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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入夜。

    平日里早已沉寂的客栈因着今日加入队伍中的数十人仍旧嘈杂忙碌。

    木制的地板不时发出凌乱的脚步声,走廊上来来往往,也不知多久能够消停下来。

    桑泠坐在屋中依稀能听到走廊上店小二热情地招呼着士兵们上楼入住。

    她垂眸搅动着手指,丝毫没有要上榻歇息的意思,更像是随时准备好要起身出门。

    直到屋外逐渐归于平静,最后一道关门声响起的同时,桑泠赫然站起身来,快速迈步便朝着门前走了去。

    空无一人的客栈走廊上光线昏暗,大部分烛火已是熄灭,仅留有转角楼梯处一盏微弱的光火在沉寂中摇曳。

    桑泠鬼鬼祟祟地站在门前,四下张望一番,确认再无旁人,这才轻手轻脚朝着走廊尽头的房间走去。

    早在白日里她便打探清楚了,陈颂知就住在离她最远的走廊尽头的房间里。

    对于今生再见他的惊讶已是褪去,但眼下她迫切之事还需得陈颂知帮忙。

    可是就这么贸然前去找陈颂知多少有些唐突,甚至桑泠也没想好要如何开口询问陈颂知。

    思绪间,桑泠迈着步子走到走廊尽头的房门前,脚下步子一顿,抬手敲门的动作带有些许犹豫。

    手臂缓缓曲张,手指蜷缩指骨逐渐朝向房门的方向。

    正要有动作,还未触及房门,里面忽的一声响,房门赫然被人从里打开。

    桑泠一愣,眼前照入屋内光亮,身前却被一道高大身影笼罩出沉闷的阴影。

    “你怎么在这?”低磁的男声划破沉寂,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桑泠愕然抬头,竟在陈颂知的房门前看见闻野,一时间本就没做好准备的心绪瞬间凌乱起来。

    “我、你……你怎么在这?”

    闻野微眯了下眼,俊冷的面容情绪不明:“桑姑娘,这里不是你的房间。”

    迟钝蹿入鼻尖的药香让桑泠缓过神来,后知后觉意识到闻野或许在此让陈颂知替他治疗腿伤。

    突然被撞破的尴尬很快被她掩下,桑泠镇定下来面不改色道:“是啊,我想去找你,但见你屋中无人,想着你兴许在陈军医这,便在门前等了会。”

    找他?

    闻野挑眉,显然不信桑泠前言不搭后语的解释。

    若真是找他,方才怎会露出那般讶异慌乱的神情。

    既不是找他,那便是……

    闻野眸光下沉,高大的身形将房门挡了个严实,几乎叫人在房门大敞的门前也没法朝里多看一眼。

    他敛目看着桑泠,道:“你找我干什么?”

    桑泠显得自然平静的面色下,一紧张时下意识的小动作被闻野尽收眼底。

    纤细白皙的手指小幅度地在她腹前交错搅动着,她眼睫轻颤一瞬,道:“自是有话想说,不知闻将军现在可否方便?”

    “桑姑娘,现在已是深夜。”言下之意便是不方便了。

    闻野拒意明显,引得桑泠忍不住小声嘀咕道:“白日还唤我泠泠呢,眼下又是桑姑娘了。”

    果真那副白玉碗筷不过是他钱多得没地儿花了随手买的。

    闻野听得不清晰,问:“你说什么?”

    不过桑泠自是无事找闻野,被拒绝了也好,免得叫闻野觉得她鬼鬼祟祟的。

    这便连连摇头,干脆利落道:“没说什么,既是夜深了,那便不打搅将军歇息了,我先回房了。”

    桑泠身形转动的同时,闻野脸色顿时一变:“等等。”

    桑泠回头,见闻野眉心微蹙有些不明所以。

    还未来得及开口,闻野沉着面色迈开步子就往前走,身形离开房门前还顺手一把拉上了陈颂知的房门。

    砰的一声关门响,桑泠连陈颂知的影儿都没瞧着半点。

    “跟我来。”

    桑泠愣了一下,才见闻野似乎是朝他的房间方向去。

    刚不是还说不方便,这会便要带她进屋了。

    桑泠顿时面露喜色,忙提着裙摆跟了上去。

    闻野推开房门,冷硬的背影叫人不知他情绪喜怒,只有一股类似陈颂知屋中飘散出的药香扑鼻而来,令桑泠下意识视线向下看向了他受伤的右腿处。

    和前世一样,闻野平日看上去并无异样,若是不知晓的,甚至不觉他身上带伤。

    但那处伤口十足严重,桑泠今生亲眼所见,自知那不会是三五日便能痊愈的伤口。

    正想着,闻野已迈入屋中随手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放在桌上,出声将她唤回了神:“坐吧。”

    桑泠心口一紧,这才想起自己喜滋滋跟着闻野入了屋,却是并无什么事要找他。

    眼看着闻野在她坐下后又自顾自倒了杯茶坐在她身边,好像下一瞬就要说:“找我什么事?”

    桑泠毫无头绪,迷茫地眨了眨眼,却见闻野茶杯到嘴边忽的又放下,径直侧头看向她,沉声直言问:“你大半夜找陈颂知干什么?”

    桑泠怔然,刚在心下准备好的一套说辞又被瞬间推翻。

    她的企图竟是早就被闻野看穿了。

    既是被看穿,桑泠便也不再纠结。

    新的说辞很快在脑海中成型,她镇定抬眼,编的谎话张口就来:“听六子和阿毛说,这位今日前来的陈军医本是江州人,多年过去我不知表亲家是否还住在母亲所说的地方,他们也算江州有头有脸的人物,我想着陈军医或许会认识,便想着向他询问一番。”

    话音落下,桑泠观察着闻野的脸色,竟是比方才还沉郁了几分,也不知是不满意她这套说辞还是压根就不信。

    不过闻野既是不承认心中在乎她,又何需在乎她夜里找陈颂知干什么。

    顿了一瞬,桑泠还是补充道:“因着今夜士兵们入住,我只得待到大家歇息了才去寻陈军医,一耽搁便已是这个时辰了。”

    闻野仍在沉默,静静凝视着桑泠,面上没什么表情变化。

    仅是听六子和阿毛说陈颂知为江州人,她便在客栈门前那般看他出了神。

    手里捧着他送的碗筷,饭席间视线却再次明目张胆地看着陈颂知。

    分明前一刻还在说是为找他才去了陈颂知屋门前,这会又毫不心虚承认了自己前后矛盾的谎言。

    那眼下这话,又是真是假。

    她嘴里,到底有几句真话。

    闻野不见桑泠半分慌乱心虚之色,倒是自己心绪越发沉闷躁动。

    本是心中有郁,但不过片刻,还是耐不住性子打破了沉默:“陈颂知不是江州人。”

    桑泠略微讶异地微张了唇,眼眸放大像是未曾预料到似的:“是吗,那便是六子和阿毛说错咯。”

    把事情推到两个年轻士兵身上桑泠也一点不觉愧疚。

    她的确不知陈颂知究竟是哪里人,方才的说辞不过是随口一说。

    于她而言,他就是闻野生前的一个部下罢了,连他是随行军医之事也只是今生才知晓的。

    看着桑泠这副模样,闻野心中躁意更甚。

    这个满嘴谎话的小姑娘,压根就像是在把人耍着玩似的。

    刚做过治疗的右腿开始隐秘地泛着刺痛,袖口下的指骨不自觉收紧握成拳。

    闻野脸色逐渐阴沉起来,还未开口,耳边忽的传来带着烟南软调的柔声:“其实,我也的确有事找你,但……”

    闻野抬头:“但什么?”

    一阵窸窸窣窣声,桑泠垂着头在腰间的荷包里翻找一阵。

    再次抬头,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小圆盒,看着精巧像是女儿家用的胭脂水粉,却又并无普通胭脂水粉包装得花哨。

    伸出手的那一刻,桑泠觉得有些肉疼,但面上丝毫不显,只继续温言细语道:“但不知你是否用得上,所以一直在犹豫是否要给你。”

    闻野一愣,方才阴沉的脸色在瞬间消散大半,怔然看着桑泠手中的小圆盒,一边接过一边问:“这是什么?”

    桑泠面颊恰到好处地泛起微红,在烛火映照格外清透盈亮:“外伤药膏,上次我在小镇买吃食时在一间药铺买下的,药铺大夫说这药膏不仅能疗伤祛疤,也能缓解伤口疼痛,对外伤甚是有效,我想着你的腿伤严重,只怕这一路颠簸定是不好受,所以当时买下想着说不定对你的伤势有帮助。”

    闻野面上的紧绷在此刻彻底松缓下来,瞳孔紧缩一瞬又放大,圆盒拿在他的大掌中显得格外小巧。

    所以是那次买打糕时一同买下的吗。

    闻野粗粝的指腹摩擦圆盒盒身,没急着打开,只语气淡然问:“那为何现在又给我了?”

    “伤口很疼吧。”桑泠眸中有光,视线却好像透过眼前的闻野穿梭到了更远的地方。

    她未曾见过前世闻野因腿伤疼痛到难忍时落魄模样,却曾在门前听到过他隐忍到极致却仍是无法完全掩下的沉闷痛呼声。

    能让那个向来沉稳克制的男人疼痛至此,甚至需要将自己独自一人关在房门中承受,她无法想象是怎样的痛苦。

    默了一瞬,桑泠敛目缓声补充道:“如今既是有陈军医治疗你的腿伤,但我想这药膏应是能帮你缓解些许痛苦,所以闻将军可以收下吗?”

    桑泠说得真诚,心里却是万分不舍。

    那药膏花了她五两白银,是她当时手臂有伤时,为避免自己白皙手臂留疤,才咬牙狠心买下的药膏。

    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闻野下次若是再送她不能当掉的礼物,她定是会呕死的。

    殊不知,眼前的男人怔在原地,心跳有一瞬漏跳了一拍,而后隐秘地藏在胸腔下彻底乱了节奏。

    闻野唇角微动,好似不甚在意,手掌却已收紧彻底将小圆盒握在了掌心中。

    “多谢,桑姑娘有心了。”

    桑泠闻言黛眉微蹙了一下,撅着小嘴抬头瞥了闻野一眼。

    他明明就挺感动的,竟还这般生疏地唤她,白日里那一声亲昵的呼唤就像是错觉似的。

    但时辰已是不早了,桑泠今夜什么消息也没打探到,反倒损失了一盒药膏,只得先见好就收。

    “那闻将军早些歇息,我就先回房了。”

    桑泠起身的一瞬,闻野才赫然回过神来。

    他下意识张了张嘴,有方才还未来得及说的话就要出声。

    陈颂知并非江州人,可他却是熟悉江州的,她若想知晓的表亲的下落,不必过问陈颂知,问他便已是足够了。

    可话到嘴边,闻野又忽的抿住了双唇,只沉沉“嗯”了一声。

    倒是不必急于今日,她若明日还找借口去寻陈颂知,便能有由头将她带离了。

    直到房门被桑泠轻轻关上,走廊上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彻底消散沉寂下来。

    闻野垂眸摊开了手掌,小圆盒静躺在掌心中,被他用手指拧开了盖子。

    淡香扑鼻,夹杂着被层层掩盖下的少许药味。

    闻野面色微怔,沉黑的眸子将圆盒中显然有被人使用过的痕迹的药膏映照得极为清晰。

    良久,一声轻笑在静谧的屋中散开,带着无奈,却又透着些许纵容。

    小骗子,竟是又在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