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师徒
收徒弟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邬九思从前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眼下倒是忽地有了回答的资格——事实上,直到几天之前,他都觉得此次师叔的一番设计会落空。这也无妨, 从一开始, 邬九思就知道身旁亲朋们对自己徒弟的另一重期待。因此, 对那个尚未真正出现、只露出一个模糊身影的后辈,他心头总有一点若有若无的愧疚。
哪有人愿意作为旁人的替代品存在呢?是, 他自然是与郁青不同的。可说到底,师叔还是希望自己少想起些从前的道侣, 这才有了如此提议。
抱着这样心思去找人, 不怪大多后辈同样怀有不同心思。邬九思对此看得淡然, 至多是在陈禾婉拒自己时觉得遗憾。他是当真觉得与对方相处不错, 作为家大业大、不差法器的人, 也愿意送出些东西成全这段缘分。奈何对方不应,邬九思便只能落下一声叹息。
谁能想到,事情竟峰回路转了呢?
那日清晨,忽有值守弟子来报,说陈禾过来找他。邬九思听过这话,心中已有预感。再见了人, 果然见对方露出踟蹰模样, 不好意思地朝自己笑笑,说:“真人, 我也觉得这么做不好。但若是当真走了, 我肯定会后悔的。”
邬九思定定看着对方,看着青年的面皮上浮起薄薄红色, 而后他道:“无妨的。”笑了笑,“陈小友, 你想讲什么?”
“就是,”青年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忽地爽利起来,大声和邬九思讲:“我现在说其实还是想当您的徒弟,还来得及吗?”
他话音落下,连手指都有些绷紧。邬九思将这一切细节收入眼中,还是很从容,说:“来得及啊。”
——作为陈小友日后的师尊,就不要让人看出,其实自己也有那么一两分难为情了吧?
他大约是做到了。往后陈小友脸上全是喜悦惊叹,半分没有对邬九思表现的好奇探究。两人相对,一时竟是谁也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最后还是青年脾气更活泼些,虽是磕磕绊绊,却到底朝邬九思问了出来:“师尊——我可以叫您师尊了吗?”
邬九思这才顺顺当当地接了下去,道:“还是过些时候。”
“唔。”青年眨巴眼睛。某个刹那,邬九思心头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感觉。他的心脏狠狠地揪了一下,怪异滋味眼看便要像是涟漪一样散开。可紧接着,青年又是一笑,眉眼弯起、开朗肆意,说:“好呀,我听师尊安排。”
原先那点奇异滋味迅速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头被什么暖烘烘的东西照到,于是整个人都开始安宁和煦的感觉。一瞬间,邬九思心头已经闪过许多画面。自己悉心教导徒弟,徒弟在后头的宗门大比、乃至更多场合声名鹊起……他也笑了起来,先玩笑了一句:“不是说‘听安排’么?怎么这就直接叫起来了。”语毕,看着青年“呀”过一声,眉目之间闪过些许仿佛懊恼的神色,邬九思又说:“罢了。总归你我说好,事情便定了下来。这样,你先回去收拾收拾,将行李直接带到太清峰来。”
青年认真点头,邬九思又记起什么:“对了,你是不是还有一只灵宠?”
青年再点头。这些信息,他进到天一宗的时候都曾经登记过,此刻自然也不会意外于邬九思竟知道这点。
“给你一枚令牌,”邬九思沉吟,“它也有一个副令。虽然仪式还没办,可你们自此以后都算是太清峰的人了。”
青年听着,开开心心应下一个“好”字。
以上是收徒之前的事。往后未过多久,就是新徒弟给邬九思敬茶、两人在无数见证之下真正缔结关系。
虽然知道不该,可看着青年在自己面前叩头的时候,邬九思的目光到底往身侧浅浅挪去。紧接着,他便意识到,自己身边并没有一个会和他一起接受后辈之礼的人在了。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并不流露分毫多余情绪。一路安安稳稳地来到礼成时刻,他送了自己这些日子新找金峰主请来的灵刀,其余人也各自拿出礼物赠给后辈。青年仿佛被眼前家事弄懵,又露出几分局促来。有了大伙儿的鼓励,他才再笑一笑,将东西收下,又很郑重地承诺:“袁掌门,诸位师伯,还有小师叔,”把在场的人都叫了一圈儿,“我一定会好好孝敬师尊的。”
大伙儿一起笑了,孔连泉更是直言:“哈哈,我们也算是你的长辈,照顾你些是应当的。”又和周围人挤眼睛,虽然他没说什么,邬九思却能领会到这小师弟的意思:“看吧,这徒弟选得就是比原先那白眼狼强上许多。”
邬九思心想,不是的,我的徒弟没必要去与无关之人比较。
因这份念头,后面他为徒儿挑选功法的时候便格外仔细了些。先是花了些时候细细就观察过青年原先的功法路数,这才缓缓做出决断。
“也是巧了,”邬九思和对方分析,“你这路数,其实是和我父亲——也就是你师祖流传下来的刀法有几分相似的。也寻常,他老人家的《戎机刀法》说是不对外授,可这么多年下来,总有人看过之后学会了一分两分。再加上些自己的东西,可不就是成了一份传承?”
此类事时有发生,邬九思甚至不会太过意外。倒是他的徒弟,还是太年轻、面皮薄,听到这儿,脸上又露出几分紧张来。
这样的态度,让邬九思对他又多了几分怜惜,后面说话做事都考虑更多。连身旁熟悉些的值守弟子都说,他可从来没有对一个人这么上心的时候。
是这样么?邬九思的思绪稍稍偏过一些,明知不好,却还是冒出了“难道正是因为我从前其实并不……阿青这才要远去”的心思。
这实在不是好事,邬九思是想要自己消化的,偏偏他的徒弟实在敏锐了些。见他沉默,便问:“师尊,可是有什么烦心事?”说话间,手上也没有停下。邬九思平日喝惯了的灵茶,不知何时已经全部成了他亲手冲泡。不单单如此,还有他洞府当中调节温度的灵阵,也被青年从值守弟子哪儿问过关窍、接过处理权。还有邬九思平日穿的法衣、用的各样配饰,不知不觉,全部成了徒弟一手打点。
邬九思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徒弟手上的茶壶还没放下。他目光落在倾落的蓬山仙露上,接着视线抬起,顺着青年的动作去看对方的面容。很认真、仔细,仿佛为邬九思做这些便是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事情。这让邬九思半是窝心,半是动容,缓缓回答:“是有些多余的念头,不过而今已经没事了。”
“多余?”徒弟有些疑问,邬九思却没有细说的心思。他把话题重新拉回来,开始与徒弟分说,“既然你的功法路数原先就与《戎机刀法》有关,如今换来也不是什么难事。麻烦的是心法,你虽然只是筑基,不像金丹往上那样更换心法不易,却毕竟已经打了底子。不过,《太清诀》到底上乘些,若想走得更远,还是得要换的。”
徒弟歪了歪脑袋,问他:“师尊,你修习的也是《太清诀》么?”
邬九思颔首:“自然。”说过这话,却是一顿。
他对徒弟的要求是勿要欺瞒,这么说来,自己也该做到同样的事。也是因着这样心思,邬九思前面才道了那句“多余”,而不是简简单单说一句“无事”。
“不过,除此之外,还有另一门功法。”
邬九思道。话音落下,果真看到徒弟露出惊讶模样,朝自己问:“另一门?师尊,这心法还能同修两种么?”
邬九思细细回答:“寻常情况下自是不能,只是我那另一门心法还是有些特殊。我原先也没料到,是后头才察觉,两门心法竟然不会相互冲撞。”
“还有这等事。”徒弟果然意外。愣了片刻,又笑道:“在师尊身畔,果然极是增长见识。”
……夸过头了,邬九思甚至有些不好意思。他咳了声,尽量显得不动声色,“只是那门心法一样中正平和、包容万千的法诀还是少有,你还是不要抱有一样的侥幸。”
徒弟点头:“我明白的,师尊。”
他不光是态度好,也不只是诸多照顾邬九思的小事做得细致耐心,当真修行起来,是一样的让人挑不出错。
拜师不过十数年,青年便跨过了从筑基中期到后期的门槛。再往上,运气好的话,怕又是一个不到二百岁的金丹修士。
徒弟有如此成就,邬九思自然高兴。欣喜之余,也不忘在师叔与自己夸徒弟的时候顺道问一句:“您说得很是。我想着,阿禾如此辛勤努力,咱们作为长辈,总该有所表示。”
袁仲林赞同:“很是。”
邬九思笑吟吟:“那师叔,你的‘表示’是什么?”
袁仲林:“咳咳。”
怎么有点儿酸溜溜的呢?
错觉,一定是错觉。
他的徒弟们也很孝顺的。阿随剑秋自不必说,就连老三那个一天到晚喜欢在外面儿浪的,也总时不时送些好东西回来。
……
……
他也想要一个把自己照料得无微不至的徒弟!
第052章 欢喜
袁仲林暗暗郁闷, 又不好把心思朝师侄说出。正憋得难受,忽听对方又道:“对了,前些时候来主峰, 听说连泉与焦道友又去了外间……”
袁仲林回过神, 无奈道:“那小子, 就是闲不住。不过我看焦苍平日也在劝他,前头在外跑得久了, 眼下最好多在门中停些日子,算是巩固一下修行成果。兴许他是听进去了, 这回倒是没跑太远, 人还在州内。”
“还在州内”——邬九思心头过了一遍这四个字, 不由好笑, 朝着师叔劝:“于连泉来说, 的确算是不曾走远了。”
“也是。”袁仲林叹,“对了,你问他是做什么?”
邬九思笑道:“师叔,就不能是我这当师兄的关心师弟?”
袁仲林也笑了:“自然可以。”
“咳,”邬九思道,“除此之外, 还另有一件事要麻烦他。”
袁仲林笑意更大:“好, 你且说说,我给他传信。”
“那倒是不必。”若当真这么紧急, 以邬九思与孔连泉的和睦关系, 自然是自己联系对方即可,“不算大事, 不过……”
他细细讲了一通,话中几次提起徒弟名姓。袁仲林听在耳中, 面上不显,心里则十分感叹。看来自己当年的确做了一个正确决定,这是十数年中,九思因徒弟开怀的时候越来越多,提到那白眼狼的次数倒是越来越少。
甚至于,有些时候,就连袁仲林自己也快要忘记门中曾有那样一个人了。
……
……
无独有偶。在邬九思替徒弟打算的时候,他的徒弟也在惦记师尊。
只是不巧,这徒弟便是天一宗众人眼中已经要被忘记的郁青本人。
虽然身份特殊了些,但在门中修行,除了自家师尊布置的功课外,三五不时的寻常师门任务也是少不了的。半是增长见识、增加实战能力,半是借此与其他门中同辈交际。虽然明知自己不会一直维持眼下的虚假名姓,可一日是“陈禾”,郁青便会做好与“陈禾”有关的一切。再有,邬九思也很赞同他经常出门走走。
“平日学的刀法、其他法诀,光是在峰中会使是没用的。当真遇到妖兽了,一样要能用得出来。”
他如此说了,郁青便认真听着。回过头,干脆给自己列了一个计划表。多久下一次山,每次任务差不多要花去多长时间……邬九思瞧见了,忍俊不禁,又感叹:“阿禾,你做事实在认真,倒是比我这个岁数时强出许多。”
郁青心里痒痒的,先道:“师尊才是最勤勉刻苦的一个,平日如何修行,弟子都看在眼里呢。”转而又道,“师尊,您能和我说说您从前的事吗?”
邬九思意外:“嗯?”徒弟还会对这个感兴趣?
郁青眼睛很亮,见他不答,又小声叫了一句“师尊”。
……简直像是撒娇一样。
邬九思被自己突然冒出的心思弄得沉默半晌,转而又想,这大约就是师叔说的养徒弟的乐趣所在了。
想想看吧,一个后辈,待你恭敬顺从,你说什么他都会去听去做,毫无保留地崇拜你、信任你,会用亮晶晶的眼神看你——除此之外,他把分内之事也都完成的非常好……
最初那几年,还有人因你收了他当徒弟而暗暗说小话,觉得他配不上自己的身份。可不等你出面替徒弟做主,那些声音又都消失了。回头打听,才发现是你徒弟一个个地找上门去,与他们一一挑战。只一个要求,手下败将通通闭嘴!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徒弟。
邬九思笑了,说:“我那会儿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总觉得世上再没有什么难事。自己解决不了,回到宗门当中也有人能托底。”
徒弟很懂,说:“哦哦,师尊就像是那些话本里的——”
邬九思:“唔?”
徒弟——郁青跟着笑了,轻声讲:“真想见见那时候的师尊呀。”
同样的心思,现在也从郁青心底“咕噜噜”地冒出来。
他和几个同为太清修士的筑基弟子一同解决了外间城中闹腾的小股妖兽、拿到城主的手信就证明自己完成了任务。看看时间,距离师门任务要求的回程时候还早。一般而言,大伙儿会把这段时日用在自由活动上。
在城中溜达溜达,看看近来外间流行的新戏,参加几个野生拍卖活动感受一下氛围,或者干脆只是在酒楼当中躺着,毕竟交了任务以后就又要每日早早开始完成功课……
郁青却不是这样。他一门心思都是早早回到师门,好快些见到师尊。
众人见他收拾行囊,倒也算是习惯于此。有之前的经验在,他们同样知道,“陈禾”就算回去了,也不会直接去任务堂把手信交上去,让其他人跟着结束“休假”。既然如此,大伙儿便不会多说什么。私下谈起时,甚至会觉得对方不易。
“要我说,少峰主当然就应该收小陈师叔当徒弟!那几个背后说他的人还没见有什么成绩呢,平日都要拿鼻孔看人了。若是真拜到少峰主门下,那还得了?”
“那便是彻底看不到咱们啦。”
“原先知道咱们出任务是要和小陈师叔一起的时候,我还有些担心呢。”
“是啊。那年与我一同拜师的族兄是去了无极峰,他们虽是丹修,出门的时候不多,却也不能说没有。有时候都不是和峰主一脉的人一起,只是队伍当中有人同姓上官——论身份,不知道已经和上官峰主岔开多远那种!就这样,他们这些寻常弟子在队伍当中都极是不自在,根本就是被那姓上官的当做仆从使唤。”
“对,哪里像是咱们小陈师叔,那么和气的呢!”
“不过后头那些人就什么都不说了,哈哈,听说小陈师叔还是筑基中期的时候就去找过他们,一个个修为明明比人家高,结果在人家手底下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这么几次下去,不得是人人心服口服?”
“哈哈,还有几个轮到后头了,根本就不敢和小陈师叔碰面。如此几次之后,他是还没有成为人家的手下败将。可大伙儿看在眼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众人笑闹了一阵儿,又开始计划接下来几天自己应该往什么方向放松。这时候,却见原先已经离开的“陈禾”又出现在他们面前。
太清弟子们一起愣住,有和郁青关系不错的开了口,问他:“小师叔,怎么了?是不是还有什么事儿咱们没做完?”
“不是。”郁青摸了摸鼻尖,也有些不好意思,“就是外头下雪了。”
众人:“下雪?”哦,好像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虽然太清峰上,或说整个天一宗都有灵阵笼罩,于是一年四季温暖如春,可大伙儿都是从外头去的,平日有经常有出来的时候。哪怕是从北州那种又名“炎州”的地方出来的弟子,都已经失去了对雪花的新鲜感。这会儿听“陈禾”提起,倒是更加莫名。
“师尊好像很长时间都没有见过雪了。”郁青说,“我想着,要不要带一些回去给他看看。”
众人:“……”
看着大伙儿各异的表情,郁青微微笑了一下,没再多说。
他转头去看外间飘然落下的白雪,心想,总得琢磨出个法子,才好把这样的美景送到九思面前。
倒是不难。顷刻之间,郁青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几个主意。只是还得仔细考量考量,看那种法子出来的效果最好。
于是,接下来一段日子,众人便见“陈禾”小师叔在住所中忙来忙去。时而皱眉,时而微笑。
终于到了大伙儿启程的日子,“陈禾”也终于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有人悄悄去问,得到回复:“是,已经成了!只是不知师尊欢不欢喜。”
“要我看啊,”那太清弟子说,“小陈师叔有这份心意,便是真人最欢喜的事!”
郁青明知这话不过信口,依然忍不住笑了笑,道:“那就借你吉言啦。”
心头又开始盘算,回去以后,还得给九思身畔的值守弟子通个气。否则的话,他们见到九思住处飘雪,兴许要紧张担心。
如此计划一路,好不容易回到太清峰上,郁青怀着几分忐忑紧张,开始执行自己的计划。
又一天清晨,邬九思一大早便觉得哪里不对。正要细细去想,却收到徒弟传信:“师尊!”青年兴冲冲地喊他,“你出门呀,出门瞧瞧!”
邬九思原先微微压下的眉尖霎时回到寻常模样。分明尚未见到徒弟,他唇角已经勾了起来。
“阿禾?”一边叫人,一边出门。知道徒弟多半给自己准备了惊喜,邬九思甚至不曾用出神识。这么一来,到了外间,先看到满眼银装素裹,又觉得眼皮冰凉。过了一刹,他忽地反应过来,是有雪花落在自己眉间。
邬九思怔了,郁青同样。
前者心跳“咚咚”,想:“阿禾——阿禾竟做了这些吗?”
后者心跳“咚咚”,想:“九思不愧是仙人。一身绣金白衣,如此立在雪中,像是下一息便要飞升而去……”
第053章 妒忌
和郁青前面想的一样。以邬九思的见识, 他自然不会像那些北州修士一样从未见过雪,难得瞧上一次便要大呼小叫、惊叹不已。甚至于,他从前外出游历, 非但看过这皑皑大雪覆盖山岭的景象, 还见过让人惊叹更多的场面。眼前一切, 对他来说可以说是毫不稀奇。
可到底是不一样的。
他的徒弟外出做事,却依然将他放在心上。不光眼下, 过往也是一样的。见到任何有趣、新鲜的事物,阿禾都会兴冲冲地与他分享。得到他一句回应, 便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样热烈的情感、鲜活的心意……
邬九思的心跳声更大了。饶是他, 也有了刹那的晕眩之感。良久过去, 终于在寒风吹拂面颊时稍稍回神, 朝徒弟笑笑, 说:“很美的景色。你有心了。”
不过一句话,他的徒弟竟似比他还要欢喜。若非还在人前,邬九思觉得,青年怕是要偷偷跳起——非他无端猜测,而是从前当真见过这样的场面。自己不过是夸了阿禾一句,那孩子就表面沉稳冷静、背后蹦蹦跳跳, 冲着身边的花草树木、云石灵宠嘀嘀咕咕, “师尊说我做得好,还说师祖见了我也定是欣慰的。哈哈, 开心!”
这副性子实在可爱。那会儿邬九思忍不住笑意, 此刻想起,更是要补充一句:“我很喜欢。”
他知道, 这么说了,徒弟一定会更高兴。不过一句话的工夫, 又为何不让阿禾更满足呢?
果然,这四个字之前,阿禾还是寻常欣喜。这四个字后,那孩子的脸和耳朵一起红了,说话都不太利落,“当真真真吗,师尊?”
邬九思笑眯眯:“当真。”抬起手,接住一枚雪花,“你用了什么法子说服就他们要你在这儿布阵?——不用你出,我来补齐。”
这话的意思,就是觉得郁青应该有私下请值守弟子们吃喝过。郁青听出来了,连忙摇头,“诸位师侄都很好,”咳咳,更加不好意思了,“我说是想要给师尊惊喜,他们就都愿意配合。”
想他当初是九思的道侣,也不过是含含糊糊地被众人称一句“道友”。到如今,却是直接涨了辈分。
郁青自然知道,这归根究底还是邬九思作为邬戎机、闻春兰两位长老之子,辈分着实是高的缘故。可细细去想其中差别,还是生出几分感怀。
从前自己也知道自己是何身份、为了什么被送到太清峰上,自然不会计较这些小节。到今日,他却真有了几分众多太清弟子心目当中“自己人”的意思。可惜假的就是假的,无论如何也做不得真。
“还是因你平日便肯花心思和他们相处。”邬九思道,“既是如此——阿禾,你说巧不巧?你在外头,知道记挂师尊。师尊我呢,也给你备了份礼。”
“哎?”郁青回神,实实在在地惊讶,“礼物?”
“是。”邬九思含笑道,“只是阿禾,你我便要这么说吗?”
郁青眨了眨眼,“自然不是。师尊,您和我来!”
有了雪景,自然也要有相应的享受。
来见道侣之前,郁青就做好一应布置。此刻将邬九思引到地方,但见山上一片白茫茫中,竟还保留有一小片翠色。这片绿茵当中正是一面石桌,桌子旁边是两个蒲团,桌上则是新鲜灵果,并郁青在外寻来的几样同样新鲜的点心。
酒也已经在炉上温着。不似孔小师叔从北州那边千里迢迢送来的柳林佳酿,却也是郁青在外千挑万选才确定下来的一壶。里头灵气或许不如道侣平日所饮那样充沛,可单论滋味,怎么也不会差到哪儿去——最重要的是,和果子、点心也很搭配。
郁青对着一番准备还算满意。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本事有限,给不了道侣最好的东西,那就只能更细心一点、更上心一些。这些年下来,这心思就也的确有一些效果。就连那位从前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袁师叔祖,对他也是夸赞居多。
只是有很多次,郁青都察觉到,对方话里还有一些其他意思。
陈禾很好,好过前面那白眼狼万千。可怜的师侄,你怎么没有一开始就遇到这么个好徒弟,白白被那白眼狼磋磨……
郁青眼皮颤动一下,借着给人倒酒的动作整理心神,半点儿不让多余心思流露。
不光是手上在动作,嘴巴也一直说个不停。给邬九思讲自己这次外出时候碰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如今带回来的东西都有什么风俗讲究……说着说着,见到道侣唇角的笑意。他有一刹那的走神,又在意识到的时候匆忙掩饰,问:“师尊师尊,我都说了这么多啦,也该轮到你。”
邬九思知道他的心思,却也生出些逗逗徒弟的念头,说:“我?——对了,这酒的滋味是很不错,是用这果子酿的吗?”
徒弟眼巴巴地看他,先说一句“是,正是如此”,接着人又往前凑一凑。
眼神里映出的他更加清晰了,像是不光是视线之中,而是整颗心里都只剩下邬九思这个人。又偏偏面皮薄了些,不好意思就邬九思方才说出来的话直言。于是只能叫一声“师尊”,又叫一声“师尊”——声音轻轻的,配上那张俊秀的面孔,让邬九思的心越来越软,又在心头念了好几句“这么好的徒弟”。
难怪师叔在自家徒弟们要进境的时候总是那么费心,想尽办法为他们去找各种对其有帮助的东西。换作自己,都不用等到阿禾要进境的时候,他已经开始竭尽所能为对方打算。譬如现在——
“我和你孔小师叔说好了。”邬九思道。这事儿虽然最先过得是袁师叔那边,可说到底,还是要落在孔连泉这个当事人身上。
“你也知道,他父亲是云州那边的丹修,很有一些名望。他如今虽不修父亲的道,可比起我们来说,总还要强过许多。
“前些年,你不是一有空就要拿着那些方子看吗?可惜我说是你的师尊,却不能在这上面给你太多指导。”
不是不会。平日闲来无事,邬九思同样可以坐在丹炉前头几天几夜。可是到底不曾太过系统的学习过,平日给徒弟随意说上两句是简单,可是哪有孔连泉那样更适合给就徒弟打好基础?
“若是咱们和无极峰关系不似现在这样,事情倒是还能更简单些,直接让你去那边听听课就好,偏偏……”停顿一下,邬九思还是把这一节略了过去。在他有记忆的时候,太清峰和无极峰不对付的事儿就已经是天一宗内众所周知了。这种问题,实在没有必要将阿禾一并牵扯其中,“不过有孔师弟在,毕竟不算是舍近求远。若你真有了些许成就,日后直接去云州那边待些时日,想来也是可行的。”
说着话,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徒弟身上。便见对方先是怔忡,随后眼睛一点点睁大,神色当中有许多讶然,接着眸中便多了些许光色——
邬九思有些莞尔,又有些心疼,说:“这是怎么了?”
“师尊!”郁青说,“我就是太欢喜——太欢喜了!”
知道道侣会为自己考虑,却没有想到,他会为自己考虑到这样的地步。
哪怕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哪怕他从来没有提起过修习刀法之外的事情,哪怕在心头有了些许结果之后,郁青已经有些时候没有捡起丹书。
可九思竟然一直都看在眼里,一直都记得。
甚至愿意让自己的徒弟去向其他修士求道。放眼整个修真界,几人能有这样开阔的心胸?
想到这里,郁青鼻尖都有些发酸。重回太清峰的这些年,他总要意识到自己曾经错过了什么。到眼下,此番情绪又一次加深、又一次开始浓厚。慢慢的,竟是眼前也变得模糊。
“没事的,”眼看邬九思神色里多了愈多担忧,青年努力开口,“当真没事的——唔!”
道侣竟是捧起他的面颊了。
一刹那,郁青仿佛被惊雷劈中,整个人都动弹不得。只觉得脸颊上的手温柔,落在自己眼角的帕子同样温柔。道侣的嗓音也是温柔地落了下来,与他说:“阿禾,你是我的徒弟,我为你着想,不是应该的么?——现在这样,倒是让我不知怎么说你才好了。”
郁青:“……”呜呜呜呜呜!
他到底为什么要错过九思这样的道侣!
时至今日,九思眼里、心里都只剩下他的徒弟了——同样是他,可感觉毕竟不同。
明知不该,可在某个瞬间,郁青心头竟升起了真真切切地对“陈禾”的妒忌。被这么温柔对待的人分明应该是我啊!是郁青啊!如何能是——
“阿禾,”邬九思又叫他,“好不容易带回了这么些好东西,你也来一起尝一尝,好不好?”
“好。”郁青抽了抽鼻子,用力点头。
第054章 讨价还价
情绪稍稍冷静些时, 郁青又开始觉得在道侣面前有前头那样的作态,实在有些丢脸。
他眼神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 起码让对方先把自己放开——自然不是不喜欢眼下两人的姿势, 甚至从内心来说, 郁青只希望他们能维持这样久一点、再久一点,然而……
“师尊, ”他到底是轻轻开口了,“您——”
话都没有讲出来, 邬九思已经会意。他松开手, 又信手要将那沾了徒弟眼泪的帕子塞回乾坤袋。这时候, 又听对方叫住自己:“这个就给我吧?”
邬九思一愣, 紧接着便听对方说:“咳。是我弄脏的东西, 总应该我来洗呀。”
道理是这样没错,可邬九思还是觉得不必,“一个法诀就能做过的事,何必再劳你一次?”他前头没有直接用法诀,也不过是看出徒弟这会儿情绪还绷着,不想让对方更是难为情。
“师尊, ”青年却叫他, 也不说什么,只是眼巴巴的, “师尊啊, 你就给我吧。”
邬九思:“……”
默默把帕子递了过去,他开始思考:“到底是我徒弟太会撒娇了, 还是我这个当师尊的太……怎么一听阿禾用这样的语调叫我,就有种什么都愿意答应他的感觉?”更不用说, 他的徒弟历来懂事。别说是问邬九思要什么东西了,更多时候是去外面找来各种好玩意儿捧回太清峰上。
愈是这样,便愈是让邬九思怜惜。可他与阿禾说了几次,让这孩子不要总想着他,也要多顾一顾自己。在外的时候,也多些年轻人之间的玩乐。阿禾嘴上答应得好好的,行动上却并不想是听了。
邬九思去找师叔讨教,说徒弟这样“阳奉阴违”,自己该用什么法子应对。袁仲林听了前半句话,猛地坐直了身子。到了后头,又一脸索然无味。人重新歪回原先的位置,摆一摆手,与邬九思说:“九思啊,我历来是知道你徒弟有多好的,就不必一直来戳师叔心窝子了吧?”
邬九思欲言又止。
他真没这个意思啊!
只是由此也能看出,他家阿禾的性子究竟有多么罕见。邬九思心头怜惜更重,罢了,既然如此,便由他多为徒弟考虑些——说起让小师弟教徒弟丹术的时候,他同样是这样的心思。阿禾满心满眼都是自己,到了孔师弟面前也只会乖乖喊一句“小师叔”。既然他自己不会主动,便让我来。
在邬九思浮动的心思当中,他的徒弟仔仔细细把帕子折叠、收好。
“师尊,”郁青又叫,语气又轻又快,带着要把前头失态掩饰过去的意味,“咱们喝酒吧?再不喝,这酒水怕是又要凉啦。”
邬九思敛眉片刻,微微笑道:“好。”
又是一番师徒相得的和乐景象。
雪色当中,时不时传来青年叽叽喳喳的讲话声,还有两人的笑声。
任谁来了,都要说一句邬少峰主的徒弟孝顺,不单在修行上给师尊涨面子,实际行动上也总是让师尊安慰快活。
等到雪景赏完了,话也说完了,看着徒弟意犹未尽、依依不舍的样子,邬九思到底笑道:“好啦,你一回来就这样辛辛苦苦的布置,想来还没有休息吧?——回去歇歇,该睡就睡。”筑基的修士按说是不需要这个了,可大伙儿都是从这个阶段走过来的,邬九思又怎会真不明白,“等歇好了,我再看看你这段时日的修行情况。”
这话听完了,郁青便要应声。然而话还没有说出来,邬九思又就自己改了主意,“等等,还是莫要由着你,”他明显是思考了片刻,“三天。过上三天,你再来找我。”
他可太了解阿禾了。要是没有这样一个限制,阿禾一定会回去以后睡也不睡,门一关就开始操练自己。一直到明日早上,自己洞府门都没有打开呢,就能感觉到徒弟到了外头。
当然,他要是去问,这孩子一定会说自己已经歇息好了——这甚至不算是假话,阿禾能一日日、一年年地这么做下来,可见他是真心这么觉得。邬九思便只会觉得心疼了,果然还是自家徒弟,自己要明白怎么照顾。
“三天?”青年果然低低地惊呼了一声。接着,又是那样眼巴巴的目光。
邬九思暗暗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坚决不能心疼。
——事情怎么这么怪呢!他的初衷明明就是心疼徒弟……
一面胡思乱想,邬九思一面坚持:“对,就是这么长时候。”
他徒弟歪了歪脑袋,和他商量:“两天吧?我知道师尊是为了我考虑,但是两天真的已经足够啦!”
邬九思不为所动:“三天。”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他给徒弟布置了什么严厉的功课。
他徒弟依然撒娇,说:“真的,两天就可以了!”
邬九思看他。
他徒弟同样眼神一错不错地看邬九思。
有一瞬间,邬九思觉得,自己的确动摇了。
说到底,他还是为了阿禾考虑,有什么必要这样让阿禾不开心呢?
大约也是察觉到了这点,他徒弟也开始“得寸进尺”。人挨得更近了一点,手里又冒出来一个酒杯。里面不再是先前与邬九思一起喝的佳酿,大约是他在外头不知道在哪里、和什么人一起喝的寻常酒液。这么轻轻地在邬九思面前的空杯下头碰一下,看起来乖乖巧巧又十分真诚,说:“师尊呀,我在外头的时候便总数着日子,想知道多久才能完成任务、斩杀那些妖兽,多久才能回到您身边来。”
邬九思默然不动。
郁青再接再厉,说:“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能再见到您、孝顺您,您怎么能不让我来找您呢?”
邬九思的手指有些绷紧。
郁青认真地说:“我知道,师尊都是为了我考量。但对我来说,让我看着您、领略您的风采,在您身边接受教导,才是最大的好事儿。”
邬九思:“……”
邬九思退让了:“两天。”
好吧。
想想师叔——虽然太清峰上也有许多有徒弟的长老,客观算来邬九思平日甚至是和他们打交道更多,但论亲近,还是与袁仲林师徒——之前自己收徒,他的三个徒弟才难得在宗门当中聚了一次。落在平常,便像现在似的。赫连师兄是在师叔身旁与他一起处理宗门事务没错,可任师姐、孔师弟都又一次去了外头。
而在邬九思记忆当中,这两人刚刚拜师的时候,也有长期承欢师叔膝下的时候。
可见徒弟就是这样的。最初的时候黏人,后头则会一门心思地朝外飞。
他并不知道阿禾会在眼下阶段停留多久,只知道到了日后,徒弟一月月、一年年地在其他州历练,自己长久见不到人了,再想到今日的事,多半会后悔的。
如此复杂的心情,自然没必要和人说起。邬九思只需知道自己话音落下,徒弟脸上果真露出灿烂笑意就好。
只是在郁青看来,还是可惜了些。早知道九思这么容易答应,他方才“讨价还价”,应该直接说一天才对。
罢啦。
两天就两天。正好他趁这些时候想想,等孔小师叔回来了,自己要如何和他“请教”丹术。
旁人不知道,郁青自己却是很明白的。他从前哪里是一心向往丹道?无非想要在各种典籍当中寻找涅槃丹的踪迹。
至于结果,则让郁青心头出现颇多阴霾。
不是不好找。相反,涅槃丹出现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
自然不会处处都有,可只要名字上带有什么《古方篇》《上古神丹》等等的,里头多半会有此丹踪迹。
以至于最初在一本丹谱上发现涅槃丹记载时,郁青还心跳“怦怦”,手指发抖地将所有借书的人抄录下来。到了后头,却是放弃了这种无用做法。
一条思路就此断掉,另一条也颇不顺利。
以郁青现在的身份,想弄清楚修真界上层的实力构架还是轻轻松松的。哪怕他不特地与人打听,作为玄州第一宗门当中实力颇胜的峰头少峰主徒弟,了解这些,也是他如今的义务所在。
发觉徒弟对此有兴趣后,邬九思特地挑了个时间与他分说:“原先打算迟些时候再与你讲起,但既然你有意了解,现在讲来也好……”
一番介绍下来,郁青脑袋一下一下地点,心一点点地凉。
按照道侣的说法,有实力抢走那株龙血草的人要么在闭关,要么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要么干脆人已经没了!
郁青忍了又忍,还是问出一句:“就没有其他人了吗?”
话音刚落,他心头又是一冷。
自己曾经问过这个问题,而那时候,九思没有回答他,另有旁人为他做了“解释”。
眼下不会如此。道侣还是温温和和地笑着,半点儿不觉得他这话说的冒傻气,“不会。阿禾,你要知道,元婴往上,任何一场天雷的动静都不是仅有一处可闻。尤其到了化神,哪怕旁人相距太远,一时察觉不到动静,心头也会有所感应。
“所以不会有的,阿禾。”
那么究竟会是谁?
若非自己亲身经历了一切,就连郁青自己都要觉得,“有人看穿了邬戎机长老炼制的乾坤袋,抢走了里面的龙血至宝”一事是句谎言了。
第055章 继续师徒
“唉……”
琢磨来, 琢磨去,一直到了晚上,郁青心头依然没有答案。
在自己住处里, 他一手捏着已经清洗干净的帕子, 一手捏着新倒了酒水的杯子, 靠在窗沿上发呆。
像是走进了死胡同中,绕来绕去, 都绕不出一个解。
甚至于,郁青脑海当中多出一个颇可怕的念头:“我当初觍着脸在太清峰上留下, 不就是想要查清这些?可是, 倘若以我之力, 毕竟没法弄明白一切……这是不是在说——”
青年喉结滚动一下。分明已经离开了他布置的那片雪境, 分明作为筑基后期的修士, 他就算当真置身于一片茫茫白雪当中,也不会受到影响伤害,可此时此刻,郁青还是有种从脊柱凉到天灵盖的感觉。
他扪心自问:“那我还有什么脸面留下来呢?”——此前多少还算怀有一个“正当”的目的,算是让心头有所安慰。然而,现在……
手中的帕子被捏紧许多, 直到郁青反应过来, 匆匆收手。
他将它举起来看,很快又发现自己不过是杞人忧天。九思身上的东西, 哪怕只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方手帕, 又怎么会是寻常之物?上头不光有秀美的金边云纹,更有细细密密的灵阵勾勒。莫说是被手捏一捏了, 就算是直接被哪个妖兽咬进嘴巴里,也等闲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那九思呢?
青年喉咙更干了, 身体隐隐地发起抖来。
一个他此前并不愿意面对,但又仿佛一直都务必清晰的事实在脑海当中浮现,是:“其实,九思从一开始就根本不需要我来‘帮’他查证什么吧?”
他是两位长老唯一的血脉,是袁掌门关注胜过几个自己嫡系徒弟的师侄,是赫连随等人一心关注的师弟,是整个太清峰上下都崇敬挂心的就少峰主。
自己又算得了什么呢?
“哈哈,哈哈——”
或许是时候去找九思“辞行”了。
郁青笑了一下,眼神当中却满满都是悲伤忧虑。他将杯子里的酒一口气饮尽,伤感与醉意催动着,分明还是没有多少倦意,人却半点儿都不愿动弹。就那么靠着,闭着眼睛。就连什么时候真正睡去了,都半点儿都不记得。
大约是心头放了太多事的缘故,当天晚上,纷纷杂杂的梦境找上门来。
有不等他主动暴露身份,便有人将他识破,让他再度成为众矢之的的;
有他到底离开了天一宗,几年之后游荡在外,忽地听闻太清峰上变故,原是有人要害那位多灾多难的少峰主,只是被对方顺利躲避过去,自个儿倒是损兵折将,最后更因阴谋暴露束手就擒的;
还有……
无论九思还是其他人,都从头到尾没有发觉对方阴谋,郁青在外唯闻惊变,却半点儿事儿都做不成、更遑论帮忙的。
最后的无疑是噩梦了,青年近乎是一身冷汗地睁眼。意识回笼的时候,他先嗅到了淡淡的清雅香气。随后才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九思的帕子竟被自己盖在了面上。而他就维持着这样的姿态,坐在窗户下头睡了整整一晚。
再度捏着帕子,郁青略显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都这、这样了,自己若是依然把帕子还回去,是不是有些不合适啊?
可若是不还回去,总得找个理由吧?
还有,理由……他苦笑一下,喃喃自语:“好啊。分明昨夜还是已经想好的,结果过了一晚上,你怎么又找到了留下来的理由?”与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不如长长久久地在九思身边待着。厚颜无耻也好,其他说法也罢。若是九思发现了,那他遇到什么都是应该的。若是九思没有发现,那等到背后的人当真出手那天,他总不至于是最后一个听到消息的“外人”。哪怕像是道侣手中的那些法器一样,唯能为对方挡住一次浅浅的伤害呢,起码也算有些用处。
自然,到了这种时候,道侣一定是要伤心的。也无妨,这不正是他自揭身份的最好时刻?知道自己赶走了的人竟然不但不曾走远,还处心积虑地重新回到身边,九思一定会再度燃起对“郁青”的厌恶,自然也就没有那样难过。
郁青抽了抽鼻子。
“可我不想让他到最后还讨厌我啊。”
过了片刻,他的声音又轻轻地传了出来。
“可是,他讨厌我,也只是我自作自受吧?”
……
……
私下是什么心思暂且不论,到了师尊面前,郁青依然是那个开朗体贴的徒弟。
他先给师尊展示了一遍自己的练刀成果,又以此在对方面前用了一套掌法、一套步法,甚至还有一套护体功夫。邬九思还是很满意的,指点他一番,又笑道:“这可比我在筑基后期的时候强多了。你师祖要是知道,一定会欣慰的。”
郁青自然不会心安理得地接受夸赞,而是道:“师尊,你总这么说我,我都不好意思了——再有,就算我如今的进度当真比您筑基后期的时候好些,那也是因为您的本命法器是灵扇呀。若我刀法能有您当时用灵扇用得一半儿好,那才是当真有所成就呢!”
邬九思笑道:“就你嘴甜。”
郁青一本正经:“我这是实话实说!任谁来,都知道这些道理。”
邬九思还是笑。郁青能看出他的轻松,心头便是一动,“对了,师尊。”他轻快地叫,“我还没问过您呢。那么多法器,您为什么独独选了扇子?”
其实是问过的,——在外头的时候,我也见过一些用扇子的修士,可细细说起,他们都道是因为在哪儿见过您的风采,这才有了这番选择。我便开始琢磨,在您开始决定法器那会儿,选扇子的人应该更少吧?怕是连功法都不好找。既然如此……”
他的声音一点点变小了。
不为别的,只因郁青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家道侣这会儿不是一个愿意回答的态度。
他有些后悔,脸上更是乖巧,轻声说:“您要是不好说,就当我没有问过——唔!”
最后一句声音,却是因为道侣的太初扇折了起来,在他额头上轻轻一敲。
真的是很轻的一下动作。像是从前,他练剑、练刀,过程中也有做得不好的时候。每到此刻,九思也会这般,将扇头落在他肩膀上。
“也没什么原由。”他道,“只是那会儿父亲、母亲,对了,还有师叔,几人都盼着我选他们的兵器。自然,他们一个个都不会流露出来,可我还是能有所感觉。”
郁青有点明白了,“所以,师尊干脆一个都不选了?”
邬九思无奈道:“他们虽是长辈,可我看,偶尔也是有些……咳,小孩儿脾气的时候,私下里仿佛还打了赌呢。都这样了,让谁赢仿佛都不合适。”
郁青说:“师尊实在体贴。”
邬九思笑了笑,又摇头,说:“这是其一。”
郁青“咦”了声,说:“也就是还有其二?”
邬九思说:“也是因为长辈们都有不同的兵器,一年年下来,我不说都学到了什么精髓,也的确是各样都有些心得。慢慢的就开始觉得:这些武器说是不同,可说白了,仿佛也没什么不似。”
郁青眨了眨眼。若说前头那些话他都是哄道侣开心的成分居多,到了这儿,他算是当真有些心得,“师尊,其实我从前在外头的时候,手上一时没有合适的兵器,只能捡起一根树枝来对付妖兽,打着打着,心头便也有了像似的念头。”
邬九思笑道:“原来阿禾还有这样的时候?”
郁青咳了一声,说:“是呀。后来再看,这个念头也不曾完全消失过。最多最多,是兵器有好坏,好的那些用起来是更顺手。”停顿一下,“就像是师尊给我的这把青云刀。”
说着话,他低下头,十分珍惜地摸了摸自己这把伙伴。心头遗憾,若是离开九思,刀定然也是要留下的。
邬九思不知徒弟这些心思,但也觉得“阿禾”的情绪略有变化。他不甚明白,只是抱着希望徒弟换过心思的想法开口:“正是如此——既然兵器好坏比兵器品类更重要,事情便简单了。我开始想,有什么法子能让各样好材料都集中在同一个兵器上。”
“啊,所以太初扇的不同扇叶材料不同!”郁青眼前一亮,抢答而出。
邬九思笑笑,道:“正是如此。”
郁青心想,没想到九思还有心思这样可爱的时候。又想,那毕竟是比如今年轻许多的九思啊!别看他今日沉稳,年少时是怎样心思,自己还真是从未见过。
怀着遗憾,郁青开始想象。这时候,邬九思又慢慢说:“其三呢。”
郁青回神,眨巴眼睛:“还有其三?”
邬九思笑道:“自然——这其三,便是觉得比起刀剑、鞭子,还是拿扇子的样子更风度翩翩。”
郁青等他继续讲,没想到后头却没了声音。过了好一会儿,他反应过来:“就是这样?”
邬九思点头,“对,就是这样。”
郁青瞠目结舌,难以想象。
从前的九思怎么比自己原先以为的还要可爱?当真、当真好想见见!
可惜注定不能。他又觉得遗憾,可这份遗憾在对上道侣的目光时烟消云散。郁青没忍住,又笑了起来,心想:“可现在这样也很好啊!九思开心,我也开开心心的。”
若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登仙途、问大道是很好,可若是能始终留在九思身边,看他欢喜,看他朝我笑一笑,仿佛还要更好。”
第056章 惊闻
到最后, 郁青也没忘记将自己从道侣手中带走的帕子重新掏出。按说还回去就好,可真到这种时候,他的脸上又出现了一丝踟蹰。
若说只是给自己擦了眼泪, 那么还回去便好。然而那天晚上, 他可是盖着这个帕子整整一夜……
郁青不太确定自己该怎么做了。想了很久, 他还是在“若是九思日后知道我的身份,再看此物, 兴许要有不快”的心思当中开口,小声道:“师尊, 这个可不可以给我呀?”
邬九思一愣。
郁青为难。他不愿意对道侣说任何谎话——虽然自己如今的身份, 已经是最大的那个谎言了——可这种事, 显然也不能实话实说。
琢磨半天, 他决定用上自己这些年来用得愈是炉火纯青的手段:“就给我吧, 师尊?”
一句话说完,看人不应,便继续眼巴巴地恳求:“好不好,好不好啊?”
邬九思:“……”
养徒弟这种事儿,是会时不时出现一些自己弄不明白的状况。
“自然可以。”他说。一方帕子,原先也不太值得提起。相比之下, 徒弟这么郑重其事地说出来, 才更让他惊讶。
或许自己应该找个同样有收徒经验的人讨教一下?邬九思心头有了模模糊糊的念头。第一人选自然是师叔,不过出于某种直觉, 邬九思又觉得对方或许并不是最合适的选择。
“我徒弟对我实在是太亲近, 就连我拿出的一张小小手帕都要带走”——对邬九思而言这不是什么大事,可在师叔那儿说出来, 兴许又要收到对方略有“哀怨”的目光。
既然如此,问问同样当人徒弟的同辈?邬九思心头有了决断, 脑海里闪过赫连随三人的身影,最后在孔连泉的名姓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儿。总归已经有了麻烦对方的事儿,也不在乎多上一点。
他这边计较,郁青则是一点不知道师尊的想法。只是待到两人分开,看着手上的帕子,他又有点不知所措。
刚才说话那会儿,自己只想着不好让这东西再回到九思手中,却没想过自己若是拿到了,日后要怎么办。
手指在柔软的布料上轻轻摩挲,一点他自己都没有留意到的笑容流露出来。
而后,没过多久,这点笑容又消失了。郁青担忧而警惕地朝四周看去,发现无人留意到自己的小小动作,这才安下心来。
他将帕子收到乾坤袋中,听着心脏继续跳动的“咚咚”声响,闭了闭眼睛,决定再练一套刀法。
……
……
等待小师叔回来指导自己丹术的过程中,郁青又出去做了几次任务。
内容大同小异,都是某个不算远、不算危险的地方遇到了妖兽侵袭,于是和他一样的筑基弟子组队前去查看情况、解决问题。
最初的时候,大伙儿对此还有担心。当初少峰主出事,不就是在这么一个任务里?有些时候,危险可能会隐藏起来,直等到修士们放松警惕时忽地出现,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对此,郁青:“……倒也不至于。”
哪怕不在太清峰上,他也一直很留意维护“陈禾”活泼外向、擅长与人交际的形象。拿着酒杯,说了一番豪气的、安慰人的话语。以此为起点,加上他身份毕竟不同,太清的筑基弟子们慢慢有了些以他为首的迹象。再和司徒修、安朗他们聚会,两人也会笑眯眯地和郁青说起:“师尊、师兄师姐们都很好。知道我俩和你有关系,对我们还添了一重关照。”
郁青听着,心想,看来不光是在九思心里,对其他人来说,“陈禾”也远远比“郁青”要更受欢迎。
他已经不会因这样的发现而惊讶了,甚至可以熟练地忽略掉心头由此而来的闷涩。
话说回来,有了他的态度在先,加上一次次任务当中确实不曾遇到真正麻烦,太清的筑基弟子们在外时的表现也是愈发轻松、收放自如。郁青身处其中,也受到几分影响,脸上的笑容愈发真心实意了起来。
那个念头再次出现了,“如果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如果我当真是‘陈禾’。”
讨人厌的“郁青”并不存在,从头到尾出现的都是那个交际广阔、受到众人称赞的少峰主弟子。
该有多好啊。
总归这世界上,原先也没有在意“郁青”的人了。
他怔然地想。思绪转到一半儿,又听到旁人喊自己:“小陈师叔!”
郁青回过神,脸上带着笑意去看声音传来的方向,“什么事?”
“嘿嘿,”那弟子笑道,“这次可没有下雪!那小陈师叔,你是不是就要直接回宗门啦?”
郁青点点头。他正抱有这样的心思,甚至多了条以往没有的解释:“师尊此前和孔师叔提过,待到师叔回来了,由他指点一番我的丹术。如今人应该要到了,昨日才发了信符给我。也不知师叔这次会在宗门当中停留多久,我既有心请他指点,自然不好在外耽搁更多。”
筑基弟子们听着听着,原先脸上略带促狭的笑意收了下去,纷纷开口:“这是正经事儿!是该早点回去。”
“对!小师叔,你要是还有需要在外采买的东西,交给我们就好!”
“听说孔真人的父亲是云州那边名声颇大的丹修?也是家学渊源了……”
郁青笑着点头,一一回应了众人,这才告别离去。
心头又把这段时日琢磨的请教内容梳理一遍。虽然涅槃丹相关于他来说已不再是问题,可真论起来,丹道当中可以学习的东西实在太多。别的不说,九思曾经给他的那些丹药当中便不乏对方亲手炼制之物。自己也有些这方面的知识积累,日后岂不是能顺理成章地与对方讨论了?更有甚者,像是元灵丹、回春丹这样的基础丹药,等到炼得手熟了,出了高阶丹丸,他也可以选出最好的几颗,送给九思啊!
光是想到这样的可能性,郁青就克制不住地雀跃起来。过往时日当中,他虽然已经尽己所能地去对道侣好些,可不用昂人评判,他自己也知道,无论是从外间带回去的各种特产,还是平日生活中的种种叮嘱关怀,说到底,都是道侣并不需要的东西。
说得好听了,是锦上添花。可事实上呢,九思愿意接受,依然只是因为他性格温柔,愿意和徒弟亲近罢了——哪怕这个徒弟并不是他郁青,对对方而言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郁青不会觉得这样不对。于他而言,能有今日已经是自己求之不得。可是,他也会忍不住想,如果自己能够做得更多一些,那么对于道侣来说,自己是不是也能显得更特别一些。
怀着这样的心思,他赶着路,争取以最快的时间回到宗门。还是没有第一时间去交任务,而是直接去找自家师尊。却没想到,头一个见到的并不是邬九思,而是同样前来找人的孔连泉。
发觉对方也在,郁青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按说这位孔小师叔自然是和九思亲近更多的,两人相识的时候摆在那儿呢。可从身份来论,既是在太清峰上,还是由他招待对方显得更加顺理成章。
郁青便也这么做了。他镇定地邀请人坐下、喝茶,同时恭恭敬敬地提起丹术修习的问题,孔连泉对此明显也有准备,和他大致说了自己考虑过的修习模式。
“我这回大约要在宗门留上几个月。”他道,“也没什么大事儿要做。你有了空,便来找我就行。”
这是很关照的做法了,郁青认真点头,孔连泉又说:“既要习丹,总要有个炉子。不过你是初学者,用太好的炉子反倒不美——炸都炸不了,你要怎么弄清楚火候控制?”
郁青轻轻“咦”了声,倒是头次听到这种说法。
孔连泉摸摸下巴,说:“我刚开始学丹的时候,阿爹给我了一个锦囊的炉子,让我炸完了再去找他。你也按这个准备吧,就用外头卖得最基础那种就行。灵草也是,对了,你有什么想学的丹药吗?”
郁青说了自己此前想过的答案,孔连泉笑了,“就该这样。打基础嘛,自然得从这些人人都会的开始。”
郁青便也笑。
到这里,两人的话题按说便是告一段落了。郁青琢磨,自己应该问问师叔在外见闻,另有与他历来亲近的那位焦前辈如今怎么不在此处。然而话没说出来,他便见孔连泉眼珠转了转,人也凑上前来,轻声讲:“对了,阿禾,我和你打听个事儿。”
郁青不解于对方的态度,却也正经回答:“师叔,您说。”
孔连泉脸上的笑意更清晰了些,搓搓手,问:“你师尊,他是不是有——那个了?”
郁青没弄懂:“哎?”什么“那个”?
“就是,”孔连泉挤挤眼睛,“心上人啊!”
郁青:“……”
郁青:“………”
郁青:“……………”
郁青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只是连他也能听出这会儿的语调是多么不对劲。
“小师叔,”他问,“您为什么……会这么说?”
第057章 心上人?
孔连泉自有他的原因。此刻见师侄惊讶到讲话都变得磕绊, 他心头升起一点细微的自得——哈哈!不愧是我!观察力惊人!连小师兄徒弟都一无所知的事儿,我竟然是一眼就瞧了出来!
又纳闷,没想到小师兄保密工作做得这样好。
“我刚回来的时候, ”他随口与郁青讲, “见过师尊, 便来了太清峰。那会儿也是抱着些给小师兄惊喜的念头,不曾让人通传。”
这做法放在别人身上定是不合适的, 可值守弟子们也知道孔连泉几人与自家少峰主关系不同。虽不算一脉,可单以亲近来论, 说是一家子也并无不可。那会儿听他提了出来, 便是不曾有异议地应下。孔连泉呢, 带着好友轻手轻脚地来到了小师兄的洞府外。正想着大叫一声, 看小师兄会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失态, 便见人似是拿着什么东西,一动不动地出神。
孔连泉看在眼中,跟着一动不动,只以神识给好友传音:“焦兄,你说小师兄这是在做什么?”
焦苍仿佛无奈:“邬少峰主……谁知道呢?他手上是什么?是不是哪个贵重物件?”
很有可能。孔连泉一本正经地点头,细细观察判断, “你瞧, 小师兄附近仿佛是有许多物件的,想来便是他正在收拾东西。结果呢, 又理出了某样让他放不下的——等等, 等等,他是不是笑了?”
焦苍迟疑:“笑?仿佛吧。”嘴巴看起来是朝上弯弯, 可神色便显得复杂很多。
孔连泉喃喃道:“又是师伯他们给小师兄留的?不太对,上头没什么灵气波动。”
回忆到这儿, 他的话音听了听,神色深沉地去看郁青。
还是想从师侄这儿得些线索,没想到,师侄真的比他还要一头雾水。见孔连泉不说话了,还要催促:“而后呢?小师叔,师尊他手里究竟是什么?”
话音出口的瞬间,郁青心头一片涩然,偏偏脸上还要做出欢悦惊喜的模样。他脑海当中勾勒出许多答案:某个技法高超的器修前辈送来的配饰,或是样式简简单单,只是原料不俗的一把灵扇,或者……
“我不知道啊。”孔连泉摊手,“正想用神识探一探呢,小师兄就发现我俩了。东西给他收了起来——竟是收到胸前的!”
说着话,眼睛又挤了挤,暗示意味十足。
郁青不光胸膛发涩,连嗓音也有些抑制不住地发涩了,说:“兴许师尊只是顺手。”
“好好,”孔连泉倒是不和他争论,“你说得也有道理。可后头我问他的时候,他为什么支支吾吾、什么都不愿说起?若这是什么寻常的东西,直接拿给我们看不就得了。”
郁青思索:“这。”
孔连泉:“我原先就是与他玩笑,说‘藏得这么紧,莫非是小师兄心上人所赠’。天地良心,那会儿只能是随口一言!结果呢,小师兄竟没有反驳!过了老半天,他才来了一句‘不要多想’。你说说,这话不正是让我多想!”
郁青哑然无声,旁边孔连泉喃喃分析:“所以,小师兄这心上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呃,总不能是无极峰上的人吧。若是这样,小师兄的一番做法倒是都有理由了。”
郁青还是沉默。孔连泉见状,倒是有些同情,安慰他:“放心,你纵真有了师母,小师兄也不是那种会为了旁人委屈自己人的做派。不过阿禾,平日里,你当真没见谁和小师兄来往颇多吗?”
郁青轻声说:“没有。”
孔连泉叹:“如何搞得这么神神秘秘。”
郁青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良久不曾发出响动。
内心深处,他其实有一个模糊的答案:“九思在看的东西,会不会……会不会和我有关?”
不是“陈禾”,而是“郁青”。
然而这念头就像是一阵轻飘飘的烟雾。只出现一息,便悄然散入尘埃,再不留下一丝痕迹。
连日赶路的疲惫在一瞬间涌现出来,他慢慢闭上了眼睛,像是只要这样,就可以当做自己回到太清峰以后听到、看到的一切都不存在。
……
……
很怪。
这是邬九思回到洞府之后的第一个念头。
师弟和徒弟一起看着他,一个眼神十分专注地落在自己身上,像是想用目标在他面皮烧出一个洞来。另一个则视线飘忽,甚至有几分躲闪。自己关切地问话,对方的反应也要慢半拍。
阿禾平日不是这样。邬九思对此十分笃定,自然猜测起自己与徒弟分开的时间中后者碰到了什么意外。只是已知条件毕竟太过有限,他并没把这份“意外”与旁边的师弟联想到一起。
“可是这次任务当中有什么麻烦?”邬九思柔声问,“没关系,告诉我,咱们太清峰都能解决。”
话音落下,他见徒弟抬起头,朝自己笑了一下。
还是那张面孔。论样貌,不算多么出挑,最多说一句五官清秀,气质柔和。偶尔旁人要夸,也能拎出一句“不愧是邬真人的徒弟,两人站一块儿,乍一看便是同门同脉”——每到这个时候,阿禾便会十分欢喜。
甚至连笑意都和从前没什么差别。弯起的眉毛,勾起的唇角,微微露出的洁白牙齿……邬九思将这一切收入眼中,最后却将目光落在了徒弟的眼睛上。
不对劲的地方终于被找到了。眼下时刻,徒弟是看着他,眸中却不似平常那样总漾着亮晶晶的光彩。相反,他整个人都笼罩着一种淡淡的灰色,纵然讲话的口吻都和平时一般无二,道什么“自然不会,师尊这回任务也是妥妥当当地做好了”,邬九思依然不曾放心。
“不是任务出了事,难道是来回路上?”邬九思继续猜,“去的时候?回来的时候?”
郁青喉结滚动,也意思到恐怕是自己的表现当中出了什么破绽。这个念头像是一盆冰冷的水,直接从他脑袋顶上浇了下来。短时间中,就连自己原先惦记的事也显得不再重要了。他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我竟然让九思为我担心了——怎么能呢,他怎么能为了我……从前也就罢了,现在他又有心上人了啊。”
郁青承认,这话说出来,自己心头在发酸。可他大约也是最没资格说这话的人了,青年再心头提醒。想什么呢?在心头叫人家道侣,就当真把人家当做道侣了吗?九思可是只愿不曾认得过你的。
“当真没事。”他说。知道光用语言在师尊眼里恐怕没有什么可信度,青年抬起手,用力地在自己脸颊上揉搓一番。既是调整表情,也是调整心情。等到动作结束了,他深呼吸一下,表情重新变得阳光灿烂——有了前面的失败经验,这次自然是连目光中的细节都有所留意。
“我恐怕就是太累啦。”他说,“这回赶回来,我花得时间比过往还要短呢!加上想到您和我说的小师叔的事儿,心头就总很雀跃。咳,路上也看了一些丹方,碰到丹修了,还要停下来朝人请教。”
邬九思听着,端详徒弟片刻,到底没有追问下去。
“可惜连泉不会在这儿留太久。”他说,“马上就要到孔尊者大寿。”
郁青有点惊讶。这世道,能说到“大寿”的,恐怕当真是个了不得的岁数。
“要不了多长时间,他便要回云州了。”邬九思继续道。说到这儿,他眉尖压下一些,仿佛思索。
郁青则是心道:“原来如此。因为这个,小师叔才说他这次只会在宗门停留几个月。”
邬九思忽地开口:“阿禾,你要一起去云州吗?”
郁青:“……”诧异,“师尊?我去云州做什么?”
“学丹术。”邬九思道。他是蓦地有了这个想法,接着便开始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先随连泉打上数月基础,到了那边,正好有他引荐。你情况特殊,不好再在那边有什么弟子身份。可只要连泉在,孔尊者指点你些日子倒是无妨。”相应的,他了解小师弟的性子,知道他一定不会在云梦那边久留。如此一来,这次的机会便显得尤为珍惜了。
邬九思考虑颇多,然而在郁青眼里,事情截然不同。
刚从小师叔那儿听说师尊仿佛有心上人的消息,转过头来,师尊就要自己走。
他脑海中是有一个理智的声音,告诉他并非如此,九思一定有他的考虑,也一定是为自己着想。然而,然而——
“因为往后这段日子,师尊要陪心上人吗?”他问。说出来的时候,嗓音是很稳、很平和的,郁青觉得自己可以接受这样的结果,“若是这样,也不必麻烦小师叔,这毕竟要欠孔尊者的人情。我……我自己在外行走一段时日也就是了。”
邬九思讶然,“阿禾,你在说什么?”
“我不会给师尊添麻烦的。”郁青道,“我不会……师尊。”
你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一定是和你一样,品行高洁,出身优渥,有“天才”之名的修士吧。
绝不会与我一般。
第058章 心意
邬九思听着徒弟的话, 愈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他同样能觉出,徒弟这会儿的情绪很不对劲。
这让他第一时间回应:“阿禾,你在说什么?我没有什么心上人。”
沉浸在沉郁情绪当中、满心都是“这一天终于来了, 我大约真的要走”的郁青:“……”
隐约察觉不对、东张西望、预备抽个空子跑路的孔连泉:“……”
他还是没跑成。联想到几天前发生的事, 邬九思的目光已经落在了这位小师弟身上。对对方这种事情都没弄清楚就胡乱传话的行为, 邬九思倒是谈不上多生气——小师弟刚来天一宗的时候他还帮师叔带过一段时间呢,都是自家人, 怎么可能为了这点小事儿动肝火?可还是无奈,道:“连泉, 你给阿禾说什么了?”
孔连泉停下脚步, 干巴巴地咳了一声, 小声说:“那天我问小师兄你的时候, 你并未否认……”
邬九思瞥他, 淡淡说:“我不是要你不要多想吗?”
孔连泉小声叨叨:“这不就是没有否认嘛!”不然的话,不是应该说“我没有心上人”吗。
邬九思头痛,想到任师姐手指往对方额头上招呼的场面,一时也有手痒。
孔连泉自然不会毫无所觉。他眼睛眨眨,前一句话刚刚落地,后头的话跟着出来, 大声道:“对了小师兄!你前头说让阿禾跟我一起回云州, 我看这主意就很好!正好我爹也有很长时间没有收徒弟了,如今怕是正在手痒。这孩子又是勤恳聪明、做事认真的性子, 嘿嘿, 只要你不担心回头我爹和你抢人。”
邬九思似笑非笑地再瞥他一眼,郁青这时候则说:“小师叔说笑了。”
自然谁都知道这是说笑。孔连泉愈是放开了态度, 拍一拍自己胸脯:“到那时候,我可是帮理不帮亲!阿禾在哪边儿更有天赋, 我就替谁说话、劝阿禾找谁。”
郁青也开始无奈:“小师叔啊。”
有了这些打岔,他神色也一点点变得寻常。面上与孔连泉一同说笑,心中的紧张却并未消散。
时不时地往邬九思锁在方向看上一眼,青年心头捏着一把冷汗。他前头的表现实在太明显了,师尊一时是不曾说什么,可是……
郁青心头祈祷。
他知道对方不可能忘记自己说过的话,只是希望双方可以一同忽略此事,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然而到最后,等到邬九思与孔连泉初步敲定带郁青去往云州的事后,孔连泉告辞,邬九思则特地提出:“好,你先走——阿禾,你再留留。”
郁青屏住呼吸,听对方讲:“我有话与你说。”
“来了”和“完了”几个字一同浮上心头就,青年舌尖抵住下颚,身上阵阵发冷。
他的思绪是模糊的,看着孔连泉嘻嘻哈哈地出门、走远,又看着师尊——道侣——邬九思回过头,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那份视线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有时候郁青会想,当初自己是九思道侣的时候,便是被对方日日这样看着。后来当了徒弟,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当中更增加了几分细心关注。他近乎是沉醉当中,仿佛只要自己说服自己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就从来没有发生过。
可哪怕是最沉醉的时刻,郁青也知道,这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镜面一旦裂开过,上面就总要存在缝隙。九思如今身体是好转了没错,可说到底,依然没有回到曾经的巅峰时刻。
“师尊!”他到底抢在对方之前开口,语速很快,也带着焦灼,“您——您能不能当做没有听过我之前那些话?”
邬九思哑然。
他看着徒弟与自己讲话,历来带着笑意的面孔上多了蒙蒙雾色,神色竟像是在哀求。这让邬九思都有一刻的怔忡,想,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他怎么从来没有看出来,阿禾对自己会有那样的心思。
“师尊,”他的徒弟还在说,“我方才只不过是……只不过是头脑不清楚。只是一时听到了太多话、太多事,所以闹了乱子罢了。”
说着话,眼睛里也仿佛多了几分湿润。这副模样让邬九思看着,他的心脏都有些一抽一抽的难受。
阿禾,阿禾。
他叹气,说:“那现在呢。我方才是和你孔师叔说好了,不过云州那边……”说到底,还是要看当事人的意愿。
郁青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愿意的!”
邬九思定定地看他。过了会儿,说:“阿禾,我知道你现在心头很乱,有很多话要说,其实师尊也是一样的。”
郁青喉结滚动,还是没有想到,对方会将话说得那样清楚。
他心头有一个声音在大喊,一遍一遍地叫出“不要”两个字。想要掩耳盗铃,更想要将自己变成北州那边的一种妖兽——到了更强大的存在过来的时候,它们就会把脑袋埋在沙石当中,好像只要这样便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这样吧。”邬九思道,“咱们都想一想,想一想再谈这件事,好不好?”
郁青沉默。
良久之后,他喉咙当中冒出一个“好”字。
孔连泉还是担忧的。出了太清峰,一时也没有离去,而是坐在自己的兵器上,悄悄藏在云间,目光落在下方。
他心里打着算盘,是:“就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我的一句话惹出来的祸事。小师兄平日和阿禾多好啊,若是当真因此有了芥蒂,我真是……唉。”
自己先守在这儿,后头要是有了什么情况,也方便他第一时间赶到现场。
他的情绪紧绷着,一直绷到了郁青从邬九思洞府当中出来的时候。按说以孔连泉现在的位子,要去看山上发生的一切,都会有阵法挡住。然而他的身份毕竟不同,作为袁仲林的徒弟,太清峰近乎是他的第二个——不对,还得加上云州那边——第三个家了。是以各样禁制都没有在就孔连泉面前出现半点作用,他清清楚楚看到了郁青失魂落魄走出来的样子。
孔连泉心头咯噔一下,想要冲下去查看情况。这时候,却见郁青就深呼吸一下,还抬手拍了拍自己面颊。这么一来,人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连脸上的笑容都和平常没有什么区别。瞧瞧,紧接着就有人和他打招呼,他的表情上一点儿破绽都没有!
孔连泉看呆了。过了好一会儿,郁青已经离开了,他才回过神来。心想,平日也没有看出来啊,这个师侄倒是很擅长隐匿自己的情绪。又想,这分明也是寻常状况……
“想什么呢?”再往后,看出孔连泉状态不对的焦苍开口询问。看一眼自己的好友,孔连泉叹了口气,小声把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他。最后还要补充:“这事儿,我实在是做错了,可是……可是我也真没想到,阿禾对九思竟是这种念头!”
焦苍也听得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拍一拍孔连泉的肩膀,说:“就算没有你,事情也总是存在的,至多是什么时候被揭发出来罢了。”
孔连泉发呆。
焦苍又说:“再说了,现在不是没事儿吗?他们两个人都不曾在意什么,你又何必在这儿杞人忧天?”
孔连泉叹气,说:“你不懂……”
当初他们为什么会一起劝小师兄收徒?说白了就是想让小师兄从情爱之苦中挣脱。也是因为这个,在发觉对方兴许有开始下一段感情的念头时,孔连泉才会迫不及待地想要确认。
小师兄当真是走出来了!这是值得他们整个师门庆祝的好事儿啊!
谁能想到呢。
孔连泉又叹了一口气。焦苍歪着脑袋看他,看神色,仿佛觉得好友这番样子十分难以理解。
“对了,后头咱们回云州的时候,”孔连泉又说,“也要带上阿禾。”
焦苍眨了眨眼睛,“哦?——哦,我知道了。”
……
……
回到住处,郁青心头沉甸甸的,只恨无法回到数刻之前,在自己要说出那番话时阻止。
他原先还想做些事情来分散精力,可在练刀时割了自己的手臂、整理乾坤袋时弄错了灵植分类、收拾屋子时把一盘点心洒在榻上后还是选择停手。人蹲在屋门边儿上,看着院子发呆。
脑子很乱,无数中糟糕的可能性出现、延伸。道侣曾经失望的目光反复出现,甚至代替了记忆当中“师尊”邬九思最后看向他时的温柔鼓励。
郁青扪心自问:“既然这样,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呢?”
——是九思不能容忍一个爱慕师尊的弟子留在门下,要他离开。
“可九思不是这样的人。”
——是啊,哪怕是面对曾经的“郁青”,邬九思也只是想问他一句,他对自己是否有过感情,何况是在世人眼里从来不曾出错的徒弟“陈禾”呢。
“可是,九思或许会不高兴。”
——他会不高兴,可他不会表现出来。只要你脸皮厚一些,这就不是问题。
郁青沉默。
他轻声自言自语:“可我只是想让九思开心。”
如果我留在这里,会让他不开心,那为什么还要留下?
对了,我要确认夺走龙血草的是谁,藏在暗处要对九思不利的人是谁。
事情压在一起,也该有轻重之分。具体如何应对,便要看九思究竟是怎样反应。
郁青逐渐释然,眼神也变得坚定。
第059章 看轻
邬九思说“想一想”的时候, 并没有给郁青一个明确的时间。
他原先以为这段日子会很难熬,可大约是当真想开了的缘故,时间流逝得便没有预想当中慢。
如此等了三日, 郁青已经又能平心静气练刀的时候, 一道流光从院外飞来, 落在他身畔。
郁青及时地刹住动作、侧耳去听。果然是那道他熟悉的柔和嗓音在耳畔想起,说:“阿禾, 在忙么?若是有空,来我这儿一趟吧。”
话音落下的一刻, 一张灵气尽消、色泽暗淡的符纸从空中飘了下来。郁青歪头看它左晃一下, 右晃一下, 到底伸手将其捏住, 一并收入乾坤袋。
像这样传完话后, 信符并未直接消散,而是留了下来的情况虽不算少见,可真像这么完完整整还是不易。是以哪怕郁青知道自己如今的行为很像是在捡破烂儿,他依然没忍住。只在心头暗道:“无妨,反正也没人发现。”
咳咳。
青年右手抬起来,食指和中指分开, 正好顶在自己两边唇角。轻轻用力, 唇角便被推了上去,人露出笑脸。
带着这张笑脸, 他来到自家师尊身边。洞府还是那个洞府, 人也还是那个人。可大约因为心态不同,郁青总觉得今日的道侣也有些变化。
他暗笑自己多心, 却不知道,在徒弟的目光当中, 邬九思也在不自觉地挺直背脊。
只是他更不露声色罢了。放眼整个天一宗,乃至整个玄州,又能有几个当师尊的和他一样,做了数日心理准备,只为了和徒弟去聊两个人的感情问题。
深呼吸。
邬九思脑海当中是自己这些日子细细拟订的思路,开口时还是一贯的温和态度,道:“阿禾,莫要紧张。我会问你些话,你愿意的话就答,不愿意也无妨。”
说过这话,听到一声重重的呼吸,接着是徒弟应他:“是,师尊!”
邬九思:“……”
邬九思尽量让自己显得更温和些,柔声细语地开口:“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第一个、也是当下唯一一个徒弟。只要你还愿意,这点就不会有变化,知道吗?”
这话说出来,徒弟倒真像是意外,眼神当中明显多出光彩。
邬九思看在眼里,半是心疼,半是哭笑不得。内心暗暗叹气,还好自己这段准备时间说不上长。否则的话,阿禾还不要怎样多心。
他缓声继续道:“你是什么时候有这样心思的?”
“……”郁青哑然。实在没想到,师尊开口就是这么一句他完全难以回答的话。
不是不能说,可他曾经骗了邬九思一次,再回来时更是隐藏了自己的身份。是以从拜师那一刻起,他便在心头下了决心,日后再也不欺瞒九思分毫。然而,当下……
他竭力控制,眼神却还是藏不住的忧虑。在邬九思看,神色上的变动还要更清晰一些:睫毛的颤动,手指的收紧……
邬九思沉默了。他开始思索,自己是不是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想要找出一个对两人都好的处理方式,却没想到,会这样吓到徒弟。
他吐出一口气,放弃道:“罢了,你既是不愿——”
近乎是同一时间,郁青也讲:“我不知道。”
邬九思惊讶,郁青则继续说:“我当真不知道,只是忽然有一天,便发现自己对师尊竟是,”这大约也不算谎话,只是隐瞒了一些关键信息,“竟是那种心思。”
哪种?青年没有让话音再含糊下去,而是微微苦笑,却也坚定地说:“我竟是爱慕师尊的。”
邬九思垂下眼帘,定定注视着他。
郁青轻声说:“想要师尊高兴,想要师尊不后悔收了我这个徒弟,所以日日都要比旁人练得更多。想要师尊欢喜,想要师尊日日都觉称心如意,于是只要找到机会,便在师尊面前做些多余的事情。”
邬九思眉尖压下,并不赞同他的自我看轻:“如何能说是‘多余’?阿禾,这些年,旁人有多羡慕我,你是知晓的。”
郁青道:“袁掌门他……”一顿,到底回到先前的话题,“我也知道,师尊并不可能对我……所以从前从未表现出来。若非是前些日子那些意外,我倒觉得,到了师尊与旁人结契的时候,应该也能装得谁也不会知晓。”
邬九思更是心疼:“阿禾,你说这种话,我又是要和什么人结契了?”
“现在不会,”郁青客观地讲,“可总有那么一天。”
邬九思更加无奈,“没有影子的事情,怎么就让你忧心至此。”
徒弟不说话了,只是用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看着他。
在这样的目光当中,邬九思深吸一口气,也开始剖白:“我原先便是想要告诉你——阿禾,你兴许也听过,我此前有过一个道侣。”
是啊,听过,甚至亲身经历过他对你做的那些事情。
郁青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对方并未有什么折磨他的意思,只是不轻不重地肉捏着那块鲜红的、跳动的肉块。然而正是这样的动作,已经让郁青疼痛起来。
这甚至比不上他曾经受过的许多伤害,偏偏绵长无比,仿佛没有尽头。他像是站在一条宽广无垠的冰冷水中,左右张望,始终无法上岸。
水在继续涌上来,慢慢到了他的腰部,他的胸膛,他的脖颈……他抬起头,依然没有生命危险。可压迫感时时刻刻都在眼前,稍稍放松一刻,便是无法呼吸。
“是啊。”他低声应。声音里都带着难过。
邬九思平日看人敏锐,这会儿却也万万不可能知晓徒弟的真正心思。见他这样,只当阿禾是吃醋伤心,于是先说:“我与那人关系并不算好,一切都只是错。”
郁青喉结滚动,涛涛浪花翻涌,直接将他口鼻淹没其中。更有利剑穿心,大片血液自伤处涌出。
“是啊,”他又说,“我也曾听过。”
邬九思道:“那会儿我受了伤,他又体质特殊,于是师叔寻了他……”看着徒弟愈发苍白的脸色,他也知道在对方面前说起郁青并不合适,于是省了又省,只说出最后结果,“他对我并无真心,满眼都只有太清峰少峰主能给他的东西。我虽有过照顾他的心思,可既然事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这么些年过去,也逐渐看开了。”
郁青觉得自己这会儿应该笑一笑,为师尊这句“看开”道一句恭喜。可他浑身都觉得沉重,唇角更是压了千钧,就连维持眼下的姿态都显得勉强,又如何能做出更多动静?
好在即便到了这样的时刻,他的师尊,他的道侣,他的九思——并非是他的九思……依然是体贴的。他知道徒弟难过,心头便只剩下了满满的怜惜。转眼之间,彻底略过了前面的话题,“这些年中,师叔和诸位同辈都说过要我寻一个新道侣的话,可我始终没有这个心思。倒不是还惦记从前的人,只是觉得没有必要罢了。”
郁青喉咙发干,用了很大力气终于应下:“这样。”
邬九思却继续道:“如今知道你……阿禾,不光是你,我的思绪也很乱。”苦笑一下,“你再给我一点时间,行吗?”
郁青自然不会说不好。事实上,此时此刻,他脑海中是一片嗡鸣声。眼睛能见到身前人开口,同时又是一点儿对方的话音都分辨不出。直到邬九思又问了一遍“行吗”,郁青才愣愣地说:“行……师尊?”
他迟疑,不知道该不该表现出自己半点儿没听进对方的话音。而他正面对的人毕竟是邬九思,他一眼看出郁青的情绪,心头更是又涩又沉,又重复道:“方才是说,我从前只当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徒弟,却从未有更多心思。现在不同,你若是愿意等,我便也愿意试一试,你觉得呢?”
郁青:“……”
郁青:“?”
邬九思只见到徒弟眼神一下子就亮了。偏偏他还没因此失笑,青年的表情又变得克制,说:“师尊,我——我不愿意。”
邬九思诧异,郁青则快速说:“现在这样已经很好!我只是个寻常徒弟,您却当真是世上最好的师尊!是,我相信即便日后……您依然能如今日一样待我,可我不愿意!分明是我的问题,如何能让您也被牵累?眼下是需要一些时间,不过是我需要。您给我些时候,让我整理心思。等从云州回来,我一定干干净净地见您!”
邬九思哑然,说:“阿禾,你现在就是‘干干净净’的。”
郁青深呼吸:“您明白我的意思。”
邬九思心想,不,我不明白。
他的徒弟,为什么这么……自卑呢?
今日之前,邬九思从未想过将这两个字用在徒弟身上。可经历了此前的对话,他像是头一次以另一个角度认识了阿禾。原来在旁人的夸耀当中,在“太清峰少峰主首徒”的光环下,阿禾竟有这样深深的惶恐在。
实在出乎意料。
第060章 惊弓之鸟
一个念头升了起来, 很快又有更多念头出现。
某个刹那,邬九思记起自己年幼时曾和父母一起做过的游戏。许多灵竹被劈开,变成巴掌大的薄片。重活儿自然由两位尊者完成, 他那时的任务, 是将这些薄片整理起来, 从小到大地一一排列。
这事乍看起来简单,实际做来却能透出麻烦。每张竹片上都覆有浓度不同的灵气, 又因灵竹品类不同,许多竹片的气息还会相互冲撞。有时可能某两片摆在一起无事, 到了第三片却要出现问题。
邬九思那会儿不懂, 后来才发现, 原来父母的真正目的是要自己在这当中学会在不同灵宝当中调和。后头他真正学习布阵, 自然事半功倍。
这个过程中, 自然也有许多失败的时候。可能他前面已经努力许久,花了很大心力终于让竹片堆成型。可只要稍稍再放下一片,便要迎来铺天盖地的“哗啦”声响。这还是好的,有时一下不慎,竹片便要爆起。
等到四面八方都被这些薄薄的小东西削得七零八落,邬九思眉毛抽动一下, 无言地继续。
那会儿袁师叔来太清峰串门, 见了这样的师侄,总要说一句“九思这般能耐得下性子, 日后定能成就大事”。
能成大事吗?邬九思心头盘桓着这几个字。他其实并不咋乎这样的评价, 可抬头去看父母,总能见到两人脸上浮出似不在意, 却还是暗含欣喜的笑意。邬九思便也笑笑,低下头, 更认真的地去摆弄手中的小东西。
这些都是题外话了。眼下,真正让邬九思觉得熟悉的是自己与徒弟之间的微妙氛围。他觉得自己掌心里又是一块小小的、带着四处冲撞灵气的竹片,只要再往下放一寸,便能听到炸入耳中的爆响。
问?
不问?
对着徒弟话音里的怪异追根究底?
忽略阿禾明显不对的态度,将人交到孔连泉手中,一年半载之后迎接对方归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邬九思心头的秤一会儿左边沉,一会儿右边压下去。被袖子拢住的指尖轻轻动一动,碰到了熟悉的东西,手指紧接着又抬起。
一个声音在脑海当中告诉他,如今的阿禾已经不是与你初相识,那会儿不认得他,这才用天机镜试探。现在不同了,他在过去的日日夜夜里做得那样好,你怎么忍心再这样待他?
另一个声音则说,可阿禾明显不对劲。你作为师尊,该做的不正是探出徒弟心底的犹疑,让他能从中走出去。
邬九思沉默良久,手指在镜面上摩挲,触动……这时候,他听徒弟又讲:“师尊,这些日子我也有练功,您再指点指点我,好不好?”
邬九思眼睛闭上,睁开,注视着面前容颜清秀的青年,应了一个“好”字。
一个舞刀,一个在一旁端望,这原本就是近几年中两人最常有的相处方式。
只是凡有任何一个第三人在场,都一定能发现眼前一幕的不同:舞刀的心不在焉,有好几次都是勉勉强强收住刀气,这才没有伤到自己。本该指点徒弟的人也不曾将目光放在刀上……不,兴许是有的。青年又一次险些刹不住刀气时,邬九思手指略略抬起一些,青云刀的刀锋便似被一阵清风柔柔地推动,偏到不会伤到年轻刀修的角度。
郁青感觉到了。他身体微微僵住,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动作。
邬九思则想,其实细细琢磨,阿禾这份自卑并非无迹可寻。好像早在两人最初见面的时候,他便……那个时候,阿禾是如何改变心意的?
他这么问出来了。只是话音落下的瞬间,心头便有了后悔意思。自己或许没有那个想法,可竹片还是落了下去……抬眼去看,果真,徒弟的脸色在霎时间变得苍白,好像自己不是在关心他,而是要伤害他。
邬九思不忍,同时茫然。扪心自问,他连一句重话都不曾对阿禾说过,为什么对方会是眼下姿态?——这是个不能细想的问题,一旦开始琢磨,委屈也跟着涌了上来。这种情绪之于邬九思无疑是陌生的,以至于他花了些时候才有所反应。
“我没有要对阿禾不好。”
“我明明对阿禾很好。就连阿禾自己也说,我是最好的师尊了。”
“既然这样……
“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还要那么干脆地与我划清界限?他思慕我,我也愿意与他尝试一番。不管让谁来说,这都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吧?是,我是还没有最终点头,毕竟此前于我而言阿禾只是个小辈,可……”
“他到底为什么觉得不能与我相守?”
一点灵光从邬九思思绪深处蹿了出来,走得太急太快,他并未抓住。
“师尊,”他的徒弟在这时候求他,“您不要问我了。”
邬九思愈是难过:“阿禾,你我又何至于如此?”
郁青还是低低道:“您不要——您忘啦,从前我也讲过的,当初留下,是忽地又觉得这样也是一桩好事。”
邬九思看他,见徒弟笑笑。不,他的唇角是勾了起来,可那根本不是笑。阿禾像是哭了一样,说:“遇到师尊,对我来说是最好的事。在此之前,从没有人像您一样对我好。”
停顿一下,又说:“我娘也对我很好,可我娘不在了。我还能记得她的模样,可若世间真有转世投胎,她一定早就忘了我。这样也好,我希望她去一个好人家,哪怕再不能问仙途,也过得团团圆圆、健健康康,莫要,”莫要,“再早早病逝。”再成为炉鼎。
邬九思说:“阿禾,你是担心我也离开你吗?”
郁青立刻回答:“您不会!您天分那么好,出身也那么好,过上百千年,旁人谈论玄州尊者的时候里头定会有您的名讳!”
邬九思说:“兴许会同时提起你我。”
郁青:“我……我不成的。”
邬九思问:“为什么?”
郁青更是痛苦,说:“我天赋平平,不过是您垂怜,这才到了您门下。”
邬九思说:“阿禾,你又在自轻。”
郁青无言以对。
他觉得自己不该来的。甚至想,如果自己收到那张信符的时候便是昏去的该多好。
可这些注定只是妄想,他依然站在邬九思身前,听对方说:“我原本以为,咱们都静些日子,更心平气和些,事情或许会变好。现在看来是我的错。”
郁青条件反射地道:“怎么会?师尊不会有错。”
邬九思:“……”
邬九思又叫:“阿禾。”
郁青抿着嘴,僵着身子看他,见邬九思抬手又放下。
他胡思乱想:“刚刚那一刹,师尊好像想摸摸我的头。”
“阿禾,”邬九思说,“既然你……罢了,咱们就都当做没有这件事吧。”
郁青瞳仁震动,眼里再次划过不可思议。去看邬九思,却见对方像是疲惫至极,说:“你莫要动刀了,来一套《千波掌》。”
是要配合郁青粉饰太平的意思。察觉这点的瞬间,青年心头又是巨颤。他难以想象自己竟有这样的幸运,让心上人为了自己——郁青咬着牙,应道:“好。”
心绪倒是真的平和起来。他自己也觉得这样的自己十分可笑。
只是大约是笑多了,竟真能慢慢平静应对。两人有了默契,果真当前头的事从未发生。《千波掌》的最后一个招式落下,邬九思便开始点评。郁青认真地听着,心绪愈是宁静,最后竟能说出一句:“我晓得了。回头再练练,定要师尊满意。”
邬九思笑笑,神色当中看不出悲喜。郁青也快速地笑了一下,心道,这就是结束……
束、束……
九思袖子里闪过的那点光色是什么?
……
……
他发现了。
一边从道侣的洞府往外走,郁青一边想。
他左手与左脚同出,引得值守弟子侧目,郁青却半点不曾察觉,脑海里依然只有前面四字。
曾以为自己已经做好被揭穿身份、再来一次当年太清峰对峙的心理准备。然而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不,并非如此,如果有的选择,自己绝不愿意从眼下环境中离开!
可是——
“可是,”郁青脸是白的,思绪却还算清晰,“九思才是最没有错处、最无辜的一个吧?他又为什么一定要与我纠缠一处呢。”
一个世上最好的人,当然也值得最好的人。
郁青反复和自己重复这么一句话。
他的心跳还是很快,手脚还是很冷,人却到底慢慢从此前的惊弓之鸟状态当中挣脱。回头再看,自己也惊讶他能这么反应过来。
可不面对又有什么用?事情已经发生,第二只靴子落在地上……不,还没有,他还没有迎来最后的惩处。
大约九思还需要一些时间做出反应。不过,郁青已经觉得,无论什么结果自己都能接受。
抱着这样的心思,他规规矩矩地继续练刀、练掌。等了一日一夜,到第二天黄昏时课,他听到:
“郁青,”一个威严的声音落在青年耳畔,“速来执法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