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爆发
萧妄一愣,奇怪地攒眉看着她,“为何突然这么问?有人在你跟前嚼舌根了?”
沈盈缺垂眸扣着他衣襟口的织锦,闷闷道:“没人嚼舌根,我就是忽然想起来,问一嘴罢了。你这不是同她还有婚约吗?我好奇心便上来了,随口问一问,你要不想说就算了,快走吧,我乏了,这就睡了……”
边说边抬手推推胸膛,给他下逐客令。
萧妄被她这别别扭扭的小模样逗笑,捉了她言不由衷的小手,放在嘴边轻咬,眼睛亮亮的,“阿珩这是醋了?”
沈盈缺果断道:“没有。”
萧妄挑眉,“没醋,那你现在是在干吗?嘴巴噘得都能挂两斤油瓶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我把你啃肿的呢。”
沈盈缺怒而瞪之,也懒得管他了,自己挣开他的手往屏风后头去。
萧妄笑着将人抱回来,拍拍揉揉一顿讨饶,待她情绪稍微平复下来,才蹭着她绵软的脸颊温声道:“我和她没什么的。不过是小时候,父亲常年在外征战,不在家,我阿母又……父亲怕我独自在家,没人照顾,时常将我托养在舅父那,我这才和惜君有了点交集,但也仅是兄妹之情,再无其他。真要论兄妹,咱们还当过兄妹呢。”
沈盈缺捶着床榻,“那能一样吗?!”
萧妄坦然,“确实不一样,咱们都彼此坦诚相见了,哪家兄妹有咱们亲?”
沈盈缺不捶床榻改捶他了,“萧忌浮!”
萧妄忙蹭过来讨好,揉着她的小手边吹气边继续刚才的话题:“我同她的确有过婚约,但那只是两家长辈间的口头戏言,做不得数,你真要因为这个跟我闹,那你可有得折腾了。我父亲生前最爱满嘴跑马车,遇到个意气相投的好兄弟,就爱跟人家拜把子,结儿女亲,打我还在娘胎里、是男是女都还不知道的时候,他就给我指腹指了不下十段亲,等我落地,就更是变本加厉,光一场满月宴许下的‘未婚妻’,就能绕秦淮河半圈,阿珩当真计较得过来?”
沈盈缺斜眼睨他,“真不愧是广陵王殿下,话都还不会说,就有这么多女娘排着队等着嫁给你。想吹嘘自个儿受欢迎就直接说,何必扯上你父亲,他哪里就是这样嘴上没把门的人?”
“那么多女娘排着队等着嫁给我,可我只向阿珩求过亲啊!”萧妄接话接得毫无负担。
“我阿父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比你清楚?你若是不信,等到了京口,自可去寻我舅父求证,看看我到底有没有扯谎。再说了,你说我与惜君有婚约,我们俩就没有?论交情,我阿父与令尊,才是真正过命的交情,若他们还在世,你早进我家门了,哪里还用我大半夜辛辛苦苦翻窗过来哄人,人家还不领情。”
他这么一说,沈盈缺很快便想起刚重生那会儿,桂媪在她跟前提过的父辈旧事,里头还当真有婚约一说。
所以素来以“少年老成”闻名遐迩的豫章王,其实也是个不靠谱的主儿?天呐,这可太折损抗胡英雄在她心中光辉高大的形象了,她完全没办法接受。
不过想想也是,就她阿父那不着四六的咋呼模样,能跟他打一架再做一辈子好兄弟的人,能正经到哪里去?
是她阅历太浅,不懂江湖水深。
她有罪。
她忏悔。
她赶紧闭上眼,在心底暗暗啐了个“呸”。
萧妄忍俊不禁,捏着她脸颊道:“小东西又在琢磨什么坏主意?这几日一直跟我闹别扭,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平时一有什么不痛快,就直接当面挤兑,不把我骂个狗血淋头不算完,怎么这种最需要当面澄清的时候,就开始玩‘隐忍’了?真要气死我是吧?唉,你放心,无论哪一辈子,我萧忌浮都只在你一个人身上栽过跟头,别人想都别想。”
虽然很没出息,不过他也栽得心甘情愿,乐在其中罢了。
沈盈缺嘟了嘟嘴,低头又开始扣他衣服上金银丝缠绕的绣纹,哼哼唧唧道:“也不全是我想多了吧,人家为了你,可是到现在都还不曾婚配呢。当年你在广陵一役中受了重伤,也是人家衣不解带地在你身边照顾,才把你从鬼门关里拉回来,这么深的情,你当真舍得斩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t?学城
一咬牙,她抬眸直视他的眼,语气透着点不确定,偏又带着一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拗:“所以我要是不喜欢她,你会怎么办?”
萧妄凝目看着她,知道她不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却也有些闹不明白,自己都已经说得这般清楚,她为何突然这般执着。
论感情,他和颂惜君的确要比其他毫无关系的女娘要深一些,毕竟血缘亲疏在那摆着。但要说感情有多深?除了表兄妹,再多也没有了。
这些事他身边的人都知道,颂惜君自己也清楚,故而这么多年,大家明知他们都未曾婚配,但也从来没有人撮合过他们。便是疼爱惜君如命的舅父,也不曾为惜君求过自己什么。小妮子真要有心打听,应该都会知道,为何这般不依不饶?哪怕是第一世,她也不曾如此在意过,到底发生什么了?
萧妄神色严肃起来,“可是发生什么令你不痛快的事了?告诉我,不计何事,我都能帮你解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盈缺张了张嘴,下意识就要把心里所有惶恐都告诉他,可话到嘴边,她又咬紧牙,生生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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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没有任何依据,就只是做了个梦,梦见他会为了颂惜君,会对她痛下杀手,所以才这般患得患失,给他吃了好几天闭门羹,甚至还希望他能为了自己,将颂惜君赶走,至少不要出现在他们面前。
凭什么啊?
那只是一个梦,会不会成真都未可知。他少时历经磨难,亲缘凋零,如今身边只剩下颂家这对舅妹,对他又是掏心掏肺地照顾,毫无保留。十年前若没有颂家给他做后盾,萧妄哪怕再有经天纬地之才,也没法以罪臣之身,统率三军,在广陵一战中一鸣惊人,重新夺回属于他的一切。更不会有后来,萧妄助她退婚之事。她凭什么让他为了自己这么一丝虚无缥缈的忧虑,去断了他在这世上最后的亲缘?
做人不可以这么无耻。
况且就算那梦境真的会实现,她告诉萧妄,萧妄就会为了她,舍弃颂惜君吗?
不会的吧。
他可是已经两次回避她的问题了。
哪怕他再怎么不肯承认,对他来说,颂惜君终归是和其他女子不一样的而今的一切,不过是他还没有认清楚自己的心,等哪天突然醒悟,颂惜君就成了他眼里那抹求而不得的白月光,永远照耀他心上,而她便要从心头那点朱砂痣,沦为墙上一摊蚊子血。
除了碍眼,什么也留不下。
沈盈缺缓缓闭上眼,摇摇头,从他怀里钻出来,起身背对他,“我无事,就是病得太久一些乏累,休息一下就好。”
萧妄折眉正要关切,她又张口抢白:“我真的无事。倒是王爷您,明日一早就要分军提前去往京口,再在这耗下去委实不妥,好些早些回帐的好。”
萧妄从榻上坐起来,沉面睨着烛光中那道纤弱如竹的背影,声线泛寒:“你在撵我走?”
沈盈缺叹气:“不是撵,是劝。王爷七窍玲珑心,难道不知道我说的这些都是为王爷好吗?”仍旧没有回头看他。
萧妄不由冷笑出声,“是不是为我好,我不知道,但我明白,若是换成别人,譬如拓跋夔,或者你的前未婚夫婿,我的亲亲好侄儿,晏清郡主未必会这般不讲情面吧?”
沈盈缺霍然震袖回头,眉眼愠然,“你胡说八道什么?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萧妄怒喝。
他也是有脾气的人,且脾气还很大。平日谁敢惹他不快,不管那人什么身份,他都是说翻脸就翻脸,半点情面也不留。也就在沈盈缺面前,他才会收敛起所有尖利爪牙,捧出十二分耐心,好声好气地哄。
这几日接连吃着闭门羹,他本就攒了一肚子火,若不是心疼她舟车劳顿,他早冲进来质问她什么意思。能低声下气地哄这么久,已经是他的极限,谁知人家还不领情,嫌他碍眼,一个劲儿只想把他往外赶,再泥性的人,也得爆发一回。
可一番发泄完,他又忍不住开始后悔。
自己这是在说什么,好端端的扯他们做什么,自己给自己火上浇油吗?真是气昏头了。
看着她眼里的愠色和逐渐湿润的眼尾,他本能地就要上前哄,可转念一想这几日被无端拒之门外的委屈,他又强握紧拳,停下脚,不肯就这么服软,一言不发地从榻上站起来道:“你还病着,我不想跟你吵。明日分军,我带人从山道上走,你就按原计划继续走水路官道。我把右路兵马都派去跟着你,以防万一。他们都是沙场上真刀真枪拼出来,无论遇上什么事,只要不是羯人举国杀过来,都能护你无恙。让周时予也在你身边跟着,他会照顾人,对京口一带也十分熟悉,你路上无论遇上什么繁难,都可寻他帮忙。”
这一番安排,从最基本的护卫安全,到衣食住行上的照顾,不可谓不细致妥帖,尤其在当下两人吵成这样的情况下。
然沈盈缺暴脾气上来,就是不领他这份情:“多谢王爷好意,阿珩实在无福消受,还是请王爷留到京口,送给自己真正想送的人吧!”
说完就直接把人推出门去,连鞋都不让穿好。
第52章 白石村(一)
翌日一早,萧妄终于带着大军,加速向京口行军。
临行前,萧妄都没有再来看过沈盈缺,沈盈缺也没有出去给他饯行,两人就跟从来不认识一般。原本预备分出来陪沈盈缺一道走水路,护她平安的兵马,也因昨夜那一顿大吵,被彻底“吵”没,只剩周时予领着一队黑甲卫,灰头土脸地到沈盈缺帐子里报道。
沈盈缺板起面孔不想收,让他怎么带着人来的,就怎么带着人走,她身边都是百草堂内的高手,足以自保,不需要萧妄这些多余的关心。
周时予似也料到她会如此说,倒也不着急劝,只甩甩手里的拂尘,抬起宽大的袍袖,挡在面前“嘤嘤”啜泣,跟她一块愤慨起萧妄的无耻行径。
“奴婢虽无甚本事,但好歹也在少主公跟前伺候了十三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昨儿不过在少主公面前委婉地提了嘴他的身子,心里放不下,想一路跟随左右亲自照顾,请他另派别人来照顾郡主,还贴心地举荐了好些可靠的人。谁知少主公竟这般心狠,不答应也就罢了,还以渎职为名,罚了奴婢半年俸禄。奴婢冤啊!郡主您给奴婢评评理,有少主公这么不讲道理的吗?”
沈盈缺听完:“呃……”
原本酝酿好要撵人的恶言,当即便没好意思再说出口。
可要她为这样的事主动去找萧妄说话也是万万不可能,咳嗽一声,正想改口安慰两句,让他放心回去跟着萧妄,出了事,她担着。
周时予又换了另一只宽袖,“呜呜”哭得更凶:“郡主有所不知,少主公在军中待惯了,一向信奉军令如山,话出不改。适才他命奴婢过来的时候,就已经领人出发,依他神骏的速度,这会子人都要翻过两座山了,奴婢便是想追,也追不上。”
沈盈缺想想也有道理,但仍旧不想接受,张嘴还要拒绝。
周时予又“噗通”跪下来,两只宽袖如蝴蝶般一起铺在地上,嚎得惊天动地:“奴婢命苦,见恶于少主公,又不得郡主喜欢,注定是个没人要的贱命,与其留在这世上讨人嫌,不如就在这荒郊野外死了干脆!”
沈盈缺被他哭得脑仁疼,头一回发现,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法子虽然可耻,但确实有用啊,她从前怎么没发现,周时予竟还有这本事?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行行行,我应了我应了,一道走,行了吧。”
*
一行人重新整顿一二便出发,于晌午时分抵达渡口,登船北行。
因不需要赶路,他们走得格外惬意,沈盈缺还特特命船只沿途多加停靠一些村庄坞堡,她想趁这机会多看看都城外的世界,了解一下,揭了江左贵族们那层纸醉金迷的薄纱,真正的大乾百姓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结果可谓非常不容乐观。
因着幼年在落凤边城生活的经历,和月前南下的见闻,她自以为已经窥见了民生百态,可这一路行来,她才忽然发觉,自个儿见过的世面,还是太少了。
就说眼下这座他们今晚预备落脚的“白石村”。
若不t?是村子外头还竖着石碑,她还以为自己进了什么贫民窟,或是座刚遭了灾的村子。
一路行来坑坑洼洼,车轮都叫烂泥糊得黏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自个儿下来走。沿路的屋子不是少了门扉,就是漏了顶棚,破烂得不成样。没有封窗的纸扎,就只能用糨糊和着黄泥糊弄了事。浆洗得发白的衣裳从院子里伸晒出来,一排排,密密麻麻,把路堵得严严实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路边甚至还有腐烂生蛆的残尸,躯体不知去了何处,只剩头颅手足半埋在泥土中,惹来蝇虫,“嗡嗡”鸣响不已。风一吹,全是刺鼻的腥臭味。
连槐序这些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暗卫,都忍不住胃里犯呕。
在沈盈缺的印象里,三吴一带毫无疑问是大乾最为富庶的地方,鱼米金银享之不尽,连曾经的洛阳长安也比之不上。其他地方虽不及那里富饶,但也应当如东阳郡一般衣食无忧,百姓安居乐业。最差,也不过似落凤边城那样粗布麻衣、风沙佐酒,食不果腹什么的,只是书卷上的妄谈。
可现在……
沈盈缺抿唇沉默下来。
周时予侧眸瞧她一眼,虽早已知晓此地的不堪,还是忍不住感叹:“郡主莫要难过,乱世便是这般,天道死,人命贱。早年奴婢的家乡也是这般,易子而食,析骸而爨,肥胖之人还不如一只狗值钱。总会有这么一个过程,谁也躲不掉。待少主公收复中原失地,除了此地的胡人之乱,日子就能好过起来了。”
沈盈缺低头垂下长睫,以指绕着裙绦,怅然道:“我知道,就是心里难受。这才刚出京畿啊,跟建康至多也就三日脚程,风貌就却已然变成这副模样,士庶之别未免也太真实了,我都不敢想再往下走会是什么样。”
周时予笑着安慰:“郡主莫担忧,白石村一带看着虽荒废,但这两年,颂相公一直在努力帮各家村户迁移,如今大多数都已搬去京口,由颂家庇佑着,再有一段时日,应该就能全部搬离。哪怕北伐大业这一两年都暂时无法落停,也不会再有‘人相食’之类的惨事了。”
沈盈缺睫尖一颤,有些欣慰南朝还是有心怀苍生的士族,愿意舍下家业,为庶民谋福,可听说是“颂家”,心里又莫名生出些难以名状的复杂之绪。
正踟蹰间,适才进村打探有没有人家愿意提供住宿地的秋姜和白露回来了。两人都全须全尾,没有受伤,可白露身上的钗环首饰却都没了个干净,连香囊都没留下,活像被打了劫一般。
周时予当即警觉起来:“可是遇上匪贼了?这一带常有羯人骑队出没,专抢过路的商贩,白露娘子若是遇上他们,可千万不能马虎,快快报出地方,我这就命黑甲卫过去将他们铲除。倘若就此放过,今晚咱们谁也别想睡踏实。”
白露忙摆手道:“不是贼匪,不是贼匪,是我自个儿送出去的。方才我和秋姜去打听住处,走到河边,想顺便取些水,就见一个乞儿踉踉跄跄栽倒在河边,面黄肌瘦的,一看就好几天没吃东西,马上就要饿死了。我和秋姜看不过去,就把身上的糕点和银锞子都给了他。我怕不够,还摘了身上的首饰,这才成了这副模样,并非是遇了匪。”
秋姜点头表示这些都是真的,又叹息着补充道:“那孩子着实可怜,瞧着也就十二三岁,整个人瘦得都只剩一把骨头。大约是苦日子过惯了,亲手接了东西他还不敢相信,抱着银锞子咬了又咬,唯恐是自个儿在做梦。”
沈盈缺蹙眉,“抱着银锞子咬了又咬?”
“对啊。”白露点头,摸了摸自己空无一饰的发髻,皱眉懊恼道,“可惜方才我们不知会遇上他,身上没带多少银钱,否则也不至于要淘自个儿的首饰。里头有支杏花玉簪,是我进宫得头一份月俸的时候,给自个儿添置的,可好看了!就这么给出去,我还挺舍不得……”
秋姜笑着打趣,“你要是舍不得,现在回去讨回来还来得及,人应当还没走远。就怕你回去见了那孩子,心一软,簪子不敢讨了,还要再绕他一身衣裳!”
……
两人插科打诨,怼得好不热闹。
沈盈缺和周时予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却是不约而同沉下了脸。
白露忐忑问:“郡主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那些银锞子都是奴婢自己攒的私房钱,没有动用公中的,郡主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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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盈缺笑了下,无奈地摇摇头,勾了下她鼻尖,“小傻子,你做的是好事,哪怕真用了公中的,我也不会说你什么。只不过这回,咱们可能要惹上麻烦了。”
*
白石村已近半荒,客栈驿馆什么的自是没有,村里的人家也都自顾不暇,没法收留他们,他们只能去村外一座荒废的寺庙暂住一晚。
秋冬之交,白昼偏短,酉时一过,天色就已然黑透。
一行人赶在太阳落山前埋锅造饭,饱餐一顿,便依照周时予的吩咐,在破庙周围布设哨人守卫。秋姜和白露伺候沈盈缺,在破庙最里侧的大雄宝殿歇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整日的舟车劳顿,把大家都累得够呛。除了那些巡逻的黑甲卫,几乎都沾枕就眠。破庙周围也十分寂静,除了山林间一些不知名的鸟兽在断断续续夜啼,便再听不见其他声响,连门外台阶上的暗卫,都不禁靠着漆皮尽脱的门柱,打着哈欠,昏昏欲睡。
几根空心芦苇秆借着墙头杂草的遮掩,从围墙上伸进来,顺着夜风吹拂的方向朝他们轻轻一吹,他们便跟面粉口袋一样,滑倒在墙根底下,睡得七荤八素。
一个着短打的蒙面汉子从围墙上翻下来,拿脚尖踢了踢地上的人,确认当真已经睡死,咧嘴嗤笑一声,朝身后大抡胳膊。
支在墙头的几根芦苇秆立马缩回去,换做几个同样蒙面的大汉,从墙上翻下来,哈腰围到这个短打汉子身边。
短打汉子道:“外头的人都已经迷晕了,不用管,里头就仨老娘们,瘦得跟猫儿似的,随便咱们收拾。今儿来的可是块大肥肉,不仅油水够多,成色也是上上等,待会儿要动起手来,哥几个可都把手脚放轻省些,别伤了人家。这要磕了碰了,损了颜色,叫老子少挣二两银,老子跟你们没完!”
第53章 白石村(二)
破庙里头环境十分糟糕,沈盈缺主仆三人吹灯入睡后,周围就只剩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几个蒙面大汉透过窗上破开的大洞往里看,的确只有三床被褥,在铺满干草的砖地上如蝉蛹般鼓起。没有护卫,也没有护身的家伙事儿。反倒有几箱上锁的樟木箱笼,在后头堆放,显然装的都是他们的财帛衣裳。
几人互相交换了个眼色,眸底不约而同都露出贪念。
领头的短打刀疤汉拔出腰间的大刀,他们便立刻如饿狼一般,跳入庙中,朝那孤零零的三床褥子扑去。凛凛刃光在夜色中隐显,宛如野兽张开的獠牙,气势汹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牙尖对上被褥的一刻,却绵软地深陷进去,毫无任何钝器抵上皮肉的质感。后头几个大箱破开锁头,也是空空如也。
领头之人眼皮一跳,“糟了!上当了!”
也就在这时,院子里亮起熊熊火光,将这座荒废多年的大雄宝殿团团包围。
无数利箭破风“咻咻”扫来,不待他们有所反应,就立马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几个身手一般的当场被箭射中,“啊”的一声丢了手中的武器,倒在地上打滚惨叫,失了逃脱的能力。
刀疤汉把刀舞成游龙,一面“噼里啪啦”打落接连飞来的利箭,一面扬声招呼还能动的兄弟,趁着箭雨中断的间隙,一道冲出大门,从屋顶翻墙而走。
然人才刚到门边,一道黑影便如鹞子般轻盈地飞扑到他面前,劈手打落他手里的阔刀,在他捏拳反抗前攫住他手臂,利落地反剪到身后,同时又飞起一脚径直踹在他膝窝,直接将他踹跪在地,动弹不得。
其余几个一道冲过来的兄弟,也被随后进来的劲衣少年,以暗器“咻咻”射中身上重要关节,筋骨瞬间酸麻无力,齐齐倒在地上,呼痛连连。
刀疤汉知大势已去,朝着门外的人群梗起脖子叫嚷:“要打就打,要杀就杀,这么摁着老子不动算怎么回事?以为老子会怕你们吗?哼,有本事就出来正面单挑,躲在人后头算什么本事?赢了也不光彩。t?”
人群中传来一声娇笑:“这样不算光彩,那利用我家婢女的善心,企图谋财害命就光彩了?”
沈盈缺在秋姜和白露的簇拥下,施施然走出人群,就着黑甲卫燃起的火把,垂眸睥睨门槛上被槐序扣押着的人。
荒烟蔓草,树木萧疏,晚间的疾风在破庙的断壁残垣间呼啸,吹得她裙裾鼓荡,宛如悬崖峭壁上的一棵孤枝弱柳,随时都会被大风吹折。眉眼间的锋芒却似出鞘的利刃般,坚毅凛然,让人不敢逼视。
刀疤汉当场愣住,直着眼睛瞪住面前的美人,好半天都说不出话。
沈盈缺不屑地哼笑,“怎么?见我是个女子,是不是又想说,好汉不跟女斗。你之所以栽到我手里,只是因为你心慈手软,不愿与我一个弱女子计较,而并非自己蠢钝如猪?”
刀疤汉脸色一僵,下意识就要反驳。
沈盈缺又抬手打断道:“是什么都无所谓,横竖你们今天是没办法从这里活着出去了,如果这么想,能让你们死得开心些,你们便就这般以为吧。”
边说边摆摆手,示意槐序动手。
门外的暗卫们也跟着一道进来,将地上几个“唉唉”惨叫打滚的人扣住,伸手去拔腰间的刀。
躲在角落的一道黑影登时尖叫一声,“噗通”跪在地上,哭着膝行到沈盈缺面前,连磕三个响头,抬头望向沈盈缺时,白露“啊”了一声,捂着嘴道:“是你!那个倒在河边的小乞丐。”说完眉头一皱,叉腰愤慨道,“好你个大骗子,我看你可怜,好心好意送你银钱首饰,你就这样报答我?我呸!今天不把你大卸八块,难消我心痛之恨!”说着就转向沈盈缺,张嘴要告状。
那小乞儿立时摆手求饶:“别别别!白露阿姊听我解释,我也是被逼无奈,我也不想害你的,可我如果不听话,他、他就会打死我!”
沈盈缺顺着他颤颤抬起的手指,看向已经被槐序打昏的刀疤汉,兴味地抬了下眉梢,“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
小乞儿唇色惨白,瑟瑟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声音小而呜咽:“我、我的名字叫杨小树,是被拐子从南边的杨家村拐到这白石村来的,拐我的人就是门边这个已经昏死过去的蒙面人。他叫金三头,和银老六、铜三麻子一道,在南北两朝间做人牙生意。每每从两朝交界地附近的村子拐到小孩,就一块打包送到白石村。这里有接头的人,会专门教我们如何扮成乞儿,从过路的商贩行人手里骗钱。”
“这乞儿还不是谁都能当的,得手脚麻利,脑子活泛,不然就只能缺絡膊少腿靠卖惨行乞了。”
“我这一批人也是刚到这里,训练了没两天,本还没打算这么快就放出来骗钱,谁知今儿赶巧在河边碰上白露和秋姜两位阿姊,金三头手痒,就把我推出去试探,见两位阿姊出手都尤为阔绰,这才动了歪心,一路尾随到这,想趁天黑大捞一笔。他还说,几位阿姊模样都生得极好,可以先、先……然后再一起绑了,卖到花楼,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我也是逼不得已,这才上了贼船,求求这位阿姊大人有大量,放我这一回,将来我若是出人头地,一定好好报答。”
杨小树边说边泥首在地,再次磕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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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那些跟他一般大的孩童也纷纷挪过来,哭哭啼啼地朝沈盈缺磕头求饶。一个个面黄肌瘦,粗衣烂裳,好不可怜。
秋姜看不下去,蹙眉偏开脸去。
白露脸上的怒色也逐渐被怜悯替代,视线在沈盈缺和杨小树身上徘徊,犹豫要不要开口求情。
沈盈缺觑着他们脸上的泪痕,却是淡着面孔,不见半分动容,“你们说,你们是被迫被拐到这里,才不得不靠行骗谋生的?”
孩子们“呜呜”点头。
沈盈缺又道:“那我如何得知,你们眼下这番话,是不是又在诓骗于我?”
杨小树心头一凛,其他孩童也都戛然止了声。
沈盈缺绕着他们,一边踱步,一边悠悠然道:“你说你们是被拐来的,并非真心想做这等行骗之事,怕挨打,才不得不听从拐子的指示。可见之前应当是挨过打,才会有此畏惧。可我看你们身上除了因挨饿,身子消瘦些之外,并没有其他挨打受虐的痕迹,又何来‘怕挨打,才不得不听从拐子指示’这一说?”
杨小树脸色白了白,继续瑟缩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解释:“并非没有伤口,只是被衣裳遮盖住了,阿姊看不到罢了。”
沈盈缺挑眉,“哦?”指了指门槛前被槐序打晕的刀疤大汉,又问,“那他这一身的伤痕又是哪里来的?粗略看了看,有柴刀砍的,有木棍砸的,还有鞭子抽的,有些伤口太久,已经模糊不清,有些则是近段时日刚刚落下的,有些甚至还威胁到了性命。倘若他真是拐子,凭他适才挥刀躲箭的身手,怎么也不可能被打成这样。仔细分辨,倒像是他为了保护别人周全,不得不硬生生扛下这些利器一般。”
杨小树额头渗满汗珠,仍在坚持:“阿姊说笑笑了,怎么会是为了救人而受的伤。分明是他自个儿想做这不入流的买卖,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这才招来横祸,落了这通身的伤。”
“哦?是这样吗?”沈盈缺故作诧异道。
“自然是这样。”杨小树颤巍巍伏首,又抽了抽鼻子,给她磕了个头,声音战战兢兢,满是不安,“我们不过乱世中几个无家可归的孤儿,一无权势,二无钱财,拼命在泥泞里头挣扎,也不过为了求一口薄粥,努力活下去,不至于成为别人锅里的食物罢了,还能生出什么其他心思?阿姊若是肯怜悯一二,放我们几人一条生路,我们哪怕当牛做马,也会报答阿姊的恩情。倘若阿姊还是心存疑虑,容不下我等,小树愿意一死,证明自己清白。只求阿姊放这些弟弟妹妹一条生路,他们都是无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罢,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想也不想就往自己小腹刺去。
秋姜和白露吓白了脸,身后的几个小孩张大嘴巴尖叫,连槐序和夷则也不禁张大嘴巴,使出轻功要上前阻拦。
沈盈缺望着他这张尚还稚嫩,却写满“视死如归”的小脸,却只是无奈叹了口气,“到现在你还不肯说实话,非要逼我动手是吗?”
杨小树手上一顿,看着面前这位貌若天仙、却心如寒冰的冷美人,仍是一副茫然不解的模样。
沈盈缺无声一嗤,眯眼牢牢盯着他右侧额角一块被碎发遮挡住的弦月形暗红色胎记,声音冰冷如霜:“还是说,你其实并不习惯听我喊你这个临时现编的假名,非要我报出你的真名,才肯老实。嗯?宁无疾。”
宁无疾双瞳一缩,宛如石雕般,当即怔在原地。
夷则也趁这当口,打落他手里的匕首,自己收起来。
沈盈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这张脸,想象着梦里那间暗无天日的地牢,他嘴里那些嘲讽的话,以及他那杯强行灌入她口中的毒酒。
她想过千百种可能,那位素未谋面的内侍到底是谁,却如何也想不到,竟会在这种场合,以这种方式遇上。
第54章 白石村(三)
“你、你你……怎么……”
宁无疾煞白着脸,声音发抖,简单一句话被他说得支离破碎,几近失声。
也不外乎他惊讶,这个名字他没对任何人提起,哪怕是和他最亲近的这批被拐孩童,他也从不曾对他们透露过半个字,这个他从未见过的人是怎么知道?
沈盈缺歪头扬了下眉梢,知道他在疑惑什么,却也没多解释,举起右手朝他比出两根手指,不紧不慢道:“现在你有两个选择。第一,继续选择沉默,什么也不说,我也继续按适才的说法,将你和你的这些同伙一块交给我手下处置,一个活口也不留;第二,实话实说,我把你的这群同伴都放了,连那金三头也一并原谅。如何?这选择应当不赖。”
的确不赖,甚至可以说给足他们这群骗子颜面了。
但可惜,宁无疾自幼行走在市井最底层,见惯了人间所有丑恶嘴脸,尤其是这些权贵t?,仅凭一句虚无缥缈的话,就想从他嘴里套出实话根本不可能。
他想也不想就道:“不必多言,我选一,动手吧。”
白露吓了一跳,上前一步道:“你不要犯浑!我家郡主是天底下最良善的人,只要你肯说实话,她定不会重罚于你。你不为自个儿考虑,也要为你这些伙伴考虑不是?”
沈盈缺笑了笑,“恐怕他就是看中这点,才敢这般口出狂言的吧?”
白露惶惑地回头看她。
沈盈缺仍旧盯着面前跪着的瘦弱少年。
看年纪,他大约就和她阿弟沈蹊一般大,双眼却浸满了世故老成。和他对视,就像被一把刀从外及内一点点削皮抽骨,连她这个活了两辈子的人都有些吃不消。
“你知道自己只要不告诉我真相,一直吊着我,我就不会取走你和那些孩子的命,是吗?”她问。
宁无疾嗤笑,“无疾不过世间一蚍蜉,微不足道,哪里敢有这想法?郡主多心了。”
——他还不知道沈盈缺一行人的身份,便顺着刚才白露的话,喊她做“郡主”。
沈盈缺懒得和他在这件事情上多费口舌,抬抬下巴,直截了当道:“我的确不忍心对那些孩童做什么,也没办法现在就取走你性命,但折磨两下还是可以的。嘲风。”
嘲风上前抱拳行礼,“属下在。”
“你们黑甲卫平日都是如何审犯人的?”
嘲风一板一眼答:“轻者鞭刑,重者膑刑、劓刑都是有的,端看郡主怎么吩咐。”垂眸睨了眼地上跪着的那群一脸茫然的人,又用通俗的话语解释道,“膑刑就是看去犯人的脚,左脚、右脚,抑或是双足都有可能;而劓刑就是割掉人的鼻子。”
那群跪着的少年孩童果然都吓得一哆嗦,惊呼一声“不要”,越发卖力地朝沈盈缺磕头求饶。
一个双眼红肿、蓬头垢面的豆蔻少女手脚并用地爬到沈盈缺脚边,伸手想抓她裙摆,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小手,又讪讪收回来,仰着脑袋“嘤嘤”恳求道:“这位阿姊大人有大量,就放过小树哥哥吧,他不是坏人。你想知道什么,问我,我告诉你,保证实话实说。”
宁无疾厉声:“小叶!”
那位叫小叶的少女并不理他,两手扒地朝沈盈缺磕头道:“我们的确是被拐子刮走的不假,只不过那拐子原本是打算将我们送去三更堂,培养成杀手,好去杀人。”
“三更堂?!”沈盈缺诧异地喊出声,“那里不是已经查封了吗?”
——那本就是荀家藏在暗处的杀手组织,荀家倒台后,那里也跟着树倒猢狲散,怎么还有拐子往那里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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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叶也不明白其中缘由,摇摇头,继续自个儿的话:“我不知道那三更堂是个什么样,也不清楚那拐子和里头的人有什么关系,只听那拐子吃醉酒后常说,那就是个吃人的地方,每年他送去二三十个人,能活下来一个都已经算命大,看我们这拨人瘦不拉几,一看就不是练武的材料,怕是三天都撑不过去。我们吓得天天哭,小树哥哥便和金三哥哥,也就是门槛边上那位商量,一道把拐子帮了丢到河里,带着我们逃到白石村。因为没钱吃东西,这才动了骗钱的念头,没人来抓就一直干下去,碰上厉害的,就把小树哥哥和金三哥哥推出去,说是他们把咱们几个拐到这里来骗钱,他们绝不翻供。”
“阿姊被我们骗了钱,还一直好声好气地说话,没有对我们用刑,一看就是个好人,大好人!小树哥哥和金三哥哥也是好人,为了我们在变成这样,阿姊就大发慈悲,放过他们。我、我给你磕头了!”
说着又是一顿以头捶地,砸得“梆梆”响,比刚才还要用力。
其余几个孩子也跟着爬挪过来,一道磕头求饶,脸蛋哭成花猫。
宁无疾气得面红耳赤,起身上前,对着小叶抬手就是一巴掌,“蠢货!这些有钱有势的人最会骗人,你现在就把底都透给她,我们还拿什么筹码跟她谈判?她会放过我们就怪了!在外头被人坑了这么久,怎么就一点记性也不长?”
这一巴掌把大家都惊了一跳。
几个孩子瞬间不敢再哭,哆哆嗦嗦抬头看着两人。
秋姜大骂一声:“你在干嘛?!”把小叶从地上拉起来,搂在自己怀中。
夷则也上前制住宁无疾的手,将人拉回原地,踹膝让他重新跪下。
小叶捂着脸,从秋姜怀里探出脑袋,看着宁无疾,抽噎哀怨:“我能怎么办?难道要我看着你被人砍脚割鼻吗?”
“砍就砍,我难道会怕吗?”宁无疾挣扎着仰头大吼,额角青筋暴起,“脑袋掉了也不过碗大个疤,少两只脚怎么了?以后骗人还能扮得更可怜一些,有什么不好?”
“你不怕我怕!”小叶哭得涕泗横流,从秋姜怀里出来,愤怒地瞪着宁无疾,“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天上派下来的神仙,还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只能你帮我们出头,不能我们帮你做点什么?真要这么厉害,就别让我们现在只剩跪地求人的份!”
说罢,她一跺脚,转身奔出门去。
宁无疾紧张地直起脖子喊她,见她如何也不肯回头,肚里也窝了火,撇开脸不再搭理。
沈盈缺低头看看他,又抬头看了眼门外越来越远的背影,朝鸣雨使了个眼色。@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鸣雨颔首,立马闪身跟上。
这时,地上一个孩子抬起头怯怯道:“小叶阿姊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你们还会杀了我们吗?”
宁无疾嗤笑,“这还用问?没了利用价值的羊,不就只剩被人宰了的份,早知道小叶这么沉不住气,当初就不该带她一块跑出来,等她被那拐子折磨得没了人样,应该就知道什么叫人心险恶了。”
夷则看不下去,扣着他的手,在他身上踹了一脚,“积点德吧,人家为了你,连自个儿的命都豁出去了,你但凡还有点良心,就早点把嘴闭上。”
白露气不过,也跟着俯身捶了他一拳。
沈盈缺扫了眼他嘴硬的模样,懒得搭理,扭头对地上其他几个战战兢兢的孩子道:“不管你们如何想我,今日这事既然叫我撞上,我就不会不管。那个叫小叶的已经招供,我自然也不会再为难你们,这两天你们就先跟着周时予,就是我身后这个抱着拂尘的人,他会照顾你们吃住,你们有什么需要,也可以去问他讨要,身上若是有什么伤,也可告诉他,他自会寻医士帮你们处理。等身子都养好了,你们想回家便回家,我会派人将你们平安送到,绝不食言。”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见她一脸认真不似扯谎,皆松了口气,露出欢喜的笑。
有人壮着胆子问:“那不想回家的,可以跟着你吗?”
沈盈缺看向他。
那少年瑟缩了下,咬咬牙,梗起脖子道:“我没有家了,早在阿父阿母把我卖给拐子的时候,我就已经没有家可以回去了。我想跟着阿姊,想报答阿姊。我有的是力气,什么活都能干,只要阿姊不赶我走,我一定好好为阿姊做事。”
说着又要开始磕头。
其他人受他影响,也纷纷磕头恳请留下。
秋姜和白露蹲下来拦住一个,却拦不住这么多人,为难地看向沈盈缺。
沈盈缺瞥了眼宁无疾张口要骂,又铁青着脸生生憋回去的不甘模样,心里一阵好笑,大袖一挥,道了声“准了”,便打着呵欠,由秋姜和白露搀扶着往马车上休息。
——这座山间老庙实在太破,要不是为了设陷阱,请君入瓮,她打死都不会在里头多待一个弹指!
接下来几天,一行人就安心在破庙旁边落脚休整,为了照顾那群被拐的孩童,也为了让连日赶路的人马好好休息一番。
高进已经给那群孩童都检查过一遍身体,除了些许淤青之地外,并无什么大灾大病。周时予带他们去敷了药,洗漱换衣,一个个就都精神起来,反过来能帮周时予干活。
小叶当天晚上就被鸣雨找回来,由秋姜亲自照顾,除了不想见宁无疾之外,一切都好,不需要沈盈缺操心。
金三是在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的,从几个和他要好的孩子口中听说了来龙去脉,便立马撑着伤势,到沈盈缺的马车外头跪着谢罪。他是这群被拐少年里头年纪最大的,比沈盈缺还要大,原本有机会可以独自从拐子手下逃脱,为了保护这群孩童,才一直没有行t?动。身上这些新新旧旧的伤,也是为了帮他们挡拐子的斥打才留下来的。
说来也是有情有义,沈盈缺自然不会多为难他,了解了一番他的身世,照例询问他是打算养好伤就回去自谋生路,还是跟其他人一样,打算留下,听他选了后者,就将他交托给槐序,让他好好跟着槐序学武,以后可在百草堂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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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安排妥当,就只剩宁无疾一个。
他是最棘手的。
除了因为他那桀骜难驯的性子,自然还因为那诡异的梦。
原本沈盈缺以为,宁无疾既然会在梦里以内侍的身份,给她灌下毒酒,那他怎么也该是一个心狠手辣,追名逐利之人,且现在应该已经蛰伏在宫城里头,就等着一朝攀上枝头,从此飞黄腾达。可现在看来,事情似乎完全相反。
宁无疾不仅不心狠,还特别重情重义,跟宫城内侍什么的更是毫无瓜葛,所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他变成后来那样?
沈盈缺窝在马车里一阵头疼。
白露掀开车帘进来,眼神躲躲闪闪,“这几天,大家伙都休息得差不多,郡主打算什么时候启程?”抿了抿唇,她小声提醒,“王爷应该已经在京口等了有些时日,郡主再不过去,怕是要出事。”
沈盈缺脸色沉下。
自打那天两人不欢而散,她已经许久不曾去想那些糟心的事,糟心的人,就为了让自己从苦闷中解脱出来。虽说有逃避现实之嫌,但它的确有用啊。
然现在,她眼前的问题还没解决,就又蹦出这么一个来。
一想到那晚某人鼻孔朝天,非说她和拓跋夔、萧意卿纠缠不清的无理取闹样,她就气不打一处来,脖子一扭,人就跟着哼哼起来:“等什么等,人家正和自个儿的嫡亲表妹卿卿我我,你侬我侬,哪里还记得其他人?我还是有点眼力见儿,离他远些,别去自讨没趣的好。”
白露一直朝她挤眉弄眼,在袖底偷偷摆手,闹得沈盈缺一头雾水,张嘴正要问她怎么了,就听窗外“哼”地响起一声冷笑。
语调很低,音色很欠,像是从齿间碾磨而出。
沈盈缺不用掀开窗帘,就能猜到是谁,心里当即“咯噔”了下。
第55章 强吻
不等沈盈缺掀开窗帘查看,车辕上就传来一声重重的“吱呀”,伴着明显的摇晃,车帘随之被高高掀起,露出男人一张熟悉的脸。半个多月未见,他依旧俊秀冷峻,让人忍不住将视线投落到他身上,却又不敢接近。
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她刚刚那番揶揄,他脸上明显涌着几分怒气,双眼死死盯着她,像是要将她生吞入腹。
白露吓得浑身激灵,得了他的示意,朝沈盈缺睇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便颔首起身,头也不回地溜出车厢。
只剩车帘在半空左右摇晃,搅得投射入厢门的日光忽明忽暗。
男人的脸也跟着变得阴晴不定。
沈盈缺咬着唇瓣,错开眼,心里没来由地慌乱,毕竟背后嚼人舌根当真不好,可转念一想,自己又没有说错。他在京口待了这么多天,她才不信那位颂家表妹没有来寻过他,他们没有任何交集。
保不齐都已经旧情复燃,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地步。
这会子过来寻她,不过是出于当年和她阿父间的承诺,不得不过来照看她罢了,瞧这要死不活的脸色,指不定心里怎么骂她呢!
撇撇嘴,沈盈缺扭头看向身边的一个空了火盆,声音无波无澜:“广陵王殿下不留在京口处理军务,来这里做什么?北伐大业马上就要开始,王爷若还是这般松散不上心,就不怕底下人失望,还没开战,就先叫你失了军心?”
萧妄冷笑,“我若是连这点琐碎小事都安排不好,也不用去筹谋什么北伐大业,直接在家里安心绣花得了。”说完眼皮一撩,目带讥讽,“或者等晏清郡主帮忙寻人,组一队自己的爱慕者专门去北夏皇宫单挑,也不是不行。横竖那拓跋夔也不舍得对你动手不是?不战而屈人之兵,郡主才是真正的战术高手,孙膑都要甘拜下风。”
这话已经不是阴阳怪气,而是在指着鼻子当面骂了。
沈盈缺当即拧了眉心,冷声叱骂:“你又在混说什么?有病就去吃药,不要……唔——”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咚咚”几道沉重的脚步声,头顶便有大片阴影罩下,直接将她向后压倒在车厢的地簟上,以唇堵住她的唇,不给她任何出口伤人的机会。
沈盈缺扭脖反抗,萧妄掐住她下巴,叫她躲闪不得。
沈盈缺伸手推他,萧妄又攫住手腕,强势地举过头顶定住,在她柔软的唇瓣上贪婪又大胆地吮咬。
明明已经不是两人第一次亲吻,他却表现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粗鲁霸道,仿佛一头饥渴到了极致、随时都会失控的野兽,浑身都弥漫着滚烫的欲念,吻上来的瞬间便立马热烈了两人的神经。
沈盈缺听见空气中那自然碰撞出的细碎,浑身激麻,五脏六腑都被点燃了一般,一不留神让他得逞,被他撬开了齿关。
那一瞬间,像是溺在水里难以挣扎,她紧紧揪住萧妄的衣服,对他强横伸进来的舌头毫无半点招架之力。
萧妄也几乎没有吻技可言,全凭自己的直觉,肆意纠缠着她颤抖的舌尖,胡天胡地一顿乱搅。铺天盖地的强势,光是那喷在脸颊上属于男性的气息,就足以将她吞没。高挺的鼻梁摩擦到她脸颊,激得她半边身子发虚发麻。
也不知过了多久。
久到破庙里传来秋姜他们埋锅造饭的浓浓炊烟味,久到山林间响起倦鸟的归鸣,久到沈盈缺脑袋都快因这场热烈的亲吻,而窒息晕眩,萧妄终于松开她,侧躺在她身边,圈着她的腰,低头一边看她在自己怀里微微喘息,一边轻拍她后背,帮她顺气。
暮色降临,他浅褐色瞳孔也镀上一层昏昧,深沉得吓人。
又仿佛一种无声的引诱。
即便沈盈缺心里头对他还有气,仍旧会克制不住被他的眼神吸引。
好似只要被他这么盯着,她浑身上下就会像起疹子般瘙痒难耐,像发烧般昏聩,像误食菌子般产生斑斓幻觉。
又像是要打喷嚏般,情不自禁地想要扑向他,再次把自己献给他。
她忙咬住下唇,强行将目光调开。
萧妄轻声嗤笑,捏住她下巴颏,又强行将她脸扳回来,语气愤懑又无奈:“你还有没有点良心,我听说你改了路线,要来这白石村,怕你出事,没日没夜地跑过来寻你,连觉都顾不上睡,生怕你被山里的野狼叼了去,你就这种态度?”
沈盈缺心尖一颤,抬头端详他的脸,果然在他昳丽的凤眼下泛起的两团淡淡的青黑,面容也明显带着疲惫,她心里不禁生出一抹怜惜。
但也仅是片刻,她便别开脸,冷哼道:“广陵王殿下身后的倾慕者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哪里轮得到我来操心。要是没什么事,王爷就请回自个儿车上歇息吧,免得真累出什么毛病,要怪到我身上,我可承担不起。”
萧妄勾唇笑了笑,低头蹭着她挺翘的鼻尖,捕捉她的视线,“阿珩这是担心我了?我这一路都是骑马来的,哪里有什么马车可供我歇息,阿珩若真心疼我,不若就留我在你车上躺会儿,也不枉我这一路为你风餐露宿。”
说着还真搂着她,闭上眼,蹭着她柔软的脸颊,将脑袋埋入她颈窝。
熟悉的药香味漫入她鼻尖,好似无数无形的小钩,挠得她心肝轻颤。
扪心自问,分别的这半个多月,若说自己一点不曾想念他,自然是假。到底是真正让她心动的人,情浓之时骤然分开,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不可能利落地全身而退。可横亘在彼此间的种种谜团疑惑,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他们之间注定不可能像普通爱侣一样相依相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至少于她而言,在没完全弄清楚那些疑云之前,她不可能对他彻底放下戒心。
阿父的密信,颂惜君的婚事,还有那个扑朔迷离的梦,她都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王爷这次来寻我,可是想清楚自己和颂家表妹之间的关系了?”沈盈缺问。
萧妄蹭着她脖颈的t?动作一顿,从馨香中稍稍抬起头,折眉看她,“我和惜君当真没什么,你作何非要揪着她不放?”
沈盈缺听着这一声声亲昵的“惜君”,心里一阵窒闷,搭在他胸前的手也跟着无意识收紧,嘴上却仍旧平静:“有些事不是王爷说没什么,就当真什么事也没有的。”
萧妄沉脸还欲再言。
沈盈缺已开口打断:“王爷连着赶了几天,想来身上也疲乏得紧,今晚便就在这辆马车上好好歇息,阿珩便不打扰了。”
萧妄拉住她的手,“马车只有一辆,你把它让给我,你今晚睡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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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盈缺没有回头看他,冷声道:“庙里有秋姜他们安排好的临时居所,几天收拾下来,已经很干净舒适,不比马车里头差。”
萧妄凝着她的背影,脸色越发难看,“你是还在跟我怄气?”
沈盈缺没有回答,但这态度已经说明一切。
萧妄自我嘲解地哂笑一声,松开她的手,从地簟上起来,“晏清郡主尊贵,恐怕住不惯这等山间破屋,还是我去睡吧。”
边说边拍了拍自己衣裳上的褶皱,拔腿往车门方向去,行过她身边时,他停了下,侧眸睨她一眼,目光冷得像冰,似是有话要说,却终是回头看向前方,掀开车帘径直跃下。
直到车帘停止摇晃,他都不曾再多言一个字。
*
萧妄都来了,去京口的行程自然要重新跟着提上日程。黑甲卫重新归于他麾下,由他领着在前头开头。在白石村救下的一干少年孩童也在周时予的安排下,坐进新置办来的两辆偏小的马车里,一道上路。
一路上,萧妄都没再找沈盈缺说过话。
沈盈缺自然也不会主动跟他说什么。
两个人就这么僵着,看似无事,却愁煞旁人。
秋姜不止一次在沈盈缺耳边规劝,让她在到京口之前,务必和萧妄重修旧好,否则她无根无基地到了颂家的地盘,指定要吃亏。周时予也时常在萧妄耳边吹风,盼他放下身段,再去和郡主好好说和。
可两人就跟吃了秤砣一般,不听就是不听,甚至还因旁人的规劝,越发不肯给彼此机会,到最后连底下人也不敢再说什么。
一行人就在这诡异的僵持气氛中,终于抵达京口。
作为边境之地,这里自然没办法和建康都城相比。但较之白石村,这里已经是说不尽的热闹繁华。白日街头巷尾到处是过来的行人,和出摊的商贩,入了夜也是灯火葳蕤,车马如龙,浑不见半点边城的荒芜落魄之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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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治理此地的地方官员耗费了多少心血。
沈盈缺坐在马车上看了一路,无端想起幼年时在落凤城看到的情景,心里一阵感慨唏嘘。不自觉间,马车便在一座青砖黛瓦的宅院大门前停下。
院子约莫三进,算不得大,但放在京口这片边地而言,已经很是大宅大户,寻常人根本高攀不起。门前台阶也打扫过,干净得连一片落叶也无。点点青苔从台阶的缝隙间钻出,散着雨后清新的泥土香,和印象中的江南小院如出一辙。
白露透过车窗打量一番,忍不住回头对沈盈缺夸道:“还是王爷懂郡主的心。这宅子一看就是专门为郡主留出来的,不会有他们颂家的人。郡主在这里住着,也不用再为颂家那位表妹忧心。”
——她到底是沈盈缺的贴身婢女,虽不曾主动听沈盈缺说起自己和萧妄冷战的原因,但多少还是能从她只言片语中猜出来一些,知道颂惜君的存在也不稀奇。
沈盈缺闻言,睨了眼台阶上冷面站着的男人,却是扯了扯嘴角,冷笑,“只怕是刚好相反,人家不愿让他那宝贝表妹误会伤心,才特特把我撵到这里来的吧?”
秋姜叹气:“郡主怎么会这么想?王爷待您如何,大家伙都看在眼里。哪怕他特地安排这座宅子,不是为了让郡主免受颂家人打扰,也不可能是撵郡主出来啊。”
沈盈缺冷哼一声,不置可否,扶着白露的手从车上下来,便径直登上石阶,站在门前等着开门。萧妄就站在她身旁,她也没有扫过去一眼。
萧妄似也料到会有这么一出,脸上并无半分意外,扬扬手,让周时予开门,只想进门后,让她好好休息一番,等她冷静下来,自己再找她好好谈谈。
可不等周时予上前开门,门就自己先开了。
一位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盈盈立在门后,云霞色襦衫下系了幅茶白单裙,纤腰广袖,裙裾翩然。像是在初秋的寒风中等了许久,她樱粉的唇瓣略略有些泛白,抬头对上萧妄的眼,却是瞬间如春水般漾起两颗浅浅的梨涡。
“表兄,你回来啦!”
第56章 颂家宴
骤然降临的意外。
饶是沉着冷静、身经百战如萧妄,也有一瞬慌神,凝眉间,目光下意识转向沈盈缺。
沈盈缺也有些惊讶,哪怕心里早有准备,知道此番来京口必然会遇上,可这么猝不及防地见了面,还是叫她怔住了神。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一位十分优秀的女娘。
不仅容貌端丽,举止更是优雅,仿佛空谷中静静生长的幽兰,一看就是世家大族倾尽心血全力栽培而出的女公子。哪怕只是一个照面,还没正式接触过,沈盈缺都能感觉到,谁能娶她为新妇,定是祖上八辈子修来的福。
她不禁将目光悠悠睇向身旁的某人,正好逮住他讪讪要缩回去的眼神,嘴角不由翘起一抹讥诮,似是在说:“看吧,我说什么来着?”
萧妄顿时有种哑巴吃黄连的无奈。
人不是她请来的,他也没打算让沈盈缺和她见面,若是可以,他恨不能在两人中间砌一堵墙,让两人永世没有碰上的机会,可结果偏偏就是……
他叹了口气,“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过,我会送阿珩过来,你们不必操心。二舅母那里应当还有许多事要忙,你若得空,不如去给她帮忙,这里交给周时予打理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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颂惜君听出他语气里的几分不悦,飞扬的眉眼微微垂落,然名门闺秀的礼数依旧无时无刻不渗透在她嘴角的微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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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弯眼笑道:“就是二婶母叫我过来的。她手上的活儿都已经忙得差不多,不用我再在旁边操心,就打发我过来,看看这里需不需要我搭把手。周公公虽办事周到,但到底不常伺候女儿家,许多细腻的地方怕是照顾不到。”
说完,她又转目看向沈盈缺,眼神带了几分打量,待最初的惊艳过后,她很快便如邻家阿姊一样,拉着沈盈缺的手亲切关怀:“郡主一路舟车劳顿,想必是累了,适才我已命人备好吃食,烧好热水,郡主回屋便可直接沐浴用膳。等晚些时候,住宅那里还会设宴,为郡主接风洗尘。”
萧妄拧眉,“不是说了不必大费周折。阿珩不喜欢这些应酬繁琐,舅父他们也都挺忙的,弄这些又是何必?”
颂惜君垂下长长的鸦睫,脸色有些讪然,“是二叔坚持要办的……他说远到就是客,倘若当真什么也不做,倒显得咱们颂家不知礼数。更何况郡主身份尊贵,父母双亲又和姑父有旧,乃是贵客中的贵客,更加怠慢不得,阿父也同意了。”
像是怕他生气,她又张口补充道:“表兄放心,就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顿饭,没有别的。马上就要北伐,表兄怎么着也要先见一见颂家其他人,联络一下京口附近其他带兵的方将不是?阿父今晚把他们都请了来,一顿饭把该谈的都谈完,也省得表兄以后一个接一个地再去访问。”
“不必了。”
萧妄抬手打断,语气颇有几分不耐,“阿珩赶了这么久的路,合该好好休息,这些琐事能推就推,没必要她亲自露面。那些人若是有脑子,应当都清楚北伐之事势在必行,主动过来结交的好处远远多过作壁上观,根本不需要我亲自过去拜访。若是没这个头脑,到现在都还拎不清,那就连结交的价值也没有,更不必我去劳这个神。”
这话的确在理,哪怕颂老相公本人在这,也会点头表示认同,可人情上的往来,哪里是道理能说得通的?
颂惜君微拧眉心,张口还欲再劝。
却听沈盈缺先开口道:“那就去呗,不过一个接风宴t?而已,王爷何必如此紧张?再说了,阿珩作为客人前来拜访,要是连主人家的面都不见,岂不是失了大礼?阿父阿母要是泉下有知,便是专程请鬼君托梦,也定要来责骂我一番的。”
颂惜君一愣,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向沈盈缺。
她和萧妄虽还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关系,但好歹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他的脾气,没人比她更了解,敢这般当众驳斥他话的,当真不怕被他报复到哭天抢地吗?
萧妄也沉着脸,不快地侧眸看去。
然沈盈缺还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高高翘着精致的下巴,完全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萧妄黑着脸瞪她,一脸“我是为了你好,你别再跟我使小性了”的警告模样。
沈盈缺哼了声,撇开脸,完全没放在心上,自顾自上前握住颂惜君的手,笑吟吟道:“接风宴何时开始?酉时吗?待我沐浴完,换一套衣裳便过去。阿珩初来乍到,许多规矩礼数都还不懂,望惜君阿姊多多包涵。”
说完,她便提起裙摆,领着秋姜和白露跨过门槛,径直往后宅方向去,从头到尾都没再看萧妄一眼。
萧妄站在原地,睨着她远去的倩影,整张脸黑得能滴下墨汁来。
周时予卡在门槛前,像夹在风箱里的老鼠,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抱着拂尘讪笑。
萧妄没好气道:“还愣在这里做什么?没听见她说要沐浴更衣,还不快点跟上,要是误了今晚的宴席,本王拿你是问!”
他赶紧“诺诺”应是,哈腰打了个千儿,便撩起衣裳下摆,忙不迭追着沈盈缺往宅子里去。
颂惜君也想跟上去帮忙。
萧妄却叫住她:“别去了,她不喜欢陌生人插手她的事,你去了也是白去。今日多谢你,主宅那边一箩筐的事,还不忘来这里看看。以后就算了,北伐一旦开始,里里外外都有得忙,你就专心帮二舅母照看主宅,这里就交给周时予,他能办妥的。”
颂惜君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眼神坚定,不容置喙,她轻轻抿了下唇,朝那抹倩影消失的方向睇了眼,收回迈出去的脚,恭敬道:“是,全听表兄安排。”
*
颂家的主宅坐落在京口最繁华的街巷,四面都建有瞭望台,高度都在十丈以上,能窥见京口全域风貌。为防敌人突然袭击,一天十二时辰都有专门轮流在瞭望台上监看。
朝南的那一座,甚至能窥见远处大江携浪潮奔涌而来,汹涌拍岸的壮阔景象。
酉时华灯初上,沈盈缺在周时予的指引下,准时来颂家主宅赴宴。
萧妄已经到了有些时候,正坐在主位上,和底下一众赴宴的宾客说笑。
到底是在自己的地盘,且又远离建康城的是是非非,他明显比在都城的时候要放松从容许多,不仅脸上笑容多了几分真实感,待人接物的态度也温和许多,不像在京中面对那些世家皇族时那般尖酸刻薄,时刻都要取人性命一般。
与他并肩一道坐在上首主位上的,是一位面容慈祥的中年男子。他头戴纶巾,手执羽扇,着一身淄色文士袍,简单朴素,却又积威颇重,虽和颜悦色不常开口打断大家的交谈,可每一次出声,众人必都敛声屏气,仔细聆听,比接圣旨还要诚恳。连萧妄都垂着脑袋,毕恭毕敬。
显然他就是传闻中那位能与荀勉之并肩的颂氏家主,萧妄的嫡亲舅父,颂祈年。
沈盈缺赶紧屈膝拜见,余光示意秋姜打开手里的锦匣,将自己带来的礼物奉上。
——是她专程让小姨母从百草堂珍库里取出来的一支千年人参,品相极好,都快长成人形,便是宫里的私藏,也不及这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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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不约而同倒吸一口气,连连夸赞郡主有心。
颂祈年也弯着一双凤目,不住跟沈盈缺道谢,同她回忆了一阵她父母曾经的旧事,把他们的壮义之举拎出来赞叹一番后,又感慨了一遍人生际遇,让她在别院好好住着,缺说什么就说,不必客气,就当在自己家一样,等寒暄完,笑着让颂惜君引她落座,才抬手正式宣布宴席开始。
论背景,颂家十三年前也是大乾赫赫有名的望族,与荀氏齐名,而今际遇虽不如从前,但也是饿死的骆驼比马大,接风宴再怎么从简,也办得比都城许多门阀要体面。
歌舞、酒水、丝竹……一样不差,待酒过三巡,大家便撺掇着玩起投壶,萧妄也颇给脸面地应声上场。
他手里的箭,素来是战场上杀人的利器,见血封喉,此刻摆弄几支竹制的圆头短箭,自是杀鸡牛刀,轻而易举,随随便便一扔,就随随便便来了个十投十中,赢得满堂喝彩。
一名年纪大些的颂氏族亲妇人笑着打趣:“我还记得十四年前,忌浮头一回随军出征,在咱们这里打了胜仗,立下大功。老相公和老王爷都乐得跟朵牡丹花似的,专程抽出空暇,摆了场庆功宴。那会儿忌浮不过十二岁,发束金冠,身着绯衣,骑着匹玉花骢从街前走过,端的是玉树临风,世间罕见。旁人不服,寻他比试,无论张侯置鹄、投壶射箭,他都能轻轻松松就拔得头筹,就跟今天一模一样!当时宴上有多少小娘子对他倾心,他都不屑一顾,我还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小娘子,才能叫他这朵高岭之花主动折腰,而今瞧见郡主……”
她朝沈盈缺眨眨眼,“噗嗤”一笑,拿便面掩着扬起的嘴角揶揄道:“而今瞧见郡主,我才终于知道,什么叫‘天造地设,一对璧人’!”
沈盈缺被这猝不及防的打趣闹得满脸通红,全然没想到她和萧妄那点事,居然都传到京口来。
一面含蓄地跟大家说笑,一面朝萧妄挤眉弄眼,让他赶紧把话头错开。
可某人就跟忽然间双目失明,两耳变聋一般,完全不将这些放在心上,对上沈盈缺的视线后,还故意错开眼,装没看见,自顾自跟身旁人说话。
就跟今日下午沈盈缺不理他,兀自转身进别院宅子一样。
这王八羔子!
沈盈缺磨了磨槽牙,打算等散宴后再找他算账,却这时,对面座席上响起一道粗犷的男声,带着明显的怨气,毫不客气地盖过所有人的交谈声——
“投壶射箭,惜君也会啊。若我没有记错,当初跟着忌浮一道拿下女中头筹的,就是我们惜君吧。”
第57章 自卑
说话之人名叫颂庆年,是颂祈年的堂弟,按辈分,萧妄该称他一声“二舅父”。
他生了一张国字脸,扫帚眉,络腮胡,身形和他的声音一样粗犷,仿佛张飞再世。倘若颂祈年袭了一身江左文士的儒雅风流,那这位颂二当家,便像是抗击了一辈子胡人,从他们那染了一身野性。
而这场曾经被萧妄拒绝过的接风宴,便是在他的强烈要求下,重新举办的。
负责酒席宴客的人也是他,和他的夫人吴氏。
那厢吴氏刚招待完客人,正和颂惜君一道坐在同一张席案上说话,瞥见夫君睇来的眼色,眼珠子一转,挽着颂惜君的手跟着一块起哄:“阿庆说得对,不能就看你们男人玩,我们这边也来投壶,以乐嘉宾。投空了几支,便自罚几杯。谁若能似忌浮那样十投十中,便全场一块陪饮,如何?”
这话听着就比颂庆年悦耳多了。
众人纷纷赞好,视线似有若无地都投向沈盈缺。
——一众女眷之中,属她身份最尊贵,且又是客,理当由她先投壶。
沈盈缺不动声色地扬了下眉。
今日赴宴之人多为颂氏族人,而她是客,又是今上亲封的郡主,大家自是对她客气有加。适才那番溢美之词,也多为场面话,做不得真。就像提起萧妄时,他们表面上都维持着正常的夸赞寒暄,眼尾余光都有意无意地瞟向颂惜君。
想来在颂家人眼里,颂惜君和萧妄才是真正的一对璧人,即便幼时的婚约一直拖到现在都未曾实现,也丝毫不曾动摇他们的看法。
颂庆年和吴氏眼下摆这么一出,多半也是不服气,想给自家从侄女找回场子。也没准这场接风宴的真正意图,也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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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盈缺很理解,换成她是颂家人,也不希望自家千宠万爱栽培出来的宝贝花骨朵,被一个外来者捷足先登。
萧妄脸色不大好看,显然也听出了自家二舅和二舅母的“别有用心”,目光不悦地看向颂庆年。
颂庆年打了个哆嗦,心t??道才几个月不见,这竖子身上的威势是越来越厉害了,连他这个常年领兵的将帅都有些抵挡不住。
可转念一想,自己又没错,一没撒谎二没贬低人的,他凭什么不高兴?做堂叔的夸自己侄女还有错了?
于是又梗起脖子瞪回去,牛眼圆得都快从眶里掉出来。
气氛顿时僵冷下来。
眼见萧妄脸色越来越沉,马上就要吵起来,颂惜君主动站出来打圆场:“郡主远道而来,赶了这么久的路,想必是累了,还是莫要为难她的好。若诸位叔叔婶婶不嫌,就由惜君为大家表演一段,助助兴。”
说罢,她起身施施然朝四座行了个礼,去到厅堂中央,接过婢女递过来的竹箭,朝正中的玉壶掷去。
十支箭只中了七支。
极其普通。
莫说和萧妄的十投十中相比,便是放在寻常贵女里头,也是普通到不会有人关注。
在场众人响起一阵唏嘘声。
颂庆年不敢置信地撑着桌案,向前探出大半个身躯,两道扫帚眉快拧成麻花。
吴氏也板起面孔,也朝她睇去不解的目光。
颂惜君只笑笑,落落大方地跟大家行礼致歉:“太久不曾练习,手生了,让诸位见笑。”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不过是她的托词。那投空的三支箭,力道和方向都把握得刚刚好,虽不曾入壶,但也没有偏离壶口太远,不至于与另外七支完美地空心入壶的竹箭反差太大,乍眼一看,真就和不慎失手一样。
显然是她有意谦让了一手,以自己出丑,换大家都下得来台。
的确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娘子。
颂祈年捋着短须,满意地朝她点头,看向众人,温和一笑,“知道郡主要来,今日宴上,老夫特特请戏班子新排了一出戏,为大家解闷,眼下他们大约已经在后头准备妥当,就等着上台。诸位要是不嫌,这就请他们上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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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算是以颂氏家主之身,彻底把这话题摁了下去。
吴氏一向心思活络,当下就明白其中利害,一块帮忙递话,很快就顺着台阶把戏班子张罗上了台,颂惜君照旧跟在她旁边帮忙。
颂庆年几次张口,都快吴氏睇来的眼风压回去,只能自己端着酒盏,在座上喝闷酒。
萧妄瞥他一眼,没有搭理,继续含笑晏晏地和底下人说笑,时不时扭头看向颂祈年,和他闲话家常,一派舅甥和乐之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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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颂家女眷重新寻话题和沈盈缺攀谈,言辞和煦,依旧没有半点见外的地方。沈盈缺也便跟着装糊涂,和她们有说有笑,半点没有受刚才的意外小插曲影响。
唯有袖底握着酒盏的五指,仍旧紧紧收拢,指腹叫杯盏印上纹路,也不半点不见松。
*
宴席一直到戌时三刻才结束,众人俱都尽兴。
颂庆年作为主事人,起初虽然因为投壶之事闹得有些不愉快,但他一向不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人,几盏黄汤下肚,人立马重新活络起来,拉着底下的兄弟,和萧妄一块天南地北地胡侃大山。兴之所至,他还推开戏台上的武角儿,自己抡起大刀耍了两把,在刀刃快要把自己鼻子削掉之前,总算是被吴氏呵斥住,拉着拽着,生生拖下去醒酒。临走前还扯着嗓子嚎了两句,险些把刚刚搬来檐下筑巢的雀鸟吓跑。
沈盈缺看得目瞪口呆。
萧妄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在颂庆年开嗓前,还颇为淡定地派人提醒沈盈缺,让她记住颂庆年晚上都唱了些什么,天亮后好学着唱回去,臊他一臊,给自己报仇。还特别大方地告诉她,上回颂庆年唱的是卓文君的《怨郎诗》,上上回唱的是《孔雀东南飞》,这回不出意外,应该是司马相如的《长门赋》。
果不其然,在《长门赋》第一句出来的时候,沈盈缺对这位外表粗犷如张飞的二舅父,终于有了全新的认识。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等一通折腾完,沈盈缺回到别院,已是亥初人定时分,大街小巷都熄了灯火,准备休息。
秋姜和白露也累得直打呵欠。
沈盈缺知道她们陪着自己赶了这么久的路,到了地方还未及休息,又强打精神陪自己去赴宴,甚是辛苦,便打发她们回去休息,自己打了水,在屋里梳洗。
早秋的夜晚极静,风吹枝头,都听不见“簌簌”的摇动声。
沈盈缺卸了钗环,去净房沐浴,换了一身梨花白暗绣缠枝花纹样的寝衣,趴在窗前仰望屋顶的月亮,任由夜风将自己半湿的长发渐渐吹干。
院里的木樨花开得极好,香气扑鼻,她闻着闻着,很快便闭上眼睛,昏昏欲睡。
忽而鼻尖一阵瘙痒,似是有风将头发吹到鼻尖,挠拂而致。她挥挥手胡乱拨开,眼未睁,脸转到另一边,继续睡。那撮头发却似生了灵,跟着一块飘到这半边脸,继续刺挠她鼻尖。
一下一下又一下。
她终于忍不住,“哎呀”一声,伸手去抓那绺不老实的头发,抓了一手空气不说,还平白得了一声嗤笑。
这声音,化成灰她都认识。
沈盈缺还没睁开眼,小脸就先垮了下来,“广陵王殿下大晚上不睡觉,跑来逗弄女娘的头发,是何怪癖?不怕传出去,被世人耻笑吗?”
萧妄回她回得毫不客气:“我来逗弄自己未婚妻,有何不妥?普天之下那条律法写了,不准未婚小郎君和未来新妇之间亲近了?”
沈盈缺倏地跳脚,“谁是你新妇,呸呸呸,我还没点头呢,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再说了,你这岁数……也算‘小’郎君?”
萧妄顿时黑了脸,目光沉沉绞着她,似要将她生吞活剥。
沈盈缺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赶紧认怂,扯着他袖子讨好道:“忌浮姿容过人,莫说眼下还是当打之年,便是日后真发白齿脱,成了老头,也是全天下最俊秀的老头,阿珩心甚悦之。”
少女一双明眸清澈无尘,定定望过来的时候仿佛水洗过一般,稍稍染上点笑,更是满眸落星,凭谁见了,都生不起气来。
萧妄恨声一嗤,掐着她的脸蛋肉,咬牙切齿道:“你倒是能屈能伸。”
沈盈缺眨了眨眼,无比乖巧地看着他,“哄人嘛,不寒碜。”
萧妄又是一嗤,眼底的寒意倒的确消退不少,松开掐在她脸上的手,关上窗,从旁边木架上取来一条干净的长巾,绕到沈盈缺身后,低头帮她擦发,动作轻柔似是在抚摸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奶猫,嘴里却不忘揶揄:“今儿是吃了什么药了,下午不还对我冷言冷语,跟我欠了你百十万两银子似的,怎的还一个晚上不到,就突然转了性了?”
沈盈缺习惯性地往后靠在他怀里,眯着眼正享受,闻言,长睫轻轻一颤,缓缓垂落下来。
若说今日宴会之前,她还能理直气壮地对萧妄问出,自己和颂惜君,他只能选一个,那投壶之事后,她却无论如何都再提不起这个勇气。
不为别的,就因为颂惜君真的是一个不错的女娘。
不仅谈吐不俗,有林下之风,还很是细心大度。
吴氏提出投壶的时候,若不是她主动站出来解围,自己无论参不参与,投得如何,都难逃被众人指摘的下场。不但如此,事后她还私底下偷偷找过自己,为她的堂叔,也就是颂庆年,同自己道歉。语气真挚诚恳,没有半点矫揉造作之态,显然是真的发自内心地在为颂庆年夫妇为难她之事,感到自责抱歉。
起初打听这位颂家表妹,听到满耳朵溢美之词,自己还有些不服,觉得是大家夸大其词,世上怎会当真有如此完美无缺的人物?今日真正见识过,她才知道,一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人,都是自己。
她甚至和颂家那些亲戚一样,觉得颂惜君和萧妄才是天生一对,自己不过是占了鹊巢的鸠。
为了安抚自己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她还暗暗观察过颂惜君,想从她的一言一行中,寻出她些许不足之处。
可是没有。
半点也没有。
她就像是女娲娘娘精心捏造出来的无瑕模板,凭你是九天玄女,还是姮娥仙子,都无法抢走她分毫光辉。
也难怪梦境中,萧妄会处死她,选择封颂惜君为后。
所以自己也当真会因为一些见不得人的嫉妒之心,行厌胜之术,加害颂惜君?
沈盈缺猛地攥紧自己的手,嘴里不自觉呢喃出声:“其实你和颂家阿姊,当真挺配的。”
第58章 试探
萧妄帮她擦发的手一顿,抬t?眸安静与她对视。浅褐色凤眼在逆光下显得尤为晦暗深沉,仿佛酝酿着滔天巨浪的深海。
沈盈缺背脊一僵,忙要把刚才的话撤回来。
萧妄已收起长巾,抬捏起她的下巴,扯唇冷笑,“说了半天,原来是在这里等我呢。这是要做什么?知道明着跟我作对没用,就换一种方式过来气我?”边说边小幅摇晃她的脸。
沈盈缺被晃得难受,拍开他的手,瞪他,“恐怕这么想的,不止我一个人吗?”眼眸微眯,她声音沉了几分,“今日宴上来了这么多京口一带的方伯,难道当真只是过来给我接风的?”
——那些方伯可不是什么徒有虚名的地方乡绅,而是一些确实掌有兵权的地方土司,虽不成气候,但实力也不容小觑。有些性子桀骜的,更是不会把朝廷放在眼里。这些年若不是有颂家在此经营,常与他们往来,只怕羯人还没打过来,他们就先反了。
让他们过来给她这么一个虚名郡主接风,简直比黄鼠狼给鸡拜年还不可思议。
没点别的什么意思,她可不信。
萧妄不置可否,低头拿长巾擦着指尖从她湿发上沾染来的水露,语调懒散:“过来给未来的广陵王妃接风,有何不妥吗?”
“你别闹,我说正经的。”沈盈缺推他。
“我也在说正经的啊。”
萧妄笑得没心没肺,握住她的手就往自己怀里拽,带着浅浅花香的绵软填满怀抱时,连日赶路的疲惫都似仿佛一瞬间被涤荡干净,他由不得喟叹一声,躬下腰身,越发依恋地将脸埋入她颈窝,嗅着她身上的香气,声音低懒。
“出发去白石村接你之前,我就已经在舅父面前挑明我们俩的事,也拜托他代行父职,向你提亲,他已经同意了,就等北伐顺遂,天下太平,就备好聘礼上门。这件事,颂家上下已经传遍,连每日来运送潲水桶的老伯都知道,那些地方上的人精难道会不清楚?提前过来拜见一下未来的广陵王妃,想在你这里得个脸,有何好奇怪?”
他贴得实在太紧,濡热的鼻息喷洒在她颈窝,触及早秋的夜寒很快变凉,可下一瞬又被新吐出的热息重新染烫。
沈盈缺耳朵也跟着发热,扭着身子挣扎,“你……你别这样……”
他不听。
不仅不听,还收紧臂弯,将她抱得更紧。
沈盈缺挣扎不脱,只能将脸埋在他胸前,任由他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回想宴上的事,她叹了口气,“你动作也太快了,我都还没想好呢,你就什么都说了?”
萧妄挑眉,侧头透过她纠缠的发丝,看底下若隐若现的玲珑耳垂,那里红里透白,仿佛染了红釉的精瓷,惹得他口干舌燥,喉结一阵滚动,“还有什么好想的,你不是都已经答应了,难不成还想反悔?别做梦了!进了我颂家的门,就是我颂家的人,哪怕将来死了,也要跟我埋一个坟堆里头,其他人想都别想。”
沈盈缺翻了个白眼,无奈道:“我何时说过要反悔?就是觉得有点突然,我还没准备好嘛……”
不过他这人也有意思,明明自己姓“萧”,正儿八经的皇室血统,不说自己是萧家人,却说自己是颂家的,倒是稀奇。
但看他这些年宁可留在京口边境吃苦,也不愿回建康享福,两家在他心里的地位可想而知。
说起来,她都还不清楚他的过往。
听今日宴席上颂家女眷们漏出来的口风,从前豫章王和豫章王妃还在世的时候,他应当也是个无忧无虑、飞扬恣意的少年,若不是当年那场祸事,他本该有个更美好的前程。
可偏偏……
沈盈缺垂下长睫,暗暗叹了口气。
当初“弑父案”后,他悄无声息地来到落凤城避难,住了一年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之后就再没有任何消息,直到十年前广陵役中一战成名,才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而今再想,他消失的那几年,应该就是去京口投奔了自己的母族,否则哪能正好赶上羯人南下的当口,救广陵郡于水火?
颂家人待他如此亲厚,应当也不只是因为他给予的这点庇护,而是从很小的时候开始,颂家还未搬出都城的时候,他就经常随他父母双亲,到颂家走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颂家,才是他真正的家啊……
也不知他在这里都留下过什么样的回忆?而这些回忆,颂惜君是不是都知道?
想起宴上那些徘徊在这对表兄妹间充满“可惜”的眼神,沈盈缺心底一阵轻颤,虚握着抵在他胸膛上的手也不自觉收紧。
萧妄不晓得她心头盘踞的症结,只听得她适才那一番埋怨,哈哈一笑,从她肩上抬起脑袋,去蹭她鼻尖,“有什么好准备的?你只消老老实实在家里头待着,等我凯旋去娶你就行。”
说着凤目一瞪,语气染上几分威胁,“要是再敢左一个未婚夫,右一群小徒弟的,看我会不会咬死你!”
“小徒弟?”沈盈缺叫他这骤然拐去九霄云外的思路闹得有些迷糊,待回过味来,忍不住捶他胸膛笑骂,“那些都是我在白石村收留的孤儿,让槐序他们领着去了百草堂,要么学医,要么习武,总之就是留在堂里头帮忙,跟我没什么关系的。连几个小孩的醋都吃,你知不知羞。”
“不知,怎么了?”
萧妄答得理直气壮,牙根更是磨得发痒,“你觉得没关系,人家恐怕不这么以为吧?领头那个叫什么来着,宁无疾……呵,别人都走了,就他一个非要留在你身边,给银子都撵不走,他想干嘛?真以为你能瞧得上他?做梦!”
“人家不是为了我留下来,是为了小叶,就是秋姜她们俩这两天新收的小徒弟,你见过的。”
沈盈缺白眼翻上天,将那天晚上小叶和宁无疾之间的事告诉他,叹气道:“那天两人闹掰后,就再也没有说过话。宁无疾应当是后悔了,想找小叶和好,但又抹不开面子,小叶也不想搭理他,两人就这么僵着。宁无疾没办法,只能先留下来看情况,估摸着还是想等小叶先服软,过来找他。”
萧妄嗤笑,“这么怂,还有没有点男儿担当?还是不要的好,小叶做得对。”
沈盈缺捶他一下,但也赞成他这想法。
这几天相处下来,她是当真很喜欢小叶这个人,细心体贴,又善解人意,知道她和宁无疾之间绝非跟其他孤儿一样的“兄妹”这般简单,也希望她被值得的人好好对待。倘若宁无疾一直这般傲着,不肯低头,自己宁愿重新帮小叶重新物色个可靠的人,也绝不会就这样把她拱手交给宁无疾。
更何况梦里的事情她还没查明白,宁无疾到底是可不可靠,她还不能确定,如此就更不能随意将小叶交出去。
思及此,沈盈缺脑海中灵光一闪,仰头觑了眼萧妄,试探问:“忌浮觉得宁无疾这人如何?”
萧妄不疑有他,揣着她的问题折眉思忖片刻,老实道:“审慎有余,但也狡诈多疑,难以驾驭,用好了会是一把不错的刀,可一旦失控也会伤人伤己。阿珩若是有心提携也可,让槐序多留个心眼,切莫完全信赖,以免将来做了农夫,反被蛇咬。”
沈盈缺挑眉,“所以忌浮要用此人,便会再在他身上多加一道锁,以防万一是吗?”
萧妄笑,低头又蹭了蹭她的鼻尖,“要是我,我不会用他,且还会远远打发掉。”
沈盈缺一愣,脱口道:“为什么?你不是……”
说到一半,她惊觉失言,连忙闭上嘴。
萧妄眉梢抬了抬,兴味地看着她,“不是什么?阿珩有事瞒我?”
沈盈缺扑到他怀里,又蹭又撒娇,“哎呀,没什么,我以为你是吃味,才要将他远远打发走。”
萧妄被她磨得心神荡漾,抱紧她,果然没再多想,只咬了咬她鼻尖,哂道:“你倒是挺看得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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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锋一转,又道,“不过确实也有这一部分原因。”
沈盈缺瞪他。
他爽朗一笑,在她耳边好生哄了一顿,惹得她面红耳赤,羞恼顿足,才终于正经回来,认真解释:“军中无小事,芝麻大点的小事都可能是数万人万劫不复的起源。我宁可留一把才能平庸但忠心耿耿的钝刀傍身,也绝不会冒险去舞一些随时都可能反戈相向的利刃。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还是我阿父教我的。”
沈盈缺听完沉默下来。
他阿父教给他t?的东西,他一定会尽善尽美地去实践,绝无半分懈怠。
所以他其实不会像梦中那样,收宁无疾在身边,并派他来毒杀她咯?
那又会是谁指使的宁无疾,还让他净身成了内侍?
萧妄见她陷入沉思,两道娟丽的柳眉在额心都要挤出“川”字,不由问她:“你近来是怎么了?总是魂不守舍。”
目光一沉,又开始胡言乱语,“莫不是你还不想嫁我,又在琢磨什么坏水?我可告诉你,你已经进了我们颂家的门,那生是我们颂家的人,死是我们颂家的死人,就算埋到坟堆里,也要……”
“也要跟你埋在一块,是不是?”
沈盈缺横他一眼,腹内一阵胃疼,实在不懂,他们口中那个怒马鲜衣的小郎君,怎么就长成现在这副人憎狗嫌的模样,小嘴天天跟抹了毒一样。
然某人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被她瞪了一眼,还十分骄傲地叉腰道:“阿珩知道就好,不想现在就跟我一起埋到坟堆里头,以后就少气我一点。”
沈盈缺白眼翻上南天门,懒得搭理这神经病,转身去到桌案边,继续研究白日跟白露玩到一半的樗蒲。
——这是一种棋类游戏,需靠掷骰走子完成。骰子共五枚,有黑有白,称为“五木”,可排列组合成六种不同的形式,也就是“六种彩”。其中全黑称为“卢”,是最高彩;四黑一白称为“雉”,仅次于卢;其余四种均唤作“枭”或“犊”,为杂彩。掷到贵彩的,可以连掷,或打马,或过关,杂彩则不能。执棋双方依照骰子点数,执棋子在棋盘上行棋,相互追逐,也可吃掉对手之棋,谁先走到尽头,谁就赢。
建康世族们闲暇时常以此为乐,打发时间。
沈盈缺在宫里耳濡目染这么多年,自然也修习成了个中高手。这一路为打发时间,她常拉着秋姜白露跟她一块玩。
怎奈两人都是新手,即便掌握了规则,也频频出错,没法叫沈盈缺玩得尽兴。
萧妄低头看了眼棋盘,挑眉,“白方快赢了。”
沈盈缺捻着白子,百无聊赖道:“赢了也是胜之不武,没劲。”
萧妄耸了下肩,屈膝在她对面跽坐下来,“阿珩若是不嫌,我陪阿珩对弈一局如何?”
沈盈缺抬眸,上上下下打量他,“你?”
满眼皆是不信。
不是她瞧不起人,论文韬武略,萧妄的确是人中龙凤,世间无人能出其右,可要玩这些“旁门左道”的小玩意儿,他还真不一定比秋姜和白露两人强到哪儿去。
萧妄笑了笑,也没多废话,拿起昆山摇木做的骰盅,在半空中摇了摇,待放下展开,却见五子全黑,俨然就是“六种彩”中的最高彩。
沈盈缺倏然瞪大眼睛。
萧妄不紧不慢地笑着看她,“现在阿珩可愿让我参与?还是说,阿珩怕了?”
沈盈缺哼笑,“这么老套的激将法,王爷还是留到战场上吓唬那些羯人吧!”边说边收拾棋盘,准备重新开局。
回想今晚在宴会上暗中受到的委屈,她不甘地咬咬牙,敲着棋盘道:“就这么干下也没意思,不如博点彩头。”
萧妄挑眉,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
沈盈缺在屋里环视一圈,计上心来,狡黠一笑,“输一局,就脱一件衣衫,如何?”
第59章 玩闹
萧妄挑眉,改跽坐为箕坐,支起右腿,右手也跟着握拳托颐,撑在右膝上,勾唇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你确定?”
他容貌本就生得昳丽,较之女子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眼下夜色朦胧,将他周身那股“生人勿进”的冷戾气场冲淡,那种来自优越容貌的直观冲击就变得更加强烈,随便一个抬眸,都含着欲诉还休的情浓,很有几分世家纨绔流连红尘的风流之态,蛊惑人心。
沈盈缺听见自己的心“噗噗”急跳两下,脸颊也跟着隐约发烫,仿佛晚间宴席所饮下的酒气都在这一瞬蒸腾开。
她赶忙错开眼,若无其事道:“有何不确定的?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王爷是领兵攻城的好手,阿珩便是再转世投胎一次,也比不上,但这樗蒲之戏,你还真未必赢得了我。”
说着,她目光在边上的楠木屏风上扫视一遍,长睫霎了霎,嘴角露出两颗狡黠的梨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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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等一下!”
她道,提着裙子从枰座上站起来,小鹿一般“哒哒哒”往屏风后头跑去。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过后,人再度现身,身上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重新裹了好几件衣裳,整个人臃肿得像颗球。
萧妄看着她默了片刻,高高提了下眉梢,“你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跟我耍赖?”
“什么耍赖,这叫兵不厌诈,懂不懂?亏你还是个领兵打仗的呢。”沈盈缺怼得很是不客气。
横竖这里是她的地盘,她占尽天时地利,想怎么赖就怎么赖,他要是不服,就恨他们现在为什么不是在他屋里呗。
哼!
“要不要玩?要玩就留下,不玩就认输,脱!”她插着腰理直气壮。
萧妄连连咋舌,“张口闭口就要脱男人衣裳,也不怕看见不该看的,烂眼睛。”边说边低头整理棋盘,预备开局。
“这是在给自己输了不脱衣裳找借口吗?”沈盈缺得意洋洋,“王爷要实在怕,不如先求一求我,兴许我一高兴,手下一松,就放王爷一局了呢。”
然后下一盏茶的工夫,她在棋盘上的子,就都被萧妄吃了个精光。
沈盈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多谢晏清郡主放我一局,承让承认。”萧妄忍着笑看她,浅褐色凤眼波光流转,漂亮得仿佛水晶盒子里的绝美琥珀。
下巴轻轻一抬,暗示明显。
沈盈缺咬了下牙,葱白指尖颤颤捏住最外层的鹅黄色半袖襦,迟迟没有动作。
萧妄闲闲盘着掌心的几枚木质骰子,耐心等待,“要是郡主舍不下颜面,不若求一求在下,在下心一软,或许也跟郡主一样大发慈悲,放过郡主一回呢。”
“用不着!”
沈盈缺狠狠瞪他,心一横,扯下了那件半袖襦。
衣襟口却露出了层层叠叠的颜色,俨然还有七八九十件。
萧妄“啧”了声,“你这得脱到什么时候。”
沈盈缺装不知道,“入秋了,天凉,我多穿几件衣裳不允许啊?你与其关心我,不如关心关心你自己,你可只穿着一件外衫呢,悠着点!”
萧妄嗤笑,一边整理棋盘,一边摇头哀叹,一副独孤求败的无奈口气:“就怕等你都衣不蔽体了,我这一件外衫还原封不动,好好地在我身上穿着呢。”
惹来沈盈缺一顿小拳。
狠话也就此撂下了。
第二局,沈盈缺不敢再有半分懈怠,可谓拿出了两辈子以来最专注的凝聚力,掷子,算子,走子,每一步都认真得像是战场上真刀真枪地在搏杀,稍一放松就是万劫不复。
于是在她的十二分努力,还二十四分气运加成下,她终于!!!
还是输了……
第二件绛色大袖襦也随着沈盈缺逐渐绯红的脸颊,无声落地。
紧接着是第三件、第四件……
萧妄一局比一局下得游刃有余,不慌不忙,用时也越来越快。
沈盈缺起初还能维持住镇定,待七八九十件外衫都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一件梨花白暗纹的中衣,她耳根不禁滚烫,指尖颤抖,脖颈肌肤都跟着泛着红,呼吸也几近凝滞。
萧妄抿着茶,饶有兴致地打量。指尖悠悠捻转杯盏,指骨修白,指节分明。
其实这样的玩乐,他们第一世的时候也常做。
比起寻常闺秀们要学的诗词茶道,插花调香,她显然在这些“旁门左道”上天赋极高,旁人拍马也追不上,认真起来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未尝败绩。
也就在他这“阴沟”里屡屡翻船。
偏生,她还是个输不起的人。
每每败下阵来,都要耍赖,不是悔棋,就是杜撰一些奇奇怪怪从未听说过的规则,给自己增加胜算。要是这两招还行不通,她就干脆抬手把棋局抹得乱七八糟,凭谁也判不出输赢。
临了还要把这搅了棋局的事赖在他头上。
真真是半点道理也不讲。
“落子无悔”、“愿赌服输”这样的字眼,压根就跟她没有关系。
若遇上旁人,指不定要怎么削她,可他偏就喜欢她这耍泼皮耍赖的劲儿。
张扬,灵动,鲜活。
像原野上永不落下的太阳。
哪怕拿眼睛瞪他,都瞪得比别人可爱,叫他满心欢喜。
有时候寻她堵棋,故意报一些离谱到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筹码,也t?是想看她还能反悔出什么新花样。
比起赢她,看她撒娇看她闹显然更有意思。
果不其然,在胜负已定的最后一局,她忽然抬手指着他后头,瞪大眼睛“啊”了声,一副都了惊吓万分恐慌的模样。也不看他信不信,就起身“哒哒”往屏风对面的小门上跑。
那里有一间小书斋,门扉上自带锁头,且还是鲁班锁。无需过多复杂的操作,只消轻轻阖上门,锁上的榫卯结构就会自动串联,紧紧咬死。除非里头人主动抽走那根关键的木锲,否则便是大罗金仙下凡,也别想打开这扇门。
沈盈缺今日在别院等待赴宴的时候,就和槐序一块在这小书斋研究了一下午,总算把锁的原理弄清楚。适才去屏风后头一层一层往身上套衣裳的时候,她就给自己琢磨了这么一条退路,眼下局势有变,她自然蹿得比兔子还快。
狠话也放得更加嚣张:“今日你运气好,我认栽。樗蒲是玩不过了,王爷有本事就来试一试这鲁班锁,一共七七四十九根榫卯,头尾相衔,环环相扣,精妙绝伦,哪怕槐序那样精通墨家机关术的奇才,也要琢磨上大半日。王爷若能在一个时辰内解开,我便服了王爷。”
门外传来一声嗤笑,声音懒散:“这么难的机关,一个时辰内破开,也只得阿珩一句‘服了’了吗?这奖励也委实太过平庸,恕萧某实在提不起兴致,还是趁早回去睡觉醒酒的好。”
话落,伴随一阵闲散的脚步声,越走越远,居卧大门的敞开声也跟着响起。
沈盈缺心里一阵焦急。
她嘴里虽说萧妄解不开这鲁班锁,但并没打算让他就这样知难而退,否则她研究了一下午的成果,要向谁炫耀?适才在樗蒲棋上丢失的颜面,又该从谁那里讨还回来?
“哎呀你等等,你等等!咱们有话好商量嘛。不就是成功开锁后的奖励吗,你想要什么,直说,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帮你弄来。”
门外开门离开的动静果然停下,但也迟迟不曾传来他走近的脚步声。
沈盈缺不由扒到门上,竖起耳朵,恨不能当场在门上钻个窟窿,窥探情况。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人终于开口:“当真什么条件都可以?那我今晚就想要阿珩。”
沈盈缺脸上一热,板起脸道:“王爷身上的毒还没祛干净呢,还是换个能活到明天的奖励吧!”
“那还是算了,这锁一看就繁琐得紧,琢磨一晚上都不一定有什么头绪。若是连这点奖励都没有,何苦还要费那心力?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的好。”
沈盈缺立马变脸,“就依忌浮说的办,若是能在一个时辰内顺利打开这道门锁,我、我……我便任由忌浮处置!”
嚎完,她立马蹲在地上,把通红的脸蛋埋入两膝间,臊得再说不出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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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不住给自己安慰——
没事,这锁根本不是一般人能解得开的,只要他肯咬钩,今天晚上的时间注定要全部交代在这上头,自己不会有什么损失。至多也就言辞上叫他占些便宜,不算什么。
也似乎就是为了验证她这想法,那原本已经远离,马上就要跨出居卧大门的脚步声,又迈了回来,每一步都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仿佛已经跨过那道木门,进入这座小书斋寻宝一样。
沈盈缺低头勾了下唇角,听着那“咯咯吱吱”的木条凝滞声,心里一阵大仇得报的窃喜。
拍拍身上这件仅存的中衣上的褶皱,她从地上站起来,四下寻摸,正想找个干净宽敞的地方,躺下来,边休息边看某人如何跳脚。
就听“咔咔”一连串机括运转声,七七四十九根榫卯宛如被扯中关键线头的乱麻一般,丝滑而流畅地逐一卸下。
沈盈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抹熟悉的人影就已越过最后关卡,拉过她手腕,将她反压在门扉上,另一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托举得双脚悬了空,就着那一道道榫卯重新咬合的“咔咔”声,恣意堵住她的唇,
沈盈缺几乎在一瞬间便有些意识空白,只剩呼吸灼热而凌乱。没被他桎梏住的那只手在空中扑腾,宛如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紧紧搂住他脖颈。手指掐进他肩膀,指尖绷紧,身体发颤,连眼尾都染上湿红。
萧妄却尤不知足,不断研磨吮咬,霸道蛮横,像是来讨债的。很快,他就没办法满足于唇齿间的美味,睨着那高高隆起的玉山,眼眸微眯,声音喑哑:“阿珩,今天我能亲到哪?”
第60章 秋雨
沈盈缺被他压在门上亲得七荤八素,本就有点呼吸不畅,头脑晕眩,没办法正常思考,眼下又突然被他丢来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她白眼直要翻上天。
“这种、这种事情……你来问我???”
“毕竟是你的身子啊……”萧妄叹口气,垂眸看着眼前美景,喉结不自觉上下滚动,“若是不问,依着适才阿珩许下的承诺,阿珩今晚可有的苦头吃了。”
沈盈缺脸涨得通红,圆着眼睛瞪道:“承什么诺,吃什么苦,你别忘了自己身上还作着毒呢,敢乱来,当心小命不保!”
萧妄笑,撩眼吊儿郎当地看她道:“我不做什么,就是亲亲,有什么可担心的?再说了,你对我看也看了,摸也摸了,若是不再礼尚往来一下,我也太吃亏了。”
“去你的,你管这个叫‘礼尚往来’,也不怕被人戳着脊梁骨取笑!信不信我现在就在你脑袋上来一拳,看看我们百草堂的‘礼尚往来’?”
沈盈缺毫不客气地啐回去,扭动身子,想挣扎出去。
萧妄却紧紧圈着她腰肢,丝毫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沈盈缺静静看他。
他也静静看回去。
两人就这般僵持着,直到沈盈缺皱着眉快要发火,萧妄才叹了口气,将她放回地面,待她双脚确实都落了地,他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小没良心的。”他小声道,转身去桌边倒茶喝。
沈盈缺剜他一眼,懒得搭理,扭头查看门上那道被他几个弹指间就轻松解开的鲁班锁。
锁头完好,锁上的榫卯也没有损坏,七七四十九根木条也都没有折损的痕迹,是当真用正确的方式打开的。
沈盈缺倒吸口凉气,惊呼出声:“你怎么做到的?我和槐序研究了一个下午才搞明白,你居然三两下就解开了?”
萧妄挑了下眉梢,一边往杯盏里倒水,一边兴味地笑,“很简单啊,这样一下,再那样一下,不就搞定了?”
沈盈缺冷眼回头看他。
萧妄笑了笑,靠着身后的书架抿茶,目光在小书斋内环视一圈,漫不经心道:“你就没发现,这间书斋的布局和我在汤泉行宫里的书房很像?”
沈盈缺眼皮一跳,立马抬头重新打量这间书斋。
但见正前面的白墙上垒了一座顶天高的木格书架,里头密密麻麻堆放了许多书册与卷轴。瞧着逼仄,实则四面宽敞高阔得不像话,挑高将近两丈,四周设有数面精致华贵的屏风,所有家私器物都光彩耀目,清一色都是用玉斑竹打制的书桌、枰座,还有胡床,但扶手与背角处又包镶了金银丝固定的青玉。
书斋正中还挖了一个白石搭建的方形火坑,如今正值秋日,于是白石方坑上盖了一张精致的小茶几,其上设有茶炉与一整套茶具。
的确和汤泉行宫里的书房布局一模一样。
午间她光顾着研究那道鲁班锁,都没发现。
“所以这间书斋其实是你的,这道门锁也是你做的?”沈盈缺睁大眼睛,不可思议道。
萧妄很喜欢她这副懵懂吃惊的模样,上前捏了捏她挺翘的鼻尖,将手里的杯盏举到她嘴边。她张开嘴,也不看地方,便就着他刚刚抿过的杯口,呆呆抿了一小口茶。
萧妄眸光微微变深,摸摸垂在她肩头的柔软秀发,声音温柔似水:“不止这间书斋,整座宅院都是当年我父亲尚在人世的时候,在京口置办的,方便我和我母亲随时过来探望他。你住的这间屋子,就是小时候住的。”
沈盈缺眨了眨眼,回忆今日在这间别院看到的种种细节,果然都和汤泉行宫很像,“难怪你对这里这么熟悉……”眼梢一瞥,“连偷偷闯进我的住处都没有人发现。”
萧妄哼笑,“哪怕是我不熟悉的地方,我也能轻轻松松闯进来,不被任何人发现。”
“呸,说你胖还喘上了。”沈盈缺拿眼睛瞪他。
萧妄哈哈一笑,将人打t?横抱起,低头蹭她脸颊,一块倒在那张竹制的胡床上。
夜风徐徐,吹得窗外几簇芭蕉叶婆娑摇曳,宛如身姿曼妙的舞女,在酇白的窗纸上舞动着深深浅浅的水墨剪影。隐隐有闷雷声从远处传来,不大,却分外有威力,大约马上就要迎来一场豪雨。秋姜她们也发现了,招呼人出来收拾晾在外头的衣裳,院子里响起一阵喧腾的人声。
沈盈缺靠在萧妄的左手臂上,一面听着外头的动静,一面细细打量这间小书斋,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萧妄知她好奇,一手搂着她,一手指着小书斋里的摆件,耐心讲着他们的来龙去脉。
从墙上挂着的自己幼年时习箭第一次使用的弓/弩,到茶几上自己第一次学会骑马,父亲赠给他的纯黑玉马摆件,再到自己第一次随军追击羯人流兵,从敌首身上收缴过来的和田红玉佩。
“小的时候,我总盼着能追随父亲一块上阵杀敌,父亲总说我还小,不肯点头。我便来这座小书斋坐着,要么看兵书,要么操练拳脚,有一回挽弓滑了手,差点射中廊下一位来寻我父亲商议军阵布防的地方方伯的脑袋,吓得他瘫在地上,好半天站不起来,最后还得他手下扶他回去。也忒没用了些,要让他上阵杀敌,怕是战还没开始打,人就先跪地投了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盈缺“噗嗤”一笑,拍他肩膀,“哪有你这么不要脸的,练习射箭不到院子里头,反倒躲在屋子里。人家没找你算账已经是给足你面子了,你不知错也就罢了,竟先怪起人家来了。”
萧妄哼哼,“为将者,就是要学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倘若连这点‘暗箭’都觉察不了,也没必要再当一军之将了。”
“你倒是有理。”
沈盈缺白他一眼,脑袋往上挪了挪,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回想刚刚自己还在为不知道他的过往而患得患失,她便觉得不可思议。
是巧合吗?他也想告诉自己,关于他的过往,还是当真只是闲来无事,随便提提?
抬眸瞭了身侧的男人一眼,沈盈缺抿抿唇,小声道:“那道门锁设计得很是精妙,寻常人怕是打不开。你平日若是不在,谁来帮你打扫这间小书斋?”
萧妄抬了抬眉梢,垂眸看她,“自然是我自己打扫的,我若不在,便干脆让它脏着,等下次我过来,再亲自打扫。这里除了我和我父亲,没有其他人知道。哪怕我父亲,也是那日我不慎射错箭,差点伤到人,才知道我在自个儿屋里藏了这样一个乾坤。”
低头在她额间一吻,他笑得温柔,“而今,你是第二个。”
沈盈缺心头“噗噗”一跳,脸颊也跟着烧着。怕他发现,她忙抬手绕了下额前的碎发,稍作遮挡,抬头又睇他一眼,瓮声瓮气问:“那……颂家娘子也不知道?”
萧妄勾起唇角,看着她摇了摇头,目光认真而专注,“这里是我一个人的秘密基地,我今夜过来,便是想告诉你它的存在,顺道教你如何打开这扇门,没承想你竟抢在我前头,先摸到了,倒真叫我刮目相看。”
沈盈缺双眼一亮,仰面在他额头上也印了一吻,红着脸道:“……礼、礼尚往来。”
萧妄“噗嗤”笑出声,收紧臂弯,将她揽得更紧。
院子里的声音小了下去,窗上的人影也逐渐消失,想是秋姜她们已经收完衣服,又回自己屋里歇息,院子里又恢复到原本的宁静,只剩远处逐渐变大的闷雷声,而窗外随之加疾的夜风。
两人在胡床上躺得有些久了,衣裳都微微有些凌乱。
沈盈缺衣襟开得大了,都快露出锁骨,她忙抬手整理,理完偷偷瞄他一眼,见他没有发现,微微松了口气。
眼尾余光划过,她一愣,抬手略略扒开他松垮的襟口。
他生得白,哪怕常年在外领兵打战,也没法在他白皙如玉的肌肤上留下任何曝晒的痕迹。然而眼下,他脖颈左侧连接肩膀的地方,赫然有一道疤,年头有些久了,颜色沉得极深,瞧形状,应是尖锐细长的钝器扎入所致,对准的正是此处的大血管。
伤口愈合后还能留下如此明显的疤痕,足可见下手之人当时有多狠,若是再深一寸,怕是能当场取走他性命!
沈盈缺惊疑出声:“你这怎么弄的?!”
指尖抚上,想要触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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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妄却豁然扭脖躲开她的手,扯高衣领,坐起身看她。
眼神冷漠,饱含戒备,隐约还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惊恐,像是被人触及了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痛,连忙慌不择路地将自己包裹起来,以至于都有些敌我不分。
沈盈缺从没见过他这样,一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萧妄大约也知道自己反应过激,垂下鸦睫,歉然道:“抱歉,吓着你了。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伤,死不了人,再过个一两年,没准连疤都褪干净了,别担心。”
沈盈缺拧眉,虽也瞧出这伤应当的确只是钝器刺破皮肉留下来的,不打紧,跟他身上所中异毒一比,完全不值一提。可他这反应,又叫人如何不在意?
迟疑片刻,她轻声问:“能告诉我,是谁弄的吗?”
萧妄整理衣襟的手一顿,窗外长风呼啸,他脑海里也跟着浮现出一张女人崩溃咆哮的脸,一手掐着他脖颈,将他死死摁在地上,一手拿着长长的金簪,奋力朝他脖颈刺去。
就在这座别院内。
就在这十多年从未消散的梦魇中-
“桓儿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桓儿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
萧妄深深闭上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有谁,一个故人罢了。”他含笑平静地答,整理衣襟的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当真没有因为这段插曲,而有什么动容,可他嘴角的笑容分明带着苦涩。
沈盈缺的心似也被那抹苦烫到,轻轻发着颤,“那你恨那个人吗?”
萧妄一愣,摇摇头,“不恨,我没资格恨她。”
沈盈缺张口还想问那人是谁,萧妄已抢先出声打断,“太晚了,你该睡了,赶了这么多天的路,再不休息,连我都要熬不住。”
说完,他便直接翻身下了胡床,尽量朝她扯起一个温和的笑,转身出门去。
颀长挺拔的身形即使隐在夜色中也透着一股不可一世的倨傲霸气,可沈盈缺还是看出来,他强自撑直的背脊,分明还在微微发颤。
轰隆——
惊雷落下,酝酿已久的暴雨也总算降临,很快便模糊了他的背影。
从来秋雨都是最扰人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