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
第31章
冬日宴过去七日的一个午后。
翠玉欣喜地抱着什么东西一路从院外匆忙跑回来。
待到翠玉跑到屋中已是有些气喘吁吁, 但仍掩不住面上喜色:“小姐,奴婢方才去门前领东西,正巧碰见有人往东院送了物件来, 一问才知, 竟是江公子派人给小姐你送来的东西, 奴婢掂着像是衣服, 这便急急忙忙拿回来给小姐你了。”
桑泠本在看书, 被翠玉这般咋咋呼呼一扰,手里的书也就此放了下来。
翠玉口中提及“江公子”, 桑泠缓了一瞬才从思绪中想起来,七日前在冬日宴上偶然认识的那位男子,江别尘。
那日她本是觉得无趣想四处走走,岂知还未走出宴席, 便不巧撞上匆忙赶来的江别尘。
江别尘和她迎面相撞, 他手中酒杯酒洒一地,更洒到桑泠身上,沾湿她胸膛衣衫。
事后, 江别尘连连道歉,桑泠倒是不甚在意。
但江别尘执意也赔偿桑泠的衣服, 两人交换姓名后就此别过, 此事也逐渐被桑泠抛之脑后了。
桑泠是没将事情放在心上,但当时在身旁的银翘以及在不远处瞧见这一幕的唐洛嫣和翠玉倒是颇为上心。
从宴席上回来后, 唐洛嫣便问过桑泠对江别尘印象如何。
若非要说印象, 桑泠几乎只记得男子身着一身黑袍, 至于长什么样, 她甚至都未曾正眼看过,实在说不出更多的印象了。
但这并不影响唐洛嫣来了兴致向她介绍这位江州有名的书香世家出身的江别尘。
桑泠了解到, 江别尘常年住在上京,如今仅有江家老一辈还留在江州,此番回来自是为着新春将至,家中团员。
江别尘去年入仕,仅一年便在朝中大展身手,连着唐镇宗也曾在口中夸赞过这位年轻有为的朝中新力量,至于家世自是不用说,也是一等一的好。
如今,江别尘刚及冠,家中正是催促着他立业后便成家,这才急赶忙赶将他从上京唤了回来,正好赶上今年的冬日宴。
这些听上去似乎的确是条件极为不错的男子,即使是桑泠爱钱,似乎也找不出别的什么毛病来了,但桑泠并未对这个江别尘上心。
直到今日再听到他的消息。
桑泠起身上前接过翠玉递来的东西,掂在手里一边拆开一边低声问:“衣服?他给我送衣服干什么?”
翠玉笑眯眯解释道:“自是那日他用酒水弄脏了小姐的衣服,特意择一新衣赔偿给你呀。”
话音落下,桑泠也将包裹物件的包装打开,摊开来看,内里果真是件崭新的新衣。
雪白毛领,云纹裙身,金线勾边,点缀着些许花纹,美得不像话。
“好漂亮的衣裙呀。”翠玉不禁惊叹出声。
桑泠伸手轻抚了一下衣衫上的绣纹,一触便知,这料子价值不菲,绣纹更是人工一针一线绣上去的。
前世,她在闻野府上倒是穿过不少这般品质的衣衫,甚至比眼前的好少数倍,但放到如今,她已是许久未有过这般漂亮华丽的新衣了。
说不喜欢是骗人的,但桑泠拿起衣裙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后,还是转头问:“他就只说赔我一件新衣便再无别的话了吗?”
翠玉脸上笑意更深了,忙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桑泠:“这是江府的下人交给奴婢的,让奴婢给小姐看过衣服后再交给小姐。”
桑泠接过信翻开来看,是江别尘写的,信中简短表达了他对那日之事的歉意,最后向桑泠发出邀约。
“他约我今日在竹青阁见面。”
桑泠说得平淡,翠玉却是顿时亮了眼眸:“当真?小姐,那你要去吗?”
桑泠歪头想了想,闲着也是闲着,竹青阁的糕点她还挺喜欢的。
“收拾一下,那便去吧。”
上辈子,桑泠仅有过闻野一个男人。
但即使他们成过婚,他们相处五年,桑泠也未曾对闻野有过真切的男女之情。
对于这等事,她活过两世也仍是知之甚少,且也毫无兴趣。
从重生后,她打定主意一门心思扑在闻野身上后,也未曾再注意过别的男子。
江别尘的出现倒是让她的心境出现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接连两月,从江别尘最初的邀约,到后来不时的联系,两人逐渐熟络起来。
直到除夕将至,一直密切来往的两人才终是各自在府上忙碌起来,一连有些日子没再见了。
除夕当日,唐家一大家子人围坐一桌,桑泠安静地坐在唐洛嫣身侧,如同前世一样存在感极低。
唐镇宗清了清嗓,简单说过几句后大家开始动筷。
饭席间,他提及到唐时安和薛蓉的婚事:“你俩定下也有好几年了,来年时安手头事务也应是能少一些了,不若择个良辰吉日就将婚事定下来吧。”
桑泠闻言忍不住抬了眼朝斜对面的薛蓉和唐时安看去。
前世她并不知薛蓉红杏出墙一事究竟是如何败露的,最终被退了婚约赶出知府,但今生唐令泽因着三个月前加害她一事遣送离开了知府,薛蓉似乎因此就被隐藏了下来。
至此,桑泠微蹙了下眉,不知自己是否该任由事态因她而改变后就这么发展下去。
正这时,唐时安开口接话道:“父亲,此事暂且不急,如今南方战事正值尾声,开年我仍是有诸多事务要忙碌,此事过段时日再说吧。”
唐镇宗有些不满:“又不是就你一人,你且先将婚事办了,旁的事少你几日能怎么的。”
据说,唐时安这几年以诸多借口一直推迟着和薛蓉完婚,起先家中人还算为理解地应允着,如今随着他年岁逐渐增长,薛蓉无名无分在知府待得日子渐长,连着唐镇宗也没了什么耐心。
厅堂内气氛有一瞬凝滞,但唐时安似乎并未有要妥协的意思。
他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却是一旁的薛蓉将话头接了过来:“伯父,安郎说得对,如今正值战事收尾,他定是有诸多事务要忙碌,婚事也不急这一时,若是下半年安郎闲下来了,再定夺此事也不急的。”
桑泠全然凑热闹的心情观察着薛蓉的表情。
不知旁人是否有察觉,但她明显能瞧见薛蓉眸底闪过的一抹狡黠。
这副神情桑泠可再熟悉不过了,她对着闻野使计时,不也常露出这副模样吗。
突然蹿上心头的这个久未被人提起的名字,让桑泠心下一晃,一时间又没了兴致继续看热闹了。
唐镇宗那头似乎不满地说了几句什么,像是还是不想妥协的样子,但话题也一下先被带了过去,也不叫一家子人在团年饭上再提这般争执无果之事。
桑泠侧过头,视线缓缓飘向屋外挂着红灯笼喜庆一片的夜色。
她忽然想起,前世闻野总会赶在除夕之前回府,有了两次后,她便像是习惯了似的。
第三年闻野未曾来信说要回来,她也点燃了灯笼,未曾熄灯,一直等到子夜过去,竟还真等到了闻野踏着夜色匆忙而归。
其实那时,她并没有觉得闻野每每赶在除夕归家有何别样意义,只是她当真不想独自一人度过春节。
万家灯火,她却孤身一人,亲人不在身边,没什么感情的丈夫在这时候也同样显得尤为重要。
思绪有些飘远,一时间像是要拉不回来似的。
一旁苏氏却忽的开口打断她继续游离:“说来,泠泠本也已过及笄,开了年便要十六了,也到了该谈婚论嫁之时了。”
桑泠一愣,这下是回神了,却是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也不知自己一句话没说,话题怎还能扯得到她身上去。
很快,她便发现了由头。
桌上几人话里话外提及着那个家世人品俱佳,近来又一直和她交往密切的江别尘。
二夫人捂嘴笑了笑:“妹妹,你这侄女倒是个可人儿,叫我好生羡慕,那江家公子我瞧着也还算不错,你若将小侄女交付给他,那你也当是能够放心的。”
大夫人身侧无人,唯一的儿子因做错事被送往远处,如今再抬眼瞧桑泠,满眼刻薄与挑剔,不由轻哼一声:“小小年纪,一身勾人的本事也不知是跟谁学的。”
此话一出,苏氏脸色微变,还未开口,倒是唐镇宗先行威严发话:“行了,三房屋中的事,与你俩何干,不过泠泠既是来了我唐府住下,她的终身大事也有我一份责任,这事我自会做主的。”
从头到尾,桑泠一句话没说,竟好像是自己的婚事就要因此定下来了似的。
她有一瞬晃神,再次想到了前世嫁给闻野之前。
那时她已年满二十,算得上是年岁较大却一直未有谈婚论嫁的大龄姑娘了。
其实桑泠不愁嫁,但自己太过默默无闻,未曾提及过要相看何人,也因这些年和知府上下来往颇为疏离,一时间也叫人将她给忘了。
可正是这样疏离冷淡的关系,她却记得清楚。
谈及和闻野的婚事时,唐镇宗专程派人将她带到茶室,郑重又严肃地过问她的意愿。
唐镇宗问她:“我那学生闻野曾是玄北将军,不知你在府上可有见过他,他年长你十岁,如今下调到江州,便也定居在此了,你若有任何不愿尽管与姨父说,不必勉强自己。”
那时桑泠不懂,更不敢擅自揣摩唐镇宗的意思。
只觉话头落到她身上了,她便定是要嫁的,岂有她抗拒之理。
闻野那时算是彻底没落了,战败了,伤了腿,还被下放江州,可于桑泠而言又怎会有何挑剔的资格,她不敢说不愿,只能乖顺应下声来。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定了,却没曾想过了几日,唐镇宗竟又唤她去茶室问话。
问的同样是她愿意与否,桑泠回答也未变,只是乖顺点头,不敢忤逆分毫。
但这般问话有过两三次后,桑泠终是不确定了。
她小心翼翼问唐镇宗:“姨父,你们究竟是想让我嫁还是不嫁呢?”
唐镇宗却连连摆手:“自是问你的意思,希望你思虑清楚,不必考虑别的,你若愿意,姨父便为你操办,若不愿,此事也可就此作罢。”
如今想来,她和闻野的婚事一直未曾有人强迫于她,也一点不像是她原本所以为的,为保自己的亲生女儿不嫁给闻野这般落魄将军,而送出她这个表小姐。
反倒比起现在这般一拍桌便要随口定下她的婚事,而郑重得多。
大年初七。
南方传出捷报,玄北将军率军击退敌军,大获全胜,举国欢庆。
军营中也是一片欢腾热闹,连着过年也未能回家的士兵们纷纷兴冲冲收拾着东西,只等一声令下,大家伙便能回家与家人团聚了。
军营主帐还在商讨着战场扫尾事宜。
闻野站立在放着地图的长桌前,部署着接下来各部队将要完善的事情。
一旁,陈颂知全然置身之外地坐在靠椅上,手里拿着一沓纸认真翻看着。
众人以为陈军医至此还在认真研究军事情报没做多想。
直到帐内其余人散去,闻野才有些忍无可忍道:“一逮着时间就看你那玩意,扫尾这事儿本该你来安排的。”
高大的男人因长久的战事略显沧桑,下颚胡渣密布,眼下也是乌青一片,只是仍挡不住他一身盔甲的威严气质,因着陈颂知的闲散,显得脾气有些暴躁。
但陈颂知显然不惧他的怒意,轻描淡写回了一句:“若是桑姑娘回了信,今儿这事就得交给朱石来安排了,你有何资格说我?”
陈颂知一语击中人痛处,整整三个月,闻野寄出的那封信石沉大海,压根没收到桑泠只言片语的回音,闻野的暴躁显而易见,却又生生隐忍着,直到此刻被一戳,就像是要火山爆发了似的。
“我能有你这么变.态?”闻野眼眸冷厉瞪去一眼,“一日不落地让人给你汇报唐姑娘的行踪,若她真知晓自己被你这般监视,能受得住吗,还不得给你吓跑?”
陈颂知手上的信纸密密麻麻记录着近来唐洛嫣每日的行踪,有的更是细致到今日与何人说了何事。
自陈颂知离开,他留在知府的人每日皆会记录,攒上七日一并寄给陈颂知,一连三个月,唐洛嫣每日发生的事,他都能知晓得一清二楚。
说他变.态?
他或许是该承认,可是他难以自制,如此已是他能妥协的最大程度了。
久未见到她的思念之情,已是快将他折磨疯了。
正这时,朱石从外入了帐中,见到闻野和陈颂知像是剑拔弩张似的还愣了一下。
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嘴角扬起笑,也压根不管这俩时常吵嘴的兄弟,开口道:“将军,营中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我们何时启程返京。”
闻野微微颔首,正要张嘴说什么,一旁陈颂知忽的站起身来,一手按住了他的肩。
闻野皱眉回头:“干什么?”
至此,陈颂知才终是从他那一堆变.态的信纸中抬起眼来,似笑非笑地看向闻野,道:“之前本还想着此事无关紧要没必要告诉你,但现在好像出事了。”
“什么事,你说清楚?”
“两个月前,嫣儿带桑姑娘参加了江州的冬日宴,她在宴席上认识了此前在上京就和你称兄道弟那位,江别尘。”
闻野眉心猛然跳了一下,还未听到后文,就已是有急躁的情绪涌上,咬牙切齿般问:“你怎么才说?”
陈颂知放开他耸了耸肩:“因为你说我变.态啊。”
顿了一瞬,他视线再次扫了一眼最面上的信纸,再度开口道:“别的倒是没什么,就是最近的一次报备上写,嫣儿很高兴,知府上下忙碌着好事将近,开年后桑姑娘和江别尘的婚事就要定下了。”
闻野身形一僵,瞳孔瞬间紧缩,眸底神色暗沉阴冷,仅是垂眸向陈颂知手中的信件瞥了一眼,他所说之事赫然写在信纸的最后一行,正是除夕之日。
陈颂知仔细地将自己的信件收起,毫不在意地拍了拍闻野僵硬的肩头,轻飘飘道:“就是不知,知府表小姐出嫁,唐老爷会不会给你寄请柬呢?”
本是前来询问的朱石听得一头雾水,看了看闻野,被他沉郁的脸色吓到,又看向陈颂知,显然什么也看不出。
最终,他还是硬着头皮在死寂一片的氛围中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将军,那我们还……回京吗?”
“备马!”闻野骤然抬手,身上沉重的盔甲被卸下,落在地方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吓了朱石一跳。
“回、回上京吗?”
“去江州!”
*
过年这几日的热闹氛围似乎并未感染桑泠太多。
即使她重活一世,也不再像前世那般畏手畏脚在知府里默默无闻,但显然,是她性格如此,并不喜这般喧腾的热闹。
大半时间她都待在自己的小院里,偶尔同府上其余人见面,交谈的话语里字里行间似乎都在预示着待新年过去,她将要迎来她的喜事了。
何来喜事。
她和江别尘吗?
桑泠每每听到这个话题都不由皱起眉头来,想要解释什么,旁人却比她还不好意思似的,就先摆摆手带了过去,叫她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小年过去,桑泠再次收到江别尘的见面邀约时不禁又开始想这个问题。
她何时说过自己要与江别尘成婚了。
不过就她这两月与江别尘的密切来往,叫旁人如此想来似乎也并不奇怪。
坦白说,她起初的确抱着试一试的心态。
既是重来一次,可以是闻野,也可以是别的任何人,江别尘瞧着也不错,她想或许可以试着接触一番。
可和江别尘接触下来,桑泠虽是没觉得他有何不可,反倒是一个相当温和体贴的男子,但要与他成婚的念头却是越来越打消了下去。
再到如今,她十分肯定,自己是绝对不愿和江别尘成婚的。
翠玉瞧见桑泠看着江别尘派来的人送来的信件发呆,忍不住打破沉默,小声问:“小姐,要去赴约吗,奴婢现在为你梳妆打扮?”
桑泠思绪并未完全收回,但她垂眸看了眼信件,到底还是微微颔首,迈步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
自然还是要去赴约的,有些事若再不说清楚,往后可就真说不清楚了。
江别尘也算富裕,为人正直,谦逊有礼,待她或许会比向来冷硬的闻野好上太多,但却并不符合她想要的。
那日唐洛嫣问她究竟喜欢怎样的男子,桑泠觉得自己或许说少了一样。
应是有钱,且忙碌的。
丈夫不归家,钱财用不尽。
这才是她想要的人生。
若她当真和江别尘成婚,岂不是还要花心思与他真的过浓情蜜意的夫妻生活。
有些绚烂旖旎的画面浮上心头,在桑泠的记忆中,那样的画面仅能出现闻野的面容。
只是再当她将画面中的人脸从闻野的模样换成江别尘的模样。
她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身子猛然一个激灵,引得翠玉为她描眉的动作瞬间歪了去。
“小姐!”翠玉惊呼一声。
桑泠这才彻底回过神来,连忙将已是在散去的画面也快速换回闻野的脸,生理和心理这才都舒坦了下来:“无事,重新描过便好。”
傍晚时分,桑泠按照约定乘上去往竹青阁的马车。
今日是花灯节,小年后迎来开春的第一个节日。
街道上张灯结彩,好似仍在新年的喜庆热闹中。
绚烂多彩的花灯随风飘扬,点亮沉暗夜色。
马车在竹青阁门前停下,桑泠心情有些复杂地扶着翠玉下了马车。
翠玉和马夫前去一旁付钱停车,桑泠抬头看了眼竹青阁,一时间脑子里准备好的说辞又混乱了起来。
实则竹青阁的糕点她已经吃腻了,而江别尘选在今日这个日子约她见面,有些话她又不便在如此气氛下开口。
站了片刻,桑泠深吸一口气,有些话早说晚说不都得说,再拖只怕就越发麻烦了。
正要迈步,街道另一头忽的传来一声马儿嘶鸣声。
突兀刺耳,伴随着街道上瞬间爆开的尖叫声和逃窜声。
桑泠猛然转头,只见光影中一匹黑马发了疯似的在街道上乱窜,猛然撞翻一个摊位后,马头一转,抬蹄就要向竹青阁门前撞来。
“快跑!”
有人惊呼时,桑泠才猛然反应过来。
她迅速迈开步子想往旁边闪去,竟没曾想脚下一下提到竹青阁门前的台阶上。
桑泠瞪大眼,脚尖剧烈疼痛之时,身子也骤然失去平衡,下一瞬就要摔倒下去。
她张嘴还没来得及惊呼,耳边一阵风声呼过,眼前不知从何处急促蹿来一道人影。
手臂被人用大掌稳稳抓住,眼前一晃,视线还未清晰时,先有一道熟悉的冷香蹿入鼻中。
桑泠一个踉跄向前跌倒去,却是扑到了一个带着寒意的坚实胸膛上。
她愣了一下,思绪有短暂的一瞬空白,而后不敢置信地缓缓抬起头来。
视线中,三个月未见的男人拧着眉头垂眸紧盯着她,胸膛微微起伏着,像是在后怕他来晚一步她就险些要被马儿撞到的后果。
身后,剧烈马蹄声踏过,有人翻身上马制止疯马继续闹事。
马儿嘶鸣在街道上,周围有人呼喊着什么。
一片嘈杂声后,一切归于平静。
桑泠怔愣地看着眼前的人,心跳没由来在此时后知后觉漏跳了一拍。
她张了张嘴,不确定道:“闻、闻野?你怎么在这?”
闻野眯起眼来,抓着桑泠胳膊的手下意识收紧。
很好,三个月不见,连哥哥也不唤了。
032
第32章
冬末的晚风仍旧刺骨。
风声呼过, 吹动桑泠的发丝,拂过一抹柔软的暖香入鼻。
闻野这才回神,手上力道渐松, 沉着眸光低声问她:“你没事吧?”
桑泠被疯马惊吓的慌乱早被突然出现的闻野一扫而空, 转而代之的是怔愣的讶异, 一时间还特意回想起前世闻野的确是在夏季才再次来到江州的。
怔神间, 她未答话, 闻野便视线上下将她周身打量了一番。
确定她并未受伤,视线不可抑制地重新落回这张三个月来一直魂牵梦萦的脸庞。
或许在桑泠开口问他那日, 他还未曾细想过自己究竟有多少爱慕之情在心中。
待到如今久别重逢,脑海中梦中牵扰许久的身影终和眼前的现实重叠时,他心底不需再多思考,已是十足确定。
不止一点, 不止许多。
是不断滋生的, 是仍在无尽蔓延的。
存在感极强的视线终是将桑泠拉回神来,她腕上扭动着从闻野掌心挣脱,这才摇了摇头, 低声道:“无事,我没有受伤。”
气氛有片刻凝滞。
闻野本有诸多话要说, 譬如解释自己为何突然回来, 询问桑泠是否当真要与旁人定下婚约。
还有这三个月,她是否怨他, 恨他, 也不愿再与他往来。
他可还能有解释的机会, 可还有能挽留的余地。
话到嘴边, 喉间又觉得干涩僵硬。
闻野不知如何问出口。
踌躇间,竹青阁门外匆忙跑出一道身影。
年轻的小厮四下张望一瞬, 一见桑泠,顿时眼眸一亮,呼声道:“桑姑娘,您没事吧!”
桑泠闻声回头,见到对方显然愣了一下,忙回答道:“我没事的。”
小厮三两步走到桑泠跟前,视线下意识看了眼她身旁的闻野。
虽是被闻野沉冷的目光怵了一下,但未曾当做认识之人,忙移开目光,转而道:“方才街道上惊马,公子担心姑娘您正是这时抵达遭惊马袭击,这才叫我赶紧下楼来看看,还好您没事,公子也能放心了,姑娘这便随我上楼去吧。”
话音刚落,小厮只觉身侧原本就怵人的目光瞬间冷厉逼人,刀子似的,尖锐地向他射来,引得他下意识缩了下脖子,没敢转头,只敢用余光往身旁看去。
这是认识的人?
桑泠微敛眉目叫人瞧不清神情,她并未第一时间有动作,叫小厮隐忍片刻后,还是硬着头皮又问了一声:“桑姑娘?”
桑泠回神,抬眸朝亮着明亮灯火的竹青阁门前看了一眼,出声应道:“好,那走吧。”
刚要迈步,侧后方霎时伸出一只大掌不由分说攥住了她的手腕。
动作很快,力道也大,顿时攥停了她的动作,引得她吃痛地微拧着眉头转回头来。
一转头,桑泠没由来的心跳漏跳了一拍,竟是有一瞬觉得自己像是当着丈夫的面红杏出墙似的,心下涌上一股心虚。
视线中,闻野眸光晦暗,阴沉着一张脸,面部轮廓笼罩在门前光亮照不见的阴影中。
他面部紧绷,双唇紧抿成一条线,只是无声地攥着她,却什么也没说。
桑泠晃神一瞬,很快又回过神来。
她有何可心虚的,她此生已不是他的妻子了。
况且,先不辞而别的人不是他吗,一走三个月,连封信都没有,真当她非得吊死一棵树上了不成。
桑泠心下又来了气,眸间本是涌上愠怒之色,却在圆润湛亮的眸子里滚过后,显得幽怨又委屈。
含着水光愤然瞪了闻野一眼,戳得他虎口间力道顿时就松懈了下来。
闻野心口一紧,下意识张嘴想说什么。
还来不及开口,是桑泠先行挣开他的束缚,委屈又冷漠地低声道:“我今日有约了,先告辞了。”
分明是软得没有半点威慑力的气势,闻野却像是被重锤击中一般,胸口胀疼得厉害,喉结上下滚动着,掌心下却已是落空。
沉暗的黑眸只能死死盯着桑泠快步离去的背影,被刺痛般颤动着,直至她最后一片衣角也消失在竹青阁门内。
脱离了闻野的视线,桑泠才彻底松了口气。
脚下步子一边往楼上雅间而去,心下一边回想着自己方才的举动,甚是觉得自己发挥还不算太好,应当更硬气些才是。
她走着神,一边想着闻野为何突然出现在江州,一边想着若是他再来找她,她该如何巧妙发泄一番自己这三月来隐忍的怨念。
殊不知,一路跟在她身后的小厮早被方才那一幕吓得心惊肉跳了。
闻野显然是存在感极强的男人,少年的直觉告诉他,那绝对不只是个路人甲。
再回想方才闻野看桑泠的那般眼神,小厮心里慌得七上八下的,就差没赶紧冲到自己主子面前高喊,情敌出现了!
不过,小厮的担忧算是多余了。
今日即使闻野未曾出现,桑泠原本的来意便是要拒绝江别尘。
只是闻野的出现,微妙地让桑泠原本踌躇不定的心安稳了下来。
这番拒绝的说辞变得格外顺畅清晰,原本不知怎么说出口的话,也有了坚定的想法直言道出。
说到最后,正该是花灯节烟火燃放之时。
江别尘侧头看向窗外,此时却是夜雨来袭。
原计划的烟火自不会再绽放,他本想向桑泠表明心意定情,也转而由她的一句“抱歉”收了尾。
好似连上天都注定他们这段缘分并不能继续走下去,江别尘收回目光似是惋惜又自嘲地轻笑了一声。
“下雨了,那我送你回府吧。”
桑泠摇了摇头:“我的丫鬟在楼下候着呢,就不劳烦江公子了。”
江别尘微微颔首,自也理解桑泠既是与他道清楚了,便也不要过多的接触再继续引得误会,于她和他自己都不是什么好事。
在江别尘目送下,桑泠起身离开雅间。
下楼时她有些惋惜自己方才光顾着说话,连着甜糕也未曾吃一口。
走到竹青阁门前,桑泠瞧见外头雨势不小,街道上已是空荡荡的,而原本该候在门前等她的翠玉却不见了身影。
桑泠微蹙了下眉头,心下有一瞬紧张,自己该不会还得厚着脸皮重新回雅间让江别尘送自己吧。
她当然不会,可是翠玉去了何处?
四下张望时,桑泠下意识往前迈出步子探出了身。
几滴冰凉雨水落在头顶,她才惊觉自己险些走到雨中。
还未来得及退回步子,身侧有一道人影晃过,头顶赫然出现一把黑伞,再未有雨滴落下。
桑泠愣了一下,一转头,竟看见闻野沉默地出现在身边,手持黑伞一大半都撑在她头顶。
耳边雨声哗哗,身后竹青阁内是抱怨着下雨暂且无法离开的客人。
桑泠微微张了张嘴,好半晌才怔然道:“你还没走啊。”
闻野眸底暗沉,像是蕴着什么复杂的情绪,但到底是未曾外露,只沉沉“嗯”了一声,很快又道:“我送你回去。”
桑泠眨了眨眼,目不转睛地看着闻野,从竹青阁内照出的光映照在他瞳眸,清晰看到眸子里倒映着她仰头看他的剪影。
“你一直在这等我?”
她当真没想过闻野会在被她冷淡疏离后,还留在此处不离开的。
闻野沉默不语,桑泠心下已是在盘算着自己方才上楼和江别尘交谈了多久。
大抵快一个时辰了,他就这么静静站在这,看着雨滴落下,猜测她究竟与谁相约吗?
桑泠觉得有些新奇,这与她原本所以为的闻野大不相同。
前世,她只觉得闻野是个沉稳冷静的男人,处变不惊,又冷硬到几乎不近人情。
她见过他在议事时,只冷着一张脸甩给跪在地上凄惨求饶的人一个“滚”字,也见过他微挑眉梢给白日里还嚣张得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的人一句“不见”。
不过眼前这个虽是板着一张脸不说话,却又眼巴巴看着她,像是在担忧她下一句会道“不必送了”的男人,丝毫和前世印象中的模样不挂钩了。
像只狗。
身强体壮,分明能一击扑倒撕咬敌人,此时却只能悄悄摇尾巴的狗。
求证似的,桑泠忽的别过了头,扫视四周的视线再次开始寻找翠玉,嘴里一边道:“不必送了,翠玉应是替我备好马车了。”
说罢,桑泠就要往后退回身子,借此也退离闻野的伞下。
脚下刚有动作,闻野甚是比她更快似的,一脚和她同步退回后面。
黑伞仍旧遮挡在她头顶,只是雨水本也滴落不到这屋檐下。
桑泠一转回头,赫然对上闻野执拗的目光,他下颌线紧绷着,好一会才沉声道:“翠玉不在,马车已经驶离了,我送你回去。”
闻野这话有些没头没尾。
桑泠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面上神情未变,嘴里轻飘飘道:“你支走了我的丫鬟?”
闻野再次的沉默自是默认了这等稍有失格之举。
桑泠微翘了嘴角,也不知她心下情绪究竟为何,只是见她一双黛眉微微拧起时,闻野终是再度开口,嗓音干涩道:“只是怕你不愿坐我的马车,我会安全送你回府的。”
他承认,此等卑劣之举他从前不屑去做,也从未做过。
可方才,在雨滴落下之时,他犹豫彷徨在继续在门前站定亦或是冲上二楼打断她与旁人的相约。
直到最终仍是站在原地屹立不动,心下却有阴沉晦暗的念头滋生蔓延。
小丫鬟翠玉见着他时很是惊讶,只刚压着压抑向他问候时,便被他吩咐道:“泠泠说,让你先回去,待会要与我有话要谈,晚些时候我会送她回去的。”
翠玉心有疑惑,不知自家小姐今日为何要同时约见江别尘和闻野两人。
但到底是主子的命令,她一个下人又能作何猜测,这便应了声,很快离开了竹青阁。
思绪拉回眼前,闻野看着桑泠瞧不出喜怒的面容一时有些慌乱,但慌乱之余,却是一点没有对自己如此做法有过后悔。
若是不如此,她从竹青阁出来,便会径直离去。
他若上前追赶阻拦,或许会再次像方才一样,被她冷淡地甩开手,疏离地道上一声告辞了,就此头也不回地离去。
想起方才那个画面,闻野心下一紧,张了张嘴,连忙想再解释些什么。
还未来得及开口,桑泠目光一转,瞧见一个似是熟悉的面孔驾着马车驶到了竹青阁门前,先一步开口道:“那便走吧,多谢你送我回去。”
闻野一愣,转头也看到了朱石坐在马车上向他招手,但思绪只留在耳边晃过的那道语气轻松没半点抗拒的柔声里。
他眼眸暗色逐渐消散,忙转回头看向桑泠,见她要迈步向前,也撑着伞跟了上去。
闻野的马车一如既往的高,湿滑的地面令桑泠提着裙摆也不便攀爬上车。
身侧有一只有力的臂膀抓着她,撑起力道,随之向前的是一直遮挡她全身的黑伞。
直至桑泠躬身入到马车内坐稳,身上竟是一点也未曾沾湿。
马车晃动一瞬,有滴答水声落在木板上。
闻野随之入内,因着肩头的湿濡,只坐在了马车内最靠外的位置,离桑泠有一段距离。
直到这时,桑泠才得以借着马车内的光线认真看清闻野的模样。
时隔三个月,他似乎瘦了,烛光将他眸底的红血丝映照得清晰,应当是疲惫的模样,但面容倒是收拾得干净。
胡子像是才刮过,略微淋湿的发丝还维持着整齐的发髻,干净的衣衫看不出风尘仆仆的样子。
桑泠看得有些出神。
或许是不同于前世闻野的每次离开她都不曾在意,这一次,虽只有三个月,她却是想起他数次。
此时,也是她头一次在闻野远行归来后这般仔细地打量他的变化。
“泠泠。”应是被明目张胆的目光看得太过不自然了,闻野蓦地开口,嗓音低磁醇厚。
桑泠回神,视线略有收敛,轻轻“嗯”了一声,等待着下文。
马车内有片刻沉寂,桑泠也极有耐心地安静坐着,没有再开口说什么。
半晌后,闻野才终是开口:“那日事发突然,南方战事告急,我不得不立即离去,诸多话未曾与你说明清楚,我知此时已晚,你未回信于我应是已经给了我答案,但是我……”
桑泠忽的抬手打断闻野:“等等,我为何回信于你,你都不曾给我留下只言片语,三个月,连一封书信也没有,就这么一走了之。”
闻野怔然:“你没收到我寄给你的信吗?”
“何时的信?”
“我刚离开时,寄回江州应是过了半个月。”
桑泠默了片刻,努力回想一番,仍是一无所获。
她摇了摇头:“我什么也没收到,你当真寄信给我了?信中说什么了?”
闻野喉间一紧,似是从未想过这封信并非桑泠不愿回应,而是她压根就没收到。
但信中话语落到嘴边,他脸上又瞬间浮现出一抹不自然的尴尬来,几欲开口,却又不知当面要如何说出这些话。
桑泠认真地看着闻野,片刻未等到闻野的下文又逐渐没了兴趣,摆了摆手道:“罢了,已经过去了便不提了。”
闻野面色一僵,连带着身子都有紧张下要前倾靠近桑泠的动作,像是生怕她不愿听他解释似的。
实则,桑泠压根就不太在乎闻野所说的那封她未曾收到的信,信中究竟说了什么。
只是经过这三月她转而朝向别的目标后才发现,闻野的确是她所想选择的最合适的人选。
闻野仍在紧绷,桑泠已逐渐松缓了情绪。
她动了动身子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开口认真问道:“往后,你还会这般时常离开,时常忙碌吗?”
闻野眉心微蹙,他想毫不犹豫地向桑泠承诺“不会”,可如何承诺,无法兑现的承诺便算不得承诺。
天下未太平,上京朝中更是暗流涌动,近几年他或许会时常忙碌奔波,实在无法向桑泠承诺。
看着闻野沉重的默然,桑泠却显得十分轻松,甚至连脸上都逐渐带起了笑意。
她想的果然没错,她能接触到的人中,就属闻野最为忙碌了。
毕竟是上辈子亲身经历,嫁给谁,能有嫁给闻野清闲。
桑泠越想就越发忍不住微弯了眉眼,像是下一刻就要笑起来了似的。
闻野却敛目没注意到她的神情。
犹豫片刻,闻野艰难地扯动嘴角开口道:“泠泠,此事我无法承诺,但我保证,往后我去往何处一定叫你知晓,何时去,何时归,这样的日子也并不会太久,五年时间,不,三年,待所有事情平息,我定会娶你过门,与你相守,你给我一点时间,我绝不会负你。”
桑泠本是听着觉得好笑。
岂止三五年,前世闻野直到临死前,天下还在动荡着,周边战事不断,他不能再带兵出征,也从未有一刻闲散下来。
可越往后听越不对劲。
直到闻野话音落下,他真诚的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她却骤然变了脸色。
“三年后,娶我?”
闻野尽可能地在心底周全自己的想法,还未察觉桑泠的情绪,一本正经道:“嗯,你本也年纪尚小,我虽是有意,但未曾想到那日你我会突然……如今事态还未稳定,你我若是匆忙成婚,于你不公平,我也自不会叫你这般委屈了自己。”
桑泠顿时一股气焰从胸口涌上了头顶,气急道:“谁要又在二十岁嫁给你啊,你回来就是要给我说这个?”
急促话语下的“又”字没叫闻野仔细注意到。
他怔愣于少女愠怒,只能拧着眉头耐心告诉她:“泠泠,此事并非儿戏,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未想过要与何人定下,但我心悦于你,也不可仅凭一己私欲便将你占为己有,前路未知,若我有朝一日战死沙场,你嫁给我,你便……”
“便是寡妇!”桑泠接话很快,情绪颇有些激动。
不仅是寡妇,更是个富裕的寡妇。
闻野他一点也不明白!
寡妇二字像是忽的触及到闻野某些回忆,微眯了眼看着眼前像是要和他争论寡妇与否的小姑娘,想起最初她满嘴谎话骗他说自己是寡妇的样子。
闻野郑重道:“我不会让你成为寡妇。”
这是承诺,既是给出的承诺,他便定不会在成婚后,当真让自己死于任何情况。
但桑泠却是瞪大眼:“所以你便不打算娶我了?”
闻野顿时眉头紧皱,他哪句话是这个意思了,他是想待一切安稳下来,而不是他奔波于战场之时。
胸腔涌动着气恼的焰火,两人相差的十岁间,有诸多说不清的道理。
一时间,气氛僵持不下,两人都未有再开口的意思。
一声车轮刹住的突兀声响打破了沉默,马车停在了知府门前。
桑泠愤然瞪了闻野一眼,连声告辞也未说,轻哼了一声提着裙摆便下了马车。
雨势渐小,少女步子极快,溅起路面上水洼里的水渍也未曾放慢分毫。
没走多久,门前就出现了一直候着她回来的翠玉。
翠玉欣喜的呼声从远处传来:“小姐,你回来啦。”
桑泠脚下步子一顿,背对着门外,却是忽的拔高声音,就像是专程说给追下马车却并未继续追上前的那个高挺身影听的似的。
气呼呼道:“下次不许听别人吩咐,尤其是闻将军,知道了吗!”
翠玉一愣,显然有些摸不着头脑,疑惑地看了一眼远处的闻野,距离太远看不清晰,又只得看回自家小姐。
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倒是头一次见性子软糯的小姐这般气恼,连连点头应下,跟着她快步入府的步子,也很快消失在门前。
知府府邸外逐渐恢复了平静。
驾驶马车的朱石几次三番转头看向闻野绷紧的侧脸,再到实在受不住这沉闷的气氛了,忍不住硬着头皮开口道:“将军,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女子青春岂可久等,桑姑娘不愿也是自然的,你这般岂不辜负了她的一片心意。”
闻野侧眸,一记眼刀射去,显然方才两人在马车中的话都被朱石给听了去。
可听见也无妨,他的确不知自己应该如何让桑泠明白。
战场无情,刀剑无眼。
未有牵挂之时,他穿上那身铠甲,便随时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准备。
可如今,他有了软肋。
闻野站在知府府邸门前沉默了许久,深不见底的黑眸沉沉看着那道紧闭的大门,门内身影早已不见踪影。
晚风中,是他敛目后,低低说给自己听的解释。
“我若真命丧黄泉,要如何留她一人在世上。”
“我只是,不想要那样的结果。”
033
第33章
闻野此番来江州并未在知府住下, 甚至连唐镇宗在知晓他来到江州也是第二日的事情了。
军队并未跟随入城,而是由副将率领继续前行返京,闻野便在城中的客栈住了下来。
一大清早, 雨后的冬末阳光明媚。
被包下的客栈二楼却死气沉沉。
六子和阿毛候在一旁面面相觑。
他们也久未见到桑泠了, 一听闻野要在江州留下, 便主动请缨随行。
可他们就这么在客栈住了一夜, 除了瞧见气压持续低沉的闻野一言不发, 好似再未要有别的行动的意思了。
屋中沉寂良久,六子先沉不住气了, 挠了挠脑袋大着胆子问:“将军,我们今日不去知府拜访吗?”
阿毛闻言一记眼刀向六子射来,暗骂他上赶着找抽。
但闻野只是拧了拧眉头,却并未有要发火的迹象。
片刻后, 他忽的转头看向两人, 动了动唇,一边在思索,一边问:“你们这年纪的小姑娘, 若是生气了,应当如何哄?”
六子和阿毛皆是一愣, 而后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他们的确和桑泠年纪相仿, 但他们又不是小姑娘。
阿毛接话道:“将军这是和桑姑娘吵架了?”
闻野摇了摇头,他并不认为这是吵架, 只是桑泠年纪尚小无法思虑到他所顾虑之事, 他也不知要如何让她明白, 此事并非一拍脑门就能冲动定下之事。
桑泠需要思考清楚, 他也还需时间让一切稳定。
六子不知闻野沉思着什么,只一拍掌激动道:“哪是吵架, 我昨日听朱石哥说过了,是将军惹恼了桑姑娘,三个月不见人影,一回来便同桑姑娘讲大道理,桑姑娘能不生气吗!”
阿毛倒吸一口凉气,心底佩服六子这傻小子口无遮拦,啥也敢说。
果不其然闻野眸光骤冷,瞪了六子一眼,吓得六子顿时住了嘴,视线慌乱地飘忽一瞬,却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闻野沉着脸色,脑海中浮现昨日桑泠气急的模样,耳畔似乎又听见她赌气似的话语:“下次不许听别人吩咐,尤其是闻将军!”
他皱了皱眉,无法理解,嘴里还是执意道:“但道理就是如此,不是吗。”
若非认识了桑泠,他想他这一生或许都不会有要与人成婚的想法。
他本就是飘忽不定之人,更不知某年某日会可能战死沙场,若是成家,他死后独留妻儿在世,岂不孤苦伶仃。
闻野不敢去想那样的后果,但那夜发生在深山木屋中的事将一切都改变了。
他无法否认,自己心悦桑泠,心悦到会日思夜想,会失去控制丧失理性,会牵挂,会担忧,更会有以往从未有过的占有欲。
已发生之事无法改变,他只能尽自己最大能力给她安稳的生活。
三年,已是他能给桑泠承诺的最快的时间了。
六子没心没肺,刚被瞪了一眼,这会又来了劲,翘着嘴角摇了摇头,一点也不赞同闻野的想法。
眼看六子又要口出狂言了,阿毛连忙拉住他,自己上前道:“将军,我想桑姑娘想听的或许不是大道理,心悦一人本就是没有缘由不问道理之事,三个月过去,桑姑娘心意仍旧,却叫你说了那些话伤了心,自是气恼的。”
六子根本就拉不住,一听阿毛开了口,就是落在后头了,也扬声道:“可不是吗,况且桑姑娘这般讨人喜欢,又不止将军你一人喜欢她,这会不就有个什么江什么的公子,他们不是连婚事都快定下了,将军你不着急我可着急呢,莫说三五年,就是三五日,桑姑娘也有可能成为别人的妻子呀!”
闻野脸色一变,霎时身形紧绷。
压抑在心底那股当下便想娶她为妻的欲.念在六子这番话下,瞬间冲破牢笼,再难抑制。
她若成为别人的妻子。
闻野指骨紧缩,手掌瞬间紧握成拳,眸子里湛着冷厉的光。
那股强烈的占有欲后知后觉地开始沸腾了起来。
桑泠讨喜,一双圆润的杏眼笑眯眯地看向他,就能将他心窝戳得发软,轻唤他一声哥哥,只叫人觉得四肢都麻木了似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喜欢桑泠,却忽视了旁人自也可能喜欢桑泠。
就那半路冒出的江别尘,闻野一想到他的嘴脸,分明离京前两人还在称兄道弟,此时便忍不住捏得拳头咯咯作响。
闻野微眯了下眼眸,张了张嘴,还来不及开口。
屋外忽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朱石的呼声:“不好了,将军,将军不好了,那个江公子,江公子他一大早……”
房门被推开,屋内三双眼睛齐刷刷朝朱石看去,惊得朱石话语声一顿,愣在了原地。
六子瞪大眼先一步道:“那江公子怎么了,上门提亲去了?将军,我就说吧,桑姑娘当真抢手的,岂是你三五年……”
话音未落,闻野骤然迈开步子,几人连他面上神情都未来得及看清,他已风一般大步迈出了屋子,只留房内能听见的楼梯上传来的急促的下楼声。
几人面面相觑一瞬,六子摸不着头脑地尴尬问:“我们要跟去同行吗?”
朱石回过神来,皱着眉头就给了六子后脑勺一巴掌:“跟什么跟,我何时说了那江公子是上门提亲去了,他就是带着礼物登门拜访去了,将军连话都未听完就冲了去,知晓真相,第一个就拿你开刀,在这老实待着吧!”
六子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过了会又忍不住嘀咕道:“那将军岂不是空手去的,桑姑娘能给他好脸色吗?”
答案自然是不会的。
应该说,桑泠压根就没见闻野。
东院小道上,桑泠缓步往屋中走去,翠玉就跟在后头。
沉默了一阵,翠玉还是忍不住出声问:“小姐,这般拒绝了江公子岂是会扫了他的面子,他专程登门造访,不过一副茶具罢了,怎也犯不着如此拒绝呀。”
桑泠步子未停,只摇了摇头道:“我既是对江公子无意,就不该无端收他的礼物,昨日我与他将话都说清楚了,今日若又收下茶具,岂不落人舌根了。”
江别尘今日一大早登门拜访,声称送出的茶具本是昨日便准备送给桑泠的礼物,他思来想去认为即使他们无缘继续走下去,但礼物仍是应送给桑泠的。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桑泠怎会不知这个道理。
她这人虽爱财,送上门的东西岂有不收之理,但若是像江别尘这等她无以为报之人,自然还是不收的为好。
桑泠抬眸看了眼今日晴空万里的天色,心下正想着,若是闻野送的,她自然二话不说就会收下。
也不知自己为何,好似从上辈子开始,她对旁人无法有这般理所应当的心情,但对闻野,收他的礼物,花他的钱,就格外心安理得似的。
这般想来倒让桑泠有些心虚,但她又心虚得理直气壮,甚至忍不住在心底叹息着,若是今生还能再嫁给闻野就好了,那她便能心安理得继续花他的钱了。
正这时,身后的小道上忽的传来一道匆忙的脚步声。
两人驻足回头,瞧见是府上下人前来通报。
“表小姐,闻将军登门拜访,想请你见一面,这会正在前厅等着呢。”
桑泠微怔着眨了眨眼,思绪一瞬,不答反问道:“他找我干什么呀?”
下人自是摇了摇头:“小的不知。”
桑泠仍在思索,很快眸子一亮,问:“他带什么东西来了吗?”
下人一愣,再次摇头:“好像……没有,小的见闻将军空手来的。”
“空手!”桑泠眉头一皱,噘着嘴看了眼通往前厅的小道,很快收回眼神来摆了摆手,宫中号梦白推文台“那我便身子不适,不见了,代我向闻将军说声抱歉!”
桑泠那中气十足的模样可一点不像是身子不适的样子,她嗔怪似的哼了一声,瞧着娇俏灵动,倒也一点不像给人甩脸色的蛮横模样。
下人不解地挠了挠头,再次回到前厅,这便将桑泠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闻野。
午时。
闻野回到客栈,在屋子里候着的三人见他回来齐刷刷地凑了上来。
“将军,见着桑姑娘了吗,桑姑娘可消气了?”
问话的是阿毛,但闻野紧抿着唇没答话,面无表情的俊脸看不出情绪喜怒,急得六子又口无遮拦直言问:“将军,你空着手去知府桑姑娘给你好脸色了吗,桑姑娘怎么说的,可有原谅你?”
此话一出,在场另外两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脸色本就不怎好看的闻野更是顿时黑了脸。
六子还未察觉气氛变化,心下着急,嘴里又急促道:“方才你前脚走了,后脚我们就派人去知府打探情况了,那个江公子还给桑姑娘送了套茶具,听说品质上乘,就是桑姑娘用不上,唐老爷也定是会喜欢的,这人也太会走歪门邪道了,将军你空手去怎能斗得过那人,桑姑娘岂不是要……唔唔唔!”
“住嘴吧你!”朱石实在听不下去了,一把上前捂住六子的嘴,拉着人就往后退。
闻野嘴角抽动了一下,沉着眸光问:“你说他送了什么?”
六子被捂着嘴哼哼唧唧说不出一个字来,朱石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该接话还是不接话。
最后是一旁的阿毛咽了口唾沫,硬着头小声道:“好、好像是一副茶具。”
六子险些喘不上气来了,大幅度挣扎一瞬,终是摆脱了朱石的束缚。
一摆脱束缚,他还一点不知收敛,大大喘了两口气,便连忙接过阿毛的话道:“将军,不止如此,听说这两月那个江公子还给桑姑娘送了不少东西呢,最开始就是江公子以一件新衣为礼物,邀约桑姑娘出府相约,两人至此才有了交集!将军,你……唔唔唔!”
这回换阿毛接手了,六子脸上五根手指印还没消散,就又被阿毛捂着嘴,一下拖到了更远的地方。
闻野脸色实在好看不了,晦暗的眸底翻涌着情绪,即使向来冷静自持的他,此刻也难掩心底翻腾而起的焦躁情绪。
这的确打破了他原本所想的,他们心意相通,三年不久。
现在他甚至觉得将自己和桑泠划分开一日,都令人焦躁得无法有片刻平静。
朱石几欲动唇,在压抑的沉闷气氛中,好半晌才小心翼翼问道:“所以将军,桑姑娘究竟怎么说的呀?”
“她没见我。”
朱石呼吸一窒,那头六子挣脱开些许缝隙:“我就说吧,那空手去,能成吗,我……唔唔唔!将军……唔唔唔!”
伴随着六子断断续续的呼声,闻野蹭的一下站起身来:“去查,这两月江别尘往知府送了些什么给我一一查清楚,一件不漏,现在就去!”
“啊?哦……是!将军!”
起先,朱石和阿毛以为闻野叫六子这般一刺激,气得当即要拿江别尘开刀。
他们军营中人若是真要动起手来,江别尘一个文人公子哪能是对手。
更何况是战场上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玄北将军,两人想起闻野当时阴鸷冷厉的模样,只觉岂不是要无辜闹出人命来。
为此六子没少遭另两人数落。
却没曾想,三日过去,闻野倒是并没有要大开杀戒的迹象。
除了每日雷打不动前去知府,最终在唐镇宗茶室里喝了一肚子茶回来,其余再无别的动作了。
但六子还是憋不住话,就觉得闻野头一日空手去就被拒之不见,眼下竟还不知买些女子喜欢之物前去哄人开心。
他再继续这样,就是主动去再多次知府,也只能陪唐镇宗在茶室喝茶,压根就见不着桑泠。
只是他话还没说出口,闻野终是在第四日开始有了动作。
“把江别尘买过的东西都买一遍,买比他好的,比他贵的,一样不得少,立即就要,去办吧。”
朱石一愣,拿着自己这三日派人查明的清单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全、全部吗?”
清单上头,大到衣物首饰,胭脂水粉,小到糕点吃食零嘴,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一并买来,怎么看也不像是要登门拜访之人会带着前去的样子啊。
闻野微微颔首,忽的又想到了什么,转而问:“我在上京府上还有多少存银?”
朱石又张了张嘴,一时间哪算得清闻野有多少钱。
还未答话,闻野又自顾自道:“罢了,应是不够,派人快马加鞭回京,传我口信领取朝中还未领出的赏银,换成银票送来江州,动作快些,就说我急用。”
这下,一旁的阿毛和六子也瞪大了眼,惊愣地看着闻野。
何为不够?
他们谁人不知闻野多年带兵出征奋战杀敌,只是他一向没有贪财享乐之嗜,这些年的赏银积攒下来早已是富可敌国的存在了。
眼下他竟说府上存银还不够用,还得一并提取积攒十多年的赏银。
就算国库充盈能够一举拿得出来,他要想全数换成银票,不知都得辗转多少个钱庄才能将钱凑得齐。
一下子拿这么多钱,他是要干什么?
看着因底下的人着手开始操办这些事,闻野阴沉了几日的面容逐渐缓和了下来,几人也就没敢再多问什么,分头忙碌着四处采购比江别尘送出的东西,更好,更贵,更多的。
又过了三日。
闻野仍在时辰一到便登门知府。
刚起身用过早膳的唐镇宗一见来人,哪还有最初的半点欣喜和热情,顿时皱起了眉头,摆摆手就想逃离。
但闻野已先一步开口出声:“老师,晨安,喝茶吗?”
一句“喝茶吗”魔咒似的,激得唐镇宗一个激灵,僵住了脚下步子,却是气得吹胡子瞪眼,转头斥责道:“喝喝喝,我都陪你喝了五六日茶了,这几日白日茶水喝了大半日,夜里压根就睡不着,你瞧我这眼下乌青,真当我一把老骨头好折腾啊。”
再坐到熟悉的茶室时,唐镇宗仍旧带着几分愠怒,没好气地瞪了对面慢条斯理动作熟练沏茶的闻野,最终还是在他为他斟上一杯热茶后,拿起茶杯浅饮了一口。
片刻后,唐镇宗不满的脸色到底是褪去了不少。
他放下茶杯微叹了一口气,主动开口道:“你究竟要干什么,当真是为了见泠泠那丫头,又不允我直接将她唤来,你还打算就这么拉着我这把老骨头陪你喝多少日茶。”
说来也奇怪,桑泠本就是个性子软糯的小姑娘,自来江州这三四个月一直乖乖巧巧的,甚得府上人欢心。
闻野这遭一回来便直达江州,接连几日登门拜访意图明确地想见桑泠,大抵都知晓这两人私底下定是有些关系的。
可没曾想,桑泠每每接到下人通报皆是一句不见。
而被拒之不见的闻野也耐着性子,不仅不让唐镇宗直接将人唤来,更没有要再进一步的动作。
除了找他喝茶,还是找他喝茶,这究竟是闹的哪出啊!
闻野闻言缓缓抬眼,沉稳目光直直看向唐镇宗,片刻后才沉声道:“老师,我想求娶桑泠。”
“我就说这茶不能天天品,我都品不出回香了,分明是极好的茶叶来着,你说你……你说……你说什么?”唐镇宗本还在自说自话,说到一半才赫然抬起头瞪大眼来。
“我想求娶桑泠。”闻野话语间从茶桌前站起身来,表情严肃,十足郑重的模样,再度开口道,“您是桑泠的姨父,如今她远离家乡住进知府,她的婚姻大事自是要征得您的同意,我与桑泠偶遇在半年前云台山上,我不知何时动了心许了情,如今彻底认清了自己的感情,自承诺这一生都会爱她护她伴她左右,我的为人老师您最清楚,若是泠泠愿意,恳请您放心将她交付于我,许我二人结为夫妻。”
高大的男人微垂着头站在唐镇宗跟前仍是叫人感觉到了些许压迫感。
但压迫感之下,令唐镇宗感到更多的是惊讶。
他怔愣地张了张嘴,还未想到要开口说什么,眼前身形微动。
闻野转而取过桌上一杯茶,双腿屈膝,就此跪在了唐镇宗面前:“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于我也如父亲一般的存在,我的婚事,也望您成全。”
“我我……这……你……”
混小子打小就和他胡闹惯了,两人亦师亦友,时常还因闻野凌厉的气势和高大的身形,叫他觉得好些时候都要被他给压过去了似的。
如今叫闻野如此正经严肃地请求着,竟叫唐镇宗好一阵无措,支支吾吾了半晌,才接过他递来的茶杯。
若是最初,唐镇宗甚以为两人虽是多少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大多应是桑泠这般小姑娘主动倾心于闻野。
闻野向来不近女色,这么多年孤身一人,他也了解他心中的顾虑。
却没曾想,事到如今,自己竟会瞧见闻野这般郑重严肃地向他求娶他的侄女。
唐镇宗心中明白,若非闻野当真思虑清楚下定决心,定不可能随意许下这般一生一世的诺言。
闻野重情,更信守承诺,不论桑泠是他的侄女亦或是亲生女儿,他都不必担心半点桑泠嫁给他会有半点吃亏。
唐镇宗伸手扶起闻野,好一阵才终将自己心底的震动的讶异平息了下去。
他仰头一口饮尽闻野递来的茶水,暖流过腹,脸上终是浮现出欣慰的笑来:“能为你的婚姻大事做主,我比谁都高兴,你父母在天之灵,也定会为此感到高兴的,泠泠是个好姑娘,这事,就这么定了。”
“慢着。”闻野从严肃的氛围中抽离些许,“未定。”
唐镇宗:“?”
“您是长辈,自是先过问您的想法,但您说不算数。”得了唐镇宗应允,闻野在他对面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泠泠还在与我置气,我还未问过她的意思,待她愿意见我之时,我会亲自向她提出求娶之意。”
唐镇宗一愣,忽的朗笑出声:“你这小子,倒是一点也没出乎我的意料,那我现在去帮你叫人把她唤来?”
岂知,闻野摇了摇头,面上闪过一抹不自在,轻咳了一声,道:“莫要勉强她,我前些日子准备不充分空着手而来,如今准备了些礼物,她若愿见我,我便去见她。”
说罢,闻野顿了一下,在提及桑泠时的不自然的神色已然淡去,看向唐镇宗,又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淡然模样,道:“若是她不愿,那便劳烦老师,再多陪我喝几日茶了。”
唐镇宗笑意顿时僵在脸上。
什么,还要喝?这要喝到哪年哪月啊!
034
第34章
屋中聚集了好几人吵吵嚷嚷着一直未有停歇下来。
唯有坐在窗边的闻野抿着双唇一言不发, 也不知是在认真听其余几人七嘴八舌讨论着,还是自己在沉思着什么。
“要我说,桑姑娘这回就是铁了心要和将军断了关系, 不然这都小半月了, 此前准备的那些比江公子所送的更好的, 更贵的东西, 全都给送了去, 桑姑娘还是不愿见将军,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阿毛一巴掌拍在六子后脑勺上, 也不知这人是不是时常被他们这样打着,给打傻了。
但他说这话,又怎会不讨打。
朱石在一旁挠了挠头,勉强算是理性分析着:“会不会是桑姑娘本就不喜欢这些东西啊, 不然那位江公子怎送了两个月还未得桑姑娘青睐。”
阿毛白了他一眼:“什么不得桑姑娘青睐, 桑姑娘本就心仪咱们将军,旁人就是送金山银山也骗不走她的心的。”
六子终是从头疼中缓过神来,怔怔道:“那桑姑娘为何还不愿见将军?”
闻野耳根子被这几人吵得发麻, 本就不怎愉悦的心情越发烦躁了。
他疲惫地抬手揉了揉眉心,别过头去想要彻底将这几人的聒噪隔绝在外。
但几人正在兴头上, 仍在继续讨论着。
热议不断, 却久未讨论出解决办法来。
终是朱石忍不住了,打断了二人说话, 朝着闻野迈近一步, 小心翼翼问道:“将军, 你究竟打算怎么做啊?”
再这么耽搁下去, 上京那边快压不住了,胜仗归来, 闻野都还未回京复命呢。
闻野收回看向窗外的视线,不答反问道:“我的钱筹齐了吗,什么时候能送来?”
都什么时候了,闻野还想着自己的钱,这让几人又急又摸不着头脑。
朱石蹙着眉头还是认真禀报道:“因着金额太大,上京各大钱庄筹钱花了些时间,小部分银票前几日便说已经在送来的路上了,大抵今明两日就能送到,余下的大部分还得再过段时日。”
闻野抿了抿唇,似是不满。
动作太慢了,他的耐心也快要耗光了。
屋内有片刻沉寂,几人心思各异还在想着这事究竟要如何破局。
不知过了多久,闻野沉着脸色蹭的一下站起身来:“备马。”
朱石一愣,见着闻野大步迈开就往外走,连忙急匆匆跟上去:“将军,你这是要备马去何处?”
闻野眸光沉暗,眸底翻涌着急不可耐的躁动。
眉心一拧,脚下步子不停,沉声道:“去取钱。”
春日夜凉。
天色渐暗后,桑泠便让翠玉收了院子里的摇椅和茶具,拢着衣衫进了屋中。
她虽也未打算这么早歇息,但也没想到这般时辰了,苏氏竟会来屋中找她。
“姨母,这么晚了,可是有什么事,派人来唤我去找你便是了呀,还劳你亲自过来。”
桑泠迎着苏氏进了屋中,让翠玉上了热茶后便挥退了她。
苏氏温笑着与桑泠在桌前坐下,视线借着屋中暖黄的烛光将桑泠姣好的面容来回打量了一番。
而后视线一转,落到桌上精致的碟子里盛着的糕点,道:“府上还未瞧见过这般造型的糕点,可是厨子新学的新样式吗?”
桑泠眼睫一颤,似是有些羞赧,将碟子朝苏氏的方向推了去,小声道:“是闻将军送的,说是城中金玉阁的新品甜糕,姨母尝尝看吧。”
苏氏闻言丝毫不显惊讶,倒是嘴角笑意更深了些,赏脸地拿起一块送到嘴边尝了一口:“倒是未曾见过他对何人这般上心过。”
桑泠乖巧地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瞧着安静的模样像是被长辈提及隐秘之事有些拘谨的样子。
实则,她心里却是忍不住直嘀咕。
这都小半月了,也不知闻野究竟在想什么,整日不是送糕点,就是送茶叶,亦或是药材补品小食零嘴,和那个江别尘一样,送的东西没一个能换钱的。
而她耍着小性子似的刻意找蹩脚的借口说不见他,他还真就老老实实的,每日来了知府便和唐镇宗待在茶室下棋饮茶,到了时辰便又就此离去。
也没见着说,让唐镇宗派人来唤她一声,亦或是直接找来东院,难不成她还能如此趾高气昂当真不见他吗。
桑泠猜不透闻野意欲为何,但心下已是有些沉不住气了。
漆黑的瞳仁直直看着那碟糕点,她忍不住想着,若是明日闻野还来,自己是否还是莫要再继续扭捏下去了。
苏氏吃下半块甜糕后才开口将桑泠的思绪拉了回来:“泠泠,今日我来的确有些话想和你说说。”
“姨母,您说。”
“你来江州也快半年了,当初你母亲将你远送而来,自是希望你离开村镇到外面见见世面,往后能够能够择一良夫,能够过上安稳幸福的日子。”
桑泠微微颔首,提及她远在烟南的母亲,一时有些飘远的记忆好似又浮现脑海。
加上上辈子,她已是十年未再见过她了,脑海中的画面变得模糊不清,只记得那年她临别前,母亲拉着她手,含泪低声道:“泠泠,照顾好自己,你一定要过得幸福,不要像娘一样……”
前世,桑泠嫁入将军府未执掌中馈,与闻野并不算亲近的关系使她也从未敢逾距提出想将母亲从烟南接走的要求。
她偶有偷摸派人给母亲寄过钱财,却是从未得到过母亲的回信。
如今再度回想起来,她不仅自己的生活未能过得好,连家人也没能顾及得上。
或许直到很久以后,她的母亲都不知晓自己的女儿在三十岁那年就已病逝。
苏氏又道:“如今你也到了婚配的年纪,这些日子闻野频繁登门,府里上下也都看在眼里,姨母不知你们私下曾经有何联系,便想着来问问你的意思。”
桑泠心头一跳,没曾想苏氏开门见山便问得这般直白,像极了前世她将嫁给闻野前,唐镇宗直言问她是否愿意时的样子。
只是不同的是,那时她压根未想过以后,短浅的见识也让她无法去想象以后。
那一眼便望到了头的前世不再是她想要的生活,今生自己该有所不同了。
桑泠微敛眉目,嗓音轻柔道:“闻将军曾多次救我,我感激他,也倾慕他,他是大齐的英雄,也是我心中的英雄,我知我与闻将军身份相差甚远,但既得这份缘分,我便想要就此抓住。”
苏氏闻言眸底有些许复杂情绪翻涌,沉默片刻后才缓声道:“闻野那孩子也算是我和你姨父打小看着长大的,无论相貌人品家世能力,都是一等一的好,但若是这段缘落在你的身上,姨母很难不为你担忧,闻野忙碌,且天下战事未平,你若嫁他,便是要孤身一人随他远去上京,一年到头他能有多少时日回府,能有多少心思关照于你,无人在你身旁护着你姨母也实在有些放心不下,你还年纪尚小,或许并不明白这些意味着什么。”
桑泠一愣,似是没想到苏氏会这样说。
她以为苏氏会担忧以她一个小地方的姑娘无背景无家世,门不当户不对无法与闻野相匹配,竟没曾想苏氏竟是在为她婚后的处境而担忧。
而苏氏担心的这些处境也的确是她前世真实遭遇的。
她与闻野关系冷淡,闻野忙碌鲜少关照于她,就连最后闻野死去,不明不白将她休弃,她连一个能投靠的家人也没有。
桑泠不知前世,苏氏是否也这样在她出嫁前为她所担忧过。
胸腔有难耐的酸胀在滋生冒泡,后知后觉被人关怀的情绪引得她鼻头有些发酸。
桑泠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但苏氏又忽的轻笑了一声,将原本严肃沉重的氛围打破,温和道:“罢了,久远之事谁又能说得准呢,无论如何,泠泠,随自己的心,你的家人,姨母,还有你娘,自是都希望你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能幸福,能圆满,未来路长,人生的选择点有许多,若是认准了,便好好走下去。”
苏氏离开后,屋中又恢复了沉寂。
夜色渐浓,桑泠站在窗边静静抬头看着皎洁的月,思绪如织网般复杂缠绕着她。
一时间,她竟觉得有些茫然。
重活一世,再嫁闻野,是否会有什么变得不一样呢。
思绪在静谧的夜色中逐渐飘远,逐渐难以捕捉。
直到脑海中开始空旷发散,眸中余光瞥见窗外的灌木丛有一瞬轻微的晃动。
桑泠愣了一下,目光转而看向漆黑一片的灌木丛,却像是眼花了似的什么也没瞧见。
但下一瞬,枝叶被脚步碾过的脆响声突兀划破沉寂夜色。
桑泠心头一震,顿时瞪大了眼眸,心跳漏跳一拍,一时间竟无法思索自己的小院怎会在院子的角落突然发出这样怪异的动静。
桑泠身子定住了一般,双手下意识收紧抓住窗沿,指尖捏得泛白,好似下一瞬就要被这动静吓得惊呼出声一般。
眼前忽的一晃,她猛然倒吸一口凉气,不受控制地张嘴。
“唔!”一只带着凉气的大掌忽的捂住她的声音。
突然窜起的高大身影遮挡月光,将眼前视线蒙上一片沉暗的阴影。
耳边传来熟悉低磁的嗓音,做梦似的,她竟听见了闻野的声音。
“泠泠,是我,别出声。”
桑泠颤着眼睫,就着站在窗前被捂住嘴的姿势缓缓抬眼,竟当真瞧见闻野就站在他的窗台前。
脸上的大掌缓缓落下,桑泠惊愕地仰头一眼撞进闻野明目张胆的目光中,好半晌才不敢置信道:“你、你怎么会在我的院子里?”
闻野一声不自然的轻咳将桑泠彻底唤回神来,他视线下意识朝身侧后方,方才发出异动的灌木丛看去。
桑泠顺着他的视线,瞧见那处高耸的围墙有一处被脚印踏过的痕迹,惊呼道:“你翻墙进来的?”
如此反应,叫本就做着类似偷鸡摸狗之事的闻野更加不自在了。
他分明高出桑泠一个头的身形,这会却像是没了半点气势似的,反倒还有些懊恼。
闻野默了一瞬才沉沉“嗯”了一声,快速收回视线,不再去看自己刚才走过的那条路径。
桑泠仍是怔愣,甚至有些说不清自己此时翻涌的心情交织着怎样的情绪。
有被吓到,也甚是愕然,但竟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惊喜。
温吞不作声的男人就这么迂回了小半个月,急得她都快沉不住气了,今日竟是如此荒唐翻了墙入了她院中。
桑泠仰头望着闻野欣喜地眨了眨眼,而后小幅度地让开身子,在窗前腾出一道空隙来,轻声问:“既是来了,那你要不要进来坐坐?”
闻野眉心一跳,还未从自己刚才思绪一不受控制,就当真翻了墙入了院的懊悔中回神,只看着被桑泠显露出的闺房一角,喉间忍不住重重滚了一下。
暗声道:“从这儿进?”
桑泠回头看了眼自己紧闭的房门,而方才苏氏还在屋中坐过的身影忽的浮现脑海。
心下一阵没头没脑的心虚,转回头后下意识身子又往后退了一步,彻底将窗前位子腾开,点了点头,道:“嗯,就从这儿进。”
高大的男人翻窗动作虽是敏捷利索,但又和闻野这般模样气质显得格外违和。
直到他双脚稳健得落在屋中地板上,屋中颜色清新靓丽的装潢和他格格不入地割裂开来,本不算太小的屋子却因着这个存在感极强的男人,竟显得拥挤起来。
桌上是方才桑泠和苏氏一起用过还未来得及收拾的茶点。
桑泠给闻野拿了个干净的新杯子欲要斟茶,闻野连忙抬手止了去:“白日已经喝得够多了,夜里就不必了。”
桑泠闻言怔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这段时日听闻府上人所说的他每日雷打不动前来同唐镇宗一起饮茶,不由“噗嗤”笑了一声。
闻野被桑泠清灵的笑声惹得有些不自在,微拧了眉头便闻她带着笑意道:“既是喝了那么多日茶,怎不当真来见我一面?”
桑泠微微抬了下下巴示意闻野坐下,自己也自顾自坐到了他身边,如同方才她和苏氏一般对座桌前。
闻野微拧眉梢未曾松开。
屋内各处都显露着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青春朝气的活跃色彩,少女的馨香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若有似无,又挥之不去,好似充斥在屋中每一寸地方。
这是他头一次进女子房间,即使他和桑泠之间算不得生疏,更早已有了更进一步的亲密,但眼下这般清醒又静谧的氛围,叫人好似能清晰感受到空气的升温以及逐渐热稠起来的氛围。
反观桑泠,除了最初的那一点怔愣,此时缓过神来后,自在得跟压根不把他当男人似的。
面上神色淡定自若,颇有闲情地替自己斟了一杯茶,脸颊上连半点羞赧的红晕都瞧不见,好似对他突兀的出现很能适应似的。
桑泠自是不知闻野心中嘀咕,只觉自己的确没什么好不适应的。
或许这也是她重活一世在诸多可能性中,仍是选择要嫁给闻野的缘由之一。
此时若是换作旁的任何人,夜闯她屋中不说,就算是白日的相处,也够得她紧张局促地垂眸搅手指半晌。
但闻野,她实在太熟悉了些,想故作紧张,都紧张不起分毫来。
闻野拉开椅子坐下,顿了片刻才开口接了桑泠的问话:“我每日都来,可你每日都说不见。”
桑泠轻笑:“所以你便翻墙?”
闻野喉间一噎,不想解释自己方才快马加鞭出城与给自己送钱之人汇合后,拿到钱的第一反应就是前往知府。
直到他到了知府门前才发觉这会天色已暗,实在不是拜访的时间。
可是心底思念早已在这些日子滋生蔓延到难以压抑的地步。
没拿到钱时,他还能耐着性子只在茶室面对唐镇宗心不在焉地饮茶闲谈,但如今钱已到手,他都不知自己今日这般回去是否能睡得着觉。
待他回过神来时,人已绕着知府围墙走了一圈,凭借着记忆中的方向感,找到早就知晓却并未去过的东院一角,桑泠便住在一墙之隔的院子里。
人或许便是如此贪婪又不知足。
起先觉得,即使看不见对方,隔着围墙也能与她更近一步。
可隔着一堵冰冷沉暗的高墙,心底那股躁动的心绪却像是要沸腾了似的,无一不在叫嚣着不满足。
一堵比他身形高不了多少的围墙实在拦不住他,轻而易举攀上时,他心底还在唾弃自己何时和陈颂知一般变.态了,竟干这种偷鸡摸狗之事。
可视线中,屋中亮着的暖黄烛光好似引人前行的引路灯,耀武扬威地在他眸底炫耀着光能够将她模样尽收眼底,而他却连一道模糊的剪影都瞧不见。
于是他便鬼使神差般跳到了窗前,却没想到桑泠竟就站在窗台前。
无疑是将他隐秘的心思逮了个正着,他却如沙漠中干涸许久的人瞧见绿洲一般,任由视线贪婪注视她,将错就错地还不忘先捂住她将要惊呼出声的嘴。
片刻后,闻野动了动唇角,低声唤她:“泠泠。”
桑泠闻声转头看去,一眼撞进闻野沉黑的眼眸中。
不知是她前世未曾如此时般安静仔细地与他对视过,还是这些情绪本就是前世没有的,此时闻野眼中含情,澄澈的黑眸中清晰可见的倒映着她的身影,好似头一次叫人一眼便能读懂他心中所想。
但桑泠撇了撇嘴,闻野还未道出下文,她便已是觉得他又要道出他那番“三年之论”来。
她正要有不满的神色,却闻闻野忽的道:“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桑泠一怔,视线下意识飘向桌上她因吃得腻了都未曾动过的甜糕,心下嘀咕着他该不是又带了什么吃食投喂她吧。
近来闻野送吃食不断,虽是饱了她的口欲,但叫她一点也开心不起来,甚不知是自己哪回表达出了问题。
想要钱,又不知如何开口。
正想着,闻野像是已将心中话语在嘴边滚过一次了。
他深吸一口气,未见礼物,倒是见他神色严肃郑重起来,继续道:“那日是我错了,我自以为周全的想法竟是连我自己这关都过不了,三年太久,安稳与否本就不是时间能定下的,我心悦你,想与你成为夫妻,一刻都等不了。”
“泠泠,你愿嫁我为妻,与我相伴余生吗?”
或许,闻野说到这话时,桑泠心中仅有些许惊讶和窃喜,只当自己这几日的欲擒故纵终是扭转了局面,叫闻野愿意改变他的“三年之论”与她尽快成婚。
独守空房也好,富裕的寡妇也好。
这些不都是桑泠原本就想要的。
计划终要达成,桑泠心中自是欣喜和满足的。
可下一瞬,桑泠不可抑制地惊愣瞪大眼。
只见闻野缓缓伸手向兜里,手掌和衣兜里似是纸状的东西摩擦出声,再到他终是将放于内里,所谓的“礼物”拿了出来。
她的双眼彻底被点亮。
竟是厚厚一沓银票!
眼前的少女两眼放光,甚至都不舍分出半点余光瞧一瞧他此时表达心意时的一脸真诚。
但闻野看着她这副模样唇角还是忍不住勾起一抹弧度来。
猜对了,不论是白玉碗筷还是天山月石,亦或是近来比江别尘所送的那些更好更贵的之物。
没什么比真金白银更叫这爱财小姑娘更喜欢的了。
闻野嘴角含着笑,张了张嘴,正要再开口说什么。
房门外忽的传来一道突兀的脚步声,引得二人脸色一变,顿时都从各自的思绪中惊醒过来。
桑泠目不转睛盯着那一沓银票,耳边却是清晰听到院子里唐洛嫣一边走来一边询问的声音:“我娘方才是不是过来了,桑泠还没睡吧?”
桑泠眼睫一颤,顿时紧张得呼吸一窒。
她仍是舍不得将视线从银票上移开,脑海中飞速运转一阵,忽的伸手一把将银票攥住收进怀里。
胸膛充实的一瞬,她连忙抓着闻野的胳膊,拉着他慌忙往床榻边走:“快躲起来,叫她瞧见你在我屋中,今夜可就不安宁了。”
话语间,唐洛嫣的脚步已是到了门前。
屋中亮着灯,翠玉的回答也印证桑泠还未睡下,她只是象征性地敲了敲门,似乎就有要直接开门的意思。
桑泠几乎来不及反应,三两步拽着闻野到了床边,伸手一把掀开被褥,手上一推,将闻野猛地推到榻上,自己慌乱无措地就半躺了进去。
一人睡时宽敞的床榻此时挤入另一个高大的男人显得格外拥挤,几乎再不剩半分空隙。
被褥盖下的一瞬,桑泠曲起腿间同时传来一道憋不住气的沉重呼气,带来灼热的气息令她浑身都酥软到发麻。
像是身形不稳无意识地落下手想找一支撑点,却恰好一掌掐在了她柔软细嫩的大腿上。
大腿本就柔软的肌肤隔着轻薄的衣衫传来存在感极强的热烫温度,一声不可抑制的娇哼淹没在了房门同时响起的开门声下。
桑泠脸上顿时一片红热,连带着呼吸也乱了节奏。
她慌乱无措转头朝房门的方向看去,视线中瞧见前几日入春挂上的床幔,这才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但心跳已然在方才的激烈动作下彻底混乱。
门前的唐洛嫣已是进屋绕过了屏风,隐约瞧见床幔后半靠在床背上的身影,皱着眉头不满道:“不是说你没睡吗,怎么上榻了?”
桑泠张了张嘴,想应声,紧张和热烫的呼吸引得嗓子痒得厉害。
被褥里的另一人像是仍没找到合适的支撑点,又是一下没轻没重地收紧手掌。
刚还未缓下又再度袭来的酥麻触感引得桑泠微张的唇间失控一哼:“啊……”只得被迫哑着嗓音接话道,“表姐,你怎么来了?”
035
第35章
被褥下的那只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应是触及了禁区, 慌忙无措地赶紧收了回去。
可即使那触感不再,被褥下和双腿交缠在一起的另一人极强的存在感,仍是让桑泠难以镇定。
这可不是仅有二人时可以任她毫不羞赧的时刻, 唐洛嫣就这般毫无察觉地站在屋里。
她不知晓, 可桑泠却是一清二楚, 闻野就趴在她的被子里。
纱质的裤腿轻薄柔软, 便于行动也更透气凉爽, 此时却完全无法阻拦封闭狭窄的空间内。
气息流窜沾染,渗入肌肤, 灼烧热烫,激起阵阵令人羞耻的酥麻,在无人知晓的封闭空间中,正隐秘又缠绵地交织着暗涌。
唐洛嫣一边大步走了过来, 一边开口道:“方才我娘来和你说了什么?”
桑泠压根就集中不了注意力去听唐洛嫣的问话, 下意识动了动身子,未脱去的绣花鞋无意间抵住了一个阻碍物。
裤腿滑落,裸.露出的脚踝霎时被人带着明显难耐克制的力道抓住, 引得桑泠身子一僵,鞋子便在晃动中悄无声息地滑落了。
没有了鞋底的隔绝, 脚心下踩着的地方触感更加清晰明了地传来。
仅一瞬, 那只大掌就迅速拉走了她的脚踝,仅着丝绸白袜的玉.足却是被烫得发麻。
桑泠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方才踩到了什么, 脸上更加热烫得灼人。
正这时, 一直得不到回应的唐洛嫣再次不满出声:“问你话呢, 你怎不说话?”
闻野的大掌在用手触碰时便带着粗粝的薄茧,此时一掌就能环住的纤柔脚踝落入他掌心, 磨得她又麻又痒。
桑泠极力掩去面上不自然的神色,生怕唐洛嫣继续往前走来,隔着床幔也瞧见榻上不属于她一人的凸起。
连忙缓了一瞬心神后,低低回应着:“我有些累了,所以就打算早些歇息的,表姐你到底来找我什么事?”
唐洛嫣自是有事寻来,听闻桑泠这般婉拒也没有要打算离去的意思,自顾自拉开桌前的椅子坐了下来。
视线一转,瞧见桌上有三个使用过的茶杯,不禁问:“还有谁来找你了吗,我爹?还是唐时安?”
桑泠意识到桌上多出的茶杯,顿时心口一紧,不由有些后悔叫闻野躲到了自己的榻上。
若是方才在屋里好端端站着被逮了个正着也就罢了,若真是被发现二人还未成婚就同躺一榻上,她当真是不知要如何解释才好。
唐洛嫣心里似乎揣着事,心下思索着,没等桑泠回应又转头朝床榻的方向看去。
从她的角度模糊地看见床幔后被褥隆起的高度显得有些怪异,她不禁多看了两眼,以为是桑泠曲起膝盖就要起身来和她谈话,忍不住催促道:“你动作快点呀,莫不是还要我来榻上请你起身不成。”
桑泠心跳骤停一拍,一见唐洛嫣似是就要起身直接来床榻边把她给唤起来了,脚下顿时一抬,双腿不偏不倚就架在了闻野的肩上。
脚心下踩,这回她倒是轻而易举分辨出那是他肌理紧实的后背,但也让她瞬间就能彻底分辨出两人此时竟是以一个怎样的姿势在床榻上隐藏着。
来不及多想,桑泠脚下顺势用力,踩着闻野的背直接将人原本要和她保持一定距离的支撑姿势彻底压倒。
闻野避之不及,不敢发出任何动静,就这么任由她将他的脸压倒在了她腿间。
热气的源头忽的转移了方位,气息扑洒的一瞬,某些曾经有过,却是每一次都叫她感到羞耻至极的画面瞬间浮现脑海。
桑泠霎时软了腰身,整张脸涨红了一片,忙不迭撑着身子就要从床榻上起来,开口时嘴里嗓音几乎要变调:“我、我这就起来了。”
桑泠隔着床幔动作怪异地将身子探出被褥外,好在唐洛嫣已转过头去,她才得以慌乱找着自己掉落的一只鞋。
窸窸窣窣的声响没引来唐洛嫣注视,快速穿好了鞋,顾不得有些凌乱的衣衫,连忙整理好被褥,确定不会叫人看出异样,这才下了床榻。
桑泠娇红的面容恰到好处地掩饰了她的慌乱。
直到她走到桌前坐下,唐洛嫣这才又开口道:“磨磨蹭蹭的,平日也没见你这么早要睡呀。”
桑泠微蹙了下眉头,唐洛嫣这一找来可叫她好生折腾,气息还有些不匀,没好气道:“你究竟何事找我?”
唐洛嫣这才想起正事,板着脸好似质问似的,带着些许愠怒:“你当真还想着和闻野成婚呢,我娘方才是不是来和你说这事了?”
桑泠道:“何事?”
“闻野向我爹求娶你的事啊!他偷偷摸摸的,竟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提了亲,我爹连聘礼都没见着呢,就这么答应了!不过我娘说这事还得问过你的意思,你不会答应的,对吧?”
桑泠惊愣地眨了眨眼,胸膛前揣着的那一沓没有放平整的银票此刻存在感极强。
所以,闻野所说的礼物,不仅是礼物。
是聘礼吗?
桑泠一时间不知自己该作何感想,前世的闻野聘礼可是一分没少她的。
八十八抬聘礼,排场甚是浩大,叫她那时还以为家道中落的闻野是倾家荡产才给自己撑足了场面。
不过后来她嫁进将军府后便知晓,这八十八抬聘礼对闻野来说不过九牛一毛,根本不是什么倾家荡产。
今生,闻野是直接连那些繁琐的过场都给省了,直接给她钱了吗?
桑泠分心估摸着,方才没仔细瞧过银票上的面值,也不知这一沓银票究竟多少钱,和前世的八十八抬聘礼比起来,是多了还是少了。
唐洛嫣自顾自说完后,却发现桑泠好似在走神,顿时又来了气,拔高声音道:“问你呢桑泠,你是不是还是不信我此前所说的,若是你嫁给闻野,真的会成寡妇的!”
这话一出,桑泠顿时回了神,视线下意识就朝身后床幔遮挡的榻上看了去。
榻上被褥像是堆成一团,但仅有她知道,闻野就藏在被褥下。
这不是全给听了去!
桑泠面上有些尴尬,若是背着闻野,她大可直言,当寡妇又如何,又不是没当过,富裕的寡妇可不比伺候男人舒服吗。
可闻野就在身后,她什么也不敢说,只得眨眨眼当做迷茫道:“表姐,你怎就偏偏对闻将军这般有成见?”
唐洛嫣一个头两个大,白了桑泠一眼,顺势就道:“虽然我的确对他有成见,但这事当真就如我所说的,若你嫁给他,指定会成寡妇,你知道寡妇什么下场吗,孤苦无依,孤身一人,你真想到那时过这般凄惨的日子吗?”
唐洛嫣所知的,和桑泠前世所真实经历的自是同样的画面。
但那已是上辈子的事了,桑泠垂眸搅了搅手指,压低声音也不知闻野是否会听见,只在嘴里小声嘀咕着:“谁说当寡妇就一定得过凄惨的日子呢。”
微不可闻的低声不仅闻野听不见,唐洛嫣也没能听得清晰。
不过她并未在意,自顾自思索着什么,忽的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桑泠此前的择偶标准,讶异地转头看向桑泠:“你该不会,本就想将来当个寡妇吧!”
唐洛嫣声音不小,甚至因着惊讶还拔高了些许。
桑泠心头默默补充着,是富裕的寡妇,面上却是顿时被吓着了,忙要伸手去捂她口无遮拦的嘴。
但唐洛嫣思绪一下被打通,如此想来好像什么都说得通了。
她闪身躲过桑泠伸手捂她嘴的动作,双唇翕动,快声分析道:“闻野自是富裕的,他的钱,就是一家子人几辈子都用不完,你若与他成婚,日子的确是会过得不错,你且早做打算积攒一笔钱财,就算他有朝一日命丧黄泉,你下半生也不愁吃穿了。”
唐洛嫣越说越觉得自己分析得甚是有道理,此前担忧许久,却从未想过这一番出路。
殊不知,她每往下说一句,桑泠的脸色就越发难看几分。
说到最后,桑泠几乎脸都吓白了,终是准确捂住了唐洛嫣的嘴,斥声道:“表姐,你别胡说了,哪有你这般咒人的!”
两人虽是皆知日后闻野会早死,但如今人还好端端活着,这般议论自是不太道德。
唐洛嫣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言论不当,掰开桑泠的手不满地撇了撇嘴,小声道:“这不是就背后说说吗,我又没当着他说。”
桑泠眉心突突直跳,心虚得都不敢再往后看去了。
岂知,唐洛嫣仅消停了一瞬,跳跃的思绪又往别处想了去,很快再度开口道:“不对啊,好端端的,你为何想着当寡妇,闻野虽富,可仍有旁人不差,不仅同样能让你过着好日子,还能与你相伴到老,譬如江别尘就不错啊,你们不是相处好几月,我怎前些日子又听说你和他……”
唐洛嫣本还在一旁滔滔不绝,话语中提及江别尘时,桑泠屋中的床榻忽的发出一阵突兀的声响。
她话语一顿,怔然转过头去:“什么声音?”
桑泠心跳猛然重跳一声,忙站起身来下意识想遮挡唐洛嫣的视线。
唐洛嫣方才的每一句话都听得她心惊肉跳,生怕当真刺激了闻野,叫他连躲藏都不顾了,直接从床榻上气得跳起来。
那般画面,桑泠想都不敢想,连忙心虚道:“没、没什么吧,可能是我放在榻上的书册落地上了,我一会捡起来便是。”
唐洛嫣狐疑地皱了皱眉头,看了片刻还是收回了眼神来。
桑泠不敢再让唐洛嫣在屋里多待了,平日里听她胡言乱语也就罢了,这会当真不是让她胡乱开口的时候。
她连忙摆了摆手又道:“不是说你近来又开始做噩梦都没怎么睡好,天色不早了,表姐你还是快回去歇息吧,这些事我自己知晓做主,就不劳表姐你操心了。”
这小半年来,两人相处虽还是吵吵嚷嚷,但早已胜过上辈子的疏离交集。
桑泠知晓唐洛嫣心眼不坏,更知晓了她在梦中预知后事竟还想着提醒她改变命运,心中自是有感激。
但她心中早有决断,也更加清楚,嫁给闻野就是她想要的结果,无论闻野今生短命与否。
寡妇也好,闻野活着也罢,男女之情夫妻相伴于她而言皆是无关紧要之事。
她想再见到自己的母亲,想将母亲从烟南的乡镇接走。
想过衣食无忧的富足生活,想无忧无虑重新过完自己的人生。
唐洛嫣蹙着眉头看了桑泠片刻,心下多有遗憾,但话已至此,她也再无别的可说。
心下想通了桑泠肤浅的图钱财的想法,只当她若真能提早积攒钱财,梦中的那般凄惨下场也不会再有了。
如此想着,唐洛嫣终是站起身来,有了要离开的意思。
临走前,她又忽的想到了什么,猛然停下脚步转回身来,道:“对了,今日我说的话,哦不,还有以往我说的那些,你可别叫闻野知道了啊。”
桑泠嘴角抽了抽,尴尬之色溢于言表。
但唐洛嫣还在分神想着别的,只嘴里叮嘱道:“我和他打小就不对付,他要知道我在背后这般咒他,还不知脸色臭成什么样,说不定连你们成婚都不邀请我了,你可管住嘴啊。”
桑泠敛目,僵硬地点了点头,小声应下:“我当然不会说的。”
都是闻野自己听了去的,可真不关她的事。
听桑泠应下,唐洛嫣才满意地再次转身离开。
桑泠紧张地看着唐洛嫣一路迈步朝着屋外走去,直到她彻底退出房门,伴随着那一声轻柔的关门,她才顿时松软下身形,重重舒了口气。
屋中沉寂片刻,仅有自己的呼吸声回荡在耳边。
似是有些奇怪,桑泠并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直到她赫然想起闻野还藏在被褥下,忙转身朝着床榻而去。
刚走到床边,被褥一动,闻野抬手一把掀开。
高大的男人姿势古怪地趴在床上,抬头之时两人目光猝不及防撞上。
桑泠愣了一下。
目光中,率先看到的是闻野一头凌乱无措的发丝,长时间闷在密闭空间中叫他面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
他本是如唐洛嫣所说的臭着一张脸,却在这样一副画面中显得格外违和,没了半点盛气凌人。
桑泠忙不迭伸手帮着闻野把被褥完全掀开,看着他一动不动的模样,小心翼翼出声道:“很闷吧?起来透透气,我去给你倒杯水?”
话音刚落,趴在榻上的身影忽的有了动作。
桑泠还没来得及转身,仅有眼前虚晃过的阴影,闻野迅速从榻上直立起身来,伸手便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泠泠。”
仅是一声低唤,便叫桑泠心头心虚地跳了一下。
她视线开始飘忽起来,手上下意识转动着想要挣脱闻野的束缚,却霎时被他虎口收紧攥得更紧了一分。
“别躲。”闻野执意拉住她,身子彻底从床榻上起来,手上一拉便将人拉到床边与他并排坐了下来。
再开口,却是没头没脑地问道:“你害怕吗?”
桑泠一愣,愕然转头,一眼望进闻野好似深不见底的黑眸中,双唇微动着呢喃道:“怕什么?”
手上力道渐松,那只大掌却并未完全退开。
缓缓下移,转而勾住了她的手指。
“怕我未能兑现我的承诺。”
桑泠本想问什么承诺,脑海中便先一步想起他那次郑重与她道的那句:“我不会让你成为寡妇。”
前世,闻野并未向她说过这句话。
不知是他觉得无需向她承诺此事,还是他本也未想过自己会如此年轻离开人世。
相触的双手不知何时逐渐要交握在一起似的。
本该是温馨缱绻的氛围,却因着闻野沉重的神色而逐渐沉闷下来。
桑泠心下微动,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前世她当真成为寡妇的那些时日。
是凄凉的,落寞的,孤独的。
她又想,若是今生闻野没再早死,他也不再受腿伤牵扰,他会过着怎样的生活。
或许会让她的生活能够更富足,也或许那个他前世的心上人会在不久的将来出现和他终成眷侣。
打从前世起,她对闻野便有一种特别的情感。
她不认为那是男女之情,但也确是她狭窄人生中极为敞亮的一道光。
让她有了安稳之处,让她自由自在衣食无忧。
这些皆是她以往在那好似暗无天日的沟渠中,连想都没敢想过的美好画面。
无论再过多久回想起来,和他成婚的那五年,都是她一生中最为舒适的时光。
她不成为寡妇,闻野也不要再早死,他们的人生都还有许多的可能性。
桑泠指尖微动着抓住了闻野的手,缓慢轻柔地告诉他:“那便好好活着,无病无痛,长命百岁。”
闻野眸光一颤,本是被桑泠轻轻抓住的手瞬间收紧,柔嫩的小手被他一掌包裹。
下一瞬,她的身子被一股力道拉拽着往前,腰身被揽着就这么重重地朝闻野扑了个满怀。
压抑许久的呼吸在触及她后,才终于在她肩窝落下真实的重喘。
男人结实的臂膀箍得她腰肢生疼,微颤的身形却好似被她方才那一句随口而说的话击中了心底的脆弱一般,几乎想将她整个人都埋入他身体里似的。
桑泠心头一震,心跳没由来的就乱了节拍。
回想过往,她似乎从未与闻野如此时这般毫无旖旎地相拥过。
他们并非恩爱夫妻,除了榻上的亲密,鲜少的碰面中都冷淡疏离得像两个相识的陌生人。
“我曾认为,贪生怕死乃懦夫之举,如今我想,心有牵挂才怕远离人世。”耳畔传来男人闷在肩头沉闷的嗓音,声声入耳,缓慢低磁,“泠泠,许你的承诺我不会忘,更不会失信于你,我会好好活着的,与你携手,白头到老。”
桑泠在闷在闻野胸膛处怔愣地瞪大了眼,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她没说白头到老啊,她的意思是,各自好好生活,她有钱,他长命,没别的意思啊。
但紧密的相拥在屋舍中逐渐升温,交缠的心跳声节奏不一,却有力又雀跃地彰显着存在感。
桑泠很快有无心再去想那些飘远的思绪,只留下心中些许感动,更为自己往后或许会比前世过得更加舒坦的日子而感到憧憬。
但闻野抱得实在是太紧了。
本就是比她高大许多的身形,结实的身子随意展露些许侵略性,都令她几乎要喘不上气来,更遑论如此紧抱着她。
没多会,桑泠就有些维持不住这个姿势。
她腾出思绪想挣开些许,身子刚微微扭动一瞬,腰间的臂膀霎时就紧缩起来。
颈间传来低哑的轻声,带着以往从未在闻野身上瞧见过的温柔的眷恋:“再抱会,别动。”
桑泠眉头一皱,背脊似有鸡皮疙瘩蹿上,总觉他们这般黏黏糊糊的样子,像是一对亲密爱人似的。
这可有点乱了套了。
她再次微动着身体想从闻野怀中挣脱出来,手上被压制着无力推搡。
刚一有动作,腰间大掌作恶似的收紧掐住她,引得她腰身一软,也不知是痛还是别的感觉。
前世总被闻野在她想要逃脱时就被禁锢住的回忆冲上脑海。
桑泠颇有经验地转而先发制人,嘴里下意识就脱口而出:“你放开些,别抱着我了,一会把我的聘礼都压坏了。”
闻野抱她的动作一顿,而后当真缓缓松开了她。
只是大掌还落于她的腰身上,好似随时便能再度把她拉回怀里。
闻野垂眸看着仍属于自己手臂范围内的小姑娘说完这话,还当真紧张地就往自己衣襟里看刚才匆忙塞进去的一沓银票。
他眉梢一挑,似笑非笑道:“聘礼?我何时说这便是我给你的聘礼了?”
桑泠埋着头视线紧盯已然褶皱的银票们,忍住了伸手将其全部取出当着闻野的面数钱的冲动,好半晌才怔愣抬头:“这不是吗?”
桑泠本是惊讶,但很快瞪大的一双杏眸逐渐湛亮起来,双手下意识抬起隔着衣衫攥住了那一沓银票。
所以这并不是闻野给她准备的聘礼,按照前世的排场,她除了这沓银票,岂不是还有一大笔钱财进账。
这放谁身上都忍不住会心花怒放,桑泠更是忍不住当即就低喃出声:“若真是这样,就算是当寡妇也不怕了吧。”
欣喜过头,心里话被闻野给听了去。
闻野眯起了眼,气恼了似的,一手掐住了桑泠小巧下巴,迫使她只能抬头与他对视。
审视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桑泠脸上,被迫仰头的姿势叫桑泠并不好受。
她嫣唇微张,顿时有了些许瑟缩,心里盘算着,不若唤声哥哥哄一哄,毕竟闻野向来吃这套的。
但桑泠还未来得及开口,闻野粗粝的指腹在她下巴肌肤上摩擦一瞬,已是先一步沉声道:“我可没打算给盼着当寡妇的未婚妻送聘礼。”
桑泠心口一紧,到手的聘礼可不能飞了。
这声哥哥她是非喊不可了。
桑泠一张嘴,声未出,眼前先有一道压倒的阴影笼罩而来。
额头微热,带着柔软的触感,鼻腔嗅到闻野胸膛处好闻的冷香。
转瞬即逝。
直到窗户打开,有春夜的晚风吹入,她才赫然回过神来,忙起身三两步走到窗台前。
夜色下,那道高挺的身影身手敏捷地攀上了围墙,像一道疾驰的风,带动他衣摆飘动。
桑泠探着身子,眉眼一弯,冲着那道本是手脚利落的身影出声唤道:“阿野哥哥!”
咚——
在闻野身形消失在围墙高处的一瞬,一声突兀的闷响,伴随着几声鞋子摩擦地面的踉跄声。
和刚才身姿迅敏的身影违和地割裂开来,好似叫人瞧见了闻野躬着身子险些从围墙上摔个脸朝地的狼狈模样。
桑泠唇角笑意渐大,隔着一堵围墙,只能将余下的话道给自己听。
嫣唇微启,嗓音低柔,带着对未来富足生活的向往,缓缓出声:“等你来娶我哦。”
036
第36章
闻野从上京调动的银两在三日后全数送达了江州。
数目不小, 护送周全,不知晓的甚以为玄北将军这遭是要迁移江州,用钱在江州置办新宅了。
随之而来的, 还有闻老爷子自上京寄来的信。
白纸黑字, 却无一不显露着他冲天的怒火。
闻野坐在屋中面不改色地浏览着闻老爷子寄来的信。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一瞬, 还是朱石率先回过神来, 不确定再度询问道:“将军, 您是说用这笔钱置办清单上的物件吗?”
闻野目光仍落在信件上,微抬了下下巴, 算是应声。
阿毛道:“要全部花掉吗,前几日不是还有一万两银票。”
闻野终是看完信抬了眼,淡声道:“送出去了。”
“一万两!就这么送了?!”六子惊呼出声,打小就没见过这么多钱, 更没见过谁把送出一万两说得这般云淡风轻, “送给桑姑娘了吗?”
闻野微微颔首,丝毫不显心疼,反倒唇角露出一抹满意的笑来, 不知是回想起了什么。
阿毛和朱石语塞地咽了口口唾沫,心中有话不敢说。
只有六子无所畏惧, 心中想法一出, 便直言道:“送了桑姑娘一万两白银,还要花这么多钱置办聘礼吗, 娶个媳妇也太花钱了, 将军你不会倾家荡产了吧!”
阿毛倒吸一口凉气, 闻声就条件反射地要去捂六子的嘴。
岂知, 闻野却是在六子提及“娶媳妇”时,唇角笑意渐深。
待六子说完, 他也不恼,心情不错地缓声道:“国库周转不开,这回不过取了我这些年暂存的一小部分钱罢了,何来倾家荡产一说?”
阿毛也顾不得去捂六子的嘴了,惊愣地瞪大眼,喃喃道:“这只是一小部分吗,将军,您到底这些年攒了多少钱啊?”
朱石跟随闻野多年,倒也是头一次细细回想这事。
他心里估摸盘算一阵无果,便径直开口道:“敌军人头,军功胜仗,我大齐皆有重赏,将军这些年百战无一败,且不同军阶的敌军人头便有不同档次的奖赏,每每出征,最后几乎都是将军直捣黄龙,我们是连敌军将领的影子都没瞧见过,但将军,不说千万人,至少也是拿下过好几百了。”
六子掰着指头算不明白,阿毛也完全处于震惊状态。
朱石仍在道:“这些赏银数目不小,且十多年来,将军压根就没怎么提取过,若真要一股脑全数提出,只怕国库都给干空。”
六子终是算不明白了,只愣愣地总结道:“这就是所谓的媳妇本儿吗,将军,你可太厉害了。”
媳妇本儿?
闻野挑了挑眉,似乎对这个词有些满意。
正如朱石所说,他这些年嘉奖不少,但他一个常年奔波在外,驰骋沙场之人,拿这么多钱还真不知要往哪花。
上一轮的钱还未花光,又有新的赏银下发,于是后来他索性便将钱财留在国库,皇上也乐得国库充盈,他也因此在十几年时间里越赞越多。
待到如今,若真要说他攒下了多少钱,连他自己都没个数。
他家的小姑娘甚是爱财,而他正好富得流油。
他们自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了。
阿毛在一旁羡慕不已,六子却是忽的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将军前头这些年积攒的赏银怕是几辈子都够用了,可听闻皇上要将这等奖赏取消掉了,咱们还未开始攒媳妇本儿呢,就没了。”
这话一出,闻野神色微变,眸光颤动了一下。
朱石也顿时变了脸,抬手拍了六子一巴掌:“岂可妄议朝中之事,你才多大岁数就想着讨媳妇,老老实实做你的事吧。”
阿毛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闻野和朱石的表情,只觉此事似乎并不像外人知晓的那般片面。
但他到底也不敢过多妄议,拉了下六子的衣角,忙也将话题带了过去:“那将军,你打算何时上门向桑姑娘提亲?”
闻野道:“钱既是送来了,聘礼便赶紧着手办了去,待一切备好,我便上门提亲。”
有钱在手,办事自然顺畅。
闻野这头又花了三日时间,整整备齐了一百二十八抬聘礼,排场大到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提亲这日,万里晴空,春光明媚。
枝头的喜鹊一大早也在歌唱着今日这个良辰吉日。
桑泠还在屋中梳妆时,唐洛嫣便已匆匆忙忙跑进了院中。
“桑泠,你怎还在磨蹭,外头都闹翻天了!”
桑泠端坐在梳妆台前,身后翠玉为她梳发髻的动作也是出奇快,压根不是在磨蹭,而是唐洛嫣来得太早了。
她闻声转头朝门前看去,唐洛嫣已是自顾自提着裙摆跨入了屋中。
桑泠眨了眨眼,大抵知晓何事闹翻天。
八十八抬聘礼,许是在上京城中嫁娶才有的场面,再到江州,自是令人震惊不已的。
她自有欣喜,但毕竟上辈子已经历过一遭了,眼下心里完全是在盘算着,这八十八抬聘礼从知府分到她手里的那一部分,她要如何处理。
可不能像上辈子一样受宠若惊,搬到将军府后,就跟供大佛似的,把那些真金白银给放在仓库里压箱底,直到闻野死后自己离开将军府,都没能拿出来用上多少。
桑泠这副思索的模样看在急性子的唐洛嫣眼里,便更叫人着急。
她三两步走到桑泠面前,视线顺着她梳妆台前并不算多的饰品扫了一眼,一举拿定:“就这支,很搭你今日装扮。”
桑泠一愣,抬眸看见唐洛嫣手里的银花发簪,片刻后绽出一抹笑来:“多谢表姐。”
少女甜软的嗓音如春风拂面,挠进人心尖,让原本急不可耐的唐洛嫣也怔神一瞬。
再垂眸瞧见她今日略施粉黛后更加明艳的面容,配以暖黄色调的衣裙,整个人软软糯糯的,看着又好捏又好欺的样子。
唐洛嫣面上闪过一抹被她笑容击中似的不自然,很快掩了去,一把将发簪塞到翠玉手里,没好气道:“谢什么谢,给你选个发簪就谢谢,性子什么时候能硬气点,真嫁给闻野那等粗鲁的男人,还不知要叫他怎么欺负了去!”
欺负一词用在闻野和桑泠身上,上辈子大抵只适用于榻上,这辈子桑泠有了诸多经验,大抵也用不上这词了。
她好笑地看了唐洛嫣一眼,柔声道:“阿野哥哥不会欺负我的,表姐你多虑了。”
唐洛嫣一袭白眼翻上天,有些受不了屋中弥漫的某种酸臭味,不耐烦道:“这就胳膊肘往外拐了,赶紧收拾完了随我出去,闻野真是财大气粗,都快把我给吓晕了,你知道他让人抬了多少聘礼来吗,死要面子活受罪,我都怕他为撑场面倾家荡产了!”
大齐对将领士兵赏银极高是人尽皆知之事,有如此奖赏,才能有大齐拼死奋战的军队,也得以使大齐长久以来雄霸一方。
虽是赏银极高,但也未有谁人像闻野这般财大气粗。
只是旁人不知,不过是他以往钱财没地花,如今才积攒甚多,已是到了旁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桑泠心道,八十八抬嘛,她知道,上辈子她也以为闻野要倾家荡产了。
岂料,还不待桑泠应话,唐洛嫣已是憋不住了,惊呼道:“一百二十八抬!他真是疯了!府上前院都快堆不下了!”
桑泠同唐洛嫣一路快步朝着知府前院而去。
还未到地方,便已是听见前院方向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
直到她们绕过转角,穿过院门。
桑泠惊愣地看着前院一片忙碌,终是在抬眼之时,迎着春日暖阳,看见了人群中那一道鹤立鸡群的身影。
闻野今日一袭暗红衣袍,如前世他上门提亲时一样。
云纹绕身,身姿笔挺,不同于平日沉暗色泽的衣衫,暗红色衬得他气质出众,高束的发髻露出他棱角分明的五官,柔软的日光打在他一侧脸颊上,像是为他冷硬的外表镀上一层柔和光圈似的,分外耀眼。
周围的声音好似在这一刻隔绝在外,并非恍若隔世,而是当真过了一世。
桑泠再次看见闻野衣装笔挺向她提亲。
她忽的有些想不起前世自己是怎样的心情了。
紧张,忐忑,不安?
她甚至在那时没敢抬头正眼与闻野对视过一瞬。
然而此刻,高大的男人大步迈开,迎着光一步步向她走来。
意气风发,春光满面,沉黑的眼眸里倒映着她怔神的模样,好似下一瞬,就会将她拥入怀中。
不过周围人多,闻野仅是走到她跟前便站住了脚,再未有多的举动,低低唤她:“泠泠,我来娶你了。”
扑通——
桑泠心跳没由来漏跳了一拍,也不知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与前世沉默寡言的模样截然相反,还是余光中瞥见的那一抬抬仍在往府上搬运的聘礼。
半晌,桑泠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
她无暇去看闻野满心爱意的神色,心绪彻底被那一抬抬沉甸甸的聘礼所吸引。
桑泠忍不住上前,下意识伸手想打开一箱瞧瞧里头是什么东西,但很快又收回手来,知晓如此不合规矩,实在太过失礼。
被冷落在一旁的男人眉头微蹙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抛之脑后了。
七日不见,他甚是想念。
即使知晓自今日提亲后,她便是他的未婚妻,甚至在之后他们便会朝夕相处,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但仍是耐不住心底的那股难耐的躁动,今日几乎是天一亮便准时候在了知府门前。
引得匆忙前来迎接的唐镇宗还悄悄打着哈欠,心道,早知就该说午时才是吉时了,弄得他手忙脚乱的。
这会,唐家其余人也都陆续赶来了前院,聚集在前厅内等候。
唐镇宗安排了一下聘礼的搬运,手抹了把额头上渗出的细汗,朝闻野和桑泠的方向使了眼色。
桑泠自是压根没瞧见,仅有闻野微微颔首回应后,微沉了脸色朝桑泠走近半步:“泠泠,看够了吗,可是该回神了?”
知晓小姑娘爱财,但排场搞得太大,导致桑泠几乎一门心思都扑在了这些还未开封的聘礼上。
她两眼泛光,眸子里却容不得他分毫,好似今日仅有这些聘礼到场即可,他倒成了个无关紧要之人。
闻野的沉声终是将桑泠唤回神来。
她的确是太高兴了,后知后觉意识到失态,转回头来朝闻野微微一笑,忍不住玩笑道:“我还以为阿野哥哥那日说真的呢,不是说不会给我下聘吗?”
闻野眼眸眯起,居高临下看着桑泠,逼近一步的架势压迫性十足,活像小姑娘不愿他便要强娶似的。
这副模样或许的确会叫前世的桑泠捉摸不透,吓得抿嘴便不敢再都说什么。
但如今,也不知是叫闻野给惯坏了,还是胆子大了。
桑泠一双杏眼透着显而易见的狡黠,不待闻野开口,又扑扇着眼睫无辜道:“阿野哥哥曾经不是还嫌弃我是个寡妇,不愿娶我吗?”
两人在最初相识时,闻野曾毫不犹豫道:“桑姑娘,我可能不会有和一个成过婚的寡妇成婚的想法,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过往说过的话浮现脑海,闻野面色一沉,顿时下颚绷紧咬了咬后槽牙,只觉空荡荡的脸被自己逞一时口舌之快而打得发疼。
人都快到手了,岂有她反悔之理。
闻野咬牙切齿上前,终是将两人距离拉近到无法退避。
院子里还有些许下人在搬运着最后的聘礼,闻野长臂一伸,高大的身形遮挡住旁人朝这边看来的目光,只瞧得见他将人一把揽入了怀中,俯身贴近了她耳边。
“还有一百二十八抬,你嫁不嫁?”
桑泠忽的被抱了个满怀,心下更多的是慌乱的羞赧,直到耳边沉声清晰传来,她下意识要抗拒的动作顿时就顿住了。
就着被闻野禁锢住身形的姿势,在他怀中抬了头:“还有一百二十八抬?!在何处?”
闻野垂眸,定定看着怀中小姑娘再次两眼放光的欣喜模样,眸子湛亮得叫人移不开眼,白皙的肌肤吹弹可破,一双嫣唇因着欣喜和惊讶微张着,像一种无声的引.诱。
想听她开口说,她愿意。
更想吻她,将她的柔声全数吞吃入腹。
扣在腰间的大掌收紧,略微的疼痛只叫桑泠眉心微微一蹙,目光仍是灿亮地直直仰望着他,期待他的下文。
闻野看了片刻,到底是没再有别的动作,唇角泄出一声宠溺似的轻笑。
将她往自己怀中拢了拢,鼻腔馨香萦绕,他滚了下喉结,缓声回答她:“在我们府上,上京玄北将军府,待你随我回上京,还有一百二十八抬,是我向你求娶的聘礼。”
“泠泠,你愿意嫁给我,成为我的妻子吗?”
少女灿亮的眼眸弯成月牙,脸上绽开如花般笑颜,欣喜的双臂像是忘了旁人的存在一般,雀跃地环住闻野精壮的腰身。
也不知她是觉着抱住了自己心爱的丈夫,还是心爱的摇钱树,总归坚定的话语没有半分犹豫。
“阿野哥哥,我愿意!”
*
与前世不再相同,闻野提亲后,桑泠将随他一同前去上京完婚。
前世她从未去过上京,今生倒是没曾想要久居那里了。
这样的感觉很是奇妙,好似预示着今生的一切都不会再和前世相同了。
闻野自胜仗归来还未回过京,听阿毛和六子说,上京那边都快急炸锅了,启程返京之时自是耽搁不得。
于是他们便定在五日后出发。
定下婚事后这几日,江州城中对此热议不下,谁人不知上京城的玄北将军阔气十足用一百二十八抬聘礼,定下了江州知府的表小姐。
而知府中,因着桑泠即将离开,也颇为重视地忙碌着为她置办远嫁行头和嫁妆。
直到四日过去,终是要到出行之日,消失了几日没见人影的唐洛嫣在傍晚时分找了来。
桑泠本是打算今日早早入睡,以免明日赶路疲乏。
唐洛嫣来敲门时,她正要脱衣沐浴。
衣衫自是没能脱得下,唐洛嫣趾高气昂地宣布着她要专程为桑泠践行,不由分说带着她便踏夜出府,去了城中的月明阁。
雅间内。
圆桌上丰盛佳肴摆满桌,银翘引着桑泠入内坐下,唐洛嫣便一并挥退了她们二人的丫鬟,直至屋中仅剩她们二人。
桑泠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疑惑地看了眼正襟危坐的唐洛嫣,开口打破沉默道:“表姐今日怎这般正式,搞得神神秘秘的,我还怪不习惯的。”
“说了是为你践行嘛,你明日便要离开上京了,我这个当姐姐的,怎么也不得好好宴请你一番。”
桑泠抿嘴轻笑道:“也不是见不着了,上京和江州相距也不算太远,况且,我与阿野哥哥完婚时,表姐你不是也会随姨父姨母前来上京吗?”
唐洛嫣撅了噘嘴,还未动筷便先行给桑泠面前的酒杯斟上酒,而后自己也斟了一杯,嘴里道:“那哪能一样,从今往后你便是别人的妻子了,我娘说了,出嫁便是从女儿变成了夫人,更何况,你我也不定有再多机会见面了。”
桑泠先是看着自己的杯中酒一愣,而后又疑惑看向唐洛嫣:“表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倒满酒,唐洛嫣端起酒杯邀桑泠碰杯:“待看你成婚后,我想离开江州一段时日,去大齐各处看看,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
桑泠惊愣更甚,毕竟前世的唐洛嫣直到她二十岁出嫁那年,可都一直安安稳稳地待在知府,没有离开去到任何地方。
心下猜测着或许和她今生做的那些梦有关,但她动了动唇又不知从何问起,只得转而将话题落到酒杯上。
“表姐,我不胜酒力,今日你我还要饮酒吗?”
唐洛嫣抬了抬下巴,不以为意道:“庆贺之日自是要饮酒,怕什么,翠玉和银翘都在外头候着呢,待会吃完喝完她们自会送我们回府。”
话语顿了一下,她面上有闪过一抹不自在,再开口嗓音便心虚似的小了一些:“而且我有些话想在你出嫁前告诉你,不喝点酒我有些说不出口。”
桑泠有些无奈,明日还要赶路,她不太想喝酒误事,她那点酒量,前世头一回饮酒就能醉得不省人事,连如今都不知道那时她醉后发生了什么。
但耐不住唐洛嫣执意与她碰杯,桑泠想了想,还是没有扫了她的兴,举杯与她碰杯后饮下。
酒香不烈,桑泠竟还觉得有些好喝。
如今她酒量不似以往,多少还是能喝几杯的。
几杯酒下肚,唐洛嫣的话便多了起来。
一会说到小时候她和苏氏去烟南看到她小婴儿时的样子,一会又说到自己最初听闻她要来知府长住心中的不满和鄙夷。
桑泠委屈地撇了撇嘴,酒意在她脸颊两侧泛起红晕,水灵的眸子蒙了层雾似的,瞧着甚是可怜巴巴:“那表姐,你现在还讨厌我吗?”
唐洛嫣晕乎乎地轻嗤一声,举杯让桑泠陪着她又喝一杯,才道:“我就没讨厌过你,我要真讨厌你,早想办法把你赶出知府了,我就是没见过谁人性子跟你似的软成这样,和我一点也不匹配,若说出去你是我表妹,我都觉着丢人。”
桑泠兴许是真喝晕了,手上用力将刚饮尽的酒杯一把放上桌,发出砰的一声响,听起来还气势十足。
但一开口,酒意加之她原本就软糯的烟南语调,只能像只凶巴巴的兔子,毫无威慑力。
“表姐,我性子不软的,我很厉害的,我现在,有了好多好多钱了,以后谁还敢欺负我!”
唐洛嫣闻言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也是,谁能想到闻野这人竟是人傻钱多的,人都还没娶进门呢,就先给了那么多钱,也不怕你拿着钱就跑路了。”
桑泠眼前发昏,但还是极力坐直身子,探出一根手指来,一本正经地在唐洛嫣眼前左右晃了晃。
“不,你说错了表姐,我可不是这般忘恩负义之人,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闻野待我都是极好的,我无以为报,也绝不会拿了钱就跑路,至少……至少……”
桑泠歪着头想了想,很快道:“至少我能想办法帮他找到他心仪之人,到时候撮合他们二人在一起,也算是功德圆满,能够全身而退了!”
唐洛嫣听得哈哈大笑,指着桑泠跟看傻瓜似的,道:“你胡说什么呢,闻野的心仪之人不就是你吗,你还要给他找谁啊!”
桑泠摇摇头:“才不是呢,表姐你不知道,阿野哥哥心中早有心仪之人,一直爱而不得,到死了都没能和人家在一起,很惨的。”
唐洛嫣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可脑子越发晕乎,实在细思不出桑泠这番话究竟哪儿不对劲。
她默了一瞬,才从混沌的脑海中抓住了什么画面,道:“没胡说,就是你,我不会记错的!”
兴许是唐洛嫣太过笃定了,引得压根不认同的桑泠也微怔了眼眸,看着眸子里的好几个重影一时间没说话。
唐洛嫣却是思绪大开,好似当真想起来了,又道:“你忘了你初到江州那次宴席吗,你一杯酒就醉了,迷迷糊糊地四处乱窜,还发酒疯,搞得娘让我离了宴席去寻你,你知道我找着你的时候看见什么吗?”
“什么?”
“你被闻野抱在怀里,还在他怀中撒泼打滚,抱着他的脸又亲又摸,简直把我魂都吓没了!你那时候都还不认识闻野呢!”
扑通——
心跳在这一刻忽的乱了节拍,桑泠甚至觉得自己酒都醒了大半。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唐洛嫣还在继续嘀咕着:“我记得,闻野那会把你送回屋后还威胁我来着,说是不让我告诉你那夜发生的事,我当然不会告诉你了,你就是个闷葫芦我又不喜欢你,我才不会和你多说什么话,但是你没瞧见吧,闻野把你抱在怀里的时候,他居然笑了,你这么点手段就把他拿下了,他可真是没用啊!”
至此,桑泠彻底呆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这不是今生发生的事,今生宴席上她早已和闻野相识,甚至她也没喝醉,也没碰见唐洛嫣。
那日,她是和闻野一起躲在了藏书阁里。
所以唐洛嫣所说的,是她前世因醉酒记忆缺失的那一部分。
是唐洛嫣在梦里看见的画面,是前世真实发生过的画面。
屋外似是有脚步声传来。
但桑泠没过多注意,刚抬手又饮了一杯酒的唐洛嫣更是没有注意。
一杯酒下肚,唐洛嫣一拍桌,视死而归似的,深吸一口气又道:“话都说到这了,我告诉了你这个秘密,你就不能再怪我了,我必须得把这事告诉你了,我憋了好些时日,都快憋坏了。”
唐洛嫣话音落下,她们雅间的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来。
门前逆着光,桑泠转头看去,闻野高挺的身影出现在眼前,视线在锁定一桌倒着的酒壶后,面色瞬间沉了下来。
桑泠有一瞬心虚地张了张嘴,想出声唤停唐洛嫣,但她似乎压根没察觉有人开了房门。
她双唇翕动,甚至还拔高声音,道:“其实闻野上次离开江州不是杳无音信,他给你寄了一封信,被我拿到了,但你猜怎么着?”
桑泠唇角尴尬地抽动了一下,混沌的思绪令她没法做出更多反应,只下意识觉得,接下来的话可不能再说下去了。
“表姐,你……”
话未说完,唐洛嫣蹭的一下站起身来,大声道:“哈哈哈哈!我给他撕了!”
037
第37章
桑泠的酒意本是在雅间内被吓醒了大半, 但待她一路跟着闻野沉默的背影下了楼,走出月明阁,晚风吹过, 脑子顿时又混沌不清了起来。
眼前晕得厉害, 但她仍能感觉闻野情绪阴沉的低气压。
不知他是因着桑泠在外醉酒, 还是因着方才唐洛嫣的大胆发言。
步子在明月阁门前等候的马车前停下。
桑泠迷离的眼神飘忽一瞬, 到底是没敢转头去看闻野, 就着几乎到腰身高度的马车踏板,伸手抬脚便要自己攀爬上去。
脚下虚浮, 视线中脚底分明是朝着踏板的方向而去,一脚踩下,却赫然踩了个空。
桑泠身子失去平衡的一瞬,霎时瞪大了眼。
一声惊呼在腰间骤然一股力道拉拽下陡然变了调。
微凉的后背涌上一股侵袭而来的热烫体温, 身子后仰, 腰间的铁臂捁得很紧,直至后背彻底撞上一个坚实的胸膛。
大幅度的晃动令桑泠脑子更晕了,但倒是清晰意识到是闻野出手揽住了她, 她才得以没摔个脸朝下。
待在闻野怀里,她身子不由自主安心地放软, 酒意驱使着她嘀咕声也忘了压低:“就不知换个矮些的马车吗, 我都上不去。”
少女的嘟囔声撒娇似的,带着毫无威慑力的不满, 引得身后一声低沉轻笑。
耳边有气息传来, 身子被那只臂膀轻而易举托着往马车上去时, 桑泠似乎听见闻野在她耳边轻声道:“不想换, 这样挺好的。”
好什么好。
桑泠无力开口了,心里还在抱怨着。
双脚平稳落在马车上后, 桑泠踉踉跄跄就往里头钻了去。
轻车熟路的,好似自己的马车一般。
闻野本还想扶她一把的手落空在原地,看着晃动的马车帘,无声地轻叹一口气,说不上气恼,更多是无奈。
默了一瞬,他才躬身入了马车内。
坐在马车前头驱车的朱石也没料到,闻野本是说来此接桑泠,打算送她回府。
却没曾想,闻野刚上去片刻,再下楼时,带回的便是个醉醺醺的桑泠。
朱石犹豫了一瞬,还是不确定回头朝马车内,问道:“将军,咱们现在是去知府吗?”
马车内,闻野本是见桑泠身子虚软东倒西歪在座椅上,便移动了身位想坐她边上扶她一把。
没曾想刚凑身过去,微眯着眼的少女像是有所感应似的,抬着双臂就缠了过来。
肩头靠上了桑泠不安分的脑袋,柔软的发丝挠痒似的在颈间拂动,那双玉臂更是出奇的胆大,径直环住了他的腰身,主动且乖巧地将自己的身体完全送进他怀中。
马车外传来朱石的问话时,闻野僵硬的身体顿时更加紧绷,下意识有要将桑泠拉开些的动作,却引得小姑娘不满似的蹭了蹭他的肩窝。
温热的鼻息扑洒颈间,身侧贴紧的地方一片柔软。
鼻腔内满是少女因醉酒升温而散发得更加肆意的馨香。
闻野眸光晦暗,凸起的喉结难耐滚动一瞬,开口时嗓音已是干涩暗哑:“去客栈。”
马车外的朱石愣了一下,下意识觉得如此不妥,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
视线瞥见一旁的月明阁大门前,唐洛嫣正被自家丫鬟扶着走了出来。
她与桑泠同样脚下虚浮着,叫人不知这两个小姑娘到底一同喝了多少酒。
只是不同的是,唐洛嫣仍旧兴致高涨,被银翘搀扶着,嘴里还在朗笑着,大声道:“银翘,你刚没瞧见闻野的脸色,黑得跟煤炭似的,笑死我了,哈哈哈!”
朱石嘴角抽了抽,即使不知方才楼上发生了什么,听着唐洛嫣这般笑声,也觉得此时决计不是招惹闻野的时候。
他低低应上一声,抖动缰绳驶动了马车。
马车的抖动令桑泠好不容易找着的舒服的倚靠位置偏移了去。
她烦闷地皱起眉头,一双明眸紧闭着,或许压根就不知自己正靠着什么,再次蹭动脑袋想找回方才的位置。
不知是今日迷糊间听见唐洛嫣所说的不知真假的过往,还是脑袋靠着的触感尤为熟悉。
她翕动着双唇,脑袋循着温热的源头凑近,耳边听见强健有力的心跳声时,无意识地低喃着唤了一声:“阿野哥哥……”
闻野呼吸一窒,胸膛处像是被这软糯的低声灼得要烧起来了似的,大掌隐忍地克制着力道,试图把桑泠的身子直立起来一些。
但桑泠不太听使唤,被搬弄了身子,甚至还不满地轻哼了一声,嗔怪似的,手指没什么力道地在闻野腰上掐了一下。
闻野喉间一紧,嗓音哑得不像话:“泠泠,乖点,别乱动。”
听见有人说话,桑泠分辨不出嗓音的主人,终是从闻野的怀中抬起头来。
迷蒙视线中,月光透过马车车帘洒入内里,落在男人俊朗的一侧面颊上,另一面笼罩在沉暗的阴影中,使得他五官更加锋利。
板着脸,怪吓人的。
桑泠却好像认出了他,抽出环在他腰身上的双手,抬起便一把捧住了那张俊脸。
呼吸凑近,闻野隐忍的气息全数卡在喉间。
桑泠小声问:“是你吗?”
她真的记不清了,前世的宴席上,当真是闻野送她回屋的吗,那后来他怎又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一连五年,几乎和她没有任何交集。
如此说她便是闻野前世的心上人,怎么想也有些说不通啊。
闻野却是眸光一沉,手掌终是用力扣紧了她纤细的腰,指腹按在她腰窝下,惩罚似的,沉声反问她:“不是我是谁?”
桑泠迷迷糊糊地摇了摇头,脸上泛着红晕分外诱.人,撅着小嘴很是苦恼的样子:“可我记不清了。”
桑泠的话语没头没脑的,叫人不知她究竟在说什么。
闻野深吸一口气,就着这般抱住她的姿势把人往上一提,正准备将她身子平稳放在一旁靠好。
马车忽的一个颠簸。
桑泠赫然睁眼,即使眼前昏花一片,她也还是条件反射般伸手下意识要抓住什么。
一道小声的惊呼,算不得惊吓。
桑泠臀下硌着了不属于马车软垫触感的地方,反应一瞬才发现是人双腿的坚实肌肉。
她整个人在腾空之际没能被闻野平稳放到别处,反倒是她伸手环住了闻野的脖颈,就此借着那股力道一下坐到了他腿上。
闻野一愣,微微抬眼看向了此时腾高了高度的桑泠。
手臂将她抱得很紧,像是怕人坐不稳就此摔了下去似的。
马车还在继续前行,内里维持这个姿势的二人有片刻沉默。
闻野微拧着眉头,像是多有气恼,却对眼前这个连话都快说不清的醉鬼无可奈何。
桑泠迷茫地眨了眨眼,映着光点的黑眸像是逐渐恢复了清明,眸光灿亮地直勾勾看着被自己抱住了脖颈的男人。
他们离得很近,近到她能感觉到他扑洒在她面上的温热气息,嗅到他身上带着的清冽的冷香。
鬼使神差般,桑泠缓缓抬手,纤细的手指顺着他的脖颈一路划过。
触及那处凸起的喉结,便引得它难耐地滚动了一下。
闻野胸膛上下起伏着,沉着眼眸看桑泠胆大包天地在他身上作乱。
直到那指尖越发肆意,轻柔抚过他凌厉的下颌线,落到他紧抿的唇角,竟是还想按着他的双唇向内继续探进。
得寸进尺,大抵说得就是桑泠这样的。
闻野蓦地抬手,一掌包住她的手,拉着这只没什么力气的小手,终是远离了自己的双唇。
开口时,干哑的嗓音震得他喉间发痒,竟有种想将她重新拉回,纵容她方才的举动继续进行下去似的。
但他到底还是低声斥她:“泠泠,别闹了。”
他的忍耐力有限,对上她后,就像是要瞬间分崩瓦解似的,几乎就快消失殆尽了。
闻野的语气本也不凶,轻声细语在她耳边传来,更多的像是哄小孩似的,叫桑泠一点也唤不回清醒来。
只定眼看着眼前这个浑身肌肉都紧绷着,臂膀上却还克制着力道没把她弄疼的男人。
有点眼熟。
桑泠眨眼想了想,似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手上忽的生出力道,一把便挣脱了闻野本就没怎么用力的束缚。
双手向前,精准无误地捧住了闻野的脸,眯眼笑了起来,不吝夸赞道:“你长得可真好看,像画上的男子,是个英勇的将士。”
闻野闻言,眉头顿时拧出几道褶皱来。
方才她已有些认不清人了,这会主动落到他怀中,竟是连自己抱着的人是谁都不知晓了,叫他如何能不气。
闻野抬手,一把掐住桑泠的下巴,迫使她无法转头,只能继续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问:“泠泠,看清楚,知道我是谁吗?”
桑泠心头一怔,眼前昏暗光线下的画面似乎与某处重合了起来。
空无一人的小道,身体被不属于自己的热烫体温包裹。
眼前的人好像看不清面容,她却记得他身上好闻的味道。
如同此时一般,那人垂眸看着她,黑曜石一般的眼眸清晰倒映着她仰望他的模样。
他似笑非笑地问她:“你知道我是谁吗?”
耳边回响着这道沉声,桑泠好似连迷蒙画面中周边的场景也逐渐看清了。
是知府,是通往东院的小道,是一个繁星密布的夜里。
她醉酒了,却仍是认出了眼前这个本该离她很远,此时却触手可及的面孔。
桑泠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微传来,一遍遍,一声声,直至完全清晰地在脑海中想起。
她道:“闻将军……你是闻将军,我认得你。”
回忆拉回现实。
桑泠眼前缓缓聚焦,记忆中的面容和此时俨然带着几分愠怒之色的面容重合了起来。
嫣唇不自觉微张,好似触及他的怒意时,她便知晓该唤他什么。
“阿野哥哥。”
下巴被捏住的力道有一瞬收紧,叫她吃疼地缩了缩脖子。
下一瞬,那股力道骤然褪去,被晚风吹开的发丝露出光洁的脖颈,后颈便被人一手扣住拉向前去。
呼吸交缠,额间相抵。
闻野哑声道:“再说一遍,我是谁?”
“阿野哥哥,你是阿野哥哥,我不会认错的。”
她没认错,缺失的那段记忆也在此刻被找回。
那夜,当真是闻野送她回了屋中。
是他没错,那个白日里她还遥遥观望了许久的男人,身姿笔挺,无比耀眼。
桑泠张了张嘴,似是还想说什么。
但过近的距离叫她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样。
正想挣脱向后。
后颈的力道再次加重,紧掐着她,霎时有灼热的气息覆了上来。
没有前奏,也压根不会循序渐进。
狂风暴雨般的侵袭在瞬间吞噬了她的呼吸。
本是想要抵挡的舌尖被闻野先一步缠住,暧昧的水声回响耳边,呼吸就此变得粗重,胸腔像是被一层厚布蒙住了似的,闷得厉害。
晚风无法为此刻的热稠降温,背脊蹿上的酥麻令她险些连腰身都要直不起来。
但身前男人的桎梏一如既往的牢实,密不透风地掌控着她,毫无退缩之处地将她不断向身体里揉去。
像是一场刚开始便已知晓久不会停息的暴风雨,沉暗了许久,压抑到了极致,喷涌一般地肆意爆发起来。
血液开始沸腾,心跳声早已乱了节奏。
那只落在腰间的大掌不知何时开始无意识地游走,隔着衣衫也挡不住掌心的温度,所到之处轻而易举就将平静的湖水搅得翻天覆地,再无宁静。
桑泠脑海中一片空白,面颊染上热烫的绯红,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柔嫩的双手早已从闻野脸上滑落,无力地落在他胸膛,想要将他推开些许,却换来男人更加猛烈的进攻。
前世便是如此,他隐忍时,不见他丝毫欲.望。
但一旦开始,他便容不得她逃脱分毫。
吱呀一声突兀的马车刹车声响,打破了马车内浓密的氛围。
外头朱石毫无察觉地开口道:“将军,咱们到了。”
动作稍有停顿,早已受不住的少女身子骤然发软,就这么偏了脑袋,脱离了他亲吻的范围。
肩头传来喘气的呼吸声,闻野垂眸看去,眸中还带着翻涌沸腾的暗色,却见桑泠已是明眸紧闭,像是睡着了。
久未得到回应,朱石疑惑地回头,一边下意识要撩开车帘,一边开口唤道:“将军?到地方了……”
“滚下去。”车帘不过微微晃动,内里沉冷的男声吓得朱石霎时缩回了手。
他惊愣地眨了眨眼,忙不迭抓好缰绳迅速从马车上翻身下去。
马车内又沉寂了片刻,等得朱石摸不着头脑,又有些心惊肉跳。
心下想着,桑姑娘该不会醉得厉害,方才吐在闻野车上了吧。
可他好像也没听见什么动静啊。
正想着,马车帘终于有了动静。
一只指骨分明的手撩开马车帘,而后他便见闻野抱着桑泠躬身走了出来。
朱石一愣,反应过来原来是桑姑娘睡着了,连忙退开几步给闻野让路。
直到闻野抱着桑泠从马车上跨步而下,朱石只是随意看去一眼,瞬间又慌乱地收回了视线。
他都不知自己是否看错了什么,莫不是瞧见什么不该瞧的了。
可那一眼十足清晰。
闻野怀中的小姑娘酣睡着,一双嫣唇红润得不太正常,像是有些微肿的样子,饱满的双唇甚至还泛着水光。
而他匆忙移开视线时,目光还扫过闻野胸膛那处像是被人蹂躏过似的衣襟,褶皱凌乱一片,连内里的交领衫都露出来了。
这这这……
这是在马车里搞什么,难怪要叫他滚下去。
朱石当即就想拔腿就跑,还没来得及有动作,头顶就传来闻野的沉声叫住了他。
“你去一趟知府,告知老师泠泠今日宿在我这里,明日便直接启程了,以免他担心。”
好在闻野的怒火没有发在朱石身上,逃过一劫的朱石自是马不停蹄跑腿办起事来。
知府偏厅,还在议事的唐镇宗接到这个消息时,顿时眉头一皱,不满道:“这成何体统,他们还未完婚,明日泠泠就走了,还不把人给我送回来,这岂不是……”
话未说完,门前有气喘吁吁的小厮跑来,询问道:“老爷,仓库堆满了,表小姐还有五十抬聘礼未安放好,不知要往哪间屋子放呢?”
唐镇宗喉间一噎,顿时面上浮现出一抹尴尬来。
他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片刻才道:“那便把泠泠的屋子先腾出来,把剩下的聘礼先搬进去,日后再做打算。”
“是,老爷。”
这边前来询问的小厮得了令很快退下继续忙碌了去,而一旁前来传报的小厮还愣愣地站在原地。
见唐镇宗没有下一步指令,只得硬着头皮又问:“老爷,那闻将军那边,表小姐今日不归府,要如何回话?”
唐镇宗一记眼刀朝小厮射去,没眼力见的东西。
“回什么回,她的屋子都堆聘礼了,回来也没地方住,应了便是,明日安排马车咱们去城门口送送。”
真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他这学生,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
翌日一早。
桑泠头晕脑胀地醒来,竟发现自己并未睡在熟悉的知府闺房中。
脑子混沌了好一会她才逐渐将昨日发生之事回想起来。
模糊的碎片难以拼凑成完整的回忆,但大抵还是知晓发生了什么。
她有些懊恼地捂脸呜咽了一声,也不知自己有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做什么奇怪的事,一时间倒有些不知如何面对闻野。
不过今日正是他们启程前往上京的日子。
从客栈出发之时,闻野竟是没和她一同坐进马车内,而是骑马走在马车前头,倒也避免了桑泠尴尬的面对。
直到出行队伍抵达江州城门口。
唐镇宗亲自前来为桑泠送行,一同的还有苏氏和唐时安。
苏氏上了马车和桑泠说了会话,又如母亲一般叮嘱了她一些后,便算是告别了。
将要临行前,桑泠坐在马车内忽的听见闻野若有似无的声音传来。
马车窗帘微动,她转头看见闻野正背对着她和唐时安对话。
“怎未见三小姐来送泠泠,我记得她们两姐妹感情不错,泠泠走时见不着她,怕是会失落。”
桑泠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觉得后背发凉,闻野这话可真够阴阳怪气的。
果真,连唐时安听了都忍俊不禁,隔着一段距离桑泠没听见他笑着解释了什么。
只见闻野微微颔首,意味深长道:“那好吧,那便待我转告她,我与泠泠完婚时,她可莫要缺席了。”
这回,桑泠听见了唐时安的回答:“那是自然。”
闻野身形微动,似要转身回来。
桑泠忙不迭收回撩起车帘的手,心虚地在马车内端坐起来。
她依稀记得唐洛嫣昨日好像又一次当着闻野的面说了些不该说的东西,但她一时间有些回想不起来了,只能在心底默默替她祈祷着。
可很快,她又泄气似的软了腰身。
她连自己做了什么都记不清了,自身难保之时,哪有功夫替她祈祷。
正想着,马车忽的晃动,明显是有人踏上马车的力道。
桑泠一愣,愕然抬眸便对上闻野躬身而入的身影。
闻野入了马车,淡淡地看了桑泠一眼,沉黑的眸底平静宁和,像是并没有什么异样一般。
只是待他在桑泠身边坐下时,一句平常的问话,叫桑泠霎时又紧绷了起来。
“昨晚睡得好吗?”
自是没睡好的。
头晕脑胀不说,一晚上还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待到这会醒来脑子还晕乎乎的,和她前世在宴席上醉酒那次后的感觉一模一样。
但桑泠没敢说,总觉得闻野不太高兴似的。
支支吾吾应了一声,还是有些承不住这般不明不白的压力,忍不住侧头问他:“昨晚,我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吧?”
闻野眉梢一挑,不知想起了什么,眸色渐暗,缓缓转过头来直直看向桑泠。
意味不明道:“你觉得呢?”
桑泠心下一紧,想起还算有意识时,唐洛嫣告诉她前世她醉酒便是抱着压根就不相识的闻野又摸又亲,那只能说明她醉酒了压根就不是老实的性子。
所以昨晚她又干什么了?
完全想不起来!
虽是不记得了,但闻野明显情绪不对劲。
她可不想刚抱上的摇钱树,就对她抱有意见。
桑泠叹息一瞬,乖巧认命道:“我往后再不饮酒了,我若昨日做了什么过分之事,你便责怪我吧,我向你道歉。”
一声低磁的轻笑挠得人耳根发痒,闻野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先放你一马。”
桑泠心下一喜,心道自己以前怎不知闻野压根就不凶恶,这不挺好说话的吗。
还没开口,就见他沉暗的目光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随之移走,阖上眼眸喜怒不定道:“之后再找你算账。”
之后?哪个之后?
038
第38章
闻野将要成婚的消息在他们还未抵达上京时, 就已是传了个遍。
无他,自是他一顿花钱如流水的大动作,先是引得朝中惶恐, 而后家中闻老爷子大骂他这个败家子。
最后所有人才知道, 这一切都是因着闻野这棵铁树开了花, 排场十足地从江州娶了个媳妇回来。
这下, 朝中松了口气。
闻老爷子更是乐得三天两头寄信催促, 让动作快些将孙媳妇领回来他瞧瞧。
四月末,桑泠随闻野一同抵达上京。
京都的繁华令她难掩惊喜, 车水马龙,人潮涌动,所到之处皆是令她新奇不已。
桑泠在前世曾在她和闻野成婚之初见过闻老爷子一面,不过他并未和闻野一同住在江州, 所以后来便再也没见过了。
如今再见, 不过是四五年的差距,闻老爷子竟是比她印象中要年轻硬朗许多。
而这四五年间,这位原本身体不错的老人家经历的便是, 孙子战败伤重一落千丈。
桑泠觉得有些心酸,好在今生一切都不同了。
闻野领着她进府后, 闻老爷子脸上的褶子都没舒展过, 一张慈祥的脸满是笑容,待她甚是热情。
原本瞧上去色调稍显冷淡的玄北将军府, 在桑泠到来后染上了跳跃的色彩。
其乐融融的氛围好似还未正式完婚, 就已是喜庆热闹一片了。
这种感觉很奇妙, 闻野未曾有过, 桑泠两辈子竟也是头一遭。
婚期定在五月十六。
最初闻老爷子让人算出这个良辰吉日时,桑泠还未想起什么。
直到后来翻看年历本, 她才赫然想起。
五月十六,夏至。
前世,她便是在这一日在江州知府初见了闻野。
前世初见之日,竟是今生出嫁之日。
距离婚期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闻野回京便变得忙碌起来,朝中之事,大婚之事,几乎都没时间着家。
桑泠也如上辈子似的,舒舒服服住进了闻野的大宅子,却用不着时常面对他。
桑泠乐得自在,除了有些惦记闻野此前提起的一百二十八抬给她的聘礼之外,其余之事也用不着她去操心,便就这么闲了下来。
这日,桑泠带着陪嫁同来的翠玉出了府。
她想给远在烟南的母亲寄信去。
今时不同往日。
前世她不知闻野态度如何,自不敢将联系远处家人之事摆在明面上。
只寄信寄钱,甚至不敢有想将母亲接来同住的想法。
但今生,她自是有此打算的。
烟南路途遥远,若是从上京出发,一去一来都得近半年时间。
若是想尽早见到母亲,自是要尽早开始做打算。
她甚至还想着,若是她能亲自去一趟烟南就好了,也不知闻野是否会答应。
不过桑泠暂且计划不了这么多,且先在钱庄将闻野此前给她的银票储存了大部分后,又辗转找到邮差寄去一封信和一些银两。
前世桑泠从未收到过母亲的回信,这回再次寄信让她心中多了些忐忑和期待。
若是一切都变得不同,今生她也能再见母亲了吧。
一转眼,五月十六。
虽是夏至,上京的气温倒还缓和似春。
将军府上一片红火喜庆,大红灯笼,窗花双喜,连着府上下人也提早制了带有红绸点缀的新衣。
一大早,桑泠便在几名丫鬟伺候下沐浴洗漱,更衣上妆。
妆上到一半,外头便已是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所有的流程几乎和前世一模一样,繁琐,隆重,无一不透露着筹办此婚事之人对此的重视。
前世桑泠不懂,只觉得麻烦。
如今再接过翠玉递来的沉甸甸的团扇,看着上头精细的足金雕纹,多少是有些后知后觉的受宠若惊。
心中陡然升起一个令她难以置信的想法。
难不成闻野前世当真是喜欢她的?
这个想法一出,桑泠还是很快否认了。
不过一次宴席,一次荒唐的醉酒,在那之后的五年他们再无交集,如此怎算得上喜欢。
若是喜欢,成婚后他们又怎会那般相处,闻野死前又怎会写下休书将她休弃。
桑泠无声地摇了摇头。
想起前世曾在将军府下人口中听到的,她与闻野心上人长得相似的话语,这个想法便被彻底否认了去。
不过是因着她长得像罢了。
思绪在久坐不动后便有些发散。
桑泠没头没脑地又想着。
既是与她相似,却又不是她的表姐,那会是何人呢?
那日她醉酒之话并不是说说而已。
若此生她当真可以替闻野找到心上人,她自是愿意为报答闻野两世待她的好,竭尽全力撮合他们,叫有情人终成眷属的。
前提是,闻野得先活着。
胡思乱想一阵,翠玉的声音终是将她唤回神来。
“小姐……哦不,夫人,快到吉时了。”
桑泠转头看去,便见翠玉一脸笑眯眯的,唤她一声“夫人”,她反倒自己还先不好意思了。
桑泠笑道:“往后习惯了便好。”
翠玉目光看着今日妆容艳丽的新娘,只觉美得叫人移不开眼,一颗心扑通扑通跳着,甚是比她自己成亲还欣喜。
只是,她又疑惑道:“夫人,你怎么瞧着一点也不紧张的样子,方才还走神了。”
紧张?
都经历过一次的事了,有何好紧张的。
待会打开门瞧见的面容和上次成婚时所见的人一模一样。
还未见,她脑海里已是回想出了前世的画面,便不觉紧张和惊喜了。
桑泠没答话,翠玉又自顾自道:“想不到闻将军本是瞧着冷硬的男子竟是这般细心,夫人你不知晓,这些日子闻将军为了婚事准备得甚是充分,好些连喜婆都未想到的细节,他都照顾到了,夫人的喜服,首饰,团扇,就连夜里用的玉如意,也是闻将军亲自画图请人赶工雕刻的,将军对你甚是上心,夫人往后的日子当是极为幸福的。”
桑泠闻言愣了愣,翠玉所说这些事她的确不知晓。
闻野竟是在短短一个月间做了这么多事吗。
翠玉还在轻声低喃着:“将军当真非常喜欢夫人呢,真叫人艳羡。”
桑泠仍在怔神,这话她上辈子可从未听翠玉说过。
那时候翠玉倒是常说:“就知道给钱,也不知陪陪夫人你,我都替夫人你感到不值!”
想起往事,桑泠又笑了。
她倒是觉得很值,今生也一样的。
两人没再有多的说话时间,外头嘈杂声渐近,伴随着几道清晰的喝彩,应是闻野来了。
房门被打开,桑泠隔着团扇看不见门前的景象,只知身侧扶着她起身的翠玉眼睛都亮了。
身前有一道艳红的身影大步走来,宽厚的大掌握住了她微微探出的手,隔着厚重的嫁衣,也叫她感觉到了对方的温度。
“吉时到!”
高喊的声音下,那道身影终是站到了她身侧。
桑泠本不觉新奇,也丝毫不紧张,却仍是下意识偏移了团扇,转头朝身旁看了去。
目光所及,一片喜庆,大红之色分明艳丽,却在他凌厉的气势下仍显肃杀,只是他眉眼间藏不住笑意又无声地柔和了这份冷然,乍一看便是一眼惊艳,再看便叫人移不开眼了。
不一样。
这当然不一样。
桑泠记得清楚,那时的闻野面无表情,沉冷阴郁,即使喜庆的红几乎完全占据了他的眼眸,可他眸底的沉郁却仍是淹没了所有光亮。
他是落败的,也是伤残的。
天之骄子自云端跌落,又怎会和此时意气风发,甚比打了胜仗还骄傲的男人有一样的光泽。
桑泠曾当真想过,即使她不是闻野的妻子,闻野若在耀眼时,众人瞩目下迎娶心仪之人应是怎样的模样。
而此时,模糊的幻想和眼前真实清晰的一幕逐渐重合起来,像是有了确切的答案一般。
她才惊觉,自己竟然当真紧张了起来,还带着难以言喻的惊喜,连心跳也不知为何乱了节拍。
看得出神之时,闻野忽的微侧了下头,目光并未往桑泠这边看来,只余光闪过一抹叫人不易察觉的克制,低低在她身侧道:“泠泠,按规矩来,现在别看我。”
桑泠回神,自觉有些羞赧,但撇了撇嘴,又暗自嘀咕闻野古板。
她收回视线后,闻野终是带着她迈步往屋外走了去。
团扇遮挡着桑泠的面容,视线受限,她也仅能依靠闻野的牵引前行。
这条道一路行走下去,寓意着夫妻之间的相互扶持不离不弃,上辈子喜婆便是这样同她解释的。
周围的欢呼声夸张到令人咋舌,吵得桑泠耳根嗡嗡作响,似乎久未有要停歇的迹象。
直到拜堂结束,桑泠被丫鬟喜婆搀扶着送入洞房。
夜晚的喧闹拉开帷幕,新房的房门将嘈杂声彻底隔绝在外。
屋内红烛成双,摇曳生姿,红绸双喜装点着新房。
桑泠一身红衣,身下是铺展整齐,柔软温暖的喜被。
身旁是滔滔不绝的喜婆在礼仪和习俗。
这些话上辈子桑泠便已听过一次了,此时只觉甚是枯燥无趣,眼皮耷拉着好似就要睡着了一般。
直到喜婆像是察觉桑泠的走神似的,嗓音忽的拔高:“夫人,成婚后您便是当家主母,将要执掌中馈,府上大小事务皆要由您做主,您本也年纪小,于此还需学习甚多,可莫要掉以轻心。”
桑泠一愣,这下瞌睡是真醒了。
她惊讶地看向喜婆,不确定道:“我要执掌中馈吗?”
上辈子,桑泠可从未管过这些,闻野没提过,她也未曾开口要过这些权利。
喜婆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道:“您是将军的正妻,自是由您掌管的。”
桑泠张了张嘴,下意识有些抗拒。
有些事一旦插手了,往后便不易脱手了。
前世她不懂这些府上事务,她没想过要做主母,今生她也觉着麻烦,只想拿钱享清福,自也不想执掌中馈。
桑泠的烦恼抗拒之色溢于言表,经验丰富的喜婆仅是看了她一眼,便知晓她在想什么了。
喜婆一声无奈的叹气,引得身后几个小丫鬟捂嘴轻笑了起来。
桑泠还有些不明所以,喜婆便先一声不满的轻哼,道:“唉,还真是头一次见了,将军此前便说,夫人年纪小,不懂处理府上事务,他也觉着此事甚是麻烦不想叫您劳累,让我省了这段,您闲散过日子就行了,将军就是太过宠溺了,这一家主母怎能不管事,夫人也定是会因此不满的,没曾想夫人您还真无此意呢?”
桑泠迷茫地眨了眨眼,也不知闻野怎会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她的确是不想的。
那前世呢,难不成也是闻野刻意为之?
短暂沉默时,喜婆身后有个性子跳跃的小丫鬟探出头来,笑嘻嘻地补充道:“夫人,将军也说了,若您往后有此想法了,随时可再提,您是家中主母,一切都由您做主。”
桑泠仍是带着迷茫的惊愣,片刻后才小幅度地点了点头,轻声问:“可还有别的事宜?”
喜婆站直身子,像是压根不口干似的,继续道:“自是有的,虽说夫人您不执掌中馈,但应该有的规矩还是得有的,婚后夫妻间要举案齐眉,恩爱和睦,不可做出伤风败俗之事,譬如红杏出墙……”
喜婆又滔滔不绝了起来,规矩一套接着一套,听得人耳根发麻。
桑泠只觉自己压根不需要听这些。
反正婚后闻野也是时常不见人影的,她记这么多规矩,遵守给谁看呢。
前世她便是自由自在,若不是性子使然相对内敛,不然岂不是在将军府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不过喜婆又说到红杏出墙之事。
桑泠更是觉得压根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闻野有多难应付,她上辈子深有体会。
一个就够她折腾的了,她哪还有精力想旁人。
思绪又开始发散,桑泠不禁又想。
即使她有精力,大抵也不会想旁人。
见过闻野那副身子,旁人实在难入眼。
身高,腿长,一身恰到好处的肌肉,无一不充斥着力量的美感。
她未曾真实表达过,但无法否认自己其实很是喜欢。
越想思绪越有些不受控制。
桑泠止不住觉得脸红,还来不及打住回神,眼前忽的一道红艳之色覆盖了下来,耳边传来翠玉的轻声:“夫人,将军回来了。”
桑泠心口一紧,便听见屋外似有消停些许的嘈杂声下,一道沉稳的脚步声传来。
房门打开时,身旁其余人安静快速地退了出去。
直到再有关门声响起,红盖头下视线里已然出现了那双干净整齐的黑靴。
闻野就站在她跟前,一言不发,久未有动作。
桑泠本是在等待,但周围实在太安静了,安静到好似跟前之人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离开了。
视线受阻,她下意识抬手。
指尖还未触到盖头一角,便被一只有力的大掌一把攥进了掌心。
红盖头下,一杆玉如意挑起。
桑泠垂眸清晰瞧见杆上精细的雕纹,不由想起翠玉说,这是闻野亲自设计的。
来不及有太多思绪,眼前视线恢复光亮,略微刺眼,但她还是迎着光仰头朝闻野看了去。
他似乎比烛光耀眼,垂眸定定与她对视。
这一刻屋中仍旧安静,好似谁也不知下一步应该干什么了。
还是桑泠率先回神,眼睫轻颤了一下,她想起上辈子的新婚夜,也是她先壮着胆子开口打破沉默。
“合卺酒还在桌上。”
闻野沉默地滚了滚喉结,即使他面上云淡风轻,好似只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但绷紧的下颌线轻而易举就能看出他的紧张。
看着他这副模样,桑泠抿着唇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在他正要转身时,忽的抬手指尖勾住了他的手指。
“很紧张吗?”
掌心干燥,被少女柔嫩的指尖轻挠过一片酥麻。
闻野收紧掌心攥住她:“头一次成婚,紧张不足为奇。”
桑泠仍是笑,起身与闻野执手走向桌前。
她的那杯酒已是换过了清淡一些的味道,但两人凑近同饮时,闻野酒杯中浓烈的酒香还是蹿入了鼻腔,像是嗅闻一下,便有了醉意。
一杯酒饮尽,桌上传来空杯放下的轻微声响。
桑泠微微转身,直到身形移动,她才发觉闻野不知何时借着与她站近的位置,先一步伸出手虚抱住了她。
这一转身,她便顺势落入了他怀中,后腰抵住那只有力的臂膀,微抬的手稍稍向前就能环住他的腰身。
闻野垂眸看着桑泠,鼻腔闻到她发丝传来的馨香,嗓音有些低哑:“沐浴过了?”
桑泠轻轻点头,她入洞房后便被喜婆安排着沐浴净身了,这本也是新婚夜的习俗。
闻野嗓音更沉了:“我刚也沐浴了。”
桑泠再次点头。
她闻到了,闻野身上与她相同的香气,无声地在此刻已经开始交缠,像是在预示着将要发生的亲密。
他们已是有过夫妻之实,只是前世对于桑泠来说遥远得只剩下碎片记忆,今生的那次荒唐更是在药物的作用下,真实的感觉早已所剩无几。
桑泠记不清了,可那些画面从未从闻野脑海中驱散过。
每一次颤栗,每一次惊颤,他清楚记得她的神情她的嗓音,以及那些魂牵梦萦的触感。
桑泠张了张嘴,心下也没想好要在这般气氛下开口说些什么。
但下一瞬,身子陡然腾空,后腰处的手臂绷紧禁锢,轻而易举地就将她抱了起来。
到嘴边的话化作一声惊呼,桑泠条件反射地抬腿伸手,在闻野一声沉沉的低笑声中,便就这么手脚并用地挂在了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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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腰腹硌得她柔嫩的大腿不适,身后的两只大掌却牢牢抓着她的退路,积压出凹陷的形状,令她脸颊顿时绯红一片。
来不及看闻野的笑脸。
眼前阴影笼罩下来,她便下意识仰头承接。
走动步伐时的摩擦令彼此喉间压抑着的声响溢出,粗重的鼻息交缠她娇柔的旖旎,像是早已蠢蠢欲动的火山,已是在喷发的边缘。
倒在床榻上的碰撞令桑泠眼前晃了一瞬,眯眼时明亮的烛光便侵入了视线。
她抬手抓住了闻野的衣襟,气息已然不匀,只能微不可闻提醒他:“烛灯还未熄灭。”
闻野却不回答她,更没有要起身熄灯的意向。
褪去外衣的热烫身体覆下,桑泠那点可怜的小声很快又被淹没。
大掌游离,衣衫褶皱。
他一手抓满,竟还是有外溢。
十指深陷的凹度令人浑身发颤,竟是还未开始,便叫桑泠有了求饶的心思。
她头顶抵着床榻,身子却不受控制地躬起,纤细的腰身脆弱地微颤着,脖颈拉出优美修长的线条。
有凉意触及肩头时,她才发现那身厚重精美的嫁衣,已经皱巴巴地被人毫不留情扔在了地上。
胸前好似岩浆流淌,带着忽轻忽重的力道被包裹吞噬。
本以为是清澈冰冷的溪流,指尖探进,才知它或许早已被灼热的火焰点燃。
温泉一般,夹在山谷中收缩开合,湿滑热烫一片。
最贴身的里衣发出刺啦一声破碎的脆响,洁白雪满溢而出,大掌覆盖不下,又来回流连。
桑泠难耐地动了动身子,连呼出的气都是热烫的。
双腿被抬起弯曲时,她想出声制止他。
可还来不及说出半个字,张嘴发声的音陡然变了调。
埋进的低沉喘息声贴着柔软湿滑,暧昧的水声却盖过一切声响争先恐后地传出。
搅得人灵魂震颤,瑟缩的颤栗却只能被一双不容她退缩的大掌在大腿上掐出红印。
思绪是空白的,身体却在那陡然升高的一瞬给出了最诚实的回应。
有短暂的喘息之时,桑泠重重呼出一口气。
下一瞬,那道身影又在重新覆了上来,沾着嘴上的湿濡,微眯眼时更看见了他鼻尖上的水光。
桑泠羞愤交加,来不及抗拒,早已达到极限的威胁便挤压上瀑布散去后的殷红。
不匹配,且也相差甚远。
只能就着轮廓微微沉碾又后退,带着折磨似的翻搅,将本也未曾干涸的溪流扩大流淌。
闻野额角的汗顺势低落,晦暗不明的眼眸紧盯着那滴汗珠贪婪地划过她的锁骨。
隐忍到极致的手背上青筋凸起,攥着她的手向下感受。
闻野俯身与她相贴,偏头咬住她红艳的耳廓,沉哑的嗓音声声撞进去。
“泠泠,接纳我。”
冲撞变得蛮横,虚软的手攥不住,也挡不下。
“泠泠,要我。”
桑泠眼角不受控制地渗出泪珠,颤动的眼睛沾染湿濡,睁眼时,一双迷离的双眼蒙上了水雾。
饶是以为自己早已经验十足,却是一开始就溃不成军。
耳边的热烫呼吸像是要将她灼烧。
终是强势挤入,艰难包裹。
她听见他吻在耳边的轻声:“泠泠,爱我。”
039
第39章
屋外竟是下雨了。
哗哗雨声吞噬了桑泠连绵破碎的娇声。
为什么是爱我?
桑泠混沌的思绪中不知为何敏锐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可她并未能继续走神。
酸软之处传来令人难以承受的文触感, 无力的手似是推搡,却更像是抚摸。
“太满了……”她无助地摇头,低喃着, 娇而不自知, “很涨……”
男人面上的冷硬早已被浓郁情.色替换。
眸子暗沉得厉害, 汗珠滑落胫骨分明的脖颈, 流淌至他起伏的胸膛, 划过暧昧的水痕,性.感得不像样。
他无法自抑, 更几近失控的边缘,喉结滚动,力道没有丝毫放软,像是惩罚她似的, 哑声唤她:“泠泠, 放松,不许走神。”
视线晃动,光影忽明忽暗。
桑泠无处可遁, 更无法想象自己此时是怎样的神情姿态,只觉自己几乎快碎了。
她本能地缠住他, 企图用无力的双腿告诉他, 她的虚软破碎。
可白皙与麦色的结合,滑嫩擦过他的腰腹, 只引得他愈演愈烈。
桑泠双瞳几近失焦, 身体颤动着, 一抬眼只能看见闻野一双充血的双眼, 里面盛着几乎要满溢而出的渴欲与爱意。
肆意侵略着,交融着。
他分明声声温柔, 却次次重重侵袭她。
一声惊呼下,闻野将她拦腰抱起。
腾空的一瞬,她几乎紧致到了极致。
身后沉闷的哼声磨人耳根,桑泠被翻转趴下,头晕目眩地陷阱柔软的床铺中。
艳丽的红淹没了她,白皙的背纤细柔美,印在艳丽色泽上,叫人难忍想要揉碎的冲动。
她只能溺水似的抓住枕头,铺展整齐的床铺皱得不成样。
她甚至又要分心了,之后叫人收拾时,该是多么羞人。
可身后的热烫灼得她再无更多心思分心。
纤细指节攥得发紧,娇声闷入床铺中试图掩盖。
但一只大掌很快发现了她的意图,穿过她纤细的脖颈,自下而上一手掌控。
喉间被强势扼住,腰身被迫塌陷,仅有相撞之处无意识地翘起。
闻野在她耳边撞入声响:“泠泠,我要听你的声音,不许藏着。”
甚比前世还要强硬,他的索取更甚,力道更猛。
像是彻底撕破牢笼的野兽,不再有顾虑,也不再隐忍分毫。
桑泠几次轮回,闻野却还没到头。
她快要承不住了。
粗粝的大掌就摩擦在她颈间,带着令人难以言喻的触感。
也不知是有意的,还是下意识的。
桑泠垂头,湿润的热唇吻在他的手背,无声地向他求饶。
牙齿被闻野轻轻拨开,修长的手指因情动而不自觉往里探。
温热口腔,湿滑舌尖。
桑泠啜泣出声,含着他的手指,难耐地转头,眸子里满是水光,绯红的脸蛋艳色一片。
闻野手指蓦地收紧,眼眸像是快要被这一幕点燃似的,颤动得厉害。
“桑泠。”他反复叫她,力道大得可怕,像是要将她撞碎,“泠泠,泠泠。”
桑泠当真落泪,自不是安静无声的,而是伴随着全身颤栗的抖动,收缩,蠕动。
在她彻底腾升时,受不住地唤他:“阿野哥哥……”
沸腾过后的平息伴随着两人节奏不一的呼吸声,粗重凌乱,热气升腾。
原本气温还算缓和的初夏,也叫人一身黏腻,仍在止不住地冒汗。
但伏在背上的男人似乎并不在意,不知餍足地还在享受这般亲昵,眷恋地亲吻她光洁的后背。
闻野拥着她,低暗地问她:“泠泠,你是我的了,对吗?”
桑泠哪还有力气回答,只静静地平息自己的心跳,缓和紊乱的呼吸声。
身体倒是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是酸软的,疲惫的,却也是舒畅的。
闻野翻下身躺在她身边表示着这一场打仗似的折腾终是落下帷幕,但他强装的手臂仍旧紧箍着她的腰身,无意识地带着强悍的占有欲,即使一场风雨停歇,也不愿放开她分毫。
桑泠空白的脑海终是逐渐找回思绪,喉咙干哑得厉害,但身上的黏腻才最叫人不适。
她微微动了下身子,肌肤触及之处皆是毫无遮掩的贴合,好在她还算习惯,伸手推了推腰间的铁臂,气若游丝道:“我想沐浴。”
话语刚落,身侧的男人忽的又蹭起身来。
臂膀绷紧出凹凸的肌肉线条,手臂不松反倒收紧地把人再次完全贴向自己。
热吻落下,引得桑泠还未开口又轻颤了起来。
湿滑的舌尖一点点引.诱她回应,一点不显疲乏的力道和她软透了的身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桑泠想拒绝,虽知大抵是没用的,但手上还是推搡了一下:“我累了……”
她在撒娇,无力推搡后甚至还讨好似的抚摸了一下。
闻野唇角勾起满意的笑,享受她在此时仅能被他一人瞧见的模样,抵着她的唇舌却拒绝她的抗拒。
“下回再一并叫水。”
什么叫下回?
桑泠思绪不清,只舌尖抗拒似的想将他推出去,却霎时换来闻野再次猛烈起来的进攻。
身子发颤,肌肤泛红。
只要垂眸便能瞧见她身上星星点点的紫红印记,但桑泠哪还有功夫去看。
仅有贪婪的男人撑起身时将那些印记尽收眼底,眸光颤动得厉害,呼吸也越发加重。
抵住,侵袭,犯进。
闻野恶劣得与平日大相径庭。
桑泠呜咽一声,知晓逃不过,还是泄愤似的一巴掌打在他胸膛上。
闻野低低轻笑了一下,伸手攥她作乱的小手,偏头轻吻了一下她的指尖。
腰腹将动,他沉哑出声提醒她:“方才是圆房,现在是此前未找你算的账,夫人,该还了。”
什么账,她何时欠账了?
桑泠迷茫,嫣唇轻启,想要出声询问,终是娇声变调,满胀难耐。
这次结束,闻野倒是遵守承诺叫了水。
屋中狼藉一片,入屋送水的丫鬟连头都不敢抬,浴桶中灌满热水转身就走。
桑泠如愿以偿能够沐浴,却连起身的力气都难提起。
闻野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轻而易举将榻上娇小的人儿拦腰抱起。
热水暖身,一身黏腻冲散,桑泠才终是找回了些力气和理智。
可下一瞬,哗哗水声响起,本就宽大的浴桶水位骤然升高。
桑泠眸子一颤,愕然回头,男人已是又贴了上来。
这桶水终究是没达到沐浴的效果,更是在浴桶边溅起一片狼藉水渍。
知晓的不知晓的,一见这片残局大抵都能看出,这水没将任何人洗干净。
大半个时辰后,屋里到底是重新叫了水。
桑泠被折腾惨了,软绵绵地靠在闻野怀里,撒娇似的嘤咛一声,便闭上眼眸睡了去。
她心下是一点不担心的,惯有的习惯叫她知晓,无论如何闻野会替她收拾干净的,待第二日醒来,她定是一身干爽舒适。
第二日不知什么时辰。
外边天已经亮了,桑泠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人轻吻在她额头。
她微眯着眼,光亮刺入眼中,叫她颤了下睫毛又想重新闭紧。
头顶便传来闻野轻微的温声:“醒了?”
桑泠思绪有些许回炉,感觉到自己应是被闻野抱在怀里,头下靠着的是她向来觉得舒服的结实胸膛,便索性当真又闭了眼,在他怀里无声地摇了摇头。
昨夜本就睡得晚,这会她可困得不行。
这也不是前世了,她无需提心吊胆,闻野大抵只会说。
“困就再睡会,今日不必早起,待你睡醒了再去向爷爷请安即可。”
回忆和现实重合,闻野果真说了与前世新婚头一日同样的话。
只是桑泠又分心生出点小性子来。
前世闻野多少还为昨日的失控道歉,今生他倒是直接省了,理直气壮的,叫她这会□□还发酸呢。
困意使得桑泠心下计较一番便罢了,没再开口,已是打算就此入睡。
但闻野仍在吻她。
他吻得很轻,和昨日全然不同,不带任何情.欲索求,好像仅是在缓慢温柔地唤醒她。
桑泠闭着眼撇了撇嘴,不知他为何要唤醒自己。
这般被吻着她也难以入睡,只得又微微睁眼,眯着眼迷糊地应了一声:“好,那我再睡会。”
见她睁眼,闻野终是停了动作不再吻她,转而半撑起身子,正色道:“等会再睡,有事和你说。”
桑泠抬手地揉了揉眼,终是睁眼看向了闻野:“怎么了?”
“朝中下达命令,我且要远行一趟,大抵三四个月左右,结束了我便立即回来。”
桑泠一愣,一时间像是还在睡梦中似的反应不过来。
毕竟在她所知的记忆中,闻野要去向何处可从未告诉过她,前世大多是她每每醒来,榻上便仅有她一人了。
上辈子新婚头一日便是如此,她连闻野的影子都没瞧见,他远行之事还是她起身后下人告诉她的。
对此,她从最初有些茫然失落,到后来基本已经很是习惯了。
甚至偶尔哪次闻野在家中待得时间过长,还叫她心中隐隐期盼着,最好明日醒来,身边人就能腾空消失了。
以至于此时闻野唤醒她,专程告诉她此事,叫她有些无从应对,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
见她怔愣,闻野又开口解释道:“答应过你,往后我去何处,何时归,一定会告诉你,再不会不辞而别了。”
闻野以往未有这种习惯,更没有需要如此牵挂之人,他要去往何处,也都是说走便走。
上一次紧急赴往南方征战,他便是如此匆忙离去。
时间紧迫之际,桑泠也仍在睡梦中,他理所当然便觉得无需特意叫醒她,之后他自会向她解释清楚。
然而那次,他所错过的,无论是因为唐洛嫣的原因,还是别的什么,总归是叫他险些酿成大错。
自那之后,他心中警铃骤响,答应桑泠之事绝非一时兴起,但也因着以往从未这样为谁做过,没有确切的体验。
而当此刻他当真这样做时,看着桑泠还未开口的模样,心中竟是确切的有了陌生的期待感。
期待她担忧询问,期待她失落不舍,也期待她乖巧地回抱住他,让他早去早回。
越是这样想,心口处就越是发烫。
他还未离开,桑泠也还未回应,他便已是开始不舍。
桑泠压根不知闻野心中弯弯绕绕,逐渐清醒过来后,自不能让闻野察觉她毫不在意,只得顺势随口问了一句:“何时走?”
原定是今夜,待他白日陪她敬候过长辈后,他便要匆忙离去。
但此时,闻野喉间滚了滚,忍不住又低头去吻她:“泠泠,要留我吗?”
最多也还可再耽搁三五日,他毕竟新婚,不必那么着急的。
只是无论三五日,还是七八日,总归还是要走,他心下顿时又烦躁不已。
这样被牵引情绪的感觉很是失控,但唇舌交缠中,闻野又静静享受着这种失控,是他的妻子带给他的失控。
桑泠险些又被吻得发昏,快要喘不上气来时,忙把人推开来。
留他作甚,她本也没想留,只是她没想到今生成婚时日不同,他竟是又和前世一样立即就要离开。
三四个月,似乎和前世他头一次离开的时长也差不多。
桑泠缓过神来眨了眨眼,想起自己还未得有机会与闻野提及自己想去一趟烟南之事。
她想见母亲,不管是亲自去接,还是能够派人去接,总归是不想等得太久的。
若是等闻野要三四个月后才回来,便又要耽搁许久。
桑泠想了想,还是开口道:“其实,我也有事想与你商量。”
“何事?”
讨好似的,桑泠先是抬手环住了闻野的腰身,亲昵地将自己送入他怀中,脸颊贴着他的胸口,才在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声下道:“我想见见我的母亲,也想将母亲从烟南接走。”
话说一半,桑泠明显感觉闻野身体赫然紧绷了一下。
如此反应,像是怔愣,也有可能是不满的抗拒,叫她一时间心下慌了一瞬,接下来的话便不知如何说下去了。
屋内有片刻沉默。
桑泠埋在闻野怀里皱了皱眉,到底还是缓缓抬了头。
视线中,闻野正好垂眸看来。
只见他面上有一抹说不出的不自然,转而更多便只是怔愣。
桑泠这才放下心来,试探似的,又小心翼翼道:“我还想,亲自去一趟烟南,你若是将要出行,我可否也安排时间远行一趟?”
此话说完,桑泠心中又有些没底了。
她原本没打算说得这么急,至少也该铺垫酝酿一下,否则以她行马车的路程,一去一来近半年时间,岂不是闻野回了京,她还在路上不曾着家吗。
这多少会遭到拒绝,桑泠抿了抿唇,还想找补些什么。
闻野忽的收紧臂膀,垂眸问她:“你想去烟南?”
桑泠不明所以,但还是小幅度地点了点头,眸子里是掩盖不下的期盼。
闻野看着她这副模样思索了一瞬,忽的笑了:“是我欠考虑了。”
桑泠更加不解,忙问:“你笑什么?我能去吗?”
闻野道:“此番我正是要前去烟南。”
“你此行任务在烟南?”
闻野摇头,解释道:“顺路,并且你我成婚虽是正式向老师和姨母提过亲,但还未正式拜访过你的母亲,最初我便派人往你烟南家乡寄过一封信给你母亲,但一直未有回音,也不知确切是什么情况,无论如何,我也应当去一趟烟南,向你的母亲表达我的心意,她若愿意最好也能随我一同来上京,近几年我忙碌之时,你也不必一人在这陌生之地,有家人陪伴自是更好的。”
这些打算并非闻野突发奇想。
在最初他打算向桑泠求娶时便已是和唐镇宗提起过此事了。
不过烟南毕竟遥远,桑泠原本的出生地又更是偏僻贫瘠,唐镇宗并不多少了解,闻野才着手派人往烟南传递消息去。
毫无回音的可能性甚多,即使此番他的任务并不顺路,他也定是会想办法亲自去一趟烟南的。
只是他起初没打算告诉桑泠。
一来觉得路途遥远,桑泠怕是不想这般舟车劳顿,二来他的诚意向来以行动证明,一切还未有定论之时,他便没打算先告诉桑泠。
桑泠多有惊讶,听着闻野这般严肃正经的解释,一时间脑子有些晕乎乎的。
前世,闻野从未提起过与她家中相关之事,不曾关注,不曾过问,她理所当然觉得那是闻野觉得无关紧要之事。
但再看眼前一本正经的男人,她忽的有些不确定,曾经闻野是否也像如今一样暗自去找过她的母亲。
但若是闻野前世当真去过烟南了,为何她仍旧没有见到母亲,也未曾得到过母亲的回信。
是她多想了,还是其中有什么别缘由。
一时间繁杂的思绪牵扰而上,是闻野的沉声将她唤回了神:“泠泠,既是如此,此行便我同路,可好?”
烟南来回需得近半年,闻野所说三四个月时间归来,自是一路快马加鞭。
桑泠问:“我若同行可会耽搁你的正事?”
“此行正事,便是见你的母亲,朝中那点事不打紧,不耽搁。”
不过是点繁琐的小事需得他亲自去一趟,闻野本也没打算在那事上花多少时间,即使路上慢一些也无妨。
本是不想与桑泠分开太久,才如此急匆匆要走,早些走便能早些将正事办妥回来,但如今桑泠同行,哪还需管快与慢。
方才翻涌在心头的那抹烦躁的不舍早已烟消云散。
桑泠还未答话,闻野便有满足的喜悦充斥心头。
他俯身凑去,低头寻找她的唇。
带着热意的双唇压下,闻野抵着她的唇,心情大好:“那便同行,就这么决定了。”
桑泠还在想事呢,被强势吻了两下,便一边推一边道:“你还未说你本打算何时出发,姨父姨母他们也都还在上京,总不能婚事刚过你我便就此离开了,那他们……”
闻野嗓音低哑,俯身重新含着桑泠的唇打断她:“不急,待一切稳妥后,送离他们我们再出行,你要同路,我也需要再多为你准备一些行头。”
桑泠还想再说什么,但脖颈已是又被闻野的大掌强势地扣住抬起了她的头,叫她只能被迫仰头与他接吻。
不再似方才那般轻柔,这个吻逐渐加深,越发缠绵起来。
清晰的触感在晨间尤为精神,待桑泠有所察觉时,已是跃跃欲试了。
桑泠眸子一颤,顿时就慌了神。
昨夜欢.愉即使再快活,她今日也定是再受不住了。
闻野跟喂不饱似的,她深有体会。
当那蛰伏的猛兽彻底苏醒,威胁十足地将要抵上她。
桑泠还来不及反应,倒是闻野先沉笑着退开了些。
被褥滑落,男人结实的上身沐在日光下,坚实的肌理晃人眼帘。
后背清晰可见猫儿似的一道道抓痕,甚比上次还多,肩头两道小巧的牙印,不必细思也知晓出自谁口。
桑泠脸上一热,眸子里还蒙着水雾不明所以。
闻野探手揉了揉她柔软的头顶:“怕什么,没想真弄你,我去冲个凉,你再睡会吧。”
桑泠回过神来,只觉像是被上位者笑话了似的,顿时皱起眉来。
分明今生,她才是那个更有经验之人,怎还是被闻野摆弄得毫无反抗之力了。
闻野笑意不散,像是身心都有满足似的,抬手拿过一旁的中衣,起身便当真要离开了。
看着闻野的背影,桑泠忽的想到了什么,她惦记许久,且尤为重要。
嘴比脑子快,便径直唤出了声:“阿野哥哥……”
刚一出声,桑泠身子一抖便赫然止住了声,紧抿着双唇有些无措。
方才的吻激烈又动情,她一夜折腾下的嗓子又干又哑。
急促的呼唤,带着几分没来得及褪下的软意,陡然叫原本叫停了的氛围,又瞬间要回炉了似的。
闻野身形一顿,背部肌肉明显地紧绷了起来。
不过迟疑一瞬,刚立起的身子又再次压倒回榻上,眸子里的暗色完全是被桑泠撩拨起来的。
他问她:“没要够?”
他简直乐意之至。
桑泠蹭的一下就半坐起来,顾不得身下的略微酸软,避之不及地往后躲了去,没叫闻野抱住。
但身前一凉,桑泠又小声惊呼了一下,意识到自己未着片缕,风光乍现,便连忙抬手捂住了身前。
慌乱后对上闻野一双玩味似的眼神,一时又觉得自己矫情了。
桑泠不自然地别过脸去,虽是多有羞赧,但正事没忘。
她双唇微动,就在这么似暧昧又似尴尬的氛围下,一本正经问:“还有一事……”
“此前你说好给我的一百二十八抬聘礼,可还算数?”
040
第40章
闻野离开后, 屋内恢复一片宁静。
桑泠拉着被褥蒙住自己下半张脸,睁着一双水灵的大眼睛,一时又没了睡意。
方才闻野笑话她, 莫不是想运着一百二十八抬聘礼远行, 聘礼自是会准备好给她留在上京将军府里。
桑泠心里嘟囔着, 难不成闻野还怕她拿了钱财去了烟南, 便不再回上京了吧。
不过话说回来, 或许当真见到母亲后,她还真有可能会有这样的想法。
闻野倒是算得精。
睡意全无, 桑泠躺在榻上翻来覆去一阵还是起了身。
翠玉闻声入屋替她更衣洗漱。
直到桑泠一切都收拾妥当了,才听人说闻野已是出府办事了,留了话说午时会归,让桑泠等他一同用膳。
桑泠走过竹林小道, 一路朝着闻老爷子所住的院子而去。
新婚头一日, 她需得给家中长辈敬茶。
刚入院,桑泠远远听见里头传出一阵伴着笑声的谈话声,话语隔着距离听不清晰, 却叫人能明显感觉到其乐融融的氛围。
她探着头往里头看了几眼,脚下步子不停, 绕过转角便瞧见厅内闻老爷子正同唐镇宗在聊天, 苏氏便坐在一旁安静温婉,唇角也带着温柔的笑意。
同前世一样的紧张不安顿时又涌上心头。
桑泠来得已是很迟了。
前世她不懂规矩, 只觉闻野放话道她可睡醒再去敬茶问安, 她便当真可以多贪睡一会。
洞房夜的疲乏令她一觉险些睡到日晒三竿, 再去到闻老爷子的院中时, 面对的便是闻老爷子一脸不满的沉色,和后来偶然知晓的下人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
那时她多有委屈, 不知自己做错了何事不遭待见。
如今倒是全然明白,规矩便是规矩,饶是她再可自由些,又怎能在新婚头一日叫长辈生生等着她。
今生竟是几位长辈都在场,桑泠提起裙摆,脚下步子也逐渐加快了起来。
刚走到门前,是苏氏先看见她了:“泠泠来了。”
一屋子人闻声齐齐望了过来。
桑泠下意识张了张嘴,苏氏刚起身要来迎她,她便先一步打算躬身致歉。
但闻老爷子满是欣喜的声音唤停了她的动作:“哎哟,泠泠来了,怎未多睡一会,我们方才还提起你呢,就怕你拘谨,未休息好便匆匆赶来,正想让人去你们屋中传个话呢。”
桑泠一愣,苏氏已是走到她身旁。
她无措地看了眼苏氏,便被她带着朝闻老爷子那边走近去。
“去给闻老爷子敬茶吧。”
一旁的丫鬟在桑泠站定后端着托盘递了上来。
桑泠小心翼翼地取过一杯茶,福身向闻老爷子问安:“爷爷,请喝茶,是孙媳来晚了,向您赔罪。”
闻老爷子一听,忙摆手,连身子都直起来了。
他伸手接过桑泠手中的茶杯,喝前还安抚她:“不晚不晚,咱闻家没那么多破规矩。”
桑泠有些受宠若惊。
闻老爷子的热情与上辈子大相径庭。
桑泠还未思绪出个所以然来,便见闻老爷子放下茶杯,又乐呵呵地拿出一个红封递给她:“我闻家人丁单薄,如今也就我一个老头子还在世上,府上平日也没旁的人,你无需太拘谨,自己过得舒坦便是,也和阿野好好相处,我便万事满意了。”
桑泠还在怔愣,倒是唐镇宗在一旁笑着提醒她:“收下吧,泠泠,还不快谢谢闻老爷子。”
桑泠回过神来,敛目乖巧地双手接过红封。
隔着红封感觉里头像是银票,心跳扑通扑通加快了些,嗓音终是松弛了些许:“多谢爷爷。”
闻老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压低了些声音,侧头对一旁的唐镇宗道:“这闺女真招人稀罕,不像家里的混小子。”
唐镇宗乐道:“这我颇为赞同您,我家两个混小子,没一个让人省心的,小丫头娇纵了些,但耐不住招人疼,她娘都老说我把人给宠坏了。”
闻老爷子朗笑出声:“何来宠坏,昨日我见你家三姑娘亭亭玉立,活泼可爱,哪哪都好着呢。”
“老爷子谬赞了。”
“真事,不管是三姑娘,还是泠泠,我都喜欢得紧,你再瞧阿野那小子,一把年纪了,一点不叫我省心!”提起闻野,闻老爷子脸上笑意散去,逐渐下沉的神色颇有些像前世桑泠来敬茶时看见的那样。
很快,闻老爷子当真来了气,不满道:“新婚头一日,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起先我还听人说他打算今夜就出发远行,留泠泠一人在上京三四个月后才回来,气得老子恨不得把他腿打断!”
桑泠被闻老爷子突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心下颤动一瞬,小心翼翼抬眸,不知为何觉得前世闻老爷子那阴沉面色下,想发泄的正是这番话。
唐镇宗在一旁也蹙起了眉头:“今夜出发?何事如此着急?”
饶是他也想帮闻野说说好话,这般听来,也不免有了不满之意。
闻老爷子轻哼一声:“谁知道他一天瞎忙活什么,不过不必担心,晨间他又让人来传话说行程暂且延后,这几日是不会走了。”
唐镇宗缓缓点头,想来还是比较理性地开口道:“如今天下未平,阿野肩上还有重担,忙碌在所难免。”
闻老爷子也叹息一瞬,抬眸看向了桑泠:“泠泠,你也多担待,你既是嫁进我闻家,自不会委屈了你,阿野若少有陪伴,也望你莫要往心里去,待这几年过去,应是会好上许多的。”
桑泠敛目应和道:“爷爷,我都知晓的。”
听到桑泠的声音,闻老爷子沉闷的面色才逐渐缓和了些。
他嘴角重新扯出一抹笑来,将话题转移了去:“我闻家冷清,就阿野一根独苗儿,起先又是死不开窍,我看旁人到我这把岁数曾孙儿都抱了好几个了,不过好在现在有泠泠你了,往后我闻家可就要热闹起来了。”
桑泠面上一僵,尴尬地眨了眨眼,两辈子倒是头一次被催生,还是在刚嫁给闻野的时候,叫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闻老爷子见她愣住,又朗笑出了声:“别介意啊泠泠,没有催你们的意思,况且你也还年纪尚小,这事儿自是由你们自己做主,但也莫要让我这老头子等久了。”
桑泠从闻老爷子的院中离开后,唐镇宗还留在那陪闻老爷子下棋。
苏氏挽着她的手同她一起离开。
两人走出院中后,桑泠想了想还是先开口告知道:宫中号梦白推文台“姨母,其实方才爷爷所说的阿野哥哥将要离去,不是为了留我一人在府上,他是想前往烟南见我娘,我也打算同阿野哥哥一路,回去一趟。”
苏氏微微一怔:“烟南一趟可不近啊,一去一来得近半年了吧。”
桑泠颔首,又道:“自我离开烟南后,偶有寄信回去却从未得到娘的回信,我有些担心,不知家中现在情况如何了。”
苏氏闻言脸色微变,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皱了一瞬眉头,才又道:宫中号梦白推文台“实则,你刚从烟南出发时,我与你娘还保持着联系,我本是不放心你一个姑娘大老远来,早便和老爷商量好派人前去你来的路上与你早些碰头,可寄出的信没有了回音,我这头也不知你已是走到何处了,这便耽搁了下来,如此想来,我也是再没了她的消息。”
话落,苏氏察觉自己说得沉重,连带着一旁的桑泠也情绪紧张了起来,忙又道:“泠泠你别太担心,我那妹妹我了解的,就是你爹再怎么……她会想办法保护好自己的。”
桑泠面色微沉:“他不是我爹。”
苏氏抿了抿唇,没再多说这话,只道:“你此番不正是要去烟南,如今你也成家,阿野那孩子待你不错,竟也愿意亲自去一趟烟南,既是去了,便想办法将她接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桑泠有一瞬惆怅。
前世年轻,经历尚浅,思绪更是没法考虑得太多。
如今想来,即使当初离开时母亲说得再好,如何安慰她,如何叫她放心,可那个男人怎可能当真让她过得上好日子。
不为难她,不打她,不喝的烂醉欠一屁股债就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可桑泠并未再回过烟南,也丝毫不再知晓家中情况,是否当真如此谁又说得准呢。
那时她的想法不够成熟,更没有足够的胆量和能力。
再到后来几乎是连自保都做不到了,又谈何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桑泠深吸一口气,极力宽慰自己,如今已和前世完全不一样了。
她朝苏氏点点头,也不想再继续这个沉闷的话题了,转而道:“姨母,今日怎未见表姐,我此前听她说待我成婚后她将要四处远行,不知以后何时还能再见,我离开江州时她也为我送行,如今她要走,我也想送送她,再和她说说话。”
提起这个,苏氏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面色又沉了下去:“刚才我听你姨父说那话就一肚子气,你这个当妹妹的都嫁人了,她竟还想着满大齐到处跑,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出门在外多不安全,更不知她什么时候要回来,你姨父竟还就这么答应了,这不是宠坏是什么!人今日一早就走了,说是怕我难过就不叫我送了,我看就是怕我拦着她吧!”
桑泠一愣,自是惊讶不已。
唐洛嫣走得这般着急吗?
午时。
闻野准时回了府上。
一路大步入屋,推门便有食物香气扑鼻而来。
桑泠就坐在主屋的圆桌前,桌上饭菜冒着热气,小姑娘闻声抬眸看来,也不知是因着饿了等久了,还是因着见到他了,眼眸顿时就亮了。
“阿野哥哥,你回来了。”
闻野一路淡冷的眸子瞬间有了温度,眸底映着桑泠今日装扮。
并非再是少女半披发的发髻,长发温柔地挽在了后脑勺,一支简单却精致的玉簪显得典雅温柔。
他们成婚了。
他的妻子会在家等他回来。
闻野阔步走到桌前,在桑泠身边坐了下来:“等很久了吗?”
桑泠摇了摇头:“方才同姨母说了会话,我也刚回屋不久。”
两人动筷,饭席间的氛围同前世每一次都不再一样。
闻野抬手给她夹菜,嘴里还会继续将话题延续下去:“爷爷今晨可有骂我?”
桑泠点头:“爷爷不知你打算去烟南的计划,本以为你今夜便要离开三四个月,便说了几句你的不是。”
闻野也不反驳,唇角更是还勾起一抹笑来:“该骂,在未与你共识一同出行前,我已经将自己骂了数次了。”
桑泠愕然转头看向闻野,却见他神色正经,虽是笑着,却一点不像是在说笑的样子。
方才在闻老爷子院中经历和上辈子截然相反的氛围后,桑泠忽的想明白了些事。
前世闻野走得匆忙,临走前连闻老爷子也未曾通知一声,再到桑泠入院前去问安敬茶时,气头上的闻老爷子实难有好脸色。
但桑泠记得清楚。
上辈子的红封未少,闻老爷子更是未曾说过她半句重话,又怎会是计较她去迟了之事,不过是在气闻野新婚头一日便远行。
桑泠回到主屋时,翠玉正被院中下人围着,嬉笑着好似在谈论她的事。
一见她回来,各个都带着笑,虽是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很快迎了上来,哪还有前世背后议论纷纷的模样。
直到闻野此时就坐在她身边,她才对此有些反应过来了。
新婚头一日丈夫便悄然离开,一走三四个月,无论缘由为何,刚入门的夫人总归是会叫人觉着不受宠的。
不过桑泠上辈子倒也没觉得有多少委屈,这等猜测很快又被闻野出手阔绰至极的对待方式消散了去,不仅她受宠若惊了,府上下人也一并改观,即使闻野不着家,也再没人多说半句不是了。
桑泠回神时,正见闻野拿着筷子顿住了动作,微眯着眼看着她,像是在猜测她的心事。
见她意识到了,他便开口问:“怎么,不合胃口?”
桑泠摇了摇头,便闻闻野又道:“我往后或许并不能常在府上用膳,你喜欢吃什么便吩咐下去,吃食按照你的口味来便行。”
这话闻野上辈子也说过,正是在他们头一次同桌吃饭后,但却是吩咐给下人,她到后来才知晓的。
有些认知在前世当真青涩懵懂时并不能清晰体会到。
可如今活过两辈子,内里的年岁早已不是刚过及笄的小姑娘后,便很难否认某些明显至极的偏爱。
桑泠抬眸,直直看进闻野好似深不见底的黑眸中,忽的没头没脑问道:“阿野哥哥,你曾认识某个和我长得极为相似的姑娘吗?”
闻野眉梢微动,显然对桑泠的问题感到突兀且不解。
但或许她的目光太认真了,叫闻野还是认真思索了一阵,回答道:“极为相似谈不上,三小姐与你为表亲,眉眼间多少是有些像的。”
桑泠皱眉:“不是说表姐。”
唐洛嫣自不会有可能是闻野前世心仪之人。
闻野轻笑:“那便没有了,不曾认识。”
得到闻野否认的回答,桑泠便有些理不清心头思绪了。
一见闻野又开始给她夹菜,小碗里本是只按照她的分量盛了小半碗米饭,这会堆起的菜都成了小山包了。
桑泠这才暂且止了思绪,有一下没一下地动筷吃了起来。
“说来,今日我本还想见见表姐,可没曾想她竟是一大早便离开了,她离开前可有同你说过吗?”
自是没有的。
唐洛嫣自那次在江州之事后,对他避之不及,又怎会离开时还和他说话。
闻野自认自己还算大度,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当真要和她一个姑娘家计较,况且桑泠都娶进门了,他没那么小气。
但桑泠忽的提及此事,他瞬间想到今日办事却到处找不着人的陈颂知。
与唐洛嫣相同,他派人去询问时,已是得知,今晨一早陈颂知便驱车离开了上京。
*
黄昏山道。
正值城池与下一个驿站的中间路段。
天色渐暗,出行的人或是选择暂停赶路明日出行,亦或是早便加快速度赶在天色完全暗下时抵达驿站。
此时周围仅有蝉鸣鸟叫声,再无别的人经过此地。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停在路中间,马车边围着零散几人,仔细看便知前面那辆马车因着昨夜的雨淋湿道路,车轮陷进了湿泞的泥地里,动弹不得。
气氛沉寂良久。
站在马车边的清瘦男子缓缓出声道:“三小姐,再耽搁下去怕是天都要黑了,你这是打算今夜要宿在马车里吗?”
马车内正襟危坐的少女听见这道熟悉的嗓音身子一抖,霎时紧张地转头看向马车窗帘。
此时未有风,窗帘安静紧闭,叫人无法看见外面的情景,外面自也看不进来。
唐洛嫣下意识张了张嘴,还未发声,便觉得喉间颤动得厉害,若是开口,还不知自己是怎样抖动的声音,顿时又抿紧了嘴,没有答话。
陈颂知缓缓转头看了眼紧闭的车帘,因着瞧不见内里,只有沉暗的光映在他眸中,晦暗不明。
“不知三小姐为何对陈某一直抱有成见,可是陈某何时何处惹了三小姐不悦?”
唐洛嫣心下下意识回答没有。
至少在今日倒霉遇上马车搁浅一事前,她都还未和陈颂知正儿八经说过话。
但答案却又是有的。
她害怕陈颂知,没头没脑的梦境里,全是他折磨她的画面。
他囚.禁她,威胁她,甚至还和她……
唐洛嫣想到某些画面顿时瞪大了眼,背脊又僵了几分,连带着本是惨白的面色也迅速蔓上几分诡异的绯红来。
脑海中画面挥散不去,唐洛嫣也头一次如缩头乌龟一般,慌着神色,却躲在马车里一言不发。
周围又沉寂了一阵。
不知过了多久,一侧马车车窗旁传来走动的脚步声。
而后,唐洛嫣听见陈颂知低声道了一句:“那便得罪了,三小姐。”
唐洛嫣心里一惊,各种梦中见过的,自己凭空猜想的画面争先恐后涌上脑海。
好似梦境当真要照进现实,这个看似温和清隽的,实则疯子一样的男人该不会在这无人的山道,就着夜色就把她……
“你要干什么!”唐洛嫣本就急躁的性子叫她再也躲不下去了。
她下意识高喊出声,一把撩开马车帘,发现自己嗓音的确带着颤动时,却见陈颂知正指挥着她手底下的人搬运她马车后的行李。
陈颂知闻声转回头来。
目光沉稳平静地看着她。
那分明是一双弧度温柔的双眸,眼尾圆润,不带半分攻击性,浓长的眼睫在不知何时升上高空的月色照耀下,透着银白浅淡的光泽。
但他眸底神色很深,蕴着令人看不明的繁杂情绪,还未发声,便已觉那双直直看向她的眼眸里,道了许多话。
唐洛嫣怔神,一时间无法把目光中的男人和梦境中那个可怖的暗影结合起来。
很快,她便见陈颂知薄唇翕动,缓声道:“不论是我与将军的交情,还是与唐老爷,三小姐独自出行遇上麻烦,我正巧路经此地撞见,于情于理我都无法坐视不管,天色已暗,山道上自是不安全,我送你到驿站,行礼便先帮你搬上我的马车。”
唐洛嫣越听越皱起眉头来。
还是有所相像的。
即使陈颂知温和有礼,缓缓道来,所说所做之事皆是一副好人的模样,可他话语里那份藏不住的不容置否,还是令她感觉到了一些不舒服。
夏夜的晚风终是吹了过来,带着一个沉闷的湿气。
唐洛嫣咬了咬牙,看向陈颂知仅带了一个随从的马车,和自己一众随从跟随的队伍。
权衡下,她微昂了下巴,心下慌了压下不少,像是勉为其难道:“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也不好再推拒了,那就有劳你了。”
说罢,唐洛嫣终是动了身,提着裙摆躬身走下自己的马车。
被迫和陈颂知同乘一辆马车是唐洛嫣自开始做奇怪的梦后压根没敢想过之事。
她本就打算离陈颂知越远越好,此番远行亦是为此,却没想到刚出行便与她的目的背道而驰了。
但马车内很静,静到好似叫人感觉不到另一人的存在感似的。
他没有任何怪异之举,也没有要犯进的意图。
从头到尾,都好像只有唐洛嫣自己在疑神疑鬼一般。
神经紧绷太久,稍有松懈,便彻底卸了下来。
摇晃的马车,安静和谐的氛围,她不知何时靠着马车柔软的垫子,就这么混混睡了过去。
唐洛嫣觉得自己应是浅眠,却没想到竟是又入梦了。
梦中场景似曾相识,她却没法在脑海中捕捉到确切的画面。
直到大雪飘零,屋檐地面所见之处皆被裹上一层素白的雪,她才赫然瞧见,一间宅子门前站着的小女孩与她年少时一模一样。
小女孩正烦闷地皱起眉头,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嘴里却是奶声奶气道:“你这叫花子!都说了本小姐没钱给你,你还赖着不走!真当我不会找人教训你吗!”
毫不客气的斥责声颇有唐洛嫣一贯的架势。
大雪天,屈膝蜷缩在墙角的那道身影单薄瘦小,孱弱地瑟缩着,破烂的衣衫暴露他伤痕累累的身体,发出止不住的颤抖。
在被唐洛嫣毫不留情地训斥后,原是如同冻僵了似的身体有了微弱的动静。
埋下的头顶堆着雪,在他抬头之时抖落一地。
凌乱的发丝遮挡他大半张脸,仅露出一双充着红血丝的双眸,死气沉沉的,像是没有半点生机一般,循着少女发出声音的方向缓缓看了去。
直到一声娇脆的轻哼声。
他转头之际,朱红木门“砰”的一声重重关上。
死寂一般的眼眸只看见了那道高不可攀的紧闭大门,连那身影的衣摆裙角也没能捕捉到分毫。
雪,肆无忌惮地落下,试图吞噬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