今北伐在即,他若是先倒了,羯人可就高兴了。”
呃,这的确是一个大/麻烦。
与大多数帝王相比,天禧帝勤政爱民,才干拔群,又有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是个不可多得的明君。但人无完人,圣人也会被自己的短视之处遮障眼目,明君也会因控制不住自己的私欲而破绽百出。
譬如天禧帝,他就永远戒不掉的五石散。
早年,他也只是好奇,想尝上一尝,并没怎么上瘾。但这几年,也不知是和士族对峙的压力太大,还是北伐的雄心太过摧人,他精力明显不济,也越发依赖五石散。从前几个月都不一定服用一次,而今却是日日都离不得。有时甚至不用五石散,都脱力到批阅不了奏疏。御医署劝过好几回,都无济于事,只能配以温性的草药来冲缓调养。
可前世,他还是因五石散在体内积热过甚,含恨驾崩于北伐大业成功之前。
否则何至于让萧意卿这么早就上位作死?
沈盈缺不由感慨:“陛下要是也能多听一下劝就好了……”
叹完又义愤填膺,“陛下都这样了,还能专程派梁御医过来给阿兄看病,足可见对阿兄的关切之心,阿兄就不能放一放自个儿的身段,让梁御医进门给你诊诊脉吗?”
萧妄深深一笑,不置可否,将手里已经冰透的杨梅汁子递给她道:“下月中秋,你可想好要如何过了吗?”
沈盈缺一愣,不懂他为何突然说这个,但也真低头认真琢磨起来,“往年都是在宫里随陛下他们一道吃筵席赏月,而今忽然出来自立门户,我还真没想过这事……”
所谓中秋,自是要和家人一块过,好求个月圆人团圆。
可如今的她,又能上哪去找跟她一块团圆的家人?
萧妄揉揉她发顶,“以前怎么过,现在就怎么过。你负责设宴,我负责帮你找赴宴的宾客。开心些,以后这样的佳节还有很多,有你忙的。”
说完就起身离开,什么也没解释。
沈盈缺缠着他问了许久,他都不肯透露那话到底什么意思。就当她以为,这不过是这家伙在戏弄自己,根本做不得真,那“赴宴的宾客”就当真囫囵个儿出现在她面前——
一个着雪青色大袖襦裙,梳银月环髻,虽已年近不惑,面容却保养得极好。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宛如浸过水的琉璃,虽算不得国色天香,却也是一笑就让人满心暖洋。
另一个则穿着一身月白圆领袍,做寻常少年郎打扮。十三四岁的年纪,身量还未长足,却已早早束起了白玉冠,远远观之,颇有种年少老成之感,让人不敢怠慢。可一瞧见沈盈缺,他持重的面容便温温笑起来,露出和沈盈缺相似的小梨涡,青涩腼腆之意难掩。
沈盈缺险些落下泪来,“小姨母!蹊儿!你们怎么来了?”
没错,这两位“赴宴的宾客”,一个便是沈盈缺的小姨母,月扶疏的同胞亲妹,月如是;一个便是征北将军沈愈与百草堂前任宗主月夫人的幺子,沈盈缺的亲弟,沈蹊。
都说飞龙在天,无所不能,却也不能保证其生下的九子,每一子都能如它一般通天彻地。
月家这对姊妹花便是如此。
月扶疏惊才绝艳,五岁初学岐黄之术,便能辨出百种药材,十岁初掌药石门道,便可坐堂问诊一些风寒小病,及笄后更是四处游方行医,泽被天下,成了世人口中争相传颂的“玉面菩萨”,乃月氏一族数百年传承以来,最具天赋,也最勤勉努力、心怀苍生的一位医者。
同她相比,妹妹月如是毫无疑问便成了皓月下的萤火,没有药石方面惊人的天赋,身子骨也羸弱不堪,学医数年,也只能治个简单的头疼脑热。
但所谓东方不亮西方亮,月如是虽在医道上不及其姊有天赋,但于算学上却是个少有的奇才,老宗主带着月扶疏到处游方行医,无暇顾及百草堂庶务,都是她帮忙料理的,后来做了积善阁的阁主,行事也越发老练有度。
此番度田令的方案,便是她带领积善阁的人一道纂写的。
月扶疏过世后的这几年,若不是她领着一部分对月氏忠心耿耿的弟子,和胡氏分庭抗礼,月家百年基业只怕早已毁于一旦。
可偏偏前世,沈盈缺深受胡氏所惑,不懂月如是的良苦用心,以为她如此恋栈堂内权威,是嫉妒阿母才华,想趁阿母死后取而代之,也就一直对她没什么好脸。
无论月如是如何同她亲近,她都没给过一个好脸,有时甚至还当着月如是的面,将她千里迢迢送来的礼物丢出门去,让她在宫人内侍面前大丢颜面。
可前世,阿弟被诬陷通敌叛国,自己也深陷冷宫,众叛亲离之时,也只有这位从不受她待见的小姨母到处为她奔波,自己碰了一鼻子灰,落了一身病,还想方设法往宫里递消息,宽慰她说没事,马上就有翻身的机会了,让她千万撑住,别放弃。
沈盈缺心头一阵发酸,眼眶克制不住模糊成片。
月如是心疼地“哎哟”叫出声,将背上的包袱丢给一旁的婢女,提着裙子几步上前,将沈盈缺搂进怀里,“你这孩子,怎的刚见面就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乐意见我这小姨母呢。”
“怎么会!”沈盈缺蹭着她温暖的怀抱,低声嗡哝,“阿珩最喜欢小姨母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喜欢就笑!笑得越开心越好,小姨母就爱看阿珩笑!好看!”月如是拍了下她的背,佯怒瞪她,“咱们月家虽也是个书香门第,但可从来不兴这种哭哭啼啼虚头巴脑的。该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就要大声笑。小姨母千里迢迢领着蹊儿过来,是来跟你过中秋的,可不是来奔丧的。再这么哭下去,小姨母都犹豫,是不是要把那口给你小姨父准备的金丝楠木棺,提前拿出来了。”
沈蹊无奈,“那副木棺眼下还在吴郡,小姨母就算想拿也拿不过来。”
月如是“嗐”了声,半点没当回事,“这有什么,真要派上用场,现打一副就是。适才我看你爬山爬得呼哧带喘的,还琢磨过是不是要先腾给你半口。”
沈蹊:“……”
沈盈缺抿着嘴,忍笑忍得双肩耸抖。
虽说已经过了两世,小姨母这种说话风格,她还是有些不太习惯,大概也只有小姨父会喜欢得跟个宝一样吧?
“阿姊近来过得如何?蹊儿听说上月陛下刚为你和太子退了亲,还听说……”沈蹊不忿地咬紧牙,担忧地看着沈盈缺,“阿姊……可还无碍?”
提到这个,月如是也义愤填膺,“这个太子,早年我看他人五人六,还当他是个可托付终身的,没想到竟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得亏他人还在宫里头禁足,不然我非叫上一帮打手,打得他满地找牙。”
沈盈缺抿笑,揉了揉沈蹊的脑袋以示安抚,又挽着月如是的手撒娇,“小姨母放心吧,婚事是我提出来要退的,什么委屈也没受,还捞了个官给自己做。”
月如是看着她得意洋洋的模样,的确是将太子放下,不是在逞强,忐忑的心也稍稍安下,抬手勾了下她鼻尖,玩味打趣道:“少贫嘴,哪是你自个儿捞来的,分明是王爷替你捞来的。”
说着,她收起玩笑模样,郑重朝萧妄行了个礼,“阿珩年幼无知,给王爷添了许多麻烦。若不是有王爷照拂,阿珩这门亲怕是没法儿退得这般顺利。民妇在这,代阿珩的亡父亡母,向王爷道一声谢。今后王爷但凡有什么差遣,百草堂定无有不从。”
沈蹊也跟着上前,抱拳行了个大礼。小眼神不住往萧妄身上偷瞄,钦佩和敬畏之情溢于言表。
沈盈缺忍不t?住暗笑。
她知道,自个儿弟弟打小就喜欢听英雄故事,对萧妄这个在世战神,更是崇拜得五体投地。前世之所以那么早就从军,除却当年落凤城变在他心底留下的重大影响外,也是想追寻萧妄,成为像他一样保家卫国的大将军。
萧妄自也看出了沈蹊眼里的憧憬,同月如是恭谦地寒暄了两句:“征北将军于我有大恩,我如今也不过是在还他恩情,小月夫人不必如此见外。”
便笑着揉了揉沈蹊头顶的束发,温声道:“你离开落凤城后,就跟随小月夫人在三吴一带料理百草堂庶务,听说也学了些拳脚功夫。汤泉行宫里头就有演武场,你若是想求些进益,就去那里练练。黑甲卫里别的没有,拳脚师父有的是。”
——对于这位自己昔日的部下,除了因沈愈和沈盈缺而生出的爱屋及乌之情外,他也是打心眼里欣赏他的才干,愿意倾尽所能好好培养。前两世都可惜了,只盼今生能好好补上。
沈蹊双眼大亮,如何也没想到自己能得到崇拜之人如此许诺,兴奋得说不出话。
沈盈缺摸摸他脑袋,让他别太激动,免得气盛撅过去,嘴里还不忘阴阳怪气:“蹊儿好好学,王爷难得大发慈悲干件人事,你可不能辜负他一番苦心,保不齐哪天拳脚师父就成拳脚打手,全招呼到你身上了。”
——她还是为那日某人恶意打乱,害槐序不敢教她骑马的事耿耿于怀。
萧妄嗤之以鼻,嘴上也是半点不客气:“不敢当,晏清郡主才是真正大义凛然,大公无私。凭谁赠她多少好物,救她几次水火,她都能像装傻就装傻,绝不会受私情摆布,连圣人都自叹弗如。”
沈盈缺怒眼瞪之。
沈蹊听不懂两人间的唇舌机锋,挠挠脸颊,诧异地皱起眉。
月如是倒是咂摸出了一点滋味,视线玩味地在两人中间瞄来瞄去,嘴角忍不住上扬。
“对了,说了这许多,还没问小姨母这次过来,所为何事?”沈盈缺一边将人往“是昔流芳”引,一边问。
月如是道:“自是因为王爷。上个月他便专程派人到吴郡,说马上就是中秋,怕你一个人在都城寂寞,想接我和蹊儿来都城与你一道过中秋。赶路的车马宝船,他都给安排妥当,半点不用我们操心,真真是……”
她连连咋舌,都不知道该从哪先夸起。
沈盈缺惊讶地看向某人。
上个月就派人去了吴郡?那岂不是他刚从西南回都城,就马不停蹄打发人去办事了?这刚征战回来,又累又伤的,他得多辛苦啊……
她心底不由生出一丢丢歉意。
但也仅是片刻,那点歉意就被萧妄一句“此事也就小月夫人会放在心上,哪像现在某些高门子弟,话没说两句就冷嘲热讽,凶蛮霸道,丝毫不讲道理”,打消得一干二净。
这狗东西果然还是把嘴巴缝起来的好!
沈盈缺再次怒目瞪之,“对讲道理的人自然是要好好讲道理,对那些天生嘴巴没长对地方的人,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王爷一向眼里揉不得沙,这道理应当比我更明白,不是吗?”
萧妄也瞪她,“你讲点道理,若不是你每回对我开口都没有几句好话,我为何要挑你的不是?”
“明明是你先不讲道理,我才以牙还牙,怎么还赖到我头上?”
“阿珩好没道理,若不是你先出言挑衅,似我这般宽怀大度之人,怎么会对你恶言相向?马上就到中元节了,阿珩还是多给自己积点功德吧。”
“你在咒我被恶鬼带走吗?!”
“哪能啊,我明明在夸阿珩心地善良,貌美如花,连鬼门关后头的鬼煞修罗都拜倒在你石榴裙下。阿珩可千万保持住现在的模样,否则还真吓不走他们。”
“你!”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走越快,越吵越凶。
沈蹊几次开口想劝,却莫名被一种难以言说的暧昧气氛推开,根本插不进去话,茫然地再次挠了挠头,看向月如是:小姨母,我怎么觉得他们在打情骂俏?
月如是瞪他: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叫打情骂俏,别乱说话。
自己嘴角却忍不住疯狂上扬。
到她这样年纪的人,都很看得开。男未婚女未嫁,多拌两句嘴怎么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还有这么多人在边上看着,怕什么?
更何况……
月如是各瞟了两人一眼。
萧妄这人心思深沉,她不敢断言,但自家这位郡主殿下嘛……呵呵,要么是全然没领会,要么是会错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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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明明都是差点出嫁的人,对那些不值得人能掏心掏肺,怎么就是不知道该如何对待那些真正待她好的人呢?这般刺头刺脑,再好的良人都要被她吓跑。
也罢,就让她这个小姨母来助她一把吧!
“对了。”月如是拊掌道,“此番度田令,事起信安郡,于情于理,咱们都应该过去看看。我是实在抽不开身了,不知王爷可否空闲,若是不忙,不如就代民妇,陪阿珩去信安走一趟,如何?”
第23章 白鹭宴(一)
去信安郡度田,这倒的确是要做的。
且不说这次度田之事,源头就在那里,便是从沈盈缺自己的私心出发,她也是很想去的。
毕竟两辈子,她除了落凤城外,就没再迈出过皇宫,迈出过都城。外面的世界无论是好是坏,她都不曾亲眼见识过。不像阿父和阿母,同样的年岁几乎已经把南朝全部走遍。
而今有这机会,她自然一百个同意。
且依照前世发展,再有两三个月,京畿一带就要迎来一场时疫,到时尸横遍野,满目疮痍,建康人口生生从一百六十万缩减到不足百万,险些叫羯人乘虚而入。信安郡也是时疫爆发的源头之一,若是能及时赶去查明因缘,将时疫的苗头扼杀在摇篮里,不知得救多少无辜性命。
单凭这点,她也必须走一趟。
只不过……
“信安郡离都城也有些距离,一来一回怎么着也得一个多月,便是现在立刻启程,中秋之前也赶不回来,那岂不是不能和小姨母还有蹊儿一块过中秋了?”沈盈缺犹豫。
非她舍不下私情,实是前世和至亲相处的时间太短。且不说小姨母,就说她亲弟蹊儿。
他不喜都城里的声色犬马,六年前同她一道进京后不久,就随月如是去了吴郡,北伐正式开始后,又追随萧妄从戎灭虏,四处征战。除却偶尔的庆功宴,他们姊弟俩几乎不曾相见,后来又经历了那样痛彻心扉的死别,她越发不舍,自是想好好陪他过个中秋。
月如是道:“嗐,这有什么好愁的,过完中秋再出发也不迟。横竖这荀家的田也得度一段时间,百草堂内部也需要借此机会好好整顿一番。等所有事都忙活差不多了,中秋也就过去了,到时候你无债一身轻地出门,还能多玩会儿。那烂柯山可是咱大乾有名的佛山,你阿母还在那里给你求过姻缘呢。”
“就是老宅凤凰树上那枚金铃铛吧?”沈盈缺一下就想起阿父曾跟她提过的“金铃良人”,撇嘴道,“都是唬小孩的玩意儿,没什么好信的。”
上辈子她就被这破铃铛坑过,可不会再被坑
第2回 。这趟去信安郡,要是还能再碰见那个诓骗阿母的臭和尚,她非狠狠削他一顿不可!
月如是对这些佛法之说也不是很信,但还是劝道:“这种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就当个故事听也行,可千万别出言不逊,万一真触怒了佛祖可不是闹着玩的。”
说完又朝萧妄歉然一笑,“阿珩这孩子就是这样,让王爷见笑了。适才的提议,王爷觉得如何?若是不方便也没关系,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让槐序他们几个跟着也是一样的。”
萧妄微笑颔首,“小月夫人客气了,区区……”
“区区小事,就不麻烦广陵王殿下了,我自己带几个人跑一趟就是了。”沈盈缺打断道。
开玩笑,她好不容易能摆脱这家伙,干嘛还上赶着羊入虎口?皮痒了吗?
萧妄幽幽睨她,目光冷晦如刀。
饶是久经风浪如月如是,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沈盈缺却梗着脖子,生生挺了过来。
萧妄由不得冷笑,“拦是拦不住的,晏清郡主请便。”
说罢便震袖离去,还真没再多阴阳怪气什么。
反倒叫沈盈缺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t?味,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
月如是饶有兴趣地打量她,问:“你不追上去再问问?仔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沈盈缺却是咬牙坚决道:“我才不要!”
*
于是日子又有条不紊地继续往前过着。
沈盈缺每日照旧是度田,和百草堂内部清查两头转,眼下又多了中秋宴和筹备下月去信安郡的事,忙得脚不沾地,也没多余的时间去思考这那日萧妄为何会如此反常。
萧妄也十分默契地没有再提,甚至都很少再出现在沈盈缺面前,不是去石头城阅兵,就是泡在娑罗树下的汤泉池里养病,要么就去演武场看沈蹊习武,偶尔来兴致了,也会亲自下场指导两下。沈蹊壮着胆子喊他“师父”,他也一笑了之。
师徒两人相处,竟是比沈盈缺这个亲阿姊还亲,反倒叫沈盈缺有些吃味。
月如是笑着打趣她:“你究竟是为蹊儿更亲近王爷掐酸,还是为蹊儿比你陪在王爷身边的时间更多了?”
沈盈缺毫不犹豫道:“自然是前者。”
可说完,心里却莫名有个声音在她耳边不断吵嚷,不是这样的。
可不是这样,又能是哪样?她自己也茫然。
大约老天也看出她这段时日有些魂不守舍,特特给她捎来了一封请帖,让她出门散散心——秋贵妃生辰在即,欲在城外白鹭洲上的白鹭山庄设宴,邀一众亲朋好友庆贺五天,沈盈缺也在受邀之列。
论交集,沈盈缺从前是萧意卿内定的太子妃,自然而然也就成了秋派的敌人,这些年别说作为秋贵妃的“亲朋好友”受邀去赴生辰宴,她连话都不曾和秋贵妃多说两句。这时候突然来这么一出,只怕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看来这位见自己和荀派离心,也开始坐不住,想要拉拢关系,从百草堂里头分一杯羹了。
呵。
想得倒是挺美。
若是平常,沈盈缺自然想也不想就回绝了,辅佐吴兴王那人头猪脑上位,真还不如将这天下拱手赠给萧意卿。然眼下,送帖子过来的人并非秋贵妃身边的宫嬷内侍,而是天禧帝跟前的内监总管曹惟安。这道帖子上的字迹也并非出自秋贵妃,而是天禧帝。
秋贵妃的面子她可以不给,天禧帝的颜面她却不能不顾。
毕竟是一手将她带大的养父啊……
就是不知道她这位养父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总不会真要将储位转给吴兴王吧?再是宠爱秋贵妃,也不该拿自个儿的江山开玩笑,前朝宣帝的例子可还血淋淋摆在眼前呢。
沈盈缺无奈一叹。
可埋怨归埋怨,七月二十一,秋贵妃生辰前一日,她还是如约登上了白鹭洲。
——那是一座位于都城西面江渚上的岛屿,因每年春日,洲上都会飞来一群白鹭鸟,在芦苇荡里栖息繁衍,故而得名如此。
岛上的白鹭山庄则是皇家的御用别院,前两年秋贵妃第一次提议来此处办生辰宴时,就被天禧帝作为贺礼之一,转送给她,成了她的私人别院。每年的白鹭宴也成了她生辰宴的标配,规模不比荀皇后在华林园办得小,甚至因着山庄不在宫苑内,不必受宫规束缚,里头的金银珍宝更是填进去不知多少,说一句“天上人间”也不为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盈缺到渡口坐船的时候,正赶上江面起风,船只行在江上颇为摇晃。
秋姜和白露都被晃到头晕胃逆,一下船便趴在渡口的木桩上呕吐不止。
也是赶巧,同一个渡口,同一根木桩,同样登岛过来赴宴的秋雯君也正煞白着脸蛋,靠在她阿姊秋素商的肩膀上,缓解头昏之症。
自那日华林园宫宴一别,沈盈缺已经一个多月不曾见到过这对姊妹,只听说那日宫宴上的红粉局传出去后,这位宣城市主乐得险些一头栽进秦淮河,若不是自家阿姊拦着,只怕当晚就要来寻她看笑话。
可翌日听说萧妄在太极殿上助她退亲,还为她捞了度田的差事,这位县主殿下又气成了河豚,在家里摔盆砸碗,差点把秋家百年老宅给拆咯。七夕那日午后,萧妄去石头城阅兵,她还悄悄追了过去,也不知道萧妄都跟她说了些什么,回去后,她就跟丢了魂一样,吃不下,睡不着。几个玩得来的小姊妹邀她出门看灯,她都打不起精神,着实在家做了一番“淑女”。
细算起来,这大约是七夕之后,这位县主殿下头一回踏出秋家大门。
多年和这位死对头斗嘴的经历,让沈盈缺第一时间打起精神,以备接下来的口舌之战。
秋雯君也的确在瞧见沈盈缺的那一刻,就跟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唰”地从自家阿姊的肩膀上弹起,龇牙瞪目地恨恨盯着她。
但也仅是盯着片刻,秋雯君便冷哼一声,招呼婢女扶她上抬舆,什么挑衅的话都没说,就默默消失在了渡口。
沈盈缺诧异地看着那卷尘而去的背影,一时都有些反应不过来,愣愣对着秋素商道:“她……是不是把自个儿的胆子给吐没了?”
否则怎会这么好脾气?
秋素商抿唇一笑,意味深长道:“这还得多亏郡主殿下?”边说边屈膝向沈盈缺行了个礼。
不是在阴阳怪气,而是真正郑重其事的一礼。
闹得沈盈缺受宠若惊,连忙上前扶她起来,问她到底怎么一回事?
秋素商兴味地打量了一番默默跟在暗处的黑甲卫,莞尔笑得暧昧,仍旧什么也没解释,只亲昵地挽起沈盈缺的手道:“郡主头一回来白鹭洲,岛上的景致想来都没逛过。素商不才,正好能为郡主引路,待去山庄见过贵妃娘娘,素商就陪郡主四下走走看看,如何?”
沈盈缺听出她是在转移话题,想着此事可能牵涉到一些秋家阴私,她也便没再深究,从善如流地随她一块上舆前往白鹭山庄。
*
因着筹备生辰宴,山庄上下俱都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秋贵妃正在山庄正堂云霞轩,和此番一道随她出宫赴宴的贤妃和祥嫔说话。吴兴王和秋氏主家长子,也就是秋素商和秋雯君的亲兄秋从心,也在旁作陪。
都说岁月从不败美人,还会额外偏袒美人,这三位就是很好的例子,不仅美得不惧岁月蹉跎,还美得各有千秋。
秋贵妃偏丰腴,圆脸大气端庄,一看便是盛世富贵之象,宛如春日枝头灼灼盛开的牡丹。
贤妃则生得偏纤瘦,小脸削肩,楚腰一袅,光坐着便有种弱柳扶风之美,让人满心怜惜,浑然瞧不出她三个月前刚刚诞下一位皇子。
祥嫔较之她二人,颜色算不得出众,却也是小家碧玉,温婉宜人,多看几眼就会被她眼尾的钩子给钓了去。想来那微微隆起的腹部,就是叫这一把似有若无的小钩给钓出来的。
沈盈缺行完礼,和秋素商一块退至一旁,暗暗思忖祥嫔这孕肚是不是已经有四个月了。
吴兴王近来几次上奏,想从沈盈缺手里拿走度田的权利,都被天禧帝驳回,昨儿还狠狠挨了一顿训,加之从小就跟沈盈缺不对付,这会子忽然撞见,大少爷的脾气便控制不住:“听说晏清郡主离宫的这段时日,都宿在汤泉行宫?九皇叔一向清冷孤僻,不近女色,倒是和郡主合得来,连咱们这些血脉相连的侄儿都比不了。”
也不怪他这般八卦。
时下民风虽开放,但也还没开放到能这般宽容两个未成婚的男女同住一个屋檐下。这段时日,都城里的流言就没停过。若不是萧妄实在不好惹,只怕御史台弹劾的奏章已经堆满太极殿。
沈盈缺哼笑,“不敢当。广陵王殿下看着不好亲近,实则最规矩守礼不过,若是他的侄儿们能少给他添麻烦,他应当也不会如此拒人千里。王爷您说,是吗?”
——这是在暗讽吴兴王从前狂妄自大过了头,连萧妄都不放在眼里,时不时就要到太岁头上动土,险些叫萧妄直接打回娘胎里重新投胎。
吴兴王眉梢抽了抽,咳嗽一声道:“那都是本王从前不懂事,现而今都已经改了,再也不会似小时候那般胡闹。倒是晏清郡主你,还未出阁就跟别的男子纠缠不清,毫无规矩礼数可言,简直枉费了父皇这些年的教导。”
沈盈缺道:“我是陛下亲手收养的养女,和广陵王殿下自然也是叔侄关系,何来‘跟别的男子纠缠不清’之说。再说,陛下教导我要孝敬尊长,还说这天底下有良心可比有规矩要紧多了,只要良心未泯,规矩与否都是小节,我自然要好好遵t?守。”
吴兴王怒斥:“你在说我没良心?”
沈盈缺睁大眼睛,“哪有?我只是觉得吴兴王殿下您没规矩。”
吴兴王:“……”
“你在说什么?!”他大怒。
沈盈缺还在不紧不慢,“我今日登岛,是受陛下邀请,来为贵妃娘娘贺寿,也便是这白鹭山庄的客人。眼下三位贵人都在,吴兴王殿下越过她们不停挑我的刺,难不成还要我夸你一句‘君子端方’吗?”
吴兴王呼吸一窒,喝道:“本王如何就没规矩?!前两日本王给父皇进献祥瑞,父皇还夸本王孝顺呢!”
“非也非呀。”沈盈缺淡淡地说,“殿下自己也说,当时你在进献祥瑞。这么要紧的时候,陛下哪怕知道你未曾受诏就贸贸然进宫,打扰他处理政务,也不好指摘什么,只能跟你客气一下。你若真把陛下的客气当补药吃了,那才真是又没良心又没规矩,属实丢陛下颜面,以后还是少出门的好,委实有碍观瞻。”
“你、你你……”
吴兴王叫她这歪理气得七窍冒烟,捂着胸口,险些撅过去。
秋贵妃笑道:“都说晏清郡主口舌灵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咱们几个儿女加在一块,都不是她的个儿,难怪陛下和广陵王都喜欢。”
说着目光瞟向祥嫔,语气也变得幽幽:“听说孩儿在母亲腹中就会不自觉开始模仿他人,你久居深宫,身边除了几个宫人内侍,都接触不到旁的人,这对皇嗣的成长可不好。趁着郡主这几日都在山庄里,你不如多跟着她,好好熏陶熏陶。”
祥嫔立马垂首诺诺应是,素手紧紧捧着小腹,大气都不敢出。
沈盈缺在心里不由叹息。
她对天禧帝的后宫不是很关心,对这位祥嫔更加不了解,只听说她曾经是秋贵妃宫里的婢女,一日意外服侍了酒醉后的天禧帝,有了身孕,这才母凭子贵,晋了位份。因为这个,秋贵妃还和天禧帝闹了好一顿,得了天禧帝一句“孩子生下来就将人赶去冷宫,再不搭理”,才总算消停。
这么看不上眼的人,还邀来自个儿的生辰宴,这位贵妃娘娘果然不好相与啊。
“承蒙贵妃娘娘看重,盈缺铭感五内。怎奈盈缺前段时日偶感风寒,这会子才将将好转,恐把病气过给皇嗣,还是莫要同祥嫔娘娘走得太近的好。”沈盈缺一口回绝,边说边垂下八字眉,虚弱地咳嗽了两声,假装真病了。
废话,当然得拒绝啊,这可是皇嗣!万一日日跟在自己身边出点什么事,她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
秋贵妃闻言,娟丽的柳眉不禁微微蹙起。
她如今正得圣宠,唯一的劲敌荀皇后近来还因东宫退婚和度田双重打击,无力与她斗法,她可谓春风得意,这会子突然听别人的拒绝,心里自然不舒服。
贤妃出来打圆场:“说起广陵王,上回乐游苑的选妃宴不了了之,陛下还颇为惋惜,这两天老是挂在嘴边,仿佛还想再办一场,就是不知何时着手。广陵王如今也快而立,陛下在这个年纪早就已经儿女成双,哪里像他,不纳王妃也就罢了,连个侍妾也无,像个什么话。”
沈盈缺心尖一蹦,仰头看向贤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贤妃似乎早有所料,说完这番话,便一直盯着她瞧,眼神似笑非笑,也不知在琢磨什么。
沈盈缺心底不由生出一种难以言明的不快。
秋贵妃被这话提醒,怅然一叹:“咱们这位九皇弟啊,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倔。让他娶妻也是为他好,偏他分不清好歹,非要跟陛下对着干。他又是个武将,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有个好歹,灵前一个给他举哀的都没有。”
秋素商看出沈盈缺的不虞,出来圆话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广陵王殿下一向视霍嫖姚将军为心中神圣,想来也跟他有同样的志向,并非对自个儿终身大事毫无主张,如今北伐在即,咱们应当庆幸有这样的将军的才是。”
秋从心也跟着帮腔:“二妹妹所言极是,广陵王殿下一向极有主见,定不会胡乱耽误自己终身大事,姑母就把心好好放肚里去吧!”
秋贵妃却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若再不娶妻,陛下不找他,那些言官就要先拿唾沫星子喷死他,哪里还有机会等到北伐?”
说着又是一叹,“陛下也是心急,可惜就是劝不动,如今郡主既和老九走得这般近,不如帮陛下多劝劝,让他早点娶妻,早点生子,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也不枉费陛下教养你一场。”
话都说到这份上,秋素商作为小辈,也不好再多言,只能歉然地看向沈盈缺。
这地方是她带人家来的,原是希望能借着秋贵妃生辰高兴,帮沈盈缺讨点赏来,岂料赏赐一样没讨到,闲言碎语倒是听了一箩筐,她心里难免有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盈缺倒没怎么放在心上。
早在决定来赴宴的时候,她就清楚这趟白鹭洲之行不会比上次去华林园好过到哪里去,只是没想到,秋贵妃打的主意竟不是她,而是萧妄。
只可惜,她们都想多了,萧妄怎么可能听她的劝?
那家伙啊,现在怕是连见都不想见她了,否则今日她出门,凭他那狗皮膏药一样的脾气,怎么会连出来送她都不肯?
沈盈缺心里酸酸的,像泡在卤水里,却又说不出是为什么,扯着笑又寒暄两句,便告辞退下。
*
和秋贵妃的初次见面算不得多融洽,但好在明面上的功夫,秋贵妃还是会做的,譬如给她安排一个像样的住处。
望舒楼,名字取得和月亮有关,楼顶也正好能赏最美的月光。
沈盈缺也不跟她们客气,沐浴完便登上楼顶露台赏月。
月华如练,一白千里,风里是木樨甜腻的清香,耳边则荡着阵阵大江亘古绵长的浪涛声,间或夹杂几缕白鹭鸟的脆鸣,和厚重的渔鼓声。
本是最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致,沈盈缺却没什么兴致,往胡榻上一躺,便将双眼闭了起来。
她不是什么未经人事的少女,自然明白秋贵妃她们提到萧妄的时候,自己那种难以抑制的不爽究竟意味着什么。
只是有些不敢相信。
怎么可能呢?
情爱是什么?世上怕是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心悦一个人,就等于亲手将自己置于刀尖之上,除非那人肯带你离开,否则无论前进还是后退,都是万劫不复。她明明早就已经学乖了,怎么可能再次让自己处于这样的危险之中?
就算她真有再次犯傻的可能,又怎么会是他?
“萧妄……”
沈盈缺轻轻唤道,明明周围只有她一个人,她却像个背着大人偷偷做坏事的孩子般心跳不已。
咬了咬唇,正想把这乱糟糟的事从脑子里丢出去,夜风里忽然卷来一句话,烫得她心跳骤停——
“叫我做甚?”
第24章 白鹭宴(二)
沈盈缺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回头。
但见露台外斜斜探进来的一簇木樨花枝上站着一道玄色人影,定睛一瞧,竟然是萧妄!
风吹着枝叶起伏,他沐着一身月光也微微随势起伏,衣袖和长发在风中翩舞,衣上的狴犴绣纹一闪一闪,皓月悬在他身后,远远望去,仿佛他站在月亮里头一般。
“你、你你……”沈盈缺惊愕地说不出话。
一旁的秋姜和白露也都瞪大眼睛,险些打翻手里的杯盏。
萧妄倒是一脸从容,足尖在蓄饱夏夜水露的花枝上轻轻一点,露珠还未落地,他人就翩然落在露台上,跟个没事人一样闲庭信步地朝沈盈缺走去,行过秋姜白露身边,还不忘提醒她们:“一会儿出去记得把门带上。”
沈盈缺:“……”
这人当真是一点规矩都不在乎。
白鹭山庄虽说不是台城禁中,但好歹也是皇家御园,如今里头毕竟住着三位金尊玉贵的娘娘,其中一位还是天禧帝的心头好,他无论是出于君臣尊卑,还是兄弟之道,都该避嫌才是,哪有这样招呼都不打一个,就堂而皇之进来,且还挑夜里来的?
沈盈缺噘了噘嘴,抱臂哼道:“久闻广陵王殿下持重守礼,洁身自好,有古君子之风,却不想竟也是一个夜探香闺、无规无仪的孟浪登徒子。”
萧妄挑了下眉,似笑非笑地看她,“我若真是个沉迷温柔乡的好色之徒,阿珩觉得自己今日还能出得了汤泉行宫的大门吗?”
沈盈t?缺脸上一热,抄起胡榻上的隐囊朝他丢去。
萧妄朗声笑着接住,将手里一个荷叶包贴在她气鼓鼓的脸颊上。
冰凉的触感透肤而来,还带着点清爽酸甜的果香。
沈盈缺眼睛一亮,“杨梅!你给我带杨梅来了?”
边说边接过荷叶包,迫不及待拆出一颗鸽蛋大的绛紫色梅果,塞入口中。
酸甜冰凉的口感在舌尖纵情绽放,一扫盛夏的燥热与憋闷,沈盈缺仿佛重新活了过来,两眼弯弯仰躺在胡榻上,长长喟叹出了声,像一只被人挠下巴挠到一脸满足的奶猫。
萧妄“噗嗤”笑出声,摇着脑袋叹道:“你要是能像惦记杨梅一样惦记我就好了。”
沈盈缺:“你说什么?”
萧妄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学着她的模样,在她旁边一张空置的胡榻上躺下,余光瞥见两榻中间的几案上倒扣着一本藏蓝封皮的书,嗤了声,随手拿起来翻,“难得啊,能瞧见你看书。”
——这丫头性子野,无论上一世,还是上上一世,她都在屋里坐不住。哪怕出门无事可做,只能靠在廊下发呆,她也必须把脚从门槛里头迈出去。让她待在一个地方静下心来看书什么的,简直天方夜谭。
沈盈缺脸颊再次发热,嗔他一眼,将书卷夺回来,放在案上,珍而重之地压平,“这不是书,是我阿母留下来的手札,写着她生前行医的诸多心得和感悟,小姨母来行宫那日交给我的。我虽不通医道,但眼下好歹也是百草堂的宗主,若是当真一点岐黄之术也不懂,岂不叫人笑掉大牙?横竖我现在也无事可做,索性就着这本手札开始从头学起,成不了医圣,也能做个医圣的架子唬唬人。”
萧妄忍不住笑,“你就不怕把人治出毛病,被人打将出去?”
沈盈缺耸肩,“我只给我身边的人把脉,还不给开药,能有什么事?除非阿兄大义灭亲,要砸我招牌。”
萧妄斜她一眼,“就晏清郡主这医术,招牌还用我砸吗?”
沈盈缺也斜他眼,“就广陵王殿下这身子骨,哪怕华佗再世,金字招牌也得砸烂了。”
“你……”
萧妄提气瞪她,竟难得被堵得没了话,磨着牙愤愤半晌,哼声扭过头去。因不甘而咬牙鼓起的脸颊,竟也有几分少年人的稚气。
沈盈缺忍不住倒在胡榻上大笑出声,眼角蓄出泪花。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在她眼中,这家伙就像是上天派来帮大乾统一天下的神祇,眼里没有七情六欲,只有战争与杀伐。可这几日相处下来,他分明也喜怒哀乐,高兴了会哈哈大笑,生气了会大发雷霆,虽然依旧乖戾古怪难以相处,却的确有烟火气相伴身旁。
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神祇,而是真真实实的活人。
想来他自己也不希望被当成什么神佛一样的泥塑木雕,被高高供奉在神龛上吧?
秋姜和白露在内室互视一眼,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郡主自秋贵妃处回来,情绪就一直不怎么高,也就王爷有法子,能叫她笑得这般开怀。不合礼数就不合礼数吧,她们只希望自家郡主开开心心,规矩什么的,都让它随风去吧。
默契地将内室通往露台的槅扇关上,秋姜和白露便提着灯,轻手轻脚离开,将空间留给露台上的两人。
沈盈缺笑了足足有半炷香的工夫,才终于停下来,抹着眼角再次拿起那本泛旧的手札,轻声一叹:“其实除了想自个儿学以外,我还想将这本手札编纂成书,让广大医师都能学习感悟,造福大众。”
萧妄眼皮一跳,回头看她,迟疑道:“这本手札是月夫人留下的心血,我虽未曾拜读过,但以月夫人在医道上的建树,想来手札中所载内容定然极为珍贵,你就不怕编成书册后,让别人偷师了去,分了你百草堂的威望?”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哪怕是寻常武馆里的拳脚师父,都会对自个儿亲传爱徒有所保留,似月扶疏留下的医术经验,哪怕真要编纂成书,也应当只在百草堂内部传承,哪里能传给外人?
沈盈缺摇了摇头,指尖轻轻抚着手札上早已淡去的墨迹,眼神珍重又柔和,“这不是我的想法,是阿母的。她在世的时候就常说,医者当以‘济世救人’为先,帮派不帮派的都是次要,只要能救更多的人,何必在乎那些细枝末节?这本手札凝聚了阿母一生的心血,我若是为了一己之私,将它永远束诸高阁,才是对阿母最大的亵渎。”
萧妄眼波因惊讶而微微漾动,良久又化作一抹温柔的笑,“阿珩心怀天下,月夫人若泉下有知,定然以你为傲。”
捻了颗杨梅入口,顺口一问,“这手札上都写了些什么?有没有什么见血封喉,又无色无味的毒/药配方?若是有就告诉我,我好配来玩玩。”
沈盈缺想到他可能会怎么“玩”,心底不由打了个寒战,一句话也不想说了,但他这么一提醒,她还真想到了一样,“哗哗”翻着手札道:“倒的确有一个,叫‘七情谶’。”
萧妄手一颤,咬了一小口的杨梅从他指尖滑落,“咕噜”在他平整无污的锦袍上滑出一道汁渍,好在是玄色的衣料,眼下又是夜晚,看不出来,他捡起那半颗杨梅丢到一旁,若无其事地问:“哦,什么毒?名字取得倒挺有意思,还从来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也正常。”沈盈缺不疑有他,“这毒本就不是咱们中原的毒,是从西域传过来的,现如今只有羯人皇室手里才有。”
若不是前世自己曾经中过,她也不知道世间还有这样一种折磨人的奇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萧妄不置可否,“西域传过来的毒多了去了,这毒有什么厉害之处,值得你这么在意?”
沈盈缺自然不能告诉他自己重生之事,便道:“倒也不是说这毒如何厉害,只是阿母的笔记有些奇怪。”
她将手札放到案上,推到萧妄面前,指尖点着上头的墨字道:“阿母在手札里头记了不少奇花异草,自然也有毒物,且内容多以此毒的品相、香味,还有中毒后有什么症状,可尝试用什么来解毒为主。唯独这‘七情谶’,阿母以上内容一样都没涉及,反倒是着重在讲她如何一遍又一遍尝试配置解药,以及每一种解药配方会让病人出现什么样的反应,又能将毒素驱除多少,足足写了大半本,详细到不可思议。根本不像在记录毒物,而是,而是……”
“而是给谁看病时写下来的病案。”
萧妄淡淡替她补充完,浅褐色瞳孔在月光下微微闪烁,清俊迷人。
沈盈缺用力点头赞同他说的话,看着那一行行熟悉的笔迹,眉心蹙得越发紧。
阿母十岁之后便开始替人行医问诊,救治过的病患不计其数,其中也不乏有中毒濒死之人。自己虽不通医道,但也常在阿母身边帮忙打下手,比如递个药碗什么的。阿母不是话密的人,但在医道上遇上什么疑难病症,都喜欢跟她碎碎念。似七情谶这样罕见又威力巨大的奇毒,阿母若是曾经接手过,定然不会瞒着她,可阿母却一个字也不曾说过。
且这病案上头记载的中了七情谶之后的症状,跟她前世中毒后的症状,可以说是毫无关系。
这到底怎么回事?
再看这纸上墨水的痕迹和纸页泛黄程度,这大半本病案写了少说也有十年之久。所以十多年前,到底是谁深入北羯,中了这样的奇毒?现如今那人又可还在世?
阿母又为何瞒得这般紧,连她也不告诉?
无数谜团在脑海中缠绕,仿佛一团乱麻,明明解密的关键线头就在那,她却如何也寻不到。
“别想啦。”萧妄一把抽走她手里的书卷,平平压在镇纸下,“既然想不明白,又何必庸人自扰,不如先说说,你今日为何不高兴?”
沈盈缺心头一颤,没想到竟会被他看出来,她明明藏得很好,槐序和夷则就没有看出来,秋姜和白露若不是随她一块去秋贵妃,只怕也不知道。
再想早间秋贵妃提起的事,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酸涩又涌上心田,她垂下眼睫,低声道:“没什么,只是头一回来白鹭洲,有些水土不服,睡一觉就好。”
萧妄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和微微抿紧的唇瓣,眸光晦暗幽深,沉吟片刻,忽然问:“你想去江上看涨潮吗?”
沈盈t?缺一愣,没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人却先一步被他从胡榻上抱起来,纵身从望舒楼楼顶跃下。
三丈高的露台,铁桶掉下去都得粉身碎骨,更何况是人?
沈盈缺吓得失声尖叫,魂都快给叫出来,两手死死抱住萧妄脖子,唯恐稍微松开些,自个儿就直接没了。
萧妄倒是一派轻松,怀里抱着个人,身姿依旧轻盈如风,几个闪转腾挪,人终于停下。
“睁眼。”萧妄道。
沈盈缺摇头如拨浪鼓,非但没睁眼,还把眼睛闭得越发紧,脸蛋叫迎面吹来的江风卷着长发呼了满脸,也不敢伸手去拨。
萧妄由不得笑,“适才揶揄我的时候不是还很大胆,怎的现在连睁开眼睛都不敢了?”
“那能一样吗!”沈盈缺愤愤然。
刚刚再怎么斗嘴,两人至少还都在平地上,没有任何生命危险。现在呢?哪怕她还没睁眼看见自己现如今在哪,也能猜到,定然是个极高之处,她怎么能不害怕?
万一萧妄手不小心松开,又或者他脚底打滑,那岂不是……
“你快带我回去!我不要在这里,不要!”沈盈缺扒着他颈窝,不停摇晃,哀哀恳求,宛如被提到火炉上“咩咩”叫唤的羊羔。
却这时,一点泛着冷玉微凉的触感抵在她额上,带着浅浅草药香,“别怕,我在。”
沈盈缺心口重重一跳,脑海中一阵光怪陆离的画面飞速浮现交织,最后定格在一座高耸入云的高塔尖处,有人也曾这般抱着她,带她在茫茫云海中俯瞰万家灯火。纵横呼啸的晚风中,是他温柔似水的微笑,说的也是这样一句:“别怕,我在。”
她诧异地睁开眼,脑海中那双线条模糊的眼睛,便如妙笔生花,在她眼前勾勒出俊秀而具体轮廓,微微一笑,摄人心魄。
拂在鼻尖的微凉呼吸,也能灼得她面颊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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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盈缺慌忙调开视线,才发现他们竟是站在今早她上岸那个渡口旁的高耸灯塔上,一片夏月江潮正猝不及防撞入她眼中。
起初只是一道极细的白线,仿佛织女在江面上信手穿过的飞梭。待得近了,潮头随逐渐缩窄的江道急促回旋,“哗”地拍击着岸边黢黑的礁石上,碎开片片细雪。还没来得及为这浪头感叹,下一记江潮又接踵而至。
江面随之陡涨,极目远眺,到处都是粼粼闪烁的波光,在月色里轻轻摇荡,仿佛接天连海,一望无际。
耳畔传来泰初寺阵阵晚钟,伴着几声夜鸟惊飞时发出的翅膀扇动声。
一切都这般静谧,一切又都出奇美好。
沈盈缺靠在萧妄的肩膀上,不知不觉便沉浸在了这片如梦似幻的月光下,待得胸闷气短之时才发现自己已许久没有换过气。
“如何?应当还能入得了晏清郡主的法眼吧?”萧妄低头拿鼻尖蹭了下她额头,将那缕不安分的碎发拨开。
沈盈缺眨着眼睫,赧然地缩回脑袋,点了点头。
“那阿珩现在可以告诉我,究竟是何事,惹得你这般不快?不论何人,我都能替你讨回来。”
萧妄道,目光深冷,语气坚定。
沈盈缺郁结的心池不禁为之一暖,抿唇嚅嗫片刻,仰头望着他的眼道:“阿兄可想过要娶妻?”
萧妄脸上浮起一抹讶色。
沈盈缺忙道:“不是我多管闲事,只是、只是……”她咬了咬唇,低头囔囔,“上回搅乱了阿兄的选妃宴,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倘若当真因为我的任性,耽误了阿兄的终身大事,我便是罪大恶极了。”
萧妄失笑,“所以阿珩是打算赔我一个王妃?”脑袋凑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声音玩味,“那敢问阿珩,预备拿什么赔?”
许是夏日的江风实在炎热,又或许是他的眼睛太过耀眼,沈盈缺心头像是被羽毛轻轻撩拨着,难以抑制地发痒。
她连忙抬手推开他的脸,努力平复慌乱的心跳,“非礼勿视,我不过是不希望陛下这般操劳国事,还要抽空担心阿兄的终身大事,阿兄且莫多想。倘若遇到合适的,阿兄也莫要与我客气,我帮你牵线搭桥,也算偿了上次的误会。”
一番话说完,她自己忖了忖,嗯,的确是妥当又周全,饶是秋贵妃在这,也寻不出她的不是。
然萧妄听完,却并不见半分喜色,看着她的眼神也明显多了几分寒意,跟刀尖抵在人脖子上一样。
沈盈缺下意识往他怀里缩了缩,启唇就想道歉,可嘴巴还没张开,心口又拥堵起来。
什么嘛,她一不是这家伙的母亲,二也不是皇家的什么人,他娶不娶妻,与她何干?自己秉着报道的心态来多嘴关心一句,已经是仁至义尽,这家伙有什么好给她脸色看的。
明明她自己也……
沈盈缺咬咬牙,偏开头去,再不理他。
也不知这样僵持了有多久,萧妄忽然哼声笑了下,摇着脑袋,无奈地叹了口气:“等她愿意了,我自然就娶妻了。”
沈盈缺长睫一颤,倏地抬头,“阿兄有心上人了?”
萧妄眸光微微流转,仿佛夏夜这片波光粼粼的江水,低头直直望进她的眼,声音前所未有的坦荡:“有。”
说完,又望着远处滚滚而来的江潮,目光深邃又复杂,“何止是有啊,简直是刻入骨髓,三生难忘。”
以至于第一世,她亲手将匕首捅入他胸膛,他恨得她牙根发痒,第二世醒过来的时候,他宁可远走边疆、战死沙场,都不愿再与她有任何牵扯。
可当她被羯人掳走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那颗自以为早已刀枪不入的心,还是久违地疼了起来,不等大脑有所反应,身体就已先一步驾马追了过去。
即便他知道那是萧意卿的陷阱,一旦入局,十死无生;
也即便他很清楚,哪怕自己当真能把人平安救出来,她也依旧是萧意卿的妻,他的侄媳,再也不可能和他生出其他纠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大约永远不会知道,那日翻过重重雪山,在北夏王庭瞧见她还活着,他有多开心,风雪剐得他手上的冻疮流脓出血,他都不觉得疼。
她也永远不会知晓,他曾活过两世,一世伫立在帝国之巅,恣意享受过世间最鼎盛的权势带来的极致酣畅;一世统一南北,让自己成为救国救民的大英雄,名垂青史,万古流芳。
可在他心里,这两世所有怒马鲜衣的风光,都比不上她曾经陪在自己身边的那一年。
从林邑国到建康,他不记得自己跑死了多少匹千里马,也忘记了连续数日不眠不休地征战,又马不停蹄地赶回都城,是一件多么疲惫的事,只记得这一世重新从混沌中睁开眼,发现自己还有机会再次拥她入怀,心头那无可抑制的喜悦是多强烈。
以至于体内久违的剧毒,和战后新添的箭伤,一并凌迟着他的四肢百骸,他都不觉怎样。
可偏偏,这丫头还什么都不懂,他都这般努力暗示,她还傻乎乎喊着他“阿兄”,张罗着要给他找王妃,叫他恨也不是,爱也不是,只能这般不远不近地看着。
倘若有朝一日,自己忽然猝死,多半就是被她给气的。
萧妄忍住要翻白眼的冲动,低头蹭了下沈盈缺的鼻尖,无奈道:“算了,你早晚会明白的。而今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事关这次白鹭宴,你可千万小心了。”
他凑到沈盈缺耳边。
几不可闻的声话语落入耳中,沈盈缺不自觉屏住呼吸,双瞳因过度震惊而骤然缩紧。
第25章 白鹭宴(三)
生辰宴当天,白鹭山庄热闹非凡。
除了像沈盈缺这样提前登岛的贵客外,又陆续来了许多宾客,俱是建康城内数一数二的侨姓望族。此刻,她们都聚在花厅内,陪秋贵妃说笑,奉承讨好的模样俨然就是华林园荀皇后生辰宴的翻版。
令人惊讶的是,天师教居然也派人过来送了贺礼。东西不算贵重,不过一瓶丹药,据说是教首了尘子亲自配的,有驻颜美容的功效。
想着那了尘子和荀皇后之间的关系,大家越发称赞秋贵妃了不得,连荀皇后身边的人都能特特来献媚,夸得秋贵妃笑不拢嘴。
沈盈缺对这些虚伪的人情往来无甚兴趣,同秋素商聊了几句,便借口更衣,出来透气。
夏日的白鹭洲不比都城,气候宜人,江风舒爽,即便走在炎炎烈日下,也不觉得如何闷热。加之庄内风景怡人,每一处都让人有种置身画中美妙之感。
沈盈缺打发了秋姜和白露,t?自己独个儿在庄里闲逛,不自觉便走到了山庄后园,怕继续走下去会迷路,正打算原路折返。
旁边的假山后头却传来女子低低的啜泣声——
“求您,求您,就带我去了吧,我、我……我当真在宫里待不下去了!贵妃娘娘每日都要召我到她跟前站规矩,阴天下雨也不例外,迟到半刻就要多站两刻,根本就是故意在搓磨人!”
“您也知道,我这腹中的孩儿根本不是陛下的,是您的!哪怕现在能瞒过去,难不成还能瞒一辈子吗?若是叫陛下知道,不光是我,连您和贵妃娘娘也要受牵连……”
……
这声音好像是祥嫔!
那她说的那些岂不是……
一股恶寒从脚底心直冲天灵盖,沈盈缺扭头就要走,不想叫假山后头的人觉察,却不妨远处小道尽头传来一句:“晏清郡主,您怎么在这儿?叫奴婢好找。”
是秋贵妃给她安排的接引内侍张宝进,想来是见自己离开花厅太久,怕发生什么意外,特特出来寻她了。
虽说是一片好意,可现在这情形……
沈盈缺双脚发僵,后背冒汗,不知该如何是好。
假山后头的人似也发现异样,说话声戛然而止,但也没有从假山后面出来,就这般跟她沉默僵持着。
沈盈缺唯恐张宝进等不到她的回答,会顺着小路过来寻她,将事情搅得更糟,深吸几口大气平复了下心绪,快步从这片山石小路上走过,主动将张宝进引走。
“这山庄实在太大,不过出来更个衣,竟就迷了方向,拖累张公公特特跑这一趟。”她若无其事道。
张宝进不疑有他,笑着作揖行礼道:“郡主说得哪里话,这些都是奴婢分内的事,何来拖累不拖累?这座庄子的确是大,别说郡主您是头一回来了,奴婢在山庄里住了大半年,有时候不小心也会走岔了路。好在郡主没出什么事,否则奴婢便是死一万次,也不够给郡主赔命。”
沈盈缺笑着说客气了,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着,行到一处临湖的水榭,迎面忽然走来几个小内侍,个个低头耷脑,神色慌张。
为首的马脸内侍在张宝进耳朵嘀咕了不知道什么话,张宝进脸色骤然发白,甩着拂尘戳着他们脑门就是一顿骂:“一群没用的东西,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要你们有何用!”
骂完又讪笑着朝沈盈缺哈腰,“庖厨那头出了点事,奴婢得马上过去一趟,恐怕郡主这里……呃……”
沈盈缺明白他的难处,这种等级的筵席,出一点毛病都可能累及他们身家性命,更别提他们的主子还是秋贵妃那样一个难缠挑剔的主儿?
她很爽快地道:“张公公快快去吧,我这里没事,刚好我也走得有些乏累,想在这休息一下,等休息完就自个儿回去了。”
张宝进皱着眉,有些不大放心,看了眼庖厨方向,还是执礼跟沈盈缺告了声歉,领着几个小内侍匆匆离去。
待周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沈盈缺终于能松下口气,拖着疲惫的步子往水榭里去,脑海里混乱一团,全是刚刚在假山旁边听到的话。
虽说后宫本就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但这般直白地撞见如此一桩污糟官司,还是头一回。
怎么办?
假山后头跟祥嫔说话的人是谁?她腹中的孩子又是怎么一回事?刚刚他们可有听见张宝进喊她的名字?若是听见了,自己又该如何应对?是先下手为强,直接找天禧帝告状;还是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单纯地从假山旁边路过?
这天煞的白鹭宴,怎么每天竟是这种麻烦事!
她由不得恨声踹了下水榭的栏杆。
也正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尖锐的声音:“呵,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晏清郡主。偌大一座山庄,郡主哪儿也不去,非要跑这湖边站着,知道的,说你是在赏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寻短见的。”
这声音,这语气,沈盈缺不用回头就知道,一定是那位和她从小吵到的秋雯君。
果然,这白鹭山庄和她八字犯冲,什么事也不干,都会有麻烦主动找上门。
沈盈缺翻了个白眼,笑吟吟回身,“县主说笑了,我便是再想不开,也不会挑这种死法,又是水草又是小鱼的,多恶心人呀。这点县主应当比我更清楚。”
——这是在暗讽秋雯君曾经为了博取萧妄的关注,特特在他面前假装落水。谁知萧妄那个铁石心肠的,不仅没伸出援助之手,还命人将湖团团围起来,不让别人下去救,生生让这位金尊玉贵的秋家女公子在湖里头喝了半个多时辰的水。上岸后,她头发里头还夹着不少水草,当真是“绿云扰扰,梳晓鬟也”,在建康城中惹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笑话。
陈年丑事乍然被提起,秋雯君脸色登时不好,提着裙裾大步上前,“凭你也配替王爷?!若不是你在背后故意使坏,王爷怎么会不搭理我?我今天定要好好教训……哎哟——”
一句话还未说完,秋雯君就叫沈盈缺伸过来的脚一绊,直挺挺栽入湖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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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个贱人……唔……居然敢害我!我可是……荥阳秋氏的……嫡、嫡出女公子……陛下亲封的县主!你居然……咳咳咳……”
秋雯君一面破口大骂,一面灌进去好大几口又腥又臭的湖水,呛得面红泪流,咳嗽连连。
偏偏她方才为了能跟沈盈缺单独说话,她把身边随侍的婢女统统都赶走了,如今只剩她孤身一人,没人能给她搭一把手,她只能自个儿可怜巴巴地往岸边游。@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然沈盈缺却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细长的竹竿,每当秋雯君要游上岸时,她就伸长竹竿一捅,又将她拨回湖中。无论秋雯君怎么躲闪,怎么换上岸的位置,都被她四两拨千斤地捅回去。
秋雯君不由大怒,手用力拍打着水面,“你这毒妇,居然三番五次这般坑害我,就不怕我贵妃姑母找过来,治你的罪吗!”
沈盈缺垂眸睨着她,声音淡淡:“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适才宣城县主在栈桥上捣鼓了半天,想来是也发现那里有块木板年久老化,特特在上头做了手脚,想引我过去踩空落水,是也不是?哪怕秋贵妃来了,我也有理由同她对峙。看看到时候,你那姑母是会为了血脉亲情,给你这个只会惹是生非的侄女做主,还是为了陛下的宠爱,狠狠责罚于你?”
——那块木板很是隐蔽,适才她顺着栈道上水榭之时,就险些踩空,好在提前留了神。刚刚秋雯君带着婢女们从岸边路过的时候,她就已经注意到她,但秉承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准则,她自不会主动去挑事,也就假装没看见。谁承想她有意放过这人,这人反倒还一个人去而复返,打起她的歪主意来,那就别怪她手下无情。
计谋被拆穿,秋雯君脸上微微发红,但也仅是一瞬,她便又恢复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倨傲模样,“是又怎么样?我这是在为民除害。你水性杨花,见利忘义,才刚和太子殿下退亲,就又开始跟广陵王殿下纠缠不清。王爷是伟岸大英雄,咱们大乾讨伐羯人的主力,若是叫你这个寡廉鲜耻的贱人诓骗了去,将来还如何得了?!”
“所以你将我推到湖里,就能让广陵王殿下答应娶你为妻了?”沈盈缺问。
秋雯君一噎,很想点头说是,可也的确心知肚明,这根本不可能。
萧妄那人心坚似铁,倘若他有心于你,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绝不会罢手;可若是对你无心,即便你为他上刀山下火海,他也绝不会拿正眼多看你片刻。
沈盈缺又问:“再退一万步说,若是广陵王殿下答应肯娶你为妻,就你这一天不惹事家里就要上泰初寺烧高香的性子,能保证日后你一定能做好广陵王殿下的贤内助,辅佐他完成北伐大业?”说完又讥讽一笑,“你怕是连如今的羯人皇帝姓甚名谁都还不知道吧?”
“我没有……”
秋雯君下意识就要反驳,可转念一想,她还真报不出现如今北夏皇帝的姓名,甚至连北伐究竟是个什么概念都不清楚。若是萧妄,怕是旁人提一嘴,他就能如数家珍般对答如流……
她脸颊不禁越发滚烫。
沈盈缺哼笑,“县主既无匡扶天下之心t?,又无治家贤才,整日只知道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跟别家女公子扯头花,我若是县主的阿姊,定不会处处为县主周旋,为县主多说一句好话。”
秋雯君一愣,愤然一拍水面,水花溅了满脸也顾不上擦,“你说我便说我,作何扯上我阿姊?我是不及你聪慧,也不及广陵王殿下远见卓识,可我家阿姊却是个顶顶厉害的。哪怕荀家和秋家所有儿郎加一块,也不及她一个。说句不怕得罪人的话,若不是阿姊身为女儿身,不得入仕,而今朝堂上早没有他们姓荀的什么事!”
沈盈缺挑眉,“想不到你还挺护着你阿姊,看来还不是无药可救。”
秋雯君啐骂:“我的阿姊自然由我来护,还用你在这多废话?”
“那你家阿姊这些年为你操劳的心力,你就半点看不见?”沈盈缺板起脸,声音骤然转沉。
秋雯君一怔,不知她在说什么事。
沈盈缺冷声嗤笑,“昨日登岛,你可知你阿姊为何这般殷勤地过来给我指路?”
秋雯君不悦,“那是我阿姊心地善良,怕你第一次来会迷路,才好心帮忙,怎么就成殷勤了?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沈盈缺:“当时渡口边下船登岛的人除了我,还有范阳卢家初来都城的女公子,河东裴家新进门的少女君,她们也都是第一次来白鹭洲,第一次来赴贵妃娘娘的生辰宴,身份也不比我轻,怎么不见你家阿姊去招呼她们?”
秋雯君再次噎住,很想说那是她家阿姊心性高洁,从不以出身论人长短,可看了看眼前人的身份,她又默默把这话憋回去。
沈盈缺看着她倔强不开窍的模样,长长叹了口气,“你阿姊这般做,全是为了你啊。那日华林园宫宴,荀皇后邀你赴宴,显然是没安好心,想拿你当枪使。想来那时候你家阿姊就劝过你莫要进宫蹚这浑水吧?偏你如何也不肯听劝,她只好跟着你一块来,明知会受尽荀派官眷明里暗里的各种白眼,还是忍了下来。”
秋雯君抿唇不语,显是默认。
沈盈缺又道:“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与广陵王殿下的确清清白白,并无任何私情。王爷这般照拂,纯纯是出自对家父的一片敬爱之情。倘若令尊也是应天军麾下的一员,也曾为大乾和羯人浴血奋战,哪怕你性情桀骜,总爱惹是生非,王爷也会忍下你诸般不是,像如今待我一样,好好照拂于你。”
“这点我很清楚,你家阿姊也很清楚。所以自我登岛以后,她才会这般热络地与我结交,又是为你的事同我道歉,又是许诺将来有什么难处都可来找她。广陵王殿下行事虽乖张不徇正理,但也是个明辨是非的,知道你家阿姊这番好意,自然不会再计较你从前折腾出来的那些蠢事。”
“偏你还这般冥顽不灵,什么事都能往儿女情长上面扯,觉得王爷待我好,就是我有心勾搭;觉得我与你作对,就是因为你对王爷痴心不改,当真无药可救!但凡还有点脑子,以后还是少看点才子佳人的话本子,多和你家阿姊学学人情世故吧!”
秋雯君长这么大,还从没被人这般奚落过,眼里登时蓄出泪花,哪怕知道沈盈缺说得在理,也知道忠言逆耳,还是不忿地拍打水面,“我知道我眼皮子浅,可那又怎样?我有错我自会去跟阿姊认,何须你个外人来多事?”
“乖乖认错,然后坚决不改,是吗?”沈盈缺语带讥讽,“若不是看在你阿姊心性清朗,又因你困顿后宅,牺牲了这么多,我才懒得和你在这里饶舌。”
“牺牲?”秋雯君这下是真的懵了,完全不明白这话从何说起。
沈盈缺咬牙拿起竹竿,恨铁不成钢地在水面上重重一敲,叉腰呵道:“听说你和你家阿姊乃是一胞双生,你阿姊落地后生龙活虎,而你却因为在娘胎里头憋了气,差点夭折。令堂因为这事,觉得甚是对不住你,对你格外宠溺,凡是你要的,她无有不应。”
“你这县主的名头,原是你阿姊当年在蜀地助乾军平叛挣来的,却因令堂见你当时重病在床,特特求到贵妃娘娘面前,想用这封号给你冲喜,才落到你头上。你阿姊一句怨言也没有,可你都做了些什么?如今外头对‘宣城县主’的风评如何,可要我一一为你复述一遍?你这般顶着你阿姊舍命挣来的封号胡作非为,可有想过她的感受?”
秋雯君拍打水面的手果然僵住。
封号的事她自然清楚,起初也的确有些过意不去,但阿母总是同她说,自家亲姊妹何必计较这么多,阿姊也总说那只是一个虚名,只要她开心就好,让她不要放在心上,她也就当真没放在心上。
所以阿姊其实也是心有不甘的?看见自己这般胡来,也是会失望的?
沈盈缺见她有所动容,又乘胜追击道:“这些年,你为了广陵王殿下,如何也不肯出嫁。你自己是美了,觉得能为自己心爱之人守身如玉,简直人间第一情痴,感天动地,百死不悔,可你想过你阿姊没有?”
“她与你同岁,也早该与人议亲,却因你的婚事悬而未决,令堂一心只牵挂你,而无心去关切她,致使她错过了好几家抛来的橄榄枝,如今也过了花嫁之期,都城里有多少人明里暗里在笑话她。你可以不顾流言蜚语,为一人守一辈子,可你阿姊的名声呢,你就不管了吗?她也有过青梅竹马的良人,也有过和你一样的少女情怀,你享受了她给你的诸多庇护,就真真从未替她考虑过吗?”
秋雯君心头一阵急跳,脱口而出道:“你胡说,阿姊明明说她是因为自己无心情爱之事,才一直没有出嫁,她明明……”
她越说越无力,越说声音越轻,话到最后连在水面上打个涟漪都不能。
世间谎言有恶也有善,阿姊究竟是不是真心不愿出嫁,她岂会看不出来?那个曾一度被她唤为“姊夫”的人,最是温柔和善,对阿姊和她都甚是体贴,阿姊还曾为他偷偷绣过鸳鸯,可现在……
秋雯君低头死死咬紧了牙,泪珠在眼眶里滚烫,却不再是因为被绊下水而委屈。
沈盈缺也不再多话,撑着竹竿任由她哭,待她情绪平复下来,才将竹竿伸到她面前,“抓住,我拉你上来。”
秋雯君抬手一抹脸,却是没接,朝着与她相反的方向沉默地游过去,上岸后简单将衣服里的水拧干,便昂首挺胸,大步离开。
沈盈缺看着那颗莫名倔强的后脑勺,忍不住笑出声。
她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也没兴趣做什么以德报怨的事,帮自己昔日的死对头,她只是有些心疼秋素商,前世的自己又何尝不和这位县主殿下一样,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把别人待她的好都当作理所当然?最后醒悟了,也已经是追悔莫及。
帮秋素商一把,也算是她对前世造下的孽,做出的一点点救赎吧。
但愿这位县主殿下能当真听见去啊……
沈盈缺无奈地叹了口气。
时辰不早,再不回去,只怕来寻她的就不是内侍,而是秋贵妃本人。
沈盈缺也不再耽搁,简单整理了下形容,便回到宴客的花厅。
时近黄昏,华灯初上,正是举杯庆贺的好时候,花厅内觥筹交错,丝竹悦耳,欢笑粲然。
秋素商在席上却坐立难安。
刚才婢女来报,自家阿妹将自己派到她身边的婢女全都撵了回来,沈盈缺又刚好不在花厅里头,她真担心这两人会遇上,再闹出什么事。
很想亲自去寻人,偏巧这节骨眼,祥嫔娘娘又不见了踪影,她作为秋家女公子,这个生辰宴的半个东道主,自是要先去忙活这事,一时半会儿走不开。只盼是自己多心,她那妹妹是真的改过自新,不会再主动去找那位郡主殿下的麻烦。
算不清第几次抬头,秋素商终于瞧见沈盈缺哼着小曲,平安无事地回来,她这才略略松了口气,笑吟吟上前攀谈:“郡主总算回来了,偌大的山庄,我还真担心郡主会迷路,出什么事。”
沈盈缺明白她的言外之意,笑着道:“这山庄里头到处都是人,能出什么事?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去吧。”说着又狡黠地眨了眨眼,“只盼今晚过后,你能感谢我,而是来找我兴师问罪。”
秋素商一愣,不懂她这话什么意思,正待细问,t?厅门外忽然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脸色煞白的小内侍,不等秋贵妃发问,他就扯着嗓子高声一嚎:“不、不好了!祥嫔娘娘殁了!”
全场皆是一怔,连呼吸声也听不见一丝。
秋贵妃正和端着假笑和贤妃互相吹捧,闻言,霍然从上首胡床上站起,“你说什么?!”
贤妃也惊得摔了手里的杯盏,招呼宫人内侍道:“快,快去看看!祥嫔腹内还怀着皇嗣,可千万不能出差错。”说着就扶着秋贵妃,匆匆往花厅外头去。
其余宾客也叫这句话点醒,深谙此事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也纷纷起身跟上。
沈盈缺自然也同秋素商一道过去,想着午后在假山后头听到的话,她手心不由渗出一层冷汗。
老天爷仿佛就是为了回应她这份不安,真的将大家都引到午后那片假山之后,顺便在祥嫔死不瞑目的尸首旁边,放了那支萧妄送给沈盈缺的凤凰花金笄。
笄头还凝着血。
第26章 白鹭宴(四)
兹事体大,关系更大。
山庄里的羽林卫很快调派过来,将现场围得密不透风。所有赴宴的宾客,包括秋贵妃和贤妃,也都暂且留在此地,不得随意走动。
几番查验下来,羽林卫长官向秋贵妃禀报道:“依照祥嫔娘娘的死状,属下初步判断,祥嫔娘娘应是午后未时左右,被人以利器刺破颈侧大血管,流血不止而亡。至于凶器,属下暂时还没找到,不出意外,应当就是那支金笄。”
此言一出,周围议论声顿起,伴着各种复杂难言的目光——
“那支金笄不是晏清郡主的吗?那天太极殿退亲,广陵王殿下还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手帮她簪到发髻上呢。”
“我也听说了,好像就是王爷特特给她打的,花了小半箱马蹄金呢,啧啧,这手笔奢侈得,正阳宫那位也不过如此。”
“这金笄样式挺新,原本这趟过来,我还以为郡主会戴在头上,巴巴等着瞧呢,没想到竟是在这先看见了。”
“难不成这凶手就是……不会吧?从没听说晏清郡主和祥嫔娘娘有何瓜葛呀,她为何要下这样的手?”
……
“就是她杀的!”
一道尖利的嗓音自窸窸窣窣的闲言碎语中脱颖而出,矛头直指沈盈缺。
众人循声看去,原是祥嫔身边的贴身宫人,名唤“彩旗”的。
她应是和祥嫔关系极好,此刻看到自家主子直挺挺躺在地上,死不瞑目,她双眼都哭肿成核桃,趴在尸首旁边,目光怨毒地看着沈盈缺,“晏清郡主与外男在这座假山后头私会,奴婢陪娘娘来这里散心,瞧得真真的。娘娘怕这事传出去会有损郡主清誉,便不让奴婢说,还把奴婢打发走,说要留下和郡主单独谈谈,能劝则劝。谁知一片好心,竟换来如此下场,果然世间多的是负心之人,娘娘,您死得冤啊!”
周围一片哗然,怀疑者有之,相信者亦有之,私语不断。
秋素商蹙眉质疑:“这话太荒谬。且不说这两日,白鹭洲上下因着贵妃娘娘的生辰宴早已戒严,山庄上下更是固若铁桶,能进入腹地的更是只有内侍,晏清郡主能和哪个外男私会?况且就算真有此事,以晏清郡主的身份,和陛下对她的宠爱,何至于要闹到杀人灭口的地步?你这套说辞委实站不住脚。”
彩旗哭哭啼啼道:“女公子和晏清郡主交好,自然为她说话。可这也不是奴婢有意攀污,女公子大可先问一问郡主,她今日午后从花厅离开,都去了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因她迟迟未归,贵妃娘娘派张公公出去寻她,可有寻到?”
这话一出,大家不自觉就将目光睇向秋贵妃身后的圆脸内侍。
张宝进没料到自己会被牵扯进来,吓了一跳,忙抱着拂尘上秋贵妃面前见礼,“奴婢今日下午奉娘娘之命,去山庄后园给晏清郡主引路,的确是有寻到人,至于这地方……”他为难地瞄了眼沈盈缺,摇头叹息,“奴婢在园子里转了大半圈,的确是在这片假山林,找到的晏清郡主。当时郡主就站在这座假山前头,奴婢以为她迷路了,便喊了她过来。估算时间,大约是未时三刻。”
贤妃看了眼沈盈缺,问张宝进:“当时郡主身边可有别人?”
张宝进摇头,“只有郡主一个人了。”
贤妃挑眉,又问在场其他人:“今日午后未时,你们可有谁同晏清郡主在一起,又或者有谁在别的地方见到过郡主?”
众人面面相觑,齐齐摇了摇脑袋。
彩旗哼声冷笑,“没有人能给晏清郡主作证,张公公又恰好在这座假山前面找到郡主,祥嫔娘娘又是叫郡主的金笄给杀害的,事实已经很清楚了。至于郡主私会的外男是谁,还有奴婢指名道姓吗?”
众人一下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毕竟能从在守备这般森严的白鹭山庄进出自由的,全都城也就那位广陵王殿下了。
再结合近来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传闻,和那支意味深长的金笄,真相已经很明了了。
“贵妃娘娘!”
彩旗扑到秋贵妃脚边,捧着她的裙裾哀声哭求:“我家娘娘虽说出身不高,但好歹也是您宫里头出来的,如此还怀了皇嗣。晏清郡主这般残害他人性命,简直是视皇家天威于无物,还请贵妃娘娘替我家娘娘做主!奴婢给娘娘磕头了!”
话落,人便“咚咚”往砂石地上撞了两下,细嫩的额头当即淌出鲜血。
端的是赤胆忠心,主仆情深。
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秋贵妃比谁都想快些结案。
人人都知,她一直和祥嫔不对付。眼下人莫名其妙死在她的地盘,还搭上了个皇嗣,她本就嫌疑重大,若是不尽快查明真相,将这烫手山芋丢出去,自己少不得也要受牵连,彩旗给她递了台阶,她自然借坡下驴,跟着质问起沈盈缺:“事已至此,晏清郡主还有什么话好说?”
沈盈缺看了看地上早已哭成泪人的宫婢,又扫了眼周围神色难辨的众人,冷笑连连。
可真是个连环妙计,三言两语,就把她撞破祥嫔与外男的奸情,扭曲成祥嫔窥破她和萧妄的天机,被他们灭口。
偏偏,她还不好反驳。
毕竟祥嫔人已死,她便是将午后听到的那番话说出来,也是死无对证。而那个跟祥嫔私会的男人,她又不知道是谁,没法指认对峙。一个处理不当,还要落个故意攀污,推卸责任之嫌。倒真有种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憋屈,布局之人倒是挺会拿捏人的七寸。
果然,这座白鹭山庄就是和她八字犯冲。
沈盈缺在心底翻了个硕大的白眼,朝羽林卫手里的金笄抬了抬下巴,“敢问这位彩旗姑娘,倘若人真是我杀的,为何要用这么明显的金笄,生怕别人不知道是我动的手吗?”
彩旗道:“自然是因为当时情况紧急,你慌不择路,随手就从发髻上拔了支簪子就朝祥嫔娘娘刺去,也没想到拔的就是这一支。”
“哦——”沈盈缺故意拖长着声音,“照你这么说,当时我应当也不想用这支金笄杀人,既如此,我事后为何不把它一并带走,还要留在现场,等所有人都看见,再一块过来质疑我?”
彩旗一噎,连忙找补道:“人慌了,自然是什么也顾不上。郡主错用了这么明显的金笄杀人,事后又吓得只顾离开,忘记带走证据,不是很正常吗?”
“所以我被吓得忘了拿走金笄,与我私会的那位‘外男’也吓得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沈盈缺冷声开口。
彩旗再次噎住。
这种事当然不可能,沈盈缺一个闺阁小女娘,第一次失手误杀了人,倒的确有可能因为慌乱留下种种破绽,可萧妄却不是。那家伙手上沾着的鲜血,怕是能把秦淮河染个透。倘若当时在假山后头跟沈盈缺私会的外男真是萧妄,凭他的手段,哪怕沈盈缺当真杀了人,萧妄也能帮她掩饰得滴水不漏,哪还有这般破绽百出的局面?
可若这时候又否认和沈盈缺私会的外男是萧妄,那又有谁能如此旁若无人地,在戒备森严的白鹭山庄进出自如?
这就又跟之前暗示的说法冲突了。
众人不禁将怀疑的目光调向彩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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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盈缺又道:“听彩旗姑娘话里的意思,应当是确认事发之时,这支金笄就戴在我头上。那敢问在场的诸位,我今日从花厅离开前,可有谁见过我头上戴着这支金笄?t?”
这话一出,适才那位一直念叨说想看这支金笄的贵妇人立马反应过来,“郡主的确不曾佩戴。我当时就在花厅,往郡主头上瞄了好几眼,还跟身边人惋惜,没能亲眼瞧见这朵传说中的凤凰花。”边说边拿手肘撞了撞身旁的长脸妇人,“是吧?你当时都听见了吧?”
那长脸妇人立时点头如捣蒜。
其余几个女眷经这一提醒,也想起来,上岛后,沈盈缺压根就没戴过这支金笄,所以她当时又是如何从发上拔出这支并不存在的金笄,杀人灭口的呢?
这下连最急着破案的秋贵妃都觉出不对,朝彩旗睇去幽深的目光。
彩旗背脊发僵,浑身冒汗,从没想过这种局都能硬生生叫她翻盘,咬牙梗起脖子道:“奴婢不及郡主聪慧,也没有郡主那一副巧舌,自然说不过郡主。但事实胜于雄辩,郡主既然说自己没有杀人,倒是拿出证据来,人证或是物证,总得有一样吧?毕竟张公公可是切切实实在未时后,看到郡主在这座假山附近徘徊。”
这的确是一个很难解释的事。
毕竟当时凶案发生的时候,沈盈缺的确就在现场,而且也的确拿不出证据证明自己是无辜的,无论她指出彩旗话里多少漏洞,只要没法把这件事说清楚,她依旧是所有人里头嫌疑最大的。
这个宫人倒的确是个人物,这种局势下都还能坚持咬定对自己最有利的事实,不被人带歪方向,可真是难为她了。
沈盈缺心中暗哂,捏着手,正琢磨要怎么破这个局,人群外头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尖细嗓音:“我能给她作证。”
沈盈缺心头一蹦。
秋素商眼里也露出几分茫然,难以置信地回头。
但见拥挤的人群如帷幕般向两侧分开,重新梳妆打扮过的秋雯君昂首挺胸朝这边走来,行到沈盈缺面前时,下颌明显咬紧了几分。
秋素商唯恐她这时候过来捣乱,会陷沈盈缺于更加不利的境地,忙要上前将人拉走。
秋雯君却几步上前,朝秋贵妃盈盈一拜,“启禀姑母,我可以为晏清郡主证明,她并没有杀人。”
“自她离开花厅后,我便一直在后头跟着她,在后园转了一大圈。未时三刻左右,郡主的确是到了这片假山林,但并未和任何人见面,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就只是站着赏景。张公公寻到她,她便跟着人离开了。我当时就在那棵银杏树后头,瞧得真真的。哦,还有我身边的婢女,她们也都看见了。”
她边说,边扭头抬手指向远处一棵足有两人合抱粗的高大乔木。
这话出来,在场众人不约而同都吓了一跳。
宣城县主和晏清郡主之间的恩怨,都城里头无人不知。沈盈缺离开花厅后,秋雯君为何会跟在后头?大家也都猜了个七七八八。死对头之间见缝插针地寻衅,倒也情有可原。
大家只是没想到,这位恨不能将沈盈缺拆骨入腹的县主殿下,居然没在这时候落井下石,还站出来帮沈盈缺说话,难道太阳真的打西边出来了?还是在打其他什么歪主意?
秋贵妃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上上下下打量自己侄女,仿佛忽然不认识了一般。
秋素商顾不得面前还有贵妃和贤妃,拉过秋雯君,抬手反复摸她的额头,低声喃喃:“这也没发烧啊……”
秋雯君一阵无语,挣开自家胞姊的手,哼声倨傲道:“阿姊放心,雯儿什么都好,只不过是不想欠别人的人情罢了。”
“人情?”秋素商越发惶惑,不担心她发烧了,改琢磨是不是要给自家阿妹请一个巫祝?
沈盈缺抿唇在后头憋笑,双肩一抖一抖。
虽说她也有些意外,秋雯君居然会站出来帮她说话。但目前看来,的确是今日那番肺腑之言起了作用,也好,没枉费她一番苦心。
众人很快便彻底打消对沈盈缺的质疑,毕竟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自个儿死对头说出来的证词,更加有说服力的?
既然沈盈缺是无辜的,那这位一直试图往沈盈缺身上泼脏水的宫人,就很是可疑了……
一时间所有兴味的目光都齐刷刷扫射而来,犹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彩旗便是那条被网死死兜住的鱼,上下左右都挣脱不得。
她索性趴在祥嫔早已凉透的尸首上,呜呜失声痛哭起来,“娘娘!小殿下!你们死得好冤!都怪奴婢没有用,一心只想帮你们寻出真凶,却差点中了别人的奸计,没揪出真凶,还险些冤枉了好人。奴婢这就一头撞死,给晏清郡主和两位主子赔命!”
说罢,她便霍然从地上站起身,直直往面前那座假山撞去。
在场女眷都是内宅里的娇客,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当即吓得失声大叫,有人忙着往后躲闪,有人急着上前阻止,推推搡搡撞成一团,场面登时乱成一锅煮沸的粥。
好在沈盈缺有了上回在小岩庄被人群围困的经验,知道这种乱局最是容易浑水摸鱼,她当机立断退到人群最外围,抬起右手,在那小宫人即将趁乱从林立的假山后头逃走之前,拨下袖箭机栝,一箭射中她脚踝。
彩旗一头栽倒在地,动弹不得,很快就被围上来的羽林卫擒获。
她还在挣扎,“你们凭什么抓我?我不过是怕我家娘娘泉下孤单,想下去陪她,连这都不允许吗?我都已经拿命赔给晏清郡主了,你们还想要我怎样?”
沈盈缺淡淡道:“倘若你当真如你口中说得那般忠心耿耿,我们自然不会对你怎样?可你敢摸着良心说一句,你今日所有言行,的确是在为你家主子鸣不平吗?”
她偏头一笑,目光森冷幽凉,“又或者说,你其实是在为你的另一位主子尽忠心。”
“我说得可对?沈家三娘子,沈令宜。”
像是一座海上仙山骤然崩塌,激起大片惊涛骇浪,在场所有人都被巨浪打得晕头转向,瞠目连连。
秋贵妃往后踉跄两步,一手扶住内侍递过来的胳膊,一手颤巍巍指向地上的彩旗,声音几近尖叫:“你、你说什么?她是何人?!”
——是沈令宜倒不可怕,一个深闺小女娘,再厉害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但问题的关键是,沈令宜可是实打实荀皇后身边的人!以荀、秋两派之间水火不容的架势,上回荀皇后过生辰没有邀请秋贵妃,这回秋贵妃生辰宴自然也不会放进来一个荀派的人。这时候再突然冒出个沈令宜,这背后的隐患,就很是值得秋贵妃深究了。
毕竟都是姓沈的,面子上的功夫还是得做一下,否则连她也要跟着一块倒霉。
沈盈缺于是收起袖箭,朝秋贵妃端端行了个礼,“惊扰贵妃娘娘芳驾,是沈家教导无方,盈缺代舍妹给娘娘赔个不是。”
目光一瞥地上呆若木鸡的人,声音明显变冷,“实非盈缺有意隐瞒,的确是她藏得太深,盈缺也是刚刚才窥出端倪。顶着这么一张人皮假面,委实不该再学什么忠仆,当众磕头啊。”
沈令宜瞳孔骤缩,下意识抬眸往上瞟。
其余人也纷纷低头去看她额间磕出来的伤,皮是磕破了,也的确流出了血,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大家又疑惑地转向沈盈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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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盈缺笑了笑,反问道:“诸位仔细想想,可有人把自个儿额头都磕出血来了,伤口周围还能保持原本的肤色,没有一点青肿之状。”
众人恍然大悟,再去看沈令宜的额头,果然是除了流血之外,肌肤颜色和寻常人一模一样,根本不似受伤。
沈盈缺道:“不怪大家看不出来。这种人皮假面叫‘藏红’,能提前将鸽血之类的血浆藏于需要之处,一碰即出,还不会伤着本体。借着眼下这种天黑入夜,光线昏暗的时候用,足可乱真。但因其制作方法尤为复杂,造价也格外昂贵,寻常根本不得见。若不是我身边的护卫极其擅长易容术,同我提过几次,我也是发现不了的。”
——当然,能发现易容的人是沈令宜,而非旁人,还得归功于萧妄。
若不是他昨夜特特跑来提醒自己,沈令宜借着荀皇后的援手,偷偷摸到白鹭山庄来,让她千万小心,她也是发现不了的。
她这厢说着话,那头押着沈令宜的羽林卫已抬手捏住她额头上破开的口子,“滋啦”一声,将整张假面都撕了下来。风灯凑上去一照,不是如今在都城“声名远扬”的沈家三娘子,又是谁?
众人又是一阵啧啧叹服,如何也想不到现如今的易容术已经t?发展到这种地步,再想这整场“戏”的布局,后背又克制不住直冒冷汗——
沈令宜和祥嫔无冤无仇,自然不会冒如此风险潜入白鹭山庄杀人,真正想要祥嫔命的,只可能是正阳宫里的那位。
倘若计谋能成,不仅能除掉沈盈缺,让荀家再没有度田之忧,还能解决一位怀有皇嗣的妃子,为如今圣心已失的太子扫除后患。即便陛下有意追究,也只会将矛头对准白鹭山庄的主人秋贵妃,无论如何也挨不到那根本没有受邀的荀皇后身上。
一箭三雕,当真是好算计啊!
秋贵妃忍着气,整张雍容美面抽搐不已,“好呀,本宫千防万防,竟还是放了只耗子上来。快说!祥嫔是不是你杀的?又是谁派你来的?你若从实招供,本宫还可向陛下求情,放你一回,若是还想咬牙硬撑……”
她冷笑一声,没再往下说,犹自抬手就着月光欣赏自己新染好的指甲,片片绯红剔透,宛如鲜血染就。
众人都不禁抖了下身,低低垂下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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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里头没有简单的人,越是混得好的人,心性就越是狠辣。这位贵妃娘娘瞧着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实则最是心黑手狠。她眼皮子底下的宫人,但凡能让天禧帝多瞧上一眼的,第二天保准都会从世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天禧帝问起来,她也自有一套说辞,哄得他压根不会起任何疑心。是以自她封为贵妃之后,后宫就再也没有晋过一位娘娘。
这么多年,她也就在祥嫔身上失过手。
沈令宜再能言善辩,也到底是闺阁里的女子,当下就被吓得面如土色,抖似筛糠。但也不知是不是越临近死亡,人反而越豁得出去,她竟咬着牙,硬是没招认一个字。
秋贵妃秀丽的五官逐渐笼上阴翳,“好啊,敬酒不吃吃罚酒,成!本宫就全了你这份忠心。来人!”
几位膀大腰圆的内侍闻声上前跪好,静静等她下令。
有眼力的命妇很快就认出来,这些都是慎刑司里搓磨人的好手,手里沾着的鲜血都要论斤算。就沈令宜这几根骨头,落到他们手里,连今晚都熬不过去。
沈令宜似乎也知道自己只剩死路一条,脸上血色褪了个一干二净,人却偏偏放声大笑起来,布满红丝的双眼直直望向秋贵妃,恍若阴司炼狱中索命的厉鬼,“何必如此麻烦,只要贵妃娘娘答应我一个条件,娘娘想知道什么,我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秋贵妃挑眉。
沈令宜道:“让我的好阿姊扛下这桩谋害宫妃,刺杀皇嗣的罪名,贵妃娘娘想让我在陛下面前说什么,我就说什么,绝无半点反抗。”
“整座白鹭山庄都是你们秋派的人,只要娘娘点头,自是无人敢有异议,贵妃娘娘意下如何?”
“用一个素来跟你有仇的郡主,换皇后娘娘落马,这桩买卖对贵妃娘娘来说,当真再划算不过。”
第27章 白鹭宴(五)
“放肆!你一个杀人犯,竟还有脸在这里讨价还价?仔细明日陛下就将你下狱问斩!”
秋素商立马出声喝断,一派正义凛然的模样,眼尾余光却不住担忧地往秋贵妃身上瞟。
——沈令宜提出来的条件,乍听的确荒谬,但仔细一想,也不是完全没有践行的可能。
毕竟斗倒荀皇后的意义,可比帮祥嫔捉拿真凶大多了啊。
目前知道这件事的人都是他们秋派自己人,而祥嫔的尸首旁边又“证据确凿”,倘若姑母有意隐去其中沈令宜的痕迹,坚持称沈盈缺就是凶手,沈盈缺也百口莫辩。
自己和阿妹虽清楚其中的真相,但要她们放弃秋家,去帮沈盈缺,她们也着实为难,只能期盼姑母莫要为了眼前一点蝇头小利,而犯大糊涂。
然秋贵妃显然没有她想得那么高尚,精明的凤眼在灯影交叠的夜色中幽幽闪烁,分明就是被沈令宜说动了心。
秋素商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儿。
沈盈缺觑着眼前境况,却是哂然一笑,“果然是那人的亲孙女,说话做事都是一个模样,只将你拘在家中,真真是屈才了。”
沈令宜冷笑,“不敢当。和阿姊大义灭亲的大才相比,宜儿这点本事算什么?恨只恨当初我就是太听祖母的话,没有早些将你除掉,否则何至于落到今天这地步,让你这贱人踩在我们祖孙头上。”
说罢,她扭头继续给秋贵妃灌迷魂汤,“娘娘也知道,这些年,皇后娘娘有许多事,自己不方便动手,全都暗中指示我和祖母去办。只要您肯答应我的条件,我保证能助您斗倒正阳宫,顺便将那百草堂也收入囊中。毕竟很多事,祖母办不到,可都是交给百草堂去料理的。”
秋贵妃眯了眯眼,视线在沈令宜身上徘徊片刻,又转向沈盈缺,“晏清郡主可有什么想说的?”
沈盈缺在心里踹了她一脚,真不愧是深宫里头修炼成精的老狐狸,越是这种关键时刻,就越是沉得住气,不掂量清楚两边的利害得失绝不轻易松口。
“贵妃娘娘能问出这句话,想来心里已经有了结论,那何必还来问我?”沈盈缺道。
秋贵妃挑了挑眉,“你就不怕本宫当真把你卖了?”
沈盈缺无所谓地耸了下肩,“我怕不怕都不耽误娘娘心里的决定,既如此,又何必庸人自扰,给自己徒增烦恼?”
秋贵妃忍不住笑出声,这个小妮子,人倒是挺有意思,怪道退亲之后,东宫那位失魂落魄得夜夜买醉,连萧妄那竖子都对她格外不同,自己这个二侄女斗不过她也实属正常。
“晏清郡主快人快语,本宫委实佩服。既然都是聪明人,那为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扯这些虚的有什么意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贵妃鹰隼一般盯着她,眸光陡然变冷,“你不是什么随遇而安的人,敢这么放心让本宫去答应令妹的话,定是你还留有后手,能保证自己即便被人构陷,也绝对能让自己翻盘。想让本宫给你当出头鸟,本宫可不傻。”
沈盈缺眉峰一提,果然跟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于是也不继续藏着掖着,爽快道:“贵妃娘娘久居深宫,可曾听说过蔡婕妤?就是那位曾经诞下一位公主,却因公主早产夭折,而伤心过度,身体早衰多病,只能提前搬去北苑冷宫颐养的娘娘。”
秋贵妃思索片刻,道:“就是你二叔的那位表家妻妹,河东蔡氏的女公子?”
不外乎她一时半刻想不起来,这位在宫里实在没什么存在感,若不是沈盈缺突然提起,她怕是这辈子都不会费这脑子去回忆这位。
沈盈缺点头,却不解释提起的理由,而是负起手,悠悠讲起故事来:“从前有一位士族家的公子,出身虽不及当时的一等阀阅,但有其兄长积累下的战功,在都城里头也尚能混个人头狗面。一日,他与一高门女子相悦倾心,互定终身,却因自身门第不足,不被对方家族接纳,亲事也就不了了之。后来那女子进宫为妃,那位公子也娶了她表姊,自此鸿雁书断,佳音难传,两人也彻底歇了心,专心过自己的日子。”
“怎奈世间自是有情痴,最难消遣是情肠。一日宫中设宴,两人不期而遇,三杯黄汤下肚,便如天雷勾地火,不日便珠胎暗结。那女子不忍将孩子打掉,又恐东窗事发,便谎称孩子早产多病,不治早夭,暗中却将孩子偷偷送去掖庭。几年后,其祖母得知此事,便发动神通,偷偷将孩子从宫里带了出来,认祖归宗,成了真正的世家嫡女。”
“贵妃娘娘对这故事,可有兴趣?”
她狡黠地牵起一个笑,眼里全是调皮和天真,却比横眉冷对还要残忍。
全场安静得听不到一丝声响,连草丛深处的虫鸣都淡了许多。
都是沈宅大院里头摸爬滚打出来的人,她们怎会不知沈盈缺刚刚说的那则“故事”,究竟是什么意思?
怪道胡氏那样一个好面子的人,明知沈令宜的身世一直不清不楚只会耽误她,还死咬牙关一个字也不肯透露。敢情是根本不能说,否则身家性命都要搭进去!
那厢沈令宜已经完全听傻,怔怔看着沈盈缺,连挣扎都忘了,好不容易醒过神,立刻暴怒如雷,“你胡说!我阿父怎么可能会做如此卑劣之事?你为了摆脱罪责,胡乱攀污构陷,我这就去廷尉府告你,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沈盈缺睨着她,语气却是淡淡:“你若不信t?,大可去问你的好祖母,或者直接去北苑,找你的亲生母亲滴血认亲,看看我究竟有没有诓你?廷尉府?呵,这倒是个好去处,就是不知陛下知道真相后,还愿不愿意容你在那里长住。”
“你!”
沈令宜气急败坏,挣扎着想上去撕了她的嘴,被两侧羽林卫摁着,却是动弹不得。
沈盈缺懒得和她多废话,自顾自转向秋贵妃,道:“娘娘适才问我藏了什么底牌,这便是我的底牌。倘若娘娘也觉得我是在编故事,大可以继续和舍妹合作,那这个秘密,就只能落入皇后娘娘之手,到时陛下究竟会相信谁,我就不敢妄加揣测了。”
她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威胁之意却宛如架在脖颈上的铡刀,锋芒毕露,饶是沉稳如秋贵妃,也不禁咬紧了槽牙。
“你这般毫无顾忌地当众揭破你妹妹的身世,就不怕自己也跟着受牵连?毕竟一笔可写不出两个‘沈’字。”
沈盈缺莞尔一笑,“因前段时日小岩庄伤人之事,我已代替祖父,将胡氏一脉尽数踢出沈氏族谱,下月就要开宗祠过大礼。这事陛下早就知道,也都默许了。胡氏一脉做出的腌臢事,已与我沈家无关,我为何还要有所顾忌?”
沈贵妃扬了扬眉,由衷赞道:“难怪当时你宁可顶着不孝的骂名,也非要将他们从族谱上划去,原是在这儿等着。你妹妹说你有大才,倒是没有扯谎。”
说着,她睇了眼沈令宜,语气不咸不淡道:“沈三娘子涉嫌谋害宫妃皇嗣,就地关押,明日再扭送至陛下面前,听候发落。”
——她是天禧帝的枕边人,对他的脾气自然了解,平白无故被人裹了这么大一块绿头巾,他如何忍受得了?自己若还要为那点蝇头小利去跟沈令宜合作,那当真是再多圣宠也保不住她的项上人头。
羽林卫齐声唱“诺”,拔了沈令宜脚踝上的箭,押着她往山庄后头的柴房去。
沈令宜还没从这段骇人听闻的身世中缓过来,就又迎来了这样的判决,一时间悲从中来,仰头疯魔般“桀桀”怪笑:“沈盈缺,你个贱人!六年前祖母不应该放过你,养虎为患,养虎为患啊!”
“我不服!我不服!都是沈家儿女,身上都留着沈家的血,凭什么你就能大大方方行走在阳光正道上,我就只能跟个鬼怪一样躲躲藏藏?阿父阿母不要我也就罢了,连谨美都越发亲近你,你都跟他退亲了,他都还对你念念不忘,连我的面都不见。我耗费了最美好的年华,陪他在掖庭吃尽苦头,却比不过你陪在他身边享乐六年。凭什么?凭什么?!”
“这世道何其不公!何其不公!就因为我祖母出身寒门,她便只能任由曾祖父曾祖母像卖猪狗一样,将她随意卖婚,想要求个安稳太平,只能忍受冷嘲热讽去攀附祖父,一辈子还都不受他待见?倘若有其他生路,她作何要这样受尽白眼?若不是当年蔡家瞧我阿父不上,何至于累得我阿母现在只能在冷宫苟延残喘,更何至于让我一出生就受尽坎坷?”
“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不过是仗着出身好,就理所当然地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我要咒你们,咒死你们,哪怕下十八层地狱,也要亲眼看着你们这群所谓的世家子孙不继,盛极而亡,永远被寒门庶族踩在脚下,再无出头之日!哈哈哈,哈哈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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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沁凉,即便是夏日,依旧能在小臂上激起一阵细密的鸡皮疙瘩。混着此刻怨毒入骨的咒骂声,在场众人无不心惊胆寒,裹紧衣裳。
秋贵妃蹙眉道了声:“真晦气。”
领着人回了自己的住处,办了半截的生辰宴也没心思再继续。
其余人你觑觑我,我瞅瞅你,俱是叹息连连,简单寒暄了几句,便各自散去。
沈盈缺垂着脑袋往望舒楼走,今日之战明明是她大获全胜,她却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双脚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要耗尽全身气力。
进门瞧见萧妄正端着冰碗,给她装冰湃过的杨梅,她鼻尖忽然一酸,忍不住“哒哒”疾奔过去,一下扑入他怀中。
萧妄一怔。
昨夜给她递沈令宜消息的时候,他就已经料到今天会有一场硬仗要打,怕小丫头打完会筋疲力尽,特特提前来这里等她,想给她点鼓励,然这般委屈巴巴,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哪怕是前两辈子,他都不曾见过她这样。
他不由抱紧怀中人,戾气瞬间爬满眼角眉梢,“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保证让他下辈子都做不成人!”
沈盈缺在他怀里摇着脑袋,瓮声瓮气道:“没有人欺负我,也没有人欺负得了我。我就是累了,想歇一歇。”
因着身上的“旧疾”,即便是炎炎盛夏,萧妄的衣裳里也蓄着一层绒,帮他隔绝外界一切触感。可眼下,他却能清楚地感受到小丫头那隔着薄绒的清浅吐息,和脸颊上温融的暖意,仿佛刚刚脱落、尤带温度的羽毛,轻轻撩拨他心房。
灼灼热意如火焰般瞬间点燃冰封的血管,烧过他心房,炽炽地疼-
“小殿下身上这毒,名唤‘七情谶’。取意‘七情之苦,一语成谶’。所谓七情,即佛家所言之‘贪嗔痴恨爱憎恶’,执着于其中任何一样,都会引得心火倒烧,血崩而亡。要想克制毒性,唯有断七情,斩六欲。王爷能做到吗?”-
“能。”
久违的话语穿过两世漫漫时光,再次击打在他耳房,他甚至还清楚地记得,月扶疏同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有多郑重,仿佛下一刻就要去北夏商讨归还两都之事。
那日他的回答,他也清楚地记得。
这么多年,他也的的确确坚持下来,以至于连血液滚过经脉应该有的温度,他都已然忘却。
他以为他能坚持一辈子。
可两辈子的过往都在告诉他,那只是他以为。
“男女授受不亲,阿珩这般抱着我不放,就不怕旁人瞧见,说你失了礼数?”
他含笑调侃,双臂却圈住她的腰,将她紧紧揽入怀中。鼻梁深深埋入她颈窝,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馨香。明知那是知名毒药,仍旧欲罢不能。
沈盈缺却一点也不觉得不适,还觉得刚刚好,甚至还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于是越发踮起脚尖,紧紧抱住他,声音嗡嗡带着鼻音:“只是兄妹间抱一抱,算不得失礼。”
萧妄轻声一笑,蹭着她白腻的侧颈,贪婪又克制地道:“对,只是兄妹间抱一下。”
声音哑得不成样。
屋内灯火朦胧,窗外蛐虫的鸣叫反倒愈发清晰,伴着树叶被风吹动发出的轻轻摇摆婆娑声。淡淡的树枝叫月光一笔一画绘在素色的纱窗上,温柔又缠绵。
沈盈缺不禁又想起沈令宜离开前说的那番话,心中一阵叹息,“倘若我说,胡氏和沈令宜也是可怜人,阿兄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滥好人,什么人都会同情?”
萧妄道:“阿珩柔善赤诚,又生在医者世家,对天下苍生都怀有同情心,有何奇怪?”
沈盈缺从他怀里微微抬头,眉心微蹙,“你这不还是在变着法儿说我同情心泛滥,什么人都会同情?”
说完又叹,“我也不是无缘无故就觉得她们可怜,也没想为她们开脱。世间可怜之人多了去了,也没见他们一个个都能生出害人之心,见天儿干一些损人利己的事。她们如今有这下场,纯属自作自受。我只是觉得,倘若世道能变上一变,让世家没那么厉害,一生下来就含了金汤匙,寒门庶族也没那么不堪,拼尽全力也够不着世家的衣角,世间丑恶之事,是不是就会少很多?哪怕不能完全根除,至少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不讲道理。”
萧妄没有回答。
沈盈缺情绪越发低落,“我是不是又在说傻话了?阿兄想笑就笑吧。”
萧妄笑了笑,侧头拿鼻尖蹭了蹭她柔软乌黑的长发,轻声道:“我没有笑话你,只是听到你这番言论,有些惊讶,毕竟连庙堂上那些成天嚷嚷着要为国为民的官宦们,都不及阿珩看得透彻啊。”
他喟然一叹,抚着她绒绒的云鬓,柔声道:“莫要自怨自艾,你没有说错,明知这世道有错,还不让说,这才是错。”
沈盈缺心头重重一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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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她头一回跟别人抱怨过这不讲理的士庶之别,却是t??头一回得到肯定的回答,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只觉有一股涓涓蜜汁,乘着温暖的春风,细细填满那千疮百孔的心,她四肢百骸都不自觉暖和起来。
许是被他的声音鼓励到,沈盈缺不由抬眼望着他,将那句埋在心底许久又不敢说的话问出口:“那阿兄可愿匡扶这天下,让一切都步入正轨?”
萧妄双瞳不由竖起。
这话已经很大逆不道了,若是叫太极殿里的那位听了去,多少脑袋都不够他砍的。可是有什么关系呢?这辈子,自己就是来护她的。她想要的、未能得到的、曾经失去的,他都会一一取来给她,哪怕是这天下。
“但为阿珩所愿,忌浮无所不应。”
简单十二个字,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却格外掷地有声。
沈盈缺眼里不由亮起光芒,悬在心口的大石也随之落下。
她知道这句话实践起来有多难,也知道这十二个字究竟会带来怎样的腥风血雨,十有八九会赔了夫人又折兵,可谁让他是萧妄。
只要他说可以,就一定可以。
她就是这般笃定。
月光越发清亮,透过绵柔的窗纱,温柔地笼罩在他们身上。
沈盈缺蹭了蹭他的胸膛,语带惊奇道:“阿兄今日身子倒是比平日暖和许多,可是旧疾见好?”
萧妄顾左右而言他,“哦,是吗?大约是因为阿珩在怀里吧?”
沈盈缺横他一眼,“都说广陵王殿下洁身自好,不近女色,平日连和小宫人调笑半句都没有。今日看来,这话委实有些言过其实。阿兄这般说话,就不怕心上人生气吗?”
萧妄笑了下,不置可否,闭着眼默默将怀中的人搂得越发紧。
沈盈缺贴着他胸膛,能清楚地听见他胸骨内,那沉稳有力的心跳。
真好,像他这样的人,无论何时都能给人以无穷的安全感。
也不知道那个被他揣在心尖上的小娘子是谁?
这人虽嘴巴毒了些,但人还是很好很好的。自己不过是因为父亲昔日给予他的一点恩德,就能得他如此庇护,那个小娘子得到的,只会比她更多。
他会给她放全天下最灿烂的烟火,收集全天下最好看的花灯点亮她双眼,还会带她去瞧月夜下最壮阔的江潮。在她苦闷失意的时候,将她抱在怀中,捧上十二分的温柔和耐心,细细地哄,仿佛她就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凭你拿出多少天材地宝,都不肯交换。
即便她自幼受尽委屈,他也会将她宠成世间最幸福的小娘子。
所以,能不能就将他借给自己一会儿?
就借一小会儿。
等那个小娘子出现,她就会乖乖退场,把他还给她,绝不多留。
是夜,沈盈缺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只记得梦里一直有一双大手,将她温柔地抱在怀中。浅浅的药草香是世间最柔软的安抚,一点点抚平她心底深处所有褶皱,让她想起幼年时阿母抱着她,哄她入睡的时候。
那是她坎坷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而这一晚也是她重生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天,以至于很多年后,她都不曾忘却。
第28章 烂柯山
秋贵妃的白鹭生辰宴,就这样以一种极为不愉快的方式结束了。
听说秋贵妃为了尽快将自己从祥嫔的死里摘出来,抓到沈令宜的当晚,就将她扭送出岛,交到曹惟安手上,让天禧帝自行裁决,顺便还把蔡婕妤和沈家二房沈懋的事,也添油加醋地告诉了天禧帝。
天禧帝勃然大怒,当晚就亲手往北苑送去了剧毒的牵机药,冷眼看着她抽搐窒息,柔软的身子蜷缩成弓形而亡。沈懋的遗骸也被曹惟安连夜从沈家祖坟中刨出,丢入磨盘中磨成齑粉,洒在金汁池中。其子,也便是沈盈缺的堂兄,前世伙同沈令宜一道构陷沈蹊谋逆的沈蹈,也被牵连,不仅身上仅有的城卒官身被撸,人也被刺字流放,终身不得归京。
沈令宜的判决自然也下来了——腰斩,即可执行。
白鹭宴还没结束,沈盈缺还没从白鹭洲离开,刑罚就已经执行完毕。两截尸首眼下就由绳索串联着,挂在秦淮河畔,供众人参观,以儆效尤。
从始至终,萧意卿都没来看过她一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倒是廷尉府“好心好意”地安排胡氏去刑场,见了沈令宜最后一面。当天回来,胡氏就得了失心疯,在牢里疯疯癫癫,人都辨认不清,一会儿说牢里闹鬼,沈愈每天夜里都来找她,一会儿又说自己儿子来了,哭着喊着非要去见,有时甚至还笑嘻嘻地吃下自己的秽物。狱卒们不胜其烦,索性拿绳子捆了,丢给她沈蹈,让祖孙二人结伴去南边流放,连中秋节都没让过。
而那边厢,沈盈缺却因举告有功,不仅没有被二房一脉牵连,还得了天禧帝嘉奖,特许她中秋月娘姐可以上同泰寺点灯祈福。
要知道,天禧帝崇尚佛法,同泰寺便是他一手下旨在鸡鸣埭建造,得空便到寺内讲经说法,还曾四次“舍身”于此,使得此地一度成为真正的佛教圣地,香火比洛阳的白马寺还要旺盛,天竺高僧菩提达摩就曾在此驻锡点灯。
沈盈缺能得此祈福殊荣,足可见天禧帝对她的喜爱。
一时间,建康城内想与她攀交之人不计其数,送礼的香车宝驹能从覆舟山一直排到大通门。连她尚未入仕的阿弟沈蹊,和小姨母月如是的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连明年四月流觞曲水宴的帖子,都已经提前送上山来。
萧妄虽帮她挡了大半部分,却还是阻不了他们如滔滔江水般奔涌不绝的热情。
沈盈缺毫无办法,中秋节翌日便坐上马车,提前和萧妄出发,南下前往信安郡。
那是一座十足的“山城”,出门便可看见奇峰峻岭,山上的奇花异草比之黟山也不逊色。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因“王质遇仙观棋烂柯”的典故而闻名遐迩的“烂柯山”,也便是石室山。
因着“金铃良人”的传说,沈盈缺一直对那里满心好奇,这次出来,她自然要去看上一看。若是当年那个诓骗阿母买铃铛的癞头和尚还在,她自也是要替阿母“好好报答”一下人家。
在城中寻了间客栈安顿好,她便带上人,杀了过去。
诚如阿母所言,山上的确古木参天,青松翠竹,景色宜人,置身其中,恍如入了仙境。当中一座插天峰更是高耸入云,一眼望不到顶。
沈盈缺要去的石桥寺,便藏在那片郁郁葱葱的古樟深处。正是黄昏入暮时,寺内晚钟声起,古朴浑厚,伴着阵阵念禅声,有种超脱岁月的宁静致远之感,再躁动的心都能生出泰然之感。
沈盈缺不是佛门信徒,象征性地在大雄宝殿上了两炷香后,便依照知客僧的指引,循着寺内的花树夹道往后山走去,很快便看见烂柯典故中所说的那座“天生石梁”。
当真是巨如天桥,横跨东西,恍如大鹏展翅。早间山上应是刚下过雨,此刻云销雨霁,到处都蒙着一层白茫茫的水雾。石梁便如天界通往人间的拱桥,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石梁上方建有一座七层雁塔,四角各自悬有金铃,风过也无声。石梁下方便是石室,也是道门中常说的福地洞天之一的“青霞第用语天洞”,足有三丈多高,开阔又平坦,数百人同时入内也不会拥挤。室前立着一座八角攒尖的小亭,名唤“曰迟亭”,室后则是一片幽深无际的谷地。
一线天光自石梁中间的狭窄缝隙间倾泻下来,浮尘渺渺,水雾澹澹,衬着寺内的梵音暮钟,当真是世外仙境,让人流连忘返。
沈盈缺不自觉便看得出了神,直到前方响起一阵轻笑,她才恍然回神。
“看来今日来访的小友,还真是不少。”
沈盈缺循声望去,这才发现那一线天光下方还摆着一张石桌,并两方石枰。桌上置有一面棋盘,想来就是典故中说的“仙人棋”。
而眼下跽坐在此间对弈的,是一位大腹便便如弥勒佛、笑起来更像弥勒佛的白色袈裟僧人,以及萧妄。
沈盈缺惊讶地“啊”了声,上前道:“阿兄不是去石室村看望那位被荀家抢了田产的老翁吗?怎的到这来了?”
——不外乎她奇怪,且不说他们此行的目的,就说萧妄的身体。自白鹭洲一别后再见,萧妄身上那股透骨之寒就跟冰雪见t?日头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但每日无需再泡汤泉,沐药浴,穿狐裘,身子还越发燥热。她以为这是病体见好的征兆,还傻乎乎地同他道了声“恭喜”,回头见周时予那死灰般的脸色,才知道,这是真正病情加重的情况,一点也不值得恭喜。
沈盈缺甚至发现,他那双原本应该浅褐如琥珀的眼睛,颜色加深许多,瞳孔边缘还冒出了几缕淡淡的红丝。看向她的眼神也日益微妙,仿佛猎豹盯上猎物般,叫她浑身起栗。
偏他本人还一无所觉,犹自跟从前一样优哉游哉度日,和她插科打诨。周时予急得快哭了,他才象征性地吃两服药,以示安抚。
原本今日到达信安郡,按计划,他去石室村看过情况,就回客栈休息,谁知竟又出现在这?
瞧这模样,他和面前这位胖和尚似乎相识已久。真是奇了,一个尸山血海里出来的修罗,跟一个救苦救难的高僧,也能坐下来一块下棋?
沈盈缺不由生出一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怪异感,看向二人的眼神越发好奇。
胖和尚自然不知道她心中天人交战的盛况,只听到她口称萧妄为“阿兄”,诧异地挑了下眉,看向棋桌对面的萧妄。
萧妄面色如常,没去看那和尚,也没看沈盈缺,自顾自执黑子在石桌上闲敲,钻研棋局,一子落定后,方才懒洋洋开口:“我与海粟大师相交多年,难道来一趟信安,自是要上山拜访。倒是你,舟车劳顿了一路,怎么不在客栈好好歇息?别说你是崇尚佛法,迫不及待来山上寻访先古胜迹,就你身上那点慧根,去同泰寺点个灯都能把人家主持的法号报错,来这能做甚,黄鼠狼给鸡拜年?”
沈盈缺:“……”
果然,有些狗东西根本就不值得同情,自己就不该多余问他,让他独个儿病死算了。
海粟大师哈哈一笑,出言打圆场:“智能禅师的法号的确太过普通,郡主一时间记混了也是有的。王爷第一次来山上寻老衲解禅语的时候,不也一样没记住老衲的法号吗?”
萧妄觑他一眼,“你不就是不高兴佛法大会那天被人家从同泰寺里赶出来,才一直损人家,扯什么法号太普通?你敲坏人家的镇寺菩提木鱼,人家肯定生气,只是赶你出来已经很客气了。出家人这么记仇,小心佛祖夜里入梦,不肯渡你脱离苦海。”
海粟大师板脸,“我再说第一百八十六遍,那木鱼不是我敲坏的,是本来就有裂痕。智能那混账羔子怕陛下怪罪,才故意栽赃到我头上。一寺住持带头打诳语,佛祖就算夜里要入梦,也该入他的梦,去敲打他,和我有什么干系?王爷这般多嘴多舌,小心活不过而立。”
萧妄斜眼冷冷地睨他。
海粟大师也瞠大眼睛瞪回去,半点示弱。
出家人好胜心这么强,还真是少见,难怪能和萧妄做朋友。
沈盈缺忍俊不禁。
最终还是海粟大师先败下阵来,闭着眼睛“哎哎”一顿揉,口口声声道改日再战,揉完看向沈盈缺,笑吟吟道:“十年前时疫爆发,令堂不顾安危,来寺中为众僧治病,大慈大悲之心,佛祖都要赞叹。离开前,她在大雄宝殿为她女儿祈福,老衲身为住持,曾给予她一枚开过光的金铃,助其将来得觅良缘。如今郡主来寺中造访,可是那铃铛有信,特来还愿了?”
这下轮到沈盈缺沉默了。
原来你就是那个骗人不偿命的癞头和尚……
出于多年的良好教养,沈盈缺到底是没有当面给他一拳,僵硬地扯唇笑着:“佛法高深,盈缺蠢笨,还未参透其中奥妙,故而还未曾听见那枚金铃生响。”
海粟大师皱眉“嘶”了声,奇怪地上下打量她一遍,又疑惑地看向萧妄。
萧妄将手里的棋子都倒回棋盒中,笑容淡淡,“缘分未至,自是不会响。”
海粟大师不赞同地沉出一口气,笑着摇了摇脑袋,“无妨,缘分就在那,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说罢岔开话题,问沈盈缺道,“郡主一直说自己没有慧根,老衲瞧着,郡主倒是比王爷有悟性。倘若郡主不嫌,这几日就住在寺内礼佛,听听禅语。老衲定亲自为你诵经,助你入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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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盈缺浑身一颤。
她虽对佛法兴趣缺缺,但基本的眼力还是有的。这位海粟大师能穿白色袈裟,显然在佛门中地位超凡,否则被扣上砸坏同泰寺镇寺木鱼的帽子,怎么还能从天禧帝手上全身而退?能得他亲自开蒙,自是无上荣耀。
可她没有慧根就是没有慧根。
别说听经文了,适才在大雄宝殿上香,别人熄灭香头的火焰,都是晃动手腕,慢慢将焰苗摇熄,偏她张口就是一吹,看得那位知僧客眉梢抽得都快飞出藻井,要不是素养足够好,只怕已经大棒子将她打出去。
这种状况她若留下来听禅,连她自己都觉得愧对佛祖。
“你就放过她,也放过你寺里的弟子吧。”萧妄忍笑,“万一她在这住个几天,把你的几个弟子全气得都还了俗,你上哪儿哭去?”
沈盈缺横他一眼,“那不是还有阿兄在吗?真要把人都气跑了,阿兄直接往门口一站,我看谁还敢迈出寺门一步。海粟大师就不该邀请我,应该邀请阿兄,到时候振臂一呼,别说山下的百姓,连天师教都要弃玄从佛了。”
听到这个,海粟大师由不得叹:“其实老衲还真邀请过王爷,只可惜……”
他没有说完,反倒惹得沈盈缺好奇,“所以阿兄当时说了什么?”
海粟大师仍旧没有回答,只摇头失笑,闹得沈盈缺心痒难耐。
“没什么好好奇的。”
萧妄自个儿站出来回答,边说边朝花树夹道下方的大雄宝殿抬下巴,目露轻嘲。
“你看那龛中神佛金身灿烂,古刹大寺禅唱庄严,信徒云集,香火鼎盛。但万千香客祈愿中,真心向善无欲无求、只想向佛献敬求真知开点之人,又有几个?佛告众生戒贪,戒痴,戒嗔,众生又来向佛祖求贪,求痴,求嗔。‘贪痴嗔’是什么?是苦也是魔,是障更是毒。每一道贪痴嗔之愿,都藏了一丝魔,一缕毒。香火越是旺盛,说明来拜佛的人越多;拜佛者越多的地方,贪痴嗔之愿便越浓,魔更深,毒更甚。我佛慈悲,普度众生。他讲法,他传经,他还愿显力,不是为了让人敬他,畏他,抑或是爱他,奉他,他只是以此告诉世人,他是真正存在,修他法度就能成他,人人可升佛!可见佛早已做好自己应做的那一份,但世人不去学,他们自己不度自己,还有谁能度他们?不过无论如何,佛都不弃众生。建寺兴庙,人人可来佛前许愿,每当‘贪、痴、嗔’成念成愿,众生身具之苦、之障,便会削弱一丝。但是你要知道,那些寺庙不是西天灵台,龛上的泥胎不是真的神佛,日日夜夜受到那些念魔、愿毒侵染,纵有僧侣虔诚诵经,潜心持法,也不一定就能尽数消除。平时只见它神圣庄严,却不见它镇压于根底的念魔怨毒。但若有一天,道消魔涨,阿弥陀佛恐成佛陀迷哦。”
海粟大师一阵苦笑。
沈盈缺心头深深震惊,如何也想不到他竟能说出这样一番歪理,若是叫天禧帝听到,饶他再疼爱自己这个堂弟,也要将他狠一顿削。
可仔细一想,这歪理似乎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信佛才会求佛,求佛才会向佛,而向佛就必须戒七情,舍六欲,可若是没有七情六欲,谁还会去佛前昼夜祈愿?
“说了这么多,阿兄莫不是更推崇道门?”沈盈缺问。
现而今,南朝这边儒释道三足鼎立,儒家式微,佛家兴盛,道家横行,几乎人人都有自己的信仰,士族们也不例外,譬如天禧帝尚佛,荀家崇道,萧妄把佛法这么一顿贬,难不成内心也深受天师教感化,喜欢那劳什子“玄而又玄”?
萧妄却大言不惭道:“佛是虚名,道亦妄立,我萧忌浮只信我自己。”
倒的确是一如既往的狂妄……
沈盈缺使尽浑身解数,才终于忍住要翻白眼的冲动。
一直沉默不语的海粟大师听了这话,却是促狭地笑了下,“也不尽然吧?真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该求还是要求的。”
萧妄冷冷地睨他一眼,没有说话,警告之味t?却甚浓。
沈盈缺的好奇心又起来了,问:“大师此言何意?”
海粟大师指着石室后方的深谷,“从这过去,有条小路可登上插天峰峰顶。传闻只要能攀上去,就能见到佛光,得佛祖庇佑,实现心中的最大的愿望,哪怕生死人肉白骨都行。为了这点贪嗔痴,每年都会有人来此处挑战,只是这结果嘛……”
他仍旧说一半藏一半,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有时候沈盈缺都觉得,他比街头那些故意打哑谜骗吃骗喝的算命先生还可恶。
不过沈盈缺这回倒是能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且不说这传闻里的佛光到底能不能实现愿望,光是这一眼望不到头的山峰,这么多年就没听过有人能安然无恙地攀上去,更别提这山峰上还不知有多少飞禽猛兽,毒虫毒草,等着索人性命。
“真要沦落到要靠这道佛光实现愿望,还不如干脆躺在家里做梦来得更爽快。”沈盈缺干脆利落地下结论。
海粟大师笑而不语。
萧妄偏头看着曰迟亭的一角,俊秀的面容在一线天泄下的金光里熠熠生辉,好看得不可思议,却是难得沉默如金。
*
三人寒暄完从石室出来,天色已染上浅浅的墨蓝,像倒扣的深海。
沈盈缺唯恐海粟大师还惦记着要留她下来,给她讲佛法,下了花树夹道便立马称有事要先走一步。
连萧妄都忘记捎带上。
海粟大师看破不说破,留下一句“日后郡主会有用得到老衲的一天”,便放她下山,可谓将高深莫测的圣僧形象立到了最后。
扭头看向身后还在眺望插天峰的萧妄,却是负手叹声道:“你若还是这样什么也不说,只怕这一世也要白费。别忘了,这已经是你能求来的最后一世,倘若再错过,哪怕佛祖真显灵,也回天乏术。”
萧妄回身看他,浅褐色凤眼叫残阳染得金红,“这辈子还没过去呢,大师何必这时候就来唱衰?我萧忌浮做事,就这么让人不放心?”
海粟大师无奈,“你身上的毒已经到了什么程度,你自己难道不清楚?月夫人给你的药,怕是都压不住了吧?你也别嫌我啰唆,我只盼你不要跟上辈子一样后悔。”
萧妄哼道,“压不住便压不住,解药就在北边,把它打下来就是。这次回去就要准备北伐了,有什么好急躁的?你有这工夫替我担心,不如先想想办法把同泰寺的那顶木鱼修好,免得下次佛法大会,人家又拦着你不让进。”
说罢便大步流星迈下夹道出寺而去,头也不回。
只听到风中一句气急败坏的:“我再跟你说第一百八十七遍,那木鱼不是我敲坏的,不是!谁爱修谁修去,我肯定不会再碰它半下!!!”
*
奔波了一整天,不停下还好,一旦停下,身上的酸疼感就一节节往外冒。
回去客栈,沈盈缺便倒在榻上动弹不得,只能由秋姜和白露先帮忙揉捏筋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白露忍不住埋怨:“要奴婢说,郡主刚刚就不应该出门,沐浴完在屋里待着多好,有吃有喝还累不着,为何还要去爬那劳什子烂柯山?累不累啊。”
沈盈缺很想说,就山上的风景而言,这一趟累还是很值得的,但转念一想在石桥寺里的际遇,她也忍不住叹:“的确不该出门的。”
扭头又问:“槐序和夷则回来了吗?拖他们打听的事,都打听得如何了?”
——此番来信安郡,除了替天禧帝安抚石室村被侵占田地的村民,还要阻止即将爆发的时疫。倘若能发挥百草堂在医道上的本事,将时疫的源头扼杀在摇篮里,就再也不用惧怕那骇人听闻的疫病。
早在出发前,她就已经飞鸽传书信安一带的分舵着手调查,如今也该有消息了。
秋姜点头道:“都回来了,不过也都累坏了,这会子还在自个儿屋里歇着。槐序托奴婢告诉郡主,分舵上的人依照郡主所言,将信安各处水源、农场、集市,乃至接济流民的善祠和乱葬岗都仔细排查了一遍,并未发现什么疫病的可能。郡主是不是多心了?说到底,那也只是郡主您的一个梦,是不是真的都还难说……”
“不可能多心的。”沈盈缺斩钉截铁地道。
前世疫病闹得有多厉害,没人比她更清楚,若是这回不能查个明明白白,定然又是一场生灵涂炭。
白露见她如此紧张,生怕她把自个儿急坏,忙扯笑宽慰:“嗐,咱们才到这第一天,路还认不全呢,查不出来也实属正常。郡主要不要放松一下?我听说善祠最近来了好些三吴一带的流民,个个能歌善舞,已经在镇上开了好几次露天戏班,谁是自力更生,自个儿养自个儿。郡主要不要去瞧瞧?横竖都是做善事嘛。”
换作从前,沈盈缺定然点头同意,保不齐当晚就要去看一场,可现在她却没这心情,摇头正要拒绝,她眸光突然一闪,一把抓住白露的手,惊道:“你说哪里来的流民?”
第29章 两心
而今这世道,虽说比南渡之初要太平兴盛不少,但那些皇权触及不到的边地小城,依旧是战乱纷争不断,每天也都会有流民拖家带口地从江北淮南一带逃难过来。
朝廷为安置他们,特特将京口划出来,供流民们定居,给他们农田,春耕时节组织他们播种,其他时候则训练他们为乡勇义兵,以防羯人突然南下,朝廷反应不及。
其余富庶之地也会设立善祠,接济从北方逃难而来的流民。一些豪族大家,无论是出于自个儿的良心,还是为了给家里挣声望,又或者纯粹是在跟别家攀比,都会定期去善祠发放粥米、衣物,供流民们生活补给,有些甚至会请来杂曲戏班,安抚流民们失去家园的一片伤心。
虽然戏曲的内容也多是围绕他们自家所做之事歌功颂德……
大部分流民也都欣赏不来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腔……
但豪族们高兴了,能多给些米面,他们也乐得在台下捧场拍巴掌,适时掉几滴眼泪疙瘩,配合台上的角儿哄豪族老爷们高兴。
时间一长,不光是流民,连当地一些生活困苦的人家,也会定期去善祠领取救济。似三吴一带的富贵繁华地,善词更是日日摩肩接踵,人满为患。若遇上荀、秋这样的一等门阀开仓放粮,更是能闹得万人空巷,当地的差役官吏都管束不过来。有的差役打不过他们,便干脆加入,事先得了开放粥粮的消息,悄悄递于自家的亲朋好友,好提前去粥棚附近蹲点拨头筹。
因着救济品太多,流民们养肥了身,也壮起了胆,有时私底下还会互相比较各家阀阅间赠送的东西,对一些出手阔绰的人家笑脸相迎,对那些“穷酸”的,哪怕是出于真心,他们也是嫌弃居多。
有回甚至还闹出了流民嫌某家发的米是去年的陈米,不新鲜,怀疑人家是在故意迫害他们,将他们告上衙门这等令人惊掉下巴的奇闻。
三吴之地的富庶之象,由此可见一斑。
时间一长,其他地方的流民得了消息,都纷纷举家搬去,改善生活。光是今岁上半年,会稽一个郡就流入了从别地,而非北方搬迁而来的上千流民,且随之天气逐渐转凉,这一情况甚至还在呈上升趋势,愁得当地太守连夜去拜城隍庙,希望明日一睁眼,善良的苍天就会派田螺姑娘下凡,帮他建出几十座善祠。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即便落魄如流民也不外如是,沈盈缺并不觉奇怪,甚至还派百草堂帮忙周济了不少流离失所的人家,帮那些真心为流民着想的官员分忧。
眼下三吴一带的善祠依旧办得火热,当地官员也并未对此表现出任何不准流民继续入城的想法,所以到底是怎样的流民,才会甘愿舍弃那里的丰衣足食,迁来这并不算富庶的信安郡?
沈盈缺心中隐隐有不祥的预感,但毕竟只是猜测,不好直接发作,她便强忍下来,暗暗招来自己的心腹吩咐一番,便在秋姜和白露的催促下,梳洗歇息。
翌日天刚破晓,槐序便传来一个重大消息——
信安郡归仁坊善祠,发现两位从会稽郡迁来的染疫流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短短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值得深思。
沈盈缺皱眉问:“不是说已经把信t?安郡上下所有善祠都排查了一遍,怎的现在才发现藏有染病的流民?”
槐序惭愧,“的确是全都排查了一遍,但唯独并未去看过他们排的戏班。为了不打搅流民们的生活,安舵主他们都是借着白日给号平安脉的由头,去善祠里明察暗访的。而那时候,那两位染病的流民则都随戏班子们一块出去走穴,这才一直没发现。昨儿咱们也是以赠驱虫药的名头,入夜临时上门,这才发现了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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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了病还能跟着戏班子到处瞎跑,这两个流民身体倒真不错。”萧妄嗤笑。
许是因为他近来从一日服两回药,增加到一日服三回,出门的次数也随之减少,他说这句话格外有说服力。
“这件事恐怕没这么简单,你放手别管,你们百草堂也不要动,让黑甲卫先把那两个染病的流民扣下,我亲自去审。”
沈盈缺却摇头,“我知道阿兄是在担心我,但疫病不比真刀真枪,你的黑甲卫再厉害,没有百草堂从旁协助,也讨不到多少好处,保不齐连阿兄自己也要搭进去。而今北伐在即,若是阿兄在这里出了什么问题,那咱们最后即便能妥善解决这场疫病,也得不偿失。”
见他蹙眉,显然是要拒绝,她又连忙举起三指,对天起誓:“阿珩保证,只给阿兄打下手,绝不会将自己陷于险境,也绝不会给阿兄添丁点儿麻烦。”
嘴巴一噘,她又狡黠地笑起来,“再说了,我打定主意要做的事,谁能拦得住我?阿兄眼下可不在都城,身边可用之人并不多,除非你能在确保料理此事的同时,还能分出一部分人手看住我,否则这事我管定了。阿兄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便把双手往腰上一叉,得意洋洋地抬起小下巴,把“叫板”两个字表现得淋漓尽致。
哪里还有刚重逢那会儿的胆怯和拘谨?
萧妄直要被她气笑,却又无可奈何。
不管她其他话说得在不在理,但有一句,她的确说对了——时疫不比沙场,看似没有刀光剑影,却比任何一场背水之战来得都要可怕。没了正经医者的帮忙,哪怕是他,也不能保证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倘若他有前两世的完整记忆,自是不会像现在这般被动,偏偏这世间之事有所得必有所失,他比她多一世的记忆,便注定不能像她那样记得所有细节。
譬如这次疫病,若不是她一直放在心上,自己还当真是一点也不觉察不出来。
可这场仗如此难打,他又如何舍得她去冒险?
“我真恨不能帮你把所有事都周全了……”萧妄绕着她鬓边的碎发,轻声感叹。俊美的容颜叫陈曦微光染上一层荧光,仿佛冬雪消融般丽色倾城。
沈盈缺心间骤然一蹦,脸颊不自觉变得滚烫。
也不知是不是那天晚上在白鹭洲的彻夜谈心,叫她放松了心防,这段时日,她虽然还是一张口就免不了和萧妄拌嘴,但比起最开始货真价实的针锋相对,眼下的小打小闹明显少了几分防备,还多了几分亲昵,连秋姜和白露都忍不住调侃,他们是在打情骂俏。
可是怎么可能呢?
他心里明明另有其人,自己只是他因为恩情而不得不庇护的妹妹,根本不一样啊……
她怅然垂下长睫,鬓边碎发在他修长的指间一圈圈缠绕,却也没能将两颗心串联在一块,她不由叹息嘟囔:“我也不是一个一事无成,只能靠阿兄周全的人啊……”
萧妄并不知晓她心里百结的愁肠,只当她和从前一样,是在怕自己不同意,故意同他示弱,好叫他生出怜悯之意,能答应她的请求。@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其实没必要的。
在他面前,她永远都是那个占上风的人,无需任何讨好的话语,也不用费心装可怜,甚至都不需要开口,他都她说不出半个“不”字。
就像过去了三世,只要她站在那,他就会无条件地爱上她一样。
“那为兄就阿珩多多提携了。”
萧妄含笑捏了捏她脸颊,低头凑到她光洁的额头前,却终是在那即将贴近的一寸处,不甘地咬紧牙,侧开脸,改成了简单的拥抱。
第30章 瘟疫案
归仁坊,善祠。
发现了这两位染疫之人,接下来行事就有了足够的理由。
萧妄也不跟他们含糊,让嘲风带着他的令信,直接将当地的县丞和太守全都喊了来,将善祠附近的街道、坊巷,全都封禁隔离,只准人进,不准人出。所有与这两位病患有接触的人,也全都请了来。
当地的百草堂分舵接到沈盈缺的命令, 第一时间调集人手、草药,赶往善祠,又是熏艾草,又是号脉诊病,忙得不可开交,“咚咚”的捣药声都快盖过周围喧嚣的蝉鸣。积善阁分阁也配合官府,在归仁坊临时安排治所,负责照顾病患和医者的后勤,在城中各地免费发放预防疫病的草药,连庖厨和粮菜供应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城中的居民原本还担心这么一番封禁,会叫他们本就不甚富庶的生活,变得更加寸步难行,还想连夜收拾包袱出城逃难,见到这幅情景,倒是安下心来。一些身强体壮的中青年,还自告奋勇过来帮忙;富裕些的人家还主动捐钱捐粮,帮那些因锁城而耽误出工的匠户渡过难关;各家商户也纷纷打开自己库房,主动拿出积货供大家生活,颇有一种众志成城之象。
太守大人甚是欣慰,捋着白须“哎哎”就是一番叹,险些涕泗横流,然下一刻听见属下报上来的消息,那张苍老如麂皮的脸又顷刻间罩满寒霜。
“回禀广陵王殿下,适才差役去给那两位染疫之人送饭,发现他们皆因病情恶化,口吐白沫,不治身亡。尸首也都腐烂不堪,渗出了尸水,怕是、怕是……”
“腐烂不堪?”
萧妄刚在善祠门前下车,正依照百草堂医师的叮嘱,往口鼻处罩浸了草药水的特制棉布,闻言不由冷笑,“早上人还生龙活虎的,中午就咽气了,还腐烂出了尸水,这死得可真是时候。”
——他是沙场上纵横惯了的人,对尸首什么的最是清楚,自然很清楚这半日内就“腐烂不堪”的尸首究竟意味着什么。
沈盈缺锁眉沉吟,“看来那个幕后之人很害怕我们继续追查下去啊。”仰头又问陈太守,“除了这两个病人,陈大人可还发现了其他线索?”
陈太守抚须惭愧道:“回禀郡主,下官实在无能,只打探出那两位疫者来自会稽郡,来信安郡住了有半个月,白日得空就去城中各处闲逛,过所和路引皆为仿造,来源无从追查,其余的就一无所知。”
沈盈缺眯起眼,“他们身子再好,也毕竟是病人,想独个儿出门怕是困难,定然有人在旁边陪着,陈大人可有打听到是什么人?”
陈太守依旧摇头,“下官也想到了这点,一早就派人出去打听,见过他们的人都说他们是自个儿出门的,没有别人随同。而且端看外表,他们就跟寻常人一样,也瞧不出他们身上带病。”
一位头发浓密的百草堂年轻医师频频颔首道:“疫病患者中的确有这么一类人,虽自身染病,却并无任何疫病征兆,也不会有任何身体不适,跟常人一模一样,医师若检查得不仔细,也会漏诊。”
萧妄剑眉一挑,“所以这两人是专程挑选出来,送到信安郡传疫的。那问题来了,为何是信安郡?这里有什么东西,值得那人图谋的吗?”
这问题实在难回答,连县丞和太守都说不上来,毕竟这里的确要田没田,要矿没矿,哪怕羯人挥师南下,都不会分出一支兵去攻占这座城池。
所以那人到底为何要看中了信安郡的什么?
陈太守抚须直叹:“眼下事情委实麻烦了。那两人在信安逗留了半个多月,走遍城中大街小巷,还不知有多少人被感染?刚刚医师们简单筛查了一遍,光是归仁坊的百姓,就有将近一半人出现了咳嗽症状,许多老人孩童还发起了不同程度的高热。原本还以为只是普通风寒,一直拖延着没当回事,现在全成了大问题。”
另一位头发稀疏的百草堂老年医师痛心疾首,“这么多病患,总不会每个都讳疾忌医,不肯去看大夫吧?哪怕有一个大夫稍加留意,都能提前发现异样,何至于闹到现在这番田地?”
此言一出,那个一直低头不语的张县丞抖了抖,忽然想起什么,“唰”地抬头激动道:“有!是有这么一位大夫t?!”
不待萧妄吩咐,他便急急招来手下一顿耳语。约莫过了一炷香,一个须发皆白、身形瘦小的老者就在衙役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出现在大家面前。
他应是许久不曾进食进水,整张脸苍白如纸,嘴唇也发干破皮,人虚弱地趴在衙役身上,话都说不出来,唯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就着张县丞亲手喂给他的水喝了两口,便立马朝人群中衣着最富贵的萧妄喊道:“这位大、大人,快、快……救救信安郡和东阳郡的百姓吧!瘟疫马上就要在这两郡传开了!”
说完,人便累昏过去。
百草堂一老一少两位医师连忙上前,掏出北帝玄珠,在他鼻下来回晃悠,待他打了个喷嚏终于醒来,又忙指挥人给他喂米糊温水,帮他恢复体力。
萧妄冷冷地看向张县丞,“此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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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县丞抬袖擦着额上的冷汗,讪讪行礼,“回禀广陵王殿下,此人名叫严羽,是个行脚商,十天前刚从会稽郡过来,一来就在衙门前头大吵大嚷,说信安郡马上就要暴发瘟疫,偏又拿不出。下官怕他妖言惑众,引起恐慌,就、就……”
他期期艾艾说不下去。
大家瞧这人的模样,也都猜了个大概。
陈太守气得须发皆张,锤着掌心直骂:“你糊涂啊!糊涂!哪怕多留一个心眼,派人调查一下,眼下何至于这般被动?”
张县丞自知理亏,“哎哎”跪下来认错,其余几个衙役也跟着磕头请罪。
萧妄眼下没工夫和他们掰扯这些琐事,见严羽勉强恢复了点说话的力气,一步上前道:“说,你是如何得知,信安和东阳将要暴发瘟疫的?”
严羽抬眸瞭了他一眼,勉力维持力气道:“小的在路上亲眼瞧、瞧见的……有几个蒙面人,压着一群病怏怏的人,往、往信安和东阳方向赶。路上有几个病死的,就直接被他们丢在溪水旁、旁边……理都不理。活下来的,都是些看起来没事,实则早就已经病入膏肓。小、小的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但小的老家……就曾经因为没留神,收留了一个染瘟疫的人,闹得全村没好日子过。小的实在怕往事重现,就追着那帮人来了信安,跟衙门报信。原本还想接着去东阳,谁知就、就……”
他说得义愤填膺,情绪一激动,气没喘匀,又一次昏死过去。
两位医师又急忙扑上前抢救。
沈盈缺和萧妄对视一眼,一道退出来,拿特制的药水仔细清洗过双手脸颊,又由医师拿艾草上下左右仔细熏了一遍衣裳、鞋袜,还有头发、头饰,才得以坐车离开归仁坊。
一路上,两人都异常沉默。
萧妄看着她眼圈上的两团淡青,心疼地倒了盏温茶递给她,“休息一下吧,别想这么多了。你昨夜就没休息好,今天又忙了大半日,身子如何撑得住?瘟疫可最喜欢挑你虚弱的时候找上你。而今你可是百草堂的宗主,倘若连你都中招,叫天下的百姓怎么想?百草堂还要不要开张?”
沈盈缺乜斜眼,“阿兄还说我,你不也是从昨晚一直忙到现在?别忘了你还病着呢!若是让百姓知道,他们心中的战神都被瘟疫击垮了,你看天下会不会大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怼完,她又忍不住叹气:“我便是想睡,也得睡得着啊……”
一直以为,前世那场瘟疫就是纯粹的天灾,只要她提前做好准备,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谁知这背后的水居然这么深。不仅将疫病出现的时间往前提了两个月,还牵扯成了人祸,且语焉不详,这该如何处理?
萧妄扯了扯嘴角,喝了口茶,“证人已死,证据还找不到,看来只能亲去会稽郡走一趟了。偏偏,还就是会稽郡啊……”
谁都知道,比起信安郡,会稽更是荀氏的老巢,能从那里走出那么多疫病患者,荀家不可能不知道。而这又意味着什么?连她都不敢往下细想。这节骨眼还要上赶着去会稽调查,傻子都能料到会遇上怎样的风险。若是可以,沈盈缺当真不希望萧妄去冒这个险。
可偏偏……
萧妄摸着她脑袋安慰道:“荀家势力庞大,寻常官吏哪怕拿到证据,也难奈他们如何,只能我亲自跑一趟。你放心,我和他们斗了已经不是一天两天,有分寸,不会出事的。”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是……”
沈盈缺抿了抿唇,很想开口阻止,却深谙这种情况,自己说什么都没用。毕竟交换一下立场,若她是萧妄,定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这条路,可一想到他可能会遇到的凶险,她便控制不住害怕。
拳头在膝上握了又松,松了又握,她终是忍不住,扑上前抱住他脖子道:“你一定要平安无事地回来,倘若有何处伤着,我就、就……”
她好像也做不了什么。
无论是从自己的身份,还是他们两人的关系,她都没办法将萧妄怎样,她不由失落地咬着唇,无力地掉下泪来。
萧妄起初还因这突然的一抱而欣喜不已,这还是重生以来,她第一次主动抱自己,可他还没来得及笑出声,就感觉到颈间犯热的湿意,心头骤然缩紧,忙将人搂进怀中,几次张口想安慰,可素来灵便的唇舌,却偏在这时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果然平时不该这么嘴贱的啊,害得关键时刻除了冷嘲热讽,竟是一句人话也不会说。
他一阵苦笑,如抱婴儿般,将人调转身子,抱坐在自己怀中,一颗一颗擦去她脸上的泪珠。动作轻柔缓慢,仿佛她是琉璃所制,稍一用力就会把她弄碎。
“莫哭了,再这般哭下去,我便是没事,也得提前让人预备棺材了。”
沈盈缺“噗嗤”笑出声,抬手捶他胸膛,“说什么胡话,哪有人这样咒自己的。”
萧妄捏住她的手,轻轻帮她揉,俊容满是得意,“咒就咒,只要阿珩高兴,把我咒死了都成。”
“胡说八道什么呢。”
沈盈缺瞋目瞪他,苦闷的心情却当真因他这一闹,而晴朗许多,忖了忖当下的局势,她道:“让夷则跟你一块去。信安这边不是疫病的源头,都已经闹成这样,会稽只会更加严重。夷则可以代我指挥百草堂的人,帮你料理许多事,你用得上的。至于东阳那边……”
她咬咬牙,下定决心,“我亲自走一趟。”
萧妄皱眉欲言,一个“不”字还没说出口,就叫沈盈缺捂嘴打断,“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我也跟你说过,我不是只能靠你庇护,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也有自己想保护的人,你拦不住我的。”
萧妄目光幽深地看着她,知道她最是心性坚定,一旦做出决定,谁劝都没用,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好。”边说边朝着她低下头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盈缺心间一跳,下巴下意识抬起,竟是想要迎上去。
可最后,她还是忍住了,脑海中恍惚浮起早间离开客栈前,他低头凑过来的画面——
俊秀的面容,柔和的晨光,还有他身上浅淡的药香,一切都美好得不可思议,以至于她以为,他是要亲吻自己,心跳都不自觉乱了方寸。可最后,他也只是侧开脸,将脑袋埋在她颈窝,简单地抱了她一下,便立马松开,没再同她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出门上马车的时候,他都不像往常一样,亲自伸手扶她。
那一刻,说不出什么感觉,就是心里酸酸的,像泡在卤水中。
也是,毕竟只是妹妹,她又在奢望什么呢?
沈盈缺垂睫苦笑了下,侧头看向窗外,免得再遇上早上那种尴尬。
萧妄亲眼看着她微微抬起下巴,又冷笑着偏头躲开,再也不看自己,胸膛间好不容易燃起的一腔火苗骤然如冬雪见骄阳般,消失得一干二净。
也是,她心里根本没有他,他又在期待什么?
适才自己也是得意忘形了,居然忘了眼下他们两人除了这荒唐的“兄妹”关系外,什么牵绊也没有。
闭眼缓了缓心头灼灼沸腾的不甘,萧妄又变回那桀骜不逊的模样,想挖苦她两句,却见她猛然从自己怀里钻出来,扑到窗边,“唰啦”一把扯开竹帘,狠狠瞪着车外。
瞳孔在眶里猛烈震颤,指尖也捏得发白,跟见了鬼一样。
萧妄不由皱紧眉,同她一块看向窗外,“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