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止那清和平淡的声音响起。
许柠抬头,正好看见裴止的脸。以一个仰视的角度来看,他下颌的弧度优越得过分,极其古典又清直的长相,像是从民国时期走出来的老式贵族公子。
巨大的冲击让她暂且失去了言语。
她的相亲对象就是裴止吗?
她环顾四周,这里只坐着她一个人,毫不意外,裴止这句话就是对着她说的。
天上真的掉馅饼了吗?裴教授和她,同一天的第二次见面,在相亲局上碰到。他的物理距离和她是这样近,不过半米,他站着,自己坐着,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又礼貌地移开。
“你是甘老师的外孙女?”裴止出声。眼前的女孩儿看着年纪不大,胶原蛋白满满。
“嗯嗯,我是。”许柠终于找回一点说话的能力,两只搭在大腿上的小手绞在一起,紧张地捏着衣角。
一刻钟前,她还满怀希冀地希望能再次见到他。如今,他就活生生站在她面前,她反而有些局促。
裴止拖出凳子,在许柠的对面落座。
眼前的女孩实在是太过年轻。以至于他根本不能拿她当同龄人来看待。事已至此,他打定主意,吃完这顿饭就走。
“等了这么久,先点菜吧。”裴止淡声,将菜单递过去。
“教授喜欢吃什么菜式?”许柠捏着那张菜单,一张小脸儿涨得跟块红布似的,声音细若蚊鸣。她向来是落落大方的女孩子,从小到大的舞台表演参加了也有上千次,可没有一次如此紧张过。
“我都可以,你按照你的口味来点。”
“好。”
两人简单交流两句后,就没了下文。
许柠翻看着菜单。她没想到,裴止在台上是这样谦逊温和的一个人,在台下后,竟然是如此端方淡漠。
如果说,台上的他让人感到亲近、温和,谦逊而向往,台下的他就是疏离而冷淡的,边界感强而清晰。
许柠抬眸,裴止的右手放在桌面上,指节无意识地轻轻叩着桌面,骨节清棱,手指骨干修长,却十分有力量感。
与此同时,裴止的目光无意间落在许柠的背包上。
这是江华大学出的周边背包,上面印着江华的logo,十分瞩目。
许柠自然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不由得解释。
“我是江华大学的学生,今天还听到教授的讲座了。”
说到这里,她有点儿遗憾自己差不多将基础高等数学都忘光了,否则说不定还能抛出问题来问问裴止。
裴止颔首,唇角微扬起一个弧度,并没有接她的话,也许是不知道该怎么接。
“这几道菜怎么样?”许柠认真地勾选了几道清淡的菜肴,不管是男女老少都宜口的那种。
“好。”
裴止用手指轻轻揉着太阳穴,带着一丝过度输出后的疲怠感。
许柠见状,半站起身来够着窗边的水壶,给裴止斟茶。
“教授,喝点水。”她先前就注意到,在台上讲了三个小时之久的裴止,也许是为了保障讲座的质量,裴止一口水都没有喝。
裴止微垂的视线里,看到小姑娘怯生生推过来一只玻璃杯,她手指微蜷,指如柔荑,肤如凝脂,指尖细长葱白。
他接过她递来的玻璃杯,放到唇边。
许柠注意到,他的指尖印在她在玻璃杯上留下的指痕上,仿佛指尖隔着时空的触碰,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她一颗心砰砰直跳。
两人就这么顺势沉默下来。先前许柠还一边紧张一边满肚子想着怎找到话题,这下连话题也不找了。
裴止以手撑头,阖眼似在休息。她便大着胆子去打量他。先前隔得远,他在她眼中只是模糊的一个风华的印象,而今,他就在她对面,被她看了个清清楚楚。
他很高,坐下来也比她整整高一个头。
淡颜,面部留白恰到好处,浓密平直的眉毛下是一双东亚人典型的内眦眼皮,凤眼,眼皮在眼尾处分开,有一个斜而浅的上扬弧度。高挺的鼻梁放在他这张脸上略显粗犷,在眉骨的交接处凸起小小的驼峰。
这份长相,该让许柠如何评价呢?她见过大开大合的阳刚长相,也见过俊秀阴柔的少年长相,唯独裴止的长相是独一份的古典如画,将阳刚气和少年气结合得极好,有玉的温润,也有石的冷硬。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他下颌骨的折角,没有没有锋芒外露的攻击性,也没有浮肿的冗余。
一切都恰到好处。
先前点的菜一道道上来。
裴止适时睁开眼睛,协助服务员将菜一碗碗摆好。
蚂蚁上树,蒸鸡,清炒菜心,香菇丸子汤。勺子不经意敲在碗上碰撞出叮咚脆响,一如少女甜蜜酸涩的心情。
裴止的吃相也很优雅,但又不是那种刻意摆出来的优雅,甚至吃饭的速度也比她要更快。
一桌子菜很快就吃完了。许柠一颗小心脏好似被什么东西反复揉捏着,她垂头,略有些苦恼,怎么样才能自然而然地把那份相亲简历给拿出来呢?
只不过,这次没等她再想多久,裴止先开口了。“许同学还有话要说吗?”
“有!”许柠忙不迭地应下。那点千回百转的小心思被她丢到九霄云外,眼睛只敢注视着裴止衬衫衣领的位置。
女孩低声。“裴教授,我是诚意来和你相亲的,这是我的相亲简历。”她双手把那份简历递过去。
许是她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说出“相亲”两个字实在太过违和,裴止顿了好一会,久到许柠觉得,他不会接过她这份简历时,她手上一轻,却是简历被抽走了。
简历被抽走的一瞬,女孩脑中发懵,不由得一条条去回忆,自己到底在简历上写了什么。
出生年岁。21岁,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她太小?
连续三年的国家奖学金获得者。这个成绩放在同龄人里可以秀一秀,但是在裴止面前,根本就不够看。
她还写了自己的身高、体重和三围。一想到这里,女孩脸一红,恨不得立时将简历拿回来,把不该写的三围给擦掉。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与此同时,裴止的目光飞快掠过她胸前。
她的身材实在是太好,不管是刻意还是无意,总是会被注意到的。
“你叫许柠?”裴止放下简历,语气中带着随意。
“嗯嗯。”听到他叫出自己名字,清润音色的质感,像是流沙摩挲过羊皮纸,让她有一瞬间的失神。
“你的小名,很有趣。”裴止说。
他一说,她才想起,自己也在简历上写了小名“芎芎”,关于这个小名,还是妈妈给她取的。后来,妈妈去世以后,外婆把这个小名继承了下来,一直这样叫她。
不过,她也一直因为这个小名的特殊发音而饱受苦恼。
这个小名总是很容易产生联想。她还记得她第一次对汤佳然做自我介绍,汤佳然愣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幸好你不姓龙。”
姓龙又怎么了?许柠脑子转了好几个弯,才听懂汤佳然的谐音梗。
裴止一句“很有趣”,让她脸都红了,以为裴止也因为小名的特殊发音而觉得“有趣”。
她不由得想,他看到她把三围印在简历上,会不会觉得她很浪荡,很放纵?其实,完全不是这样的。她想开口解释,转念一想,其实她连解释的立场都没有。
“上山采蘼芜,罗秀生芳菲。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
“你的名字是一味中药名,还入了诗。”
他这样对她说。
许柠听了,不由得一怔。这下,她终于感觉到,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她脸上了,但他的目光里没有任何别的意思,甚至也没有将她当成相亲对象,而只有一位年长男士对年轻女士的尊重。
“...连续三年获得国家奖学金,你喜欢做新传学术研究吗?”裴止问。
学术研究。不,她不喜欢。但是甘悦兰希望她继续读硕士,继续读博士,然后出来当一个大学老师,轻轻松松的。
“不算很喜欢。”不知为何,她明明可以说谎,但是这一刻,她选择说出真实的想法。
她算不上喜欢新传这个专业,只不过是被调剂到了这里,她只知道,她拿到好成绩,阿婆会很开心,仅此而已。
裴止眼中有诧异一闪而过,似乎在惊讶于她的直白。随即,他舌头在唇上轻轻一碰,一副想说什么又没继续说出来的模样。许柠盯着他这个动作,寻常的一个小动作,被他做出来,却多了一丝别样的味道。
“许柠同学,其实我...”
她这是要被教授拒绝了吗?许柠脑中警铃大作,屏住了呼吸。
“我觉得我们不...”
他甚至还没有说完“不合适”三字,许柠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打断了他的话。
“我们结婚吧,我可以和你...结婚吗?”
少女简单的语句中,带着所有的孤勇,和孤注一掷。这使得裴止再度将目光挪回她脸上。
许柠察觉到了裴止的目光,只是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如果说,这是她靠他最近的一次,她为何不勇敢点?
在她过去的二十一年里,他是她唯一的crush。她今天下午才第一次遇见她,但是不妨碍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心脏麻痹,好像被注射了毒药。
不妨碍她耳根发热,心脏发痛,胸腔发紧。一切的身体的反应,都在告诉她,她爱上了第一次遇见的男人。而且是一见钟情。
他那么好看啊。又那么谦逊,遥不可及。
她逼迫自己和裴止对视,看见那一双棕黑色的瞳仁盯住了她,裴止的眼睛冷静得像两潭清静幽冷的黑泉,带着审视的意味。她好似被他的目光钉在原地,身体绷得僵直,两腿紧紧地并在一起,紧张又羞怯,一阵热流涌出,好似要失禁。
“对我来说,你还没长大。”裴止说。
他将这句话放得很慢,一字一句。
许柠原本剧烈跳动的心脏,好像被这句话击中了,胸腔奇异地停顿了两秒。
她甚至不知道要用什么表情应对这句话,她只知道,他没说错,对他而言,她实在是太小了。如今是他们正当好的年龄,九岁的年龄差,一岁一步的积累,她还是个学生,他却已经是教授,差距如何不大。
“嗯。那我只能去找别人了。”许柠嗓音轻软而平静,只是如蝴蝶般簌簌颤抖的翅膀暴露了她内心激烈冲突的情绪。
闻言,裴止垂下眼眸,重新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簌簌发颤的眼睫上。
一瞬间,裴老爷子曾说过的话,重新在他耳边响起。
“阿止,你这么就不听话呢?爷爷希望你在人群里生活,而不是离群索居。你知道吗?你离大众太远了,我从来就不要你做什么出类拔萃的人,做一个出类拔萃的人,要承担出类拔萃的痛苦。爷爷只希望你结婚,娶一个女人,好好过点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别你发烧了,感冒了,都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
“你甘老师的孙女挺不错的,那女娃娃,乖巧,懂事。读书可厉害着咧,连续拿了三年的那什么奖学金,不比你差吧?”
一时间,他们这桌鸦雀无声,只是隔壁桌在吃饭,不时有杯勺碰撞的声音。
“等等。我觉得我们可以试试。”裴止淡声,凤眸掀起,看着面前的许柠。
“等等。”他再度看向对面的小姑娘。“...我们可以试试。”
他怎么又答应了?许柠来不及搞懂情况,讶异抬眼,望着裴止。她这副神态被男人看在眼中,尤其是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
这下,轮到她惊讶了。
裴止放慢了语速,一字一句:“明天,去民政局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