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暗杀

    车窗外的狭小巷子中,官府设立的临时治所,正在向城中百姓发放防疫的草药。

    无论哪个朝代,瘟疫无疑都是最可怖的杀手,无需真刀真枪,就能轻松做到伏尸t?百万。

    信安郡前两年就曾因匪乱伤亡惨重,尸首处理不及时而爆发过一场小瘟疫,死了十余万人,闹得大家人心惶惶。眼下这层阴影还未完全消退,就又冒出新的,百姓们自是害怕,你推我搡地往治所的帐子里涌,即便有官吏压刀在维持秩序,亦无法完全阻止那此消彼长的骚乱。

    此刻就有两个壮汉因插队之事起了龃龉,互相推了两下,便都撸起袖子,往彼此脸上招呼。周围劝架的、帮忙的、躲避的……什么都有,乱成一锅粥。

    唯有一人站在人群最外围,跟着前头的队伍缓缓向前走,仿佛完全不知道旁边发生了什么。

    眼下正是三伏天中的最后一伏,天热得像在下火,穿着短打出门都会闷出一身汗。许多人恨不能赤膊,这人却还裹着厚重的黑色夹袄,围着宽大的长巾,将半张脸都严严实实遮挡在长巾里头,只露出一双凛冽的鹰眼,衬着左眼下方一条蜈蚣状的刀疤,盛夏天都能叫人起一身毛栗。

    是拓跋夔。

    那个将南朝好不容易打回来的北方失地又尽数夺走,还设计掳走她、亲手给她灌下七情谶剧毒的北夏未来皇帝,拓跋夔!

    他居然会在这儿?他怎么会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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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数疑问伴着前世极其不美妙的回忆一并涌来,仿佛深海上乍然掀起的惊涛骇浪,沈盈缺咬着唇,攥紧竹帘,努力将自己从糟糕的记忆中抽离,却如何也摆脱不了那令人窒息的黑色浪潮,人踉踉跄跄几乎站不住。

    萧妄伸手扶住她,眉心越拧越紧,循着她目光看去。

    沈盈缺却一把扯下竹帘,将他的视线挡了个完全,“没、没什么,只是几个人打架,闹得怪凶的,吓到了。”

    萧妄沉沉看着她,显然并不相信她说的话。

    沈盈缺不自然地低头霎着长睫。

    她也知道,自己这一番举动根本不可能是没事,可她要如何跟萧妄解释,自己这么一个“今生只去过落凤城和建康”的人,居然会认识一个北夏皇族的人?实话实说自己是重生之人?呵,只怕不仅没有人会相信,还会以为她也染了瘟疫,将她隔离开,从早到晚一顿灌药吧。

    犹豫半天,她憋出一句:“我真的没事,你别问了……”

    萧妄的脸顿时沉了下来,冷冷地睨着她,似要将她藏在心底的秘密狠狠刨出来,但最后,他还是哼出一口气,淡声道:“随你。”

    说完,他便坐回自己的位子,直到回到客栈,收拾东西准备明日分头赶路去往东阳郡和会稽郡,都没再同她说过一句话。

    原本周时予还想多问一嘴,要不要给沈盈缺拨一队人马,毕竟她是头一回出这么远的门,又要处理这么棘手的事,凶险难料,若是没个有阅历的人在边上帮持,怕是要出事。

    都被萧妄挡回来:“人家厉害得很,哪里用得着你我在这多事?”

    那抑扬顿挫的调调,当真幼稚得不能再幼稚。

    沈盈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很想问问他今年几岁,但想着这回的确是自己的问题,她也便咬牙忍住了,好心好意端着茶点上门求和,又被他一句“想不到晏清郡主如此能屈能伸”,气到岔气,索性破罐破摔,任他玩去。

    偌大的客栈很快就只剩两边各自搬东西的声音,叮叮咣咣,活像在拆家,直到黄昏日暮也不消停,心疼得客栈掌柜趴在大堂桌子上“哇哇”直哭,一阵感叹:“我的水曲老榆木桌面儿。”

    而那厢归仁坊,拓跋夔也终于在太阳落山前排完长队,在临时治所领到驱疫的草药。

    帐内负责分发草药包的医师狐疑地在他身上来回打量,他也不恼,微笑冲那位医师点头,沙哑着嗓音道:“在下前两日风寒初愈,暂且还受不得风。这两日瘟疫又闹得正凶,在下实是害怕再染上什么病,把家里拖垮,只能慎重再慎重。”

    这话听着倒也合理。

    医师不疑有他,热情地提笔给他添了一副方子,搭配这包祛疫的草药,能事半功倍,让他去城东百草堂分舵抓药,不用钱。

    拓跋夔含笑再三同他道谢,等从帐子里出来,却是笑容全散,将那副密密麻麻写满各种备注的方子一揉,就随手丢在了路边,惹来野猫“喵喵”一顿弓背龇牙乱叫,他也未曾抬眼瞧过。

    天色向晚,深深浅浅的墨色如渗水般,缓缓将这座山城包裹进黑暗中。还有许多人并未领到草药,治所外还排着长队,一眼望不到头,争吵声和抱怨声也是一刻不曾停歇。

    也有那明事理的人家,不怨不怼,排到这个时辰,仍旧能耐着性子教导自家孩儿:“咱们再累,也只是多站了会儿,可好过太守大人和县丞,他们可是一整天都在外头奔波,连口饭都吃不上,连口水都顾不上喝。昨儿太守夫人病倒,太守都没顾得上去看一眼。百草堂还把他们的镇派之宝‘雪玉龙王参’拿出来,给咱们煎药,咱们可不能不识好歹。”

    那七八岁的孩童也颇为懂事,听完母亲的话,还真就乖乖站在那,一句怨言也无,还反过来安慰母亲:“阿母放心,我还能再站一天,一点也不累。阿母要是累了,就先回去休息,剩下的交给我,我保证把祛疫的草药一分不差全领回去,阿弟阿妹那份也不会落。”

    说着,他撅起嘴,像个小大人一般长长叹息,“要是没有这瘟疫就好了。是不是咱们最近拜天师教拜得太少,西王母娘娘不高兴,来责罚我们了?”

    “怎么会!”母亲愤慨道,“西王母娘娘最是通情达理,怎么可能因为这一点小事,就给咱们降下这么大的祸患?一定是北边那群羯人,看咱们南人这两年过得太舒坦,故意摆了这么个局,就为了让咱们自个儿先乱起来,给他们机会。咱们也千万要挺住,不能给他们机会。”

    “阿母说得对!羯人没一个好东西,孩儿长大后一定要将他们全都杀光,一个也不留。”

    ……

    拓跋夔轻声一嗤,裹紧长巾继续往前走。

    打从半个月前来到信安郡,他们就一直住在善祠。倒也不是他们没钱,只能在善祠吃救济维持生计,不过是瞧中那里流民混杂,官府没有精力一个一个查验身份,方便他们行动。原本还有一拨疫人要从会稽过来,帮他们将这里的局造得更大些,眼下被这位广陵王和晏清郡主一搅和,莫说瘟疫之事要付诸东流,连他们自己都有暴露身份的危险。

    得赶紧想个法子离开信安郡才是……

    拓跋夔如是想着,脚下步子也越发快。

    夜色如鬼魅般,在他身后不断追索,他没加快一步,黑影便快上一分,即将追上的时候,拓跋夔反身就将手里的草药包朝对方脸上砸去,右手抽出腰间匕首,在草药包上一划,各式各样的药草便如天女散花般劈头盖脸蒙住对方视线。

    对方脚步明显停顿。

    拓跋夔便趁机施展轻功,鹞子一般“蹭蹭”窜入夜色中。

    然那人显然也不是无能之辈,挥手以气劲劈开漫天草药后,也跃身跟上,没多久,就在一道穷巷内将拓跋夔堵了个完全。

    拓跋夔不由眯起双眼,“百草堂的暗卫?”

    槐序一愣,没料到居然能被他看出自己的身法,自打加入百草堂,自己已经鲜少再在外人面前展露过身手,哪怕是曾经的同门师兄弟,也未必能这么快就认出他来,这人到底什么来历?为了他,郡主居然都下了必杀令,哪怕不择手段都要取他性命。

    但无论出于什么缘故,郡主有令,他就必须执行,况且郡主也从不做无意义的事,保不齐这人就是此次瘟疫之事的主谋,他不杀还不行。

    道了声“得罪了”,槐序便拔出腰间佩剑,朝着穷巷里那道孤零零的身影,挺剑而上。

    森寒的剑锋划破盛夏如墨的黑夜,也映亮了信安郡上方银盘似的霜月。

    今日又是一个十五月圆天。

    客栈内,去往东阳郡的箱笼行囊俱都收拾妥当,安置在马车上,明日一早就能出发。

    秋姜和白露伺候沈盈缺梳洗完,劝她早些歇息,明日之后怕是都要在路上风餐露宿。沈盈缺笑着应好,人却无甚睡意,起身坐在窗边翻看母亲留下的手札。

    夜风徐徐,吹得窗外甜腻的果子香,伴着廊下极轻的脚步声。

    沈盈缺从手札上抬起眼,迟疑地唤了声:“是槐序吗?”

    廊下脚步声一顿,却是无人应答。

    沈盈缺透过敞开的窗子,t?看了眼屋外昏黄灯光下站着的那道戴着傩面的熟悉身影,轻声一笑,“怎的这时候才回来?事情可还顺利,进来说吧。”

    槐序迟疑片刻,道:“属下唐突了。”

    轻声推门进来。

    浓烈的血腥味顿时夜风涌进来。

    沈盈缺皱了皱鼻子,这才发现他手臂上落了伤,还在“嘀嗒”淌血,她不由倒吸一口气,“怎么伤得这么严重?!快快坐下,我替你包扎。”说着便放下手札,起身去找药箱。

    而今城中瘟疫情况严峻,为防突发状况,药箱一直在手边放着,没有随行囊放到马车上。

    沈盈缺很快便从衣柜里找出来,边翻药瓶,边对槐序道:“别站着了,不累吗?”

    槐序扫了一眼屋内,拘谨道:“眼下已经入夜,孤男寡女,属下怕连累郡主名声,还是出去自个儿包扎得好。”

    沈盈缺手上一顿,奇怪地回头看他,忍不住想笑,“你我之间清清白白,堂里人都知道,何须在意那些虚礼?”

    想了想,又皱起眉头,“是不是王爷又在你面前胡言乱语些有的没的了?你别管他,他那人就这样,嘴上吓唬人厉害,真要让他做,他也不会胡来。若是他说得当真很过分,我先代他同你道个歉。我今儿下午刚刚得罪了他,他大约是把气都撒在你头上了,你别往心里去。”

    槐序沉吟不语,听她又催一声:“坐啊。”

    才寻了个靠门的枰座,僵硬地坐下。

    目光又在屋里转了一圈,槐序道:“郡主布置给属下的任务,属下已顺利完成。那贼人身手十分敏捷,属下疏忽大意,受了伤,还差点没得手,属下甘愿领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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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盈缺宽慰道:“你不必放在心上,那人一贯阴险狡诈,没那么容易对付,你能好好回来就已经很不错了,不必放在心上。”

    槐序在傩面下轻轻挑了下眉,深深看她,“属下心中有一疑问,不知郡主可否为属下解答?”

    沈盈缺摆摆手,“没事,你问吧。”

    槐序:“不知那贼子是何许人也,郡主一定要取他性命?郡主先前不是在落凤城,就是在都城,应当不会认识这么一个信安郡的无名小卒,怎会与他结下这样的生死仇怨?”

    沈盈缺翻拣药箱的手一顿,抿着唇,陷入沉思。

    这话她自然不能实话实说,就像早间她没法坦诚地回答萧妄的问题一样。但说起拓跋夔,无论是出于她是南朝人,且又是征北将军之女的立场,还是出于她前世的个人恩怨,她都断然不会留拓跋夔活在世间。

    但要不要挑这个时候直接下手,她倒的确犹豫过。

    毕竟眼下这瘟疫爆发的风口浪尖,拓跋夔又是北夏的皇室,谁也说不准,他会不会就会是整件案子的幕后策划之人。若是能活捉他,没准都不用萧妄去会稽郡,就能轻松把整件瘟疫案的来龙去脉,都弄得一清二楚。

    但也诚如她刚刚所言,这人一向阴险狡诈,自己到底能不能顺利将他活捉,还真说不准,若是不能趁着他还在大乾的时候,尽快将他除去,以后还不知会叫他如何逃脱,酿成怎样滔天的风浪。

    两害相权取其轻,她还是选择了格杀令。

    瘟疫案查得费劲些就费劲些吧,总好过放过这个真正会将大乾推入灭顶深渊的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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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沈盈缺道,“非要说出一个的话,大约就是‘非我族类’吧。”

    槐序定定地看着她,乌沉在眸光在烛火背光处晦暗难辨。大约也觉得自己这番盯得有些久,他垂眸淡声道:“属下失礼了。”起身就要走。

    右手却在这一刻被抓住。

    他不由轻轻一颤,回头,就见一张娇色动人的脸在烛火圈起的七色光晕下,朝他明媚一笑,“伤口还没处理呢,急什么呀。”

    说完,沈盈缺也不等他同意,就兀自拿刀割开他沾满鲜血的袖子,小心翼翼地帮他处理伤口。

    那伤口说严重也并非致命,但说轻,也的确快要见骨。

    沈盈缺揭开袖子碎布看见的一瞬间,就不自觉倒吸一口凉气,连忙拨开瓶塞,将金创药撒在伤口上。

    这药是百草堂特特给她配制的,药效足,气味香,涂在肌肤上又不会特别刺痛,可谓外伤药膏中的极品。

    也不知里头是不是混了点茉莉的花粉,熏得人鼻尖发痒,槐序下意识绷紧身子,心跳“怦怦”加快。

    沈盈缺觉察到他手上的僵硬,不好意思道:“对不住,我是第一次给人上药,做得不好,要是弄痛了你,你多担待。若实在太疼,我去叫秋姜帮你包扎,她最擅长这些了。”

    槐序咽了咽喉咙,手臂分明因她生涩的处理,而比受伤的一刻还痛不欲生,他却莫名咬紧牙,在她那双饱含歉意的柔软目光中,听见自己说:“郡主做得很好,属下一点也不疼。”

    声音沙哑得不成样。

    第32章 东阳之行(一)

    翌日是个好天,宜出门,宜踏青,宜远行,也宜吵架……

    要不是亲眼见识了,沈盈缺都不敢相信,一个人的气性居然可以这么大,都已经过了一天一夜,马上就要踏上一段凶险未知的旅途,某人居然还能不忘昨日的不愉快,对着她一顿哼哼唧唧阴阳怪气,吃个早膳都能扯到她不肯吃他夹过来的煮白菘,属实忘恩负义伤人心。

    听说已经亡故的豫章王夫妇都是爽朗豁达、大度端方之人,你们小儿子长成这样奇奇怪怪的性子,你们在天上知道吗?!

    “你讲点道理,我一直都不喜欢吃白菘,别说是你夹的,哪怕我阿父阿母还在世,给我夹这个,我也是一脸嫌弃的。”沈盈缺板起面孔,说得义正辞严。

    萧妄哼道:“也不尽然吧?听说上回华林园宫宴,太子特特命人给皇后献了一道油焖白菘,你就吃得津津有味,差点把舌头吞下去。说明也不全是白菘的问题,是人的问题。只怪我没太子爷的本事,讨不了晏清郡主的欢心。下回若还有东宫设宴,郡主大可放心去,不必顾忌我,毕竟你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算个什么呢?”

    说着还真垂下八字眉,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惆怅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小媳妇遇上负心汉,被狠狠抛弃了。

    沈盈缺气得肺疼,恨不能拎起他到窗子外头抖一抖,看看他脑子里究竟进了几斤秦淮河的水。

    “阿兄伶牙俐齿,阿珩着实佩服。原本阿珩还担心阿兄此去会稽,会遭人暗算,还特地准备了护心镜,给阿兄防身。现在看来,当真是多此一举,有阿兄这张利嘴,说都能活活把人说死,我还担心什么?索性提前给荀家上几炷香,让他们自求多福吧!”

    说罢,她丢下碗筷,甩着袖子就要往屋外走。

    萧妄叫这话说得心潮澎湃,连忙起身追上去,在门前将人拦住,“你方才说什么?你怕我出事,专门给我准备了护心镜?”

    “没有没有,阿兄听岔了!”沈盈缺捂着耳朵,摇头如拨浪鼓,侧了个身,还要往屋外去。

    谁知萧妄拉住她的手,一把将她头左腿右地横扛在肩上,龇牙威胁着:“你给不给我,不给我就把你扔下来了!”

    他身形颀长高挑,沈盈缺蜷曲在他肩上,俯视下方硬木铺就的地面,颇觉惊心动魄,嘴上却还是强硬道:“你扔你扔!你扔不死我,我就把护心镜送回都城,给东宫那位杀千刀的太子爷戴!”

    萧妄瞪眼,“你敢!”

    沈盈缺也瞪,“你看我敢不敢!”

    萧妄哈哈一笑,清朗俊美的眉宇仿佛旭日暖阳般舒展,他双臂回转,将人绕到自己胸前,再四平八稳地放到地上站好,鼻尖凑到她耳边轻轻磨蹭,气息濡热道:“嗯,我就算敢也舍不得。”

    沈盈缺被他蹭得脸颊通红,心跳加快,一面推开他,一面嗔瞪,“好了,别闹啦,让人看见。”

    想着即将带来的分别,和他路上可能会遇上的凶险,她又满心担忧,低头勾着他的小指,声音柔软道:“那面护心镜是江湖上一位前辈高人送给我外祖父的,据说是用天山玄铁打造的,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你出发前就把它戴上,最好睡觉也别摘。狗急还会跳墙,更何况他们这群早就横惯了的?宁可多戴一层劳累,也不能掉以轻心,知道吗?”

    萧妄笑,低头t?抵着她额头,轻轻磨蹭,“阿珩送的东西,再沉也是一份心意,怎么会是劳累?放心,我定日日佩戴,片刻不离身,哪怕睡觉也不摘下来,就像阿珩陪着我一块歇息一样。”

    沈盈缺原本听他前面的话,还欣慰地点头,听到最后,却是一愣,抬手捶他,“你胡说什么呢!”

    萧妄笑着受了她一拳,捉了她的手,在嘴边轻揉吹气,“你放心,有你等我,我一定平安无事地回来。倒是你,东阳郡虽没有荀家的势力,但到底也是他们的目标之一,情况不会比会稽郡好到哪儿去。我不在,你自己千万要小心,能在暗处行事就千万不要显真身,知道吗?”

    说完又是一瞪,“你若敢有个三长两短,别怪我对你身边那群护卫不客气。到时候你该考虑的,就不是吃油焖白菘,还是水煮白菘了。”

    沈盈缺瞪道:“怎么,你还敢把我身边的人都煮了不成?”

    萧妄理所当然地挑眉,“那就要看郡主殿下的表现了。”

    然后便招来郡主殿下一通暴打,只能“哎呦哎呦”落荒而逃。

    院子外,出行的马车、黑甲卫,以及随行的应天军,早就整装待发,就等他一声令下。周时予哈腰递上马鞭,偷偷往他身后瞟了好几眼,又憋着笑缩回去。

    萧妄不动声色地侧眸扫了眼,瞧见立柱下探出的半颗脑袋,和她眼里的不舍,微微一笑,接过马鞭对周时予道:“让嘲风带一队人马在后面小心跟着,遇到紧急情况不要手软,第一要义便是护住她,哪怕杀了什么朝中要紧人物也没关系,有我呢。”

    周时予微笑应“诺”。

    他又上马拔高声音,对着一众将士鼓舞道:“今日出发,至多半月必能归京。到时候覆舟山上的柑橘也该熟了,咱们再一道摘果品鉴。”

    将士们听得一头雾水,不明白此行去会稽和柑橘有什么关系?

    立柱后头的沈盈缺却是口齿生津,吞咽不断。她喜好酸甜口的水果,杨梅、柑橘之类都是她的心头好,一想到此番回去就能吃上新鲜的柑橘,她便恨不能马上插上翅膀飞回建康。

    秋姜和白露显然也听出了这话里的弦外之音,似笑非笑地打量。

    看得沈盈缺双颊飞霞,板起面孔哼声道:“区区几个柑橘,谁稀罕啊。”长发一甩,便一跳三蹦地回了屋子,身姿轻盈,宛如林间小鹿。

    秋姜两人都不禁掩唇低笑。

    槐序深深看了眼消失在门槛上的荷叶边裙摆,又扭头看向院门外驾马绝尘而去的骑队,狭长的凤眼在傩面下眯成一条线,默不作声地收回目光,转身消失在长廊尽头的阴影之中。

    *

    疫病之事耽误不得,萧妄离开后不久,沈盈缺也收拾妥当,启程马不停蹄地南下赶往东阳郡。

    和信安郡一样,东阳郡所在之地,也是丘陵环绕,水网密布,素有“三面环山夹一川,盆地错落涵三江”的说法,行起路来不比在漠北荒烟中容易。

    沈盈缺怕耽误疫情,几乎日夜兼程,不过两三日,便走完了一半的路,原本想一鼓作气,直接入城,却听闻前方山道因昨日的暴雨,叫泥石流冲垮,现在还瘀堵着,过不了人,他们只能暂且在途中一间驿舍住下。

    驿丞得知沈盈缺的身份后,态度放得十分恭敬,特意领着她穿过一道深廊,将驿舍最后面的一间雅致小院安排给她住,说这里是特意为贵人而留的清静之所。

    沈盈缺问他,这山道大约要多久才能疏通。

    驿丞颇为为难地答:“此事下官也说不准。若是接下来不再有暴雨,大家动作快些,顺利的话大约两三日就能完全疏通。可若是再来几场雨,又或者疏浚途中不小心挖到不该挖的地方,再弄出一场泥石流,事情就不好说了。”

    沈盈缺抿了抿唇,又问:“除了那条山道,就再没有其他路,可以去往东阳郡了?”

    驿丞犹豫道:“倒还有另一条路,而且比这条山道更好走,只不过那里临近虎山,常年有猛虎出没,攻击来往的行人,已经咬死好些人。大家这才不得不舍近求远,重新砸了现在这条路。郡主若是想取道那里,一来不安全,二来从这过去还得绕上两天的路,不值当,真还不如在这里歇着,等前面的山道疏通。”

    沈盈缺原本听说走那条路去东阳郡要更近,心里还有些意动,转而听到那里有猛虎出没,又犹豫起来。

    她自己倒是不怕,就担心秋姜她们会受不了。

    谁知这俩倒是一个比一个坚定,“郡主莫要为我们担心。不过一只大虫罢了,算得了什么?咱们有真多人呢,个个都是打虎好汉,真要碰上了,也该是那条大虫先害怕。”

    沈盈缺见她们并非在逞强,放下心来,询问了去那座虎山的路,重新制定好行路的计划,便让大家好好回去休息一番,明日一早就出发。

    驿丞难得能遇上他们这样身份尊贵的客人,格外热情,不仅食宿都挑最好的给,夜里还特地给他们安排了一场小型的接风宴,把自己珍藏了十几年的美酒拿出来给大家品尝。

    沈盈缺心里惦记着东阳郡的疫情,无心参加什么宴会,但也不好拂驿丞的好意,简单举杯说了两句话,便称乏退回住处,梳洗休息。

    夜里躺在床上,她揉着白天因长时间不停歇地乘坐马车而变得酸胀的小腿,心里默默计算时间和脚程,想着萧妄此时应该快到会稽郡,也不知情况怎么样,荀家一向狡诈,可别打草惊蛇,叫他们来个“先下手为强”。

    还有东阳郡。

    那日从严羽口中得知消息后,萧妄就已经传令当地的太守,让他们快点行动。沈盈缺自己也飞鸽传书通知了东阳的百草堂分舵,让他们配合官府,一道救治疫病,还将信安这边疫病的症状和应对方法也附在后头,给他们做参考,也不知道他们收到没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东阳郡太守听说也是士族出身,姓氏尊贵,若是知道此事没准和荀家有关,也不知会不会帮他们。

    还有度田的结果,以及那日在信安街头看见的拓跋夔。也不知他还有没有其他同伙,若是有,那些人知道拓跋夔已死,又会作何反应?

    无数愁绪在脑海中交织盘旋,沈盈缺身子虽疲倦,却久久不能入眠,蒙着被子辗转反侧许久,才终于在下半夜迷迷糊糊陷入梦乡。

    此间驿舍坐落于山坳间,夜里幽静清凉,只闻夏虫阵阵嗡鸣,最是催人安歇。

    沈盈缺却心跳如鼓,睡得莫名不安,梦里一阵盗汗,像是被人架在火上烤,呼吸也渐渐不畅,朦朦胧胧睁开眼,便看见原本漆黑如墨的轩窗口竟通红一片,门窗缝隙间还有烟气滚滚不断地涌进来。

    走水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顿时一个激灵,从梦里醒过来,撑腰想从榻上爬起来,却发现四肢格外绵软无力,像是被人抽掉了筋骨一般,闭眼缓了片刻,才终于挣扎着起来披衣,拿茶壶里的余汤浸湿手帕,捂住口鼻,跑到门边。

    伸手拉门,却发现门闩被什么东西卡住,根本抽不动。

    转身去推窗户,竟也只能推开一掌厚的小缝。

    显然是被人刻意堵死了!

    沈盈缺心里凉了半截,脑袋凑到窗缝前大喊:“救命——”

    饶是隔着湿润的手帕,她还是吸到了烟气,“咳咳”呛得厉害。

    屋外没有任何回应,连睡在隔壁的秋姜等几个婢女也都没有半点动静。沈盈缺很容易便联想到自己起身时那股有气无力的状态,心里越发焦急。

    火事最可怕的往往不是火焰本身,而是火舌喷吐出的毒烟。一旦吸入过多,不等烈火将人烧成灰烬,人就先窒息中毒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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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在这里头待下去!

    心一横,沈盈缺强忍着被毒烟熏出来的两眼热泪,抄起地上的枰座,咬牙往窗户用力砸去。一下、两下、三下……砸到第八下,轩窗终于破开一道大口,刚好够她一人爬出去。

    她将湿手帕往脸上一系,便手脚并用地爬出去,摔在后院的灌木丛中,仰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住的这座小院已完全叫火舌吞没。

    冲天的猩红烈焰将黑夜烫出一个巨大的洞,“嘶嘶”还在向周围扩张,热浪逼人。

    沈盈缺不敢耽误,扶着滚烫的墙,一步一t?步挪到隔壁屋子的窗户边。果然,这里的门窗也被动了手脚,打不开,她只能拼命拍打叫喊。

    屋里的人渐渐有了反应,又是尖叫,又是咳嗽,又是“噼里啪啦”的磕碰声,一听就知道里头已经乱成一团,却偏偏谁都出不来。

    好在这时候,嘲风带着一队黑甲卫,从院门外冲进来。

    沈盈缺忙挥手招呼他们,“快!快!这边!这屋里都是人,快救救她们!”

    嘲风二话不说,一脚将门踹开,指挥人将秋姜她们救出去,自己则扯下身上那件打湿的大氅,将沈盈缺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领着往那扇早已爬上火苗的院门外冲。

    绕过长廊,跑过天井,只要再穿过眼下这座前堂,他们就能逃脱天生。

    却偏偏这时候,堂前供奉的一座等人高的西王母坐像突然支撑不住熊熊火舌,从神龛上摇摇晃晃倾倒下来。

    “郡主当心!”

    嘲风大吼一声,一把将沈盈缺推开,自己却躲闪不及,被那座硕大的神像砸中,闷哼一声,倒在地上。鲜血汩汩从他后脑勺涌出,又被压在他身上的木像烫得“滋滋”冒烟。衣裳也很快被飞溅的火星燎到,很快烧着。

    沈盈缺失声尖叫,一面抬脚将他衣裳上的火苗踩灭,一面大喊他的名字,听不见他一丝回应,显然是已经昏死过去。

    她越发焦急,扯下身上的湿氅,包住手,使出吃奶的力气去推那座木像,却如蚍蜉撼树,根本推不动。湿氅还因抵挡不住木像滚烫的热度,将她白嫩的手掌炙得通红。

    沈盈缺走投无路,只剩绝望大喊:“救命!还有没有人在!救命——”

    第33章 东阳之行(二)

    这声无力的呼救,还真给他们喊来了生机。

    只见烈火熊熊的大门处,一道高挑身影披着透湿的毛毡,冲进前堂,毡子一掀,正是槐序。

    沈盈缺惊喜不已。

    槐序却是将湿毡往沈盈缺头上一罩,拽着她就走,浑然没瞧见神像底下压着的嘲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盈缺喊:“你快救他——”

    槐序仍旧充耳不闻,犹自拽着她,强行往门外走。

    沈盈缺被拖得踉踉跄跄,转头瞧见嘲风整片后背几乎都已被烧着,拽着槐序的袖子,快哭出来:“你救救他!求你,快救救他——”

    槐序垂眸深深看她一眼,将她安置在一个没有被火烧着的角落,自己披上那件湿毛毡,咬牙冲回火海中。

    嘲风已经完全昏厥,压在神像底下一动不动。

    槐序不敢耽搁,蹲身抱起那座熊熊燃烧的神像底座,用力一抬,就着神像和地面分开的一点缝隙,用脚将人从神像底下踢出来,又放下神像,拉起他的手架到自己肩上,边往外跑边气喘吁吁喊:“快!到前面去!这里马上要撑不住了!”

    沈盈缺点头如捣蒜,同他一起扶着嘲风,拼命往前冲,终于在房梁烧塌的前一瞬,从堂屋里逃出生天。

    驿舍门前,秋姜等人正由黑甲卫保护着,坐在一个临时搭建的帐篷里疗伤,见沈盈缺终于平安出来,她们当即扑上去,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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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怪奴婢不好,要是没贪杯多喝那几盏果子酒,就不会闹成现在这样。”

    沈盈缺摇摇头,安抚道:“此事与你们无关。”扭头四下看了眼,又问,“驿丞人呢?”

    槐序道:“到处都找过了,没瞧见他人。”嘴角在面具下一扯,他冷笑,“火烧成这样都还能躲着不见人,此事定然与他有关。”

    沈盈缺点头表示同意,看了眼帐子里的伤员。

    虽说大家都及时逃了出来,但身上或多或少都受了伤,尤其是萧妄给她的黑甲卫,虽不及嘲风那样重伤昏迷,但也是烧伤砸伤严重。

    沈盈缺忙让随行的医师过来救人,仰头望了眼官道方向,忧心忡忡地咬紧牙。

    槐序看在眼里,主动上前道:“郡主不必担心,东阳郡就在那,总能到的。当务之急是要找到那位驿丞,问清楚幕后纵火之人,否则接下来的行程,隐患依旧很大。”

    沈盈缺看他一眼,点点头,“你说得不错,这场火事不调查清楚,还会有无数场火情在前头等着我们。今夜你也累着了,应当好好休息,我不该再劳烦你,可是……”

    槐序偏头一笑,傩面下的双眼温柔似水,“郡主折煞属下了,能为郡主分忧,是属下的福气。”边说边往她手里塞了个圆滚滚的东西。

    沈盈缺低头一看,是一枚柑橘,红澄澄的,一看就很甜,她诧异地抬头看他。

    槐序错开目光,僵硬道:“郡主晚上就没吃什么东西,接下来又要强撑着身子主持大局,不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属下怕郡主撑不住。”

    像是怕她拒绝,他丢下这句话,就转身跃入夜色中,消失不见。

    剩沈盈缺一人拿着柑橘,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怔怔发呆。

    *

    那位驿丞并未逃得多远,槐序领着几个人在山上搜寻一圈,很快就在一间猎屋里头找到他,捆巴捆巴,将他丢到沈盈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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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驿丞也知自己此番在劫难逃,很识相地老实招认,说的确有人命他在晏清郡主一行人的酒水里头下药,待他们全都昏睡之时,就纵火烧屋,一个不留。

    沈盈缺问他是何人。

    驿丞起先还支支吾吾不愿回答,槐序拔刀上前,先剁他一根手指,又抓了包盐巴撒在伤口上,疼得他惨叫连连,白眼一翻,昏死过去,待一桶冷水浇醒后,才虚弱道:“是、是东阳郡的刺史黄大人。他便许了小的一箱马蹄金,让小的务必将郡主您留在半道上。”

    “东阳郡黄刺史?”沈盈缺皱眉喃喃,一时间没法将这人与任何怀疑对象对上号。

    直到槐序小声提醒一句:“这位黄大人去岁刚成亲,夫人就是胶东荀氏的旁支女儿。”

    沈盈缺这才将所有线索都串联起来——定是他们从信安传书东阳太守时,叫这位刺史瞧出端倪,这才特特派人过来截杀。

    “那郡主可还要继续前往东阳?”槐序问,“还没到东阳地界,就已经闹出这样的事,真到了那里,还不知有多少天罗地网在等着咱们。属下几个皮糙肉厚,伤了也就伤了,郡主若有什么闪失,属下便是拼上一条命,也不够偿还。”

    沈盈缺沉默下来。

    这的确是个问题,那位黄刺史敢这般行事,足以说明东阳那边的确有猫腻,且还跟荀家有不小的关联。倘若自己就此掉头不管,还不知那里的疫病要泛滥成什么样;可以他们现在惨重的伤病情况,若是继续贸然往一个情况不明的地方冲,还不知会遇上什么,到时别疫病没控制住,自己先栽了大跟头。

    槐序抱拳,“属下倒有一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盈缺看了他一会儿,颔首应允。

    槐序便道:“原本咱们去东阳郡,就是为了核查那位行脚商所言是不是真。而今有这桩纵火案,和这位驿丞的供词,足可证明东阳郡的确有染疫之人,且还跟荀家有脱不开的关系。既如此,郡主何不回都城,将此事禀明陛下。有朝廷出面主持大局,总好过咱们几个扯着嗓子一通乱喊不是?”

    白露眼睛一亮,“槐序说得有道理。咱们百草堂虽然厉害,但终归是草野之人,能力有限,没有官府支持,很难完全控制住疫情。东阳那边现在摆明了要跟咱们对着干,咱们再贸贸然往前冲,讨不到好处不说,还会自投罗网,倒不如提前将事情捅上去,让陛下给咱们撑腰,到时候奴婢看他们还敢不敢再嚣张。”

    秋姜还是奇怪,“可咱们出发前已经向都城送过信,照这时间,朝廷应该已经有反应才对,怎么还会……”

    沈盈缺神情凝重,“的确应该已经有反应才对,如果书信都顺利送到了的话。”

    众人心头一震,皆明白过来——那群人为了不让他们把瘟疫之事传扬出去,连放火烧人的事都干得出来,何况截下几封书信?

    “看来还是得咱们亲自跑一趟。”沈盈缺道,“传我的话,大家现在好好休整一番,受伤严重的,全都留在这里继续治疗,其余人天亮就出发,咱们回建康亲自传话。”

    众人道是,纷纷下去忙自己的事。

    秋姜给沈盈缺单独辟出了个帐篷,让她趁天亮前再小憩一会儿。

    沈盈缺心里揣着事,却是根本睡不着,索性直接搬到马车上,待天边泛起蟹壳青,大家都收拾妥当,t?便下令出发。

    来的时候,一行人由嘲风领着黑甲卫在前方带队。这次祸事后,嘲风还在昏迷,其他黑甲卫也都受伤惨重,沈盈缺安排他们留在原地养伤,领队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槐序身上。

    沈盈缺看着他左臂因上次的暗杀而留下的伤口,以及手背上因昨夜救人而留下的燎伤,她百感交集,不同意他继续操心,命他回车上休息一下。

    槐序却道:“区区小伤,何足挂齿。郡主若真担心属下,不如回车上好好休息。郡主好了,属下才能安心。”

    沈盈缺见他坚持,也就没再多言。

    许是因为离此番疫情发作的范围越来越远,接下来回建康的行程,他们走得格外顺畅,不仅没有再遇上类似驿舍起火的危险之事,食宿条件也肉眼可见地有所改善。

    有时候甚至能用上御用的澡豆,吃到最新鲜的河豚,沈盈缺都有些受宠若惊,召开槐序询问,他只道是地方官员和百姓对百草堂的一点心意,望郡主莫要嫌弃。

    沈盈缺心情复杂,倒也不好再说什么。

    就这般又紧赶慢赶地走了五天,眼看就要顺利进入宣城地界,和建康隔水相望,入城的一座渡桥却断了,不得再往前。

    问渡口旁边的渔民缘故,他们也不甚清楚,只说这桥前两天还好好的,不知怎么就成了这样,没准是到了汛期,河水暴涨,半夜将它冲断。毕竟是座老桥,铁锁和木板都有些年头,会出事也不奇怪。

    再问有没有船只可以渡河,他们又都摇头,说汛期水流湍急,他们这些老船工都不敢贸贸然下水,更何况载这么多人。

    说来说去,还是只能等桥修好。

    沈盈缺立刻命人拿自己的郡主令牌,去问当地的县丞。县丞领着人匆匆赶来,又是哈腰,又是赔罪,把责任都往自个儿身上揽,指天起誓,最多十天,这座渡桥一定能修好。

    沈盈缺心中焦急,看着这张朴实的笑脸,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催他们动作快些。

    县丞无不应好,为表诚意,还当场取来笔墨,将沈盈缺要传之事写下来,当着她的面放入竹筒封上蜡,用官方驿马加急送往建康。怕沈盈缺住得不习惯,还主动让出自己祖上在城郊的一座庭院,供她下榻,衣食条件也都按照都城士族的标准配备,可谓无微不至。

    也不知是不是这位县丞安排的,在宣城落脚的第一天,沈盈缺就接到了当地士绅富户家的女眷慕名送来的拜帖,邀她宴饮。

    沈盈缺推了一天,第二天又会有更多的帖子递到她面前,花样也从寻常宴饮扩大到吟诗、赏花、看鞠球等,反倒没人再跟她提过修桥之事。

    沈盈缺特特派人去打听,得来的也只有两个字:快了。

    第三天,沈盈缺提出亲自去渡口督工,县丞又踩着谢公屐“噔噔”跑过来劝,说渡口上都是扬尘飞屑,危险非常,郡主千金之躯,万一有个好歹,叫他如何跟陛下交代,如何跟死去的征北将军和月夫人交代。哭天抹泪又是一顿磕头,生生把沈盈缺才刚迈出门槛的脚,又磕回屋子里。

    然后又是如法炮制的各种宴饮诗会,把沈盈缺“照顾”得再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考虑其他。

    第四天,庭院附近更是多出一拨暗卫,个个身强体壮,面色善茬,沈盈缺一个都不认识,槐序却笑着安抚她说:“郡主放心,都是咱们百草堂自己的兄弟,平日只在暗处做事,不曾在郡主面前露面,郡主才认不出来。这回也是发生了纵火那样的大事,王爷派来的黑甲卫和咱们自己人都受了重创,才不得不将他们调到明处,保护郡主。郡主若不喜欢,就拿他们当空气便是,不用刻意放在心上。”

    到了第五天,新雨初霁,四更,丁夜,天色黑得像打翻的浓墨,伸手不见五指。

    正是宣城百姓睡意最浓的时候,沈盈缺睁开眼,就着廊下灯笼透进来的一点朦胧光线,起身下床,拿上藏在被窝里的包袱,轻手轻脚地来到门前,推门出去。

    步子才刚迈出去,就被院子里跪着的两道人影惊住。

    枝头未风干的雨水,将一簇簇才吐苞的木樨花压得低了,如同两人被压低的头颅。

    正是奉她命等在此处的秋姜和白露。

    而她们身旁,槐序正负手遥望浓云后头的一团朦胧月光,轻声感叹:“才四更天,郡主就要起来折腾,你若是能安分些,能给属下少添多少麻烦。”

    月影晦暗,他修长的身躯在草地上留下了一道狭长深邃的影子。覆着傩面的脸庞缓缓转过来,带动面具边缘的几簇银环“叮当”脆响,银光烁动间,面具绘纹狰狞可见。

    沈盈缺不由眯起眼。

    从前世到今生,她对这个人,这张面具,都再熟悉不过,无论发生什么,她哪怕怀疑是自己出问题了,也不会对这个动半点疑心,直到这回,他拿修桥之事反复敷衍自己,她才彻底没了自欺欺人的理由。

    “倘若你真是我属下,自然不会有这种烦恼。”

    沈盈缺无不讥讽地怼回去,许是终于撕破脸,再也不用伪装试探,她彻底放松下来,随手将包袱往地板上一丢,便端端正正跽坐下来,朝面前戴着面具的男子倨傲一笑。

    “槐序学了一辈子易容术,应当也没想到,自己也有被人易容伪装的一天。那日我真不该派夷则随广陵王去会稽郡,否则以他对自家兄长的熟悉,如何轮得到你这么一个西贝货,在这里作威作福?”

    “哦,不。应该把目光再往前放一些,放到那日我派槐序去执行格杀令的时候。倘若那晚我就提高警觉,哪还有现在这些麻烦。”

    “我说得可对?北夏五皇子,拓跋夔。”

    第34章 东阳之行(三)

    此言一出,秋姜和白露俱都瞠目结舌,不敢相信。

    ——她们的确是感觉到最近的日子不对劲,也从沈盈缺的叮嘱中听出来,他们中间应当混入了奸细。可她们把所有人都猜了一遍,都没往槐序身上想。毕竟槐序可是世间少有的易容高手,哪有千年养鹰的人,会被鹰啄了眼的?

    可那位面具人却并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眼里还真露出赞赏的目光,抬手缓缓摘下脸上那张傩神面具,朝她们倨傲一笑。

    月亮从云层后头透出些许光芒,将他的面容粗略描绘在夜色中。蜜色的肌肤,鹰隼般的深目,高挺的鹰钩鼻,与南朝人截然不同的野性俊美,在他身上完全体现。左眼下方的一道蜈蚣疤,更是把这种野性难驯勾勒得淋漓尽致。

    的确是张胡人的面孔!

    秋姜和白露几乎炸了毛,一想起这些天,她们一直都在跟这么一个陌生胡人有说有笑,她们就浑身难受,胃里作呕。

    沈盈缺也下意识握紧自己的手。

    错不了。

    前世就是这张脸,在她心里投下不小的阴影,折磨着她在王庭的每一个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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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前世的这个时候,这人也偷偷潜入了大乾,还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大乾后来发生的那些骚乱,又有哪些跟他有关?这次的瘟疫之事,他又参合了多少?

    沈盈缺不敢往下细想,心跳越来越急越来越乱,她不得不用力掐自己的掌心,才能借疼痛逼自己冷静下来。

    相较之下,拓跋夔明显比她轻松许多,被这般直接揭穿身份,还能保持呼吸平稳,气度不乱,抬手为刃,将犹在惊恐中的秋姜和白露打晕后,便不紧不慢地拣了院中一块圆石坐下,两手闲闲撑在身后,跷着二郎腿,朝沈盈缺挑眉抬下巴。

    “久闻晏清郡主聪慧,孤原本还没当一回事,以为不过是你们这些所谓的南朝贵女在自吹自擂,今日一见,倒确有几分本事。我易容仿声之术虽还未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但也自诩小有所成,骗骗你们这些门外汉,还是绰绰有余的。可你显然很早就看出我的不对,各种小心试探,这两天更是直接不让我近身。说说吧,你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沈盈缺满心鄙夷着他的蛮人坐姿,双膝悄悄往后退了几寸,讥嘲道:“画骨画皮难画心,五殿下当初换上槐序这一身装扮的时候,就没想过,他腰间为何总带着一个黑陶圆埙吗?”

    “黑陶圆埙?”拓跋夔皱眉,垂眸看向腰间那个黑乎乎的东西,神色仍旧迷惑。

    沈盈缺解释道:“那是槐序的母亲留给他的遗物,他最是t??宝贝,每天都要亲自擦抚数次,绝不会任由它蒙灰,更不会带着它一股脑儿往火里头冲。”

    拓跋夔眼皮一跳,摘下那枚圆状物,就着月光细看,果然在上头找到一层淡淡的焦色,恍然地“啊”了声,摇头失笑道:“原是在这里出了破绽。我就说嘛,他那样一个剑术高手,为何要戴这么个不伦不类的配饰。原来它叫‘埙’,跟骨哨是一个东西吗?这么多孔,不会是用来吹的吧?你们南朝人玩得就是花。”

    说完又似笑非笑地对沈盈缺道:“你也太没良心,什么叫‘带着它一股脑儿往火里头冲’,那天要不是你求我去救你老相好的手下,我干嘛还要冒那么大风险跑回去?现在人救出来了,你就翻脸不认人,也忒没良心了吧?”

    沈盈缺叫那声“老相好”吓得脸颊绯红,拍腿瞪道:“什么老相好,他是我兄长,派人护我是为了还我阿父的恩情,岂容你谤言?再说了,你是为了帮我才救人的吗?你分明是为了不让自己露出破绽,才不得不答应。若不是你当时真的折回去了,我也不会明明觉出你的不对,还犹犹豫豫没个决断,以至于闹到现在这般被动!”

    拓跋夔收起笑容,冷冷地看她,半晌,自我嘲解般地笑了笑,“我算是明白那位大名鼎鼎的广陵王殿下,究竟在为什么事情烦心了。碰上你这么个不开窍的呆头鹅,再厉害的勇士,也得阴沟里翻船。我和他都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沈盈缺:???

    “你胡说什么?”沈盈缺不拍腿,改愤然捶地板,“你是你,他是他,八竿子也打不着,怎么就‘倒八辈子血霉了’?你少挑拨我们兄妹感情好着呢,你少在这里挑拨!”

    “兄妹?”拓跋夔眼里多了几分戏谑,两手抱胸吊儿郎当道,“知道,不就是‘哥哥妹妹’那一套嘛,我们北夏也爱这么玩,‘情哥哥’也是‘哥哥’,对吧?”

    “你!”沈盈缺怒指他鼻尖,却是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好好好,又一个萧妄,又一个靠嘴巴打天下的人,想她前世舌战后宫,怒斥前朝,从未尝过一次败战,竟是在这两人接连栽了跟头。真不愧是日后能打得你死我活的两个人,倘若不是出身截然不同,她真要怀疑,他们就是一对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拓跋夔见她气得快要炸毛,俨然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小奶猫,不禁笑出声,鹰隼般锐利的眼眸不自觉漾起柔和的光,难得耐心地给她捋毛,“你放心,你那个护卫还活着。等此间事了,我就安排你去见他。”

    沈盈缺听到这话,总算松了口气,片刻又蹙起眉尖,警惕地看他,“为何‘安排我去见他’?五殿下该不会以为身份暴露后,还能继续在这里随心所欲地呼风唤雨吧?”

    拓跋夔耸了下肩,无甚所谓地道:“谁知道呢。”

    沈盈缺心一下提到嗓子眼,“这次瘟疫之事,难道主谋并非荀家?”

    拓跋夔一讶,赞赏地笑起来,“同你说话,果然是再小心也不为过。也罢,都到这番田地,你知道与否也无伤大雅,索性就跟你挑明了吧。这次瘟疫案,其实……”

    “其实是秋家搞的鬼,是也不是?”不等他卖完关子,沈盈缺便抢先说完,手握成拳垂放在膝头,“咯咯”捏得山响。

    拓跋夔再次被她惊了一跳,眯眼觑着她,轻声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少说这些没用的!”沈盈缺咬牙喝断,声音压抑不住的愤怒,“你们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那是人命!活生生的人命!你们这些异族败类,就这样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去死,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人性?!”

    “人性?”拓跋夔像是被什么逗到,嗤笑道,“我们是异族,我们是败类,那敢问晏清郡主,你们当年在草原上抢我们牛羊,占我们城池,对我们赶尽杀绝的时候,可有想过自己是什么?”

    沈盈缺一噎。

    拓跋夔淡淡一挥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旦立场发生改变,正义也会露出獠牙。大夏和南乾生来就是对立,注定要斗个你死我活,哪有什么对错人性之分?你见过狼跟羊一块坐下来讲道理的吗?那天你理由都不给一个,就直接派人过来刺杀于我,不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吗?现在跟我装烂好人,恶心不恶心啊?”

    沈盈缺被堵得说不出来话,“哼”声扭过头去。柔软的脸颊鼓鼓涨涨,叫月光镀上绒绒的柔光,纵使生气,也颇为可爱。

    拓跋夔心里一阵发痒,语气下意识放软,带了点连他自己都觉察不出的哄诱:“你也莫要恼我。这样,我告诉你一件事,帮你把这几天一直想不明白的疑惑都解开,如何?”

    沈盈缺侧过半张脸,半信半疑地看他。

    拓跋夔笑道:“你既然能猜到这桩瘟疫案有秋家在搞鬼,那可否想过,他们为何要如此做?”

    沈盈缺想了想,道:“是因为瘟疫最初其实是发生在他们的地盘上?他们为了避祸,才将祸水东引到荀家掌管的会稽郡?”

    ——除了这个,她也想不到其他。毕竟秋家如今虽说在朝堂上和荀家并驾齐驱,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秋家那一圈话事人,连荀勉之一根指头都比不上。真要他们去给荀家添乱,也添不出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拓跋夔道:“秋道成那帮人的确是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但架不住他们野心大。天师教近来新造出一种丹药,可在短时间内迅速催发人体潜在的力量,哪怕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能轻松做到以一当十。”

    沈盈缺冷哼,“是药就有三分毒,这样违逆天理的药,代价只怕不小吧?”

    拓跋夔挑眉,轻描淡写道:“以命换力,至多三年,必亡。”

    沈盈缺心头一惊,想起白鹭宴上了尘子派人给秋贵妃送贺礼的画面,脸上血色很快褪尽,“所以这次疫病,就是秋家他们让天师教帮忙做这种药,失败了才闹出来的?为什么?他们明明已经……”

    看着拓跋夔似笑非笑的眼神,她又泄了劲。

    还能为什么?自然是为了和荀家夺权。朝堂上争不过,就从部曲的兵力上争。寻常书生吃了都能以一当十,将士们用了岂不天下无敌?这个秋道成,正事干不成,歪脑筋倒是一箩筐。

    拓跋夔仿佛听见她心底的唾弃,也道:“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事他们原本做得也隐蔽,若不是染疫之人越来越多,他们控制不住,也不会冒着被荀家发现的风险,把病人都送到会稽郡去。荀家老宅也都是些酒囊饭袋,看见自个儿地盘上出问题了,不第一时间先调查原因,反倒急着把疫人往别的地方送,唯恐迟一步,就当真没办法撇清干系。你们这些南朝人,真是……”

    他嗤声一笑,眼里的鄙夷毫不遮掩。

    沈盈缺静静看着他,淡声问:“那你呢?你又在这里头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

    “若我没猜错,那遍布南朝的天师教,其实就是五殿下安插在南朝的眼线吧?荀家本就奉道,与了尘子甚是交好;秋家虽不尚道,但却觊觎了尘子的炼丹术。天师教表面上从不参与朝政,暗地里却可通过这两点,牢牢抓住如今南朝最要紧的两个士族,从而操纵整个南朝的朝堂。五殿下的如意算盘,拨得可当真响亮。”

    所以前世才会闹出天师教叛乱这么严重的事。

    所以拓跋夔才能这般了解南朝,如此精准地抓住萧妄和萧意卿之间的矛盾,加以利用并成功将南朝好不容易收复的失地都尽数抢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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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内部最看似无关紧要的一点,逐渐渗透到南朝的每个关节,这个拓跋夔,当真是个可怕的存在,也不知他究竟布置了多久。

    拓跋夔不承认,也不否认,只笑着问她,“阿珩这回又是从哪里看出来,我和天师教之间有联系的?”

    沈盈缺被他这突然更改的称呼恶心了一下,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皱眉道:“这两天调到这座庭院的护卫,都是你们天师教的人吧?五殿下哪怕神通再广大,来南朝行事,也得谨慎小心,不可t?能带太多人在身边。五殿下想在短时间内,在南朝的地盘上纠集这么多人手,把整座庭院围得密不透风,只能是你早前就已经在这里培养好了势力。而众所周知,宣城到三吴一带,就是天师教的老巢。”

    拓跋夔道:“就不能是荀家或者秋家怕你坏了他们的事,特特派人来监看你?”

    沈盈缺冷哂,“五殿下是打量我傻?那些人每个人身上都有散着一股熏人的道观味,比正旦那天的腊肉腌得还入味,风寒塞鼻之人都闻得出来,我想不猜到都难。”

    拓跋夔忍俊不禁,笑完,又垂着长睫静静看她,也不知是雨后的月光实在温柔,还是他的目光过于温暖,他左眼下方那道蜈蚣疤都变得格外柔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盈缺被他看得浑身不适,侧开脸躲开他的视线,不耐烦道:“事已至此,五殿下还有什么话好说的?你应当也知道,我父亲是大乾的征北将军,你们羯人深恶痛绝的南朝将士之一,我虽不能像他一样上阵杀敌,但也绝不会为了一时的安逸,和你同流合污。况且还有广陵王殿下,前两日你应当也都看见了,我父于王爷有恩,王爷也是我照顾颇多,你斗不过他。倘若我有什么事,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他也绝对不会放过你!五殿下若是识相,应当知道,眼下放了我,才是最好的选择。”

    “最好的选择?你替我选的?”

    拓跋夔嗤笑,肆无忌惮地看着她,像一匹盯上猎物的狼,“孤平生最恨被人威胁,尤其是姓萧的。觉得我斗不过他是吧?行,我倒要看看,倘若孤非要要你,他能把孤怎样!”

    第35章 绑架(一)

    到底是未来能在北夏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的人,不仅把庭院周围的守卫安排得天衣无缝,还将退路也一并设计妥当。

    沈盈缺敢在今晚有所行动,全托赖于她手里还握有一部分百草堂的人,然眼下,她被拓跋夔捆缚双手推出门,随行的百草堂护卫早就已经先她一步被抓。

    一男一女两个胡人面孔的练家子,正执鞭站在他们面前,谁敢妄动,就直接挥鞭朝他们打去。

    有几人身上已经落了伤,有些人甚至脸上也“嘀嗒”淌了血。

    沈盈缺心头一阵痉挛。

    这些人都是她极隐蔽的暗卫,只听她一人调遣,连槐序和夷则都不知道他们的所在,可现在……

    愤怒和恐惧在心头密密结网,沈盈缺红着眼,愤怒地瞪向拓跋夔,“你是故意的?”

    ——故意带她看这些,故意给她下马威。

    拓跋夔耸了耸肩,并不否认,抬手悠悠绕着她鬓边散落的碎发,语气温柔道:“你若是肯乖乖听话跟我走,不要再试图搞什么小动作,我就把他们全放了,否则……”

    边说边凑到她耳边,笑容阴冷如漠北呼啸的寒风,“狼要吃肉,可是从来不会跟羊打商量的。”

    沈盈缺不由咬紧了牙,越发怨恨地瞪住他,转目看了看那些被抓住的手下,还是咬牙应下。

    拓跋夔尤其爱看她这副吃瘪的模样,宠溺地揉了揉她脑袋,道了声:“乖。”便接过手下递来的漆黑绫布,轻轻缚在她眼睛上,动作温柔得,连他身边都手下都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满脸胡子拉碴的执鞭胡人男子侧开目光,当没看见。

    他身旁的执鞭红衣胡女则暗暗握紧了拳。

    拓跋夔却是一脸含笑,“此地不宜久留,那帮人都是好手,牧遮,你辛苦一下,亲自带人看守,不可再伤人,也不可叫他们逃脱。”

    名叫牧遮的胡人男子抱拳领命。

    红衣胡女立马挤上前,想去“照料”这位南朝的郡主殿下,拓跋夔却抬手淡淡拦住她,“院子里还有两个婢女,旁人不方便,烛伊你亲自照看。还是那句话,不可伤人,也不可让她们逃脱,知道了吗?”

    烛伊看了眼面前被缚住双眼依旧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又她身边宛如母鸡护崽般张开双臂的拓跋夔,咬咬牙,心不甘情不愿地道:“是,主上。”

    *

    漆黑,颠簸,窒闷。

    沈盈缺就这样被推上了马车。

    一路上,她都不知道自己现如今在哪儿,更不知道他们要带自己去哪里,只能感觉到一辆马车在风中飞驰,耳边有交替着水声、市井交谈声,甚至还有窸窸窣窣的风雨声……

    天旋地转。

    她无时无刻不在反胃和干呕中苦苦挣扎,靠着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的疼痛,才能让自己勉强保持清醒。

    说不害怕必然是假。

    哪怕已经活过一世,突然遇上这样失算的状况,她的脑袋也会有那么一瞬空白,但她毕竟不是从前的那个只知道撒娇讨好的深闺小女娘,等恢复了些力气,她便重新开始估算自己眼下的境况——

    首先,自己的性命应当是无虞的。

    无论是出于私心,还是其他什么更重要的目的,拓跋夔目前显然还没有杀她的打算,否则早在他冒名顶替槐序的那天晚上,他就能一刀结果了自己,根本现在这般费心又费力。

    其次,拓跋夔绝对没安好心。

    这次瘟疫案的确与他们北夏无直接干系,但就自己前世对拓跋夔的了解,这厮绝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千里迢迢从北夏赶来,只为看南朝人自个儿窝里斗。他们定然还想利用这次瘟疫之事,对大乾做点什么,而这计划很有可能就跟他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有关。

    最后,萧妄一定会来救她。

    虽然没有任何依据,但她就是相信,他一定会来,就像前世,她明明已经陷入那样的不可挽救的绝境,连她自己都已经放弃自己,他还是排除万难,将她救出王庭一样。

    所以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保住自己的性命,尽量从拓跋夔身上打探出有用的消息,为了自己脱困,也为了从这帮该死的羯人手里保下大乾。上次宣城庭院之事,是她草率了,害了自己,也害了一众真心追随她的人。这回,她定要好好筹划,绝不可再意气用事。

    如此分析完,她紧绷的神经放松不少,不自觉又想起前世困居王庭的时候,萧妄自风雪中坚定朝她奔来的画面,压抑的嘴角缓缓扬起,腹内的恶心感也缓和不少。

    *

    接下来几日,马车走走停停,总没个定数。

    沈盈缺也随他们,一会儿在马车上颠簸,一会儿被赶下马车,关押在房里,有时是装饰奢靡的庭院,有时则是香烟缭绕的道观,唯一不变的,只有那始终缚在她的双眼上的黑绫。

    显然,他们并不希望她知道自己被带去了哪里。

    约莫走了有七天,马车的速度终于缓了下来,看来是到达目的了。

    拓跋夔似是有事,提前离了队,改由烛伊亲自押她下车。

    沈盈缺也没反抗,老老实实跟着她往前走,直到进入一个满是霉臭味的地方,烛伊才摘下她眼睛上的黑绫。

    强烈的白光冷不丁袭来,沈盈缺眯起眼,待适应了之后细细打量。周遭稻草成榻,悬尘积土,原是被带进了一个地窖,四面无一扇窗,墙头一盏昏暗的煤油灯,是这里仅有的光源。

    “你倒是挺镇定的。”烛伊冷笑,狠狠朝她砸了个东西。

    沈盈缺下意识伸手接住,低头一瞧,是一个冷到发硬的白馒头,面皮上还落着星星点点的霉斑。

    看来接下来这几日,她都要靠这些来果腹了。

    沈盈缺蹙了下眉,也没说什么,自管拿了馒头凑到油灯前,仔细剥去面皮上的霉点。

    因手腕还被绳索束缚着,她动作受限,剥得极慢。但也因这一身深入骨髓的名门气质,便是落魄至此,她举手投足间仍存了一分优雅,瞧着不像是残灯底下剥馒头皮,更像在凭月簪花。

    烛伊不屑地“嘁”了声,讥诮道:“贱人,就不怕里头有毒?真那么有骨气就别吃啊。”

    “我若是不吃,饿死在这儿,你要如何跟你主子交差?”沈盈缺闲闲回怼,漂亮的杏眼轻俏地眨着,仿佛乱花丛中飞扬的蝴蝶,“我这可全都是为了你好,还没怎么为难你呢。不然,你现在跪下来求我吃?”

    说着,她还真放下馒头,双手环抱,翘起下巴大剌剌望着烛伊,不动了。

    烛伊气得满面通红,恨恨磨着槽牙,t?“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真当我不敢杀你?”

    沈盈缺觑眼她腰间的软鞭,又平平扫视过身边的煤油灯和稻草堆,嘴角微不可见地撩起一丝弧度,声线越发疏懒:“对啊,你就是不敢杀我。即便你现在恨我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立马就要了我的命,可偏偏,你就是不能杀我。不仅如此,你还得好生照顾我,不能叫我受半点伤害。因为我死了,你们才是真的全都完蛋了。”

    她眉眼含着轻松的笑,灯火照耀下,从皮美到骨。

    无一处不妙,也无一处不叫烛伊恶心,却偏偏无一处,不是那人喜欢的,凭什么?

    心底轰轰烈烈烧起一股妒火,烛伊近身捏住她下巴,龇牙冷笑,“你说得没错,我是不敢取你性命,就算我现在恨你恨得牙根痒痒,也不能杀你。不过……”

    她指尖顺着沈盈缺娇嫩纤长的脖颈滑下,指尖尖锐,沈盈缺不禁直觉像是被一把匕首抵住咽喉,手臂“蹭蹭”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烛伊瞧在眼里,勾起唇角,面容扭曲狰狞,“我不能杀你,但我给你点教训,让你长长记性。脸是打不得了,但抽一抽身体还是可以的。就是不知,你这小胳膊小腿,能撑几下。你可千万,要多坚持一会儿!”

    她狠一甩手,起身同沈盈缺分开些距离,缓缓抽出腰间的软鞭。

    沈盈缺的脸被她甩偏向一边,人顺势稍稍往煤油灯旁边靠了靠。

    ——她不会武功,想一个人逃出去简直天方夜谭,但若是能借助这软鞭的东风,成功点燃这里的稻草,火势必然不小,届时她便能趁机逃出去。

    胡人都擅鞭术,她想躲过去基本不可能,而凭她的身体,至多能承受烛伊一鞭,不昏迷过去。

    机会只有一次,万不可失。

    鞭子高高举起,扬鞭的动作带起一阵罡风,煤油灯上的火焰随之晃了晃。沈盈缺咬紧牙关闭上眼,心里模拟了数遍趁乱破门而出的画面,做好迎接疼痛的准备。

    可预想中的鞭声,却迟迟未能落下。

    沈盈缺心头犯疑,睁眼瞧去。

    大门敞开处,烛伊高举的右手,被一只遒劲有力的蜜色大手轻松攫住。烛火幽幽,勾勒出来人宽肩窄腰,颀长挺拔的身段,不是拓跋夔又是何人?

    沈盈缺的心狠狠一沉。

    拓跋夔垂眼看向她。

    阴冷锐利的目光让人想起草原高空飞翔的鹰隼,草草掠过她身旁的煤油灯和稻草,便迅速回到她身上,漾起几缕赞许的笑。

    沈盈缺不由攥紧了手。

    怎么办?他看出来了。接下来会有什么等着她?比鞭刑更残酷吗?还是说……

    想起离开宣城庭院时,他在她耳边低低念出的警告,沈盈缺手越攥越紧,人下意识往墙根下挪,盛夏大暑天,竟生生冻出一身鸡皮疙瘩。

    可拓跋夔似乎什么也不知道,目光在她脸上流连片刻,便顺势移到她被绳索牢牢捆住的双手上,一向放纵不羁的眉宇难得拧起了一个明显的疙瘩。

    “是她将你捆成这样的?”

    沈盈缺一愣,没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

    烛伊已吓白了脸,哆哆嗦嗦跪下,涕泗横流地哀哀央求道:“主上,是、是是烛伊错了,烛伊不是故意的……烛伊这就跟沈姑娘赔礼道歉,求您不要、不要……啊——”

    话音未落,就见一道黑光在暗室中飞快闪过。

    沈盈缺还没来得及眨眼,烛伊就已经被拓跋夔一掌击飞,狠狠撞到对面的白墙上,面粉口袋般无力地滑落在地,动弹不得。鲜血自她口中喷出,几乎盖了满墙。

    沈盈缺完全怔住,双眼几乎是在一瞬间瞪到最大,“你……你……”

    拓跋夔并不以为意,从怀里摸出一方帕子,一根一根仔细地擦拭方才击向烛伊的右手手指,连甲缝都不放过。神色疏淡,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蚂蚁。

    “主、主……上……”

    烛伊泪眼婆娑,强撑着一口气,不甘地朝拓跋夔爬去,却被一旁的牧遮无情地撸袖拖走。

    直至两人的身影消失在甬道尽头,拓跋夔都未曾回头,分给烛伊半点眼神。

    很快,地窖里就只剩沈盈缺和拓跋夔。

    煤油灯忽明忽暗,摇晃得厉害,似是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劲来。沈盈缺的身影缩在里头,显得格外伶仃纤瘦。

    他居然动手了?真的动手了?对一个完全忠诚于他的弱女子,就这么毫不留情地动手了?

    怔忡间,手腕落下一抹凉意,沈盈缺哆嗦了下,猛地回过神来。

    不知何时,拓跋夔已蹲在她面前,用刚刚打伤烛伊的那只手,帮她解腕间的绳索。

    他是奔驰在草原和大漠中的狼,一双手挽过强弓,降过烈马,从指腹到虎口,甚至掌心都覆满厚厚的茧子,跟南朝那些纨绔世家子精心养护过的玉手自是没法相比。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从指尖到掌沿,甚至手背凸起的青筋,都充盈着一股野性的力量,粗犷却也不失美感。

    眼下和沈盈缺那双纤弱柔荑一比,这种差异更加明显。

    拓跋夔似乎也注意到了这点,解开绳索后,便饶有兴趣地翻把玩她的小手,怎么看都看不够,瞥见手腕上那抹碍眼的青紫,他眉心又缓缓皱紧。

    “怎么弄成这样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语气无不叹息,沈盈缺竟听出了几分心疼的意思。

    说话间,他就从怀中摸出一个小方盒,揭开盖子,里头装着白色糊状药膏。

    方才甩开烛伊时,他手没沾上任何东西,都嫌弃地拿帕子反复擦拭。眼下真要沾了腌臢,他反而没露出半分不悦,就这么爽快地拿食指挑了一小片药膏,轻轻点在她腕间的淤青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盈缺指尖一颤,前世被他撬开嘴巴、灌下剧毒的画面“唰”地浮上眼前,她下意识抽回手,警惕地望住他,“你……你你要给我涂什么?”

    拓跋夔手上一顿,挑眉抬眼。

    灯火摇了几摇,光圈缩小。明暗交接的线条自侧面斜切过来,他眉眼正好隐入灯火映照不到的昏暗中,定定望住她,眼瞳眸色由浅转浓,带着一分狠。

    只是这份狠戾,又与刚才他对烛伊时不同,不是要摧毁一切的狠,倒更像是为了隐藏某种挫败感,而刻意显露出的狠。

    沈盈缺还未咂摸清楚,他冰冷的指尖就已经抚上她面颊,“你这般聪慧,应当知道,拿你去威胁萧妄,只消留你一口气就行。甚至于……”

    那双眼也凑了过来,幽幽盯着她,像是草丛中藏匿的毒蛇,“甚至于,若是能将你折磨到半死不活,搅得萧妄心神大乱,对我更加有利,所以你不要逼我。”

    他细细摩挲着她柔软的肌肤,语气平平,出口的每一个字却都宛如冷钉子般,一颗一颗凿进她身上每一个毛孔。

    沈盈缺脊柱末端如过电般疾走过一阵切骨之寒,不消一个弹指,便流窜遍四肢百骸。

    这人和烛伊不一样,不会雷声大雨点小,说了折磨,就一定会叫你生不如死。就像刚才,他微笑间,就将烛伊打至吐血一样!

    拓跋夔见她乖顺下来,眉宇舒展开,重新捉了她颤抖的手,继续抹药。

    指尖的茧子摩挲着她娇嫩的肌肤,每动一下,都是惊心的战栗。

    沈盈缺后背衣裳几乎湿透,药膏抹上来,她惊怕地都闭上了眼,直觉下一刻,自己就会叫那药里的剧毒折磨到生不如死。

    可等了许久,预想的一切痛苦都没有发生。

    取而代之的,是冰冰凉凉的舒缓之感,如冰水淌过烈焰般,一点一点将她腕间刺痛火辣的灼烧感彻底抹平,仿佛、似乎、好像……当真只是一盒普通药膏,能消肿祛瘀。不,应该说,它比市面上能寻来的所有化瘀药膏,见效都要快。

    什么情况?

    沈盈缺圆着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面前的男人,一时间真搞不懂他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拧着眉头狐疑而警惕地打量他。

    为了抹药,拓跋夔不得不低下头,整张脸都埋入灯光晕开的光线中,嘴角勾着浅浅的笑,眼底阴霾尽数化作春水,像是什么宝贝失而复得,眼角眉梢不经意间便露出孩童般纯粹的喜悦。

    手上动作亦轻柔至极,仿佛她是琉璃所做,稍一用力就会弄坏。

    沈盈缺不禁有些恍惚,分不清眼前这个温柔的男子,和前世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北夏未来皇帝,究t?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拓跋夔?

    这当口,拓跋夔已经抹好药膏,收起药盒,没有再拿帕子拭手,起身就往地窖外走,见她没跟上了,还回头笑了下,吊儿郎当地朝她招招手,逗猫儿般柔声道:“过来。”

    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出地窖。

    沈盈缺自是一万个不想跟上去,甚至都有些流连这破败的地窖,可暗处隐隐传来的细微拔刀声,却在清清楚楚地告诉她——是走还是留,都由不得她。

    一咬牙,一跺脚,她还是屏息跟了上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36章 绑架(二)

    这是一座道观,坐落在一片赤岩碧水围绕的群峰之间。从地窖走出来,还能看见对面丹山峭壁上吊着的一排排悬棺。

    如此景象,大乾只有一个地方存在。

    沈盈缺心里隐约有了答案,却没说,直到看见道观北宫匾额上写着的“上清宫”,才终于敢确定,这里是江州龙虎山。

    这座道观正是有着“仙灵都会”和“百神受职之所”之誉的道门祖庭,嗣汉天师府。

    所以她现在是到了天师教的老巢?

    沈盈缺皱眉,狐疑地看向走在前面的玄色身影。

    拓跋夔却仿佛并不觉得哪里有异,犹自闲闲背着双手,哼着小曲,优哉游哉地带她跨入正殿。

    殿内香烟缭绕,安静肃穆,只有一个穿着宽松道袍的老者,侧身坐在大殿正中一个巨大的鎏金香炉前,徐徐盘着香,身边连个奉茶的小僮都没有。

    窥其容貌,他今年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肌肤松弛老垮,看人还得眯着眼,显然视力也不怎样,一双手却始终那么稳定,动作比闺阁少女对

    镜描眉更加细致温柔,呼吸声绵长轻远,绝不会扬起一丝一毫的香粉。

    沈盈缺几乎在对上他目光的一瞬间,就立马认出来,他就是了尘子。

    现而今天师教的教首,跟荀皇后和秋贵妃都交好的人。

    了尘子也认出了她,松垮的眼皮一瞬间齐齐撑开,宛如离开触碰的含羞草,隔空点着沈盈缺的鼻尖,比她更加疑惑地看向拓跋夔,“你、你就这样把她领到这里来了?!”

    “对啊。”拓跋夔坦然点头,仍旧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了尘子满脸褶子气得一耸一耸,“你这样一闹,她不就知道自己被带到了哪里?之前蒙她眼睛,不就都白蒙了吗?!”

    “啊,原来如此。”拓跋夔恍然大悟地捶了下手心,“好像确实白蒙了。”又摊手一耸肩膀道,“早知道就不费这力气,还能省去好些麻烦。”

    “你!”了尘子捂着胸口,险些撅过去。

    拓跋夔提起伸手捞住他,嬉皮笑脸地给他拍背顺气,“道长莫慌,我若没有十二分把握,如何敢这般放肆?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去,不会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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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上回诓骗老道给那秋家小儿炼药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了尘子直着脖子尖叫,都能从喉管看到胃,“可结果呢?搞成现在这样,钱一分没见到,还连累我到处东躲西藏,连都城都不敢回!”

    拓跋夔依旧笑,“道长莫要着急。瘟疫之事,的确是我失算,没想到秋家那帮人处理药人竟这般草率?不管人死没死透,直接往山谷河流里头一丢就完事了。闹成现在这样一个结果,也非我所愿。再说了,那药到底是道长您亲手炼出来的,出了这么大纰漏,您本就不可能推得完全滴油不沾,与其在这里怨天尤人,倒不如跟着孤一道谋划一个更好的出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了尘子被他这副害了人还理直气壮的模样气得头发都竖起来,可也知道眼下不是追究这些责任的时候,只能咬牙道:“那事,你当真有把握?万一失败,后果可比这场瘟疫要严重得多!若是事败,老子可没兴趣给你收尸。”

    他边说边拿眼角余光扫向沈盈缺,显然是在警告他,这就是最大的变数。

    可拓跋夔仍旧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吊儿郎当地伸了个懒腰,侧躺在蒲团上,一手支额,另一手贱兮兮地将了尘子好不容易盘好的香拨乱,“放心,巫祝已经占卜过,下个月中旬,江左一代将会迎来一场史无前例的飓风,到时风雨大作,江海翻涌,凭你多大神通,都难逃此难。咱们只消在建康地下动点手脚,就可以逸待劳。”

    了尘子没好气地拍开拓跋夔的手,沉默地揪紧两道白眉。

    身为道门传人,他对怪力乱神之说自是比别人更多一分偏信,尤其是北夏那帮宫廷巫祝,传闻当初,就是他们齐心协力一番祝祷,才终于让大乾最有希望收复中原的将领豫章王,提前折戟沉沙,想来这次飓风之说应当也不会错。

    他也便放下心来,甩甩拂尘哼声道:“那老道就预祝五殿下心愿得偿,莫要再功亏一篑。”说罢便起身甩着袖子离开。

    沈盈缺皱眉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转头看着蒲团上再次对那盘香伸出贱手的人,脸色越发沉重,“你们打算毁了建康城地下的排水设施,让全建康城的百姓都被洪水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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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所周知,建康城位于大江的下游,附近又只有秦淮河这么一支河流供大江涨水时泄洪,是以每逢暴雨成灾的汛期,这里便成了洪涝水灾的多发之地。光是大乾南迁后的这一百多年,建康城就发生了十余起大涝,平均每十年,城池就要被淹没一次,百姓苦不堪言。

    这套排水设施,也便是在这时候修筑完成,平常虽深埋于地下,没有城池堡垒那般显而易见地给人以安全感,但汛期之时,却能真正且及时地将那悬于众人头顶的洪水给排泄出去,护大家于无恙。

    前世这个时候,建康的确如那些北夏巫祝所言,迎来了一场威力巨大的飓风,建康城也的确因飓风带来的江水倒灌、排水设施全面失灵,而淹没成海,伤亡惨重。在这之后,瘟疫便彻底成了脱缰的野马,在京畿一带肆虐,谁也阻挡不住。

    若不是萧妄领着应天军在京口生死搏杀,奋力抵抗,羯人的铁蹄就要趁这机会,彻底踏平南朝八州百郡。

    在沈盈缺原本的认知中,洪水淹城之事只是巧合,瘟疫才是她重生后需要解决的大患,只要她提前扼杀瘟疫的源头,再在飓风来临前,想法子让天禧帝将建康城的百姓转移到安全之地,就不会有太多人员伤亡,羯人也寻不到机会来挑战大江天堑。

    可现在听完这两人的对话,她才终于明白,哪有那么多巧合,一切分明都是有人在背后故意操纵!

    那么多条性命,那么多活生生的性命,就因为他们的一点私心,全部都要祭天?

    滔天的怒火在胸膛内滚滚灼烧,沈盈缺攥紧拳,手背都爬满青筋,“你当真不是个东西?”

    拓跋夔挑眉,抬眸看着她,掸了下指尖的香灰,“那是你们南朝的百姓,与我大夏何干?”

    沈盈缺咬牙愤愤,“你就不怕我逃出去,把你们这些人的计划都公之于众,让你无处可逃?”

    拓跋夔笑,饶有趣味地上上下下打量她一遍,咋舌道:“果然不应该蒙着眼睛带你过来的,害你到现在还没弄清楚自己的处境。”

    沈盈缺凝眉看他。

    拓跋夔舌尖抵腮,笑了下,“带你去看看。”

    说完,他从蒲团上站起来,也不管沈盈缺同意不同意,就拉着她往大殿外头去。

    沈盈缺以为他又要将自己关在地牢之类守备更严苛的地方,心里也做好了准备,谁知才走出去两步,他就停下来,挥手招来一个道边侍立的灰衣人,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了两句。灰衣人抱拳领命离开,他就带着她,在殿檐下站着避日头。

    沈盈缺几次扭动手腕,想从他手里挣脱出来。

    他都无动于衷,甚至还将她抓得更紧。

    约莫过了有一盏茶的工夫,适才离开的那位灰衣人拎着一个兔笼,小跑着回来。笼子里挤了有几只野兔,大小颜色都不一,像是刚刚随手在山上抓来的。

    拓跋夔接过兔笼,拉她到墙边站定,回头笑着说了句:“看清楚了。”就打开笼子门抓出一只灰色小兔,随手往前一抛,在砖红色高墙面上画出一条完美的弧线。

    原本平整如纸的两侧红墙上忽然“喀拉拉”开出几个小洞,“咻咻”飞出数十枚飞镖,刃尖在阳光下泛着幽幽的蓝光,t?显然还淬了毒。小灰兔还没来得及蹬两下腿,就被毒镖捅成筛子,落在地上,当场身亡。

    沈盈缺本能地倒吸一口凉气,白着脸往后退。

    步子还没挪开,拓跋夔再次抓紧她手腕,不由分说地将她拽到道观正前方的神道上。

    ——这里是整座道观的山门,也是入观的必经之路。比之刚才空空如也的红墙甬道,要多出两排石头雕琢而成的、两人高的神像。因数百年的风吹雨打,神像已经被雨水侵蚀得面目全非,只剩手里寒光湛湛的刀枪斧钺,还在向世人无声宣告着它们贵为神祇的威严。

    拓跋夔从笼子里又抓出一只白兔,如法炮制地抛向神道中央。

    这回倒没有什么地方突然窜出毒镖,将它当场毙命。小白兔似也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逃生希望,四条腿蹬得飞快,眼看就要跑出山门,逃出天生。

    拓跋夔随后一弹指尖的石子,也不知它击中了什么地方,就听脚下青石板路发出一阵“喀拉拉”地动山摇的巨响,原本空无一物的神道“唰”地一声,蹿出无数铁刺,高有半丈,粗如人身,将整片青石板路都变成一座刀山。而两侧原本毫无动静的神像,也如神灵附体般,“唰”地朝着当中道路,齐齐挥下手里的兵戈利器,宛如刑场上的刽子手。

    等兵戈重新抬起,适才那只白兔已然被铁刺戳穿心脏,悬在烈日之下,半颗兔头和两条后腿更因为两侧霍然挥落的铡刀,而与身体异落而处。鲜血“嘀嗒”淌下,染红整整一根铁刺。

    沈盈缺脸上血色随之褪得一干二净,人怔怔站在原地,都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这一刻才终于明白,为何拓跋夔一点都不怕让她知道自己被带到了什么地方,也毫不在意她清不清楚他们接下来的机会,因为根本没有人能平安无事地进入这座道观。

    这么多机关,这么多暗器,比前世的王廷还要凶险可怕,哪怕萧妄手眼通天,也根本不可能活着将她救出去。

    沈盈缺咬紧了牙。

    拓跋夔还似笑非笑地凑到她面前,万般怜爱地帮她将额前一绺不听话的碎发绕到耳后,阴恻恻道:“我知你一路上都在想办法联系萧妄,也的确收到了回信,心里正高兴。我也和你一样高兴,甚至比你更希望他赶紧过来。”

    第37章 绑架(三)

    经这一遭,沈盈缺是真正领会到,这个北夏未来的皇帝,究竟有多可怕。

    利用天师教在大乾多年布局,不动声色地刺探朝政民情也就罢了,眼下还试图借助士族间的争斗,从内部引发大乾的危机,给羯人吞并南朝的机会。

    前世还有萧妄为这盘棋兜底,不至于让大乾就此亡国,而今因她这一变数,连萧妄也陷入危险。

    光是想象,萧妄循着她给出的线索,一步步摸索上山,再一点点寻到道观,最后被道观里早就备好的天罗地网蚕食殆尽,沈盈缺便浑身发抖,手脚冰凉。

    从胸有成竹,到惴惴忐忑,再到彻底绝望,竟连一日也不用。

    拓跋夔颇为好心地安抚了她一顿,并亲自送她去他早已为她准备好的住处“云深斋”。那里位于道观后院的最深处,雕栏玉砌,金碧辉煌,装潢布置奢靡得和整座道观都格格不入,却还不能入他的眼。

    “你且先忍忍,等过两日,我诛杀了萧妄,占领了建康,我就带你回洛阳,看最好看的牡丹,做整个天下的皇后,好不好?”

    沈盈缺绷着脸,怒目瞪他。

    他浑不放在心上,含笑捏了捏她冷汗涔涔的柔软小手,嘱咐云深斋的婢女婆子们小心伺候,便背着两手,哼着小调兴致勃勃地离开。

    接下来几天,拓跋夔也的确如他所言,没有限制沈盈缺的行动,还主动调开那些试图监视她的手下,任由她在道观中四处走动。烛伊几次到拓跋夔面前告状,都被拓跋夔驳斥回去。

    每天,他还会依着南朝这边的习惯,给她送衣裳,送吃食,从建康的云锦,到永嘉郡的杨梅,再到西域来的珠翠首饰,甚至还有刚从枝头摘下来、犹带山间晨露的柑橘,每一样都仿佛依照沈盈缺的心意特特打造,哪怕沈盈缺不收,在看到的那一刹那,也会情不自禁心头发颤。

    昨日,他还打发人送来一封裹在锦囊里的请柬——几日后,天师教欲在拜神坛开道场,祭祀神明,届时了尘子会亲自开坛作法,为来年祈福,拓跋夔邀请她一道过去,聆听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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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柬由浅色黄檀制成,薄薄的一片,以金银丝交缠錾出一幅小小的西王母降神图案,下方空白处还有几行漂亮的蝇头小楷,书着“延请贵客共赴盛会”之类的字样,精致得不像话,和他们南朝士族间互递的邀帖规格一模一样。

    锦囊和黄檀上甚至还熏了香,气味恬淡雅致,不逊御用之物。沈盈缺一闻便知,这不是市面上随手就能买到的成香,而是自个儿琢磨出来的配香,配方、比例、工序都绝密。大乾那些门阀士族最爱折腾这些玩意儿,好彰显自个儿家族的本事。

    一个外族人为了哄人开心,能将心思花到这种程度,足可见其满心诚意。

    烛伊两只眼睛瞪得都快喷出火来。

    沈盈缺拿着请柬坐在小窗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她对佛法无甚兴趣,自然不会对道门有什么好感,去道场坐坐就能被神灵降福保佑什么的,她根本不相信,可能去道场赴会的人,她却十分好奇——

    既然了尘子是拓跋夔的人,那毫无疑问,能在这场法会上受邀的人,也一定和拓跋夔有关。

    会是此番随拓跋夔一道偷偷潜入大乾的羯人吗?还是他们北夏安插在南朝的细作?

    自己若是过去,又会被他们当成什么?被绑架来的无辜人,还是大乾的叛徒?若是拓跋夔以此为契机,到处宣扬她已和羯人同流合污,自己又该怎么办?

    想着阿父阿母的名声,百草堂的声誉,和阿弟的未来,沈盈缺缓缓攥紧衣角,抬手将请柬递给烛伊,正想拒绝,眸光一动,又将请柬收回来,反复摩挲着封面上金银丝錾成的图案,指尖不由微微发颤。

    烛伊看着她动作,眉心狐疑地皱起,“喂,你不要想搞什么手段。这里是五殿下的地盘,你若是敢做什么对五殿下不利的事,五殿下第一个不会放过你?”

    沈盈缺挑眉,“难道不是你第一个不会放过我?”

    烛伊脸上一热,难得被怼得无话可说。

    沈盈缺笑了笑,将请柬放在新送来的一盘柑橘上,懒洋洋开口:“放心吧。我身边的人都被你们扣住了,我身上唯一可以防身的袖弩也被你们收走,这里又到处都是你的人,你便是让我去收拾你心心念念的五殿下,我也没这个本事。”

    烛伊放松下来,叉腰冷笑,“哼,算你识相。等着吧,待五殿下大业得成,就是你的死期!”说完便一甩及腰的波浪褐色长发,得意洋洋地转身出门去。

    *

    三日后,便是请柬上所说的天师教祭神法会。

    一大早,道观上下便忙忙碌碌,没个消停。沈盈缺在云深斋,都能听见庖厨里“哼哼唧唧”的牛羊惨叫声,可见是在准备祭祀用的供品。

    祭祀是在黄昏时分,日月交替之时,她眼下还有足够的时间在屋里躲懒,用过午膳,便自管回榻上歇午晌,为晚上要做的事养精蓄锐。

    也不知睡了有多久,她忽然觉得很不安稳,梦中都皱着眉,仿佛被一股视线牢牢盯着。

    帐幔飘动,勾入缕缕清风,芬芳的花香间夹杂着一股迥异的气息。这是什么味道?肯定不是花香,也不是香炉中的熏香,沈盈缺分辨不出来,直觉清爽中带着点泠冽,又充盈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迷诱惑。

    ——是男子的气息!

    她霍然睁开眼,抽出枕头底下藏着的金簪,朝那怪异的地方猛力刺去。

    簪尖停留在锋利的喉结前一寸处,拓跋夔坐在榻边,握住她手腕,含笑看着她,语气颇为无辜:“是我。”

    沈盈缺冷笑连连,“是你才最该杀吧。”

    拓跋夔仿佛并没听出她话语里的挑衅,犹自温笑着拿走她手里的金簪,声音轻快道:“我给你带了一样好东西,你一定喜欢。”

    边说边从腰间抽出一件细长之物。

    “听t?说你幼时在落凤城长大,最喜欢的就是凤凰花,刚好龙虎山上有这么一奇种,不是年年开花,只有美人降临的时候才会盛开,所以本地人叫它‘斗芳花’。今日我出门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给你带回来一枝,没想到真遇上了,看来……是专门为你开的。”

    他边说边兴冲冲地举起手里那枝新绽的凤凰花,像一个淘到新宝贝的孩童,迫不及待拿给她看。

    他今天显然特意梳洗打扮过,换下那身不知沾染了多少风沙的玄色劲衣,改着一身圆领白色锦袍,暗绣银丝麒麟纹样,乍一看,俨然南朝一位矜贵俊雅的世家子。

    递过来的凤凰花也开得极好,褐色枝条遒劲舒展,缀着深红明艳的纤细花瓣,蕊心淡粉,流丝漫长,根根可见,衬得来人雪素锦衣,冠玉容颜,眼神温存如春水,鲜明正如画中人,连左眼下的那道蜈蚣刀疤,也显出几分温润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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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盈缺却完全不接他的茬,扫了眼凤凰花盏,又看了看这间屋子,冷笑道:“美人?你见过这样被关在笼子里的美人?”

    拓跋夔眼里掠过一抹讪色,起身将凤凰花插了白玉瓶里,笑着岔开话题:“祭神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你起来收拾一下,我带你过去。你都在屋里闷了好几天,再不出去走动走动,人都要发霉了。”

    抬手一招,屏风后头便有两列婢女鱼贯绕进来,送上两套衣服,都是秋香色。

    “快换上吧。”拓跋夔指着衣裳道,“本该穿红色的,不过咱们过几天再穿更合适。”

    这话什么意思,在场之人都心知肚明——过这几天,等外头的风头一过,不管沈盈缺愿不愿意,拓跋夔都要将她收房了,到时自然要穿红。

    沈盈缺瞪着拓跋夔不动,眼神无声反抗。

    拓跋夔全当没看见,耐着性子,笑意盈盈转身去屏风外头等。

    马背上长大的族类,最擅长和草原上的野狼猛虎周旋,若是没个十二分的耐心,别说从北夏皇族那么多嗜血的龙胎凤种里头脱颖而出,就连草原上最年迈的狼都猎不到。

    他有十足的耐心,去征服一个不听话的国家,自然也有足够的耐心,去等一个女子回心转意。

    吓唬一下就俯首倒贴的女子有什么意思,就是要这种烈性不屈的,征服起来才有滋味。

    他正想着,沈盈缺已换好衣裳出来。

    秋香色重锦宫裙,系同色丝绦,垂拇指大的绿松石,裙摆大幅地飘洒开来,绣满层层叠叠的折枝花,越往上越少,生出一种簇簇的情致,衬得那分外清减的腰肢不盈一握。婢女给她戴上璎珞,晶莹的珠光拥着她小巧的下巴,玉般的精致娇弱里添了几分天真娇怯的温软,她亭亭立在重锦叠绣的华堂里,一室富贵都不能将她风采压下一分。

    拓跋夔心跳不由漏了一拍,心中暗赞她果然是好风姿,秋香色这种颜色对于年轻女子来说多半觉得老气,气质压不住,可他就从来没见过她有什么颜色会压不住,穿娇嫩是明媚新鲜,穿老气是华贵沉稳,这个女子,天生气质超越一切。

    婢女们很会凑趣,都笑吟吟道:“五殿下和郡主这么站在一起,真真是天造地设一对璧人。”

    拓跋夔哈哈一笑,大喊:“赏!统统有赏!”便愉悦地拉着沈盈缺上了步辇,去正堂吃饭,无论她脸上有多不乐意,都影响不了他的兴致。

    *

    厅堂内早已明烛高烧,长桌上菜色百十道,海陆奇珍丰富精致,侍候的婢女佣仆如过江之鲫般川流不息。

    沈盈缺疑惑,“不是要做法事吗?怎么不赶紧去拜神坛,还在这里浪费时间?”

    拓跋夔剥了个新鲜的柑橘,放在她手边,“这个不着急,祭祀仪式流程长得很,开始后至少三天,所有参加仪典的人都不能再进食。眼下不抓紧时间多吃点东西,接下来的三天怕是连神都还没看到,就要先饿昏过去了。”

    “要三天都不能进食?”沈盈缺瞪圆了眼,头一回在这座道观露出真实的惊讶情绪,“那岂不是要饿死人?”

    ——听说过佛门戒酒戒肉,还有一些儒家崇尚自然的子弟一生食素,还从没听说过道门弟子干脆连吃都直接省了。难道这就是天师教所谓的“见神”之法,那可真是“效果拔群”了。

    拓跋夔被她这吃惊的小模样可爱到,心头一阵麻痒,指腹在衣角上搓了搓,眼神越发温柔下来,“可不就是要饿死人?听说每年都会有弟子饿到昏厥,还有人产生幻觉,把自个儿师弟当猪蹄膀啃,差点把人手指头都啃掉啦。阿珩要是不抓紧时间多吃点,仔细等萧妄来救你,你也把他当猪蹄膀给一口吞了。”

    “哦,对了,他应该也没机会走到这里,山门那的神像,甬道上的飞镖,还有,都够他喝一壶。看在他昔日对你的恩情上,到时候我一定亲自去给他,将他剁成肉泥,做成汆丸子,给阿珩加菜,阿珩觉得如何?”

    沈盈缺冷冷白他一眼,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五殿下对自己倒是胸有成竹,就不怕聪明反被聪明误,偷鸡不成,反被人家做出汆丸子下腹?”

    拓跋夔张圆眼睛,故作惊讶道:“原来阿珩当真喜欢吃汆丸子。也好,只要阿珩喜欢,便是现在就把我削成丸子,入锅烹煮,我也心甘情愿。”

    沈盈缺:“……”

    你是懂怎么哄小女娘的,这张嘴毒的……当真不是萧妄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吗?

    拓跋夔显然不知道她心底的腹诽,继续兴致勃勃地给她夹菜,跟她普及天师教历年祭神法事上发生的各种“趣事”。

    沈盈缺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起身要走,却被拓跋夔拉住手腕,硬生生拽回来。她越挣扎,他越高兴,手抓得也越紧。

    能来这厅堂用饭的,都是拓跋夔最信任的手下,自然清楚自家殿下对身边这位汉人女子的心意。

    诚然,沈盈缺表现得铁骨铮铮,宁死不屈,可落在这些人眼里,却成了欲擒故纵,别有用心。

    有几人看不上她的身份,嗤之以鼻。有几个脑子活络的,却是抓紧一切机会向拓跋夔献媚讨好——

    “五殿下待郡主真是好,属下跟着殿下走南闯北这么久,就没见过殿下待哪个女子,有待郡主这么耐心的。遇上五殿下,郡主可真是好福气。”

    “要属下说,那劳什子广陵王,哪有五殿下英明神武?郡主舍了他来就您,真是好眼光,属下一万个佩服。”

    “改日婚礼大典,殿下务必交给属下来办。属下保证帮殿下安排得妥妥的,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

    沈盈缺听得眉头直跳,几次启唇想反驳,都被拓跋夔摁住手臂上的大穴,张不开口。

    拓跋夔笑着摸了摸她脑袋,像模像样地举杯朝众人道:“承蒙诸位关照,待孤水淹建康城,收复南乾,取了萧妄的项上狗头,孤定请诸位一道赴孤的大婚仪典,共享尊福!”话落,便一口仰尽杯中酒,涓滴不剩。

    众人听得精神亢奋,知道这是许诺事成后会好好厚赏他们,个个兴奋不已,举杯纷纷回敬:“臣定誓死效忠五殿下,生死不负!”

    宣誓完,也学着拓跋夔的模样,将手里的酒一滴不落地喝干喝尽。

    见沈盈缺一脸紧绷的神色,以为是新嫁娘害羞了,嬉笑着正想揶揄两句,就听“砰”的一声,紧闭的厅堂大门被一道黑影霍然踹开。

    来人被坚执锐,玄甲明光,神色阴鸷狠戾,眉目却俊美至极,仿佛雪域高原上空莹莹闪烁的极光。

    视线淡淡从一众错愕的脸庞上扫过,落在沈盈缺和拓跋夔紧握的双手上,声音陡然生戾:“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第38章 萧妄VS拓跋夔

    像是大罗金仙骤然下凡施了个定身法,在场所有人皆怔住。

    哪怕是亲眼所见,也没人敢相信,南朝的将领,北朝最大的天敌,居然这般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们最隐蔽、最牢不可破、最引以为豪的据点,且还当着他们的面,肆无忌惮地反对他们老大的婚事。

    茶楼说书先生都不敢这么编啊!

    然萧妄似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大剌剌走到拓跋夔对面的食案,朝案前坐着的羯人小头目抬抬下巴,道:“借个t?座。”

    也不管那人同意不同意,就跟拎小鸡崽一样,单手将人从座上拎起来,丢到邻桌去,自己一掀下裳,大马金刀地坐在食案前,和拓跋夔正面相对。桌案上的杯盏被人用过,一直没人帮他更换,他还主动打响指招婢女来帮忙,丝毫不拿自个儿当外人。

    堂内几人早就被萧妄的大名吓得腿颤身摇,木头疙瘩一样杵在原地,大气不敢喘。

    那个被萧妄随手丢开的小头目,更是连邻桌都不敢待,连滚带爬地躲到三桌远的地方,才终于勇敢地坐在同僚怀中瑟瑟发抖。

    沈盈缺也怯怯垂着脑袋,心虚地不敢看人。

    诚然,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需要心虚。自己一不是他什么人,二也没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就是个纯粹的受害之人,一个等着被救的无辜人质,哪里需要对他解释什么?

    可对着这双刀锋般冷笑凛冽的眼神,她就是莫名心慌气短,有种被“捉奸在床”的感觉。

    八个跟随拓跋夔征伐过数个草原部落、被南人称为“北夏八獠”的悍将,倒是半点不见怂,不留情面地嘲笑了一番那些吓破胆的同僚,便“唰”地抽出桌案底下的弯刀,指向萧妄大喝:“大胆南朝匪徒,竟敢擅闯龙虎山禁地,对五殿下无礼,哥几个今儿就让你知道,什么叫‘西天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投’,上!”

    “铮”的一声嗡鸣,寒光自四面八方乍起,齐齐向着同一处地方挥去,每一把利刃都映着一张狰狞的鬼面,杀意熏天。

    沈盈缺下意识就要尖叫。

    可还不等她声音冲出喉咙,就见两枚绛紫色暗器,“唰唰”从萧妄指尖弹出,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整齐指向他一圈的寒光便如花朵的花瓣般,齐刷刷转了刃尖,翻转手腕向外开放,又随着那八个挑衅的悍将握腕跪地发出的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呼痛惨叫声,“哐啷”掉落在地。

    刀面叫堂顶吊着火盆照得发亮,再次映出他们八人的面孔,五官扭曲程度不一,却都是同样的痛不欲生。

    而在他们中间“滴溜溜”打滚的,正是那两枚伤他们至极的暗器——两颗杨梅。

    没有淬过毒,也没有什么伤人的锋锐利刃,果实上甚至还覆着一层未融化的白霜,显然被丢出去前,还正舒舒服服地湃在冰块里头,足可见它们的主人发出暗器前有多随意。

    八人无不面色涨红,目光愤愤,却都再不敢吭一声。

    “还在那里傻坐着干什么?”萧妄连余光都懒得往这八只獠犬身上扫,从怀里提出一个双层小罐,打开瓷盖,露出满满一罐湃着碎冰的绛紫杨梅,对沈盈缺道,“再不过来,我就把它们全扔给这八只狗,你一个也别想吃。”

    说完,便狠狠瞪着拓跋夔握在沈盈缺腕上的手,“嗖嗖”的眼刀都快把那只咸猪手扎透。

    “八只狗”吓得颤了颤肩,脑袋埋得更加低。

    沈盈缺头皮一阵发麻,条件反射般就要起身灰溜溜过去。

    拓跋夔却仍旧不肯放人。

    沈盈缺挣了几下,都没能挣脱他的大手,无奈地望着天,低声讲道理:“我劝你最好别惹他,失心疯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这大概是我这辈子跟你说过的最有良心的一句话,你最好能听进去。”

    拓跋夔听出她语气里的真诚,有些意外,再想那句“这辈子”,不禁嗤声笑了下,“能得阿珩一句真心实意的关切,夔今日便是真死在这里,也值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边说边将她手攥得越发紧,越发用力,还大剌剌摆在食案上,翘起下巴挑衅地朝萧妄笑,“我的阿珩胆子小得很,王爷莫要吓唬她,若真吓出个好歹,我可哄不……”

    最后一个“好”字还没出口,就听一声短促的“咻”,又一道绛紫色暗影从空中飞快掠过。

    比刚才那两枚都要快,都要急,耳力好的练家子甚至还能听见细微的吟啸声。

    众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它行进的轨迹,那枚冰湃的杨梅就已狠狠砸入拓跋夔身后的西王母壁画墙上,入木三分,拓跋夔的右眼下方也随之多了一道血痕,伤口干净利落,宛如利刃刚刚切割而出,跟左眼下的蜈蚣疤正好对称。

    在场众人由不得再次倒吸冷气,瞠目结舌。

    有人气愤不过,抖着指头指责,“你竟敢伤……”

    萧妄淡淡扫去一眼,他立马什么话也没有了,看得萧妄忍不住发笑,“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否则下回丢出去的,可不只是一颗杨梅了。”

    拓跋夔眼角抽了抽,俊美的蜜色脸庞逐渐狰狞。

    身旁的婢女好心好意上前帮他敷药,被他怒吼一声:“滚!”吓得瘫在地上,磕头连连。

    沈盈缺趁他这会儿分神,挣开他的手,起身赶紧往萧妄身边跑,朝他伸出手。

    她本想拉起人就直接堂外冲,凭这厮的身手,他们一路杀下山也不算什么难事。

    萧妄原也这般打算。

    可看着她提着裙子,双眼漉湿,眉蹙担忧地朝自己奔来。秋香色裙裾在空中画了个满圆,宛如一朵明媚的秋日海棠,在风中尽情盛放,还带着淡淡余香。胸前被束腰收出的两团柔软,随鬓上摇摇欲坠的珠钗一道汹涌,他心神也不禁跟着荡漾。

    理智还没抵达灵台,手就已先一步抓住她,将她轻轻往怀里一拽。

    带着少女馨香的绵软如愿填满怀抱,那自分别开始就空空如也的心脏,也终于等来真正的安慰,他不由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沈盈缺不懂他此刻的愉悦,只看见原本无人把守的大门,渐渐拥过来两排卫兵,将唯一的出口堵得水泄不通,人顿时火冒三丈,拍着他肩膀,怒道:“你有病啊!脑子在会稽郡敲伤了吗?这么好的机会,你就给我来这出?!”

    萧妄蹭着她柔软的颈窝,任她捶打,声音闷闷含笑,“是啊,这么好的机会,还好把握住了,否则不得后悔一辈子?”边说边收拢环在她腰上的手。

    真细。

    好像比前两世还要更细一些,到底怎么长的?他都不敢发力,真怕就这么给她折断咯。

    沈盈缺没听懂他这话里的意思,只当他脑子又习惯性抽筋了,扭身要从他怀里出来,重新计议两人眼下的处境。

    萧妄的脑子却似乎还在抽筋,不仅不松手,还将她搂得更紧。

    冷硬的甲片气味混着淡淡草药香和血腥味,不住往沈盈缺鼻子里钻,她担忧地皱了皱眉,停下挣扎的动作,从他怀里担忧地抬起头,“你受伤了吗?伤在哪儿?可严重?有没有传军医看过?别以为大家叫一声‘战神’,你就真当自己刀枪不入,什么大伤小伤都不放在眼里。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你可不能马虎了事。”

    说着就趴在他身上,翻找铠甲上破损染血的地方,茸茸的脑袋一拱一拱,活像一只被人揣在怀里、四下蹬腿的小奶猫。

    萧妄心里柔软得不像话,也不管眼下是什么场合,在她的声声娇斥中,老老实实松开手,时而张臂,时而仰头,时而转身,任由她检查,听话得像只哈巴狗。

    全然瞧不出适才打伤八人,威胁拓跋夔的嚣张和狂妄。

    堂内众人被秀了一脸恩爱,想抬眼看,又不敢,心里跟油煎一样。

    都是男人,又都血气方刚,他们岂会听不懂萧妄刚刚拉美人入怀时说的那句混账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想不到啊想不到,把他们大夏一众勇士打得兵败如山、落荒而逃、至今都不敢跨越大江一步的南朝冷血杀神,私底下竟是这样一个贪恋温柔乡的人。

    黏黏腻腻,腻腻歪歪,还丝毫不以为耻。

    他们居然会输给这样的人?!

    可明明之前,他们也用过美人计,清纯的、妖娆的、魅惑的……什么样的都试过,可不是被萧妄丢出千里之外,就是在被他丢出千里之外的路上。他们还以为,这家伙已经百炼成钢,万物不入眼了,偏原来还是能入的。

    只不过从始至终,能入他的眼的,都只有一个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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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这个人偏偏还……

    想起这位晏清郡主,众人不约而同发出一声叹息,不为别的,就为他们的五殿下。

    毕竟这段时日,他们这位殿下待这位郡主如何,他们都正儿八经地看在眼里。换而言之,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们也是打死不会相信,自家这位对面女色几乎和萧妄一样寡淡冷漠的主儿,竟会因一个女子而患得患失。

    平日最不屑一顾的南朝服饰穿在身上了,最讨厌的南朝礼仪也开始一点t?一点学习,甚至为了哄那女子开心,都亲手开始学习调香。那一手行云流水的配香技艺,都快比他刀法炉火纯青,假以时日,保不齐还能上建康城的流觞曲水宴上博个头彩。

    虽说这位晏清郡主对这两位倾慕者,都是一视同仁的尖牙利齿,不讲情面。

    可一个是打心眼里的嫌弃和排斥,另一个却是以责怨为名、行关切之实,这里头的天差地别,饶是他们这些只知道舞刀弄枪的草原大老粗,都能辨得一清二楚,他们殿下那颗七窍玲珑心,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萧妄显然也明白这点,一面乖巧地受着沈盈缺的“责怪”,一面挑眉看向拓跋夔。浅褐色凤眼随着堂顶吊着火盆熠熠生辉,每一缕,都是赤/裸裸的炫耀。

    拓跋夔握着拳,额角青筋暴涨,冷笑出声:“广陵王殿下能出现在这里,显然已经逃过荀家在会稽郡布置下的天罗地网,眼下又能躲开龙虎山上的重重机关,孤身一人出现在孤的面前,可谓英勇无双,当世无人能敌,孤着实佩服。可王爷再想炫耀自己的本事,也该挑准地方,挑准对象不是?这里到底是我拓跋夔的地盘,阖山上下到处都是我拓跋夔的人,你真以为自己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沈盈缺双肩一颤,停下翻看铠甲的手,警惕地看向拓跋夔。

    这家伙有多危险,没人比活了两世、又“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天的自己更清楚。萧妄今日能上得山来,她一点不奇怪,可能不能平安回去,便是她,也不敢打包票。

    然萧妄却只轻轻一笑,绕着怀中少女鬓边散落的碎发,好整以暇道:“本王想去的地方,从来没有人能拦得住。同样的道理,本王不想在什么地方多逗留,那自然也是谁也甭想多留本王一刻。五殿下与其为本王的出路担心,不如趁自己现在还能喘口气,多为自个儿,还有自己手底下这群狗的贱命费点心思。”

    “你说什么!”拓跋夔拍案怒起。

    堂内堂外的甲卫齐刷刷跟着亮出手里的弯刀,霎时间屋内寒光凛凛,直逼天上的冷月。

    可还不等他们往前迈进一步,那扇被萧妄踹坏的大门,就跌跌撞撞冲进来一个胡人甲卫,脸色煞白,声音颤抖,刺得在场所有人耳膜地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五殿下,不好了!那帮应天军杀进道观啦!看架势,少说也有五万人,咱们该怎么办?!”

    第39章 吻

    “你说什么?!”

    大堂众人不约而同拍案而起,脱口而出同一声惊呼。有几人起身得太厉害,撞得面前桌案在地上划出一阵“滋啦”的摩擦声。

    沈盈缺下意识皱脸“嘶”出了声。

    他们却浑然不觉刺耳,或者说,是压根没这心情去考虑这些,自个儿话还没说完,就白着脸,跌跌撞撞跑到厅堂大门外张望。

    就见夜幕初降的丹山碧水间,漫山遍野燃起的火把宛如暗夜中蛰伏的狼群,将整座道观团团包围。月光泠泠照落,映出一面面寒光闪烁的玄色铁甲,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依旧能摄得人心头发凉。

    最先冲出门口查看情况的胡人小头目当即吓软腿,瘫坐在地“啊啊啊”说不出话。连最是沉得住气的拓跋夔,也忍不住从位子上站起,黑着脸吼开守门的甲卫,亲自去门口看情况。

    也是在这时候,大家终于意识到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一个早就该问萧妄的问题,一直还没问出口。

    “这步步机关,重重守卫,广陵王殿下是如何在不惊动一兵一卒的情况下,安安稳稳地进到这里来的?”拓跋夔问,每一个字几乎都是从后槽牙深处狠狠磨切而出。

    萧妄挑了下眉梢,朝他们举杯笑得云淡风轻,“自然是你们自己给本王开的路。”

    拓跋夔几人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喊:“你吃酒吃糊涂了吧?”

    沈盈缺却已了然于胸,叹息道:“是天师教教首,你们最信赖的盟友,了尘子给阿兄指的道。”

    拓跋夔瞪圆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不可能!他的把柄在我手里,敢背叛我,我明天就把瘟疫案的前因后果,还有这些年他帮我做的腌臜事,一五一十全都往建康城送,到时别说你们的皇帝不会放过他,光是荀家和秋家都够他喝一壶了!他怎么可能背叛我?!”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萧妄掏了掏被他吼疼的耳朵,不咸不淡道,“哪怕没有你,这些东西也一样会一五一十地写成卷宗,由本王呈递给陛下,他照样是死路一条。”

    拓跋夔一愣,隐约仿佛琢磨出什么来,眯起眼狐疑地看向萧妄。

    萧妄赶忙摆手否认道:“五殿下就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本王可没有为了收拢他,应允他帮忙抹去这些腌臜事,只不过知道他还有一个刚满五岁的儿子,答应在他伏法后,帮他照拂一二罢了。”

    “他有儿子?”拓跋夔震惊,“他还有儿子?”

    沈盈缺也不可思议地“嘶”了一声。

    虽说本朝的道门并未有像佛门子弟“戒色戒酒戒肉”那样的明文戒律,但娶妻生子之人也是在少数,尤其像了尘子这种地位的,更是要严以律己,全身心专注奉道,没想到竟也没能摆脱全天下男子都会犯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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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近花甲的老父亲,五岁的幼子,啧啧啧,这个年纪还真是……

    “老当益壮啊。”沈盈缺摇着脑袋,不自觉感叹出了声。

    声音算不得大,但在眼下这凝滞如水银的气氛中,就仿佛被人施了扩音法一般,不合时宜,偏又清清楚楚地传到在场每个人耳中。

    萧妄和拓跋夔齐齐:“……”

    其他几个胡人头目和甲兵也都是一副一言难尽的模样。

    沈盈缺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从脸颊迅速红到耳朵尖,咳嗽一声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强行把话题扯开:“总之,就是这个了尘子,他自知自己无论选哪条路,都难逃一死,索性就投了阿兄,保自己小儿子一命,对吧?”她看向萧妄。

    萧妄点头忍笑,算是默认。

    拓跋夔原本攒了一肚子火,却因为刚才那一神来的打岔,生生漏了气,只能干扯嘴角冷笑道:“听阿珩这话里的意思,你其实早就知道了?”

    沈盈缺心头一颤,想着这几天,这家伙实打实为她掏心掏肺做过的事,她心里莫名发虚,垂着脑袋讪讪道:“也没比你早多久……”

    拓跋夔冷笑,“没早多久是多久?是今日午后你当着我的面换新衣裳的时候,还是昨日你陪我赏花赏月的时候,又或者是前日我陪你歇午晌的时候?”

    “你胡说八道什么!”沈盈缺拍案而起,“我什么时候做过这些,你少在这里添油加醋污蔑人。”

    “你敢说你没做过?”拓跋夔瞪眼,“今日你换衣裳的时候,我难道没在你屋里?昨日晚膳你吃醉酒,在院里吹风不肯回去,是谁陪着你,抱你回来的?还有前日歇午晌……”

    “午晌我一个人歇的,跟你有什么关系?赖在隔壁偏房不肯走,也能叫‘一起歇午晌’?你怎么不干脆甩个笔,说自个儿是阎王爷的第十八代玄玄玄孙?!”

    沈盈缺气得胸膛一阵起伏,知道这厮是个无赖,但在这种时候还能胡搅蛮缠到这种地步,也是世间仅见了。

    拓跋夔哼笑,仿佛当真不觉得这个时候完全没必要计较这些无用的琐碎,抱臂戏谑道:“怎么不叫‘一起歇午晌’?我连你什么时候磨的牙都知道,难道不是一起歇过午晌了?我还能告诉你,你前日到底磨了几下呢。”

    “你胡说,我睡觉从来不磨牙,连梦话都不说,你少在这里给我泼脏水。”

    “我有没有胡说,你回屋问你那几个婢女不就知道了?”

    “少来,那些婢女都是你的人,能帮我说话吗?”

    “怎么不会帮你说话?我大前日晚上想进屋看你睡得如何,她们都敢拦着我不让呢。”

    “够了!”

    萧妄拍案怒喝,视线漠然扫过沈盈缺,又冷冷落在拓跋夔身上,五指慢慢在案上收拢握成拳,皮笑肉不笑地道,“看来五殿下这几日是颇为分心啊,难怪没看出来,那日你托了尘子下山,专门为阿珩打造的请帖上,有我们留下的百草堂暗纹。”

    “请帖?”

    拓跋夔鹰眸骤然缩起,脸上一片茫然,片刻,又苦笑着摇头,“也对,我对你们这些南朝人玩的什么宴会帖子一窍不通,t?想哄阿珩开心,只能找了尘子帮忙,没想到竟让你们钻了空子。”

    萧妄摆摆手,大大方方道:“没什么想不到的。五殿下智勇过人,在下打心眼里佩服,若是能把这些聪明才智,都用在该用的地方上,少打那些与自己无关的人的主意,今日的结局大抵会完全不一样。”

    这话显然意有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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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盈缺“冷嗖嗖”地飞去几记眼刀。

    萧妄冷哼,假装什么也没看到。

    拓跋夔这回倒是终于收起玩笑模样,双目如刀,一瞬不瞬望着萧妄,“那敢问广陵王殿下今日究竟为本王准备了什么样的结局?”右手搭在腰间的弯刀上,缓缓拔出一线寒芒。

    沈盈缺下意识收拢五指。

    虽说萧妄调集了五万应天军,包围了整座道观,但眼下他们毕竟还在道观外头,未曾入门,更没有一个在这间大堂之中。倘若拓跋夔他们狗急跳墙,拼死一搏,未尝不能将她和萧妄制服,再挟“将军”以令“将士”,来个绝地反杀。

    他们现在还不能算是绝对安全。

    拓跋夔和他手下的人显然也料到这点,纷纷摁进武器,屈膝压低身体重心,时刻准备扑杀。

    萧妄却是泰然如初,“五殿下并非池中物。论立场,你我的确是生死之敌,注定只有一个人能活到最后。但若只论迹,你于你的北夏,的确是个人物,我萧妄佩服。至于我此番所求为何?五殿下应当在我孤身一人进门砸场的时候,应当就已经知晓。只要我能平安带阿珩离开龙虎山,外头的应天军,也一样会放五殿下平安下山。”

    拓跋夔皱眉“就这么简单?”

    萧妄耸肩,“就这么简单。”

    拓跋夔眉头皱得越发紧,“你当真愿意就这么放过我?”

    萧妄抬手从上到下一扫自己,“我现在这状况,也轮不到说稳取殿下几人的性命。”

    拓跋夔沉默下来,视线直直落在萧妄身上,似在考量他的话究竟可不可信。

    萧妄笑了笑,闲闲敲着桌案,随他打量,“而今的局面,要打,也不是不能打,但难说谁能笑到最后。毕竟你的人手不算多,我的兵马千里奔袭,也多疲惫,这样打起来,就算赢了也胜之不武。五殿下自然可以选择相信自己手下那八只狗,和整座山里藏着几编暗卫,能跟我拼个你死我活。但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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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胡人头目面面相觑,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有人悍不畏死地站出来,举着刀嚷嚷:“殿下莫要听这小子瞎混说,属下这就将他砍了,给您日后和郡主的婚仪加菜。”说着就“哇呀呀”要上前。

    萧妄笑着朝桌案上的杨梅罐一递眼,他立马哆嗦着缩到人群最后头,大气也不敢出。

    周围同伴一顿嗤之以鼻,可真要让他们上,他们也心有余悸。

    “看来大家的想法都很一致啊。”萧妄一拍桌案站起身,顺手把沈盈缺也捞起来,大剌剌往门外走,“那今日之事,就到此为止。我过我的阳光道,五殿下走五殿下的独木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下次沙场上,咱们再一决高下。”

    门前的两排甲卫不等拓跋夔吩咐,就自发地往两边避让,不是有意罔顾自家主子,而是发自本能地怵这位南朝劲敌,不小心对视上一眼,心都要打个踉跄。

    拓跋夔两手紧紧握成拳,手背都爆满青筋,很想把人拦下来,却偏偏说不出一个“不”字,只能眼睁睁看着萧妄将人带走,直到身影快要消失在夜色中,才一咬牙,大声喊:“阿珩你等着,待孤坐上皇位,拿下南朝,就来娶你,让你做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仅此一誓,生死必践!”

    沈盈缺眼皮一蹦,腹里大骂这厮不要脸,这种时候居然还想着占她便宜,她跳着脚就要转过身来骂人。

    萧妄却轻声一笑,不嘲讽,也不骂人,淡淡道了句:“所以呢?”便抬捏起沈盈缺的下巴,当着所有人的面,俯身吻上。

    山里的夜风丝丝沁着薄寒,他的唇却翻涌着盛夏所有炽烈和温柔,烫得沈盈缺心尖都发了颤。

    第40章 夜探香闺

    这是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不长。

    四唇相贴不过三个弹指,就很快分开了,连彼此身上的气息都来不及沾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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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留在沈盈缺心中的震撼,却比山呼海啸还要剧烈,被萧妄牵着从道观离开,人都还是懵的。

    他、他他在干什么?居然、居然……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为了跟拓跋夔斗气,还是……

    沈盈缺强行扯回思绪,不敢再往下想,抬眸偷偷打量走在前面的男人。

    月光浅浅,将他侧颜照得朦胧,眉骨深邃的凤眼在头盔投落的阴影里愈显沉浓,让人看不清他眼下是什么情绪,只能感觉到他攥在自己手腕上的力道,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紧,都要重,掌心灼热得更是要烧着,步子也快得莫名其妙,像是急于离开这个地方。

    又仿佛做错了什么亏心事,害怕被人发现,不得不用这种方式逃避。

    仔细瞧,隐约还能看见他头盔阴影下的半片脖颈,叫月光染得嫣然,俨然一片刚刚上了层红釉的精致白瓷。

    沈盈缺忍不住好奇地伸长脖子。

    “郡主!”

    前头传来一道惊喜的呼唤声,夷则从夜色中蹦跳着跑过来。确认来人的确是萧妄和沈盈缺,且两人都没有受伤,他长长松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个竹筒,举过头顶,拉动牵绳,往天上放了个张口咆哮的狴犴纹烟花,抱拳对两人道:“马车已经安排好,就在前面,属下和嘲风亲自驾车,顺利的话,天亮之前就能离开江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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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妄颔首道:“做得好,等鸣雨他们回来就立刻出发。拓跋夔不是什么善茬,很快就会发现山上的猫腻,我们必须赶在他反应过来前离开龙虎山。”

    沈盈缺听得云里雾里,见他们神色都异常紧绷,也不敢在这里浪费时间多问,加快脚步跟着他们一块离开,等上了马车,才开口询问:“发生什么了,为何这么着急离开?”

    余光扫见车窗外散落的干稻草、残甲短兵,沈盈缺瞳孔一震,隐约意识到什么,“唰”地回头,不敢相信地看着萧妄。

    萧妄正由周时予伺候着,换下身上厚重的甲胄,觉察到她的视线,他挑眉噙笑地看过来,“阿珩猜出来了?到底是你啊,就是聪慧,一点就透。难怪才跟拓跋夔相处这么几天,就叫人家对你念念不忘,非你不娶,连自个儿身为北夏皇子的责任都忘了,比我在京口守个十年八年都管用。再多陪他几个月,保不齐不用开战,整个北夏都能尽归大乾所有,叫我好生佩服……”

    “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吃味这些有的没的,阿珩才是‘好生佩服’。”

    沈盈缺面无表情地打断怼回去,要不是时机不合适,她恨不能抄起面前桌案上的紫砂茶壶,亲手帮他洗把脸,让他清醒一下。

    “所以这所谓的‘包围了整座天师教道观的五万应天军’,其实都是假的?选择放走拓跋夔,也不是因为你觉得这场打斗毫无意义,不想闹得两败俱伤,而是你手上的人根本就不够,真打起来,你必然要输?所以你让人做了稻草人,套上甲胄,拿上兵器,摆到山上,借着夜色遮掩,给拓跋夔造了个围城的假象,然后自个儿单枪匹马进去,和那帮蛮人对峙?”

    她瞪圆双眼,声音都带着颤,“你疯了吗?!那可是拓跋夔,北夏如今最有希望继承皇位的皇子,连他那些在战场上威风凛凛的叔叔们,都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你哪里的胆子,敢一个人去做这样的事?万一叫他发现,别说救我出来,连你自己的小命都要搭进去!”

    萧妄扬了下眉梢,却是笑,“那阿珩教我,此时应该怎么救?羯人在京口骚扰不断,应天军大部分人马都在边境驻守,轻易抽调不得。算上我的私兵黑甲卫,此番南下,我只带了两千人马在身边,去会稽郡和荀家人周旋,伤了百余人;舟车劳顿,大家又都疲惫不堪。还有一战之力者,算上你百草堂的护卫,满打满算也就两千人。而龙虎群山奇峰险要,怪石嶙峋,易守难攻,拓跋夔又在这里暗中经营多年,少说也养了上万人马,加之重重机关险隘保护,我t?要如何在他身上,正面谋得胜算?”

    沈盈缺一噎,抿着唇还真反驳不了,垂着脑袋叹道:“可是也不能这样冒险啊。这回是侥幸勉强骗过去了,可万一失败了呢?阿兄该怎么办?我死到没什么要紧,阿兄呢?难道也……”

    她颤着唇,说不下去,一想到刚刚,他们究竟在怎样凶险的悬崖边上行走,她就心悸不已。

    上辈子,她就已经害过他一次,倘若这辈子还是这样,她倒宁可直接一死,也不想再陷他于这种生死一线的境地。

    “若再有下回,阿兄就别……”

    “若再有下回,我一定要还会去救你。”

    两人同时开口,起头的话语一致,落点却截然相反。

    沈盈缺怔愣。

    萧妄垂眸看着她,目光却前所未有的坚定,“哪怕拓跋夔有十万人,百万人,一整座城池的人,我都一定会救你出来。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旁人都别想碰一根指头,所以阿珩也不需要想东想西,为那些无谓之事自责,只要想好事后要怎么感谢我就是。”

    沈盈缺缓缓瞪大了眼,也不知是被那句“你是我的”给惊到,还是听他把那九死一生的冒险形容成是“无谓之事”而吓到,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左侧胸膛内几近疼痛的疯狂急跳,叫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并不是在做梦,萧妄当真直白毫不遮掩地同她放了这么一顿厥词。

    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会结舌反复念道:“阿、阿兄?”

    萧妄不耐烦地抬起手打断,“不要这么叫我,我不是你兄长,也不喜欢。”

    说完,也不解释为什么不喜欢,更没有告诉她不叫“阿兄”,又该叫什么,只拂袖下车去,查看外面的情况。见大家都全须全尾地平安回来,便上马扬鞭,带着众人绝尘下山去。

    *

    江州之行本就不在他们此番南下的计划中,且后头还有拓跋夔那不知何时就会跟上来的追兵,下山后,他们便马不停蹄地取道乐安,直奔扬州。

    本想一口气直接回去建康,彻底摆脱拓跋夔的威胁,可行至黟县时,萧妄却忽然旧疾复发,从马上摔下,昏迷不醒,一行人不得不就地驻扎。

    好在此地靠近黟山,有险可守,又有百草堂的分舵,沈盈缺派夷则拿着宗主令信去那跑了一趟,很快就寻到一座可以安置这么多人马、且安全隐蔽的庄园。

    沈盈缺当天便带着大家搬进去,身上无伤的兵将扮作寻常农夫,在庄子外围巡逻。受伤的士卒则安排在庄子腹地,由百草堂的专门医士照料,药材也无需担心。上回在宣城庭院一块被抓的暗卫,以及失踪已久的槐序,也都被平安救出来,眼下一并安排在此处,接受医者治疗。秋姜和白露领着其他婢女,一道给医师们打下手,照顾这些伤患。

    萧妄情况特殊,被安排在了庄子最深处的一座三进院落中。

    沈盈缺本想叫自己的随行医师高进,帮他诊脉,能为百草堂宗主看病的医师,自然是世间少有的岐黄高手。

    可周时予却推拒说:“少主公无事,用过药,在屋里休息几天便好,郡主不要担心,也不必进去打扰。少主公有专门的医士,不喜欢外人给他诊脉。还望郡主见谅,这也是少主公自己的意思。”

    无论如何也不肯放人进去,连沈盈缺都被他婉言拒在门外。

    沈盈缺勃然大怒,叫来人要硬闯,都被周时予欲哭无泪的可怜模样堵回去,只能作罢。

    可她到底不是一个能坐得住的人,在前院住了两天,都不见那所谓的“少主公专门的医士现身”,终是等不住,趁着第三天夜里,门口黑甲卫换防的时候,派人遣开周时予,便偷偷溜进后院,萧妄的房间,查看情况。

    屋里没有掌灯,也不见半个侍奉的人。

    沈盈缺也不敢贸然点灯,只能就着窗纱外透进来的稀薄月光,摸黑往床榻方向去。

    萧妄似乎已经睡下,闭着眼平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平时那么谨慎一个人,廊下对了两道陌生的脚步声,他都能立刻从睡眠中惊起,眼下对着马上就要走到他榻边、如此明显的脚步声,都没有半点反应,可见他病得有多重。

    沈盈缺心疼地皱起眉,低头抹眼角。

    回忆着今日早间从高进那里讨教来的照顾病人的方法,她将怀里的包袱放在床头的小案上摊开,伸手摸了摸萧妄的额头,果然滚烫如烧,她忙取来事先准备好的冰帕,轻轻盖在萧妄额头上。

    抽手刚想再拿两枚冰帕,卷成卷儿,绕在萧妄脖子上,床头静静垂落的帷帐突然被风吹动,她的手也跟着被一只滚烫有力的大手抓住。

    沈盈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阵天旋地转,她被人捂着嘴,摁在榻上。

    半透明的天青色帷帐随二人动作绵绵飘荡,宛如天边软软舒展的云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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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妄隔着薄纱似笑非笑地看她,红唇上扬,眉眼如画,像是话本子里常说的山精野怪,每次朝人讨好,都是要食人精魄,而沈盈缺竟没出息地觉得,倘若山精野怪都长得像他这般好看,那被食了精魄,也没什么关系。

    于是那山精野怪就当真蹭着她馨香的颈窝,流连吐息道:“阿珩夜探香闺,可是终于忍不住,要对我下手了?那来吧,此生能死在阿珩裙下,我萧忌浮做鬼也风流。”

    说着便摊开两手,趴在她身上,一副予取予求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