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开花
海中竟也不安宁么?
看着谷、胡二人眉目当中的忧虑, 邬九思和郁青深吸一口气,到底不曾多说什么。只在心头默默重复一遍此事,又在“须有人前去探索一番”的念头上重重地画出一个圈。
想了想, 他们又把“有人”改成“有机关”。
倘若当真是最坏的情况, 以妖雾的蔓延速度, 又是法器前进速度受到影响的水下……纵然是化神修士去了,也保不齐要出差错。
不过, 当下,他们还是没有提起此事。
往后一路顺遂, 众人抵达天一。
通月城此时依然屹立。看着来来往往的飞行法器, 不少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商户、小修都显露惊慌, 竭力打听。
无数消息在他们当中流传, 到最后, 还是一个小家族的族老一锤定音。
“同样的场面,我是不曾见过,却是让我想起父亲临去前说起的一件事。
“父亲此生不曾迈入元婴,这事多半也并非他的亲身经历,而是从爷爷口中得来。
“约么三千年前,玄州曾有过与眼下一模一样的场面……”
三千年?
灭世预言?
有那小修听到这里, 浑身颤栗, 问:“那,可是眼下便……”
族老摇了摇头, “若是当真按照预言里的说法, 该是还有三千年才对。”
至于那些大能修士为何这么早就出动了,他是半点都不知晓的。
在场众人缄默, 到最后,又有人摊手:“晏老要是这么说, 我倒是不怕了。”
三千年呢!他一个筑基,又没什么天赋,满打满算也就再活个一百多年。真到了预言说的日子,十有八九骨头都化成灰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有这个说法在前,在场众人之间的气氛果真舒缓了不少。只是仍有人忧虑,那预言当真准确吗?今日之事当真与预言有关吗?
只是这都不是他们眼下能找到答案的事儿了。还是耐住性子,多等一段时日,看天一是否会传出什么消息吧。
这场聚会中的谈话,也由悄然参与其中的宗门弟子整理、上报。
同样的事,还在无数不同的地方发生。
袁仲林、邬戎机等人最终看到的,已是经历过一次次汇总的结果。
“还是与当年一样。”袁仲林粗略看过,便将东西放下,“一个个的,总觉得与己无关,便都打算静观其变。”
闻春兰道:“也不算错处。人活一事,能在睁眼的时候安安稳稳就好了。便是我,当年不也只想着最后过完百年么?”
袁仲林叹气,邬戎机则说:“还是要看各高阶修士是如何说法。”
“他们,”袁仲林这下笑了,“如今总不能再拖延。”
拖延什么?自然是那艘早在无数年前就开始炼制,三千年里经历无数耽搁,如今也不过粗略有个模样的救世灵船。
莫说旁人了,就连天一宗,也在很多年前将重心转移到对护宗法阵的加固上。
然而眼下来看,这或许注定只是无用功。
想到这里,袁仲林皱皱眉头,又说:“星罗、扶风都只是小地方,上头的修士至多也不过走到元婴,眼下活下来的更是只有金丹之人。他们设置的防护法阵,当真有用?”
邬戎机和闻春兰听到这儿,都跟着思索起来。
小州如何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自身是如何打算。
从本心来说,他们也更倾向于保留宗门领地这条路子。一艘船,建得再大,上头能容纳的人始终是有限的。更不用说还有山野当中那些妖禽妖兽……平日里,它们与修士们相互厮杀,以彼此血肉作为提升修为之法,双方说是“深仇大恨”都不为过。可等妖雾散去,世间只留下人族修士之时,他们又能再坚持多久?
“到那时候,”闻春兰又想道,“北州、云州、龙州的宗门,怕也与玄州宗门的打算不同。”
玄州被这三州环绕其中,而天一又在玄州之中。“这么说来,”袁仲林说了个不太好笑的玩笑,“咱们倒是当真能‘高枕无忧’了。”
后面的发展如闻春兰此时所料。
在山南、杨广善先后以天机镜证明了自己所见之后,在场所有大宗之人哗然良久,而后便是争执一片。
到这时候,人们对山南仍然尊重,会细细问起他亲身面对妖雾时有何感觉,对那诡异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雾是何判断。对杨广善,则是宛若面对什么脏污,一个个视线碰到他,都要快速挪开。
不过,在心头,他们还是“敬佩”此人的。
一个金丹,哪怕身在外州,不知天一如何强大,起码也要明白“我看不出一个人的修为,那他一定更强于我”的道理吧?杨广善怎么连这等小事都做不到,竟然敢对小邬真人和他道侣起劫掠的心思?
更不用说他之前做的那些事儿了。虽然在场众人对杨广善曾经做过什么并无兴趣,可当他的记忆被天机镜展现在众人眼中,那些曾经被杨家人竭力隐瞒的过往也随之浮现。纵是邬九思和郁青也有些没料到,原来自己救下的是一艘已经在空间风暴中漂泊了足足五十年的灵舟。
当所有可以驱动灵舟的东西都被消耗殆尽,再留下的,可不就是那个唯一的答案。
修士自身。
杨家与侯家在一艘小小的灵舟上斗了数十年,终于以侯应文亲手杀死自己的兄长侯文武、以此投向杨家而结束。只是他自己怕也知道,当灵舟上的“资源”再次用光的时候,要死的恐怕还是自己。是以在邬、郁抓住杨家心怀不轨的修士们之后,他毫不犹豫地又做了一回叛徒,只是这回并未成功。
杨广善最先还在为自己恶行曝光而心怀忧惧,可很快他又意识到,根本没有人在意自己。
旁人在讨论自己听不懂的预言,不曾耳闻的地方,无法理解的大阵布置之法……
他怔怔地坐在原地,过了不知多久,郁青忽地记起:“九思,此人已经再无用处,可以解决了吧?”
邬九思目光淡淡瞥过,点头。
他没要道侣出手,而是自己指尖轻轻一点,便有灵光自太初扇上流淌而出,悄然来到杨广善身旁,环着他的脖颈。
杨广善瞳仁骤然缩起一刻,随即软绵绵地垂下头颅,再无声息。
这时候,自有一道清风吹来,将其尸身带走。
同一时间,邬九思已经在听道侣接下来的话了:“……果真是和父亲、母亲想的一样。玄州宗门,与其他宗门所要之事不同。”
邬九思心神微微一动,问:“阿青又是如何看呢?”
郁青眼睛眨动,“这个嘛——”发觉道侣仿佛是认真在问,他的神色也正了许多,“倘若往后妖雾也如在星罗州时一般,只是从一边来,玄州宗门如何都是无妨的,总归还有许多时间。”
说句难听的,纵然一开始做不出决断,后面看了他州修士如何应对、是何状况,便也明白要如何做了。
“可是,”郁青的声音微微沉下,“如今两州之外已有妖雾踪迹,北州又不知是如何状况。倘若当真是那最坏的可能……”
邬九思接道:“今日,玄州修士对他州宗门坐视不理。后日,妖雾从四面八方一同围来,玄州之人自然也退无可退。”
郁青点头,邬九思慢慢吐出一口气。
他重新去看堂中正开口争辩的人,心想,这个道理并不难懂,如今也的确是危机当头……
“外边那些小州毕竟不算广阔。”有人道。邬九思抬眼去看,认出说话的人是玄天门一名长老,“妖雾能将其罩住,却不代表四州也要逢此危难。”
云州、龙州、北州之人听到这话,纷纷拧眉,袁仲林也道:“到底是当年召问结果在先。”
那玄天门长老道:“召问结果是六千年,而非三千年。”
这下子,郁青也吐出了一口气。
他倒是没开口,而是在识海当中悄悄和道侣抱怨:“怎么有人不见棺材不落泪呢?真成了笼子里的鸟,还能跑得出去?”
邬九思眼神微晃,倒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宗长老毕竟不似你我,全副身家都放在空间里。”
“全副身家啊。”郁青沉思起来。
邬九思原先还在等待道侣的下一句话,可候着候着,他察觉到什么,不禁失笑。
阿青是没耐性等诸位大能长老辩出结果了吧?——经历过三千年前的同等场面,邬九思自己也是差不多心态——趁着这时间,竟是开始整理他存放在空间中的诸多灵植。
笑过了,邬九思转回心神,继续听堂中之人长篇大论。
如此过了一炷香、两炷香、三炷香……
邬九思忽地听到一句:“九思。”
他“嗯”了声,尾音上扬,算是应答。
身边,郁青的嗓音有点发颤:“开花了……”
邬九思疑问:“什么?”
郁青喉结滚动,身体稍稍挪过一些,去握邬九思的手。
这动静就太大了,邬九思不由侧头去看道侣。如此一来,又发现郁青双唇抿起、喉结滚动。
“那株玉麟香,”郁青说着,神识牢牢笼罩在空间中的一株灵植上,又小心翼翼去触碰缀在枝头的金色花苞,“我把它放进去的时候,它是有了花苞,却绝无一朵开了。现在,九思,你瞧。”
顺着道侣的指引,邬九思同样看到:
一朵小小的、约莫只有手指指肚那么大的金色花朵,在灵植的碧色枝头绽放。
第122章 方案
邬、郁一同沉默。
耳畔, 旁人的争辩声始终不曾停歇。可这原先还会让他们挂心的东西,这会儿却是穿耳即过,无法在他们心头激起半点波澜。
良久, 邬九思终于提出一个可能性:“可是空间里头的各样灵宝太多, 虽然你我都不曾有意布置, 却还是生出了新的灵阵?”
“咕嘟”,郁青咽了一口唾沫。
对嘛——他心想——与自己原先那个不可思议的想法比起来, 九思眼下说的的确是更符合逻辑的答案。
他不是专门的药修,可丹修与药修素来便是密不可分的关系。对那边儿修士常用的东西, 郁青还是熟悉的。
是有人会花大价钱在芥子空间中复刻出一处“药园”, 在里头催生灵植。如此做法的效果定然没有那些真切生长在外间园子里的灵植要好, 毕竟光是“天地精华”一项上就输了很多, 可到底能够随身携带, 也不必担忧旁人觊觎。
至于自己是不是无意中完成了此类法阵的布置……郁青点点头,神色显露凝重,“我好生瞧瞧。”
这句话后,邬九思身边的道侣又一次没了声音。
邬九思看似仍望着堂中,注意力却没有半点分在上头。
虽然阿青还没有得到结果,但他还是开始忍不住想:“万一呢?”
不不不, 比起这样的“万一”, 怎么看都是第二种事发生的可能性更大。
什么?想要巧合发生,需要无数个意外叠加?
——可即便如此, 事情也好过“是空间自己‘进化’了, 平白无故多出新的能力”吧。
然而可惜的是,天道这回并没有眷顾邬九思。
半晌, 阿青的声音又一次在他的识海当中响了起来。
“没有,九思。”
郁青轻轻地、仿佛声音大一些, 就要将什么击碎了似的说。
“可我分明记得……”对,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他记错了!整件事儿从头到尾都是个乌龙!
然而不等郁青提起此事,邬九思已经将其否认,“阿青,你已经是元婴修士,如何还能‘记错’?除非你自己给自己落了心枷,有意更改记忆。”
郁青哑然。半晌,嘴唇动了动,说:“我没有必要这么做。”
“是啊,没有。”邬九思道。说完这句,他又斟酌了片刻,这才问:“碧麟香寻常开花要多少年?”
郁青说:“得要从灵气上分辨。若是如此花一般,少说也要四十年。”
邬九思道:“咱们空间里,还有什么东西能在四十年间发生变化?”
郁青沉思。
不是不回答。相反,邬九思很快“看”到几样灵宝被郁青拎了出来,也都是些珍奇灵植。
“红月芝,”青年指着摆在最前面的那株灵芝开口,“眼下看,它边儿上像是真的又错了一圈儿‘月晕’。”
邬九思看着,没有说话。
“黄急雨。”郁青又说,“原先是没觉得,现在看,仿佛当真是比前头繁盛了。”
邬九思:“你瞧旁边那株树,上面是不是沾了黄急雨的花瓣?”
郁青瞳仁微颤,“呀”了声,喃喃说:“当真是有!”
只是他原本以为这是装入灵植时就留有的痕迹,并未想到更多。
“还有这株水芙蓉,好像多了两片花瓣。”
“这么一说,那株火芙蓉,花芯子里的灵火也比原先要烈了——我原先种它,就是想养出来以后采那灵火炼丹,只是后来耽搁……”
“对了,这株紫牙乌!颜色也比原先深了很多!”
邬九思叫道侣:“阿青。”
郁青深吸一口气,“九思……我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灵植作为一种“活物”,在没有特殊布置的空间里,一般是和“死物”受同等对待的。
而比它们更进一步的“活物”,那些妖禽妖兽,更是只有被断了呼吸之后才能被放入其中。
可如果灵植能在空间当中“活着”,那些妖禽妖兽呢?
这可不是药修着人布置出的、需不断在外借来生发之气的地方,而是切切实实的奇迹啊!
“只是可惜,”郁青又说,“方才不应该把姓杨的那么快就处理干净!否则的话,眼下就不用心疼要装在里头的妖禽妖兽了。”
“……”邬九思好笑地看道侣。阿青这是想说杨广善禽兽不如?
郁青一本正经地点头。没错没错,就是就是。
邬九思又叹:“当真要验证这些,也得等到往后了。”
至少现在,他们是不便离开的。
其他选项,诸如“用神识捉来外间活物”,“让寻宝鼠吱吱随意捉个什么过来”,也被他们排除在外了。
动静太大,得不偿失。
邬九思和郁青只能等着。这一等,便是足足一旬。
在场修士最低也是元婴境界,早已摆脱疲惫饥饿等凡尘俗欲。任外间日升日落,月暗月明,堂中议事始终不受影响。
争辩过程当中,玄州宗门仍有推辞不错,却还是抵不过汹涌大势。加上天一宗本就有所偏向,最终便议出一个折中结果:
各宗器修共同研究,以天一宗等势力原先打造的救世灵船为基础,由各个此前不曾参与的势力出力,炼制出能够容纳本势力之人、且可以成为救世灵船一部分的小型灵舟。
同样的方案,其实三千年前就有人提起过,只是最终无人实施。
再看今日诸多势力的应和,只能道一句形势到底不同。
此外,每个打造了灵舟的势力,在大灾害来临之时都要承担起救助旁人的任务。
若自身对着旁人遭逢的危难冷眼旁观,说些什么“强者为尊”的傻话,就别怪旁人也将你视为蝼蚁。
当着在场所有修士的面儿,各门掌门、长□□同立下心魔誓言,袁仲林、邬戎机等也在其中。
至此,此次大会算是告一段落。只是依然有修士留在天一未走,问其原由,便说还是想听听北州那边是何状况。
消息穿到袁仲林等人耳中,他们是一阵默然。半是同样对北州状况怀有忧虑,半是出于对赫连随和任剑秋的担忧。
哪怕知道两人已是化神,又有无数法器在身,等闲不会出事,可想想此前天机镜里映出的景象,还是无法彻底安心。
如果他们运气就是那么差,去的时候恰好碰上妖雾了呢?或是哪怕不碰上妖雾,而是有其他状况……
“星罗人造出的灵舟都能在风暴里坚持好些时候。”邬戎机安慰师弟,“两位师侄定是无事的。”
袁仲林叹了一口气:“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深入风暴之后,信符便再无法送出……罢了,”摇摇头,“且等着吧。”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正在自含光峰离开的路上。金峰主又对救世灵船上的布置做出些调整,而这些调整自然要由作为天一掌门的袁仲林点头,邬戎机和闻春兰也被请来一同参详。
很快到了双方分别的时候。两个平日帮袁仲林处理日常事务的徒弟不在,第三个徒弟虽然也算孝顺,可毕竟还不熟练,许多事都还要袁掌门亲自定夺。他匆匆忙忙地往主峰去了,留下邬戎机和闻春兰,一双道侣彼此看看,闻春兰先摇头,“仲林实在操劳。”
又朝邬戎机睨去一眼,“当年你总不愿意接上担子,可是为了逃开这些?”
邬戎机笑了笑,并未回答,只道:“今日是与昔日不同。”
闻春兰听着这话,犹豫一下,轻声说:“戎机,你可有听闻……”
邬戎机道:“不可。”
闻春兰:“……”
这下子,原先的睨成了瞪。邬戎机被道侣年岁渐长之后便难得的生动神色逗笑,唇角挑起片刻,才说:“不就是有人私下说你我自私,明知越多高境界的修士出现,灭世之日便来的越早,当年仍想尽办法让你进境大乘。往后又是九思、阿随、剑秋他们几个化神,阿青倒是还没被算进去。”只是也有念叨,说他再过百千年迟早也要和道侣平齐。
“是他们自己、他们家的老祖宗不想进境吗?”邬戎机淡淡说,“还是他们太过没用,这才只能背后议论旁人?那年召问,天道都不曾多说什么,妖蛟的话便那样可信?”
闻春兰终于笑了,“我只是想着,若天道只容得下凡人,又何须给修士一条通天之路呢?”
邬戎机拍一拍道侣的肩膀,“正是这个道理——有些话,实在没必要放在心上。”
两人这么边说边行,没一会儿,便回到太清峰。
未曾想,人刚刚落地,便对上两个小辈略带失望的神色。
邬戎机和闻春兰当即想起自己二人前面的对话。两人视线快速交换,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一模一样的意思:可是那些嚼舌根的又在九思和阿青面前乱说些什么了?呵——
“果真还是把事情想得简单了。”郁青一边叹气,一边拎着一只没了气的走地兔,琢磨晚上要吃些什么才好。
邬戎机和闻春兰眼睛多尖啊,一眼看出,那只走地兔是死于灵气断绝。
看出长辈们神色中的疑问,邬九思往前一步,细细解释起自己二人此前的发现。
说着说着,他背后,郁青又叫了一声:“九思——你瞧——”
邬九思话音一顿。他有所预感,身子还没转过去,神识已经落在空间里。
同一时间,郁青继续道:“那只金蟾,是不是动了一下翅膀?”
第123章 不止如此
金蝉, 一阶妖虫,其身、其蜕,包括其产出的“夜明露”都是炼材。只是也都不怎么值钱, 随意找个灵气充沛的林子, 往树根一瞄, 就能一抓一大把。
郁青原先把它放到空间里,纯粹就是凑数。后头找到其他妖兽, 便差不多是将它抛到脑后。
谁能想到,到了最后, 反倒是凑数的虫儿给出惊喜?
“是动了一下。”片刻后, 邬九思也说, “可为何走地兔、裂柳羊它们都不成?”
郁青顺着这话沉思, 邬戎机和闻春兰则还在消化刚刚从儿子那儿听到的内容。
两人都想到了一件颇为重要的事, 只是是否说出,恐怕还要看两个孩子接下来的试验结果。
“若说区别,”郁青不大确定地开口,“一边大,一边小?”
只是如此?分明是自个儿说出的话,郁青又觉得并不足够。
他眉尖压下些, 继续往下深想。又有些可惜, 自己和九思、父亲母亲都不曾修过御灵道,否则的话, 怕是已经轻易得出结论了吧?
但是, 没修此道,不代表他没有灵宠啊!
念头转了一个弯儿, 又转了回来。
众人便见郁青精神一振,拍拍手, 呼唤:“吱吱,你在哪?快来!”
这句话后不久,就有一只白乎乎、毛茸茸的小耗子从洞府边角钻了出来,可不就是已经跟在郁青身畔多年的寻宝鼠。
近千年来,它对外露面的时候实在不多。只是每次露面,都会引起一阵惊呼。
众所周知,寻宝鼠各种灵兽养起来是有无数好处没错,可麻烦也不少。自身弱小已经是其次了,最重要的是它寿命短!好不容易用顺了,结果过不了几百年就要换新的,可不是个大麻烦?
因为这个,寻常有养寻宝鼠的修士都很注重打探其他拥有同样灵宠的修士行踪——郁青曾经也是被打听的一员,也是因此,才知道其中关窍——所为倒不是争抢,而是给两只小耗子配个对。若是一窝生出两个以上的小鼠,那就是皆大欢喜。若是只有一只,剩下便有的磨。
可郁真人这只灵鼠,活了起码有两千年吧?
惊呼过后,众人便开始向郁青讨教饲养诀窍。被回复“倒也简单,只是平日待它并不拘束,任它随意来去”之后,又觉得这是郁真人不愿说出真正答案,于是再拐弯抹角,去给郁真人的道侣送好处……
第一次如此,邬九思和郁青都觉得好笑。
第二次、第三次,两人便捏着吱吱的尾巴纳闷。这么简单的法子,莫非当真再也没有人试过?!
再往后……罢了,吱吱还是少出现比较好。否则总有那听不懂话的凑到前面,也是怪让人心烦。
再说如今。等到吱吱灵巧地顺着郁青摊开的手掌到了他的肩头,又亲近地在邬九思伸过来的手指上蹭一蹭,两个人一起笑了。笑过之后,才说起刚才的疑问。
小耗子晃了晃脑袋,开始对着两个主人嘀嘀咕咕。
“吱吱,吱吱……”
区别?简单呀。金蝉这样动辄在地底下埋一百年、两百年的虫儿,一生当中怕是只有出来蜕壳的那半日需用到生发之气。又因个头实在太小,一百只虫儿用到的生发之气,也不到一只走地兔需用上的那么多。
邬、郁二人听得怔然,小耗子又“吱”了声,原是想问两个主人为何突然说起此事,却忽地被狠狠揉了一下脑袋。
吱吱鼠:“……”还、还挺舒服!
它趁机又往主人手底下蹭了蹭,整只鼠都自在地摊开。正放松呢,眼前又是一闪。
吱吱脑袋上飘起一个问号,紧接着,两只眼睛开始冒星星。
好多、好多灵植!吸溜……
它历来知道两个主人手里好东西多,但也不曾动过觊觎的心思。妖兽大多拥有传承记忆,更不用说在遇到主人们之前,吱吱还曾在其他修士手里讨过生活。它如何不知道,若是自己还被前任主人契约着,别说往空间里塞那么多好东西、自己有事没事吃上一口了,便是寿数都一定早早走到尽头。
可是当主人把东西拿出来了,它凑近欣赏一下,总不过分吧?
小耗子从鼠饼状态重新变成正常模样,顺着邬九思的袖子滑到地上,接着便撒开腿往灵植盆子上狂奔。
“啪嗒”一下,撞上一颗树。
抬头去看,嘿嘿……嘿嘿……枝头缀得满满当当的,全是顶级灵果帝浆果!
而在寻宝鼠沉醉的时候,在场的人修们也没闲着。
邬戎机和闻春兰这会儿已经差不多猜到两个小辈想要做什么。虽然插不上手,他们依然潜心关注着。
还抽了个空,用神识在外扫了一圈儿,确保除了自己一家子外,再无人在峰顶停留。
等到空间里的灵植被取出七七八八,邬九思察觉到,道侣的目光又落在了自己身上。
阿青这是紧张了?——他握住对方的手,果真察觉到了郁青的由紧张到放松。接着,道侣朝他笑了一下,复又驱来一只星鼠。
眨眼工夫,星鼠消失在洞府当中。又过数息,两个长辈听小辈磕磕绊绊、难掩激动地说:“成了!”
星鼠在空间里晕头晕脑,找不到方向,正纳闷地停在一座架子旁。
邬九思也是高兴的。只是高兴过后,他又捏了捏道侣的手,轻声说:“也试试别的。”
郁青抿着嘴点点头,又驱来诸多不同妖兽。按照吱吱说的,个头由小到大……最后进去的,是一头足有在场四人一鼠加起来那么重的奔雷牛!
不比星鼠的毫无破坏力,奔雷牛一被放进空间,便开始在里面横冲直撞。郁青赶忙想去阻拦,而邬九思的速度比他更快一点。不等奔雷牛撞上货架,便以神识在它四面八方竖起笼网。
郁青见状,很是松了一口气,转而又是一阵心跳。
他轻轻地、难掩激动地讲:“那人呢?人也可以进去吗?”
——不止如此。
空间已经出现了三千年。三千年中,它是有在逐渐变大不错,却也是在近几十年才能养出生发之气。
那接下来呢?在距离召问答案仍剩下的三千年中,它还会有多少变化?有朝一日,它是否可以——
“九思,阿青。”邬戎机忽而开口。
两个小辈听出父亲话音中的凝重。他们克制着心头喜意,一样凝重地去看父亲。
“此事除了你们,如今只有我俩知道,对否?”邬戎机问。
邬九思、郁青一同点头。
闻春兰沉默片刻,缓缓说:“那便暂时莫要让更多人知晓了。”
两个小辈一怔。更多人?……袁师叔他们也包含在内吗?
这份没有遮掩的讶然被邬、闻夫妇看在眼中,两人默然片刻,还是邬戎机道:“若当真到了那么一天,这空间又当真得用,你们不会不救仲林。”
然而作为一宗之掌,袁仲林的顾虑便多了。他自己的徒弟倒是也与九思、阿青交好,可徒弟还有徒弟,徒孙们又有家族牵绊……若是空间在自己身上,邬戎机倒是愿意牺牲己身。可落到两个小辈身上,他又只希望孩子们保重自身,在这基础上再救些亲近之人。
闻春兰也是一样的想法。她又安慰小辈:“说不定到那时候,已经有更好的法子能逃出妖雾。”
也对。邬九思和郁青相互看看,一起点头。
多了一个秘密,但两人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最初的时候郁青倒是尝试过亲身进入空间、手动整理里头的各种灵植,可他很快觉得麻烦。神识做事,不比自己两只手方便?
倒是寻宝鼠吱吱,因与两个主人心意相通,它很是求了邬、郁几回,想要去空间当中多待些时候。邬九思和郁青应了,便觉得一阵小小的欢喜顺着灵宠契传来。回头一瞧,又发现自己整理好的架子上还多了几样灵宝。
自然是小耗子留下的礼物。主人们待它好,它便也学着人修的说法投桃报李。
日子这么紧紧张张,又平平淡淡地过着,转眼又是数年消逝。这天,袁仲林按着习惯,给两个在外的徒弟发去一枚信符,想知道他们是否已经从风暴当中脱身、此次在北州之外又有什么收获。
此前已经习惯符纸化作流光之后便毫无回音,今日袁仲林也是看其飞走之后便自去做事。他却不曾想到,不过数个时辰之后,自己耳畔便炸开一声:“师尊!”
袁仲林愣住。
正在汇报自己整理过一遍的内务之事的孔连泉:“……?”
孔连泉看着师长的神色变化,先是不解,又是恍然。
他的目光紧紧锁在袁仲林面上,良久良久,看一滴泪水从对方眼眶落下。
孔连泉心头大震,一股不妙预感迅速升腾,让他近乎拿不稳手中玉简。
莫非是师兄师姐——不,绝无这样的可能!
也正在他情绪最乱的时候,袁仲林表情又是一变,道出一个“好”字。
“好!太好了。连泉,你师兄师姐马上就要回来了!”
孔连泉听到这话,瞳仁蓦地收缩,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那师尊,你前头哭个什么啊!”
吓死人了!
第124章 无影无踪
小徒弟这么一说, 袁仲林才意识到自己此前的失态。
他抬手抹了下面颊,倒是没察觉什么水痕。只是方才……袁仲林叹了口气,缓缓说:“他们虽无事, 可这一路, 到底是险象环生。”
孔连泉意识到什么, “师尊,难道?”
袁仲林点头, “是。阿随、剑秋这趟在北州之外,正与那妖雾对上!”
竟有此事!
孔连泉将他的话听在耳中, 只觉得有一盆冷水从脑袋上直接泼下。纵然知道师兄师姐们已经安然无恙, 他还是忍不住胆战心惊, 良久才应了声“逃出来就好, 就好”。
“只是他们手中信符已经用完。”袁仲林叹气。这也是最不方便的地方, 总要是自己提前做好、注入过灵气的符纸才能越过千山万水,将徒弟们的消息带回自己耳边。可按照阿随和剑秋的说法,他们在风暴当中属实已经耽搁两人不少时候,别说自己给的信符,就连连泉、戎机他们给的也消耗了个干净。
还是在意识到情况不妙之后,两人生生将最后一枚信符按了下来, 这才有了此刻的消息。可除此之外, 两个徒弟再也无法向自己告知什么。
“……”孔连泉也默然了片刻,这才开口安慰师尊, “再过几个月, 人便回来了……对了师尊,也不知师兄师姐们可否再带他人?”
袁仲林点点头, “是有说他们还要安置救下来的凡人修士。”
那多半还要在路上再耽搁些时候。孔连泉心里打着算盘,默默将原本说的“几个月”拉长到“半年”。
好在终于有了希望, 往后的日子没那么难盼。
同样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太清峰,邬九思、郁青同样欣喜,邬戎机与闻春兰也碰了个杯,当做庆祝。
再往后,和孔连泉算的时间差不多。半年过去,赫连随、任剑秋方带着些到底无处可去的外州之人回到天一宗。
两个化神修士尚且镇定,可那些凡人、低阶修士俨然是被前头的大灾难骇破了胆子,一刻看不见两位恩人便要惊慌失措。
旁人将这样的场面看在眼中,虽两位掌门亲传弟子尚未提起自己经历了什么,却也已经有所预感。
“无事了。你们瞧,这儿的人是不是大都穿着和我们差不多的法袍?……到了天一,你们就安全了。”
赫连随还在安慰身边人。话说出来,便得到充满期望的一句:“那妖雾再也不会来了吗?”
赫连随微妙地停顿一下,这才说:“是的。”
有了这话,外州人们的神色才逐渐安定,愿意听其他天一弟子的指引前去安置。
赫连随看着他们的背影,久久不动。他旁边,任剑秋抱着剑开口是:“他们这辈子,大约是的确再见不到妖雾的。”说着,转头看一眼自家师兄,“你也不算是说谎话。”
赫连随慢慢吐出一口气,“我知道。”
任剑秋心想,只是再怎么知道,也不会当真毫不在意了,是不是?
从这点上说,她其实也没什么资格评判师兄。当久了修士,谁没见过一些灾害之下凡人乃至炼器、筑基的惨状?可像他们这一次经历的,还是头一遭。
“走吧。”赫连随说,“师尊还在等咱们呢。”
任剑秋眼睛眨了眨,这才意识到,自己又在出神了。
……
……
差不多的情形,在场众人都已经在天机镜中看过,按说那才是真正的“身临其境”。此刻赫连随和任剑秋的讲述,反倒是隔了一层。
可说话的人不一样,众人的提心程度也不一样。当赫连随话音转到“我们到长武州时,那边尚是一片安宁。后面拜访了诸多上头的势力,也不曾听闻与‘妖雾’有关的事情……思来想去,我们还是决定提醒一二。上头的人虽是不信,对我和师妹却也还算尊重……也是这个时候,妖雾出现了”——这时候,莫说袁仲林和孔连泉了,就是邬、闻夫妇也屏住呼吸。
“好在师尊早早料到这种可能,我们这样出去,让我们带着能容最多修士的灵舟。”任剑秋接过话,脸上是肉眼可见的庆幸,“我们便一路南逃,一路接人上舟,为这个,行路便慢了些。”
话说得轻飘飘,众人却能从中察觉风险:他们这么“耽搁”,已经在灵舟上的修士会愿意吗?他们会不会闹事、会不会给两人找麻烦?
答案当然是“会”。任剑秋原先是不想说起这些的,可看到亲近之人们担忧的目光,她思索一瞬,还是转过话锋,“倒也有人在这关头站出来,说我们做得不妥当。也无妨,我们便告诉他们,若是看不惯的话,可以从灵舟上下去。”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有人想要把他们两个灵舟主人赶下去吧?
好吧,不能说完全没有,可长武州到底不是星罗,上面的凡人修士也真切领会到两位天一真人远超于自己的实力。想闹事儿的还没串联起来,就被其他人一起按了下去。
再说了,他们自己也有在其他地方的亲属啊!是有人只顾自己活命,并不在意旁人死活。可对大多数人而言,既有化神大能保护,那他们还是愿意与亲族同活。
有些许风波起来,却压根没波及到赫连随和任剑秋。两人路上是有遇到麻烦,可多半仍是天灾,而非人祸。
等到妖雾将整个长武州吞没,众人立在舟上,诸多繁复情绪涌在心头。惊恐,茫然,还有终于活下来的希望……
“师兄,师姐,在你们看,那妖雾到底是什么来头?”孔连泉问。
任剑秋沉吟片刻,回答:“来头,我们是真没看出来。去处……我和你师兄倒是想过探究。”
还有这事儿?在场众人同时打起精神,长辈们的眉头也一起压了下去,极不赞同地看着两人。
赫连随替师妹补充:“前头不是听九思在信符中说起过那星罗修士的说法吗?我们便早早有了准备,用多出的灵舟带着偶人去追那叫风暴吹散的妖雾。”
“而后呢?”孔连泉自觉这是替大伙儿一起问的。
“而后,”任剑秋缓缓说,“那妖雾便无影无踪,再寻不到一点痕迹。”
无影无踪。
再寻不到一点痕迹……
邬九思耳畔,道侣低呼出声:“怎么会?这不对啊。”
是,这不对啊。就拿寻常修士们炼丹、炼器来说,他们做出了不同的东西没错,可原先的东西其实也还“都在”,只是变了一番样貌。再说那些沧海变桑田的传说,讲白了也不过是海水灌入他处。
怎么会有什么东西平白无故地“消失”?不仅仅是妖雾,也有被妖雾席卷过的各个小州。
等等,小州,“消失”……
邬九思眼皮跳动了下。有什么念头从他脑海当中闪了过去,速度太快,他想要去抓,却已经没了踪迹。
这番心绪波动,自然也瞒不过郁青。他忍不住侧头去看道侣,却见邬九思仍是抿唇思索。
虽是严肃时刻,郁青还是有了一刻分心,想:“这样的九思,也是极为俊逸温雅,让人挪不开目光呢。”
他的目光落在道侣身上的时间还是久了些。邬九思再回神的时候,很快有所察觉。
对上郁青关切地眼神,他慢慢吐出一口气,在识海当中传音给对方:“我只是觉得,若能带回一块妖雾,兴许很多事都会有答案。”
郁青接道:“也是。”
停了停,却是又道:“不过,那得要先找到困住妖雾的‘笼子’——眼下看,怕是不管用什么东西去带,东西都会一并消失。”
邬九思叹道:“也是。”到底暂且放弃前面的念头。
往后数百年,四州各门戮力同心,一同炼制危难来临时用以逃脱的救世之船。
天一初时是说自己那份工作已经做完,可随着时日推移,还是又开始往那艘被取名为“新元”的巨船上投入资源。
倘若当真是最坏的情况,灾害之后再无四州……众人是不愿往这上面考虑,却也无法否认其中可能。
到时候,留给修士们的修炼之所,便唯有这艘船了。
闲暇的时候,邬九思和郁青也会猜测真正到了那一日,大伙儿的路要怎么走。
修士依靠天地之间的灵气修行,可有朝一日,连这根基都要失去。
“坐吃山空”四个字在邬、郁二人心头转了一圈儿,随之而来的是星罗修士们曾经的遭遇。两人心头同时一凛,最后还是邬九思缓缓开口,说:“世上有四州,有外州,或许还有其他能落脚的地方。从前修士渡劫飞升,也总有个去处。”
“正是如此。”郁青也赞同,“那些传说中的大能前辈总不能如星罗、扶风、长武州一样,直接消失了!”
邬九思:“……”
郁青:“……”
郁青默默抬起手,在自己脸上轻轻拍了一下,同时小声道:“叫你乌鸦嘴!叫你乌鸦嘴啊!”
这日之后,又是百年。
在距离曾经的召问答案仍有颇远的时候,妖雾于云州之南的一角悄然登陆。
第125章 风暴变化
自数百年前那次大会之后, 北、云、龙三州的修士便组织起来,加强了对各州边缘位置的巡逻。妖雾登陆这等大事,按说应该第一时间便被察觉
然而——
距离危机再现, 毕竟已过去数百年!
于凡人而言, 这是数度生死轮回。于筑基修士来说, 这也是几次寿数尽头。
而对那近来担了巡逻差事的云州大宗弟子而言,几百年时间, 已经足够他从一开始的紧绷,到日后的懈怠。
那么长时间都没事, 这次轮到自己值守的时候又怎会有事?恰好, 他知道一座仙城当中正在举办赏宝会。届时多少青年才俊齐聚一堂, 多少稀世珍宝在此现身!这等盛世, 他只能化名、易容前去参加, 本就是十足憾事。若是直接错过,还不知日后会怎样捶胸顿足呢。
自然是让手下的筑基们前去转一圈儿了。若是觉得人手不足吧,也无妨,筑基们可以带些炼气嘛!
就这样,值守的金丹在远方仙城当中醉生梦死,筑基和炼气们则直接对上妖雾, 唯有一人勉强逃出。
而这逃出的一人, 也被前头经历的场面骇到失魂。他的宗门用了好些法子,始终不能让其恢复康健。没办法, 最后还是只能求助于天一, 想要闻尊者借出天机镜一用。
知道事情始末的邬九思、郁青:“……”
“那金丹弟子呢?后头有无责罚?”郁青问出一个他和道侣都很关心的问题。邬戎机听着,也去看自家道侣。毕竟人是来求她的, 信符里说了什么也只有她最清楚。
闻春兰却只是摇头,“并无提起此事。”
众人沉默。片刻之后, 邬九思又开口,却是说:“这次妖雾吞噬云州之南千里之后,便又和从前一样被风暴吹散……有了此前的事,那边的修士总该知道越是靠近外州的地方,便越是危险,对否?”
闻春兰看看儿子,缓缓说:“对。”
邬九思道:“所以母亲,此次伤亡的人不算很多,对否?”
闻春兰眼神动了动,在听到噩耗至今,总算盘点出一个还算好的消息。
“该是这样。从前便听说,三州位于边儿处的宗门都在竭力内迁。几百年过去,总该有些成效的。”
“那就好。”邬九思终于觉得心口松快一些。这时候,又察觉自己的手已经被道侣握住。
安慰地捏一捏,在他看去时又轻轻拍一拍。
邬九思不禁露出一个细微的笑容来。
三个月后,一家四口出现在云州华阳宗。
初见时的寒暄自不必说,而闻春兰很快便切入重点,提出去瞧瞧那名失魂的筑基修士。又透露,自家四口人后面还会往云州的新岸转一圈。
华阳宗的宗主是名化神修士。平日里,倒也是被人尊重的一方大能,可到了眼前一伙人面前,便是个真真切切的小辈——和人家儿子一个境界,总是不好再提什么平辈相交——听了这话,自然应是。
闻春兰看了,又问:“后头你们的人,有再去那边瞧瞧吗?”
“有!自然是有。”华阳宗主忙道,“好在那边儿平日不过妖兽聚集之处,少见凡人。倒是有修士为求历练,会深入其间。可有这等本事的修士,碰到妖雾了也能有法子往外跑。
“不瞒尊者,我们门中那弟子能脱身,也是仰仗数位前辈出手。”
原来是这样。
郁青悄悄给邬九思传音:“九思,这下子当真放心了吧?”
邬九思听了,侧头去看道侣,正对上对方明亮的眼睛。
一点暖流从心底涌了出来,他“嗯”了一声作为答复——也是这时候,失魂的筑基弟子也被带来。说是修士,却也是明显形容憔悴,鬓角甚至能看见白发。
闻春兰不禁又问了句:“可有用什么法子治?”
华阳宗主只是苦笑,低声说:“我们自会护他一世平安。”
得了这么句回复,外人便也只能叹气了。
后头天机镜映出的画面,倒是与从前山南、杨广善,包括赫连随师兄妹的见闻没什么不同。妖雾悄无声息地来,又在席卷大片土地之后被风暴吹散。
华阳宗主看得心惊肉跳,闻春兰等人则是默然。哪怕已经见过数次了,还是要忍不住想:“从前神兽真龙、凤凰都无法应对的大灾,我等人修又当真能从中逃脱吗?”
可若是什么都不做,还是要有不甘。
告别华阳宗后,邬家四口人继续南下。灵舟穿云而过,站在舟头便能望见南方的一片茫茫。到了近处,又见浪花拍打新形成的海岸,一切仿佛与从前毫无差别。
“九思,你瞧!”郁青忽然用手肘碰了碰道侣,“那边有人要出海!”
邬九思循着郁青指着的方向看了过去,邬戎机、闻春兰同样如此。果真有一艘舟船出现在众人眼中,一层薄薄灵光将之笼罩,为舟上之人提供聊胜于无的保障。
“他们现下出海,便不怕妖雾卷土重来吗?”——一个问题出现在郁青胸膛中,又在即将淌出喉咙的时候被咽了下去。
“咱们下去看看吧。”他说,“多少,嗯,帮他们把船加固一下。”
他自己也有弱小又倔强的时候。只是现在想想,那些往事都只像一场梦了。
两个小辈离去,邬戎机和闻春兰仍然停留在舟上。
到了地面,郁青低头看看自己的法袍,再看看道侣的穿着,想了想,先从空间里另取了两身衣裳出来。
这是天一弟子初入门时人人都会发的法袍,他从前顺手留了几件,这会儿正好用上。
“若是穿原先那身,他们见了便知道咱们来历不凡,怕是没法好好说话。”郁青解释。话音未落,邬九思已经将新法袍穿好。
郁青笑了下,自己也快速换好,这才与道侣一同去灵船周边叫喊:“道友!道友们莫走!我们是来收海货的——”
开口时用上了灵气,风便将他的声音带出很远。前方那小舟果真缓缓停了,邬九思便见道侣朝自己眨了眨眼睛,神态灵秀无比。
邬九思便也微笑。
郁青口中的“海货”,是指数种近海处比较容易捕捞的妖鱼,加上偶尔被冲到沙滩上的鲛珠。
此类鲛珠自不及修士真正斩杀鲛怪时得来的圆润饱满,但拿它当做炼制低品灵丹的材料也算足够。
对这些,邬九思不算熟悉,郁青却能从记忆里扒拉出从前在云梦的经历,和船上修士们侃侃而谈,看货议价。
而待他吸引走修士们的注意力,邬九思隐在袖中的手指微微动一动,便有灵气从指尖流淌而出,悄然覆上舟外板材。
“如今海线内迁了这么多,”郁青随口说,“你们起货应该更容易了,怎么卖东西时价格反倒更贵?”
这话出来,却是让舟上修士们怔了片刻,随即苦笑摇头:“真人,这么想,您就大错特错了!”
无论邬九思还是郁青都不曾留意这话。卖货之人,总愿意让价格高些。
两人一个继续更改船上阵法,另一个则笑眯眯地点头,一副“我懂,我都懂”的样子。
舟上修士们却是认真的,“海线内迁千里,按说风暴也要远上千里。真人正是考虑这些,才觉得起货容易,对否?”
邬九思一顿,郁青也听出些许不妥之处。
他脸上的笑意逐渐收敛了,同样郑重去看前方修士,问:“莫是并非如此?”
舟上众人重重点头:“然也!”
再回到金峰主炼制的舟船上,两个小辈带回了出人意料的消息。
“他们说,海上风暴非但不曾减弱,还分明猛烈了许多。”邬九思回想着方才的对白,眉尖鲜明地压了下去,“怎会如此?”
“我和九思商量着,不如自个儿去瞧瞧。”郁青紧跟着说,“咱们来这边,不正是为了亲自查探情况嘛。”
对小辈们的想法,邬戎机与闻春兰都赞同。
四口人分了三路,各自架着飞行法器往一个人方向去。走前约定好,一旬时候再在此地碰头。
邬九思与郁青仍是一道,走了西南方。
这无疑是长辈们对他俩的照顾,两人对此心知肚明,后面查探时也愈是尽心尽力。
他们很快就察觉到,船上修士说的话是真的。行船不过两日,舟上阵法便被调整到防御级别最高的模式。原先用的中品灵石这会儿已经跟不上损耗速度,邬九思干脆取了一个装了上品灵石的锦囊出来,将其悬在阵眼之上。
不断有灵石从中滚落,在阵法作用下暗淡、化作齑粉。
如此又是数日。在每天的烈烈风响当中,那个曾经在邬九思心头萌生的念头逐渐清晰,成型——
“阿青,”回去与父母汇合前,邬九思冷不丁对道侣道,“你说,那妖雾是不是将原先的云州南岸,变成了这些风暴?”
郁青:“……”
郁青看看在风暴中汹涌的海水,再看看心上人。
他的头脑有一瞬间的空白,紧跟着是“九思哪儿来的这古怪念头”。
可再之后,他也被这怪念头带动,忍不住思索起来。
第126章 研究
大抵是郁青思索的时间太长, 邬九思等了良久,还是没等到回应,不由道:“阿青, 我也只是随意……”想想。
郁青却终于开口:“九思, 风暴实质上是什么?”
邬九思一怔, 随即心脏剧烈跳动。
郁青虽然提了问题,却并没有等待邬九思的答案。在自己话音落下的瞬间, 他紧跟着开口:“是不曾被梳理、杂乱暴烈的灵气!”
“……”邬九思喉结滚动,视线紧紧落在道侣身上。
郁青继续一边说话, 一边整理思路:“你知道的, 我算是半个丹修。要说熟悉这世上的一草一木, 恐怕连器修都比不上我等。
“平日看那些灵植、其他天材地宝在丹炉当中熔化融合, 我和胡师姐、谷师姐她们也会想——分明是全然不同的东西, 为何又能化作一体?再有,当所有东西都变成药液的时候……说到底,它们会不会有着同样的基底?”
邬九思眼皮动了一下,轻声道:“灵气。”
“对,灵气!”郁青说,“自然, 这个说法也就是我们私下讲讲, 不过九思,你还记不记得, 山南前辈从前也提出过猜测?他走过的地方那样多, 见识也比咱们要广。许多地方原先的确不曾有小州,下一次却是有了。从前都说, 这是风暴将小州吹变了地方,但是不是还有一种可能, 是那些小州是方才诞生?”
这里说的“小州”,便不是像是星罗、扶风等说是“小”,却也能容修士们建城、成就势力的地方,而是实实在在只有人落身之处的土地。
事情在郁青口中变成了一个圆环,这会儿被他自己,也被邬九思一点点理清。灵气,世间的一切归根究底都是灵气。它们狂暴之时是四州之外的风暴,温顺下来便是让修士们生存生活的土地——一切本应是这样子的,可如果有一天事情发生了变化呢?
“如果是顺着这个思路,”郁青最后道,“想要验证也并非什么难事。妖雾咱们捉不住,风暴莫非还捉不住吗?”
邬九思听着这话,目光和道侣一起转向外间依然在烈烈作响的大风。
半晌,他回答:“是啊。”
两人都是说做就做的人,既然有了想法,下一步就是施行。
于是邬戎机和闻春兰再见到小辈们的时候,就发觉两人在忙活一些自己看不明白的东西。
邬九思和郁青倒是也无意隐瞒,很快和父母说清思路。
邬戎机和闻春兰听得怔然,随即便叹:“这可真是……”
小辈们屏住呼吸。
长辈们说出下一句:“……还怪有道理的。”
世界上见多识广的修士那样多,他们也在其中。
山南能提出来的设想,两人自然也能。
加上阿青补充的、从丹修视角方能观察到的新思路,邬戎机和闻春兰只觉得有一扇门在心头打开了。是啊,从前怎么没这样想过?
两人叹过了,便暂且放下原先的忧心忡忡,开始关心小辈们的研究进度。
心头有种预感。若是九思和阿青所想当真不错,那便相当于修士们终于在打造灵船之外,找到一条出路!
“要困住风暴倒是不难。”邬九思给父母介绍,“一个寻常小阵也就是了。”嗯,虽然这个“小阵原先的作用其实是稍稍阻拦风暴,给修士们逃离远方的时间。但到了他们这个程度的修士,谁还不会改改阵法?
难的是接下来的事。
从前分离各样天材地宝中的杂质时,郁青是用丹炉为媒介,以灵火去催动。
眼下他选择的是同样做法,只是困难也是显而易见:和从前炼丹时用的那些材料相比,风暴还是太“轻”了些。
好在质量和灵气浓度无关,他眼下是尚未成功不错,却总觉得自己已经摸到一点脉搏。
接下来,从云州回到玄州的路上,郁青便一路都在钻研。
其他人虽然没有正经修习过丹道,可也算都有些底子。郁青忙活的时候,他们也会一起出出主意、顺顺思路。
不止如此,邬戎机还事先送了信符回天一,要现任丹道峰主也一起琢磨。
如今仍有姓上官的修士身在丹峰,峰主却是实实在在与之无关了。两千年前,峰头名字也做了更改,现在是叫“瑞鼎”。
灵犀峰主是位角逐上位的化神修士,和太清峰的关系谈不上极好,却也不会像是从前上官家人一样和他们针锋相对。私下交往是没什么机会,这等要事还是能与之共商。
郁青也琢磨,路上是不是能顺道在云梦门停一下,请教请教孔尊者。
他把这个念头说给道侣和长辈们听,得到了他们的一致赞同。
孔秦也回了话,欢迎邬尊者一行到来。
双方说定,飞行法器继续在云端穿行。与此前的凝重氛围不同,眼下到底多了几分对大患得以解决的期许。
一旬之后,灵舟放缓了速度。站在舟头往下望着,郁青不无感怀地与道侣讲:“从前在这儿待了那么久,眼下看,倒是又觉得陌生。”
邬九思听着,朝父母方向看了一眼,心头思忖:“若是阿青想,倒是可以请父亲母亲先回玄州,我和他在这儿多留些时候。”
这话没有明确说出来,但郁青还是有所感觉。他唇角略略勾起一点,很快又摆出正色模样。
原来灵舟这会儿已卸下原先的隐蔽布置,泄出气息教云梦弟子察觉。眼下正有几名年轻小修相携前来,停在舟前拜:“可是天一的邬尊者一行?”
“正是。”这等小事儿不必长辈们出面,邬九思、郁青自会把名贴递上去。云梦弟子瞧过之后,便一边给门内报信,一边引着客人们进入。
胡玥、谷莹很快出现,从接引弟子手中接过招待客人的任务,又含笑与郁青说起:“你倒是来得不巧,师尊眼下正在炼丹呢,怕是得过些时候才能来见。”
郁青倒是无所谓,“也不急这一天半天的。不过师姐,前头信符当中与你们说的事儿……”你们这边呢?有没有什么看法?
话没说完,他的手臂被人轻轻按了按。
后面的句子被打断了。“听”着识海当中道侣的声音,郁青喉结猛地一滚,视线转向孔尊者的炼丹洞府。
同一时间,胡、谷二人只觉眼前一花,两位尊者大能已消失在原地。
两人本能惊疑,却不是怀疑邬家一行,“阿青!怎么回事?”
回答她们的是邬九思。化神修士的手缓缓从道侣胳膊上落下来,道:“方才父亲、母亲察觉那边的阵法有所异动,再去探查,却察觉到了不妥当……”
说到这儿,他微微停顿了一下。
“已经没事了。”邬九思说。伴随他的话,邬戎机、闻春兰、孔秦同时出现在四人身边。几个长辈乍看起来还是寻常模样,可细细探究,便会发觉孔秦脸上带着几分后怕,袖口也有少许灰痕。
再接着,他们面前又多了几名摔在地上、形容狼狈的修士。
胡玥和谷莹见状,还能有什么不明白?——趁着师尊闭门炼丹,这群宵小竟然敢去袭击他老人家!
两人又气又恨,尤其是在看轻那几个修士面孔,发觉里头竟有一个她们“师弟”的时候。胡玥先开了口,斥道:“叶阳平!你怎么敢?!”
被她叫到的修士只是冷笑,并不说什么。倒是孔秦叫住弟子,道:“行了,莫让邬尊者、闻尊者看了笑话。”
说到这儿,又转身朝二人拱手。是感谢他们方才出手相救,也是歉然表示自己兴许要先处理一下眼前的问题,招待贵客之事怕要推后。
邬家四口人自然不会计较这些,应下之后便由胡玥二人带他们离开。
往后又过了一日,孔秦亲自到客人们暂居的地方拜访,这才说起昨日那场袭击的原由。
倒是并不新鲜。妖蛟虽然已经死了几千年,凡人也早早忘记当初的惊乱,可他说出去的话,依然有人记得。
灭世之灾,是因进境的修士太多而来。
妖蛟哪里是修真界的罪人?他以半龙之躯,一心清理高阶修士,还寻常人一个清明世道,这不是之于众人有恩吗?
再细细去想,当初那伙儿将其斩杀的修士,可不就是耗了最多世间灵气的人……
当这些说法被有意宣扬起来,自然有继承焦苍信念的人集合到一起。
尤其眼下云州边岸出事,更是给他们敲响警钟,告诉他们马上要没有时间了。
听完这些话,长辈们如何不说,只说邬九思和郁青。
不知从那句开始,郁青扣住了邬九思的手。
感受到手背的温暖,邬九思先是一怔,随即胸膛也柔软温暖起来。
“我没事。”他和郁青讲,“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
不就是浑身经脉都被妖蛟一击震碎,从天之骄子沦落为“废人”吗?
那都是多长时间之前的事情了?若不是阿青的动作,邬九思甚至不会有所联想。
这么说来,阿青也在妖蛟手中受过重伤……
邬九思将道侣的手反扣住,关切地看他。
于是郁青心头也是一片柔软,跟着回答:“我也没事。”
第127章 天道无情
众人并未在袭击的话题上耽搁太久, 寥寥数语后,话题又转向对风暴的研究。
那日看过郁青递来的信符之后,孔秦倒是当真受了些启发。可要说认定“妖雾将数个外州转换为风暴”一事, 还是有些勉强。
这是正常的。别说他了, 就连最先萌发出这样念头的邬九思和郁青都无法说是完全肯定这般猜测。
不过, 对于如何梳理风暴,让它们凝聚成型, 他已经有了初步想法。
最先是孔秦与邬家人交流,往后些, 一些他信任看重、视作心腹的弟子也加入其中。
在众人齐心协力之下, 一旬过去, 倒是真的有了些结果。
一枚巴掌大, 流光溢彩, 灵气浓郁的灵石出现在他们面前。
众人:“……”
高兴吗?不能说不高兴。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稍稍验证了前头的想法。
但要说多么狂喜,那就是当真不至于了。甚至到了此刻,众人方缓缓意识到:“让风暴变成灵石或许不难,难的是其他……”
如果邬、郁二人的猜测是真的,那些在阵法当中横冲乱撞、如剑如刀的狂风当真就是昔日的土地, 树木, 灵兽,乃至人修。
那反过来, 这块灵石, 是不是也可以变成这些。
孔秦的手开始颤抖。到了此刻,他才第一次意识到, 自己正在面对什么。
这当真是人力能为的事吗?还是说,这分明是天道才能踏足的领域?
想到这里时, 恰好外间有风吹起。云梦门是云州最大势力,这种地方,没有什么不沾染灵气。于是带着丝丝缕缕灵气的风从叶间吹过,众人耳畔便多了“哗啦啦”的声音。
往常再寻常不过的动静,到了此刻,却宛若一种无言的提醒。
寒意从众人心头蔓延开来,一时无人讲话,更无人动作。周遭明明空无一物,修士们却仿佛陷入了能吞噬一切的沼泽。
丹修们如此,邬九思与他的父母同样如此。这会儿再去碰道侣的手,邬九思便觉得一片冰凉。
而当郁青再转头看他,邬九思对上的是充满惶惶然的目光。
阿青在害怕。
怕什么呢?……如果这一切当真是“天道”才能做到的事情,是不是说所谓“本元终结”的预言,包括焦苍曾经说过的上一元、再上一元的终结,都同样是天道所为?他们曾经在其眷顾之下修行,还洋洋自得地将人修视作天道宠儿。可难道曾经遨游四海、上天入地的神兽们便非如此了吗?到了今日,还不是再也寻不到它们的踪迹。
人修也是一样的。
天道无情啊。作为其下蝼蚁,他们要怎么抗争?又当真能改变什么吗?
“兴许是我想错了。”邬九思说。
到了这样的时刻,他的嗓音依然显得平稳,宁和,“原先也只是一个寻常念头……未曾想让孔前辈与诸位也大动干戈。”
无人应声。
沉默当中,邬九思继续缓缓开口,“只是诸位,若是风暴当真可以化作灵石,为我们所用,日后便是四州覆灭,人修依船而生,也不会是所谓绝路。”
众人:“……嗯?”
一双双灰败的眼睛里重新有了色彩。邬九思又察觉到,道侣的手也开始回温了。
他也由此微微笑了一下,说:“那些觉得救世之船不好的人,不正是觉得大伙儿上了船,便是坐吃山空吗?眼下看,却是并非如此。”
这个时候,孔秦终于开口接话,道:“这块灵石论品质不过中等,又是凝结了在场所有人之力。想要当真走到邬小友所说的那一步,怕是并不简单。”
邬九思缓缓说:“是不简单,可到底算是机会。”
孔秦笑了:“是啊,是个机会!”又看向弟子们,“若是咱们能握住这个机会,怕也能在世间留下无人能忘的名号!”
他是有意激励弟子,想要将众人从原先的低迷气氛当中拉出来,于是开口时有意用上激昂语调。这也的确有效,有了邬真人的分析,又有师尊眼下的话,云梦门弟子的目光当中果然渐渐有了光彩。
对啊,什么天道不天道的。不说这念头对不对,他们又要拿什么与天道抗衡?倒是眼下这样,才算终于找出一个可以尽力的方向。
再一琢磨,郁道友仿佛说过,同样的猜测他们也曾和天一瑞鼎峰提起?——郁青与他们有旧,可到底是天一人啊!这事儿上对方做的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甚至人先把截存的风暴送来,就是他们占便宜了!
丹修们眼里开始冒出小火苗。
与天斗的念头太过可怖,相比起来,还是与人比拼更容易接受。
至此,现场气氛终于彻底扭转。而在道侣的默然安慰之下,郁青也调整好了心态,开始琢磨眼下凝结灵石的方法还有什么能够改进的地方。
这一琢磨,便是又在云梦门留了一旬。前前后后满打满算一个月的工夫,邬家四口人方再度启程。
重新回到熟悉的灵舟上,最初的时候,郁青脸上带着和孔秦等人告别时的笑。可等舟身升起、到了比云霄更高的地方,他看着下方的白云、山水、飞鸟,脸上的表情一点点收敛,化作几分带着忧虑的茫然。
“九思,”感觉到道侣来了自己身边,郁青身体侧过去,靠在对方身上,“你说,咱们当真斗不过‘天’吗?”
最后的话说得极轻,近乎只有邬九思的神识能捕捉到。绕是如此,郁青还是快速往云上扫去一眼,确保自己没见到电光。
邬九思的回应是揽住道侣的肩膀,轻轻拍了两下,而后回答:“若是斗不过,阿青,你会如何?”
郁青嘟囔:“总是不甘心啊。”
邬九思笑了,“那便是还想斗。”
郁青说:“只是若是败了……”
话音停顿。
郁青重新直起身体,摸摸下巴,“那也是还剩两千年。若是什么都不做,还是只剩下两千年。”
相反,若是赢了呢?
他眼里冒出两撮小火苗。以自己的资质,不说大乘了,进境化神总没有问题!到那时候,又能和九思携手长久时光。
“好!研究怎么让风暴变成灵石的事儿,便交给孔尊者和瑞鼎峰了。我这边,还是继续琢磨前头的事儿!”
邬九思听到这里,失笑。
郁青又看他。目光落在心上人脸上,哪怕两人已经结契日久,再看那张温雅俊逸的面孔,他依旧觉得心动。
半是冲动,半是“总归父亲母亲眼下也不在此处”的念头飘出。郁青忽地凑上前去,在道侣唇上碰了碰。
而后,他明显感觉到,九思扣在自己肩膀上的力度微微收紧了。
……
……
袁仲林也没想到,师兄师姐一家子出去一趟,带回这样一个“好消息”。
关于外州与风暴关系的猜测,邬戎机没有瞒他。但袁仲林思索之后,还是觉得不要将此事对外公布。
倒是云梦门那边已经有了进展的事儿,可以往外说说。云州惊变之后,其他三州也多少有些人心惶惶。师兄师姐们不在的时候,各样事务近乎将袁仲林淹没。如孔秦受到的袭击,更是到处都有发生……这种时候,很需要一个能够振奋人心的消息。
邬、闻对此自不会阻拦。只是私下说起的时候,郁青感叹:“孔尊者怕是更要觉得肩头担子沉重了。”
邬九思微微笑道:“在这之后,孔真人还是要高兴的。”
郁青道:“也是。”停了停,又说:“吱吱前头不是说吗,咱们空间里又有灵花开了。看来你我修行的时日长些,里头的生发之气也能多些。”
这是另一个好消息。夫夫二人讲到这儿,干脆直接往空间里进了一趟,细细盘点这百年当中多出多少生长起来的灵植。
再以此为基础,估量出如今里头大约能容纳多少灵兽……
当真到了妖雾吞噬一切的日子,这就是他们最后的底牌了。
想到这儿,两人的心情都沉肃很多。只是再一转念,又觉得人修毕竟还有两千年光景,还是该对日后抱有期待。
在这份混合了忧虑、紧张、渴盼的心情当中,时日如流水一般过去着。
五年后,邬家人当初截留下来的风暴被消耗殆尽。各门苦心研究的丹修相继赶赴北州、云州、龙州边岸,有人带着风暴离开,也有人就此留了下来。
时间继续推移,以风暴凝结灵石的手段不断进展,传到太清峰上的都是些好消息。与之相对的,是郁青“将清灵气与其他灵气混合,看能否让其化作灵植灵矿”的计划始终不曾实现。
他自己也开始和邬九思叹,说这条路或许毕竟是行不通的。其他道友从九思你当年的一句话中有了今日成就,才是正经路子。
至于自己,还是收拾收拾家伙,开始和大伙儿一起打包山林当中的天材地宝,为后面上船的事儿做准备吧。
此时距离天道透露的终结之日已经不足千年,邬九思半步大乘,郁青也是化神修士。
北、云、龙三州已有大半被妖雾“消化”,玄州边岸也并非完全幸免。
第128章 帮手
不仅如此。
修士们能明显觉察出, 妖雾出现的频率在不断增加,每次吞噬的土地也在不断增加。
饶是外围宗门始终在带着弟子、势力范围内的凡人内迁,也总有人走不及, 在下一次妖雾来临时被吞噬。
惶惶氛围笼罩四州, 大量修士抛却一切前往玄州, 想要被上头的势力收留。而玄州之上的修士虽然并非全无怨言,可在大是非前, 还是选择了接纳。
可到了玄州也并不意味着安然无恙,只是末日临头的日子被推迟了许多。
二百年后, 北州, 雍城彻底失去消息;
云州, 云梦门被吞没;
龙州, 万豪商会最后一个分会长选择将装载大量货物的灵船挡在身后, 自己则独自留在风暴当中,试图让妖雾蔓延而来的速度减缓片刻……
三百年后,北、云、龙州彻底消失。从此“四州”的说法成为历史,再有新出生的修士再也无缘亲眼所见。
他们却来不及遗憾这个,而是懵懵懂懂地被长辈们送上灵舟,听最后一句叮嘱:“去天一宗!见了那边的人, 你就安全了!”
安全?——年少的修士还想再问, 长辈后方却是灵光暴起,剑气破空。
天灾将至, 可那毕竟只是“将”。
比天灾到来更早的, 还是人祸。
数日过去,接到消息、赶赴玄天门的邬九思一行碰上了带其标识的飞行法器。
只是在他们发出讯号之后, 法器没有丝毫停留,依然在不断前行。
邬九思察觉不妥, 郁青更是觉得有细细密密的不妙预感涌上心头。两人再不犹豫,直接以化神之躯生生闯入灵舟。再接着,邬、郁一起脸色大变!
血腥气……
在这儿酿出惨剧的人根本没有掩饰的打算!除了漂浮在鼻翼间的气息外,两人神识在舟头扫了一圈儿,便“看”到了那些鲜红蜿蜒的痕迹。
再继续细细在舟上搜寻,片刻之后,但听“唰”的一声,邬九思手中的太初扇完全展开,郁青也提起了自己的本命灵剑。
他擅长的法器自然不仅于此,可到最后,郁青觉得还是握着剑时最为顺手。
回应他们的不是瑟瑟躲避,而是一阵笑声。
一阵灵光闪烁过后,数道身影出现在邬、郁二人面前。看轻他们的面容之后,两人神色微变。
这里头竟有他们曾经见过、同属玄天宗的面孔!
只是对方眼下出现在这儿,意味什么已是不言自明。
考虑到天一与玄天的关系,到了这个时候,邬九思还是说了一句:“乔小友,妖蛟当年那话,的确是假的。如若不然,那么多修士都被……怎么妖雾出现的次数非但不曾减少,反还是变多了呢?”
被他称作“乔小友”的修士抿着唇,并不在意邬九思的话。邬九思瞧着他,却又想起那年阿青假死离开,自己竭力找寻的事。
与乔家老祖宗的关系便是那个时候结下的。那个时候,又有谁能想到今日呢?
他最终还是没有留手,就像这小辈不曾对同宗修士们留手。
只是到最后,对方在郁青剑下奄奄一息的时候,却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再度启动了舟上阵法。邬九思和郁青正要防备,此时竟听到哭声。
两人这才意识到,对方是送了一个辈分更小、这会儿怕是不过十多岁的孩子到他们面前。
时间再推后一点,好不容易等到那刚刚筑基的小修睡下了,郁青颇觉郁闷地在道侣身边坐了下来。脑袋又是一歪,靠在邬九思肩膀上,和他嘀嘀咕咕:“事情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玄天门完全覆灭了吗?也不是,前头已经有许多修士离开,只是最后留下的一波人没来得及走,就被神龙教的人追上了。
所谓“神龙教”,便是那些尊崇妖蛟言论的人给自己打出的名号。这些年中,邬、郁两个曾无数次和他们打过交道。最初见了,两人心头还有些许震动。到现在,便只剩下漠然提起法器了。
可郁青还是不解。
就像九思说的,哪怕最初有人被焦苍留下的话蛊惑,这么多年下来,难道还不够他们看清杀人根本没用吗!
再有,要说那乔家小辈是真的相信焦苍的话,他怎么又偏偏留下了一个孩子呢?
繁复情绪积攒在心头,让他的心情郁郁沉沉。
以邬九思的角度来看,道侣的识海当中凝出了一片阴云。
他想了想,直接岔开话题:“这样下去,‘登船’的日子怕是要提早了。”
郁青听得一个激灵,猛地坐起来——没成功,大约还是道侣肩头靠着太舒服的缘故,人起开了一刹就又倒了回去——惊道:“提前……好,仿佛也是时候了。这么下去,谁知道自家地盘什么时候要没?倒不如快点去船上抢地盘。”
邬九思轻声回答了一句“是”。
只是这就是修士们的结局了吗?原先笼罩在郁青心头的阴云消散了,化作烈火烧灼一般的不甘。
奈何自己的研究始终没有进度,这么多年过去,也至多是让风暴凝出的灵石里多了些金木灵气。要看上头结出花苞,还是遥不可及。
要放弃吗?
如许多年前一样,郁青给了自己清晰的答案。
绝不!
原本蔫头蔫脑的道侣快速打起精神,琢磨起那个已经困扰了他经年的问题。
邬九思含笑看着郁青的身影。过了会儿,觉得左右无事,于是自己又到了空间里。
这些时候一直忙忙碌碌地救人、接人,他们又有一段时间没有查看空间中的灵植生长情况了。
邬九思并非药修,可和郁青同修日久,他又愿意上心,此时对那些各式各样的灵植已经十分熟悉。
再说了,除去自己做事外,他还另有一名“帮手”。
雪白白、毛乎乎的寻宝鼠感受到了主人的气息,立刻从灵石窝里窜了出来,三下两下顺着邬九思的衣摆爬了上去,来到修士肩头。
又“吱吱”了两声,意思是:“主人主人,这会儿我能出去放放风吗?”
邬九思很遗憾地告诉它:“还不行。”灵舟还在行驶,吱吱要出来,最起码也得等到回天一之后。
而哪怕回了天一,小耗子也不能像是从前那样自由自在漫山收小弟。被妖雾吞噬的修士是多,可活下来的仍有不少,加上那些随之内迁的凡人……靠近玄州内部的宗门近乎都是人满为患,就连太清也分出几个峰头给邬戎机从前交好的门派、势力——值得一提的是,孔秦及其门下弟子也在其中。
孔连泉对此十分惭愧。真论起来,他才是整个天一当中与云梦门关系最近的一个。只是主峰不比其他峰头,本身并无多大地方,只能请师伯一家安顿父亲了。
人多带来的结果就是宗门再无往日清净,寻宝鼠的“领地”也受到威胁。本就已很少出去见人,这下好了,连在“自家”都得躲着避着。吱吱自己倒是乖觉,知道这也是为它考量,可邬九思和郁青还是觉得亏欠。
“吱吱?吱吱!”
感受到主人的心情,小耗子用鼻尖在邬九思揉自己毛毛的手上戳了两下。
亏欠什么!本鼠有这么大的一座灵石山,到了外面还要担心有人来抢呢!出不去就出不去呗,在空间里也没什么不好。
邬九思“听”了这话,知道这是安慰自己。他笑了笑,“那恰好,接下来的事儿,便要麻烦你了。”
话音落下,站在修士肩头的寻宝鼠挺胸抬头。
麻烦什么?清点灵植这活儿,它做得开心着呢!
甚至不必邬九思细问,吱吱已经叽叽咕咕地和他说了一串儿结果:“两位主人上次查库是六年前的事了,到今日,桐草那些低阶灵植长成什么样先不作数,只说品阶稍高的。水芙蓉又开了六朵,金芙蓉也有五朵,而后风露云英……”
邬九思一面听,一面点头。不知何时,他手中出现一枚玉简,其中正清晰地记载着寻宝鼠所说的那些情况。
待会儿邬九思还会再查看一遍,来做进一步核对。有了这两道步骤,后面郁青要知道结果,便很简单了。
只是,“你方才说,紫牙乌又长了三尺?”
核对到一半儿,邬九思侧过头,和依然在自己肩头的寻宝鼠确认。
吱吱很肯定的点头:“是,是有三尺的!我记得清清楚楚。”这灵植有毒,它那会儿险些就要踩上去了,可不就是印象深刻?
邬九思听着,没说什么,只是又转回目光,看着眼前青紫色的灵植。
也是因为它带了毒的原因,郁青把它安排在灵植区域边缘,再往过就是一片空旷。
在这人心浮动的时候,任何一点位置都不好浪费。这片空旷也不是邬九思和郁青忘记塞满,而是随着两人修为上升,空间也在不断扩大。
在邬九思的不言、不语当中,小耗子望着眼前最多只有三寸的毒植,卡壳了。
它挠挠脑袋,自我怀疑:“不会吧?难道我那会儿醉灵了?”头晕眼花,所以看错了紫牙乌的大小?
第129章 分别
想到自己用灵石搭成的“窝”, 心虚之余,吱吱又觉得这种猜测很有可能。
它的声音小了许多,身子也默默从邬九思肩膀上滑下来, 在人手上摊成鼠饼。
鼠不懂, 鼠不记得!
这副样子, 看得邬九思忍俊不禁。拇指在吱吱身上摩挲两下,他的目光从紫牙乌上转过, 开始盘点其他灵植。
等人走远了,重新被放回主人肩膀上的吱吱才默默抬起脑袋, 看着长得横冲直撞、张牙舞爪的那一颗颗青紫色“长牙”。
真的是鼠记错了吗?
它心头划过薄薄的疑问。只是除此之外, 似乎再没有其他答案了。
邬九思并未料到, 一直到自己从空间离开、和道侣重返宗门的时候, 灵宠依然在前头发现的问题上纠结。
他和郁青有很多新的情况要面对。如邬九思此前所料, 许多势力这会儿已经在以“故园覆灭,无法安心在天一久留”为理由,提出去往船上。
袁仲林没有理由阻止这种做法。再有,哪怕是天一内部也有声音,说他们同样应该做好登船的准备。
是,最先打造灵船的时候, 大伙儿已经分好了地盘。可这就足够了吗?掌门你自己想想, 那些人现在上了船,真的不会对不属于他们的地方动手脚?
大伙儿都是活了几千岁的老人了, 实在没必要在这种事上单纯一把。
袁仲林又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等到邬、郁再回来的时候, 事情已经尘埃落定。
袁仲林自己倒是还留在天一,但他三个徒弟当中也有两个随众人去了船上。这倒不是赫连随、任剑秋心思如何, 只是听从师尊安排。
孔连泉依然留在天一。等见了小师兄和阿青,他脸上还是扯出一抹笑, “你们回来晚了,没赶上我们给师兄师姐送行。”救世灵舟那样的庞然大物,平日自然不能直接停靠在天一宗内。
最初的时候,船还能分成数个部分,于是仅有天一负责的部分停留在含元峰中。往后众多组成拼凑一处,停靠的地方便成了边岸。
千百年中,也有救世灵船与妖雾相对的时候,只是每次它都能顺利脱身,也算给修士们增加了不少信心。
孔连泉又道:“临走时还说呢,下次大伙儿再见,怕又是几百年后了。”
邬九思看着他脸上的笑,又分辨出师弟这份笑意之下的茫然忧虑,到底拍了拍他的肩膀。
郁青也道:“那没法子了,只能由孔师兄你代了师兄、师姐那一份,来给九思和我接风。”
孔连泉愣了愣,而后大笑:“好!好!我与你们接风。”
师兄弟三人像是过往一样,坐在树下石桌旁,就着傍晚的山间灵雾喝酒。
灿烂瑰丽的晚霞落在灵雾上,给这些浓稠的、在几人身畔流淌的灵气镀上一层薄薄的金光。
他们在金光当中碰杯。没有人提起未来,都只说当初。孔连泉记起自己当年去雍州——等等,那也是他和焦苍碰到的一次行程……修士迟疑了,邬九思倒是看一看道侣,很快笑着又朝师弟望去,“是啊,我和阿青也曾去过那边,城中的酒是当真不错。”
“后来我也学着酿了些。”郁青说,“总觉得比不上城中滋味。”
孔连泉听着,微微笑了一下。笑意当中有些怔然,道:“那会儿我还是金丹呢。”
邬九思和郁青说:“如今已经是孔真人了。”
要是孔秦没在,把“尊者”的叫法给他也是可以的。
孔连泉的笑意便更大了,也对着邬九思和郁青叫“真人”。又和两人嘀嘀咕咕,说他一直觉得自己运气挺好。虽然有过瞎了眼、被人骗的时候,可到今日,无论家人还是友人都能在身边。不像旁人,就拿父亲的几个徒弟来说吧,其中已经有人最终还是没有熬过金丹的门槛,就那么身死道消了。
孔连泉喃喃说:“父亲很是伤心了些时候。”一顿,“好在这趟出来,他的弟子们都保全了。”
邬九思点头,郁青也在心头想,自己在云梦的朋友便是孔师兄说的“孔尊者的弟子”,这个不必再讲。在天一这边呢,便是司徒兄和安兄了。
两人本就算是有天赋的,这才能在当年拜入天一。后头修行时,也都很是勤勉努力。自己又算是在丹道理摸索出门道,不说无限量供应吧,友人们当真有所需要的时候,郁青定然是不会吝啬的。这么一来,两人的道途不说一帆风顺,却也是稳扎稳打,如今同样是“司徒真人”和“安真人”。
前些年,自己还参加了他们的结契礼。那两人当了太多年的“好兄弟”,谁也说不清他们什么时候有了另外的心思。司徒修后来也道,如果日子一直顺顺当当地过下去,他或许只会觉得当下的日子便很好。平日各自修行,来了闲暇便聚在一起……
可当他想到“或许我和阿朗等不及下一次闲暇时刻,便要受妖雾之迫分离”,司徒修又觉得,自己想要的不止如此。
郁青听过,感怀,又回想起自己有没有什么遗憾的事。
思绪不免转到自己道侣身上。接着,便开始觉得今生圆满。
……只希望能再圆满下去。
可惜往后的时间里,除了两人的修为仍有缓慢上升之外,事情仿佛再未生出什么不同。
妖雾宛若狡猾的猎人,时不时出现一次,将人修们逼到更小的空间。
如果放开神识,邬九思和郁青每天都会听到无数哭声,就连山间妖兽也因不断靠近的末日而悲鸣不断。
再次接人回来的死后,郁青在太清见到了等候自己的两位好友。他初时意外,很快听司徒修说,金长老前些日子与袁掌门商议了一次,而后便决定将整个含元峰都迁入灵船。
除了他们,还有瑞鼎峰等处平日少有外出的修士。安朗作为玉川峰弟子,倒是仍有选择。是继续留在外面做事,还是去船上值守。
“我选和阿修一起。”安朗说。话音入耳的时候,郁青留意到,两人的手叠在了一起。
他怔然片刻,在意识到好友眉目之间的神色是愧疚时回过神,笑道:“我原先还在和九思说呢!虽然赫连师兄、任师姐前头已经上了船,可和其他宗门比起来,咱们天一在上头还是势单力薄了些。这下好了,几个峰头一起上去,又有安兄他们帮扶,等我们后头也去了,绝不必担心受人欺负。”
在场的人都知道,这是有意做出的活泼语调。然而无论心中如何想,面儿上他们都是一样笑着,口中期待日后重逢。
司徒修还和邬、郁二人透露,以金峰主为主的器修们已经开始和丹修联手,琢磨若是能等到妖雾消散、再也不来的那天,他们能否用从风暴中凝出的灵石塑造一片新州。
“长久待在船上,也不是办法。”司徒修说,“有些与我们交好的外派弟子已经上去些时候了,总说觉得憋闷。哪怕能用阵法造出幻境,也明知那些事假的。”
造出新州?邬九思、郁青一起琢磨这话,心头都多了几分期许。
后头又是饮酒、送别。类似的场面,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已经不当值守弟子很多年,却仍与邬九思关系极好的祝伯敏、祝仲学兄弟也走了,上船之前信誓旦旦,说等少峰主到了船上,他们一定已经收拾好地盘,让少峰主和阿青都过得舒舒服服。
赫连随、任剑秋的弟子们在下一波离开。孔连泉原本不愿意当带队的人,想要跟着师尊在天一留到最后。可袁仲林与他说,如今外间太乱,自己无法走开,又实在放心不下小辈……
“所以我也要走了。”孔连泉来太清见师兄师弟,“你们呢,和我一道吗?”
“不急。”邬九思说。
郁青也道:“我们再留些时候。”
孔连泉皱眉,“再留……下一次妖雾……”
邬九思道:“还有很多人留在外面。”
孔连泉不说话了。
他知道小师兄说的是实话,也知道对方口中那“很多人”其实是凡人。
救世灵船终究没有那么大的地方,哪怕妖雾已经吞噬了无数性命,它能依然无法容纳所有人登上。
凡人自己也明白自己被放弃了——这甚至不算是“放弃”,他们本就只能活几十年,与修士相比仿若朝菌蟪蛄,即便留在外间也兴许能无病无灾地终老。倒是如果仙人们愿意接自家有灵根的孩子们离开,他们便要感恩戴德。
那能就这么将他们留下吗?也不妥当。上不了船的除了凡人,还有许多妖兽、些许曾经作恶的修士……如今留下的人,便是要将这些灾祸挡在凡人们生活之处的外头。
孔连泉知道,自己是劝不动两人的。到最后,他也只是又举起了酒杯。
“船上见。”
他说。
邬、郁两人同样举起酒杯,笑着回应:“船上见。”
说出这话的时候,在场众人皆是真心。却没有人能想到,当真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本该来接上他们的救世灵船,竟是联系不上了。
第130章 四面八方
一张又一张信符发出去, 却全部都是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一个本该收到信符的修士回应。
邬家四口人面对这样的状况,心情愈沉, 却还是不得不打起精神分析。
而其中最要紧的问题便是∶究竟是那艘船出了问题, 还是他们自己?
“妖雾怕是要来了。”邬戎机断然道, “再不可耽搁,你我即刻便要启程!”
闻春兰、小辈们自无不应之理。邬戎机见状, 又开始安排:自己和道侣负责招呼仍然停留在“玄州”的修士——数量实在是少,连袁仲林都在前些时候走了, 去救世灵船主持大局——九思和阿青则负责尽可能地搜罗尚能找到的凡人。
这并不是一个太过艰难的任务。自数十年前开始, 通月城外的凡人先是见到了仙人如织, 无数修士在天一境内来来往往, 走在街头一个石头扔下去就能砸到十个元婴修士。往后, 又眼看着街道冷清,人烟渐少。到最后,还能光顾他们商铺的只剩下一些老邻居。
半是因为人们到底向往聚族而居,半是外间那些不曾有人踏足的地方逐渐被妖兽完全占据,慢慢的,曾经繁盛无比的仙城, 成了凡人们最后的居所。
而在这样的情形下, 虽然还有男女在心怀侥幸,可生下来的孩子还是一年比一年少了。孔连泉走时尚觉得灵船绝无可能容下这样多凡人, 眼下邬、郁却商量着只要稍稍改变舟上屋子大小, 就能把人们全都带走。
……再有,哪怕到了这会儿, 也并非人人都愿意离开。
“小邬真人、郁真人也要走了吗?”见到他们的时候,有老者这样问。不等两人开口, 他已经继续说:“我头次见到你们的时候,还是个娃娃呢!不知不觉,也有这么多年啦。”
以邬、郁的角度来说,这实实在在是个小辈。可看他黑白交织的鬓角,再看他面上的深褶斑痕,邬九思还是放轻声音,叫了一句:“老丈,与我们一同去吧。”
老者沉默。
不光是他,原先和他一起坐在墙边儿、一起打扇子晒太阳的其他老者也沉默了。
邬九思和郁青这会儿的确焦急。不知去处的亲朋,随时可能到来的妖雾……样样都仿佛烈火上的油锅,再来一点水星都能崩炸。可修士们的时间纬度又的确比凡人们漫长许多,于是眼下他们仍然耐着性子,静静地等老者们想明。
“不走了,不走了。”最先开口那老者给的答案是,“我家祖上从北州被真人们带到玄州,我爷爷又被从白凤城带到通月城外……若是连我也走了,岂不是再也没个根儿了!”
“是啊,两位真人。总归我们也没几年活头了,那怪雾说是要来,可不是到底还没来么?说不定,都等不到时候,我们一个个全咽气了!也给真人们省了许多麻烦。”
邬九思和郁青听着这话,看看老者们的神色,见他们面目坦然,并无对日后的忧惧。
可见这话的确是真心。
两人默然片刻,到底叹了一声,道:“我们会将灵舟停在城外。明日日落之前,所有要走的人务要去到舟边。只要是我们能瞧到的地方,便不会落下一个人。”
老者们眯着眼,到底答应下来。
而等到第二日邬、郁说的时候,城外毕竟不是空无一人。
大多是青壮,但也有那佝偻着腰的年迈者。见了两位真人,他踟蹰一下,轻声说:“我有一双儿女,小时候上了袁掌门的船,如今也有几十年不曾见啦!
“我是半截身子都埋进土里的人,按说不该……只是既然已经是这个时候,日后怕也吃不了真人们几口粮食。便想着,如果还能看看那双儿女,便是最好的事,哪怕看过之后即刻闭眼也再无遗憾。”
讲着讲着,声音越来越小。
郁青听得深呼吸,脑海里出现一张已经离开太久,自己也许久不曾记起的面孔。
阿娘……
如果你还在,会不会也待我……
“快来!”他扯出一张笑脸,又把一个锦囊拍在老人掌心。凡人们无法看到,锦囊接触人手的时候恰有一道灵光流出,化作细细密密的“丝线”,缠上持有者的手腕。
到了这种时候,修士们自然是再也没有心思做饭的。可既然接了凡人,他们的吃食问题总要解决。
考虑这点,从很多年前开始郁青就在炼制一些只有米粒大小、效用减弱了很多的辟谷丹。和他叮嘱凡人们的一样,每日早起服一粒,接下来整天都不会觉得饿了。
吱吱在里面也出了大力气。等最开始几批丹丸炼制完,眼看主人手里事情太多,寻宝鼠便自发地把任务接走。
我,吱吱,一只会炼丹的灵宠,骄傲!
虽然事先说了“日落时分”,可真正到了时候,邬、郁还是又多等了一晚上。
其中还有一个插曲。等到通月城空去大半,城外山林中竟是传出异响。邬九思和郁青轻易分辨出来,这是妖兽的动静。
两人的第一反应自然是兽群暴动,要攻击城池。他们心头一沉,不等邬九思说什么,郁青已经抽出灵剑,“九思,你且在此候着,我去!”
邬九思知道道侣的实力,此刻轻轻点头。却没想到,半个时辰之后,道侣归来之时,身后竟跟着许多妖兽。
“九思,”郁青又叫了一声,眼神复杂,“它们……唉,吱吱给我说,它们也想跟着一起走。”
与人修不同,面对妖雾,这些飞禽走兽没有任何自己离开的手段。
它们有恳求跟着修士们一同离开的灵智,莫非不知道自己上了舟之后会是什么处境吗?……郁青觉得答案是“否”,可即便如此,妖禽妖兽们依然不愿意断去这点微末生机。
面对这样的场景,邬九思心情复杂,到底点了头。
两人商量过,没和凡人们说起此事,只将双方隔绝开来。
第二日白天,他们升起灵舟,去与长辈相会。
随着层云落于脚下,郁青又清点了一遍舟上人数。心头有了数,他自然要与道侣说起。可到了这个时候,修士才发现,自己要找的人竟然不在舱中。
郁青眉尖跳了一下,神识瞬间铺向外间,果然在舟头找到了心中那个影子。
接着,他身形一晃,转眼到了道侣身畔。
感受到最亲近的人的气息,邬九思依然未动,只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去看舟下景色。
千山苍翠,各色建筑点缀其间。
玉川峰,御灵峰,含元峰,瑞鼎峰……
太清峰。
邬九思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从年幼孩童变成不如今的化神大能。
他也在这里大婚,在这里与阿青相知相守……
郁青碰了碰邬九思的手。察觉道侣握了上来后,他微微笑了一下,这才低声说:“等到金峰主、孔尊者他们当真在风暴当中造出新州,咱们就在上面找一块地方,也叫它‘太清’。”
邬九思眼皮颤动。这时候,灵舟已经远离他们的家园。
“若是当真有那一日,”他跟着笑了笑,只是郁青能感觉到,此刻的笑只是道侣在安慰自己,“也是不错的。”
郁青回答:“一定会有。”
虽然眼下他们根本不知道两位前辈在哪里。
不久之后,邬、郁与长辈们碰面。
留在舱内的凡人们无法看到,被邬戎机、闻春兰接上的零星修士倒是有所察觉:原先看似毫无干系的两艘灵舟在相会之后,便逐渐接近。先是双方外间的防御法阵相触、相融,而后是舟体自身。
一柱香工夫过去,灵舟合而为一!
“父亲、母亲!”
“九思,阿青!”
邬家四口人重会。心头是知道对方在分开的这段时间并未出事,可真正见了面,还是先相互问候过,这才说起各自接上了多少人,又是如何安置他们,以及“它们”。
再有,就是眼下最重要的问题,“父亲,母亲,咱们接下来是要?”
小辈们眼下问的话,也是邬戎机和闻春兰思索了许久的事。
按照妖雾过往出现的频率,诸宗门在安置救世灵船时选择了相对最安全的玄州北部。眼下既然联系不上,他们直接北上寻找也是可行的。
可倘若当真是最坏的结果,他们往北去了,会不会直接和妖雾相对?
再有,如果灵船并未出事,只是双方之间相距太远,风暴阻碍了信符传递,船上的人怕也正在忧心、想要快些找到他们,如今直接北上,会不会反倒让他们和灵船彼此错过?
问题被一个个提出来,众人一起沉吟。片刻后,还是邬九思道:“咱们原先决定要走,便是因为上次妖雾自西南方向来,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
换句话说,依据过往经验,接下来的日子当中玄州最后保留的这片地区每时每刻都有可能被妖雾吞噬。
“不如留道口信给袁掌门?”郁青也提出来,“到了风暴平息些的时候,他们收到信,便知道咱们已经走了。再有,只要他们还在北面,咱们往过走,总有信符能递到的一天。”
倒也的确是这个道理。邬戎机和闻春兰想了想,答应下来。
后续布置略过,只说灵舟真正启程之后。
邬九思和郁青陆陆续续地见到了舟上仍存的修士们。除去因作恶而被救世灵船拒之门外的人,余下那些能留到今日的修士大都和邬家四口人一样,是为护卫凡人。
众人相处颇为融洽。可即便如此,也改变不了灵舟处境并不算好的事实。
在他们北上的一个月后,留在太清峰的阵法不再每日朝邬戎机发来信符。
得到消息,邬九思与郁青心情沉沉,都知道:到底是来到这天了。
可这竟也只是一个开始。
一旬过去,妖雾追上灵舟,舟上修士严阵以待;
又数日后,灵舟仍然在逃,却有雾气从东南方向涌来……
再接着,前方风暴中多了一层雾蒙蒙的颜色。不必临近,修士们的心已经沉入谷底,知道这是己方唯一一条生路被截断。
此时此刻,灵舟四面八方,头上脚下,尽是那吞噬一切的诡异雾气。
他们再无可逃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