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天一诸峰
“列阵!!!”
待到最初的惊愕过去, 袁仲林迅速反应过来,发出一声高喊。
这声响当中混入灵气,落在众人耳畔, 恰似洪钟轰然敲响。震得众人猛地收拢心神, 紧接着, 便意识到方才情形不对。
他们是从未见过妖蛟,却也不至于在初碰上时便惊乱至此!相比之下, 方才的情形更像是众人在不知不觉间中招。
御灵峰峰主的声音在此刻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糟了, 这妖蛟怕是当真得过什么真龙传承。刚才泄出的, 虽不是十成龙威, 却也有相似之处。”
众人听到这里, 心神皆是凝重。不待掌门喊第二遍, 便听到各自就位,运起灵气。
不必袁仲林细说此刻要列的是怎样阵法。峰主长老们心知肚明,到了生死存亡之际,留给他们的从来只有一个选择!
一张肉眼看不见的网由此在碎石当中铺开,受众人一同操控,扑向正对他们造成威胁的巨蛟, 正是天一宗护宗大阵的第三种样式。
与从前只由灵石供给的阵法不同, 眼下这般,才算是天一老祖们为后世子弟留下的最终庇护。当灵石不足以庇护师门, 需要站出来的, 便是当世天一宗的师长们。
他们若能坚持对敌,宗门便仍有传承往后。若连他们都溃败, 世上怕也再不会有天一宗!
盘在石窟中的妖蛟察觉不对,立刻便要腾身飞起, 拉开双方距离再做计较。然而不等它当真有所动作,覆在己身的灵网便开始收紧。
妖蛟喉咙中发出不快吟声,尾巴在地面上噼啪狂甩,一时又是山石滚落,烟尘滚滚。
众人见此情形,心头自然发紧。然而就在此刻,袁仲林再喝:“清音、含元二峰之人,后退!”
修士们本能照做。他们身在局中,倒是就不曾清晰感知:就在两峰的峰主长老们退到袁仲林要求的方位之后,那张扑到妖蛟身上的灵网真正将它整条身躯都拢入其中,再不给它挣扎的空间!
近乎是顷刻之间,众人清楚地察觉到,周边的空气开始回温了。
有用!修士们心头大喜,神思振作,愈发尽心地操持起灵网编织
在场的都是当世高手,此前有所紧绷也不过是担忧敌人修为太高,己方不是对手。然而看了如今场景,众人心头又是恍然:也是!若是此蛟当真能凭一己之身与我们所有人抗衡,它又有什么必要伪作旁人模样、不敢显露真容?
眼下看,答案再简单不过!在他们忌惮妖蛟的同时,那妖蛟原是更忌惮他们。因为这个,才偷偷摸摸,不敢露脸冒头。
可如今,妖蛟机关算尽,终是无用!
不过数息工夫,灵网已经落在妖蛟身上。后者自是挣扎,可挣扎的幅度明显越来越小。再有冰雾喷薄,也仅仅局限于蛟头处。上官冲看在眼中,轻蔑之意大起,甚至有些想笑:“这样子,倒像是要将自己脑袋冻住!”
此时此刻,他心头甚至比方才的御灵峰峰主还要火热。无数从前只在古籍中见过的丹方浮现心头,这头蛟的鳞片、血肉、骨骼乃至内丹全是他从前遗憾缺失之物!待他们收复此蛟,总得对其有个处置。而这处置之人,又如何甩得开自家无极峰?
都是炼丹的好材料,决不能有半点儿缺失!——思极此处,上官冲的注意力又悄然落在稍远处的金峰主身上。在场众人当中,若有哪个要与自己争抢,恐怕便是此人了。
“小心!”御灵峰峰主又喊,“蛟妖不会平白无故散出这样多气息,它这是要……”
是要?
上官冲稍稍回神,脑子里刚转了一遍刚刚听到的话,脚下又是一震!
方才经历过的寒冷再度将他笼罩。短暂反应之后,上官冲回过神来,神色大变。
他尚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踩在阵眼上的袁仲林却再无不清楚的地方。妖蛟几次吐气过后,它身前那片灵网渐有超出众人控制的趋势。对方再一挣动,原先用来将其困住的灵气便生生凝结,恰似水流结冰,又像灵脉养成。紧接着,妖蛟脑袋朝前一顶,那“冻”到一处的灵气直接裂开,与滚落的山石一起跌落在地,要人无从分辨!
毕竟是上古大妖。
袁仲林心头沉沉,却是更坚定了绝不能让此妖再度逃离、为祸四方的念头。他嗓音骤沉,喊:“诸位!此妖心怀不轨,处心积虑潜入我天一长老们的闭关之所。此事绝无回旋余地,你我定要将此妖铲除——再列阵!!!”
他话音落下,在场诸多长老身上又是一片灵光流动。所有灵光汇聚一处,涌向妖蛟正要从困阵中挣脱的头颅!
“哞——!”
妖蛟的脑袋正撞上这新结出的阵法,一时吃痛,喉中溢出怒吟,长尾猛地甩动,一身鳞片透着冰冷光泽。寒光当中,笼罩在蛟身上的灵网竟是跟着开始碎裂,块块落在地上。
在场修士们将此收入眼中,心中更是紧绷。袁仲林亦是其中一员,原以为妖蛟的这般本事是因它口中吐出的古怪寒雾,却没想到对方方才分明不曾吐息,后头的灵网还是步了前头那些的后尘。
既然如此——
“于峰主,”他朝着御灵峰之人传音,“你既能认出此妖为蛟,却是知不知道,它身上有何弱点?”
“七寸之处!”被唤到的修士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观此蛟,十有八九是由灵蛇修来。既然如此,它一日不化龙,身上便一日留着从前的缺陷!”
“好!”袁仲林大喜,又要联络在场诸位修武道的修士。同时,他心头也开始计较:“蛇之七寸固然要命,可那妖蛟怕也留有警惕。无妨,我虽不曾杀蛟,从前却着实斩过不少妖蛇。这些畜牲身上何处最是脆弱,想来也没差多少。”
“诸位太清长老,”袁仲林先叫,“待会儿旁人拦住妖蛟,你们便攻它眼睛!”
再有:“九阳峰长老!妖蛟再有张口的时候,你们便直接朝里头劈去!”
“神木峰……”
“丹霞峰……”
传闻当年天一宗初建时,便以主峰为核心,另有武道、丹道、体道等不同道途的六峰拱卫。
后面一年年过去,宗门地盘扩大,峰头也增增减减。总得来说,还是增加的时候更多。时至今日,有十八峰头的峰主长老跟随袁仲林前来。他一面与众人安排,一面在心中计较:“到这儿便算是差不多了……那些不长于攻击的阵、符等道之人,还是和前头一样,负责牵制妖蛟。”
这一切说来繁琐,可真正做来,却也不过是一息工夫。
原先还显凌乱的阵型骤然清晰分明,妖蛟自然感受到了其中变化。它再度低吼,身躯扭动,催动身上灵网碎裂。倒也真的有了作用,不多时,妖蛟便觉身上一轻。
然而这绝非结束!灵网骤松的同时,妖蛟身上数处一起传来疼痛。它怒意更浓,巨口张开,冰冷霜雾再度喷薄而出!这霜雾所过之处,任何有所触碰的物件都在瞬时覆上一层冰壳。唯一的例外,便是正被迎上前去的诸多九阳修士提在手中的兵器!
在旁人看,九阳峰是个和太清峰很像的峰头,从这儿走出的修士虽是都修武道,却有选择不同兵器的权力。而他们之所以连续数届都无法在宗门大比当中胜过太清的同门们,总有一部分原因在于因为人数太少。
《九阳诀》性烈无比,唯有天生的火类道体修士方能修炼。若是旁人,怕是连筑基都迈不进去,便要生生被自己经脉当中窜出的火焰烧得重伤——因此,该峰在开山收徒的年份里成绩常常挂零。
这便是题外话了,还是先说眼下。
数道灵火随着九阳修士的攻势袭向妖蛟之口,所到之处,寒雾蒸腾化作一片热气,向四面八方散开。
妖蛟自然不傻,能看出这些灵火是为何前来。在吞入火焰前,它猛地扣起嘴巴,一双黄澄澄的巨眼冰冷注视着一众修士,其中带着满满的焦躁厌恶。
该死!这里的所有修士通通该死!
不光他们,所有阻挠自己要做之事的人也通通该死!
只是一时之间,自己仿佛还真奈何不了他们——当然,人修们也奈何不了妖蛟。
然而这样的僵持毕竟不是好事。听着人修之间“方才那招有用,请诸位九阳修士封住此蛟之口,要它莫再吐气”的动静,妖蛟心神沉沉,暗下决心:“待到一切了结,我定要……”
它的思绪被打断了。
“哈哈,你们这儿好生热闹!”
人影未至,人声先来!
而与人声一同出现的,却是一道凌厉骇人的刀光!
此前在众人身边翻腾涌荡的灵气被这刀光生生劈开,妖蛟更是不待刀刃落下,便已察觉危机。
邬戎机喝道:“仲林,就是现在!”
近乎是同一时间,袁仲林顶着一张狂喜面容,朝着此前听过自己安排的修士们再度传音:“诸位,就是现在!”
师兄终于来了。
师兄还是来了!
能否斩杀妖蛟、脱离危机,便是此刻!
第072章 威胁
可以说, 邬戎机未曾到来的时候,这由众多峰主长老一同结成的护宗阵终究是不完整的。
作为天一创立起就存在的峰头,“太清峰主”历来是整个宗门之内境界最高、打斗功夫最强者。他就像是一把横在天一宗前方的长刀, 震慑所有宵小。
这样一个人, 在护宗阵中起到的作用不言而喻。
此前他不在, 原先该由他支撑的位置便换作另一个太清长老补全。那长老强吗?和阵修、符修相比,此人的个体能力或许是强。可和邬戎机比较, 依然逊色了不少。
是以众人始终无法真正对妖蛟造成什么知名伤害,不过勉强维持住一个让对方莫要逃走、也莫要一口气重伤在场众人的微妙平衡罢了。
可这样的平衡, 本就是很容易被打破的。袁仲林心头半是预感, 半是客观判断:“若是这一波攻势到底不能将那妖……怕是不妙啊。”
可现在, 邬戎机来了!
曾经缺失的部分到底被补全, 不光袁仲林精神大振, 在场其他修士同样一振。灵光再度升腾,空气中的灵气浓郁得哪怕是那从未修行、一生不曾触碰仙道的凡人都能清晰感知。而在这片流淌的灵气当中,邬戎机与那原先顶了自己位置的太清长老交换位置,重新抬头,看向前方蛟身。
在这一刻,二者之外的一切, 都仿佛成了陪衬!
“攻它侧身第二十五块鳞片。”邬戎机沉声吩咐, “如今这儿的要么是幻术,要么是新长出来、不曾坚固的新鳞。原先那块, 已经被我撬了下来!”
笑话, 他在闭关骤醒、要护住道侣护住通道的情况下被妖蛟袭击得手是真,可难道双方打斗, 能只有他一人受伤,那蛟能全身而退?
绝不可能!
邬戎机说着, 又指出几个妖蛟被伤到的地方。短短几句话,就让众多修士心头一片火热。就连上官冲,也是一面厌烦前方刀修那副从容指挥的样子,一面心脏狂跳,忍不住想:“原来还是一条伤蛟!难怪它前头只是挣扎,却并不……哈哈,强弩之末!”
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等到一切结束了再和人争执、抢夺对方身上血肉?不如眼下动手,得了多少东西,都是属于自己的。
他心下有了决意,一时更是积极主动。而众人虽心思与他不甚相同,此刻的振奋情绪却是一样的。短短时间,山穴之中情势大变,妖蛟竟当真落了下风。
它眼神怨怨,喉中又溢出宛若牛一样的“哞”声。
谁也不曾留意,修士队伍里,有一人因这点声响愣住。
那人却正是上官冲。
……
……
不光旁人,便是上官冲自己也没有料到,自己会成为被盯上的那一个。
可当下,他对妖蛟的狡猾有了新的认知。
它分明还在躲避旁人的攻击,还在用尽全力口喷冷霜。这些冷霜在空气中凝结成纤细尖锐的冰刺,险些便让某个峰头的长老着了道
这样情形当中,它竟能与上官冲讲:“上官峰主,你且看这是什么。”
能是什么?上官冲冷笑。是自己复刻出的上古丹方,是无极峰的又一次大出风头、荣耀加身,是那些墙头草峰头乃至旁宗修士的崇敬讨好!
当年无极老祖携一众家族子弟归于天一宗,一年年下来,无数闻名整个修真界的丹师都出于此处、出于上官家!到现在,轮到自己了!
这种情形当中,无论妖蛟要说些什么,上官冲都不会放在心上。他知道,对方眼下不过是垂死挣扎……扎……
妖蛟的尾巴挪开了一点。
露出后方仍盘着腿、表情安宁的上官庆。
修士身上依然笼罩着一层灵光,仿佛上官冲早前抛出的灵丹到现在都依然起效、将其护卫。然而有了几次灵网破碎,上官冲如何意识不到?只要妖蛟有心,旁人或许无恙,父亲却绝无可能逃脱!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他起先是怔忡,随即变色:“畜牲,你要做什么!快从我父亲身旁离开!”
——不对。
话音未落,上官冲已经意识到了不妥当。哪有像自己一样的?对方都没说什么呢,他已经暴露了胆怯之处。
可是,那毕竟是父亲啊!
电光石火的功夫,上官冲就明白对方此刻为什么选择自己。对于旁人来说,上官庆是前峰主,是宗门内并不缺少的化神修士,甚至是闭关多年、他们并不熟悉之人,唯独对自己不同。
“你要做什么?”
他冷冷地问,近乎咬碎牙齿。
“呵呵,很简单,”识海当中,妖蛟告诉他,“上官峰主,我只是要你稍稍挪开位置。”
阵法这种东西,牵一发而动全身。
它眼下被困死不错,可只要稍稍一点阵形变动,就能开辟出一条通道。不说达成目的,摆脱眼下局势却是十拿九稳。
上官冲自然明白这些。他神色愈沉,无数心思在脑海当中转动。愿不愿意让妖蛟得逞?不愿!
自己一但听了对方的威胁,会不会被旁人发觉痕迹?颇有可能!
如此百害而无一利之事,但凡被妖蛟牵制的是旁的任何一人,上官冲都会毫无顾忌地任对方动手。然而,父亲……
他流露犹豫,妖蛟自然捕捉。
它幽幽地、轻飘飘地又往上官冲心头压了筹码:“这些年,你仿佛总在找一味‘天地造化丹’的材料?可上官峰主,你却没发现,那味材料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上官冲再度变色,近乎脱口而出:“你怎么——怎么知晓!”
妖蛟只是笑笑,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他:“这笔交易,你做吗?”
做吗?
上官冲痛苦地闭上眼睛。如此半晌,他忽也笑了:“我要你立下天罚之誓,从今以后,绝不伤我上官家一人。如若违背,天雷加身,不得好死!”
妖蛟意外:“你倒是真的在乎族人。”转而照做。
这一切发生得隐秘而迅速,落在众人眼里,不过是上官冲在当下场面当中应对颇为艰难,脸色明显白过周遭修士几分。
可想想他的道途,这便也不是什么让人意外的事。尤其妖蛟颓势更显,莫说是邬戎机、袁仲林这些打头人与九阳等峰的修士了,便是场上的阵修、符修们也在维持阵法之外动手,顺着对方已被撬开的鳞片去攻下方血肉。
“哞——”
再开口时,妖蛟的声音里明显带上痛苦!
更多碎鳞落了下来,重重落于碎石之间,这却依然只是开始。刀风剑风,连带各样法诀迸出的灵光接连不断地朝着妖蛟落了下去。愈发猛烈的痛楚让妖蛟不由扭动身躯,可它早被彻底困住,如今的扭动非但不能让妖蛟挣脱,反倒让原先还挂在身上的鳞片也隐隐松动。
事情变得简单了起来。
所谓半龙之躯,在没了蛟鳞保护之后,也不过是修士们法器下的一块肉。自蛟身上流下的鲜血缓缓汇聚成一条小小的溪流,蜿蜒在碎石之间。饱含灵气的风吹了过来,很快,一株细细的苗开始舒展叶片。
如果郁青身在此处,定能认出,这便是自己从前在龙州寒潭之下取得的灵植!
随着时间推移,妖蛟的吼声愈是虚弱,身上动静也越来越小。就连那双曾经带给修士们极大威慑的眼睛,也变得黯淡无光。
众人将这些变化尽收眼底,欣喜之余,也不曾放下警惕。这妖物之狡猾,怕是胜过许多人修!此刻单看它无力支撑,却不知道,一切是否只是另一场计谋。
邬戎机更是沉吟一瞬,便再开始传音入密:“诸位,且听我讲。”
他话音沉稳清晰,落在众人耳畔,正伴随妖蛟身躯重重跌落在地的声响。
就在方才一瞬,袁仲林一剑刺入此蛟七寸所在。这在天一宗里横行日久、图谋甚大的妖物终是败在被自己狠狠算计过的修士们手中,再无声息。
上官冲愣愣地看着眼前一切,心想:“怎么回事?我分明已经让开,它却还是没有逃掉?”
又想:“这……倒是一桩好事。只是可惜了,到底不知道造化丹缺得那味材料要到哪里找齐。”
要说起来,前些年中,那材料其实已经落到上官冲手边一次。可惜当时他并未得手,到现在,便也只剩了遗憾。
他心头黯然,转而打起精神,顶着一张与旁人一般无二的惊喜面孔走到蛟尸旁,心头计较起待会儿分得战利品时要如何为无极峰争来大头。
旁边便是姓金那老东西,他定会与自己争抢此蛟筋骨!倒是不能漏出一些,可也不能让他太过得志猖狂!
上官冲脑海中转过许多说法,神思无比专注。这个时候,他背后山壁之上,竟又爆起一阵灵光!
不光上官冲,他身边的金峰主也是来不及反应。两人尚在惊呼,周遭武道修士已是一同闪身消失,转眼便到了那灵光亮起的地方。
又是一阵喊杀声起,上官冲麻木地看着、听着,良久良久,终于捕捉到一句解释。
“我便猜到。”邬戎机叹,“他从前便让大伙儿以为他都死了,如此脱开身去。到今日,兴许又能留有后手。”
第073章 梳理
后山发生的事, 郁青是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从邬九思口中听说。虽然邬九思也不过是转述父亲、师叔告诉自己的状况,可让不曾参与的人听到了,依然觉得惊心动魄。
“早在那人初次进入后山、袭击父亲的时候, 父亲便认出他了。你记得吗, 天一初创时的六峰当中, 有一座后头消失了的……”
“灵犀峰。”郁青接道。他是听邬九思同自己讲过。
与寻常修武道、阵道等等道途的修士不同,这座灵犀峰上的修士, 修的是卜算。
这是窥天之道,自是得用, 却也让人心中惶惶。试想一下, 邬九思从前不过是通过天机镜来了一回召问, 便近乎再死一次。其中是有他本就伤重的缘故, 可天道之威同样不容小觑。而直接以此作为修行之道的人, 又如何能得善终?
最后一任灵犀峰峰主姓焦,在渡劫之时直接被天雷淹没,只留下“原来如此”四字。还有人说,他那会儿对上的其实不是天雷,不过焦峰主算出的天机过于要紧,这才没了性命。
郁青:“……”
青年的思绪忽然有些卡壳, 过了会儿, 才喃喃说:“那位峰主姓焦啊。”
邬九思点头。
郁青咽了口唾沫,有些难以置信, 又显得茫然, 讲话都变得磕磕绊绊:“当、当真是我想得那样?”
邬九思道:“正是——父亲与我说起时,我也觉得不可置信。只是直到当下, 那人还不曾吐露他究竟为何如此。”说着话,他想到父亲神色间的一点惆怅。
曾经认得的, 甚至有过那么几分敬仰的人,有朝一日要害自己性命。换作是谁,恐怕都没有那么容易接受。
郁青则又道:“孔师叔还好吗?”
邬九思:“孔师叔?”一愣,“这又关他——你是说??”
郁青也愣了,“方才不是在说这个吗?那人姓焦,与孔师叔日日走在一起的人也姓焦。这又不是什么常见的姓,再有,细细算来,焦苍到天一宗的时间是不是也对得上?”
邬九思哑然片刻,有种眼前云雾骤然散开的感觉。
并非他心思不如郁青机敏,只是和儿子告知事情经过的邬戎机可不知道“焦苍”是何人士。袁仲林却是知道,可他早被“灵犀峰那位焦峰主竟然没死,而是借当日天雷脱身”一事震住,一时难以想到其他状况。
“所以,”郁青又说,“如若当初伤了你的也是他,事情便是这样——
“大约是万年前吧,此人……此妖——焦峰主以蛇躯得了真龙留下的东西,继而化蛟。接着,他以蛟身化作人形,给自己取了个其实一听便能知晓真相的名字,拜到了天一灵犀。”
邬九思揉了揉眉心。可不是吗,焦峰主还真把自己身份明明白白地挂在名字上。就连后头的假名“焦苍”,也正是“苍蛟”二字反了过来。
不怪他直接信了郁青的说法,谁让焦苍正好“听说其他仙城中有自个儿需要的东西,于是暂且向孔连泉辞行,说晚些时候再回来、和他一起去拜云梦门孔尊者”呢。
郁青继续梳理:“往后,他离开宗门,再未现身,邬尊者他们也暂不知道蛟峰主这些年里做了什么。直到你受伤的时候,才算他再度露脸。”虽然严格地说,妖蛟那会儿只是露了一下身上的鳞片,脑袋、四足都不曾让人瞧见,难怪邬九思和旁人都将其认作妖蛇,且久久不得其解:一条蛇罢了,怎能伤到有诸多大乘尊者留下法器护身的邬少峰主?——现在看,一切终于有了答案。
“接着,”郁青犹豫一下,“你说,他会不会是去了龙州?”
邬九思眉尖动了动,“为什么这么说?”一顿,记起来了,“你那株灵植。”
郁青点点头,“对。世上没有真龙了,这个说法应该是真的。可那妖蛟身上确实有几分龙威,兴许它受了伤后,血也能化作龙血草。”
邬九思心情难言,“接着,他将你手中的灵植抢走。”
郁青看出眼前人神色中的复杂,一时自己也难言心头滋味。“如若不是这妖蛟,我与九思何至于……”的念头冒出来一瞬,他跟着哑然,最终还是将话题岔开:“接着,如果他当真是——他去云州结识了孔师叔。”
作为邬九思弟子的时候,他曾听孔连泉提及二人初次见面。那会儿孔连泉对焦苍十分感激推崇,连连说“若非焦兄,我怕是没那么容易脱身”,可倘若这从一开始就是妖蛟的设计呢?
更有甚者,孔连泉遇到的麻烦是否也是由此而来?
郁青身上发寒,又有几分后悔。“怀着目的的接近”,这听起来怎么就像是自己与九思之间状况的重演?不该提的,若是九思也想到过往,岂不是平白伤心。
正是思绪沉沉的时候,邬九思忽地开口,说:“不一样的。”
郁青一怔,本能问:“什么不一样?是那位焦峰主和焦苍之间存有不同吗?”
邬九思无奈,说:“你和他不一样。”
郁青:“……”
郁青屏住呼吸。
邬九思也不曾想过,自己竟会在此刻提起此事,只是他不会后悔:“郁家对你不好,是不是?”
郁青沉默,邬九思:“……你从前说的那些都是假的,‘陈禾’说的家中状况才是真。无论郁复山,还是你父亲,都从不曾对你好过。”
郁青的身体微微发抖。
邬九思注视着他,继续说:“你从前和母亲相依为命,又因是天阴体,修行进度便……如此一来,郁家更不会倾斜资源给你。”
郁青喉结滚动,眼睛闭了闭,又睁开。
他承认了:“是。”
邬九思看出他的痛楚,顿了顿,还是没再提起郁青的母亲。光是“陈禾”曾和自己吐露的只言片语,便能察觉这对母子从前过得如何难捱。如今斯人已逝,又何必再让对方再添一分烦恼?
他只说:“你只是想要过得好一点,这才来天一宗,又怎么能和焦苍那样原先便是抱着害人的心思来相比?——至于往后……”
郁青眼睛睁大,喉结滚动一下,又怕又忧,其中却又掺杂了几分期待。
邬九思却将后头的话都略了过去,只道:“那妖蛟办扮作我父亲时,我曾试探过他,可他竟真的知晓妙音钟的来历用法。现在看,倒是有了解释。”
郁青听着这话,过了数息方开口:“是……”想了想,他开始继续梳理妖蛟作为,同时也是整理自己的心绪,“焦峰主虽是天一宗出身,可这么些年过去,护宗阵怕是早就有所改变,也无怪他再进不去。
“可若当真只是为了这个,他毕竟有底子在,直接潜到宗门内钻研阵术也好啊,又何必这么迂回呢?
“除非——”
邬九思眼皮跳了一下,“他的目的不至于此。”
“云梦门!”郁青急急道,“他原先还要跟着孔师叔去云梦门!”
邬九思道:“若是为了这个,他方选中孔师弟作为结交目标,便说得过去了。”
“可是,”郁青全然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若是单单只是天一宗,或者单单只是邬尊者,总算有些缘由。可观焦峰主行事,他仿佛也并不在意目标。透过我去了邬、闻二位尊者的洞府,那便对他们下手。后头见了上官……上官尊者,也不显得挑剔。若非最后事情败露,他兴许还会再去其他地方,对旁的尊者下手!”
这完全不是一句“私怨”能解决的问题。不光郁青得不到答案,邬戎机、袁仲林同样。
两人都是宗门内少有的昔年曾与焦峰主打过交道的人,袁仲林甚至清晰记得对方“死去”时漫天惊雷带给自己的惊骇。谁能想到,本该“陨落”的最后一任灵犀峰所有者竟还活在世上。不不止如此,他费尽心思潜回宗门,为的却是对同门后辈下手!
“你究竟是什么目的?”袁仲林问。可惜的是,焦峰主并未给他答案。
自从脱身失败、被人擒住,他便再不曾开口了。如今身在困阵当中,更是绝不言语。连眼睛都闭合着,袁仲林看在眼里,心道:“这副样子,倒是和他留下那层皮么什么区别。”
是了,到现在,众人也算弄清了焦峰主当年的脱身之法。诚如御灵峰峰主所言,作为蛇身化蛟的妖,焦峰主除了七寸这个弱点外,也保留了蛇类蜕皮的习性。这些蜕下的皮被他悉心留着,到了需要诈死的时候便抛出一尊,正成了早前众修士面前那具“蛟尸”。
难怪大伙儿此前始终想不到他的真正身份!袁仲林微微冷笑。这个时候,邬戎机从外间走来,话音也随着他的脚步飘到袁仲林耳中。
他说:“仲林,你这问法,怕是什么都问不出的。”一顿,转向阵中故人,“所以,焦峰主当年果真算出了什么吗?”
袁仲林先是怔然,随即屏息去听。
数息之后。
袁仲林:“……”哈哈哈哈哈!师兄,你也翻车了!
我看这人也没打算回答你。
第074章 走出
笑了一刹后, 袁仲林飞快地收敛了心神。
他这会儿不知师侄与……师侄孙之间的交谈和猜测,然而同样的念头,在他这儿也出现。
是单单天一和云梦被列做焦峰主的目标, 还是其他门派同样不曾幸免?
想到后一种可能性, 袁仲林神色愈糟。
若是当真如此——他心头泛起惊涛骇浪——妖蛟所谋求的, 定是与整个修真界都息息相关的大事!
算算时候,派往其他门派报信的弟子们应该还在路上。只是要不了多久, 便该有一批人抵达目的地。到时候,一切便能见分晓。
……
……
大事上, 自有长辈们操心。尤其邬戎机已然出关, 邬九思虽仍被称作“少峰主”, 太清的诸多杂事也依然会找到他头上, 可肩头担子的重量毕竟不同。
他虽还是对父母的状况、宗门的状况满是挂怀, 可也总算能抽出心神,细细处理自己和郁青的事。
对方的伤势还没完全恢复,可有些状况并不耽搁处理。
修行之人讲究“本真”,从前便也罢了,如今他已经知道青年的所有担忧、顾虑,并能明确地说一句自己愿意让一切都被揭过去。既然这样, 在邬九思看, 郁青实在没必要继续用假身份生活。
还有那份让郁青被焦峰主盯上,以至有了此刻伤势的道侣契。
邬九思几次想要提起:“抽个时间, 还是将这份契解除了吧。”
要不是它的存在, 郁青也不会出事。而到现在,他们依然不知道焦峰主的目的, 也不确定对方是否存有同伙。虽然父亲已经离开闭关处,也重新好生安顿了母亲, 可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总归现在邬九思是真的不需要,两人也再非这种关系。
可他最终总是不曾说出。
是因为郁青看向自己时总要带上几分怯的目光?还是因为从内心深处,他其实也……
罢了。邬九思想,郁青的伤势还没彻底恢复呢。
他不是对方的道侣了,却依然是对方师尊。有那份契在,两人同时修行《鸿蒙阴阳诀》时效率明显胜过往前。起码也要等到郁青经脉完全复原,才好计较后话。
这些考虑,邬九思一个字都不曾对郁青说出。他只告诉对方:“平日在我这儿进出多的弟子,诸如祝伯敏他们,如今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
“若是想要事情简单些,便放出话去,说之前你以‘陈禾’身份行走是事出有因,如今一切归位。”至于究竟是什么“因”,以郁青的身份、邬九思的身份,实在没必要再对旁人做太多解释,“若是觉得这样不妥,如对着祝伯敏他们一样,让人顺其自然地知晓也好。”
郁青听着,自动把两种选项翻译成:一口气承受所有外间议论,或者让这些议论细水长流地来。
要他自己来选,以青年这会儿很想缩进乌龟壳中的心态,还是后者更好。不过看邬九思的神色、两个选项的位置,他想了想,还是说:“一口气把事情讲清便好。”
邬九思安抚地朝他笑笑:“父亲都回来了,旁人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这自然是在告诉郁青,有邬戎机这尊大神镇压,就算有人对郁青的经历怀有疑虑,也定不敢在他面前说三道四。
郁青听着,却记起自己当初离开的直接原因:“如此一来,无极峰的人应该也不会再有胆气用那种眼神看我了吧?”
他思绪稍稍安定了些,跟着笑了:“那我都听师尊安排。”
邬九思眼神动了动。郁青苏醒之后,还是头一回叫他“师尊”呢。
两人此番商量好,消息便以最快的速度在天一总传播开来。司徒修和安朗对昔日友人本就关注,听到有人议论“陈禾”二字,自是第一时间竖起耳朵。
若论本心,在听到对方受伤的第一时间,他们便是想要结伴前去探望的。可那会儿情势特殊,莫说是进入太清峰了,两人就连自家峰头也出不去。想发信符吧,也被师兄师姐们拦下了。那种关头,一个不好,就有被视作歹人同谋的可能。
两人只能暗暗心焦。好在好友苏醒之后,倒也给他们各自一枚信符安抚。再到往后,后山的地动山摇传了过来。“果真是出大事了。”司徒修与安朗虽同样不能碰面,心头却都有这样的判断。一时之间,也无法再埋怨什么,只能期待事情快些过去。
到现在,他们好不容易又能自由活动。两人先凑到一起,商量去看“陈禾”时要带什么礼物,便听旁人说,好友其实不是这个名字。不光这样,他还是邬少峰主的前任道侣。
司徒修:“……”酷啊兄弟。
安朗:“……”本以为我们都是单身,没想到你偷偷已婚!
两人入门的时候毕竟晚些,从前又不在玄州,对邬少峰主曾经的道侣只是有所耳闻。再多一些的细节,便是半点儿不知了。
可想到“陈禾”——如今是“郁青”了——从前对此闭口不谈、拜师那年甚至几度提及离开天一宗后是何打算的样子,两人又能想到,其中一定有些内情。
他们对视一眼,司徒修还在踟蹰,安朗已经说:“不管怎样,他是咱们认得的那个人便是了!”
司徒修一笑。原先担忧好友多想,如今看来,自己才是多想。
他点点头:“对。也不知道陈兄……郁兄如今情况怎样。”
安朗提议:“直接问问呗,反正现在也不限制咱们发符过去了。”
于是,一盏茶工夫后,知道自己应该给友人们报个信,可始终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的郁青听到了来自故交的关怀。
郁青深吸一口气,回了张信符给他们:“是,只是这就说来话长了。”
既然如此,后头的话自然要当面说。
三方相对,还是郁青先打破沉默,略带赧然地和两位好友赔罪,“我当时着实没想过会再留下,原先只是想来再看一眼。”
“也是缘分。”司徒修劝他。猜到郁青更早之前离开此地一定是有隐情,他便并不提及过往,只说当下,“此番过来虽未见到少峰主,可看周遭这些,也知道他待你一定很是上心。”
安朗也说:“对!我们听到的话里也说,邬少峰主如今还是很看重你这个‘徒弟’。能这么讲,定是他老人家对外摆明过态度。”
郁青笑了笑,轻声说:“师尊的确是好人。”
至于其他的事,实在没必要强求了。
三人说了一会儿,听郁青无意中提起自己伤重后还不曾去过外间,安朗干脆提议:“这多闷啊!正好我们来了,不如出去转转?”
司徒修心道,这说得是不是有些莽撞了。转而又想,郁青既会不好意思将自己的身份告诉他们二人,大约也会不愿面对太清众人的目光。可这并非长久之计,他总得走出去。
与其让他独自面对这些,不如让自己和安朗陪着。
思绪转到这里,他也开始劝:“是啊!咱们各自拜师的时候,还说要多相互串门呢。可这么些年,你我都各自有事忙碌,至今不曾有机会放松地走走转转。这回我俩过来,你手头又没什么忙的,不如领我俩参观参观?”
郁青眼睛缓缓眨动,应了:“好啊。”
有些话,不必说得那么明白,可他能听出。
“我也有些时候没有好好晒过太阳了。”青年又说,“你们可要多待些时候——晚上干脆我来下厨,咱们好好喝一杯!”
司徒修、安朗相视一笑,“好!”
三人谁也没留意到,自己讲话的时候,有人静静立在外间。
看着郁青脸上明显灿烂起来的神色,邬九思垂眼片刻,唇角也跟着弯了起来。
这边是风和日丽,尤其真正走出之后,郁青很快发觉,事情并没有自己原先想象中那样难捱。
困住他的并非旁人言语,而是自己的内心。
他愈发轻松放松,也悄然琢磨:“也得做些什么,和师尊表现一下‘我也在认真摆正身份’吧?——只是眼下状况,是不太好再去做师门任务。哎,不如也是一顿酒菜,一醉方休?”
他心头计较,却不知道,另一处峰上气氛正是紧张。而这份紧张当中,自己的名字也被提了起来。
上官微正兴冲冲地去找自家叔祖。因无极峰和太清峰关系历来紧张的缘故,邬九思放出的消息,近乎是最后才传到他们这边。上官微听过了,先是怔忡,随即狂喜。
他们苦苦找寻多年,几次失手的天阴体竟又到了眼前!这叫什么?自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对,要快些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叔祖他老人家!大约是老祖宗在后山出事那日受了牵连、险些出事的缘故吧,这些日子,叔祖都不甚高兴……
近乎是为了印证上官微的想法,他尚未真正抵达上官冲的洞府,便见几个同宗垂头丧气地往外走。停下脚步一问便知道,几人方才又受了训斥。
上官微停下脚步。
要不然,自己就别和叔祖多说这些,让他烦心了?
自己把事情办好,再直接把成果拿到他老人家面前,不是更妥当些吗?
第075章 动摇
走走转转到了傍晚, 按着计划,郁青带着两位好友取得最后一站是峰上的炊房。
有了前头大半天的经历,他这会儿已经能很坦然地与诸厨修们讲:“我是陈禾, 今后就叫回从前的名字了, 你们或许还记得的。”
的确记得、堪称是印象深刻的厨修们:“……”
依然是厨修们:“郁……师叔。”
郁青点点头, 轻快地说:“这趟来你们的地方,主要是想买些兽肉、灵果。”做饭嘛, 不外乎这些东西。至于灵酒,他自己是有储备的。
听着他自然形容的话音, 厨修们到底还是又同手同脚了片刻, 后头收拾起食材了才镇定下来, 与郁青讲:“我们这儿现在有些不同品阶的妖牛肉、羊肉, 哦, 还有蛇肉。”
后头那样虽然在炊房中,可万一郁师叔他想炖个蛇羹呢。
厨修意思意思地提议了下,没想到,郁青听到“蛇肉”两个字,眼睛都霎时亮了,痛快地应下来:“好啊, 就这个。”
不光厨修们, 司徒修和安朗也意外。来的路上,他们不是说了一路待会儿卤肉来吃吗?这蛇肉……
郁青面上还是淡然, 心头却微微咬牙切齿:“蛟妖是吧?我倒要看看, 进了锅子,你还张不张狂!”
所谓代餐, 不过如此。
他这会儿没和好友们说起自己的隐秘心思,不过酒过三巡, 司徒修和安朗到底有些按捺不住:“郁兄啊,我们是说——是说,那日后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啊?”
这也是他们来前拟订的策略。到了郁青面前,定是不论过往,只谈今朝。
而今朝之事中,他们这会儿说的,无疑是最大的一件了。
两人是真的好奇,同时也是真的为好友考虑。一日相处下来,时间、新面孔带来的细微生疏迅速消弭了,取而代之的是前来拜师那一路上的熟稔亲近。于是,司徒修又补充:“不过,若是这事儿真的不方便讲,你也不要为了我俩破例。”
郁青听着,端着灵酒杯的手微微一顿,转而笑了:“说倒是没什么不行。那日是有人袭击了后山,使诡计打开一位长老的闭关处,还真险些让他得逞。”虽未细讲,不过光是“险些”二字,也足够说明事情最后的结果了。
司徒修与安朗听得抽气,紧接着,见郁青又道:“不过,”一顿,“要说那人究竟为了什么,别说你我,就是长老们这会儿也没弄清楚。”
安朗:“哎?对了,”他忽地来了好奇心,“这趟擒住歹人的,又是哪位尊者?”
郁青眨眨眼睛,意识到自己的确漏得太多:“唔,是我们太清峰的师祖,邬戎机、邬尊者。”
司徒修与安朗心头:“哦——”
两人嘴巴里:“邬尊者?他老人家出关了?”
郁青点点头:“也是因为这事儿呢。”想了想,干脆又往讲述当中增添了很多细节,“这说来就话长了。一定讲起的话,还得从许多年前开始……”
随着他的话音,司徒修与安朗经历了点头、惊叹、屏息惊奇、忧心忡忡等诸多情绪。到最后,前者皱着眉毛,后者则满心不解地脱口而出:“这损人不利己的做法,到底是要做什么?”
郁青无奈地摇头,示意自己不知。安朗摸摸下巴,开始脑洞大开:“难道他其实是损人利己?修习了从其他大陆流传到咱们这儿的魔修功法,要用其他修士的血肉作为修炼根基?”
郁青:“啊?”魔修?其他大陆?这都是什么东西?
司徒修毫无表情地戳破他:“这是他近日看的话本里的东西。”
安朗“啧”了声,说:“要不然呢,他总得得到点什么吧?哪怕是点道德优势呢。‘你们不懂,我虽然要杀你们,却也是为了你好’。”
司徒修揉了揉眉心,从一旁抓了枚灵果,塞进安朗嘴巴里。
“前辈们总能搞明白的。”他说,“你还是好好吃吧。”
……
……
“焦峰主道心尚在,并未走火入魔。”邬戎机说。
他就坐在话中人身前不远处,还不知从哪儿找来了灵酒、小菜,这会儿一并摆在面前。
妖蛟虽不能亲自动口,可看着这一幕,是有些他在与这后辈对饮的错觉。
他表情还是淡淡的,不曾对对方有任何回应。这副模样落在邬戎机眼中,他自然知道:对方不过是想要拖延时间,好尽量恢复身上的伤势,再伺机逃脱。
邬戎机自然不会让对方有这样的机会。真到了那一步,哪怕当真再弄不清楚此人的目的,他也会干脆地下手将其斩杀。
不过眼下,事情还远远没到这个地步。他便还是显得好脾气,只是显得不经意地开口,说:“仲林平日处理宗门事务时倒是细心耐心,可到了前辈面前,总忍不住性子。也不怪他,那些去其他地方报信的弟子方才回了第一道消息,说他去的那处……”
嗯,其实不太顺利。
就算你是玄州第一宗门又怎么样?谁都知道,闭关的长老们就是门派根基!你们怎么能就凭借一句话,就想要我们前去打扰?万一影响了他们突破,谁能承担得起?
但邬戎机不会这么说。
“……那处的掌门听了他的话,当即大惊失色。原来于他们而言,这也是一桩隐秘。却没想到,天一也碰到了同样的事情。”
困阵当中,焦峰主还是眉毛都不动一下。邬戎机见状,心头则是一沉。
猜对了啊。
他沉默片刻,又说:“焦峰主或许不记得了,不过你还任灵犀峰主的时候,咱们曾打过交道。
“那会儿我在同辈当中是有些名头,可落在旁人眼里还是个泥腿子出身。有年秘境开放,我废了颇大力气方得了头筹,却也得罪了些他峰落选之人。后头他们来找我麻烦,这倒不是什么大麻烦,可我不得不用掉了些底牌……
“等事情结束了,我心头颇有烦忧,坐在打斗结束的地方出神。焦峰主这会儿出现了,笑着说我做得不错,又说冲我方才的表现,你愿意为我算上一挂——遇到麻烦的时候,往有水的地方走。
“我当时并不知道你的身份,却也猜到你大约是灵犀峰之人,于是郑重谢过。后头到了秘境当中,果然因你这句提示脱困。”
邬戎机说到这儿,焦峰主终于有了些反应。
他淡淡说:“难为你还记得。”
邬戎机笑笑,说:“如何能忘呢?”沉吟片刻,又道:“知道做出那些事的人是你之后,我心头便有一个念头。焦峰主,你这番作为,或许并非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救人。”
他讲得不动声色,神识却牢牢将焦峰主笼罩。这又是一步险棋,而焦峰主猛然抽动的面皮,让邬戎机知道:“又赌对了!”
“和你当年算出的卦象有关,是不是?”他目光灼灼落在困阵中的大妖身上,“已经到了当下地步,焦峰主便也不必隐瞒了!再有,说不定,我还能帮你一把呢。”
焦峰主却是冷笑。他自然是不信邬戎机这话的,可邬戎机神色依然从容自若,“若说我与诸多被你列作目标的闭关长老有什么相似之处,怕是只有一个:活得够久,境界够高。可焦峰主,你不也符合这些特质?若你能活,我又为何不能?”
焦峰主:“……”
邬戎机察言观色,又轻声说:“再着,我还有孩子呢。你也见过他了,对不对?九思如今才一千岁出头,那么小,我如何能不为他考虑?”
焦峰主沉默了,他开始认真思索,邬戎机的话是否有道理。
还有,他眼下被困于此,如若不相信对方,那他有没有可能独自离开……
如此想了良久,乍看起来,困阵内外依然是个沉默场面。可在场二人都知道,事情已经开始不同。
终于,外间月升月落,又是一日晨光熹微之时。
焦峰主长长叹息一声,到底开了口。
出乎邬戎机意料的是,对方提起的并非自己从前算出的卦象,而是一个他仅仅有所耳闻,至今仍未见过的人。
“你那儿子的道侣,与你也算一家子。”他说,“你可知道,他是天阴之体?”
邬戎机费解地压了压眉毛:“尚且不知。”而且,这和眼下的事有什么关系?
焦峰主说:“那你总该听说过,有一味丹药正能改善修士根骨,让境界停滞之人脱胎换骨、重焕生机。”
邬戎机这回点头了,“造化丹。”
全名应该是“天地钟灵造化丹”,选取九九八十一种特殊灵宝共同炼制,这才有上头说的那些功效。
“不过,”他说,“在我尚年轻的时候,里头就有许多材料失传了。”否则的话,邬戎机不信上官家的人不会给自己炼制一两颗。
“正是如此,”焦峰主道,“所以有些人想了个偏门法子。若是方子中那些灵宝找不到,他们为何不直接去寻那钟灵毓秀之人呢?以其血肉入药,纵得不来原本丹方的十成效果,也总能有五六分的药效。”
一名天阴之体的修士,便很符合这个标准。
第076章 找
有人要对九思的道侣不利。
邬戎机从焦峰主的话音里提取出这儿意思, 情绪骤沉。
他知道对方和自己提起这些,不会是全然好心。然而也像焦峰主前头说的一样,那个邬戎机至今都不曾见过的青年, 算来是他的家人。
他此前方以“要为孩子考量”来向焦峰主表现诚意, 到现在, 又怎能毫无反应?
“是谁?”邬戎机问,“莫要再绕弯子了, 你只待直说!”
焦峰主微微一笑,口中吐露一个名字:“上官冲。”
邬戎机听着, 面上神色愈冷, 心头则是轻轻“唔”了一声。
果真。对方前头一直在说丹药, 那会儿他便想到事情和上官家人有关。到现在, 妖蛟给出的答案的确不让邬戎机意外。
而再去细想, 对方为何要在此刻讲出这些?任何言辞都该存有目的,想来,焦峰主的目的便是——
“杀了他。”他定定注视着邬戎机,“你杀了他,我就信你。”
邬戎机:“……”
“如若不然,”焦峰主往这场交易上又加了一重砝码, “要死的, 恐怕就是你儿子的道侣。”
妖蛟意味深长地笑了。
“邬峰主,你最好快些做决定——我若是不曾猜错, 这时候, 他们家人已经在去围堵那年轻人的路上了。
“其实没什么好犹豫的,对不对?他总是要死的, 哪怕不论你与他们家历来不睦,也不论他竟然要对你的小辈下手, 就是我那卜算结果,指出来的也是同一条路……”
……
……
郁青正在送司徒修、安朗离开太清峰。
两人其实一再推让,说“你不是伤还没好全吗,还是快些休息”,也说“都已经到了峰外了,你再要走,岂不是要把我俩送到含元、九阳”——后面一句带着些许玩笑意思,郁青听着,却觉得这主意的确不错。他摸摸下巴,道:“行啊,到时候,就是你们招待我。”
司徒修和安朗琢磨出几分意味,相互看看,再开口时便换了话头。
“眼下这样,”司徒修道,“还真有些像咱们那年一同从龙州过来的时候呢。”
安朗也说:“是啊!回头一看,不知不觉,竟也快要二十年了。”
若他们年岁再长一些,境界再高一些,所谓二十年,便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可眼下的他们毕竟年轻,心头便还是感怀。
郁青静静地听着,脸上也多了笑,说:“找个时候,你们且回家去看看。”
至于他自己,郁青便觉得不必提起了。没了母亲,郁家也不见痕迹。认真算来,太清峰于他便是最接近于家的地方。
偏偏这时候,安朗用手臂撞了撞他的身子,笑嘻嘻说:“你也一起啊。”
郁青一怔,司徒修则说:“郁兄,你其实就是玄州人吧?”很小心地提了一句,见郁青点头了,他又笑,“所以啊,到了龙州,应该是我们好生招待你。”
这的确是份心意。郁青听得动容,跟着微微笑了,道出一个“好”字。
这么边走边聊,本就不算短的一段路,生生又被他们多走了许多时候。只是毕竟要道别的,到了九阳峰外,郁青便停了下来,说:“那,我先回去了。”
司徒修与安朗朝他挥手。
两人目送郁青远去,很快,司徒修也与安朗说:“我也要回去了。”
安朗点点头,两人就此分离。这会儿他们都没想到,没过多长时间,他们竟又与好友碰面。只是这一回,“好友”当中并不包括郁青,取而代之的是他那位曾经的道侣、现在的师尊。
他先是出现在九阳峰上,问安朗:“郁青可在——不在?”神色显而易见的多了几分忧色,“你们是什么时候分别的?”
安朗意识到就不对,先在心头估摸了双方分开的时候、将答案告诉对方,又问邬九思:“发生了什么吗?”
邬九思看他一眼,本不欲在此事上牵扯太多,可转念一想,这毕竟是与郁青关系亲近的人。从前便听对方说起过,前来玄州“拜师”的时候,郁青路上很是遇到一些麻烦,多亏他结识了安朗与司徒修才能安然度过。
从这个角度来看,眼前的年轻人实在是不算“外人”了。邬九思只停顿了很短的时候,便说:“有人要待他不利。”
安朗早已想到这个答案,却还是紧绷了起来,快速说:“去找司徒——他这趟过来,赠了郁兄一件法器。在关键时候,能确定人的去处!”
司徒修是含元峰弟子,这等定位法器的原理也不算复杂,邬九思并不意外对方能做出来。可是同理,此类能够确定弟子方位的东西,郁青身上难道还少吗?光是宗门、峰头的令牌,便是足足两样了。更不用说,依照双方的“道侣”关系,一般情况下,邬九思都是能够感受到郁青所在之处的。
只要他有心。
然而从自父亲处接到消息到现在,已经过去足足半个时辰!手头的东西都用上了,依然完全得不出人的行踪。如此情形当中,邬九思只能想到一个可能:“对方定是有意防备,既然如此——”
“就是因为他有意防备,司徒做的那些东西才可能有用啊。”安朗快速说,“他给郁兄的,是一套餐具!”
邬九思意外,“餐具?”
“正是。”安朗抓了抓头发,语速还是很快,“我们昨天晚上不是一块儿吃东西嘛,司徒就说自己这段时候正好炼了一套吃东西的用具出来,样式还颇好看。郁兄大约只是客气一下,说既然如此,不如我们用它——总归呢,到了最后,东西就到了他手里。”
至于所谓“确定方位”,司徒修起初其实也没想太多,只是方便自己日后找寻物件。却没想到,这么一个小小心思,当下竟能起到用处!
邬九思也瞬时明白过来,“若是这样,”他与安朗讲,“你且随我前去问问。”
安朗点点头,毫不犹豫地跳上了被这位邬少峰主拆开的扇页。心中仍是担忧,不过在这之余,也略略称奇:“邬少峰主的法器倒是很方便。一把扇子上有那么多根扇骨,如今看来,倒是每一根都能起到寻常人一把剑、一把刀的用处。”
后头找人、说清状况自不必说。而在司徒修将阵盘取出,口中说着“那阵法毕竟没有用上太好材料去布置,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会有用的时候”,邬九思人是在他身前站着,也在因青年的话回应:“总要试试。”可实质上,却有种自己似乎没办法理解对方话语中意思的感觉。
类似的感受,让在寻宝鼠来找自己、要带他去救“陈禾”时也有过。
这才过去多久?那日看到浑身是血、生死不知的徒弟,他难道没有下定过决心,从此定不让对方受到如此严重的伤害吗?可不过几日工夫,竟就重蹈覆辙。
邬九思的思绪近乎是空白的,脑海里总重复着父亲的传音:“你那道侣如今身在何处?——当真不在太清峰?”
“不,那不是道侣”的话音还没说出口,就被咽了下去。他没再考虑自己究竟把郁青看做什么人、与自己是什么关系。唯独有一个坚定的念头,如若郁青当真出事——就像是那年对方离开宗门,前往秘境,自己却在几个月后惊闻对方“失踪”的消息一样……那无极峰上下,定然要为此付出代价。
……
……
外面发生的事情,郁青暂时并不知晓。
甚至对自己处在一个怎样的环境当中,他也不是很确定。
倒不是抓了他的人设下什么禁制,只是对方应该是很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仅仅在最初抓他的时候用上一番心思,等人到手,便只是将他打晕、扔到一个角落当中。
搜身环节还必不可少,放着重要物品的乾坤袋已经消失不见。指望旁人发现异常、找到自己或许不是一个好主意,不过,如果那个发现异常的人是司徒修,情况或许会有所不同。
郁青能够感觉到,还有一个乾坤袋并没有被拿走。里头放着的不过一些琐碎杂物,难怪抓了他的人看不上眼。
奈何自己与司徒修他们关系是不错,可是平常的联系到底不多。等到对方下一次主动给自己发信符,继而察觉异常,最早也是几个月之后的事情。
在那之前呢?感受到身边越来越灼热的温度,郁青尝试苦中作乐,拿玩笑态度想:怕是等不到那个时候,自己就要真的变成炉子里的一块肉。
总得做些什么。可对方能有眼下的表现,便一定是有所倚仗,自己又能做些什么?
在他沉心思索的时候,上官微正在忙忙碌碌的准备。
郁青猜得很准,他眼下的确是轻蔑心态更多,再有就是即将被叔祖夸奖的喜悦。是以上官微并没有留意到,不知何时起,自己脚底下的土地竟然开始轻轻振动。
郁青倒是有所察觉。他眼皮微微张开,飞快地朝着灰尘土粒挪动的方向一撇。
接着,便见到一个小小的脑袋从地面冒了出来。
郁青:“……”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吱吱这段时候胆子仿佛又大了些,什么地方都敢偷偷去闯。
紧接着,青年意识到,自己错了。
小耗子嘴巴一张,吐出一节扇骨。
第077章 共感
时间稍稍前推, 司徒修和安朗眼睁睁地看着邬少峰主把一根自己刚刚感叹过“好用”的扇骨从本命法器当中抽出来,塞进寻宝鼠口中。
大约是此前已经有过一次“战友情”的缘故,眼下小耗子也对邬九思的动作接受良好, 尤其是在听对方说“你的主人正有危险, 吱吱, 你一定要用最快速度把这节扇骨带给他”之后。
那双乌溜溜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寻宝鼠:“吱吱——”
夭寿了!鼠好不容易碰到一个这么好的主人!怎么人人都想跟鼠的主人过不去!
它近乎炸毛, 不等邬九思多叮嘱几句,已经从人手上跳了下去。而邬九思看着吱吱的背影, 直到对方消失在脚下泥土中了, 才闭了闭眼, 将注意力重新落回旁边的龙州二人身上。
两人心道, 这个时候, 自己应该说些宽慰的话。郁兄定然是无事的,少峰主莫要担忧太多。
可看着邬九思的神色,司徒修和安朗又觉得,这话实在苍白了些。将心比心,若是有人说同样的话,他们自己便当真就能安心吗?
这份踟蹰之中, 邬九思倒是先开口了。
“我终于知道。”他轻轻地、轻轻地讲。这话显然只有一半, 可这位少峰主也显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了。“二位,我这便去无极峰上, 你们——”
司徒修正色道:“少峰主随意吩咐, 我们定竭力去做!”安朗也跟着表态。
这是真心话。哪怕不用天机镜,邬九思也能看出来。
但他依然只是摇了摇头, 说:“这是太清峰与无极峰之间的事。你们不过寻常弟子,实在不必……”
停顿片刻, 又说:“他在外时结识了你们这样的友人,我很高兴。”也正因为此,在郁青看不到的地方,他也一定要保证二人平安。
像他原本应该为自己的徒弟、自己最亲近的人做到的那样。
司徒修与安朗并不能完全听出邬九思的言下之意,可他们能领会到邬少峰主言语之间对自己二人的维护。
两人对视一眼,司徒修道:“郁兄能有邬少峰主这样的师尊,我们也觉得高兴。”
安朗紧随其后,到底把那句话讲了出来:“此番,郁兄定能安然无恙、顺利脱身!”
邬九思匆匆点头,接着便是身形一闪,消失在龙州二人面前。
同一时间,后山,邬戎机也收到消息。
他神色变幻,不曾掩饰。焦峰主清晰看到,也将话挑明:“如何?我并未骗你,对不对?”
邬戎机抬头看他,神色沉沉。焦峰主半点不惧,脸上甚至浮出些许笃定笑意。
邬戎机将对方的神色收入眼中,双眸微微眯起。如此一瞬之后,他忽地笑了,说:“上官冲果真是自寻死路——只是焦峰主,你把这事儿告诉我,是不是还有其他原因?”
焦峰主一顿。
其他原因?自然是有的。他和上官冲做了那样的交易,要是自己顺利离开也就罢了,偏偏他被邬、袁等人所擒。哪怕身在此地,用不上卜算的本事,焦峰主也能想到,上官冲此刻怕正焦灼不已,满心唯剩将自己铲除、让他再也说不出那日真相的念头。
要命的是,以对方的身份,兴许当真能做到这点。
焦峰主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与邬戎机提出新的交易,算是顺理成章。
再者,无论从前还是当下,他说出的各样细节都是真的。上官家是有带走那筑基修士的念头,他所要施行的计划也的确需要更多高阶修士的命——哪怕眼下,邬戎机做不到后面那点,只是抹掉了上官冲对他的威胁,也一样是好事。
“这重要吗?”思绪回笼,修作人身的妖蛟不疾不徐地反问,“重要的是,邬峰主,你如今打算怎么做。”
……
……
师尊知道自己被人抓走了!
短暂怔忡之后,郁青迅速反应过来。
他捏住那根扇骨,耳畔并没有什么传音之声,青年却仿佛已经听到来自灵扇主人的叮嘱:“我已经知道你的状况了。放心,你不会有事的。”
明知自己尚未脱身、仍处险境,郁青依然有种仿若喝醉了的轻飘飘感。
对方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状况?——“被抓住的妖蛟提出了新的交易”一事实在太超乎想象,年轻修士琢磨不到此处也是寻常。他脑海当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师尊对自己也有足够的关心关注,这才会在短短时间当中意识到自己行踪不妥。
这并不算一个错误答案。事实上,即便没有接到父亲的传音,邬九思也会在时间稍晚的时候向徒弟、徒弟的朋友们分别传去信符,好了解送人送了那样久都不曾归来的青年的行踪,如此一来,找到徒弟方位是会晚上一时三刻,却也不会延迟太久。
心脏“咚咚”跳着,花了片刻工夫,郁青稳下神思。
他的手指静静地在扇骨上摩挲,感受着上面刻印的繁复符文。有这根东西在,自己绝不会出事。既然如此,能不能更进一步?
青年抬头,目光闪烁,望向尚对背后发生的一切并无所觉的上官微。
后者这会儿刚刚理清造化丹的炼制辅材。其中许多东西虽不及天阴体之血肉一般罕见,却也不是常人能够轻易见到。唯独上官微,作为这一代中家主最看重的后辈,此刻能够轻易寻来。
他计划颇好:以这天阴体而今的身份,加上邬家那小子已经恢复修为、老东西也重新现身,想和之前那样直接对其下手,是万万不能的。可事情妙就妙在他前不久才出过一回事,罪魁祸首的身份也已清晰分明。
上官微打定主意,锅就扣到妖蛟头上了。什么,你说妖蛟如今已被擒住,如何还能生事?——这算是问题吗?它独独一个,为何能在天一宗内造成那样大的动荡?有旁人协助,不是理所应当?
修士心中火热,近乎能看到丹炉打开、浓郁药香之中造化丹闪烁灿灿金光,落在自己眼前的画面。这样的好东西,他自然不可能全部献给叔祖。只是挑出几颗品相好的献出去,总也不算吃亏。上官家的小辈那样多,他如今是得了青眼,却也并不因此满足。
等到叔祖从那个位置上退下来了,自己未必不能更进一步……
带着慢慢的志得意满,上官微转过头,走向软绵绵倒在一边的青年。
郁青闭着眼睛,数着对方的脚步声。扇骨紧紧贴合着他的皮肤,从旁人目光来看,或许能察觉到这个青年正在颤抖。
这毕竟不是太清峰,所以在很短暂的犹豫之后,郁青打消了“主动出手,攻击上官微”的念头。
对方的修为远高于他,吱吱带来的杀手锏或许可以在短暂一击当中磨平双方的修为差距,但郁青想,这会给师尊带去麻烦的。
他已经是第二次——兴许是第三次——被上官家的人威胁,如果这次的事简简单单就结束了,或许要不了多久就会出现第三次。
这绝不是郁青想要看到的结果。他宁愿去赌,看自己能否获取一个让一切结束的可能。
抱着这些心思,他的颤抖更加剧烈。上官微清楚看到了青年睫毛下抖动的阴影,倒是有些意外。自己下了多重的手,他自是心知肚明。竟然这么快就醒了?行吧,看来这天阴体的确从太清峰得到了不少好东西。
他略有讶然,却也仅仅如此。丹修在青年身旁半蹲下来,手腕翻转,一把锋刃极薄的匕首出现在其掌心。
这是上官微在无数灵兽妖兽身上用过的东西,眼下割破天阴体的皮肤也算恰如其分。
然而他失手了。
一股尖锐的疼痛蔓延开来,让上官微略带愕然地别过头,去看自己的手臂。
短暂愣神之后,丹修勃然大怒,周身暴起的灵光将郁青淹没。
同一时间,无极峰议事堂中,邬九思神色骤变,再没了与人言语争锋的耐性。
“上官峰主执意如此,”他注视着前方的修士,语气还是客气的,眼神却极为冰冷,像是在看一个已死之人,“那便是当真半点颜面也不要了。”
上官冲见状,心道:“他这副表现,究竟是知道了什么?打算做什么?”
其实方才那一瞬,邬九思只是感觉到了疼痛。
郁青。
阿青。
你怎么又受伤了?不是已经把扇骨交到你手上了吗。
是寻宝鼠没有赶上,还是你的处境实在凶险太过?
两人之间的道侣契的确存在,可长久不曾被唤醒过。如今骤然有了共感,邬九思自然去想,会不会因为他分明已经到对方身边了,却没来得及将人找到。
无形的风从邬九思袖中涌起。于从前的上官冲而言,这其实不值得在意。可眼下,望着出现在邬九思身后那道身影,他意识到,事情变得不一样了。
邬戎机!
……
……
郁青歪了歪脑袋,脸上露出一个奇异的微笑。
他看起来的确狼狈,鲜血汩汩从身上的道道伤痕上涌出。口齿却很清晰,说:“这些时候,我忽然想明白一件事。”
上官微脑袋朝着他的方向,眼神却已经逐渐失去焦距,喉咙徒劳地发出“嗬嗬……嗬……”的声音。
“你怎么不问我,到底是什么事?”郁青一边说,一边从他手底下钻出来。动作间自然牵扯到伤处,他短暂地呲牙咧嘴,赶忙招呼寻宝鼠给自己找药来吃。
等把药咽下去、身上好些了,他才抽出心神,去看上官微心口那根不就之前捅歪过,如今却扎得恰到好处的扇骨。
“我原先不想杀你的。”他叹息般地说,“是你先要伤我,我猝不及防,没有看清方位,这才……
“没办法,只能让你去死了。
“姓上官的畜牲。”
第078章 搂紧
这么做自然是有风险的。等待自己的不光可能是“麻烦就此结束”, 也有可能是“因杀去上官家的族人,被无极峰深恨,甚至要求师尊将他交出来一命换一命”。
郁青知道这些, 但看着倒在地上的尸身, 他觉得自己并不会后悔。
“不过, ”目光转到一边,青年很小声地嘀咕起来, “他准备这些东西,果真是要用我炼丹吗?”
停了片刻, 怀着浓郁的可惜心情, 郁青忽略掉散落在旁的诸多天材地宝, 开始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外走。
八分是有意如此作态, 两分是真的伤势尚未完全恢复。
寻宝鼠窜到了郁青肩膀上, 担忧地在他脸颊上嗅一嗅。鼻尖湿漉漉的,郁青感觉到了,便有几分想笑。
他与寻宝鼠讲:“要是我真栽在这儿了,你就去与师尊结契吧?他平日应该也不怎么管你,再说了,”嘴巴弯起一点, 眉眼也跟着弯弯, 如若忽略掉脸颊上的血色斑斑,这就是一个寻常的笑容了, “我应该, 嗯,总能留下几分面子。”
寻宝鼠乌溜溜的小眼睛看着他, 似乎在思考这个人类修士话中的意思。
如此想了片刻,寻宝鼠:“吱吱!”
呸呸呸, 说什么丧气话!
郁青被彻底逗乐:“哈哈。”
寻宝鼠又用脑袋顶他的脸:“吱吱……”别笑了,前头有人呢!”
其实不必它提醒,郁青也意识到了。
他怀着紧张心情,悄悄将神识探出一点。心里计较得很清楚,如果来的是上官家人,自己便算是赌输。相应的,要是出现的是太清峰中人,他便是安然无恙。
“咚咚,咚!”
心脏又开始狂跳,原来他比想象中要紧张。
“咚咚,咚咚!”
如果当真在这儿出了事,会有人为他难过吗?……师尊是那么好的人,一定会觉得是他没有关照好自己。司徒兄和安兄也是,自己是在与他们分开之后被掳走的,他们一定要反复自责、觉得如果当初劝住自己,要他不要远离太清峰该有多好。
“咚咚……咚!”
一抹白衣之上的织金纹绣落入郁青识海当中。
强烈的欢喜在这一刻迸发出来,像是年幼时偶然得见的焰火。
对方大约也看到了他。刹那间,郁青听出风的声音变了。
被他的师尊、他错过的道侣、他的心上人踩在脚下的扇骨转了方向,向着他疾驰而来。同时涌来的风卷起了筑基青年的发丝,也带来对方的关切:“阿青,”邬九思叫他,“你——”
话音尚未落下,邬九思便眼睁睁地看着人在自己面前倒了下去。
他只来得及将人接住,垂眼去看,正对上青年身上的新伤,还有对方紧闭的眼眸。
邬九思心头巨震,那些原先不曾被动用、只安静地叠在他袖中的扇骨霎时一同滑到外间。虽有所缺失,却还是像一把完整的灵扇一样在他身后张开。每根扇骨都像是一把饱含攻击意味的长剑,剑尖直指那些跟在太清峰人之后的无极峰弟子。
面对如此情境,那些无极峰弟子也是齐齐变色:原以为这是太清峰又来挑衅自家,谁能想到,那位少峰主的道侣还真在自家地盘上重伤了!
虽然峰中上官家势大,却也不是人人都顶着这么一个姓。再者,作为一个子弟众多的庞大家族,也不是人人都与主家一条心。
一时之间,各样心思主意出现在在场之人眼中。他们却是都不曾留意到,某个瞬间,邬少峰主身后的扇骨顿了一顿。
邬九思听到了来自“伤重昏迷”的弟子的传音,对方小声告诉他:“我把上官微杀了。”
邬九思:“……”
郁青:“……”有点紧张,要睁开眼、从人怀里跳下去,“师尊,此事若有不妥,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牵连太清其他人!”
动作还没做完,身体又被心上人搂紧了几分。
郁青只觉得浑身血流都在往面颊上奔涌,心跳声更大了,一下一下,近乎冲破胸膛。
前次伤重的时候他是真正昏迷,无从感知外界发生的事,是以当下便是郁青记忆当中与心上人最亲密的时刻。
他的思绪仿佛被分成两半。一边在说,这不过是师尊的权宜之计。他是可以为自己兜底,可“上官微先出手伤人,却不料被一个筑基弟子反杀”的事儿,总比他郁青费尽心思、终于将人斩杀要说得过去。如此一来,自己愈是伤重,便愈能让事情尽快平息。
另一边则只一味重复:“我……被九思抱了。”
最初在太清峰的三年,双方说是“道侣”,却也从来没有这样亲近的时候。曾经最让郁青脸红心跳的场景,也不过是他在练剑,久久找不到状态,情绪里便多了郁卒。邬九思看在眼中,将太初扇阖起、轻轻落在他的肩头。
郁青原先还会紧张,不知对方是否会有下一步动作。倒不是他在担忧什么,只是长久以来,都再没有一个如邬九思一样待他温柔珍重的人了。“或许我并不讨厌那些”,他模模糊糊地想,“我或许是——”
愿意的。
可那些让他心神紧绷,似乎生出隐秘期待的想象究竟是没有发生。肩头的扇子很快被收了回去,郁青回过头,也只对上“道侣”依旧温柔和煦的笑脸,说他方才便做的不错。
郁青定了定神,从那莫名旖旎气氛当中抽离,又一次告诉自己:想要在这修真界中活得长久,最重要的还是自己得用。
于是,他练剑时更加用心了。
再往后些呢?青年闭着眼睛,不知道自己秀美面孔沾上血痕的场面落在旁人眼中是多么触目惊心。他只觉得自己与师尊说了话,便是告诉对方自己没事,剩下的状况或许由不得自己抉择。
他不知道,邬九思心头依然是怀中人身上的道道裂口。他甚至很想问问郁青,你为什么表现得那么不在乎?
可他仍有无数无极峰人要面对,有上官微已死的后续之事要处理,眼下并非表现关切的时候。
也幸好他没问,否则的话,郁青是不敢回答这个问题的。
要如何在乎呢?——郁青会说,“我也不是没有见过你倒在我面前的时候。”
他当时没有在乎邬九思,一门心思只有对自己未来的恐惧。到现在,事情竟是反过来了。
……
……
被邬少峰主带到含元峰后,安朗再没有离开。
他和司徒修一起焦灼地等待着事情结果,同时不断和对方确认:“当真会无事的,对吧?”
“对,”司徒修说,“邬少峰主不是已经带着人过去了吗!再有,我听他那意思,邬峰主也会去。”
“也是,”安朗也安慰自己,“郁兄的身份还是不同。”
两人这么说过一轮,稍稍安定了几分。只是没过多久,又有人开口:“当真——”
这回,话只开了个头。
司徒修与安朗,加上其他近处的含元弟子齐齐一振,看向西方!
旁人尚有疑虑,前面两人却知道,那正是无极峰的方向。
就在方才一瞬,无极峰峰头爆出一片灼目耀眼的灵光,随之而来的是山峦震动,就连与之相距甚远的含元峰都有隐约颤响。
司徒修与安朗耳畔是一片嘈杂议论,不断有师兄师姐的话音钻入他们的耳朵。含元弟子们忧心忡忡,本能回想起早前后山的动静:“怎么回事?那作乱的歹人不是已经被擒住了吗?”
“难道又让他逃了出来?”
“怎至于如此?邬峰主都已经出关了,闻说正看守着呢!”
司徒修和安朗再度相互看看,缩了缩脖子。
安朗悄然与司徒修传音:“对吧!邬峰主果真已经过去了。”
司徒修也悄然回复:“正是。”又有些担忧,“却不知道那歹人现在如何。”说来竟是没了人看守。
安朗叹气:“唉……也无妨。咱们能想到的事儿,邬峰主能想不到?”
这话是对的。邬戎机人虽不在焦峰主身畔,却也笃定对方一时不得脱身。而被压在阵中的妖蛟也的确没有离开的意思,不仅如此,作为被囚之人,他眸中竟是一片亮色。
甚至外间传来的动静越大,脸上的欢喜便越浓重。到那隐约的“轰隆”声响入耳,焦峰主甚至忍不住喝道:“就是这样!就该如此!”
他还“哈哈”大笑了起来,哪怕左右无人,依然击掌为自己庆贺。这么高兴了好一会儿,才又悠悠地吐出一口气,心想,或许自己之前一直做错了。
辛辛苦苦地潜入一个个门派,对里头的闭关长老们出手,花了多长时候才有些许成果?哪里像眼下,不过几句言语挑拨,便有如此结果。
焦峰主若有所思,转而振作精神,琢磨起待会儿姓邬的小子带着丹修尸身回来的时候,自己要怎么扩大战果。
他并未等待太久。以邬戎机与上官冲的战力,二者动手时甚至谈不上“斗法”。不过一炷香工夫,便又脚步声从外间传来,很快到了焦峰主眼前。
第079章 答案
怀着能见到一名化神修士头颅或尸身的念头, 焦峰主翘首以盼。然而他注定是要失望的,不多时,邬戎机独自一人到了他身前。
焦峰主便叹:“你还是不信我。”
邬戎机冷淡地看他:“上官冲再如何, 也是天一宗的峰主。他就算当真死在我手里, 也不是因你的一两句挑拨。”
焦峰主听到这话, 心中微动,反倒没那么失望了。他脸上重新出现笑意, 说:“正是。以此人所行之恶,让他在所有人面前受处置才是正理。”
邬戎机嘴唇跟着勾起, “巧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
焦峰主神色更喜, 然而刀修接下来的话, 却让他骤然变色, “不光是他,焦峰主你也一样。”
妖蛟身子一震,万万没料到自己会听到这样一句答复。他本能觉得这话有假,“我怎能与上官家的小儿相比!他经营多年,也不曾显露什么天分,不过以丹丸生生堆出今日修为。我却不同了, 若是无我, 你们要如何应对后头的事?”
邬戎机定定看他,焦峰主却不再开口了。双方对视, 心头都知道这是一场较量。他们各自执子, 但看棋盘相见之时,谁能占据上风。
焦峰主原先是颇有自信的。除了自己, 还有谁知道那个能惊动整个修真界的预言?同样,除了自己, 世上还有哪个在卜算之道上有所成就的大能修士?
然而在看轻邬戎机眼中的怒意时,他忽然不确定了。
一个念头撞了过来,是:“对邬戎机来说,你做的事,与上官冲做得仿佛没有什么区别吧?”
不,焦峰主在心头反驳。自己为的是什么?那丹修小儿为的又是什么?——问题是,后一个问题邬戎机已经知道答案了,自己这边,却还没有吐露分毫。落到旁人眼里,恐怕的确占不得优势。
他思绪起伏不定,身上的气势却还是一点点落了下去,逐渐真正有了几分阶下囚的样子。邬戎机自然看出其中转变,他眼睛眯起一些,略略想想,便又加了一份砝码上来,道:“真正对我儿道侣出手的上官家人已死,”那小子自己动的手,倒是有几分血性,“上官冲那边,也要看他是否对此事知情。此事自有天机镜来决断,不过焦峰主应该已经知晓答案。”
妖蛟仍有踟蹰,只是原先的镇定自若又淡了一些。
到邬戎机再扯起唇角,说“我从前听闻,研习卜算之道愈深的修士,便愈不能窥出自己命数。可惜了,否则焦峰主倒是能先给自己算算”的时候,他心头那杆秤终于彻底倾斜。
“行了。”妖蛟弹了弹袖子,“邬峰主的诚意,我算是见识到。至于我前头算到的东西——”
他停顿一下,原先是想要以此酿出气势,偏偏邬戎机显然不吃这套。见妖蛟这般,也只道:“我知晓了,焦峰主仍有顾虑。”
说着,竟是转身要走的意思。
妖蛟明知他这番表现里是作态成分更多,可事关自己命数,到底不敢去赌。如此一来,不知不觉当中,两人的对话节奏已经彻底被邬戎机掌握。
这绝不是焦峰主乐见的状况,只是以眼下局势……他道:“若不杀那些人,你我都要去死!”
邬戎机:“……”
邬戎机心想,不错,我就知道,这些灵犀峰的修士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神神叨叨,别人问东他答西。
要不是前头太清与无极二峰闹出的动静真有点大,仲林身为掌门,总得前去处理后头的事,自己可是实在不愿意站在这里。
本着“来都来了”的心思,大乘刀修缓缓开口:“哦?”
焦峰主始终注视着他,能看出此人待自己的话并非全然相信。然而何止是邬戎机,就连最初他自己算出此事的时候,不也错愕了颇久?
妖蛟耐下性子,娓娓道来。
一切的开始,是灵犀峰尚在的某年,又有新的秘境开启。
这在修真界是常事。在确定秘境入口不在任何一个宗门的控制范围后,众人熟练地走起流程。以天一宗为首的玄州门派们先是用上法器去探测秘境状况,有了初步判断,便开始分配进入名额。
与郁青曾去过、名额近乎被各大宗门瓜分干净的灵墟秘境不同,这些新出现的小秘境中的名门弟子却是不多。追其缘由,人人都知道,自己若当真进入了,是有可能碰到颇多机缘,同样却也存在极大风险。
大宗出身的修士只要平平稳稳地继续修行下去便能走到进境那天,又何必去尝这不知是什么滋味的果子?倒是很多小门小派出身的人,乃至部分散修,很愿意前去一探。
名单很快定了下来,焦峰主也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然而意外还是出现了,在秘境真正开启那天,他晨起打坐,睁眼时正看到远方一片秾丽云雾。
再细细一想,自己见到的仿佛正是秘境开启之处。焦峰主心头微动,想到自己总归不会进入,门下弟子也并无报名者,算是与那地方绝无接触。如此一来,起一卦倒是无妨。
他说做就做,拿出自己惯用的一副龟甲。很快,卦象出现了。
“我问了三个问题。”数千年后,面对邬戎机,妖蛟幽幽地开口,“其一,这地方是否凶险。答案是否。
“其二,后头安排天一宗弟子大规模进入,是否能够收获。答案是是。
“第三,这么一个好处不绝的秘境,是个什么来头。”
说着话,他似是陷入了某些渺远的回忆当中。而邬戎机在旁听着,则想,对方似乎很想要自己去问一句“这回你又算到了什么”。
不过他不打算配合。妖蛟半是追忆,半是等待了片刻,也意识到这点。他略有无奈,却还是往下讲:“我什么都没有算出来——一道天雷劈来,直接将那副灵龟之甲劈了个粉碎。”
邬戎机干巴巴:“哦。”
焦峰主微微笑了一下:“你不惊讶。对,在灵犀峰,这实在不算大事。就连我,也只是更添了一份好奇心罢了。又不是窥探天踪,一个秘境的来历,又有什么算不得的?
“原先只觉得是那副龟甲不好,这才除了错漏。却没想到,待我换了法器,竟还是给天雷一道劈了。不光如此,那雷还隐隐落到了我身上。有什么存在在警告我,邬峰主不修我们这一道,倒是不清楚我那会儿的感觉。而我一面明白危险,一面却是更好奇了。”
很多人说他们卜算之道是一门不要命的道途,焦峰主自己此前也曾无数次遇到危机。可他自持是半龙之身,对这些并不在乎。哪怕那会儿知道危险,也只是更多了一定要弄明白秘境来历的念头。
有了决心之后,他毫不犹豫地去了秘境开启处,继而——
邬戎机道:“你在拖延时间吗?”
焦峰主又笑了,说:“好,那便长话短说。
“我废了极大精力,耗费无数天材地宝,终于算出了想知道的事情。那会儿已经是又一两百年过去了,而再后头发生的事,你也知道。
“我死了一回。”他的声音变得极轻,“只因我终于知道,那秘境竟是自上一元遗留而来!”
……
……
一道雷凭空落下,却被护宗大阵拦下。
自宗门峰头朝外间望去,能看到大片连绵的阴云。
这样的景象,恰似无极峰弟子们此刻的心情:历来风光的师叔上官微死了,自家峰主也被姓邬的打了个半死不活,随后人便一走了之!
掌门倒是来主持大局了,可谁不知道,袁仲林原先就是太清峰出身,历来对邬家人偏心。再者,当真说来,自家仿佛的确理亏。
已经有那不姓上官、只是纯粹仰慕天一宗才前来拜师的弟子心思转开。不管怎么说,直接用活人炼丹都不对劲吧?虽然修真界里没有某个明确的“魔道门派”,可这做法算来也和话本子里的魔门没什么差别。何况被捉来炼丹的人身份同样不凡,背后之人打上门来,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
问题是,他们又什么都没干,凭什么跟着姓上官的一起站在道德洼地啊?!
就连姓上官的,也不是人人都如上官微从前那样得峰主看重。小门小户如郁家都有郁青这样如同草芥、一旦离开便再也不愿回头的子弟,何况他们呢。
是时候给自己琢磨后路了。而首先要做的,就是与那些冥顽不灵之人撇清关系。
如此种种,暂时不在邬九思与郁青留意的范围当中。
前者正在给自己的徒弟检查身体。又几颗丹药下去,郁青的外伤已经完全恢复。然而因妖蛟而来的内伤原先就没有好全,上官微震怒之下的灵气暴动也确实颇有威力。邬九思神识沉入青年体内,便看到大片刚刚修复不久的经脉之上又有裂痕。
他又是心痛,又是不理解。“你不是已经得了寻宝鼠拿去的法器吗,怎么还被他……”
郁青踟蹰一下,低声说了自己的考量。
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这的确是让情势简单些的选择。偏偏说着说着,便见师尊的唇角抿起,神色也有细微变化。
邬九思的心情的确难言。良久,他才说:“你觉得直接对他动手,我便不会为你出头了吗?”
郁青自然否认:“怎么会?我只是觉得,这样能让你更不为难。”
邬九思深深呼吸。
他不忍说郁青不对,然而——
“怎么会是‘为难’呢?”邬九思道,“为徒弟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啊。”
郁青眼皮颤了一下,低声说:“是我考虑得不周到,对不起。”
第080章 剖白
邬戎机不动声色:“一元?”
是个他从未听过的表述。到了这种时候, 焦峰主还在故弄玄虚吗?
这倒实实在在是他误会了。妖蛟听着身前人的重复,颇郑重地点了头,道:“这也是我后头寻访古籍, 从其他上一元留下的零星残片中找到的称谓。既然这一元有我察觉真相, 先人们自然也不会当真毫无所觉。”
邬戎机淡淡“嗯”了声, 对方便又娓娓道:“话再说回来,无论凡人修士, 还是飞禽走兽,但凡是这天地之间的造物都总有寿数尽头。那天地本身呢?自然也有它的寿数!
“从鸿蒙至天地初开, 再到后头万物繁衍, 最后一切再归沉寂, 天地也再回最初的样子, 是为‘一元’!”
“……”竟有此事!?
邬戎机的瞳仁猛地收缩, 却还是不发一言。恰好这会儿焦峰主已经完全落回发现这等真相的惶惶不安当中,并未留意身前人的神色变化。
他的眉头紧紧拧起:“上一元中,便有我的同道修士察觉了这点。然而他们费了百般力气,终究还是没能阻止一切覆灭。
“便是如你我一般的修士,平日人人都要尊称一句‘大能’,说来算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可到了这浩荡的天地之力之前, 照旧不过蝼蚁!
“他们甘心吗?自然不甘!可又能如何呢……好在到了最后,总不算一无所获。”
邬戎机依然沉浸在妖蛟所透露的讯息带给他的惊愕当中, 若非对对方仍有疑心, 他的眉尖一定已经紧紧拧起。
这些话是真是假?是对方临死之际的狡辩,还是切实要发生的惨淡未来?天地之寿数, 万物之终结……
对了,天机镜!
想到道侣的法器, 邬九思眼中掠过一道暗芒。他的手指轻轻捏诀,动作间并不引起妖蛟的半分留意。而后者的确沉浸在自己卜算所得的惨烈未来里,不知不觉便是牙关紧咬,继续说:“他们发现了,每当有一高阶修士的一身灵气归于天地,这万物终焉便能推迟些许时候!
“为何会如此?——他们探究日久,总算有了一些微末收获。或许一元之尽,原先便是因为天地万物对世间本源的掠夺太过,这才让后者要重新洗牌整理。而高阶修士之死,原先便是对修真界之本源的补全。
“邬峰主,”妖蛟说着,原先高亢的语调忽地变得轻柔,目光也紧紧锁在身前修士身上,“你可知晓,上一元仅仅维持了十二万九千六百个年头?……我原先也是不信的,可后头找到的古籍残片愈多,倒是不得不信了。
“咱们这方天地持续的时间要远远多过他们,可到底又能多上多久?若是依照原先那样发展下去,怕是等不到你我再看百年世间,一切便要有变。
“我原先也是有所犹豫的,可有一日,我受了伤,身畔便长出许多灵植。原本是看惯了的场面,可是那天,我猛地意识到,或许事情并非毫无转圜的余地!
“这片天地当中,已经有诸多造物消失了!你说,”焦峰主目光灼灼,“是否正因为那些上古神兽已死,它们从天地当中所得的一切都再度归于天地,这才有了往后人族之兴!”
……
……
当然不是。
邬九思近乎想不明白。郁青已经是这副模样了,为何还要与自己道“对不起”。
可往下去究,他当真对对方如今的心态全无理解吗?也不是。甚至在不久之前,他还抱着与对方现在一样的念头。曾经的道侣是否对不起自己?当然了。哪怕他已经很少想到对方,也不能否认曾经发生的事情。
所以,便是这些他不经意透露的念头让郁青始终陷在深深地不安当中吗?甚至不光是他,还有太清峰上下,那些不时便要和“陈禾”打交道的弟子们,还有对着邬九思曾经道侣满怀怨念的师叔他们。
郁青身在这样的环境当中,怎么可能开怀?——换个角度去想,如若他会因此痛楚,当初又为什么要离开?
其中或许有他并未弄明白的地方。
邬九思模糊地想到这里。还要细探的时候,父亲的传音出现在他耳畔。“九思,速取天机镜来。”
他一怔,快速意识到,是父亲审问妖蛟时要用到这法器。他是母亲的儿子,父亲也是母亲的道侣,自然一样不会被灵镜拒之门外。
他的神色有所变化,郁青自然察觉,轻声问:“是有什么事吗?”
邬九思还是挂念他的情绪,可眼下时刻,也只能略作安慰:“父亲要我送天机镜过去,兴许是审问妖蛟有了什么结果——你且安心休息。”说着话,他的手轻轻抬起一些,是个想像从前一样轻轻去拍徒弟肩膀的动作。可做到一半儿,又停了下来。
对“陈禾”做的事,放在“郁青”身上,是否不够妥当?
他短暂踟蹰,又在对上青年目光的时候意识到:阿青最不愿意见到的,恐怕就是自己态度有所变化。本就敏感多思的徒弟,若是自己再不表现得清楚些,待他走了以后,对方该是怎样辗转反侧?
邬九思深吸一口气,掌心到底是贴合了徒弟肩头。他直白道:“你这样考虑我,我自然是高兴。可你关怀我,正如我关怀你。你想让我不为难,我便也希望你不受苦。不是觉得你不好,只是——”
不擅长的话语,到底还是说出来了。
“你身上受苦,我心里也要难过啊,阿青。我本来应该保护好你的。”
话里多少有些责怪自己的意思。郁青如何能听这个?他瞳仁细微收缩,立时便要宽慰师尊。可在他开口之前,邬九思又道:“你听我这样讲话,已经觉得是委屈了我,可你自己呢?从前又是受过多少委屈。”
郁青嘴唇颤动,竟是说不出话了。
像是在做梦。师尊会觉得他委屈,会为他心疼。
他的眼眶因这份心思隐隐发热,这时候,邬九思又说:“前头的事已经发生了,现在你便好好养伤。日后,”他的手并未从徒弟肩膀上落下,而是轻轻摩挲片刻,才坚决地继续往下说,“你要记住,若是还有这等状况,你绝不必考虑我的处境、名声。再没有比你的安危更重要的事了,旁人口舌又有什么重要?
“你才是最重要的,阿青。”
你才是最重要的。
我才是最重要的。
一直到邬九思离去良久,郁青脑海当中都不断回荡着这句话。有很多个瞬间,他都疑心自己是在做梦。可用指尖在胳膊上掐一掐,又清楚地感觉到疼痛。
郁青愣了愣,嘴唇止不住地弯了起来,偷偷笑过许久。
“师尊不怪我。”他自言自语,“他说他不想让我受苦,他是不是,是不是已经?”
后面的话太重要了,以至于郁青不敢往下说。可他的眼睛更热了,鼻尖也多了一样的酸楚。一个念头反反复复地出现在心头,他不敢去触碰,却又止不住地在它周身徘徊、观望。最终最终,汇聚成一句:“师尊……”
九思。
“他是不是已经原谅我了?”
“父亲。”同一时间,邬九思方听过邬戎机对妖蛟交代之事的描述。他心头自是吃惊,又觉得对方的话语荒唐。无数思绪转过一遍,又汇聚成:“若这一切是真的,你会原谅他吗?”
邬戎机听到,原本想说还没用天机镜查验过,如何能知道焦峰主所言真假。可还没说出来,便对上了儿子的眼睛。他瞬间意识到,儿子是认真的。
再略略一想,邬戎机明白了其中缘由。“他伤了你的道侣,所以你要他付出代价?”
邬九思静了片刻,说:“他如今……不算是我的道侣。”
邬戎机没有接话。一来,他毕竟刚刚出关,又接连遇事,的确还不太清楚儿子与那青年之间的纠葛。二来,他总觉得儿子的话还没讲完。
果然,紧接着,邬九思又道:“前些日子阿青重伤,我是亲眼见过的。但二十年前,他拿着龙血草回天一宗的时候——阿青不曾与我细说他究竟是如何丢了灵植,可以妖蛟的作风,在不知阿青身份的状况下,他能拿了东西就放人离开吗?”
邬戎机叹道:“怕是不能。”
邬九思轻声道:“我不知道阿青是怎么撑下来的。但那个时候,他定是经历千辛万苦才见到我。只是我不信他,天一上下无人信他。他那么狼狈地走了,也没想过怨我。”
相反,郁青对他念念不忘,又在数年之后归来。想想他那会儿的去向,邬九思近乎能猜到对方是为了什么再回龙州。
“再有。”他又说,“他不曾说过自己为何离开,但——现在,父亲,你在这里,我也好端端的在这里,上官微都敢对阿青下手。当年呢,他有没有做什么?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阿青有没有遇到什么?
“我真希望他能对我诉苦。
“可他什么都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