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
第41章
屋中地龙烧得火热。
在外冻得小脸发麻的唐洛嫣一进屋, 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叹谓:“真暖和呀。”
冻僵的手脚逐渐恢复知觉,后背泛起绵密的热意。
身后的银翘上前熟练地替她脱去厚重的棉袄。
唐洛嫣理了理身上的衣裙,身子一身轻。
视线无意识扫过窗外, 看着肆意飘零的大雪, 一时有些怔愣。
银翘替她挂好衣服转身时, 瞧见她的目光, 以为她这是因着严寒天气在屋子里闷坏了, 便开口宽慰道:“小姐,待雪停了, 气候应是会暖和不少,若是晴日便能出去玩了。”
“咳咳!咳咳!”
银翘话音刚落,唐洛嫣皱着眉头捂着嘴难受地咳了起来。
“小姐,你没事吧, 可是方才受凉了, 奴婢去唤大夫。”
银翘刚要走,又被唐洛嫣拽了回来。
几声咳嗽引得她本就没什么血色的面容又惨白了几分,看上去分外憔悴。
唐洛嫣顺了口呼吸, 才摇了摇头道:“我只是在想,这么冷的天, 我吹吹风便止不住咳嗽, 方才外头那个小叫花子睡在雪堆里,会不会死掉啊。”
银翘愣了一下, 思绪还未能快速从对唐洛嫣的担忧转移到别处。
直到她顺着唐洛嫣的目光也看向窗外的大雪, 脑海中回想起方才门前的孱弱少年衣衫褴褛的样子。
若是无人帮他, 应是很难活下去的吧。
正想着, 唐洛嫣忽的又来了精神,满脸愤然转身靠上了屋中的美人榻。
“他哪不去, 偏来我家门前!真是太讨厌了,他看上去又臭又脏,若是让他进院子里来,岂不把我的院子都弄脏了!”
唐洛嫣说得起劲,双手也在袖口下攥起了小拳头。
胸膛上下起伏着,本是惨白无色的脸颊此时不知是因着屋中暖和的温度,还是越说越激动的情绪,逐渐有了几分血色。
银翘为难地扯了扯嘴角,虽是有些不忍,还是下意识准备询问是否要叫人把那小叫花子赶走。
还未来得及开口,唐洛嫣眉头一皱,怒道:“把他捯饬干净些!换身衣服,就往柴房里塞吧,可绝不许他污了我的宅子!”
唐洛嫣不知梦里的自己为何看上去这般虚弱,仅是提起劲来说了那么两句话,此时便又一次咳嗽了起来。
记忆中,她似乎不曾有过这般体弱多病的时候,梦中所在的宅子也并非江州知府,更不像她所知晓的任何住处。
梦境开始模糊不清,沉重的思绪令太阳穴止不住地胀痛。
她挣扎一般地想要睁眼,眼皮却好似有千斤重。
“嫣儿,做噩梦了?”
谁在唤她?
“嫣儿,醒醒。”
那人呼吸太近了,好似要贴在她脸颊上一般。
“嫣儿……”
是谁,梦中的小叫花子是谁,此时唤她的,又是谁?
唐洛嫣猛然从梦中惊醒,挣脱开束缚的双眼彻底睁开,视线中赫然出现一双沉寂深黑的眼眸,正居高临下般直勾勾地看着她,在夜色中显得尤为瘆人。
“啊!”唐洛嫣一声惊叫。
她颤着眸子大口喘息着,好半晌才看清,眼前隔得有些近却也还在适当距离外的男人,是和她同乘马车的陈颂知。
思绪有一瞬回炉,她顿时又皱起眉头浑身紧绷地防备起来:“你刚才唤我什么?”
防备视线中的男人冷淡禁欲,从内而外渗着生人勿近的疏离感,和方才印象中那声声低柔的亲昵呼唤违和地割裂开来。
陈颂知薄唇微动,身体已经在开口前退离到了最初的距离,缓声道:“我唤你,三小姐,驿站到了。”
他淡冷地看了她一眼,一张云淡风轻的脸庞似是还带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戏谑,好似在将她此时的失态当笑话看似的。
末了,又意味不明地低声反问了一句:“不然还能唤你什么?”
*
闻野与桑泠成婚三日后,唐镇宗携家人启程返回江州。
各处赶来的亲朋好友也在近几日陆续散去。
闻野婚后忙碌未停,除了准备远行的事宜,似乎也还有许多别的事忙不停。
如前世一样,闻野的忙碌令桑泠很是满意。
但也稍有不同,他每日总会抽一次时间回府与她用膳。
夜里闻野更是从不曾缺席,有时一同用了晚膳他便不再出门。
两人便如寻常夫妻一般,要么在院子里消消食,要么再屋子里看书休憩片刻。
而后先后沐浴,一同上榻。
有时闻野也因要事缠身,用完晚膳便又匆匆出府。
但无论再晚,桑泠总能在夜里感觉到被褥的另一边不知何时悄然蹿入一具熟悉热烫的身体。
被他温柔地揽入怀中,又强势地执意要她迷迷糊糊地回抱住他。
直到小半月后,一切才准备妥当。
清晨一早,将军府上便在忙碌着清点出行行头。
桑泠醒来时,迷迷糊糊记得闻野天不亮时吻了她一下,和她讲过先起身办事去了。
此时屋中便早已没了闻野的身影。
盛夏烈日当空,还未到午时便刺眼得令人生畏。
桑泠着一身藕粉色烟罗裙,纱质的轻薄衣袖随着微弱的风贴合出她身形姣好的曲线,乌发似云,端庄地盘在脑后,一双秋水剪瞳柔情绰态,站在屋檐下的阴影中,遥遥看见从马厩驱着马车缓缓驶来门前的闻野。
桑泠疑惑地眨了眨眼,周围再不见别的马车,马车后面也仅跟了朱石一人。
这般排场一点也不像是将要远行的样子。
“我们仅带一辆马车出发吗?”待闻野驱车驶到跟前,桑泠已忍不住轻声发问了。
闻野长腿一伸,动作敏捷地从马车上跨下,目光触及桑泠精雕玉琢般的俏丽脸蛋,顿时弯唇露出一抹笑:“已经安排人先行出发了,我们随后跟上便是,一路上省得一群人吵闹。”
桑泠一时间还不理解闻野所说的吵闹为何事,但眼下他们这一辆车便就仅剩了四人。
的确是够安静的。
桑泠坐上马车后还有些并非当真踏上前往烟南之路的感觉。
但直到闻野躬身走进来,马车缓缓朝着城门方向驶动去,这才让她当真意识到,他们是真的出发了。
晨间起得不算早,但昨日闻野晚归后,回来又折腾了她一阵。
这会马车在城中晃动着缓慢前行叫桑泠逐渐有了困意涌上。
“午时在城郊一处酒楼吃饭,那儿招牌菜味道不错,你应是会喜欢。”
桑泠小幅度地点了点头,眼皮已是有些耷拉了。
“困了?”
话语间,闻野的臂膀已先一步环过她的腰身,把人往怀里抱了去:“困了便先睡会,到地方了我叫你。”
今日街道上似乎有赶集活动,此时临近中午,已是快要到尾声了。
马车在拥挤的人潮中驶动缓慢,时不时便得刹住脚晃动一阵,摇得马车内坐立不稳。
桑泠的头靠在闻野肩上,不似睡在榻上时那般平稳,马车一晃,他肩头的肌肉便咯得她脑袋生疼。
摇了一会,桑泠不满地皱了皱眉头,一根手指戳在闻野的肩膀上:“太硬了,睡着不舒服。”
闻野侧眸看来,还没开口,桑泠已先一步张开手臂环住了他精瘦的腰身。
柔软的身体主动地向他怀里贴近而去,脑袋探寻似的蹭了蹭,从他肩头滑落,最终舒服地枕在了他胸膛上。
还是这儿舒服。
分明底下也同样是紧实的肌肉,但硬中又带着本属于肉身的些许柔软,似是比枕头还有弹性。
闻野怔愣一瞬,而后无声地轻笑了一下,任由桑泠完全霸占他的怀抱,手臂往里拢了拢,轻声问:“会热吗?”
胸膛前黑乎乎的脑袋点了点头。
闻野身上体温高,如今盛夏,这般贴近只怕要不了多久便会出汗。
不过桑泠也并未放在心上,她不知为何自己一向喜欢这样靠着闻野,贴在他身上时总觉得很安心。
即使有些热,但似乎也并不影响她入睡。
眼眸缓缓阖上之际,面上忽的一缕微风拂来,吹动发丝,带来些许舒适的凉意。
桑泠又再度睁眼,只见眼前一把蒲扇,简朴得和内里装潢华贵的马车显得格格不入。
扇柄处,男人指骨分明的手指微微用力,握剑似的姿势落在蒲扇上却显得不是那么熟练,但又极力掌控着均匀的力道。
桑泠在闻野怀中仰头,目光触及那张正垂眸看向她的脸庞,闻野为她摇扇的动作便完全清晰映入了眼中。
“还热?”闻野静静看着她,眉心有一瞬微动,像是要蹙起。
嘴里在问是否还热,但臂膀圈住她腰身的力道却没有半分松缓,显然是不想放开的。
凉风阵阵拂来,可桑泠心口却在不断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意。
她嫣唇轻启,没由来的,又一次忍不住问:“你以往,当真不认识一位与我长相相似的姑娘吗?”
闻野晃动蒲扇的手背,在风起又落下时缠住了她的一缕发丝。
摇扇动作骤停,发丝柔软丝滑地将要滑落。
桑泠因着发问无意识的凑近却晃了他神,没能收紧手指攥住那缕发丝,只留目光将近在咫尺的娇容尽收眼底。
饱满的双唇未点口脂也嫣红一片,是他昨晚在暗色下反复怜爱后还未能完全褪去的色泽,轻薄的衣衫隔不住内里的香软散发,纤细的脖颈白皙得晃人眼帘,往下延伸,却能瞧见倾倒姿势下,敞开些许的衣襟隐约露出的一点紫红印记。
闻野看着她,眸光渐暗,甚不知脑海中是否当真有将她的问话听进去。
得不到回答,桑泠忍不住抬手伸出手指戳他的胸膛唤他回神:“阿野哥哥,你再好好想想,当真没有吗?”
胸膛轻微却酥麻的触感令闻野敛目,视线捕捉那只作乱的手指,又迅速移回她脸上。
蒲扇落地,大掌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背,柔嫩小手紧攥入手心。
阴影覆下,闻野俯身吻上她的唇。
双唇相贴,他惩罚似的轻咬住她饱满的下唇,继而舌尖撬开牙关,唇齿交缠。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桑泠胸腔发闷,白皙的面容彻底染上诱.人红晕,闻野才缓缓放开她。
被疼惜过的双唇沾上暧昧湿濡,甚比方才更加红艳,粗粝指腹抹过,也擦不掉那艳丽的色泽。
落在腰间的手紧了紧,像是掐她回神,让她直直看进他的眼里,听他沉声回答那个叫人本以为被忽略了的问题。
“不认识。”
低磁嗓音磨过耳根,叫桑泠心跳猛然漏跳了一拍。
眸子里的水雾未散,便闻闻野又问:“为何总问这个问题?”
这下轮到桑泠沉默了。
她回答不出来,自也不可能直言告诉闻野她在猜测他前世的心上人究竟是谁。
马车适时停下。
他们竟是忘我亲吻如此之久,已是抵达了城郊的这处酒楼。
酒楼虽是位于城郊,竟没曾想这儿人满为患。
一楼大厅几乎满座,吵嚷声一片,好不热闹。
二楼的雅间在建筑凸出的一片庭院里,并排一列,窗户可看向酒楼后方城郊的一片自然风光,与一楼大厅的氛围隔绝开来,显得宁静优雅。
此处离城中不算远,但也并非随时想来便能得有机会前来的地方。
因着口碑甚好名声远扬,他们此番前去烟南正巧会路经此地,闻野才特意安排中午在此用膳。
只是没曾想,他们在踏上二楼庭院时,竟意外碰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江公子……”桑泠在目光与之对上时,先一步下意识唤出了声。
江别尘也是一愣,而后收起手中折扇大步朝二人走了过来。
他面上带着温隽的笑意,和善有礼地问候道:“闻兄,桑姑娘,好巧竟在此处碰见你们。”
闻野面色明显下沉一分,手里牵着桑泠的手未放,眼眸淡然扫过江别尘的笑脸,却开口道:“江兄,当着我的面称我的妻子为姑娘,不觉很是失礼?”
江别尘面上笑意一僵,很快扯了扯嘴角又恢复如常,抬手作揖道:“闻兄见谅,是我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
气氛好似有片刻剑拔弩张,但又在瞬间消散了下去。
江别尘还是那副笑脸,好似一点也不介意自己曾经相处过的女子转头便成了别人的妻子。
他热情道:“没曾想在这儿遇上你们,你们新婚之时我没能赶得上回京,今日相遇,闻兄可否赏个脸让我为你们安排饭席庆贺一番?”
闻野远赴南方征战时,桑泠和江别尘的相处不过是一段不足挂齿的小插曲罢了。
他们虽是多有来往,但实际每每见面都有种怪异的氛围萦绕期间,几个月下来,两人仍是半熟不熟的疏离模样,所以桑泠也从未将自己和江别尘这段相处放在心上过。
但江别尘此时热络的样子却与此前和她相处时大相径庭。
桑泠疑惑地看了眼闻野,只见他仍是冷着一张脸,也不知是本就不待见江别尘,还是还在因方才他那声“姑娘”而不满。
他想不想,微动双唇冷声拒绝道:“今日便免了,我已有安排,再会。”
说罢,闻野牵着桑泠丝毫不给江别尘面子,迈步便穿过庭院,一路走进了提前订好的雅间内。
入了雅间,闻野在门前顿住步子,侧头低声吩咐朱石:“去打听一下江别尘的动向,查一下他今日在此干什么。”
闻野声音很低,桑泠并未能听见。
只瞧见他吩咐后,朱石很快应了声转身便出了雅间。
桑泠问:“阿野哥哥,你和江公子原本便是认识的吗?”
闻野微微颔首:“算是吧。”
“你们很熟?”方才看上去的确是如此,若是不熟怎以兄弟相称。
闻野微眯了一下眼,看着桑泠的目光逐渐变得危险起来。
也不知他是说真的,还是逗弄她,沉着嗓音意有所指道:“曾经趁我不在时试图接近我夫人,你说我与他熟不熟?”
桑泠一噎,面上闪过一抹带着心虚的不自在,嘴上含糊道:“什么你夫人,那时是你先不辞而别的。”
闻野沉沉笑了一声,方才被江别尘扰乱的气氛才终是缓和了下来。
城郊酒楼当真名不虚传,难怪这般偏僻还仍旧生意红火。
闻野点的菜品几乎都是按照桑泠口味来的,饶是桑泠平日食欲不大,今日也耐不住嘴馋多吃了好一些。
饭后,桑泠坐在雅间内的窗边消食休憩。
闻野说要离开一下时,她也只摆了摆手,没多关注。
闻野阔步走出雅间,一路绕过二楼庭院快速下了楼,朱石就候在酒楼门前的转角处。
“查到什么?”
朱石很快道:“将军,江公子今日在此似乎是约见了什么人,并且按照他所说原本没能赶上你和夫人的婚宴也是撒谎,早在一个月前江公子便回了京,方才他与将军碰头后便匆匆离去了,那个方向并非是回上京的方向,所以我猜他今日正是打算要出行,只是去往何处暂且还不得而知。”
闻野沉思一瞬,道:“江别尘多有疑点,此前他接近泠泠便甚是古怪,让人查一下他这一月在上京的行踪,事无巨细,尽快向我禀报。”
“是,将军。”
桑泠没想到闻野原本所说朝中下令要办之事的顺路,竟是这种顺路。
从上京出发,摇摇晃晃乘着马车,不过七日便到了地方。
这般距离若是闻野原本来办,大抵三五日就能骑马赶个来回,哪会和遥远的烟南有半分顺路的。
难怪他说此番前去烟南见她母亲才是正事。
对此,桑泠心中涌上些许异样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悄然在心底滋生着,不去细思便也就这么压了下去。
闻野既是有事要办,桑泠便也不打扰他。
同行的人都在此处汇合了,闻野外出办事时便留了阿毛和六子陪同桑泠一起。
桑泠闲来无事,便领着阿毛和六子还有翠玉一同上街随处逛逛。
虽是还要在此多待上几日,但待闻野将事情办完,他们便会继续赶路,逐渐朝着烟南的方向而去。
桑泠随手买了些饰品,又寻了邮差,还是如同以往一般给烟南家乡的母亲寄了去。
六子见状忍不住问:“夫人,咱们这都往烟南去了,之后便能见着你母亲了,怎还特意寄东西回去,待见着面了亲自送给你母亲不是更好吗?”
桑泠闻言沉默了一瞬,而后摇了摇头,道:“我娘一直未给我回信,我也不知她在家乡过得好不好,这一路我都想随时往她那寄些东西,钱财也好,信件也好,她若能收到,应是也该从这一路寄出的地方知晓我正在回家的路上。”
六子不解,总觉得桑泠这话有些奇怪。
若要让她母亲知道她正在回去的路上,直接一封信写明告知不就行了。
不过六子的疑问没能来得及问出口。
几人刚从邮局走出来,桑泠忽的眼尖瞧见街道口一道熟悉的身影晃过。
桑泠似是以为自己看错了,可那道身影很快又再次转了回来,那张面容清晰地映入眼中,再无看错的可能性。
桑泠神情一怔,目光紧盯着那道身影不知和人交谈了什么,又转身进了一处门店,忙侧头问:“那是什么地方?”
阿毛顺着桑泠的视线看去,很快道:“哦,那是轻舟拍卖行,我记得江州那处也有一家,这儿应当也是同一个老板的地儿吧,我是瞧着门牌上的标志认出来的。”
六子接话道:“轻舟拍卖行?你是说当初将军在江州时,花两千两重金拍下送给夫人的那块天山月石的地方?”
阿毛点了点头,闻野当初财大气粗这一遭可是众人皆知的事。
桑泠神情有些凝重,像是没把这两人的话听进去似的。
她默了一瞬,忽的迈开步子朝轻舟拍卖行而去:“走,进去看看。”
身后三人连忙跟上,六子惊讶道:“夫人,你这是也要去拍一件礼物送给将军吗,我听说里头东西可不便宜呢,起拍价都不少,若是有人竞价,想拍下一个物件可不是个小数目呢。”
听到这话,桑泠脚下步子倒是顿住了。
方才视线里捕捉到的那抹身影她不会看错,一定是唐令泽。
但原本被唐镇宗送去洛平镇的唐令泽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直觉告诉她,这事多有古怪,好奇之下她便想前去一探究竟。
至于给闻野送礼物什么的,她压根就没想过。
片刻后,桑泠嘴角不自然地动了动,回眸朝阿毛和六子露出一抹温柔浅淡的笑,一本正经道:“既是为将军挑选礼物,钱自然不是问题,心意才最重要。”
话落,在她转回头去之时,脸上堆起的笑意散去。
背对着身后那两个露出欣慰又羡慕呼声的傻小子,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她只是看看,自然分文不出,到时候就说一个也没挑上。
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042
第42章
拍卖行这等地方, 桑泠当是头一次来。
入内便是晃人眼帘的奢华装潢,吊顶极高的大厅视野开阔,偌大的大厅设有零散桌席, 大抵二三十个。
或是因着拍卖会即将开始, 大厅内已是满座, 锦衣公子掩面贵女轻声交谈着。
桑泠视线在大厅内扫了一周, 却并未瞧见唐令泽的身影。
但她方才的确亲眼瞧见他进到里面, 便将视线向上移去,二楼三楼皆是拍卖行内的雅间。
前来迎接的小厮一脸热情, 恭迎道:“夫人瞧着面生,可是头一次来?三楼还有位置,若是需要,小的给您安排个视野最佳的雅间, 定是能将拍品瞧得一清二楚。”
桑泠犹豫片刻, 便侧头对身后的翠玉道:“那便让他给我们安排一间雅间。”
“是,夫人。”翠玉利索地给了钱。
小厮乐得开怀,脸上热情更甚, 迎着几人便往三楼雅间带了去。
几人皆是头一次来,入了雅间后新奇不已地四下打量着。
桑泠径直朝着雅间内朝向拍卖会场的窗户瞧去, 一见底下黑压压一片, 顿时来了气:“这便是他说的瞧得一清二楚吗?!”
若是有经验之人来此,怎会不知小厮那套话术。
三楼本也较高, 就算视野再为开阔, 那般距离朝下看去, 多少会更远更模糊些。
更莫说已是到了拍卖会即将开始的时候, 好位子早就被人给占了去,到这会还没售卖出的位置, 除了偏远的角落,哪还有得剩。
听见桑泠的呼声,其余三人也纷纷凑了上来。
六子一见视野情况,也不禁皱眉道:“怎么这么远!”
阿毛视线扫了一周,略有尴尬地宽慰道:“好在拍卖台还算清晰,若物件较大也不是看不见。”
翠玉嘀咕道:“要多大,莫不是得和房梁一样高。”
拍品什么的倒是无所谓,桑泠只是烦闷这般距离,她就算花了钱,或许也没法看清唐令泽的踪影,这一趟算是白来了。
但钱也花了,拍卖会也在他们议论声中开始了。
其余几人以为她来此是为了给闻野拍下一件礼物的,桑泠只好装模作样地在窗前坐了下来。
第一个上台的拍品是一支千年人参。
隔着老远的距离,他们几乎只能看见一个暖黄色的不明物体,人参的纹路品质一概不知,全屏台上主持仪式的人夸夸而谈。
六子和阿毛揉了揉眼没看清,但知晓是人参,自然也是有用之物。
他们收回眼神看向桑泠,却见她兴致缺缺,更没有要叫价的意思。
很快,底下有人出价。
那人参或许当真精贵,价钱逐渐飙升。
桑泠看上去并不感兴趣,六子和阿毛便也不再关注,只等着接下来的其余拍品。
拍卖会继续进行下去。
第二件,第三件,第四件。
桑泠就跟入定了似的,坐在位置上好似看得极为认真,樱桃小嘴却是紧抿不张,一点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阿毛不确定地看了眼此时拍卖的一张虎皮。
即使隔着老远的距离也能瞧见上头漂亮的纹路,这对闻野来说或许是件值得珍藏的收藏品,应是会喜欢的。
桑泠无动于衷,他便小心翼翼提醒道:“夫人,若是要拍下,便要叫价,像这样。”
阿毛说着,拿起一旁的叫价牌做出一副将要抬起晃动的姿势。
桑泠神色微变,一把按住叫价牌的尾端,但面上神色又很快淡了去,像是云淡风轻似的微微一笑:“我知道,这件我没瞧上。”
阿毛和六子面面相觑一瞬,都多有惊讶。
这还瞧不上,也不知桑泠究竟是想拍多么珍贵的物品。
实则,这件虎皮的确漂亮,连桑泠都有些喜欢。
可听着底下不断加价的叫价声,桑泠面上冷静,心里却不由揪紧了起来。
方才就不该顺着这两傻小子的猜测说什么是来给闻野拍礼物的,这会她喜欢虎皮,却又没法出价。
如此高价,她给自己买还行,若是拍了白送给闻野,只觉心头肉都在滴血。
桑泠面不改色地咬了咬牙,直到听到下头高喊一声“成交”,虎皮被撤下,那位买家竟是两百两银子便拿走了虎皮。
气啊!
接下来,又一件拍品呈上。
桑泠已是有些不耐烦了。
无法出价,又没达到自己真正的目的,心下正盘算着,不若找个借口早早离开了去吧。
她在心头想了几个借口,权衡下正准备开口,眸光忽的一闪,不经意间竟瞥见了那道似曾相识的身影。
桑泠一怔,霎时直立起身来。
突然的动作引得阿毛和六子也注意到她突然的变化。
他们目光先是看了眼桑泠,而后看向展示台上这件拍品,顿时眼眸便亮了。
“夫人,是喜欢这个吗?一会咱出价试试?”阿毛再次试探,一旁的六子已是跃跃欲试摸到叫价牌的边儿了。
桑泠却是目不转睛地往下面看去,若是那俩傻小子仔细观察,便能知晓她看的并非展示台上的拍品,而是一道快速走过光亮处的身影。
展示台上,一条碧玉腰带在光亮的照射下反射处盈亮的光泽,腰带上镶嵌的玉石碧绿通透,即使隔着远距离也能知晓其成色上等。
第一轮叫价竟是三百两起拍,价格高到阿毛和六子不由咽了口唾沫,不敢当真叫价。
“四百两。”
“五百两。”
犹豫之际,价格已是加到了五百两。
阿毛心中暗道不好,连忙再次看向桑泠。
桑泠微眯了下眼,试图将唐令泽的身影看得更清晰些。
视线中,唐令泽发髻梳得整齐衣着光鲜亮丽,一副人模狗样,压根没有当初要将他送往洛平镇时的半分落魄模样。
他就站在展示台旁的桌前,微躬着身子,不知和人正说些什么。
桑泠又仔细看了眼那一桌,光线较暗,距离较远,她不太看得清那桌人的面貌,只知大抵都是不认识之人。
这时,桑泠瞧见唐令泽直起身来,像是被谁人唤了去。
他迈步朝暗处走去,若是再往前,便叫人难以看清了。
唐令泽身形将要被暗色掩藏之时,桑泠赫然瞪大眼,不敢置信地看着暗处光影摇晃的地方,江别尘竟会出现。
另一头,碧玉腰带的叫价已来到了八百两。
六子再难沉住气,但到底不是自己兜儿里的钱,也不敢随意做主,忍不住出声又问:“夫人?”
桑泠正看得震惊十足,压根没注意旁的事。
六子一唤她,险些将她唤走神,忙抬手止了去,像是点了头,又只是像想偏头更往前看一些。
六子哪知这些弯弯绕绕,只觉桑泠喜欢得都恨不得把头探出去了,忙咧嘴一笑,一把举起叫价牌:“一千两!”
唐令泽走到江别尘跟前,两人不知说了什么,都微微颔首示意。
而后身形一转,他们并肩朝着外面的方向走了去。
直到再也看不清他们的身影,桑泠才赫然回神,心头一阵狂跳,即使并不知晓事情来龙去脉,但也觉得这其中定有猫腻。
莫不是唐令泽想让江别尘帮他回到江州吧。
桑泠皱了皱眉头,自是不想叫唐令泽得逞。
正想着,忽的听到身旁又是一阵呼声,在思绪回炉后,耳边动静便清晰了起来。
“两千两!”
桑泠愕然睁眼,转头便见六子一副气质高昂的模样,高举叫价牌,一声“两千两”便是从他口中喊出的。
“什么两千两?”
“两千两一次。”
“两千两两次。”
六子见状,收回视线朝桑泠邀功似的,拍了拍胸脯:“夫人,拿下了。”
“两千两,成交!”
回住处的路上,气氛似乎显得有些沉闷。
阿毛坐在马车前不确定地转头向后看了一眼,紧闭的马车帘叫人瞧不见内里的情况。
他挠了挠头道:“夫人怎么好像看上去不太高兴的样子啊?”
六子倒是满脸轻松,也同样转头看了一眼,虽是看不见,但转回头来时,却是笑道:“怎会不高兴,那般好的礼物,夫人既是顺利拍下,定也迫不及待想送给将军了,我看夫人这是不好意思在我们面前显露罢了。”
不好意思个鬼!
她快气死了!
桑泠沉着一张脸坐在马车里,无人瞧见她的愠色,她听见外头六子傻乎乎的猜测,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两千两!
她疯了吗,花两千两给闻野拍一条腰带!
桑泠手上拿着从轻舟拍卖行拍下的腰带,仅是用一个简约精致的木盒装着,却叫她觉得好生沉重。
两千两。
当真心头肉都在滴血。
她哪是在点头让叫价了,她方才压根连展示台上是什么都不知道。
若方才是什么夜明珠,什么红珊瑚,什么金尊佛像,她岂不是还得花出几万两银子,她哪有几万两啊!
桑泠手指抓紧木盒边缘,指尖攥得泛白,一想起自己莫名花出的两千两,马车内气氛又更加低沉了几分。
桑泠的郁闷丝毫没叫马车外那两人所感受到。
他们聊得起劲,甚是越发觉得自己今日大功一件。
回到住处后,桑泠便把自己一人闷在了屋里。
甚至期待着,不若闻野别回来了,明日她便转手把腰带当了算了。
闻野今日很忙,回来的时候已是入夜,他还需得先在书房将今日事宜整理一番才能歇息。
将要结束时,阿毛和六子兴冲冲找了来。
闻野淡然抬眼,冷声道:“这时候来找我干什么,你俩闯祸了?”
阿毛激动地搓了搓手:“怎会是闯祸,我们是来给将军报告好消息的。”
闻野挑眉,很快又垂头看向了手头的卷宗,不怎感兴趣道:“何事?”
阿毛张了张嘴,正要开口,一旁六子拦下他,更是激动道:“哥,让我说,让我说。”
“行吧,你说。”
六子三两步上前,眸子亮灿灿的,像是比自己的事还开心似的:“将军,夫人今日给你准备了一件礼物!专程去拍的,精心挑选,价值不菲,当真是用心十足!”
六子的语气很夸张,声量较大,闻野听得清晰,目光微顿了一下,却是捕捉到一个字眼:“你们今日,去拍卖行了?”
阿毛连连点头,解释道:“夫人说想给将军你挑选一件礼物,我们正巧路过轻舟拍卖行,夫人知晓此前你送她的那块天山月石便是在轻舟拍卖行买下的,这便打算也同样去轻舟拍卖行,为将军你选一份礼物。”
说起今日之事,六子仍还觉得心潮澎湃。
那不是二两,也不是二十两,可是两千两呢。
“我就说,夫人哪会是旁人所说那般只知图钱不会真心对将军好的,你看,夫人这不还是心系将军的吗。”
闻野娶妻一事自是十足轰动,不仅整个上京,自然还有他手底下一众士兵。
桑泠本只是江州知府的表小姐,甚至仅到知府不过半年时间,在此之前她家住烟南一处乡镇,家境甚至算得上是清贫,成婚之时也仅有姨父姨母在场,连爹娘都未曾露面,与闻野这般家世明显的门不当户不对。
若是闻野当真喜欢,众人自然也觉得无妨。
可闻野那般财大气粗地像是迎娶公主似的排场迎娶桑泠,多少还是叫人忍不住私下议论。
桑泠只为图钱,嫁给年长自己十岁的闻野的言论很快便在周围传开。
有人认同,也有有人反驳,总归是争论不下,也没个确切的定论。
这些话自是没人敢舞到正主面前来说,但既有风声,闻野又怎会不知晓。
他未曾表态过,像是不曾在意,只过好自己的日子便好。
但心下大力支持二人婚事的一众兄弟却是干着急。
阿毛和六子就是其中之二。
话说至此,闻野却还是不在意那事,只放下手上卷宗,眸底神色有了几分兴趣,转而问:“她拍什么了?”
六子张嘴就想说,阿毛一把捂住他,抢先道:“这我们可不能说,这是夫人准备给将军的惊喜,将军待会回房便能知晓了。”
闻野闻言忽的轻笑了一声,不像是喜悦至极,反倒还有几分宠溺的无奈,转而问:“那她花了多少钱?”
阿毛没来得及捂住六子的嘴,叫他霎时脱口而出:“两千两!夫人可是花了两千两拍下的!”
说完,六子还觉不够似的,继续眉飞色舞地描述着:“起初,我们以为夫人并非当真有意要给将军你选礼物,一连好些拍品,她是一点不吱声,后头本有一件成色上等的虎皮,我们还以为这下夫人总该出手了,结果谁知夫人压根没动静,像是瞧不上似的,直到夫人终是有意拍下这件拍品,我们才知,什么人参,什么虎皮,根本就入不了夫人的眼,夫人眼中,将军自得配上最好的才是。”
六子越往下说,闻野眸中神色就越深了几分,带着意味不明的深意,叫人有些捉摸不透。
他默了一瞬,还在问:“她自己拍的?”
六子拍拍胸脯,再次邀功:“夫人授意,我替夫人出价,最后一举拿下!”
话落,闻野蹭的一下站起身来,被丢至一旁的卷宗动了动,最后停在书案上无人搭理。
闻野面上并无六子和阿毛原以为会露出的欣喜之色,虽急促,但却又沉淡,迈步就要走。
阿毛一愣,下意识追寻道:“将军,你去何处?”
问完他才觉得自己被六子传染了,问了个傻问题。
岂知,闻野走到门前脚步又忽的顿住,缓缓转回身来,一记冷然刺骨的厉色直射二人。
好在话语里倒是没多少责备,只沉声道:“回屋哄我的夫人,收拾你俩的烂摊子。”
闻野高挺的身形迅速消失在门前,引得阿毛和六子两人不解地面面相觑。
他们难不成,闯祸了?
以往不论住在何处,不论夜深何时,闻野未归时,屋中总会留有一盏昏暗的烛灯,在静谧夜色中照亮一点微弱的光线,透过门窗从外也能看见些许。
今日院中却是漆黑一片,沉寂的主屋内没有半点光亮,好似在无声地表达屋子里的人不想面对他的逃避之意。
走到门前,本是微不可闻的微弱动静,但闻野敏锐的耳力仍是听见一阵迅速的窸窣声,是屋里有人慌乱无措地钻进被窝的声音。
闻野步子顿在门前,静静站立一瞬,唇角无声地勾起一抹笑来。
刻意等了片刻,直到屋里声响完全停下,他才缓缓抬手推门入屋。
漆黑的屋中传来均匀沉稳的呼吸声,早已适应暗色的视线清晰看见床榻上凸起的人形。
闻野缓步走去,顺势弯腰将桑泠胡乱蹬在床边的绣花鞋摆齐。
他就这么站在床边不紧不慢地开始脱衣,发出阵阵明显又突兀的声响。
桑泠侧躺在床榻上,正好面相朝外,微微垂眸便能将她明眸紧闭的样子尽收眼底。
只是闻野动作越慢,那张俏脸上的神色就越是绷不住。
闻野垂眸之时,正好瞧见她一双黛眉微动着就要蹙起,好似在烦闷他今日动作怎这么慢,她都快演不下去了。
闻野忍不住一声轻笑出声,便将那面容惊得瞬间恢复平常。
回屋前,他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抵能猜到,痛失两千两的小姑娘定是又气又恼。
本着把哄人开心的心态回屋,此时见着她这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却又趣意心头起,忍不住想逗弄她了。
外衣脱尽,闻野这才褪了鞋袜上榻。
长臂一伸,动作算不得轻柔地将人往怀里揽去,像是并不担心把人吵醒似的。
装睡的人自不可能醒,桑泠闭着眼极力放松身体,任由闻野将她抱紧,后背贴上他热烫坚实的胸膛。
正想微松一口气时,放上腰间的手臂忽的收紧,耳边贴上一道沉缓的嗓音,吓得她顿时寒毛竖立。
“听说,你给我带礼物了?”
桑泠唯一庆幸自己此时是背对着闻野的,面上表情已经控制不住了,大脑飞速运转着要如何搪塞过去。
但很快,她又反应过来,自己正熟睡呢,怎能听见他说话,于是沉默不语,继续装睡。
顺带在心里再次怒斥阿毛和六子两个傻小子,定是他们跑去告诉闻野了。
怀中人儿没有答话,闻野也丝毫不恼,好似因着礼物很是开心的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亲吻着桑泠的耳垂,激起一阵酥麻痒意,他却还没打算放过她。
“还不知你买了何物赠我,你心中念着我,我很高兴。”
这话一出,桑泠又觉自己有些愧疚了。
要说闻野给她的实在不少,如今不过成婚不到一个月,花在她身上的钱几乎快赶上上辈子大半时间所花的了。
但她的确没念着闻野,一点没念着,拍下那条碧玉腰带不过是自己走了神。
平日里更是只想着怎么更多的从闻野身上捞钱,回报之事却是一点没想过。
她也没想这么冷漠无情的,但可那可是两千两啊!
早知道就拍那张虎皮了,两百两银子虽是仍有不舍,但咬咬牙也不是不可以送给闻野。
思绪间,桑泠感觉到身后的浅吻逐渐停了下来,仅还有阵阵热烫的呼吸扑洒在她颈间,也很快将要散去似的。
闻野似乎累极了,并没有要继续下去的意图,呼吸也逐渐平稳了下来,好似就要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桑泠在黑夜中缓缓睁眼,一双杏眸因着思绪牵扰而清明十足,没有半分睡意。
身后的呼吸均匀沉稳,仅有将她紧抱在怀中的臂膀还在牵制着她,身后的男人应是已经熟睡了。
桑泠忽的想起,前世她也曾为闻野准备过礼物。
那时她听府上嬷嬷说,偶尔的一些小礼物可以增进夫妻感情,她与闻野本就聚少离多,既是要相守一生,多花些心思自是能更加稳固感情的。
桑泠当知,她和闻野之间压根就没有感情,但相守一生于她而言却是极为重要的。
将军府的日子极好,她不想丢失,闻野本就心有所属,她也担心有朝一日自己会被迫离去。
于是她思来想去花了些钱找人为闻野定制了一枚玉佩。
听闻那玉石成色上等,形状稀世罕见,可谓是独一无二的绝世珍品。
然后,桑泠被骗了一百两。
拿到手的玉佩暗淡无色,瑕疵甚多,莫说是专程送人,就是拿到自己手里当个没用的玩物都嫌它廉价。
桑泠心疼钱,更气恼不已。
东西没敢送,闻野又正巧回了府,自也没时间更暂且没钱准备另一份礼物了。
只是这事自然瞒不过闻野。
第二日,闻野便从府上下人口中得知了此事。
桑泠心有不安,但事情都叫闻野知晓了,怎也不可能再装不知。
饭席间,她便硬着头皮将那块成色廉价,但雕刻还算精致的玉佩拿了出来。
饭桌上短暂的沉默让桑泠一张俏脸染得绯红。
她后知后觉觉得自己很傻,闻野富裕,什么也不缺,拿这么一块玉佩在他面前,还当真是难看至极。
就在桑泠实在受不了这般心理压力后,正要缩手收回玉佩。
闻野猛然回神,方才的沉默竟像是因为他怔愣才未开口似的。
他一把伸手攥住她,是他们在床榻之外少有的身体接触。
而后桑泠手中玉佩被抽走,抬眸便见闻野敛目看着手中玉佩,而后小心翼翼收进了衣襟中。
“谢谢,我很喜欢。”
玉佩就这么被收下了,桑泠后又听管家说以往闻野从未收到过旁人送的礼物,不论是何等物件,都是她的一份心意,闻野自是会珍惜的。
后来,桑泠并未瞧见过闻野佩戴这枚玉佩。
她当然也不会开口问,当知一块成色廉价的玉佩又怎能戴得出手。
只是闻野死时,她在闻野的贴身遗物上,久违地再次看到了那枚玉佩。
早已彻底暗淡,犹如一块绿石,毫不起眼地掩藏在最深的位置。
思绪回炉,想起这些往事,桑泠心中愧疚似乎又深了几分。
她不会觉得闻野前世一直留着那块廉价的玉佩到死,是对她有多么在乎。
但那是闻野收到的第一份礼物,或许也是唯一一份。
收到礼物的欣喜她最能明白,那些年闻野每次远行都会给她带各种各样的礼物回来。
闻野看似什么都不缺,但又怎会有人会不想收到礼物呢。
只是前世,除了那块廉价的玉佩,他再未有收到过别的礼物了。
静谧夜色中,床榻上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窜起。
桑泠轻手轻脚掰开闻野占有欲十足的手臂,仅着白袜踏在地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两千两的碧玉腰带自不似前世的玉佩那般廉价。
桑泠仍是肉疼,站在桌前看着暗色中也能瞧见些许光泽的碧玉腰带还有些犹豫。
心下甚是生出几分用别的便宜物件代替的想法。
她就这么沉默地站在桌前好一阵,最终还是隐忍地叹了口气,飞快转身重新回到榻上,好似再慢一步,自己就当真得后悔了。
一夜无梦,桑泠从榻上醒来时天已大亮。
身边没了闻野的身影,连触及空荡的位置也早已温度散去。
桑泠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翻身时,视线落到桌上有一瞬晃神。
下一瞬,她蹭的一下坐起身来,脸上满是讶异。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看错了,呆在榻上好一阵,还是一个敏捷翻身下了床。
连着鞋子都未来得及穿,她跑到圆桌前,原本放着精致木盒的地方,碧玉腰带已不见踪影,盒子也同样被一并拿走了。
转而代之的,是两张千两银票,和一张字迹苍劲有力的纸条。
【谢谢,我很喜欢,这是回礼。】
043
第43章
花掉的两千两又换了种方式回到桑泠手里, 这自然是让人开心的。
但显然,这定是闻野知晓了她被阿毛和六子那俩傻小子坑害了,这才出钱把她心底的怨念找补了去。
一时间, 桑泠心下思绪涌动, 复杂繁琐, 酸胀异样, 让她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感觉。
但得了钱, 怎会不开心。
桑泠觉着,两千两她虽是舍不得, 但两百两,看在闻野这般哄了她开心的份上,她倒也不会特别不舍了。
前世的遗憾,是那块被江湖骗子给骗了的廉价玉佩。
正巧他们此时所在的水周城乃产玉圣地。
桑泠让翠玉花了点小钱找了个懂行的人, 趁着闻野外出办事之时, 这便着手在这一世重新为他定制一块当真拿得出手的玉佩。
前世他连一块廉价玉佩都舍不得扔,今生多少花点心思,也让他能够愿意戴上才是。
翠玉瞧着今日桑泠算是当真上心为闻野挑选玉石, 忍不住欣喜问:“夫人,你待将军可真好啊。”
桑泠认真挑选着柜台中琳琅满目的玉石, 嘴里随口回道:“待他好, 他才能待我好啊。”
桑泠一边挑选着玉石,心下也一边盘算着。
不知这回两百两的玉佩又能换得闻野怎样的回礼, 她若是胆大些, 开口要个金镯子什么的, 应该不算过分吧。
翠玉这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哪知桑泠心中的小九九。
过了一会,她忽的想到了什么, 又问:“夫人,过两日水周城有夜市开办,水周城的夜市远近闻名,热闹非凡,夜市中射花灯的活动更是灵验得很,听闻有情人若射下花灯便能长相厮守,夫人要邀约将军一同前往吗?”
有情人长相厮守什么的,桑泠倒是没什么兴趣。
但热闹的节日,她总归是有兴趣的。
桑泠目光从玉石上收回,想了想道:“阿野哥哥或许没空吧,到时候问问他,他若不去,你便陪我去也行。”
桑泠不过是随口一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可耐不住翠玉却是把这事给记牢了。
在第二日一得到闻野早归的消息后,翠玉便提醒桑泠莫要忘了邀约闻野。
桑泠本着闻野来此本就是办事的,如此忙碌又怎会得闲能够去夜市的想法,便在饭桌上漫不经心问了一句。
岂知,闻野抬眼,毫不犹豫应了声,竟是当真要去的。
以桑泠对闻野的了解,忙碌不说,自也不会喜欢这般热闹拥挤的场面。
但闻野既是应下了,她也喜得有人陪同她一起,若是在夜市上遇着喜欢之物,还能有人帮着付钱,倒也不错。
水周城夜市开办当日。
夜色将近,桑泠才开始磨磨蹭蹭梳妆打扮。
还未到约定的时辰,便见闻野已忙完手头的事大步走来了门前。
桑泠坐在梳妆台前转头一看,愣了一下很快温声道:“你今日怎这么早,我以为你还要忙一会的,我这还要再等一阵。”
话语间,桑泠注意到闻野今日一身墨绿色衣袍,腰间挂着的正是她前几日拍下的那条碧玉腰带。
不得不说,原本这般乍眼的腰带,如今配于闻野腰间,竟生生被他的气质压下了些许。
显得不那么富贵逼人,却又透着几分勾人的矜贵感,当是极为适合闻野的。
那条腰带就像是为他量身定制的一般,不至于抢了他一张冷峻面容的风头,却柔和了他疏离冷厉的气质,重色的衣衫似乎更能彰显他周身散发的沉冷气场,高束起的发髻露出他立体俊美的五官,衣衫完美贴合他力量感十足的肌肉线条,这身装扮显然是他为今日出行特意打扮过的样子,看得桑泠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好看得令人移不开眼来。
闻野出声才将桑泠唤回神来。
他唇角勾着笑,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轻声道:“无妨,我在屋中等你。”
话虽是这样说,但夜市也将要开始,若是去得晚了,只怕要被人潮堵在外头了。
桑泠回过身来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轻声催促着翠玉:“动作快些。”
闻野坐着的位置正好对着梳妆台的方向,桑泠挡住了大半个铜镜,自也无法从镜中瞧见身后的景象,翠玉正忙碌着为她梳妆打扮,倒是无人会注意他此时的模样。
闻野本只是想静静看着她的背影,思绪放缓放空后,便有些不受控制地往别处发散开来。
今日她着一件藕粉色的烟罗裙,裙身被她以平整的姿态抚平压在臀下,腰间的系着一条深一度颜色的粉绸,从后看去,正好勾勒出她曼妙的曲线。
闻野眸光一暗,沉沉盯着眼前光景,滚了滚喉结还是克制地先行移开了目光。
突然之间就不太想去夜市了。
但这时,桑泠正好收拾妥当了。
一支银簪簪入发髻,她急急忙忙起身,步子轻快走到闻野面前,仰着头眸子湛亮着问他:“阿野哥哥,我今日装扮如何?”
闻野心尖一颤,垂眸将少女略施粉黛的娇美面容尽收眼底。
“很美。”美到叫人想把她藏起来。
桑泠只知自己得了夸赞,心情又顿时愉悦了几分。
抬手顺势便挽上了闻野的手臂,亲昵地靠着他肩头笑道:“那咱们走吧,早些去夜市,免得一会人多起来了马车都不进去了。”
臂膀传来温热,带着桑泠靠近扑面而来的淡淡体香。
闻野重重呼出一口气,到底还是轻笑着点了点头迈开了步子。
桑泠上了马车后,等了好一会才见闻野躬身上车。
闻野刚坐定,桑泠便问:“你方才干什么去了,可是还有何事没忙完?”
闻野抬手拿出指尖捻着的一条柔纱,一本正经道:“给你寻配饰去了。”
桑泠定眼一看,闻野手上的分明是一张面纱,纱质柔软,崭新白净,不像是随手从何处拿来的,她却也记得自己压根没准备过面纱。
“何处来的?”
“昨日路过一家店,觉得适合你,便买下了。”
这话倒是说得奇怪。
面纱何来适合一说,戴于面上,不就将脸庞遮了个大半。
不过话音落下,闻野已探身凑近,手臂绕过桑泠,将面纱戴在了她下半张脸上。
他的呼吸就洒在她耳后,指尖不怎么灵活熟练地替她在脑后系带。
桑泠抿了抿唇,便微侧了身子让闻野能更方便替她系好系带。
白色的系带缠绕至脑后,和柔软的青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遮挡住那张叫他不舍让旁人看了去的娇容,也一并遮住她颈间一片白皙肌肤。
马车忽的一阵颠簸,闻野手上一抖,捯饬女儿家的这等东西本就叫他僵硬且不自然,还未系紧的面纱从手中滑落。
桑泠侧坐着的身子不稳地往前踉跄了一下,像是就要从软凳上摔下去。
闻野下意识伸手,松了面纱。
惊慌下,桑泠愕然回头。
面纱从脸颊滑落的瞬间,像是一片羽毛轻抚过嘴唇,却又带着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的脸庞映入眼帘。
闻野呼吸一窒,有力的臂膀一把抓住了桑泠,手握一片柔软。
马车终是平稳下来,桑泠迷茫地眨了眨眼,似是还未从慌乱中回过神来。
刚刚她的双唇似乎碰到了什么,一抬眼便见闻野放大的脸庞在自己面前,眸光沉暗得像是要将人吸进去似的。
桑泠微微弯腰捡起面纱坐稳了身子,摸了摸唇似乎明白了什么,小声道:“我方才不是故意的,是不小心碰到了,阿野哥哥你重新帮我戴吧。”
说着,桑泠将面纱递给闻野,一脸坦然,好似未被方才那个蜻蜓点水般的亲吻影响分毫。
只是她正要转头回去之时,闻野攥住面纱的手却忽的捏住了她的下巴。
桑泠一愣,下巴上的力道迫使她微微仰头,光洁的脖颈一览无遗,眼前阴影已然覆下。
她眼睫轻颤一瞬,双唇便被闻野带着灼热的气息覆住。
耳边传来他沉哑的低声:“但我是故意的。”
作恶似的,还乐在其中。
思绪再度回炉时,晚风吹过马车窗帘。
桑泠微微喘息着转头看去,视线望向马车外,便见一路的灯火通明:“阿野哥哥,夜市到了。”
闻野目光中仅有一吻后,少女面颊嘴唇都还带着引人深入的嫣红。
默了一瞬,他才沉沉“嗯”了一声将思绪收回。
虽是已经有些心猿意马,但与桑泠共游夜市,倒也不失为一件值得期待之事。
待马车停稳后,两人相继从马车上下来,平平无奇的马车并未引起周围人的注意,整个夜市已是人满为患。
抬眼看去,高空中挂着高度不一的花灯,这也是夜市的一大风采,每年都会有各式各样的花灯高高挂起,但凡有能力者,拉弓射下空中的花灯,便能将花灯带走。
花灯赠美人,有情人若得花灯祝福,当能长相厮守。
这般美好的寓意,即使是毫无根据缘由,也叫人愿得相信,争相为情人夺得高处的花灯。
水周城虽地属大齐中心土地,但会拉弓射箭之人不在少数。
不过空中用绳索绑住的花灯会随着风向飘荡,并非不会动的靶子,而且夜晚视野不佳,又是朝着上方射箭,想要射中并不容易。
桑泠一脸欣喜地四处张望着,各式各样的花灯看得她眼花缭乱。
不过很快,她视线聚焦在挂在最高处的一盏金边花灯上。
那是本次夜市的头筹,来此前听闻水周城已是好几年无人射下最高的花灯了,虽是漂亮,却是可望而不可及。
桑泠并不会射箭,但耐不住那盏花灯的确漂亮。
即使远远望着,也好似能瞧见金边湛着的亮灿光泽。
或许是桑泠视线太过专注,闻野随着她的视线抬头也看见了那盏金边花灯。
水周城夜市的规矩在来此前他也是有所耳闻,不过看到桑泠这副意图明显的模样,便径直开口问道:“喜欢那盏花灯?”
桑泠一愣,收回眼神,伸手拉了拉闻野的袖子轻声道:“我们再去别处看看吧。”
花灯虽美,但实在难得。
那般高的距离,桑泠难以想象要如何才能射下。
饶是闻野这般能力,估计也并不能百发百中,而射下花灯的机会只有一次,她可不想就此浪费了。
闻野顺着桑泠的手抬手牵住了她,大掌包裹住,却是将她一路朝着射击场而去。
桑泠反应过来之时连忙想转身:“等等,阿野哥哥,我还没选好呢。”
话语间,两人已是走到了排号处。
闻野随手取了个号,敛目看着号码,云淡风轻道:“还得排一会,慢慢选,不着急。”
如此说来,桑泠再次转头看向高空上的各盏花灯。
显然越是挂得高的花灯便越是漂亮,而落在下半空的有些花灯便显得朴素许多。
桑泠承认自己肤浅,谁人不会想要所谓“之最”呢。
瞧过明艳的金边花灯,再瞧其他的,似乎便显得有些黯淡失色。
桑泠一双黛眉微蹙了一下,很快瞧见一盏位于金边花灯下不远处飘荡着的蓝色花灯。
花灯因着蓝色的灯壁湛着不同于旁边灯火的漂亮光泽,远处并不能看清蓝色花灯上的花纹,但若隐若现显得更加神秘,让人忍不住想要摘下它一探究竟。
这盏花灯比金边花灯稍矮,应是要容易一些。
闻野好歹堂堂玄北将军,或许是能够成功的。
桑泠拉了拉闻野的衣角,凑近他小声道:“阿野哥哥,我喜欢那盏蓝色花灯。”
闻野抬眸,微眯着眼看了一瞬。
一旁排队叫号的人正巧叫到了他的号码。
闻野勾唇一笑,这一瞬,灯火的光亮打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将那抹笑勾勒地清晰耀眼。
像是将要出征的将士,胸有成竹,意气风发。
闻野抬手揉了揉桑泠的头,欣然笑道:“好,在这等着。”
射击场的弓箭相对普通,本也不是为上阵杀敌所备,个头较小,被闻野轻飘飘似的拿在手里倒像是毫无攻击性的模型似的。
但闻野鹤立鸡群的身量以及不同寻常的气势还是叫周围围观之人一下便聚集了视线。
待人们看见他拉弓瞄准时,才赫然惊觉,他那般角度岂不是要往最高处射去。
“这个方向,难不成他想射那盏金边花灯?”
“那盏可太高了,这怎射得下来,他射的是蓝色那盏吧。”
不管是蓝色花灯,还是金边花灯,皆是普通人无法触及的高度,有自信朝着高处的花灯射箭,定不是普通人。
周围几人的惊呼声顿时引来更多人投来了视线,瞧见闻野那般架势,皆是惊愣质疑。
大家伙都想看看是何等人物竟如此大胆,不知是深藏不露还是不自量力。
“高的才好看啊,这位公子看着人高马大,一看就是练家子,说不定真有点本事。”
“再有本事也不是天神下凡吧,最高处那盏都好几年了,哪有人射得下来。”
“说得也是,除非玄北将军亲临,我看,这花灯还得再挂几年。”
“玄北将军?这么厉害的吗?”
“你是不知,我那年正在南州,亲眼瞧见玄北将军三百步开外骑射,一击三中,那力道那准头,当真配得上天神下凡四字!你以为咱大齐多年来雄霸一方靠的是啥!”
议论声四起,有人朝着闻野的方向喊道:“兄弟!这一年可就射一箭,要不换一盏吧。”
闻野倒是身处话题中心却显得云淡风轻。
弯弓拉满,力道积攒。
这时,闻野却没急着松弦,迎着光转头看向了桑泠所站的位置。
身材娇小的少女在人群中仍旧显眼,一张雪白面纱遮挡她大半张脸,仅露出一双被灯火点亮的灿眸。
所有人都在看他,只有她在目不转睛地盯着高空的花灯,双手攥成拳紧张握在身侧,像是格外紧张似的。
闻野勾唇一笑,满是无奈。
他迅速收回视线来,眼眸坚定,一举瞄准方向。
咻——
箭离弦飞射,直冲冲朝着高空飞去,众人的视线齐刷刷从闻野身上移向了那支箭。
可那支箭飞速极快,几乎叫人无法捕捉,只能连忙移动目光仰起头看向箭最终的落脚点。
桑泠也被这速度极快的箭晃花了眼。
目光一颤,还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只见花灯上挂着的彩花被击中,在空中绽放开来,绚丽无比。
周围顿时爆出一声声此起彼伏的惊呼和欢庆声。
自然是射中了,桑泠却还没反应过来闻野究竟是否射中了她所说的蓝色花灯。
只是她抬眼想确定时,却下意识看向了原本最喜欢也最高的金边花灯。
桑泠视线一定,顿时愣在了原地。
那支箭从下往上直冲云端,穿过蓝色花灯的彩花仍不知足停下,最终准确无误地射中金边花灯下的彩花。
两处彩花一同绽放,这才晃人眼帘。
金边花灯与蓝色花灯一同缓缓从高空降落。
光亮渐近,花灯的模样也逐渐清晰起来。
周围的欢呼声久未停歇。
射中一盏花灯便已是叫人惊艳,谁曾想,来人随便一出手竟是一箭双雕。
花灯落下,人群不断往前拥挤,想看清最高的花灯,也想看清一举射下两盏花灯的神人。
桑泠已看不见前方的情况,更险些步步被人群挤到外边。
人群涌动中,忽的一抹高挺的身影出现。
在满是艳羡喝彩的声音里,那抹身影穿过人群,满载而归,双手捧着两盏花灯缓步走到她的面前。
扑通、扑通——
周围的声音很吵,桑泠却觉得自己的心跳声更大。
不知何时加速的心跳一声声震慑着她的胸腔,此时的感觉更是异样,叫她连自己都捉摸不透。
直到她听见一声轻笑,闻野已是站到她跟前。
一双深黑幽邃的眼眸灼灼地看着她,带着温柔的笑递出了那两盏花灯:“泠泠,说好了,长相厮守对吧。”
桑泠仍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两盏花灯的光亮映照着脸庞,叫她有些不知所措:“你怎两盏都射下了,你……”
令人惊叹的射术叫桑泠一时间也词穷了,甚为自己方才还以为闻野做不到的想法而感到羞愧。
“不做选择,你喜欢的,便都要。”
桑泠怔怔看着闻野,眸光颤动之际,终是在脸上绽开一抹灿烂的笑来。
“谢谢你,阿野哥哥,我很喜欢!”
周围艳羡声不断,闻野拥着桑泠逐步往人群外走了去。
花灯射下,心愿圆满,夜市还并未结束。
桑泠满心欢喜地提着自己的两盏花灯,任由闻野宽厚的手掌牵着她往前走。
直到闻野在一处酒楼前停住步子问她:“可要休息会?”
桑泠闻言点了点头:“嗯,听闻晚些时候夜市还会有烟火,先去坐会,待烟火开始我们再一起去看,可好?”
闻野颔首应下,将桑泠带入二楼雅间后,便起身道自己要离开一下,马上便回来。
桑泠没做多想,坐在雅间内把玩着自己的花灯,心下盘算着,今日气氛正好,不若就在烟火燃放时将准备好的玉佩送给闻野。
如此,也算是花灯的回礼了。
这一刻,似乎连桑泠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她竟是头一次未曾去计算两盏花灯的价值是否与她将要送出的玉佩所匹配,而送出玉佩后自己又能再得闻野多少钱的回礼。
她只是在想着,若闻野这回收到她亲手送给他的玉佩,应当会如她此时收到花灯时一般高兴吧。
闻野快步走出雅间,在无人注意到的走廊上,迅速转身进了另一间雅间,开门关门动作快到几乎无人看到有人从此处经过。
闻野进屋后,屋子里两人迅速起身,其中一人先道:“将军,出事了。”
不过片刻,楼道上的木板被人踏出急促沉闷的声响,再不似方才来时那般寂静。
闻野脸色骤变,甚至向来沉稳的黑眸中难抑地涌上一抹慌乱。
直到他大步走回雅间,抬手力道失控地推开房门。
雅间内,窗户打开,吹拂入内的晚风将掉落在地的两盏花灯光火吹得摇曳晃动。
那张原本白净的面纱在晚风下飘扬着面纱一角,上面布有两个残缺的黑泥脚印,将面纱沾染污秽凌乱。
雅间内空无一人,凌乱的桌椅四仰八叉,显然有过争斗的痕迹,此时却已是彻底平息了下来。
像是在无声地嘲笑他的大意。
砰——
天空一声巨响。
划破沉寂夜空的灿烂烟火绽开,光亮映得人脸上忽明忽暗。
人群涌动声,烟火绽放声,完美地遮掩了一切细微动静。
所有隐秘的暗色皆被藏在阴暗的角落里,在混乱嘈杂的夜市中,难以找寻踪迹。
044
第44章
又是深夜的狂风暴雨。
桑泠玩命似的奔跑在山林中。
混沌的脑海中所剩思绪不多, 留有“逃命”二字驱使着她不断交替双腿。
可是雨好大,身体好疼。
她快要跑不动了。
唐令泽丑恶的嘴脸不断浮现眼前,恐吓似的, 将她早已煞白的面色惊吓得越发可怖。
她早应将这怪异之处放在心上的。
她早该告诉闻野的。
唐令泽哪是想靠江别尘回到江州, 过上原来的安逸日子。
他们是在走私兵器, 在助纣为虐。
他们这般做法, 是在对闻野不利!
桑泠不敢想象, 前世隐藏在阴暗下的计谋是多么污秽不堪。
拼死护国的闻野,挥热血洒热汗的将士们, 还有边关无辜的百姓们。
那么多条人命,整个大齐的安危,竟就因当今圣上的一己私欲,全可置之不顾吗。
直到此时桑泠才明白。
前世闻野战败, 不, 自他在云台镇受陷,皆是因如今这位上任不过五年的新帝,野心庞大又生性多疑。
他不信任闻野, 更忌惮闻野如今的兵力权利甚至财力。
他所做的这一切,不计后果, 不计代价的, 皆是为了彻底铲除闻野。
桑泠甚至可以猜想,闻野前世离世后, 将军府连一点安抚费都未曾拿给她, 绝不是因闻野的无情亦或是死得仓促, 而是如今龙椅之上的那位搞的鬼。
强敌军兵力, 断自家军粮。
桑泠浑身都在发着颤,愤怒, 恐惧,绝望,以及后知后觉的懊悔侵蚀着她。
她必须要逃出去,见到闻野,告诉闻野一切。
今生还来得及,一切都还未曾发生,一定会有应对的办法。
大雨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雨水愈发汹涌。
桑泠双腿轻薄的裤腿早已被乱枝刮坏,裸.露出的小腿上全是血痕。
她并不勇敢,也没有冷静强大的头脑来思绪自己究竟如何才能逃脱。
她恨自己无能,事到如今竟连半点自救的能力都没有。
她快要扛不住了,耳边不知是真实的还是幻听的,不断有追赶的脚步声逼近。
她被抓住就完了。
她会被杀的,那些被隐瞒的真相再隔一世也仍旧无法被人知道。
闻野的性命,战场上十万将士的性命,重来一世竟是依旧无法改变吗?
在她极度疲惫和绝望之际,两世的过往幻觉一般地飞快在她脑海中闪现。
初嫁闻野时,她端坐在喜榻上紧张地垂眸搅着手指。
是那双有力的大掌握住了她,掀起她的盖头,她头一次离那个以往仅能远远观望的男人那般近。
除夕飘雪,多日独守空房,她以为自己早已习惯,却还是在看着万家灯火阑珊时,心中不由孤独惆怅。
灯笼下,是闻野一路风尘仆仆赶回的身影,她以为时间早已过去许久,她该是已经记不清那一刻的感觉了。
此时竟是清晰看见了自己眸中瞬间被点亮的灿光,欣喜地大步迎上,一颗飘荡不安的心就这么沉稳了下来。
最后一次见他,他对她说:“对不起。”
这声临别前的道歉不知包含了他怎样的情绪,又是在为什么事而道歉。
但她未曾问过,甚至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再见,冰冷的尸体已无法给她答案。
飘雪的冬季再没有那道陪她坐在暖炉前安静烤火的身影。
彻夜点燃的烛灯也没有晚归的男人悄然替她吹熄。
前世临死前她问陈颂知:“你可知将军当初为何要娶我为妻吗?”
混沌不清的视线里,陈颂知薄唇翕动,一张一合地似乎在认真且沉重地替闻野向她转达他真实的心意。
但她听不见,逐渐连看也看不清了。
眼前彻底被一片黑暗笼罩,直到死也未曾知晓真正的答案。
“找到了!在那,抓住她!”
“不留活口,死人才能保守秘密,杀了她。”
桑泠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
她的体力已然到了极限,不断流血的双腿发出抗议的刺痛,令她几乎无法再抬起半步。
但真正让她停下的,是前方截断山路裂开的一道山谷。
山谷内水流急湍,即使会水,从这样高处跳下,只怕也砸得浑身无法在水中游动分毫。
桑泠颤抖着身子,恐惧的眼眸被大雨淹没,看不清眼前提刀向她逼近的人,也看不清前方山谷下急湍的水流。
她无助地摇头:“不要……”
她不想死,她害怕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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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野哥哥……”
她胆子很小,也一点不坚强,可她知道,即使此时自己唤他,他也没可能会出现在这将她救下。
泪水模糊了视线,桑泠嘴里还是止不住的低喃他的名字:“闻野……阿野哥哥,救我……救我……”
冰冷的剑刃已近在咫尺,银光闪过,轻而易举就能抹掉她的脖子。
身后山谷中的水发出令人恐惧的拍打声,恐吓她,威胁她,要她就此死在这断崖边。
突然,拿剑之人脸色骤变:“快动手!她想跳下去!”
闪电划破天际,将眼前这一抹骤然照亮。
哗哗雨声好似将一切都掩藏,直到闪电褪去,山谷中一切如常,好似未被任何惊动。
仅留有几人拿着刀剑面面相觑一瞬,而后纷纷上前站在断崖边朝山谷下看去。
片刻后,有人开口:“这种高度应是活不了了,走吧,回去交差。”
步调不一的脚步声逐步远离断崖,大雨下了整夜,直到天蒙蒙亮起时,才逐渐停息了下来。
那处空无一人的断崖没有留下任何人来过的痕迹。
*
城郊驿站。
唐令泽赶了一整日路的身体疲惫不已,但亢奋的心情久未消散。
他心情愉悦地坐在桌前,一口热茶饮下,那肆意姿态像是已经回到江州知府,重回他知府大公子身份一般。
这时,屋外一个随从匆匆打开房门,面色极为凝重,进屋便快步走到唐令泽身边,凑近他耳朵低声急促地说了什么。
唐令泽闻言一愣,错愕转头看向自己的随从:“当真?”
随从沉重地点了下头,似是有些担忧。
唐令泽却是缓了一瞬,面上再次堆起笑来:“这娘们儿,当初要是老实跟了我,如今还会遭这下场吗,要我说,她这就是……”
话未说完,走廊上忽的传来一阵急促汹涌的脚步声,声声逼人,快速靠近。
脚步声踏起走廊木板发出沉重声响,像是催人夺命一般。
下一瞬,唐令泽房间门被人一脚从外大力踹开,来人一身杀戮之气,身后一众士兵虎视眈眈地朝里看来。
“公、公、公子……”
唐令泽蓦地瞪大眼,当即脸色一变,蹭起身来就要逃跑,却因屋内瞬间压倒而来的凌厉气势吓软了腿。
一起身,咚的一下就跪了下去。
闻野大步迈进,冷厉视线睥睨着地上烂泥似的唐令泽。
弯腰出手,一掌便掐住了他的脖颈,没有丝毫收敛力道的,虎口收紧掐着人便提了起来。
“她在哪?”
沉冷嗓音犹如地狱里索命的恶鬼一般,伏在耳边,带着令人恐惧的威胁,却好像万分清楚,无论如何今日也难逃一死。
唐令泽一张脸瞬间因窒息开始涨红,而后变得乌青。
喉间的压制令他几乎无力抬手去掰动闻野的手来求生,仅有的求生欲只能让他发不出声音地张着嘴不住摇头。
一旁的随从吓破了胆,哆哆嗦嗦跪在地上,连话都快说不清了:“闻将军……闻将军饶命……我们不知道,不知道……不是我们做的……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闻野手背青筋暴起,虎口瞬间用力,唐令泽整个人像是要背过气去似的猛地抽搐了一下,眼球凸出,面色青紫,口鼻一条血迹缓缓流出,好似下一瞬就会彻底断气。
砰——
一声沉闷的重响,闻野一把将唐令泽扔下,再次冷声发问:“她在哪?”
闻野这架势像是压根不顾刚恢复呼吸能力的唐令泽趴倒在地是否能答得出话,好似他若迟疑分毫,便会再次将他掐起。
唐令泽痛苦地趴在地上干咳,但他不敢不言,双腿吓得打颤,嘴里发出奇怪难听的嗓音,已是十分艰辛:“江别尘……是江别尘做的,咳咳咳!”
闻野危险地眯起眼眸,俨然耐心即将耗尽,一脚朝唐令泽腹部踹去。
唐令泽吃痛惨呼出声,捂着肚子蜷缩起来:“是江别尘答应我,只要我继续将此前在轻舟拍卖行做的事做下去,在夜市当天以烟火为信号掩护他的人,他就能帮我回江州。”
唐令泽说完这几句大口喘息了起来,胆怯地看着闻野,见他仍旧沉着一张脸,害怕道:“闻、闻野……闻将军,我再怎么说也是你老师的儿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我便是兄弟,你怎可对兄弟痛下杀手,我要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跟我爹都没法交代!”
越往后说,唐令泽不知哪来的底气就越足,像是还想从地上爬起来似的。
他刚要有动作,眼前忽的银光一闪。
利剑出鞘声刺得人耳根发麻。
下一瞬,闻野眸光阴鸷地抬手,剑指唐令泽:“我做事,向来只向我自己交代,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你你!”唐令泽吓得顿时浑身发抖,止不住地想往后退,可那锋利的剑刃已是抵上了他的喉间。
上次被闻野弯刀抹脖子的恐惧感再次袭来,他几乎不敢质疑,只觉闻野是真的有可能杀了他。
“上次,给过你机会了。”
话落,唐令泽抖得更凶了,神色恐惧地连忙道:“别!别!闻将军,你不能杀我,这可是圣上的指令,你要违抗圣令吗?”
闻野手上动作顿住,眸光晦暗不明地看着他。
唐令泽以为自己再次找回生机,有了圣上撑腰,一时又有了底气:“你不是想知道桑泠的下落吗,我告诉你!死了,她死了,连动手杀她都省了,她自己跳下山崖,摔死了!”
顿时,闻野眸中寒光乍现。
唐令泽激动失控的嗓音还未完全落下,一声惊恐至极的嘶喊仅有一瞬。
血光四溅。
伴随着已无气息的尸体重重倒地。
一旁的随从被溅了一脸鲜血,吓得几乎要晕过去。
闻野拿着剑柄的手微不可闻地轻颤着,向他扫去一眼:“把他绑起来,带路。”
雨后湿泞的山道上传来马蹄疾驰的声音和有人时不时发出的惊恐惨叫。
唐令泽的随从一路被闻野手下的人架着,吓晕了便被一盆冷水泼醒,如此反复神经几近崩溃。
闻野的马奔跑在最前面,朱石躬身抖动缰绳,追了好一阵才追赶上他。
“将军,追捕江别尘下落的线索断了,他应该已经离开水周城了。”
闻野面色紧绷,眸如寒冰,抓着缰绳的手收紧,迎面呼来风将他一头乌发吹扬,像是失神般没有听进去似的。
朱石在再次将被闻野疾驰的速度甩下前,忍不住又要开口。
闻野却是忽的下令:“继续暗中查,天涯海角,他能跑去何处?”
这时,后头被绑在马背上的随从痛苦呼声传来:“是、是这儿……就是前面这儿了……”
所有马儿在踏进断崖前的地面后停了下来。
闻野迅速翻身下马,大步奔向断崖边,视线向下,幽深山谷,急湍河流,却根本看不到半个人影。
断崖边一切如常,雨水早已洗去一切踪迹。
袖口下的拳头不断收紧,捏得骨骼发疼,手臂发颤他也浑然不觉。
她胆子不大的,如此高的山谷她怎会敢往下跳。
闻野失神向前,脑海中不断想象她当时被逼到此处时绝望的处境。
她该有多害怕。
她该是怎样在祈祷让自己获救。
她哭了吗?
她受伤了吗?
她……还活着吗……
“将军!”一声呼声下,闻野的臂膀被人大力攥住。
闻野赫然回神,垂眸才见自己半边脚已经踏出了断崖边。
像是就要这么随她跳下去,亦或是顺着她跳下的地方去寻找她。
“我们发现有路下到山谷下,上面距离太远看不清楚,我们下去找吧。”
闻野彻底回神,紧抿着双唇转身便往山谷下走去。
“死了,她死了,连动手杀她都省了,她自己跳下山崖,摔死了!”
那个声音在闻野下山路上不断回响耳边。
他不想听,也不相信。
她不会死,他们说好白头偕老,长相厮守。
是他大意了,是他没有护好她。
闻野不断陷入自我怀疑和谴责中。
他开始变得迷茫,下山的脚步变得麻木,快速却又生硬的,像是一具被下达了指令的行尸走肉。
他只有一个目的。
找到她。
日夜轮换,新的一日烈日升空。
闻野浑身湿透,不知是汗还是脚下不断溅起的河水。
在被一块石头绊倒时,他忽的卸了力似的,狼狈地瘫坐在河边的草地上,目光失神地看着急湍的河水。
山谷下的这条河在这一天一夜中被他们来回找寻了数次,可完全一无所获,甚至让人怀疑从未有人来过此处。
那场大雨带走的太多,找寻起来甚是艰难。
闻野眼下乌青浓重,双眸充斥着骇人的红血丝,下颚胡茬生出,就这么垂着头坐在地上,被河水浸得泛白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好似陷入了无尽的绝望中。
但很快,他又缓缓抬起头来,极力支撑着身体从地上站起来,脚下没有半分停缓地继续走在河道边,寻找她可能留下的半分踪迹。
一日,两日,三日。
整座山几乎被闻野翻了过来。
从在山谷中找到桑泠丢失的一只鞋,到山道上她散落的腰间系带。
像是她在逃亡途中刻意留下的记号似的,却又在某处戛然而止了。
朱石担忧上前,看着不过三日却像打了数场仗一般的闻野,忍不住道:“将军,你已三日未曾阖眼了,休息一下再找吧。”
他阖不了眼。
闭眼眼前便是桑泠哭泣求救的样子,梦魇一般,驱使着他仍在发了疯似的找寻她的下落。
她在等他救她。
他应该救她,必须救她。
她不会死。
靠着这般几近疯魔的信念,支撑闻野沉重的身体,还在不断向前。
翻过这座山,一行人绕到了水周城外一处坐落山谷之后的平原。
沉寂好许久的队伍,忽的有人来报:“将军!前面发现一个村子!”
山谷后的村落像是一处世外桃源。
周围环山,与世隔绝,山清水秀,阳光明媚。
村头有两个背着背篓的妇女一边往回走一边闲谈着:“你说杨老四家带回来的那个姑娘究竟是从哪儿来的,长得这般精致,天仙似的,怕不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姑娘,到时候叫人找了来,还不得把杨老四狠狠收拾一顿?”
“什么大户人家,大户人家能让自己的宝贝闺女丢在山谷里?你是没瞧见,人带回来的时候,全身是伤,我远远看了一眼,还以为杨老四不知从哪带了个尸体回来呢!”
那妇人有些认同地点了点头:“估计是惹上什么仇家了,这种来路不明的女子,就是再美再仙,哪敢当真娶进门啊,我看杨老四他娘就快憋不住了,等人醒了,定是立刻把人赶走,哪会同意杨老四和她成亲。”
另一人笑道:“也不必急着把人赶走吧,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能赶去哪,还不如等着她家里人来找,要真是大户人家,杨老四救了她,还不得给一大笔报酬,这日子不就好起来了。”
“说得也是。”
话音刚落,两名妇人身后忽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听着奇怪,叫两人赫然惊愣转头,迎面就看见一个身材高大却蓬头垢面的男子大步冲来。
“你们刚才说的姑娘在何处?”
闻野这副模样实在吓人,刚才还谈笑着的两名妇人险些被吓得惊叫起来。
再看他身后一众随从,士兵们未着盔甲,不知晓的还以为是什么山贼涌入村庄。
村妇胆小,哆哆嗦嗦地指了杨老四家的方向。
待人一走,忍着腿软便拔腿就跑。
简陋的屋舍中,静躺在榻上的少女面色憔悴,双唇毫无血色,头上缠着像是刚换过的纱布,已是昏迷三日不醒了。
杨老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忽的听见外头传来的嘈杂声,转头之时错过了桑泠微颤眼睫的一瞬,像是要转醒。
“杨老四,你给老娘滚出来!”嗓音尖利的妇人拿着扫帚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外,吓得杨老四一个哆嗦。
他正要起身,妇人忽的嗓音一变,仍是拔高惊叫了起来:“干什么!你们是什么人!这是我家,你们!你们!啊!”
“娘!”杨老四脸色一变,连忙冲向房门。
一打开房门,屋外乌压压一片站着数十人。
为首的高大男人连看也没多看他一眼,径直朝着屋中大步奔去。
“喂!你……”
朱石随后跟上,在门前一眼瞧见躺在榻上的桑泠,顿时紧绷的心也逐渐放下来,重重舒了口气,转身拦住了将要冲来的杨老四。
“抱歉,唐突打扰,是你们救了我家夫人吗?”
杨老四一愣,连带着跟在一旁作势要和这群人拼了的彪悍妇人也愣在原地。
“你说她……成婚了?”
屋内。
桑泠意识缓慢回炉,率先冲入感官的是一阵扰人的嘈杂声。
随之而来的是脑袋一阵锥心刺骨般的疼痛,引得她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皱着眉头终是睁开了眼。
眼前一片陌生景象令她有一瞬恍惚。
直到脑袋里那股刺痛逐渐散去,她才赫然瞪大眼,蹭的一下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一转头,门前一个高大身影遮挡光线,沧桑狼狈的脸被阴影笼罩,凌乱的发丝遮挡些许,却还是叫脑袋不怎清晰的桑泠一眼认了出来。
她惊讶一瞬,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
闻野颤着眸光几乎是慌乱无措地向她奔来。
“将……”话未出口,嗓音瞬间被一个带着冲击力的紧实拥抱扼在了嗓子里。
“你没事,你活着……”男人嘶哑的嗓音听起来令人心疼,不过短短几个字,几乎快要带上哭腔了似的,一遍遍唤她:“泠泠,泠泠,对不起,对不起。”
身上不知何处的伤口在大力的桎梏下发出疼痛的抗拒信号。
桑泠有些喘不上气地皱了皱眉,眸子里却仍是对眼下情况以及身前男人的举动的震惊和不解。
直到胸腔感到窒息,桑泠终是忍不住地在闻野怀中挣扎了一下,气息不稳地小声道:“将军,我、我快喘不上气了……”
闻野逐渐回神,手上动作微松,却是极为缓慢地才逐渐把她放开。
他抬手握在她纤瘦的肩头上,臂膀将两人之间距离拉开,眸中终是映入清晰真实的画面,他才彻底放下心来。
桑泠心中诸多疑问,她张了张嘴,刚想开口。
眼前眼睫一颤的男人手上力道忽的彻底松懈,沉重的眼皮耷下,身子一软,一片阴影朝着桑泠倒来。
桑泠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刚才还情绪极为激动的男人,就这么晕倒在了她怀中。
这时,门外解释清楚一切的朱石快步进屋。
一见屋里情况顿时惊呼:“将军!”
他本是想上前,但见桑泠把人抱在怀里,又顿时止住了步子。
桑泠极为不适应地微动了下身子,可闻野本就沉重,她压根动不了分毫。
最终还是只得抬眸,紧张地看向朱石,小心翼翼道:“你是将军的部下吗?他这是怎么了?”
朱石一愣,快速地眨眨眼,以为自己幻听了。
桑泠怎会像是不认识他似的。
下一刻,那股令人难忍的疼痛再次袭来。
短短一瞬,又迅速消散。
桑泠难耐地皱了皱眉,别过头去,又微不可闻地问:“我……又是怎么了?”
045
第45章
水周城屋宅中。
静谧的氛围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
不知过了多久, 一直沉默不语的男人忽的开口:“泠泠。”
一声对于桑泠来说极其突兀的亲昵呼唤,引得她霎时身子一僵,极为不可思议地转头朝闻野看了去。
目光触及那张俊冷面容时, 她又迅速移开了眼, 不自在道:“怎么了?”
闻野并未转头, 但余光却是能将桑泠的反应尽收眼底。
他微蹙了下眉, 不知是在烦闷此时的尴尬疏离, 还是反省自己表现出的态度不佳,缓了一瞬气息才放缓声调又道:“你我已经成婚了, 我是你的丈夫,你不必如此拘谨。”
桑泠喉间一噎,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这才抬手动筷, 夹了一片肉放到碗里, 筷子却在小幅度地戳着米饭。
“我知道呀。”
她当然知道。
她与闻野成婚一年,见面的次数一只手便数得过来。
因着聚少离多,以及男人向来如此时一般沉着脸色的捉摸不透, 她多少还是有些怕他的。
除此之外,此番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遭遇, 更是叫她脑子里仍是乱糟糟的, 理不出思绪来。
她分明记得,不久前闻野归家不过半日便又匆匆离了府。
她独一人留在江州将军府里, 日子过得闲散逍遥, 甚打算着待自己生辰日时前往江州郊外登山游湖。
可一觉醒来, 她竟莫名出现在水周城外一处山谷下的村子里, 浑身是伤,头疼欲裂。
同行之人皆是陌生的面孔, 他们却都像是与她熟识已久似的。
大夫说,她脑部受到撞击,应是失去了许多记忆,所以她才会不记得这一切。
看似合理,可只有她知道,这已不是失去记忆可以解释之事了。
她分明已和闻野成亲了一年,旁人却说他们刚新婚不久。
她分明和闻野住在江州将军府,旁人却说闻野天价聘礼将她迎娶回了上京。
上京?
闻野早已下放江州,何来回上京一说。
最离谱的是。
翠玉说,她如今才十五岁,要到下月十五才是她十六岁的生辰日。
可她清楚记得,自己分明已经二十一岁了,下个月,应是二十二才对。
越是想起这些,桑泠脑子里就越是混乱不堪。
她根本无法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真的,那若这些事是真的,她认知里清晰的真实的那些过往又是什么?
正这时,桑泠手中筷子力道偏移,一筷子戳中了碗底,发出突兀的一声脆响将她赫然唤回神来。
闻野闻声抬眸,只看了她的碗筷一眼,不知心中作何感想,又敛目下去,再度开口道:“你刚苏醒不久,若是想不明白之事就暂且莫要想了,此番是我未能护好你,罪魁祸首还未捕获,这一路上怕是并不安生,所以……”
闻野顿了一下,道:“所以我们必须得折返回上京,烟南怕是去不了了。”
桑泠神游似的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下一瞬,她赫然抬眼,眸子里满是讶异:“你说何处?”
闻野拧着眉头,对于自己承诺桑泠之事却又生出变故感到沉闷:“烟南。”
桑泠仍是惊讶,这事还未有人同她说过:“你的意思是,我们此番出门在外,是为了去烟南?”
直到闻野微微颔首,桑泠心中的惊讶仍是不散,越发觉得不真实得像梦一样。
她竟会和闻野一同去烟南。
这是她从不敢提起之事,更是没可能被闻野同意之事。
但他们此时身处水周城,已是出发一段时日了,不仅是去烟南,还是闻野同她一起。
“我很抱歉,泠泠。”又是一声低磁的轻唤,叫桑泠原本怔愣的神色顿时一晃,面上不自然地飘忽着眼神移开了目光。
她还是不习惯听闻野这般亲昵唤她,心下未能适应,便闻他又道:“你放心,待事情安定下来,我便快马加鞭往烟南去一趟,最多三个月便回来,届时也将母亲接往上京。”
桑泠心尖一颤,表情多有木讷,心绪却是翻涌不下。
好半晌,她才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唇,最终只乖巧无异议地应了一声:“好。”
饭后,闻野让桑泠在屋子里歇息一下,自己便转身离去了。
如此模样倒与桑泠原本认知中的一样。
但屋中静下来后,方才饭席间与闻野短暂的相处又逐渐蔓上思绪。
他为何突然这般亲昵地唤她,又为何会突发奇想要带她前去烟南。
而她又是因何而遭此劫难,她昏迷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桑泠极力回想,脑海里却是空空如也,除了自己脑海中原本有过的记忆,旁人所说的一切,都像是天方夜谭一般,叫她无法相信。
房门有轻声的响动,桑泠侧头看去,便从微掩的房门缝隙看到了翠玉的身影。
“进来吧,翠玉。”
翠玉手里端着汤药,药碗旁备了两颗蜜饯。
她迈步入屋,担忧地先上下打量了桑泠一番,并未瞧见异样,便小心翼翼问道:“夫人身子感觉如何,可还有何不适?”
桑泠静静感受了一瞬,而后摇了摇头。
她自己已是瞧过了,腿上皆是些皮外伤,伤口不深,只是因着她肤色白,错综交横的血痕布在腿上显得有些触目惊心,实则伤口大多都已结痂,除了有些痒以外,并不太疼,身上有些细小的伤口便更加不值一提了。
她最重的伤势在后脑勺处,自己看不着便也不知情况如何,除了现实与认知的不吻合以外,倒也没觉得有何不适了。
翠玉不知桑泠心中所想,见她无事才又微微松了口气:“夫人,大夫说你受到惊吓,皮外伤倒是无妨,就怕身子有所亏损,这是大夫开具的药方,夫人趁热喝了吧。”
味道苦涩浓郁的汤药被锻到桑泠面前,她难以抑制地蹙起黛眉,还未饮下喉间已是开始泛苦。
桑泠不喜喝药,翠玉一向是知晓的,见她这副模样又抿嘴轻笑起来:“将军让奴婢给夫人备了两颗蜜饯,夫人喝了药再吃下蜜饯便不苦了。”
到底已是二十多岁的大人了,喝个药还需得人哄着似的,叫桑泠面上有些羞赧。
她目光飘向托盘里的蜜饯,很快又移了回来,抬手接过汤药,仰头一饮而尽。
“太苦了,这什么药啊,蜜饯,快给我蜜饯。”桑泠摆着手,一张脸因着药苦都皱成了一团。
直到蜜饯入喉,甜腻散开,这才逐渐缓和了过来。
翠玉将空药碗收拾起来,看着桑泠又恢复活力的样子心下很是安慰,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道:“夫人,看到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奴婢那几日都吓坏了。”
桑泠已是从汤药的苦涩中缓过神来了,听见翠玉提及此事又是微微一愣。
她敛目眨了眨眼,轻声道:“待到此时我也很难相信会有这种事发生在我身上,翠玉,你说我真的是失忆了吗?”
她分明记得一切,记得翠玉,记得闻野,记得自己是谁。
只是她所记得的,和旁人告诉她的都不一样。
翠玉道:“夫人不必担心,大夫也说了,失忆只是暂时的,或许很快就能恢复了,你只管养好身子便是了,将军为此费了不少心,奴婢看着都觉得心疼。”
桑泠张了张嘴,抬头看向翠玉:“他……将军他怎么了?”
翠玉轻轻叹息一瞬,道:“夫人,那日你本是和将军相约一同前去参加水周城的夜市活动,听闻将军还在夜市上为你射下了最高的花灯,这事整个水周城都传遍了,好不威风,可没曾想那日出了事,你在雅间内被人掳走,音讯全无将军都急疯了,你是没瞧见将军当时那副模样,阴沉一张脸,叫人看着都害怕。”
“后来,将军寻得你的下落,那人却是说你……说你跳下山崖……将军就那么沿着山崖下的河道寻了你整整三日,我打小便在知府里,夫人未与将军成婚前我也见过将军数次,但从未见过他那般绝望崩溃的样子,好像天都塌下来了似的,却还撑着身子不愿放弃,奴婢甚至觉得,将军那副模样若是真找不着你,会就这么活生生把自己拖死,不死,也得疯魔吧……”
翠玉嘴上一快,不由把自己心里话给说了出来,连忙止了话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虽说闻野那几日的状态,在旁人眼里看来大抵都是翠玉这般想的,但如此甚是冒犯。
翠玉紧张地看了眼桑泠,却见她似乎怔在原地了,眸光颤动着,微张着双唇迟迟没有说话。
桑泠怎能不惊愣。
那样的闻野,她从未见过,更不觉他会有可能出现那样的模样,更甚是因为她的生死未卜。
桑泠想象不出闻野那副模样,却不知为何,心脏揪紧着发疼。
翠玉开口道:“夫人,一切都过去了,你平安无事便好,将军会处理好一切的,没事的。”
桑泠压着心底的沉重点了点头,不必翠玉说,她也一样相信闻野,她已经平安无事了。
可仍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在心底浅淡地滋生蔓延着。
她好像真的忘记了什么。
忘记了什么尤为重要之事。
偏厅内。
闻野快速安排了一番启程回京的事宜。
被传唤而来的大夫也匆匆赶了来。
闻野抬手挥退其余人,只留有朱石候在一旁。
大夫作揖行礼,闻野便开门见山问:“她的情况如何了?”
昨日,闻野在找到桑泠的那一瞬间彻底松懈下来,神经高度紧绷许久,便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待到他和桑泠一并被送回水周城的住宅后,他醒来时得到的便是桑泠失忆的消息。
大夫道:“回将军,今晨老夫也再次替夫人诊脉查看了一番,夫人脉象还算平稳,身子应是并无大碍,只是夫人脑中积有的淤血导致她失去部分记忆是在所难免之事,血块面积应是不大,夫人精神状况也较为良好,多加观察一阵,若是没有别的异常,仅是失忆,那便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闻野皱眉,显然对大夫这番解释甚是不满。
昨夜他遵从医嘱单独睡在了偏房,一整夜辗转难眠担心桑泠的情况。
待到今日两人同桌吃饭时,桑泠对他明显至极的冷淡疏离叫他几乎没法安下心来告诉自己她没事了。
这叫没事?
开口便唤他“将军”,目光对上便连忙慌乱无措地移开,他若是向前靠近半分,她甚至还会下意识地避开。
脑海中没由来的浮现出捧着两盏花灯笑靥如花的少女,欣喜地仰着头,眸光湛亮地冲他笑着的画面。
“谢谢你,阿野哥哥,我很喜欢!”
闻野回神,疲惫地抬手揉了揉眉心,问:“要如何治愈?”
“淤血在脑部,若是强行施针驱散,稍有不慎便会导致瘫痪亦或是长睡不起,所以保守的办法只能是等其自然消散。”
“那得需要多久?”
大夫为难地摇了摇头:“这个……老夫也不敢保证,只能是因人而异,或许短时间便能恢复,也或许……”
大夫本想说或许一辈子也好不了,但看着闻野逐渐凝重的神情,还是改口道:“或许需要长时间才能逐渐想起往事。”
屋内沉寂下来。
过了许久,闻野才重重叹了口气,抬手挥退了大夫。
因着桑泠被掳走,闻野此番赶来水周城调查的那批兵器被悄然运走。
一记调虎离山之计,让闻野手头计划被彻底打乱。
直到忙至傍晚,才将水周城后续事宜安排妥当。
他放下手中卷宗,抬眸问:“她吃过饭了吗?”
朱石一愣,这才想起闻野问的是桑泠,而后点头道:“夫人早便叫人送过饭食了,已是吃过了。”
话落,朱石忽的反应过来些许不对劲。
再瞧闻野,果真一副深沉落寞的模样,像是被人冷落了似的。
不怪闻野露出此表情,任谁突然之间遭此落差感,也是难掩失落的。
依稀记得最初一次是因着桑泠坐在屋中等了一个多时辰。
桌上的菜冷了又热,热了又冷,最终还是又重新换了一桌子菜,闻野才踏夜归来。
桑泠饿了肚子,面对闻野略带讶异的神情本是没想发脾气的,却不想肚子一阵咕噜乱叫,叫她顿时尴尬不已,便恼羞成怒地一晚上没搭理闻野。
事后闻野才知,桑泠为等他一同用膳,专程派了人前去告知他。
不过那日闻野很忙,底下也不知是哪个传话的,得了消息第一时间没能传话过来,后头事情一忙便给忘了。
桑泠这头不知闻野不得闲回来,便一直等一直等。
那次一事后闻野当即下令,往后若是桑泠派人来传话,无论何时必须第一时间告知他。
这段时日以来,桑泠几乎每日都会如此。
或是派人来询问他今日是否一同吃饭,亦或是知他忙碌便派人送些小食给他,顺带告诉他,她自己先吃了。
而像今日这般接连一整日连个音儿都没有的情况几乎是不存在的。
在此之前,闻野并未觉得这是如何令人挂记之事。
毕竟在与桑泠成婚前,莫说是向家中告知吃饭与否之事,他就是在外忙碌个大半年,闻老爷子或许也难得给他寄封信问问他。
从未有过之时或许并不觉失落,也未有这般习惯。
可一旦拥有,贪恋起这般被人记挂着的感觉,再消失不见,便会叫人难忍失落,受不了这般落差。
闻野回屋时,屋中还亮着明亮的烛灯,桑泠显然是还未上榻休息的。
他走到院中时脚步便不由加快了起来。
刚走到门前抬手推门。
房门发出吱呀一声,屋内却是霎时一阵混乱的闷响。
“你、你回来了。”
桑泠惊着眼眸手足无措地站在屋中,像是受了惊吓似的。
而她身后是被她快速起身的动作踢倒的圆凳,轻薄的裤腿还在脚踝处晃动着。
闻野进门的动作顿在原地,霎时觉得自己回自己的屋中,竟像是个没礼貌的外人似的,因着没有敲门而惊吓到了屋中主人。
桑泠指尖有些无措地蜷起,下意识攥住裤腿,心下慌乱地想着,方才她一下便将裤子给放下了,闻野应当是没瞧见什么吧。
实则闻野自是看见了,虽是匆匆一撇,但桌上还未盖上盖子的药盒也明显说明桑泠方才正在给自己腿上的伤上药。
闻野深吸一口气,终是恢复了动作,迈进屋中顺手关了门。
他迈步往里走来,桑泠就这么定在原处,也不知自己是该先擦擦还沾着药膏的手指,还是先弯腰把踢倒的圆凳扶起来。
但桑泠明显比自己所以为的要僵硬许多,待她回过神来时,闻野已弯腰先替她扶起了椅子,顺带开口问:“腿上伤口可还疼?”
桑泠抿了抿唇,面上多有不自在,好半晌才轻声道:“不疼了。”
在她所看来,她与闻野已是三个月没见过了,而上一次见面不过半日,她连话也未和他说过,当真有过的接触得追溯回年初除夕他深夜赶回的那次,距今已是半年之久了。
话说至此,便好像已经到头了。
他们本也无话可说,更不会是久未见面后会坐下来闲谈的那般相处模式。
桑泠估摸着药也不必上了,打算待闻野漠视自己后,便脱衣上榻歇息了。
她正这般想着,闻野却忽的拉开一旁的椅子坐了下来。
身边高大的身形忽的矮了一截,引得桑泠下意识转头看去。
一转头,便猝不及防对上闻野微微抬头的目光,算不上仰视,但还是叫桑泠一眼便将他整张面容清晰地映入了眼眸中。
桑泠心头一跳,正想不着痕迹移开目光,便见闻野淡声开口道:“坐下我看看。”
“看……看什么?”
桑泠微蹙起眉头,总觉此时气氛有些怪异。
她自认,自己和闻野决计没熟到能在明亮烛光下还撩起裤腿给他看腿上伤口的程度。
就算她是失忆了,旁人也说他们不过才成婚一个月,一个月她能和闻野有多少交集,在她认知里,一个月他们当是才说过一句话而已。
又是一声叹息,桑泠以为闻野是不耐烦了,不待他开口,忙自己先道:“不用了吧,一点小伤,大夫也说不碍事,我已经上过药了。”
实则,闻野只是无奈罢了。
此前还总爱黏黏糊糊抱着他的胳膊唤他阿野哥哥的小姑娘,现在如惊弓之鸟一般,一见着他连话都快说不利索了。
这要按他以往的性子,大抵是不会想再继续为难小姑娘了,住嘴不言,沉默离去,是他对待女人的一贯作风。
但他现在面对桑泠自是不会了,或许是小姑娘身上那股缠人劲影响了他,亦或是别的什么原因。
成婚一个月,并不是相识一个月。
他自是了解桑泠的,若他真就这么沉默离去了,本也失忆不安的桑泠嘴上不说,心里还不知有多落寞。
闻野转头,视线瞥了一眼桌上放着的药盒。
是新开的一盒药膏,上头一点浅淡的印记像是只被人抹了一下似的,结合桑泠方才那副被他吓着了的惊慌模样,显然是刚打算上药,便被他打住了。
于是他直言:“撒谎,坐下来我看看。”
谎言被拆穿,桑泠脸上神情一僵,还来不及反应,手腕便被一只宽厚的大掌攥了去。
闻野拉扯的力道轻而易举将她站立的身形拉到了圆凳上坐下。
他躬身向下,在桑泠紧绷肌肉就要后退之时,先一步扣住了她光洁的脚踝。
“将军,别……”桑泠霎时惊吓出声,脚踝处灼热一片,激起一阵令人难以言喻的酥麻感,不适应到了极点。
桑泠那点猫儿似的抗拒的力量自是敌不过闻野。
右腿被攥着脚踝抬起,她本想伸手去推,却只能条件反射地双手撑住椅子来保持身体平衡。
待身体稳了下来,右腿已被闻野放到了自己腿上。
裤腿被大掌撩起,小腿仅隔着一条轻薄的长裤触及了闻野肌肉坚实的大腿,带着不属于她体温的热烫,令她僵着动作丝毫放松不下来。
闻野垂眸看去,本是光洁白皙的小腿上伤痕密布,已是开始结痂,却让人不难想象最初肌肤被划破时给她带来的疼痛。
心尖针扎一般的疼,扣着脚踝的手也不禁放松了些,像是生怕再让她疼了。
桑泠哪知闻野忽的沉下的心情,只觉得自己羞得快要冒泡了。
榻上的亲密她便从不敢正眼直视,若是闻野哪回不熄灯,能叫她当即就羞得眼尾泛酸,没两下便要哭哭啼啼地乞求出声。
感觉到桑泠右腿开始有意识地往回缩去,闻野忽的又收紧了虎口,克制着力道没弄疼她,转而伸出另一只手沾了桌上的药膏。
“别紧张,疼便告诉我。”
男人低磁的桑泠就在跟前,桑泠脑子里却是嗡嗡作响。
她不疼,她痒得厉害。
闻野指腹带着粗粝的薄茧,触碰别处时也总叫她这般难以忍受,此时更是要亲眼看着他是如何抚过伤口,抹药揉搓。
冰冷药膏和温热指腹一并落在敏.感的肌肤上,令桑泠身子一个颤栗,霎时又要缩腿,却被闻野一把按住。
她张了张嘴,想让闻野停下,抵达喉间的嗓音却像是下一瞬就要变调似的,又令她赫然止了声。
闻野正这时抬头,尴尬得她只得硬着头皮回答:“我不紧张。”
闻野愣了一下,本是以为自己弄疼了她,抬眸却见小姑娘一张脸早已被绯红染尽,圆润的杏眸不知何时也蒙上了一层水雾,嘴里还倔强地说着不紧张,看着倒是委屈极了。
一声轻笑,闻野垂眸继续替她抹药,嗓音逐渐暗哑下来:“不紧张你脸红什么?”
桑泠微屏着呼吸,本想径直道自己没脸红,但从脸颊一路蔓延到颈间耳后,乃至后背都升起的一股热意,叫她实在没好意思再嘴硬。
右腿伤口擦完药,闻野动作轻柔地替她放下裤腿,而后出声示意她:“换另一只。”
闻野以为她会很自然地像方才那样把另一只脚放上来。
岂知,桑泠早就要受不住这般无声冗长的折磨了,脚踝刚被放开,她就迅速地收回自己的右腿,匆忙站起身来,道:“不必了,另一只我自己来就行了。”
桑泠的逃脱让闻野始料未及,直到再见她全身上下都在抗拒防备他的模样,他眼神顿时就沉了下来。
“泠泠,听话,坐回来。”
桑泠连连摆手,还在婉拒:“不了,我还是自己来,我……”
桑泠话未说完,闻野便要强硬伸手再次把人拽回来。
她连忙躬身要躲,脚踝已先一步被闻野眼疾手快禁锢住:“诶,将军,你别……我真的……”
两人纠缠躲避间,桑泠左脚绊住了自己的右脚,身体骤然失衡,连平衡自己都做不到了,更莫说挡住闻野。
闻野神色一变,只得放过桑泠的脚踝,抬手便去接她的身子。
可到底是慢了一步,桑泠一声惊呼下,双臂虽被闻野扶住,却已是朝着他身上倒了去。
脚下一滑,屈膝便压在了他脚上,一张脸险些直接埋进他腿.间。
闻野呼吸一窒,瞳孔霎时紧缩。
桑泠微张着双唇眼睫颤得厉害,嘴里呼出的热气直洒三角区,更明显感觉到手上撑着的大腿肌肉绷紧得厉害。
方才兵荒马乱一瞬的屋内诡异地沉寂了下来。
闻野本是放松姿态微张双腿坐立的姿势,正好在中间容下了不慎摔倒的娇小身影。
小小一只,就那么伏在他腿.间。
这副画面看得他眼眶发热,眉心突突直跳。
不知过了多久,至少是闻野的确快要难抑某些火焰了。
他喉结重重滚了一瞬,刚要张嘴说话。
腿.间埋着的黑乎乎的脑袋却先一步快速抬起,分明脸上红热得都快冒烟了,却是视死如归一般,硬着头皮道:“你,是不是想要那个啊?”
046
第46章
这话一出, 甚比当初桑泠与闻野相识不久便直言心悦于他还要令人震惊。
闻野连面上神情都控制不住了似的,一双黑眸沉暗得可怕,眸底翻涌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汹涌潮水, 像是稍有松懈, 就要喷涌而出, 将眼前目光中紧锁的身影淹没了似的。
那个?
哪个?
闻野垂眸凝视着腿.间扬起的娇容, 红艳似花, 水灵透亮。
一双饱满的嫣唇微张,唇上泛着水润的湿濡, 像是还未被触碰,就已是让人感觉到那被紧紧包裹住的温暖,湿热。
咕噜——
闻野一声难耐的吞咽声在此时的静谧氛围中尤为清晰。
他张了张唇,下意识想说些什么, 欲要发声时才发觉喉间干涩得厉害, 到嘴的话不知怎就掩了下去。
桑泠自也好不到哪去,一张脸红得快冒烟,浑身上下都燥得厉害。
心脏扑通扑通乱跳着, 像是要从胸腔冲撞而出似的。
未得到闻野的回应,她稍有犹豫, 却是很快又咬了咬牙, 硬着头皮缓缓有了动作。
她身形微动,扬起的头收回, 逐渐垂下。
敛目, 浓长的眼睫遮挡住她目光所看去的方向, 但她眸底却是清晰瞥见那嚣张凶悍的威胁。
近在咫尺, 令人生怯。
正是因为她没有完全失忆,所以记得十足清楚。
匆匆一撇, 便叫人心底打起退堂鼓来。
桑泠顿时闭上眼,眼睫虽是颤得厉害,但看不见便也少了些许退缩。
闻野呼吸沉得厉害,呼出的热气挠得自己心口发烧,薄唇不自觉翕动着低喃她的名字:“泠泠……”
下一瞬,桑泠柔若无骨的双手撑在闻野双腿上借力。
力道撑起身体倾身向前,她明眸紧闭着,却是准确无误地朝着那方向吻了去。
嫣唇轻触,唇齿微张,不匹配的尺寸叫人难以一举包裹顶端。
湿濡,热烫在一瞬间席卷而来。
闻野霎时瞳眸震颤,被电击似的猛地绷紧全身,探手一把扣住那不赢一握的纤腰,就把人硬生生拽了起来,眸子热得厉害,几乎要将他自己灼烧。
“疼……”桑泠小声地痛呼了一声。
闻野力道略有失控,轻微的疼痛下,是她被他这般极大的反应吓坏了的模样。
桑泠身体撞上闻野起伏汹涌的胸膛,耳垂被他俯身贴近,热唇的触碰顺着敏.感脆弱的部位直往身体内里流窜起一股酥麻感。
撞入耳中的是他咬牙切齿般的哑声:“上哪学的这些?”
桑泠闭着眼,恨不得把自己埋进闻野怀里再也别见人了。
被他逼问,她嗓音微不可闻地回答着:“是嬷嬷教的。”
此前桑泠总是在榻上无所适从,更不知如何回应。
上次闻野离开后,她偶然有一天在与嬷嬷闲谈时,羞红了脸透露了自己与闻野的不适应。
嬷嬷一听,当即摇头,苦口婆心教导起她来。
夫妻之事尤为重要,他们聚少离多,桑泠若是不自己学着如何得乐如何行事,往后不仅惹人生厌不说,自己也讨不着半点好果子。
桑泠自不想惹人生厌,更不想再被折腾得支离破碎,这便对此上了心,忍着羞涩虚心向嬷嬷请教。
嬷嬷口头上向她说了不少,而后又拿了不少册子给她学习研读。
方才那般,便是嬷嬷教的,口头叙述,图文并茂地讲述过。
到她实践之时,竟只是做了个开头,就引得闻野霎时叫停,她也羞得没法再继续下去了。
看来她是一点没学得到位,回头还得再重新钻研过。
桑泠的回答声音太轻,闻野也不知是压根就没听着还是根本就听不进去了。
他铁臂一伸,弯腰一把将人拦腰抱起,大步朝着床榻走去。
桑泠下意识抱住了闻野的脖颈,将要发生之事她自是知晓。
只是身体在被放上床榻时,颤动的眸光略过闻野压下的一片阴影注意到了屋中明亮的烛光。
“将、将军,烛灯还未熄……”
闻野撑在上方的动作一顿,腾出手来一把掐住了她柔嫩的脸蛋。
粗粝的指腹在她面颊上掐出拇指印的凹陷,手指下触感极好,软嫩滑腻,还带着勾人深入的热烫。
桑泠愣了一下,霎时有些慌张。
担心闻野会当真不熄灯,她已是羞得浑身都在颤栗了。
桑泠张了张嘴,正要再说什么。
闻野手上忽的用了点劲,本就掐着她脸的手一下将她微张的嘴掐得嘟起来了,撅着个嘴儿压根说不出话来。
头顶一阵低沉的轻笑声,像是逗弄似的,又带着一抹明显却让桑泠感到不可思议的宠溺意味。
她怔着眼眸看见压倒上方的男人,眸中映着他融在暗影里勾唇笑得俊朗的模样。
“真当我是禽兽吗?”
“什、什么?”桑泠话语不清,下意识回答,却仍被闻野的笑定住目光,像是从未见过似的。
闻野敛目,看了眼自己手心下可爱的嘟嘟嘴,笑意更深,俯身上去亲吻了一下。
仅是一触及分,带着明显的克制和隐忍,他便放开了桑泠退开床榻。
“我去沐浴,你若是困了便先睡。”
直到闻野彻底离开屋中,桑泠还仍旧怔愣在榻上。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又缓缓抬手用指尖轻触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不知是对那个蜻蜓点水般的吻没有回过神来,还是仍在怔愣此前从未在闻野脸上见过的笑。
发散的思绪又令她没由来的想着,她方才分明嗅到了闻野衣襟里散发出的清新香气,自然是已经沐浴过的清爽干净,这会怎是又要沐浴。
在屋中的安静氛围越发浓郁后,这点浅淡的思绪很快便被方才自己做出极为大胆羞耻举动的画面,铺天盖地的覆盖了去。
桑泠瞳眸一颤,本就为散去红热的脸颊顿时又攀上高温。
她猛地一下把自己栽倒竟绵软的被褥里,脸颊埋进枕头,闷在里头发出一声羞耻至极的呜咽声。
“嬷嬷,这真的很难啊。”
桑泠并没能如闻野所说困了便先睡了去。
屋中熄了灯她也钻进了被窝,但躺在榻上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闻野是过了许久后才回了屋中,像是有大半个时辰之久,也不知他是真沐浴去了还是忙别的去了。
只是,待身后床边传来窸窸窣窣声响后,桑泠感觉到被掀开的被褥窜进了一股干爽的凉意,在盛夏夜里显得尤为清晰,叫人一触即这股凉意,便忍不住有想贴上去的冲动。
她本是背对着身后没有动弹。
下一瞬,那股凉意不必她主动去贴,便先一步从后面整个将她笼罩住了。
闻野结实的铁臂环上她的腰身,极为熟练且自然的,像是已经这样做过数次似的。
但并非如此。
他们本就鲜少同榻,若是有此举动,只能是为了某些本以为逃过一劫之事。
桑泠背脊一僵,装睡之举陡然破功。
后颈却忽的贴上一道温热的呼吸,带着凉意的薄唇轻吻她颈间,低哑的嗓音离得极近,却是轻柔温和:“放松泠泠,只是睡觉,别紧张。”
桑泠愣了一下,背对着闻野看见他的神情,后颈处眷恋的亲吻浅尝即止,在话语落下后就只是这么静静的抱着她,再无别的动作了。
沉寂夜色中,两道节奏不一的呼吸声交错而起。
桑泠以为自己久未和闻野同榻会多有不适应。
但不知是身后的怀抱太过舒适,还是闻野入睡后的呼吸声影响了她。
桑泠仅是阖眼一瞬,没多会竟也就这么睡着了。
翌日一早,桑泠是被热醒的。
睁眼之时,率先映入眼眸的是一张放大的俊脸,近在咫尺,眉眼清晰。
桑泠霎时被惊醒,身子一颤,便下意识有要翻身退缩的动作。
只是身体刚微微一动,似是一整夜都圈在她腰间的臂膀顿时收紧。
闻野长臂一捞,直接将人按到了自己怀里,下颚抵着她的头顶,嗓音还带着初醒的沙哑:“怎今日醒得这般早?”
桑泠眼前一黑,脸颊直接贴上了闻野衣襟敞开的赤.裸胸膛上。
外软内硬,还带着回弹的弹性,没把她撞疼,却是霎时叫人红了脸。
桑泠在闻野怀中不适应地微动了一下,小心翼翼抬了头,余光瞥见窗外天色,才见此时竟只是蒙蒙亮,的确很早。
她闷着呼吸小声道:“有些热,所以便醒了。”
桑泠开口时呼出的气息又打在闻野胸膛上传了回来,扑在脸上一阵热浪,令她顿时更加不适,只觉自己像是在对着他的肌肤吹气一般撩拨。
闻野缓缓睁眼,眸子里倒是清明一片不见困倦。
他抱着桑泠回头看了眼窗外,这才微微松开她有了要起身的意思。
身上桎梏褪去,桑泠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拉过被褥一角,严密地遮掩好自己被褥下可能凌乱不整的衣衫。
闻野坐起身来时,看到的便是桑泠这样一副把自己快裹成粽子似的模样。
他没忍住低低一笑:“不是说热?捂这么紧干什么?”
他又笑了。
在晨光轻柔洒进屋内时,那张本是冷峻的脸庞勾起一抹笑,有光打在他侧颜,映得他像是裹着一层柔纱似的,不清晰也不真实,却耀眼得叫人不舍移开眼来。
桑泠很难不觉得古怪。
古怪到她几乎要觉得自己所嫁的男人在她失忆后也被人夺了舍。
会笑,会轻柔抚摸她的发丝,会如此时一样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更会拥着她入眠直到天亮。
桑泠一时间忘了答话。
闻野已在她怔愣时先行伸手拉开她越捂越紧的被子:“别把自己闷坏了,若是还想再睡会,便晚些起身,我且先去安排今日启程事宜,待你睡够了我们再出发。”
桑泠逐渐回神,刚想说她已是睡够了,但很快她又忽的捕捉到一个词,怔愣问:“我们?将军你也与我同行回府吗?”
听她这么问,闻野动作又一次顿住,微眯着眼审视般地看着一本正经问出这种问题的少女。
他默了一瞬,才好笑道:“我与夫人一同回府有什么问题,夫人这是不允我回家了?”
不怪桑泠这般问,她自是以为闻野要事缠身,既是安排了她回府上,自己便也要再去别处忙碌了。
久不归家是闻野的常态,但他一声“夫人”,叫桑泠有些不自在地别过眼去:“不是,我只是以为你有事要忙。”
闻野目光深深看了她一眼,过了会才终是放过这连与他对视都显得慌乱的小姑娘。
他转身坐在床边,一边拿过衣服穿衣,一边背对着她道:“无事比你更重要,再睡会吧。”
桑泠心跳陡然漏跳了一拍。
她怔着眼眸愣愣地看着闻野穿衣起身,而后回头又在她额上印下一吻才迈步离开屋中。
回过神来时,额头似乎仍还残留着被轻吻过的温热触感。
桑泠一时间有些不确定了,难道真的是她忘了很多重要之事吗。
本是前往烟南的队伍在几经周折下又启程折返回京。
闻野骑马走在队伍前面,和并排的下属似乎仍在商议要事。
他分明看上去就很忙的样子,若是按照桑泠原本的认知,此时他就该直接策马离去了。
“无事比你更重要。”
脑海中忽的回响起男人的声音,叫桑泠霎时从思绪中抽回神来。
“夫人,可是有何不适?”翠玉被闻野唤来陪桑泠一同乘车,见她似是面色古怪,翠玉连忙凑近关怀起来。
桑泠摇了摇头,默了一瞬,开口问:“翠玉,和我讲讲我忘记的事吧,我和将军为何成婚,成婚后我们感情如何,相处如何,此前在上京又过得如何呢?”
翠玉闻言眸底闪过一抹明显的忧愁,知晓桑泠几乎是全忘了,很快还是又提起精神来向她回忆起他们的过往。
桑泠静静地听着那些与她原本所知晓的完全不同的经历,听她如何在云台山上救下闻野,听她如何被闻野一路送到知府。
更多的细节并非当事人的翠玉并不能讲得很清楚,但桑泠仍是听出了个大概。
她早在投靠姨母家之前便认识了闻野,或是芳心暗许,亦或是两情相悦,他们互生情愫,又险些错过,最后闻野一百二十八抬天价聘礼向她提亲,娶她过门。
如今他们虽是只成婚一个月,但感情甚好,浓情蜜意,旁人皆是艳羡不已,与她所以为的冷淡疏离压根不搭边。
翠玉滔滔不绝说了许久,直到自己所知晓的事都说完了后,她才小心翼翼看向桑泠,问:“夫人,你可有想起什么来?”
桑泠一愣,又摇了摇头。
这些过往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即使被翠玉这般声情并茂地描述着,她也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翠玉重重叹了口气,难掩失落。
倒是桑泠先露出温笑来安抚她:“还好我也不是什么都忘了,记得你,也记得将军,很多都还记得呢,你说的那些,往后我也会逐渐想起来的吧。”
翠玉闻声抬头,一眼望进桑泠温柔澄澈的目光中。
很显然,眼前这个主子和她自最初跟着她认识她,再到后来接触许久后的了解,皆是大有不同。
但桑泠还是桑泠,遭此磨难险境逃生,如今她还能在眼前便是最好不过之事了。
良久,翠玉重重点了点头:“嗯!夫人一定都会想起来的。”
会吗?
桑泠不知道。
她直觉自己忘了什么,但真实的认知又一次次告诉她,这绝对不是失忆这么简单。
回京的这段路途中,大夫每日都会来替她诊脉查看。
小腿上的伤势在闻野每夜坚持替她上药后,不过三日便已几乎好全了。
听闻她脑中有淤血,但相对稳定,并不会对她身体造成别的伤害。
除此之外,身子似乎也没什么异样了,那补身体的汤药也在抵达上京的那日彻底停了去。
若非她一副像是全然没来过此处的怔愣模样,证实着她的确失去了某部分记忆,其余看上去已和常人无异。
今日马车里陪着的不再是翠玉而是闻野。
闻野的骏马被那位名叫朱石的下属牵着在马车后头随行。
桑泠微探着头朝马车车窗外看去。
上京城内繁华的街景令她新奇震撼,若非闻野就坐在她身旁令她有些不自在,她甚至想直接撩开车帘探出头去看得更清晰些。
正想着,身旁忽的伸出一只手臂略过她身前。
闻野手指撩开马车车窗帘,另一手拥着她的肩膀将她身形往车窗的方向直接靠了去。
“想看便看,头一次来的时候,你也是这副模样,那会不就直接探出头看去了,这会怎还不好意思了。”
桑泠面上一热,本是下意识想反驳什么,但耐不住闻野完全撩开了马车帘,外头的光景一下便彻底吸引了她的目光,自是再难腾出心思辩解了。
窗外车水马龙,繁华一片。
和江州大有不同,更莫说她原本所在的烟南小镇。
桑泠眸中映着逐渐向后略去的街景,忽的意识到如今就在身边的闻野,和她原本认知中与她成婚一年的闻野,也大有不同。
二十五岁。
他正光芒万丈,意气风发。
未有战败,未有下放,居住在大齐最繁盛的地方,拥有着甚比国库强盛的财力。
如此耀眼之人,竟会和她两情相悦成了婚。
桑泠心尖忽的一颤,猛然想起了什么,顿时止住了目光转头看向了闻野。
闻野本是觉得窗外光景并无什么新鲜之处,但目光中像是又重来一次的少女眸子亮灿得牵动他的情绪。
他没忍住便也顺着桑泠的目光朝外看去了一眼。
闻野刚看了过去,瞧见街角处修建得张扬华贵的碧月阁,余光便瞥见了桑泠顿时朝他看来的模样。
闻野心绪微动,还不待桑泠开口,忍不住笑道:“忘了好些事还不忘瞧好地方,是想知道那儿是什么地方是吗?”
小姑娘爱财,亮闪闪的东西总能叫她眼前一亮,如今看来,倒是失忆了也不忘惦记心中所爱。
桑泠一愣,原本攀上心头的那股猜测又忽的被闻野带偏了去。
她下意识又看了眼还未完全路过的高大屋宅,的确像是个好地方,门牌奢华敞亮,内里仅是匆匆瞥过一眼便知是多么富丽堂皇之地。
桑泠不由自主低喃道:“是什么地方啊?”
“上京最大的金店,内里黄金纯度极高,以上等工艺将黄金打造出各式各样的造型,一般同等价位的黄金,却是买不下那儿同等重量的饰品,算是京中贵族惯爱光临之处吧。”
说到这,闻野想起此前似乎听底下人说过桑泠念叨过想要一个金镯子。
他便很快转而又道:“要去看看吗,既是回来了,挑些喜欢的饰品回府也是极好的。”
桑泠一听,顿时绷直了背脊,连忙收回眼神来不住地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
黄金自是珍贵,更甚是需比黄金原本价值更贵的饰品。
桑泠可没钱买,而方才恍然想到的某件事让她又哪有心思让闻野替她花钱。
闻野不知桑泠所想,见她抗拒之意明显,有些意料之外地挑了挑眉。
失了忆,莫不是把自己最爱之物也给忘了?
短暂拉扯间,马车已彻底驶过碧月阁。
闻野又多看了桑泠片刻,这才收回眼淡声将此事带了过去:“今日既是不想,之后得闲再抽时间来吧。”
桑泠小声地应了一声,面上看上去并无异样,却是在闻野转头后,又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
“将军年少时便心有所属,却是并未能和那位姑娘修成正果,这事府上知晓的人不多,但将军书房内的暗格里珍藏着那位姑娘的画像,那次我去送茶亲眼瞧见将军把画像拿了出来,你们是没瞧见当时将军看那画像看得出神的深情模样,那可是将军看夫人时从未有过的眼神,专注到我都走近了,将军竟才回过神来,那画像我匆匆瞥了一眼,画上仙子极美,甚和夫人有些相似,我看将军之所以突然娶了如今的夫人,正是看在她和那位姑娘有几分相似的份上。”
对于桑泠来说的不久前刚无意间听到的府上下人所说的话,忽的回响在耳边。
她本是无意窥探闻野的隐私,却没想到她所一直疑惑的这桩婚事背后竟有这样一个令人咋舌的真相。
自和闻野成婚后,桑泠一直便有此疑惑。
她与闻野不相识,年龄相差甚远,再到嫁入将军府后知晓闻野的财力后,便甚是疑惑闻野为何会娶她为妻。
一年间一只手便数得过来的相处让她也清楚知晓,自己的丈夫并不爱她。
既是不爱,她又无任何可图之处,那为何娶她。
这番无意间偷听来的言论似乎完美解释了她的疑惑。
若是当真相似,她作为那名女子替代品,闻野这才娶了她。
为求证此事,桑泠也寻过机会偷摸潜入闻野书房想要看看那幅画像中的人,是否真的与她相像到会让闻野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子。
可那次她刚进书房,还没来得及找着所谓的暗格,管家霎时阴森森出现在门前,吓得她还未被管家质问,便先一步支支吾吾一边胡乱解释着一边逃跑了。
事后,管家并未过问此事,但她向来胆子小又非张扬的性子,如此偷鸡摸狗之事,做了一次叫人发现,便暂且提不起勇气再做第二次了。
只是如今,自己原本所以为的一切都和现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闻野不再冷淡,他们似乎也不再冷淡疏离。
桑泠一时间有些分不清楚,究竟她知晓的那事是真的,还是如今眼前的一切才是真的。
思绪繁多,就这么一路胡思乱想着,马车便在上京玄北将军府门前停了下来。
闻野出声将她唤回神,牵着她的手走下马车。
桑泠抬眸一看,比江州将军府更为阔气的府邸大门出现在眼前。
皆是她记忆中所没有的景象,而方才那短暂浮现脑海的猜疑,像是就此要被眼前的真实压下去了似的。
大门打开,前厅院中传来一阵急促匆忙的脚步声。
顺着声音,桑泠正抬眸之时,一旁闻野竟忽的顿住了脚步。
一位衣着靓丽的少女提着裙摆,半披下的乌发随着她小跑带起的风拂动在身后,露出一片白皙修长的脖颈。
眼眸灿亮,难掩欣喜,一路奔赴而来,在快要跑到近处之时,那张明艳动人的脸庞彻底清晰入眼。
桑泠竟是在这张脸上看见了与自己甚是相似的五官特征。
少女弯下眉眼娇俏笑起时,甚至还要更甜蜜几分。
只见她还未完全跑到跟前,便已先动了那双嫣红的小嘴,嗓音软而欢地呼喊出声。
“阿野表哥,你终于回来啦!”
047
第47章
不仅桑泠怔在了原地, 闻野也同样一脸怔神。
直到那少女跑到两人跟前,目光触及两人相牵的手后,脸上笑意逐渐散了去。
她明目张胆地打量桑泠, 而后径直问:“阿野表哥, 这便是你刚过门的妻子?”
至此闻野终是回神, 剑眉蹙起, 沉下的面色甚是严肃:“孟圆, 你该唤泠泠为表嫂。”
被唤作孟圆的少女终是把目光从桑泠身上移开,与桑泠一般高的身形同样需要微扬起头来, 才能看向闻野。
她不满地轻哼了一声,模样算不得讨厌,但语气却并不是很好:“可我分明年长于她,怎还唤起嫂嫂了。”
闻野板着脸时的模样到底是颇有威慑力的。
孟圆嘀咕声刚落, 便被他厉眸瞪了去, 她霎时便不再敢多言,没瞧桑泠,只不情不愿地轻唤了一声:“见过表嫂。”
闻野有个表妹。
桑泠今日倒是头一次知晓。
她仍处于怔愣中回不了神, 脑海中思绪全是刚才险些压下去了,此时又再次覆盖而上的那些猜测。
不怪她见人便多想。
孟圆与她无亲无故, 却当真是有几分相似的。
同样是圆润的杏眼, 同样是微翘的唇形,脸型虽是并不相同, 但眉眼五官一旦相似, 大多都有几分近似的模子了。
若是晃眼一看, 甚是比气质本就与桑泠全然不同的唐洛嫣, 还要像姐妹一般。
桑泠微微颔首算是应下,轻抿唇站在一旁没打算说话。
本以为孟圆这般热情出来迎接, 闻野或是要与她说上几句。
岂知,闻野一见两人算是打过招呼了,连再多一句话也没了,牵着桑泠就往里走。
桑泠一惊,还来不及说话,只得迈步跟上闻野。
两人一路走进前厅,动作慢了些的闻老爷子这才走到门前。
“爷爷,孟圆怎么来了?”
“哎哟,泠泠回来啦。”
两道声色不同的嗓音几乎是同时发出。
被唤到名字的桑泠有些手足无措,毫无准备地见到笑得一脸慈祥的闻老爷子,对她来说,这是比闻野见得更少相距更远的人。
“我……闻……”桑泠一时间脑子一懵,几乎忘了自己应当如何称呼闻老爷子。
闻野微微侧身,低声提醒她:“泠泠,唤爷爷。”
“爷爷。”
闻老爷子面上笑意微顿,侧眸看了眼闻野。
闻野无声回以一个神情,闻老爷子顿时敛目了然,眸底有些许担忧之色。
但很快,他还是再次抬起头来,乐呵呵道:“无事无事,回来了便好,没事便好。”
桑泠有些拘谨。
她向来是如此,就如同最初去到知府时一样,她连开口唤一声姨母都有些羞于启齿。
桑泠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却也知要改变自己这般怯懦的性子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
“爷爷,孟圆怎么回事?”
闻老爷子闻言白了闻野一眼,自顾自往厅内走去,重新坐下了才回答他:“我一个老头子在府上无所事事,无人陪伴,孤苦无依,圆圆正好入京,我便把她叫来府上住下,陪陪我这老爷子怎么了?”
闻野还是皱眉:“你让她来的?”
“那倒不是。”闻老爷子抬眸看了眼厅门外,孟圆似乎去拿什么东西了,没有一同跟来。
不见她身影,闻老爷子才又道:“说是和家里吵架了,圆圆那性子急,觉着委屈便一个人跑出来了。”
闻野只需知个事情大概即可,并无想要继续探究下去的意思。
他道:“此番有些事还未了尽,那我就先带泠泠回屋了。”
“诶!等等等等!”闻老爷子起身,宫中号梦白推文台“你忙你的,泠泠留下陪陪我呗。”
闻野有些不愿,不知是想让桑泠回屋歇息,还是担心她如今记不得往事在此会不自在。
他正要开口拒绝时,桑泠忽的放开他的手,上前半步小声道:“那……我在这陪爷爷喝喝茶吧。”
闻野张了张嘴,桑泠已朝着闻老爷子身边站了去。
片刻,他才应声道:“也好,午时我会回府,等我一同用膳。”
“好。”
闻老爷子就这么乐呵呵地看着两口子似生疏又似和睦地道别。
直到闻野转身离开了厅堂,才转而朝桑泠招手道:“来,泠泠,坐爷爷身边儿来。”
眼前的闻老爷子和桑泠印象中的大有不同。
更慈祥,更亲和,也更年轻硬朗。
她本是只在一年前刚和闻野成婚时见过闻老爷子一面,除了敬茶时简单几句问候,几乎没有同他有过更多的交集。
但此时他们饮茶聊天,又没由来的让她感到一股熟悉的亲切感,好似他们也曾这样同坐一堂喝茶闲聊。
孟圆急匆匆跑进来时手里还拿着一个小木盒,不见闻野身影便惊呼道:“阿野表哥呢,方才不是还在吗?”
闻老爷子道:“他有事忙去了,这会应是已经出府了。”
“啊,那我去门前看看,说不定他还没走远。”说罢,孟圆又抱着木盒一路小跑着朝府邸大门的方向跑了去。
孟圆一路风风火火,一眨眼便又没了影。
闻老爷子讪笑两声,道:“泠泠,别介意,这孩子打小便咋咋呼呼的,但不是个坏心肠,你们应是能相处得来的。”
桑泠只点了点头没答话,心下并不觉自己会和孟圆有多少交集。
午时。
闻野果真准时回了府。
这对向来都知晓闻野忙碌的桑泠来说,倒是有些新奇。
桌上闻野的碗筷都未曾摆放出来,还是他自己入屋后顺手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
桑泠见状小声解释道:“我以为你会在外忙碌。”
闻野倒是不恼,轻笑着在桑泠身边坐了下来:“说了会回来和你一起用膳,自是不会迟的。”
桑泠抿了抿唇,视线注意到闻野方才进屋时随手放在柜子上的木盒。
和之前在孟圆手里的那个一模一样。
后来,桑泠在厅堂内陪了闻老爷子许久,也没再见孟圆回来。
想必她是没在门前碰上闻野,便一路追去了闻野办事的地方。
有了那些猜测,桑泠对闻野和孟圆的交集便有些敏.感了。
她倒不觉得自己是在意或吃味,只是对眼下本就陌生的情况感到了一丝不安定。
对于闻野那位心上人,她除了知晓她们长相相似,闻野苦恋多年又爱而不得以外,再无更多信息了。
眼下大多情况都与她原本所认知的现实不相同,便也不知闻野心中是否也同样有一个妻子以外的心上人。
若是闻野当真对孟圆有意,为何他们没能成婚,可是有何阻拦,往后这般阻拦又是否会消除。
桑泠并不是很想强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若是闻野要和孟圆修成正果,她也愿意退出。
只是如今她忘了许多事,更一路远赴上京,在此无亲无故,若是她离开将军府,还需得为自己多做些打算才是。
闻野殊不知短短片刻沉默间,自己身边看似安静乖巧的妻子已经把和离后的退路都给想得明明白白了。
他还在心情轻松地随口问道:“回到府上可有觉得些许熟悉,有想起什么来吗?”
桑泠闻声回了神,视线下意识在屋中扫了一周,而后摇了摇头。
其实方才她被翠玉领着回屋时也已是查看过了。
不仅觉得陌生至极想不起任何记忆来,甚至觉得屋子里过于温馨的装潢与她原本和闻野所住的屋子也截然不同。
色调明亮的床铺,花草装点的窗台,书案上的小摆件,山水屏风上活灵活现的飞鸟。
翠玉说,这些都是她在嫁入将军府后亲手操办的,闻野对此毫无异议,甚至还颇为满意,笑称闻老爷子再不用说他屋里不像活人住的了。
闻野沉沉嗯了一声,道:“无妨,你本也还未在这里住多久,想不起来便不想了。”
话落,闻野又转头问她:“待会想在府上四处转转吗?”
桑泠手上动作微顿,想了想,道:“好。”
午后和闻野在府上散步这等事自然也是头一次。
当闻野自然而然牵起她的手时,桑泠还有一瞬不自在。
只是很快,温热的掌心和她相贴,十指紧扣在一起,桑泠心底那股不自在又悄然消散了去。
“爷爷住在南院,从这条道绕过去便一路直通而去了,后院因着无人居住,我也无暇打理,如今一直闲置了下来,一般府上来客便安顿在偏厅周围的屋宅中。”
两人一路并排走着,桑泠认真地听着闻野向她介绍。
直到绕过后院的侧门,再往前便要回到主屋了,桑泠这才主动问:“那你平日办公在何地方,书房似乎并不在主院里对吗?”
闻野微微颔首,不觉异样,解释道:“书房置在后院偏侧,我喜静,在那少有人打扰。”
因着闻野先前说后院未曾打理也无人居住,方才便带她径直绕过了后院未曾进去。
桑泠闻言回头看了眼已是略过的后院侧门,闻野在一旁轻声问:“是想去看看?”
桑泠连忙收回眼神摇头:“不是,我只是问问罢了。”
闻野的书房竟是在后院里,怕是平日大抵除了他自己以外都少有人去。
她若是想去闻野书房查看她此前未能找到的暗格,还得寻个无人的时间再去。
至少,不是闻野就在身边站着的时候。
逛完府邸,这个时辰按照习惯,桑泠应是要午睡的。
但她有些担心闻野会也在屋里待着,莫不是青天白日就要和她同躺一张榻上,她估计是难以睡着的。
不过好在,闻野陪她回了屋中便告知仍有事要忙,要再次出府,夜里也应是赶不回吃晚饭了。
桑泠目送闻野离开后便打算上榻小憩一会。
但她的午休仍是没能顺利。
院外,孟圆的声音传来:“表嫂可在屋中吗,我闲来无事,带了些家乡的糕点来。”
桑泠刚要脱去外衣的动作一顿,翠玉便已朝屋中传报了:“夫人,孟姑娘来找。”
午觉怕是没得睡了,但桑泠的确本也想找机会试探一番孟圆。
这便重新整理好了衣衫,开门迎了出去。
“孟姑娘。”桑泠听闻孟圆年长她几岁,便没随着闻野唤她表妹。
孟圆一见桑泠,眉眼一弯,笑嘻嘻地走了过来:“我贸然前来可是打扰到表嫂了?”
桑泠道:“没有的事,进屋坐吧。”
孟圆随桑泠进了屋中,一见窗台边坠着的流苏,有些惊讶道:“阿野表哥竟还喜欢这等物件。”
桑泠顺着孟圆的目光看去,那排流苏遮挡些许光照,日光透过流苏洒进屋内,照射出一片晃动阴影。
她虽是一点不记得自己曾布置这处的画面,但看那光景的确像是她内心会有的喜好。
桑泠微微敛目,轻声道:“是我置办的,将军便也同意了。”
“哦,这样啊。”孟圆意味不明地点了点头,随后把手上端着的糕点放到了桌上,“表嫂,这是我从家乡带来的糕点,不知可否合你口味,赏个脸尝尝吗?”
孟圆此时稍有热络的态度和今日最初在府门前碰上时大有不同。
桑泠性子软,旁人稍有善意,她自然是欣然接纳:“孟姑娘有心了,孟姑娘家乡在何处,这糕点瞧着有些特别。”
油纸摊开来,内里裹着一层似白霜的小团子看上去软糯可爱,闻着味却并非是香甜的口感,倒是有些咸香。
“我家住得远,怕是说了你也不知晓,在钦春一带,一个比较偏远的小镇上。”
桑泠一愣,脑海中忽的回想起半年前的除夕,闻野踏夜而归,赶在除夕之日回到府上与她共度春节。
那是她嫁给闻野后在将军府过的第一个春节,也是她和闻野新婚之夜后再一次的相见。
虽是生疏,但桑泠还是在饭席上主动挑起话题,不想叫气氛太过尴尬。
她问他:“这回是去了何处竟走了这么久?”
闻野自新婚之夜后离开江州,待到除夕归来已是三个多月。
桑泠不知他在外忙碌何事,并且也无心刺探他的公务,不过是久未相见客套发问罢了。
闻野多有含糊,没怎么细说,到现在桑泠已是有些记不清他说他当时去了何处了。
他只是在饭桌上顺势拿出了一些他从远处带回的东西。
有送给桑泠的礼物,有随手买下的金银珠宝,也有一些能够长久保存的远方特色小食。
裹着白霜,软糯却味咸的糕点。
桑泠张了张嘴,指尖捻起一块糕点,问:“孟姑娘,这份糕点叫什么名字,可是只有你的家乡钦春才有产吗?”
说起家乡,孟圆眼眸亮了亮,颇为自豪道:“那是当然,这糕点名为白霜糕,看着香甜实则偏咸口,瞧着软糯,放进嘴里却是颇有嚼劲,因着白霜糕的制作材料只有钦春产出,所以别处想卖也没得卖。”
桑泠默了一瞬,抬手将白霜糕放进口中。
果真如那时吃到的口感一样,因着新奇,直到现在她还记忆犹新。
桑泠咀嚼的动作很慢,她吃东西向来是斯斯文文的,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声音。
她脸上表情令人捉摸不透,嚼了半天也不见她咽下,也不知是觉得难以下咽,还是牙口不好。
孟圆有些急切地凑近道:“怎么样啊表嫂,好吃吗?”
话落,桑泠喉间发出一声轻微的吞咽声,她抬头冲孟圆微微一笑:“很新奇的味道,但我很喜欢,谢谢你孟姑娘。”
听桑泠说喜欢,孟圆这才松了口气,道:“吃过我家乡的白霜糕的人,就没一个说不好吃的,阿野表哥以前也最是喜欢吃白霜糕了。”
桑泠拿出腰间的手帕擦了擦手,敛目掩下了眸底些许情绪,而后淡声问:“孟姑娘,我可否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去年年末,将军可是去了一趟钦春吗?”
孟圆一听,迷茫地眨了眨眼,一脸错愣看着桑泠,好似她问了什么奇怪的问题似的。
半晌,桑泠不见孟圆回答,才又抬起了头来,有些尴尬道:“我只是随口一问,没有别的意思。”
孟圆这也回神,歪了歪头:“我不知道,去年年末我就从家里离开了,辗转好久这才到了上京呢,不过去年年末,我若是没记错的话,阿野表哥应是在南州打仗啊。”
这下,轮到桑泠惊讶了。
是啊,她失忆了,忘记了很多事。
可她却也记得,在她真正十五岁的那个年末,她刚到江州知府没多久,而南州那时正值战事。
记忆再次和现实出现了无法解释的偏差。
桑泠心中的疑惑加深,却没有能够找到答案的方法。
孟圆并未在主屋中留有太久,好似就是只是为了来和桑泠打个照面,以表达早晨见面时有些不算礼貌的歉意而已。
孟圆离开后,桑泠独自一人在屋中,过了时辰便也没了睡意,走走看看,将屋中摆设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
她看着这些似是有自己痕迹,却完全没有印象的摆设装潢,一时间有些晃神。
就连窗台上的那盆堇兰,也是她曾在年少时便想过,若是有朝一日自己能够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亦或是嫁为人妻和夫君住在一起,她便要在窗台上摆上一盆最爱的堇兰,四季开花,四季娇艳。
傍晚。
桑泠一人在屋中用了晚膳,闻野果真是忙得没有回府。
直到入夜后桑泠沐浴更衣后,府上也仍是没有闻野回来的消息。
她想,闻野忙碌向来也不会和谁人报备,若是今日真有要事缠身,他也有可能一晚上都不回来了。
若是闻野不归,她是否应该趁此机会去一趟他的书房看看呢。
不过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又叫她自己打消了去。
若是闻野突然回来,把她逮了个正着那可就不好解释了。
闻野总归是没可能长久待在府上的,或许要不了多久他便又要远行,待闻野不在府上了,她再做打算也不迟。
这般想着,闻野还真就在小半个时辰后回了府。
消息是翠玉来告诉桑泠的,这会闻野正在偏房沐浴。
桑泠本是靠在榻上看书。
书是在屋中的书柜上找着的,翠玉说是她此前让她买回的一些女儿家爱看的话本。
即使桑泠毫无印象,但浅浅扫过一眼书架上话本的名字,的确皆是她感兴趣的那一类。
十五六岁时喜欢看,待到二十出头也仍旧喜欢。
只是听闻闻野回了府后,眼前话本中正值高.潮部分的话本内容就像是在书页上生了根似的,一点进入不到桑泠脑海中。
一页字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最后连男主说了什么她也没记住。
刚一翻页,门前传来声响。
有人推门入内。
桑泠眼睫微颤,身体不自觉就紧绷了起来。
她也别无它法,即使这几日和闻野还算相处较多,但她仍是对他相对生疏。
她本也是个慢热的人,要在区区三五日内和一名男子相处得极为自然亲密,她的确做不到。
即使那人已经是她的丈夫了。
更多的紧张或许来源于前几日赶路回京的路上,夜里相拥而眠时,总是对她虎视眈眈的威胁。
那几日闻野并未碰她,并且很是关心她的身体,担心她自高崖上跌落下去,身子何处还有未痊愈的损伤。
但待到今日,她药也停了,身子早已无恙,甚至连腿上的划伤也浅淡到快要完全消失不见了。
桑泠心中隐隐有股预感,今夜大抵是难眠的。
思绪飘散之时,她便没能注意进了屋的男人何时已走到了她身后。
“还记得自己上次看到哪一页了吗?”
耳边传来的低磁嗓音将桑泠惊醒,鼻腔嗅到那股因靠近而肆意蹿入的清新香气,混杂着闻野身上原本的气味,这些日子相拥而眠,她已是分辨得很是清楚了。
桑泠目光一顿,正好看到到自己翻开这一页上写着:霸道王爷将王妃抵在了墙上,眼神邪肆道‘很好,女人,你引起本王的注意了。’
啪——
一声脆响,桑泠慌乱地阖上话本,一张脸开始不自觉发烫发热。
是好看的话本,她喜欢极了,可叫闻野瞧见,怎就那般羞耻了。
桑泠眼神飘忽着,嘴里支支吾吾答道:“我从头看的。”
闻野微微颔首,已是收回了眼神开始站在床边脱外衣,嘴里低声道:“难怪我说刚才那段我好像看过一次了。”
桑泠顿时瞪大眼眸,刚一错愣地转头朝闻野看去,床边的男人便刚好将衣衫解开。
闻野肩颈处裸.露出肌肤,呼吸带动着结实的胸膛微微起伏着,遮挡大半,却莫名有种欲抱琵琶半遮面的撩人,叫桑泠登时脸彻底红烫了起来。
桑泠目光诚实地多看了一眼,才连忙收回目光,欲盖弥彰地小声嘀咕着:“你以往怎么还偷看我的话本啊……”
闻野冤枉地轻笑了一声,可不是他偷看。
只是每每回屋都见小姑娘抱着话本看得津津有味,有一次他随口问了一句,她倒也大方展示给他看了。
不过他方才看的倒不是此前看的那一页,不过逗弄她罢了。
闻野抬手脱掉了外衣,垂眸看向桑泠抱着话本却是明显心不在焉没看进去了的样子,忽的又想逗她了。
“你不也偷看?”
桑泠眨眨眼,余光便瞥见一片麦色肌肤,以为闻野还未换好衣服,便也没转头:“我偷看什么了,这本就是我的话本不是吗?”
话音刚落,桑泠忽的感觉身边阴影暗下,有热烫呼吸灼来,反应过来时后颈已是被一只大掌扣住。
闻野一手撑在床榻上,偏头就这么凑了上来,双唇还未相触,但蓄势待发的侵略感已是袭来。
耳边传来他低哑的嗓音:“不是说的话本。”
桑泠呼吸一窒,心跳已然乱了节拍,她下意识有躲闪的瑟缩,但后颈的大掌早已先一步挡去了她所有退路。
她想张嘴问不是偷看话本,那是偷看什么。
闻野在吻上她前已是将意图彻底表明:“大夫说,你身子无碍了,对吗?”
桑泠颤着眼睫闭上眼,不知自己上次未能做好之事今日是否能有重新实操的机会。
她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再微微仰头凑去。
双唇相贴,到底是偷看什么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048
第48章
摇曳的烛火时不时略过伏在身上的身形晃入眼帘。
即使桑泠眼眸很快蒙上一层朦胧水雾, 但近在咫尺的光景仍是入眼清晰。
她看得见他坚实肌理流畅的线条,也看得见从颈后淌下的汗珠顺着他胫骨分明的脖颈一路下滑。
起伏的胸膛,被抓出红痕的腰腹。
桑泠眸子一颤, 在颠簸起伏中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是怎样一种羞耻的姿态。
她抬手便想遮挡胸前。
只是手臂刚从环着闻野脖子的上方往回收, 双手忽的就被他一掌并拢扣住。
双手被禁锢, 仅一瞬, 便被男人拉高抬上, 举过头顶一并按在了枕头里。
闻野俯身吻她,将她细碎的呜咽声吞吃入腹, 贴在唇上的哑声伴着粗重的呼吸,蛊人心魄似的,一点点灼烧她的理智。
“泠泠,别挡, 我想看着。”
桑泠也不是头一次知晓两人之间力量差距悬殊, 却也没想到闻野仅是一手,就将她桎梏得动弹不得,挣脱不了分毫。
她只能无助地摇头, 也果真如自己最初猜想时一般,还没开始多久, 便要哭哭啼啼着乞求:“将军……把灯熄了好吗, 我想熄灯……将军……”
零碎的话语难以拼凑,细微的声响带着我见犹怜的哭腔。
桑泠眼角渗出些许湿濡, 却并未当真落下泪来。
闻野像是终有怜惜之意的放慢了速度。
可下一瞬, 加重的力道重重撞向她:“不是这样唤我的, 泠泠, 好好想想。”
闻野知晓桑泠忘了,忘了最初是她扑在他怀里, 柔嫩指尖缠着他的发丝,是她温言细语贴在他胸膛,是她问他:“往后我能唤你阿野哥哥吗?”
可偏偏此时心底想要肆虐想要侵占的种子萌芽,她想不起来,他却偏要她回忆。
在这等几乎要将人撞碎的力道下,自深处感受他,包裹他,受不住似的收缩吮吸他。
这无疑让桑泠觉得更加难熬。
酸胀,满溢,却又挠得心尖发烧发痒。
她不要这样,她想要别的。
她想要……要快一些……
桑泠混沌思绪中,一时不知是该将熄灯一事列为首要,还是这会这般不上不下的难耐先行化解。
她想不起来。
她不知如何求他。
闻野却好似极有耐心似的,热烫呼吸扑洒在她面上,一遍遍啄吻她,不深入地诱哄着她:“泠泠,想要什么,说出来。”
霎时,含苞待放的花儿像是快被雨水淹没了似的,还未绽放,便已是沾着水珠摇摇欲坠。
她快到了,可这样远远不够。
她得求他,她知道的。
脑海中似是终于浮现出某些暗藏身处的记忆。
桑泠羞于启齿,可身体诚实的反应不断在侵蚀她的理智。
海面升腾,腰身躬起。
她颤栗着,颤抖着,身体温度逐渐攀升。
泪珠终是积满眼眶,顺着眼角滑落向下。
桑泠变了调的嗓音软得不像样,她求他:“阿野哥哥,哥哥……阿野哥哥,不要这样的。”
闻野绷直的唇角终是勾起一抹得逞的弧度。
他深知自己的恶劣,却不知悔改,偏头吻去她的泪,腰身骤然绷紧。
狂风暴雨中,桑泠眼前早已模糊一片。
即使那烛灯明亮,失神的眸子也在云端上失焦放空,压根再注意不到了。
清晨蝉鸣鸟叫声将人从睡梦中唤醒。
身下一片干爽舒适,叫人思绪回了炉却想多赖着一会不愿睁眼。
桑泠感觉身边一片热烫气息传来。
她很快意识到是闻野躺在身侧,便微眯了下眼,试图分辨此时时辰。
屋外天已是大亮,即使并非日晒三竿,但也定是不晚了。
桑泠眼睫微动,眯起的些许视线注意到闻野已是苏醒。
装睡多少有些刻意,她便小声主动问:“什么时辰了,你怎还未起身?”
“今日无事,就在家中陪你。”
闻野的嗓音不见刚醒时的慵懒沙哑,清明一片,像是早就醒了似的。
这话一出,桑泠的瞌睡也瞬间跑没了影,彻底睁开眼来,入目一双沉静的黑眸正定定望着她。
“你……不出门吗?”
闻野反问:“你想出门?”
桑泠不是这个意思。
闻野这是要一整日何事都不去做,就在屋中待着吗?
待在何处,主屋中,还是书房里。
莫不是待在这榻上?
桑泠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下意识张了张嘴,还没开口,面前的男人却是忽的敛目。
存在感极强的目光从脸上移开后,桑泠多少自在了些。
可下一瞬,闻野沉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若不是瞧见他似乎没什么表情变化的脸色,几乎要觉得他这是在委屈。
“你不想我陪着你吗?”
桑泠嘴角抽了抽,更是不知如何回答了。
半晌才轻声道:“不是的,我只是惊讶你今日竟能得闲罢了。”
实则,桑泠内心却是一点不想闻野留下。
有他在身边自己多有不自在,况且今日她原是打算单独出府办一些事的。
正苦恼着,屋外忽的传来动静。
翠玉轻声地在门前唤了一声:“将军,朱将士求见,说是有要紧事。”
桑泠闻言顿时眸子一亮,微侧了些身子将自己脸上快要显露出的喜色掩了去,只等闻野快些起身离去,今日便是不需整日面对他了。
岂知,闻野身子连动都没动,径直道上一声:“不见,让他回去。”
屋外翠玉似乎犹豫了一会,但到底是没再多说,而后才应了声转身离去。
桑泠怔然抬头,正好迎上闻野俯身落下的吻。
亲吻间,刚退离屋门前没多久的脚步声又折返了回来。
“将军,朱将士说是水周城的事,拖不得。”
闻野轻咬桑泠下唇的动作微顿。
倒是桑泠先行反应过来,忙推了推闻野的胸膛,羞赧道:“你快去吧,既是急事,便莫要耽搁。”
被打搅了的闻野面色实在不怎好看,他垂眸定定地看着桑泠,分明是被他亲吻后微红了脸的模样,但一双藏不住话的眸子明明白白显露着,当是巴不得他赶紧离开似的。
他家小姑娘,不粘他了。
为什么?
不是记得他们已是成婚吗。
闻野眸光沉暗地审视桑泠片刻。
就在她快要抵不住这般审视又要开口说什么时,闻野忽的收回眼神从床榻上坐起了身来。
“我去去就回,忙不了多久,午时前会回来陪你用午膳。”
桑泠不知是自己刚才盼他离开的心思太明显,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心头一股心虚蔓上,甚是连看也没多看闻野一眼,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
闻野离开后,桑泠连忙也从榻上起了身。
唤了翠玉入屋来替她洗漱梳妆,动作略有急切地还催促了几次。
“夫人,你这么着急是要赶着去什么地方吗?”
桑泠微微颔首:“嗯,今日想出府办点事。”
至于为何如此着急,自是因着闻野临走前的话,她也需得赶在午时前回府。
桑泠今日打算前去钱庄取些银两再往烟南寄回去。
上回给母亲寄钱回去已是两个多月前的事了,甚至按照此时她出了意外失了忆,也不知到底还是不是两个月甚至更久。
家中缺钱,而她虽是能力有限,但仍是尽可能想让母亲日子能够过得好一些。
坐在前往钱庄的马车上,桑泠还恍恍惚惚想着,也不知闻野此前说会再去一趟烟南将她母亲接来之事是否还作数。
若是没有孟圆出现,或许还当真有可能,但如今孟圆就在府上,他或许会不舍离去三个月之久,也更无心要帮她这个妻子接来家人了吧。
这般想着,桑泠不禁有些失落和无力。
她并不知道自己往后的日子要如何过,她牵挂家人,也担忧自己如今这般不安稳的现状。
就这么一路忧心到了钱庄。
桑泠不知现在自己账户下究竟有多少钱,最终还是打算按照自己往前记忆中的存款,向翠玉吩咐道:“翠玉,去取五十两银子吧。”
翠玉本在垂头准备把桑泠的账户票据拿出,一听五十两,顿时手上动作停住,抬头疑惑道:“夫人,只取五十两吗?”
只?
想当初,她一路从烟南出发前往江州,母亲砸锅卖铁,最后给她的盘缠也未有五十两之多。
五十两于有钱人家不是什么大数目,连她在嫁给闻野一年时间也能攒上百来两银子。
但一股脑取出一半,还叫她多少有些心疼呢。
翠玉看着桑泠这副模样眨了眨眼,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压低声音道:“夫人,你是不是不记得自己有多少钱了。”
桑泠原本是记得的,但在这许多事都与她知晓的不一样,那便算是不记得吧。
至此,桑泠微微点了点头。
翠玉忙道:“夫人,你若是要五十两,咱手头就有的,你钱庄里存了足足八千两白银,本是一万两,不过后来你给将军购置礼物便花掉了两千两,但将军也给你回礼了两千两,那两千两如今就在府上,我本以为你是想取好些银两才要来一趟钱庄,若是只需五十两,那直接回府上便有了。”
桑泠瞳眸震颤,惊着眸子连双唇也无意识微微张开,好半晌才不确定道:“你说多少?”
“八千两啊,加上府上那两千两,夫人你有一万两银子啊。”
一万两?!
她哪来的这么多钱?
翠玉见桑泠像是不信,知晓她是失忆不记得了,便又继续道:“不止如此,将军为迎娶夫人也备了一百二十八抬聘礼,如今就在府上库房存放着呢,本是打算待夫人你和将军从烟南回来后再做清点,但水周城一事叫此事便耽搁下了,也都怪我,竟一时忘记告诉夫人了,若算上那一百二十八抬聘礼的价值,怕是远不止一万两银子的。”
一万两。
一百二十八抬聘礼。
桑泠止不住地咽了口唾沫。
不是她不想相信,但这和一觉睡醒天上掉钱把她又砸晕了有何区别。
在此之前,她本是还在为孟圆的出现多有担忧。
她并非是想阻拦闻野和孟圆修成正果,但她自是不可能完全不为自己着想。
孟圆出现得令她毫无准备,更担忧若是闻野短期内便要娶孟圆过门,她又该何去何从。
钱非万能,但出门在外没钱却是万万不能的,她甚至还在盘算着自己需得如何攒些钱,才能够得往后离开将军府后安然生存。
但现在。
何止是生存问题,她有那么多钱,这辈子也不愁吃穿了。
甚至连母亲,她也完全可以接她离开烟南,一同找处地方,用这些钱买间宅子,雇些佣人,一世无忧地生活下去。
桑泠以往并不觉自己是爱财或贪财之人,但直到此刻她才发现,以前不觉得,只是因着压根就没见过多少钱财,如今钱财在手,一双眼便止不住地发亮。
钱财,如此美好之物,谁能不爱?
翠玉滔滔不绝说了半晌,却见桑泠像是没反应似的,忍不住歪了歪头,轻唤道:“夫人?可是还要取钱吗?”
桑泠骤然回神,正要开口说什么,一旁忽的传来一声惊呼:“表嫂,你怎在此?”
二人皆是闻声转头看了去,只见孟圆就在钱庄门前不远处,见她们转头看来,便连忙迈步走了过来。
“孟姑娘,好巧。”
孟圆撇了撇嘴,道:“才不巧呢,我本是听闻阿野表哥今日得闲,想特地邀他一同来飘香楼尝尝鲜,位子都订好了,却不想一大早见他和朱将士离了府,说是有要事要忙,我便只能来将预订的雅间退了去,不然白瞎了一笔定金了。”
这话一出,桑泠微怔着没有第一时间答话,一旁的翠玉却是忍不住蹙起眉头来,对这番话多有排斥。
闻将军得闲之日,为何要与她一同吃饭,她家夫人还得和夫君多多相处呢,她倒说得这般理所当然。
况且,孟圆这番话里,似乎压根就没有要邀请桑泠的意思,当着本尊如此说话,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翠玉抿着嘴眼神中逐渐有了敌意,但她到底是个下人,自也不便越俎代庖,只等着自家夫人硬气着回怼回去。
却不想,桑泠沉思了片刻,开口却仍是温声细语,甚至还道:“将军他午时有空的,定下的雅间若是还没退,仍是可以约他再来飘香楼的。”
翠玉闻言,惊愣地转头看向桑泠。
但没她说话的份儿,孟圆已是惊喜道:“当真?那表嫂你帮我给阿野表哥带个口信吧,就说我在飘香楼等他。”
桑泠张了张嘴,下意识想拒绝,这等事自己该孟圆自己去说才是。
还不待她开口,孟圆忽的放低了些声音,小声问:“表嫂你……要一起吗?”
孟圆那模样摆明了没想让桑泠一起,就算一起了,也是这会临时顺带邀约的,去了或许还会嫌她碍事。
桑泠倒是没多想,此时脑海里大部分思绪都还集中在她的一万两和没清点的一百二十八抬聘礼上。
听孟圆这般问,她很快道:“我就不了,我今日还有事,那我代你告知将军一声吧。”
孟圆似是懵懂地眨了眨眼,好似自己没做什么奇怪的事一般,而后才微微一笑:“那多谢表嫂了。”
桑泠微微颔首,和孟圆道别后,便乘着马车要回府了。
马车驶动后,方才一直憋着话的翠玉终是忍不住了:“夫人,你怎同意孟姑娘和将军单独吃饭啊,况且将军今晨不是说午时回府陪你吗?”
桑泠丝毫不觉有何异样,笑道:“为何不同意,说不定他们都正有此意呢,而且我又不是小孩,莫不是还需得人陪着才能吃饭吗?”
比起吃饭,她现在更想看看她的聘礼。
一百二八抬,当真是难以想象,她已经迫不及待了。
回到府上,桑泠找来府上小厮去替她给闻野传个话。
“就说,孟姑娘今日邀他去飘香楼尝鲜,午时就叫将军不必回府了,直接去飘香楼即可。”
小厮带着桑泠的口信出发前去找闻野。
听闻闻野此时正在城郊一处规模庞大的兵器锻造厂中,这便一路找了去。
只是到了锻造厂门前,重兵把守戒备森严,小厮自是进不去了,只能向守门的士兵传达桑泠的口信。
此前闻野有令,守卫自是不敢怠慢,得了口信就往里传。
“将军夫人来信儿,让将军今日和孟姑娘一同在飘香楼用膳,便不必回府了,直接去飘香楼即可。”
锻造厂内部正在打铁,乒乒乓乓声下,得了消息的人点点头,继续往里去。
待最后朱石传达给闻野后,闻野疑惑道:“泠泠真是这么说?她怎想起要去外头吃?”
朱石不知,只道:“外头的人是这么来传的,让将军你待会直接去飘香楼便可,不必回府了。”
闻野微微颔首,几经波折,消息算是传达到了。
至于准确与否,远在将军府内的桑泠便不知晓了。
桑泠回府便让翠玉带着她去了库房。
将军府内库房极大,除了桑泠的一百二十八抬聘礼,还堆放了一些别的杂物。
桑泠自是无心去看别的东西,难掩欣喜地一一清点自己的聘礼。
这的确不止一万两,闻野为她准备的聘礼大多是些昂贵稀罕之物。
若是拿去当铺换钱,估计全换出来得有好几万两之多。
她这是真的发财了,别说这辈子,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只要不随意胡乱挥霍,皆是可以无忧无虑生存度日的。
可人哪需想来世,如今这么多钱财到手,原本叫她有些拘谨害怕的闻野,也逐渐在她心中供起一尊金光闪闪的佛像来。
闻野的脸庞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桑泠看着眼前的一箱珠宝忽的又怔神了。
可是,闻野对她是否太过慷慨了些。
若是心中另有所属,又为何要对她这般好。
心底某些一直在滋生蔓延,却好似从未被她发现过的一些情绪终是冒了头,被她迟钝地捕捉到了些许。
会不会那些她原本认知的记忆并非真实,如今的一切才是真正发生的事。
她失忆了,她不记得了,所以她才不知闻野心中真正所想。
从库房出来已是过了午时。
但桑泠丝毫不感觉疲惫饥饿。
“夫人,回屋吗?”
桑泠抬手止了翠玉要跟的步子:“我先去一趟后院,你就留在主院吧。”
她未说自己要去干什么,翠玉也不便多问。
直到桑泠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另一个方向,忽的有人步子急切匆忙地大步朝主院这边走来。
翠玉一愣,转头看了去,竟见是此时本该在飘香楼的闻野。
算上时辰,此时午时一刻,若是闻野在午时准时抵达飘香楼,又在此时出现在府上,岂不是在飘香楼一刻没停下,没见着桑泠就立刻赶了回来。
“将军,您怎么回来了?”
闻野脸色微沉,不悦之色溢于言表。
他大步迈进院中,视线径直看向了敞开的房门:“泠泠呢?”
翠玉张了张嘴,自是比桑泠敏锐地察觉了一些端倪,忙站直了身子,朝着后院方向一指:“夫人去后院了。”
桑泠来后院自是为了去闻野的书房。
最初心绪被一万两银子和一百二十八抬聘礼冲击着,孟圆那般直接忽略她,转而要邀闻野一同用膳她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但此时不知为何,她因着闻野前去飘香楼赴约而得以有的机会前去他的书房,心里却总有股不太舒坦的感觉。
闻野此时应是已经到了飘香楼吧。
他见到孟圆了吗,已是和孟圆同桌坐下了吗,他们会在饭桌上聊什么,又会要吃上多久才结束呢。
思绪一缕接着一缕,一旦冒了个头,就好像无穷无尽似的开始蔓延了。
桑泠走到书房门前忽的站住了脚,一双黛眉紧蹙,心下杂乱又不适应。
她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分明在出事之前她早就知晓闻野心中另有其人。
那时她是当真一点不在意的,甚至觉得合情合理。
可为什么现在,心里会有酸酸的感觉。
桑泠站在这间和记忆中江州将军府完全不同的书房前,更是有了几分退缩之意。
她一直想知道的,她一直想确认的。
下人口中所说的书房暗格里的画像。
会有这副画像吗,画像上的人会是谁。
待她确认完这一切,她又该如何。
就此离开将军府吗?
这一刻,桑泠极力拉起那几万两钱财带来的冲击感,想要掩盖心底的失落,可即使把那些亮闪闪的聘礼在脑海中来回过了好几遍,也仍旧没能达到她想要的效果。
片刻后,桑泠猛地摇了摇头,彻底挥去心中那些杂乱思绪。
无论如何,还是先进去亲眼证实了再说。
桑泠迈步踏上台阶,推门而入,扑鼻而来一阵书香气息。
此处闻野的书房和她记忆中江州那间十分相似,暗沉的色调,整齐密集的书架。
除了窗台前的书案向阳,其余地方都因着高大的书架而陷入阴影中。
房门关上,屋内便陷入一片沉寂中。
桑泠缓步向里,鞋底摩擦地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她视线扫视着书房内的摆设,专注地不放过任何一处可能是藏有暗格的地方。
因着这般偷摸之事,她身形略有紧绷,止不住地心虚。
可想要探究真相的想法又在驱使着她继续向前。
桑泠其实是迷茫的。
看到了又如何,没看到又如何。
她既是已有那般多的钱财,她不能留在将军府又如何。
不再和闻野成为夫妻,不再留在闻野身边。
不再见到他,不再和他相处。
不再……
“泠泠。”忽的一道沉声在背后响起,吓得桑泠脑海中杂乱思绪瞬间飞散,绷直着身形险些惊叫出声来。
一回头,背脊一股寒意蹿上,令她只能僵着身子缓缓往后转去。
书房门不知何时被人打开,光亮洒落门前却被两侧的博古架隔绝遮挡了大半,令她方才竟是毫无察觉。
门前站着的男人面容冷峻,逆着光像是沉入了暗影中似的。
那双厉眸令人不寒而栗,却又在触及她慌乱无措的神情时,忽的涌上无奈和落败,认输了似的瞬间褪去了一身戾气。
只留低沉嗓音意味不明地逼近她:“今日此举,你是否该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049
第49章
书房房门吱呀一声关上时, 门前那点照进的光也逐渐消散在并合的门缝里。
昏暗光线下,闻野缓步走来的声响,莫名给人带来一股压迫感。
他面上神情并不算凶, 但明显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我、我……”桑泠张了张嘴, 如何都是理亏, 支支吾吾一阵, 待闻野走至跟前, 只能硬着头皮道,“我就是随便看看……”
她这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倒更像是来偷窃的。
可一屋子书, 还是和桑泠爱看的话本全然不同的书,有何可偷的。
桑泠心下刚为自己辩解一番欲要松懈。
闻野眸光一沉,垂眸紧盯着她,语气淡冷叫人捉摸不透:“我说的是飘香楼。”
桑泠一怔, 赫然抬眼, 迎上的便是闻野审视般的目光。
闻野自认自己应是十足冷静自持之人,他擅于隐忍克制,也懂如何伪装掩藏, 战场上这些皆是他胜利的关键。
但在桑泠面前,这些他引以为傲的能力, 就像是被分崩瓦解了一般。
她失忆前也好, 失忆后也好,总是轻易就能影响他的情绪, 叫他难以自控。
他不是不懂, 新婚之夜他便借着热稠朦胧的氛围向她请求过。
请求她, 要他, 接纳他。
爱他。
桑泠的确远没有她自己表现出的那般喜欢他,闻野知道, 闻野也明白。
或许在桑泠眼里,那些亮灿灿的金银珠宝,数不尽的钱财银两才更吸引她。
但是无妨。
她爱财,但他爱她,且富裕。
桑泠没那么喜欢他也并不影响他们恩爱甜蜜。
他也愿意在他们的感情中,付出更多,主动更多。
直到近来积攒的阴郁将要突破临界点,被今日一遭彻底冲破牢笼满溢而出,他才惊觉,爱.欲间从来没有大度和坦荡。
他的欲.念贪婪无止尽,他的占有欲自私且痴狂。
控制不住,甚至仍不断在心底疯长。
他也想时时刻刻被她惦记着,被她放在心尖上。
她委屈时便能撇嘴向他抱怨,开心便扬唇冲他灿笑。
想她对他带有同样的占有欲,归为己有,防备旁人觊觎,酸涩他忙碌时受到的冷落。
没有,都没有。
他在府上多待片刻,她就巴不得转身就能看他消失不见似的。
他挤压着自己为数不多的闲暇时间,来回奔波于府上,想多陪她吃一顿饭,想多陪在她身边一刻。
她倒好,大老远派人来传信,竟是替旁人安排饭局。
闻野几乎不想回忆自己方才满心欢喜快马加鞭赶往飘香楼,进到雅间时只瞧见孟圆一人坐在那时,是怎样恍然大悟后的震怒心情。
失忆前的桑泠多少还装着点,失忆后竟是连装都懒得装了。
她下一步想干什么?
给他纳妾,还是要与他和离?
以往闻野觉得胡思乱想是女子才会有的繁杂思维,竟没想到有朝一日,这般毫无依据的猜想竟会不受控制地争先恐后涌入他的脑海,甚至牵引着他的情绪,令他在压抑的暗影下几近失控。
闻野面上犹如风狂雨骤,像是万里晴空的天气里霎时卷起飓风乌云涌来。
他沉着一张脸,高耸的眉骨下笼罩着一片浓郁的阴影,让人无法彻底看清他的神情,便越是显得怵人。
桑泠萦绕心头的心虚在这一刻像是要攀至顶峰似的。
她清楚自己这样做的缘由,面对闻野前甚至觉得自己本该就这样做,没有错,全然是好事一桩。
可为什么此时她会如此心虚。
桑泠后腰一痛,这才发现自己在闻野的逼近下步步后退,已是退到了书案边,后方再无路可退。
明媚的阳光刺眼,书案前光明一片,却也将她慌乱无措的神情映照得更加清晰,像是已经无声地承认了她此举的意图。
桑泠下意识想逃避,她不知要如何解释,也不知自己心底升起的那些怪异情绪从何而来。
闻野敏锐地察觉她欲要转身回旋的意图,当即大步抢前,就这么抵上了书案前,将桑泠困在了书案和他之间。
他目光流连在桑泠脸上,缓声道:“泠泠,你在想什么,为何不回答我?”
实则他也压根没想等桑泠的回答,又自顾自道:“还是说,你本就是那个意思,明知旁人意图,你便慷慨大度地想将我推出去?”
“不是的。”桑泠心脏一阵扑通乱跳,她矢口否认,却又没了下文。
孟圆心思明显,饶是迟钝如桑泠,也能明白看出她的意图。
正是因为她看出来了,也正是因为她本以为的以为,所以她该是不觉自己这样做有何不妥的。
桑泠视线心虚地飘忽着,双手撑在书案边,抓着指尖泛白。
偏头时,她似是看到书案下一块地板不正常的凸起了些许,像是某种暗格设计。
桑泠呼吸一窒,几乎忘了自己正被闻野堵在书案边,身子一转,猛然就想往那边靠去。
手上刚放开书案边角,闻野忽的再次向前,有力的臂膀分开抓住她的腿,令她身体失去平衡的一瞬间,抬着她一下坐在了书案上。
他强行挤进来,不同于在榻上时的贴合姿势,却仍执意要她双腿缠住他的腰身。
松开大腿的手掌转而扣住她的腰,绷紧的薄唇贴近她,隐忍着升腾的怒意,咬牙切齿道:“不是什么?我是破产了还是要死了,便急着想将我推给别人?”
“你别胡说!”
桑泠赫然瞪大眼,某些触及心底震颤的字眼令她霎时抬手捂住了闻野的嘴。
闻野任由她捂着,没有躲闪,反倒倾身向她手心靠近。
他抬手执着她的手不让她放下,露出的一双黑眸望进她的双眼,在慌乱无措的目光下,微凉的唇瓣轻吻了她的手心。
桑泠手心一麻,猛地从他手掌里抽回手来,还心有余悸地瞪着他。
闻野却是若无其事地落下手来转而继续抱着她的腰,勾起唇角似笑非笑道:“是怕我破产还是不想当小寡妇了?”
桑泠皱眉,少见的有了怒意:“不许胡说,什么死不死的,这种话怎可随意说出口!”
闻野动作微动,像是将桑泠这番话在脑海里反复滚过一遍后才重新回神。
他倾身拥住她,下颚抵在了她的颈窝,散去了周身大半戾气:“
忆樺
我的命在你心里是比钱财重要一点了,是吗?”
这话没头没脑的,更叫人觉得离谱。
桑泠失笑道:“你说的什么疯话,人命和钱财怎能比较。”
“泠泠。”闻野像是没听进去似的,蹭了蹭她的颈窝,头埋在她发丝里发出沉闷的低声,“多爱我一点,别把我推开。”
桑泠心尖一颤,有股酸涩的情绪涌入胸腔,耳根被男人几近请求的低语挠得发痒。
日光下的眼睫颤出晃动的阴影,叫她竟是对这个她向来觉得顶天立地高大伟岸的男人生出几分疼惜来。
可下一瞬,书房门外忽的传来脚步声,孟圆的声音由远到近:“阿野表哥,你在书房吗?”
桑泠本是抬起欲要回抱住闻野的双手瞬间改变力道,猛然朝他胸口推去,慌乱压低声音提醒他:“孟姑娘来找你了,你快放开我。”
闻野剑眉一蹙,刚被推动些许的身形又像高山一般重新压覆了下来,胸膛使了点劲绷紧,便如钢铁般撼动不了。
桑泠推搡无果,眸子一怔,转而对上闻野抬起后沉沉看着她的目光,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他刚求她别推开他,她便这般动作,怎叫他不沉了脸。
可显然这压根不是同一档子事,她只得双臂撑着闻野的肩膀阻止他靠近,再次提醒他:“我不是那个意思,外面有人来了。”
闻野臂膀一探,轻而易举完全环住桑泠的腰身,力道收紧着往自己身前一带,桑泠那点小力气压根阻挡不了分毫,就这么咽着惊呼声贴上了他的胸膛。
耳边传来闻野的沉声:“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又非是在偷.情,莫不是见不得人?”
桑泠腰间一软,是闻野指腹在她敏.感的腰窝处若有似无揉捏下的反应。
她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要炸开,也不知闻野今日是受了哪般刺激,什么胡言乱语都一个劲往外说,连偷.情都搬出来了。
这是偷.情的问题吗,饶是夫妻,光天白日下叫人瞧见这般不雅姿态,怎么也是不合时宜的。
桑泠下意识想并拢腿叫自己显得不那么羞耻,可刚一用力,贴紧的便是闻野有力的腰腹,像极了在榻上时她快要受不住攀升顶峰时的反应。
她顿时脸上一热,忙又松了力道。
外面的脚步声已是逼至门前,甚至能听到孟圆自顾自的嘀咕声:“难道不在吗,不是说阿野表哥回府就来了书房吗?”
声音太过清晰,桑泠只觉孟圆好似下一瞬就要直接推门入屋了。
桑泠喉间一紧,连声音都不敢发出只能再次推搡闻野。
有吻落在她耳垂,闻野抵着她耳边告诉她:“让她看,知晓不该看,她自然会走。”
听听,这是什么鬼话!
桑泠刚想张嘴反驳,闻野微微偏头便轻而易举寻到她的唇。
她喉间的话语化作一声被堵住的呜咽声,在窗台边明亮耀眼的光线下,被闻野的舌尖撬开唇齿长驱直入。
房门被人小心翼翼地从外面推开,或是动作轻柔,连带着本该发出的一声吱呀声也悄然掩藏了下去。
孟圆站在门前朝里看了一眼,她未曾来过闻野的书房,先是被那一排排密集的书架吸引了目光。
而后,角落的地面有窗台洒入的光线,从门前看来仅有那处亮着光。
视线一晃,孟圆便注意到了书架后那道站立在光影下的高挺身影。
她顿时眼眸一亮,正张嘴要唤他,脚下步子却在看见那道身影腰后露出的一双精致绣花鞋后顿在了原地。
桑泠脸颊被大掌固定着,只能被迫着仰头,承接这个浓稠到像是要勾起天雷地火一般深入的吻。
呼吸在交缠间逐渐加重,口腔中的热烫湿濡侵蚀着残存不多的理智,好似就要沉溺进去,忘记如今是何时何地。
挂在闻野腰间的双腿开始无力发软,缓缓滑落,大腿内侧擦过他坚实绷紧的腰线肌理,落在跨边,便被闻野一手抓住了大腿再度抬了起来。
孟圆这才后知后觉听见了一些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
唇齿交缠,呼吸浓重。
目光中,那只骨骼分明青筋凸显的有力大掌张开五指,在女子抬起的大腿上抓出软肉变形的凹陷。
一团柔软挤入掌心,即使包裹不住,满溢而出,却像是仍要继续往深处探进。
这一幕看得孟圆脑海里轰的一声炸开,面上通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脚下像是生了根似的,不知自己该继续前进还是后退。
突然,书架后那被悬空的双腿忽的一晃,男人身形微转,扶着桑泠的后颈偏头抬起了一双沉暗的眼眸,目光直直看向门前。
孟圆一惊,对上闻野的视线,烧红的脸瞬间吓得煞白,哪敢再多待半分,转身拔腿就跑了。
慌乱的脚步声突兀地划破书房内暧昧的氛围。
桑泠骤然回神,羞恼地再次发力要推开闻野:“快放开我,我要下去。”
大腿上的触感清晰十足,他分明使了劲在掐她,她却一点不觉得疼,只有一阵阵令人头皮发麻的酥麻感流窜周身,像是再多一些便要失控难忍了。
可桑泠刚一挣扎,闻野又再次按住了她,轻咬她的唇瓣,哑声问:“人都走了,为何要放开?”
“无人也不能……这是在书房,还是白日。”
桑泠像是要气恼了似的,但呼吸间从口中道出的嗓音却是没有半点威慑力。
“你不乐意在这,我也不乐意你将我推给旁人。”
桑泠一愣,小幅度的挣扎也略微顿在了原地。
闻野没再继续吻她,双手也有逐渐要放开她的趋势。
一只大掌顺着她的脖颈向上,抚过她的肌肤,捧在她的脸颊下。
粗粝的掌心和她娇嫩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稍有摩擦便会顺着那股不属于自己体温的热烫感觉到酥麻的感觉。
闻野仍是离得很近,近到能看清他深黑眸底里映照的她满脸通红的模样,能看清他浓长的眼睫,挺立的鼻梁,还有那双因接吻而沾染了湿濡红润的模样。
那双黑眸直勾勾地看着她,那双漂亮的薄唇微动,嗓音低而缓地告诉她:“泠泠,我很爱你。”
心跳漏跳一拍的刹那,桑泠余光再次瞥见那道暗格。
暗格中或许藏有她所想知道的真相,亦或是压根就没有什么真相,仅是她的胡思乱想。
但却有一个新的问题,在这一刻重重敲击她的心底。
那么,她爱闻野吗?
“别把我推给别人,我谁也不要,我只要你。”
她没能在本就残缺的记忆中找到这个答案,也无法确切回答这个问题。
“除了离开我,你想要的,我都愿意给你,钱财,珠宝,府邸宅院,我有的,皆是你的。”
她想不出来,更有在心底躁动翻涌的某些记忆想要冲破牢笼而出,那或许是她在找寻的真相,也是她遗失的记忆。
“还有我,除了那些,让我也一并留在你身边。”
她遗漏了某些重要之事,即使失忆,心中直觉也在隐隐告知她,那件事尤为重要,她必须要想起来,她必须要让闻野知道。
“泠泠,回答我,答应我。”
桑泠神情一怔,思绪骤然回炉。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生出几分没由来的犹豫。
下一瞬,闻野敛目倾身而上。
他没那么执意想要确切的答案,答案是与否他都没想过要放手。
桑泠说过,无病无痛,长命百岁。
他们会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爱财也好,没那么爱他也罢。
他都愿意接受。
双唇重新覆盖住那片柔软,桑泠的回答彻底被闻野淹没。
窗台的光线实在亮眼,本是为了极好的光线读书办公,此时却叫人像是直接暴露在没有遮挡的白日下,无处可遁,避无可避。
衣衫飘落,桑泠几乎没有能够反抗的余地,甚至身体隐隐生出几分回应的意味。
她在朦胧思绪中艰难地抽出几分理智来,却是只能暗骂自己竟就这么由着闻野胡来了。
不适宜的时辰,不适宜的地点。
桑泠捂着嘴极力想要自己保持清醒,却有毫不留情的力道重碾娇花。
窄细的腰身被一双大掌紧握住,桑泠颤抖一瞬,身子就被他整个翻转过来。
终是应了她方才的挣扎,让她下了桌案,重新落到地上。
可身后扑洒来一片热烫呼吸灼在颈间,耳后是闻野沉哑的低声:“泠泠,扶稳。”
桑泠脑海中混沌一片,几乎不明白闻野所说的扶稳是什么,双手便已是下意识抓住了书案的边角。
腰身塌陷,双腿挺直,被迫踮起的脚尖几乎要叫人站不稳。
重新被填满后,便被闻野扶住了腰身。
“喜欢这样吗?”
“你……你别说话了。”
桑泠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方才那短暂的喘息不是为了放过她。
闻野却是对她的恼怒充耳不闻,神色着迷地将眼前光景来回流连着,最终还是隐忍不住地俯身亲吻在她光洁的背上。
“我很喜欢。”
“喜欢这样,更喜欢你。”
待到一切平息下来时,正是午后府上下人轮换之时。
桑泠一路掩耳盗铃似的将脸庞埋在闻野胸膛里,任由他抱着双腿发软的她,明目张胆从后院走回主屋。
有人问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闻野一脸神清气爽瞧不出半点对夫人的担忧,甚至还勾起一抹笑意来,道:“夫人身子不适,回房休息。”
话落,他又想起了什么,吩咐道:“备些热水,动作快些。”
这和直接昭告府上他们白.日.宣.淫有何区别!
桑泠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伸手重掐了一把闻野的胸膛。
闻野毫无防备,顿时吃痛闷哼了一声。
正要应声的下人又问:“将军,您怎么了?”
闻野缓过神来,托着桑泠的动作收紧了些,脸上笑意再次浮现:“我也身子不适,回房休息了,水快些端来。”
下人应了声,先是摸不着头脑地怔然目送两位主子离开,直到好半天才猛然反应过来,脸上顿时羞红一片。
桑泠这股气恼劲直到被闻野细心伺候着沐浴更衣完,舒舒服服地靠在床榻边才逐渐消散了下去。
闻野重新回到屋中时已是换了身衣服。
他方才那件已经完全没法穿了,上头湿濡一片,全是她的痕迹,压根无法直接让人拿去洗净。
桑泠一见闻野回来,忙问:“衣服……藏好了吗?”
闻野一声轻笑,忍了逗弄她的意图才微微颔首,转而问:“要午睡一会吗,我陪你。”
桑泠犹豫一瞬,还是不太自然地往里挪了些位置,没有答话,但算是给闻野让出了地儿。
闻野阔步走来,坐在床边背对着桑泠脱鞋。
看着闻野的背影,桑泠忽的想起了什么,鬼使神差般开口问:“将军,你不觉得我与孟姑娘长相很是相似吗?”
闻野刚脱完鞋,摆正鞋子的手一收回,便奇怪地回头看向了桑泠:“哪像了?”
闻野反应倒是真实,一点看不出做作,像是当真从未有此感觉似的。
“眉眼身形,我与她几乎是一般高的。”
闻野短暂地收回眼神,撩开被褥一角便躺了进去,铁臂伸来熟练地就把娇小的人儿揽入了怀中:“与你一般高身形的人,街上一抓一大把。”
桑泠语塞,一时间没法反驳。
这倒也是实话,若是说与闻野一般高大之人,百十个人里能找出几个便是不错了,可她这般本就是正常身高的女子,的确大多都相似。
很快,闻野又道:“至于眉眼,我答不上来,没怎么细看过她,不知是否相像。”
桑泠再次被噎住,本是涌上心头的一些心思又顿时不知从哪发泄了。
闻野拢了拢胳膊让桑泠枕得舒服些,又问:“怎突然问这个?”
桑泠自是没法直说,默了片刻,转而道:“没什么,刚想起此前孟姑娘来屋中给我带了她家乡的白霜糕,想起那味道便随便问问了。”
“你喜欢白霜糕?”
桑泠只是想把这话题随口带过去,便含糊应了一声。
但闻野却是思索了一阵,才道:“白霜糕别的地儿应是没有,你若喜欢,待我前去烟南接母亲来上京时可以顺道给你买些回来。”
桑泠一愣,在闻野怀里抬了头:“孟姑娘的家乡不是钦春吗?”
闻野伸手捏了捏她柔嫩的脸蛋,笑道:“你是烟南人,还不知钦春就在烟南以北不到五百里的距离吗,从上京出发前去烟南,自是会路过钦春的啊。”
话音落下,桑泠好一阵都没反应过来。
沉默太久,引得闻野以为她就这么睡着了,垂眸一看,目光对上,她才回过神来。
“那……从江州出发呢?”
“你自烟南去江州时,没路过钦春吗,那是同一条路啊。”
桑泠不记得自己是否有路过了,甚至在此之前她都不知钦春这个地方。
她本也是头一次离开家乡,一路上一直在盘算着如何省钱,如何到达江州,其余的自是从未注意过。
所以,去年年末除夕的饭桌上,闻野那一碟白霜糕的确是从钦春带回来的。
但他若不是为了去钦春寻孟圆,行那条路他是要去何处。
烟南。
闻野说,他要去烟南接她的母亲来上京,即使是她刚在水周城失忆醒来之前,他们也本是正在要去烟南的路上。
某些时间节点好似相同又好似不同的事逐渐在桑泠脑海中重合到了一起。
新婚第二日就远行的闻野,时隔三个多月在除夕时才回家的闻野。
那原本,闻野就是去的烟南吗。
那为何,他从未告诉过她,也没有将她的母亲接回呢。
050
第50章
桑泠一觉竟是睡到了傍晚时分才醒来。
睡醒时, 屋内昏暗一片,身边也没见闻野的身影,叫她一时间有些恍惚, 不知今夕何夕。
怔神没多久, 房门被人从外轻声推开。
若是在她入睡时自是听不见这声响, 但此时醒来她像是惊吓到了一般赫然转头看了去。
闻野步子一顿, 敏锐察觉屋内动静, 在暗色中轻声问了一句:“泠泠,醒了?”
听见是闻野的声音, 桑泠这才微松了口气,回过神来轻轻“嗯”了一声,还带着刚醒后浓重的鼻音。
闻野迈步入屋,很快, 屋内烛灯被他点燃。
“饿了吗, 用晚膳?”
桑泠抬手遮了下刺眼的光亮,过了会适应下来才从榻上撑起身来,嘴里嘟囔着:“我怎一下睡到这个时辰了, 晚上岂不是睡不着了。”
“睡不着不正好把你那本《霸道王爷爱上我》看完。”
桑泠一记眼刀射去,却对上闻野宠溺的笑, 像是今日中午那事已经揭过去了似的。
自然是该揭过去了, 他们本就身高差距较大,又是那般姿势许久, 到这会她腿还有些酸呢。
桑泠心下没好气地这般想着, 嘴上还是温声问:“你吃过饭了吗?”
“还没, 在等你。”
“那我收拾一下, 让人准备饭食吧。”
不知是何原因,某些事情揭过去后, 他们之间的相处好似自然了不少。
或许是因为那声声低沉在耳边的话语,亦或是桑泠心中未有解答,却已是在顺着那方向而去的答案。
夏日衣衫本也轻薄,桑泠没多会便穿好了衣服在桌前坐着了。
闻野倒是出去唤了下人后好一会没回来,直到下人端着晚饭入屋,他才再度回到屋中。
“你去何处了?”问的是下午,也是方才。
桑泠都不知他是何时醒的。
问完话,桑泠才发现闻野手中似是拿着什么东西。
她好奇探头看去,还未开口问,闻野已先一步将手中盒子打开。
“给你取这个去了。”
暖黄的烛光恰好打在闻野手上的盒子中,盒子打开,内里放着一只精巧灿亮的金镯子。
镯子大约半指宽,开合的位置做有两个圆珠形状的装饰,圆珠雕刻出精细的细纹,光亮陷入细纹中好似将流光溢彩都留在里面了似的。
很美,漂亮极了。
桑泠看得移不开眼,双唇微张着,竟迟迟忘了动作。
手腕被闻野执起时,桑泠才回过神来。
他取出镯子套进桑泠腕上,她白皙的皮肤好似衬得镯子更加亮眼,一时也不知是镯子美还是这只皓腕更美。
“你……何时买的?”
“回京那天,你不是瞧着碧月阁眼睛都放光了。”
桑泠想起那时场景,但她分明没说想要啊。
“喜欢吗?”
她自是喜欢极了,扑扇着眼睫,难掩眸中光亮,抬着戴着金镯子的手腕来回翻看,一点不舍得移眼。
“喜欢,我很喜欢,谢谢你,将……”
还未唤出声,眼前盯着金镯子看的目光被一片阴影遮住。
闻野弯身,迅速在她唇上偷去一个吻,也堵住她本是要唤出口的生疏称呼。
继而退开,笑道:“现在不想听你这么唤我。”
桑泠一愣,面上霎时有红热攀上,更有某些令她羞赧至极的画面要蹿上脑海似的。
镯子戴在手腕上略有冰凉,虽是没什么重量,却一直能明显感觉到它的存在。
不过一个称呼,也不少块肉,她喜欢这个镯子,也喜欢闻野送她礼物。
桑泠抿了抿唇,敛下眉目来很小声地重新道:“阿野哥哥,我很喜欢,谢谢。”
话音落下,脑海中似有什么模糊的画面一闪而过,像是她并非头一次说这样的话。
是在何时说过,她却没法捕捉到那画面,最终在脑海中完全消散不见,没有任何痕迹了。
桑泠本是对收到这只漂亮的金镯子还有些受宠若惊,一面喜欢得不得了,一面又觉得是否太过贵重。
但这种心情仅是持续到了当天晚上。
下午睡了许久,桑泠不觉困倦。
按闻野所说,她的确是有时间看《霸道王爷爱上我》这本话本了。
可话本没看多会,身边同样半躺着看书的男人开始不安分了。
白日里刚遭折腾的记忆回炉,桑泠连连摇头,却是一点用也没有。
当身体终是累倦到一点不想抬手后,失忆后的桑泠头一次生出这种情绪来。
只拿他一个金镯子,也太便宜他了,她当是劳苦功高,再多拿些,也一点不该觉得不好意思。
翌日。
闻野外出办公,桑泠前去闻老爷子院中陪他吃饭。
饭席上,竟是听说孟圆今晨一早就收拾着行李匆忙离去了。
“她……怎走得这般急?”
闻老爷子笑道:“也不急了,她离家都大半年了,家中早就憋不住一路催着她回去了,只是起先她没能赶上你们成婚,又是你们前脚刚出行后脚她就到了上京,便说什么也要等着阿野回来才愿意走,不过哪知你们不过大半个月就回来了,她也再无借口推脱,昨日本就收到了家中来信,今日自是只能尽快启程回家了。”
桑泠一怔,忽的想起昨日之事。
莫不是她和闻野都误会了,孟圆其实并无那些意图,只是因着要走了所以才邀约闻野用膳。
不过思绪一转,桑泠又觉得,若只是因着要离开了,只邀闻野而当面忽略她似乎也不是那么说得过去,况且连闻老爷子也未被孟圆邀请去。
她仅是邀约闻野一人,其中意图很难不让人多想。
或许是注意到桑泠思索的神情,闻老爷子清了清嗓,又道:“昨日一事,你也莫要太放在心上,那孩子……说是无意也的确是有意,但也不能全怪她,走投无路之时,连独自一人离家赴京都做得出来,也只是想要自救罢了,不过阿野的为人你应相信,都犯不着我出手教训他,自不可能做出半分对不起你之事。”
这事哪是闻野做了对不起她之事,分明是她主动在给他和孟圆牵线。
桑泠忙摆手道:“不是的爷爷,这事是我做得不好,孟姑娘她是遇上什么麻烦了吗?”
闻老爷子叹了口气,无奈地摇头:“圆圆与你差不多年岁,甚比你还要年长些许,家中早便在为她相看婚事,只是那般地方小而偏,她家中人多少有些为贪图利益,最后不知怎的,寻了个年近半百的中年男子,几乎快和圆圆她爹一般年岁了,圆圆嫁过去也是做小,她心中自有不愿,这便一气之下和家人大吵了一架一走便是大半年。”
桑泠怔然。
若是此前并不知钦春在何处或许还并不能深刻理解,可昨日闻野告诉她钦春与烟南相距较近,那一带的风俗她便多少能够理解了。
毕竟,若是母亲当初没有将她从烟南送走,或许等待她的便是和孟圆一样的命运。
难怪孟圆看似毫无恶意,却又明目张胆地接近闻野,她或许当真没什么坏心思,只觉给谁做小不是做,若是能在将军府留下,便也不必再回去面对那般命运了。
昨日的饭席,或许就是她最后准备要做的一次争取,但闻野并未给她机会。
桑泠不禁有些唏嘘,动了动忍不住问道:“那孟姑娘这回回到钦春,可是会……”
闻老爷子打断她:“那哪能,我安排了了送圆圆,这事我不知晓便罢了,知晓了,自不能让那家子胡来,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嫁谁不好,嫁给人做小,到底是我闻家表亲,这些年虽是来往不多,但我也不能置之不理,放心吧,这回我派的人去了钦春,便想将这事给她摆平了,再好好择一良婿给圆圆。”
桑泠闻言也跟着松了口气。
聊过此事,闻老爷子顿了一瞬,又开口问:“泠泠,这几日身子可还好,回了上京可有想起些什么?”
桑泠看了眼闻老爷子担忧的神情,还是低下头摇了摇头。
对于那些旁人所说的记忆她想不起分毫,甚至自己脑海里本身就存在连贯的记忆,平日若非旁人提起,或是和现实出现某些偏差,她几乎要觉得自己压根就没失忆过。
闻老爷子再次叹气,过了会才道:“无妨,我只是担心若是阿野之后离家久未归,你想不起你们之间的那些过往会觉得寂寥罢了,但或许想不起那时的记忆也是件好事,免得你又心下害怕。”
桑泠问:“将军是同您说了吗,要去烟南一事?”
烟南一去路途遥远,但以闻野赶路的脚程应是也只需三个多月而已,其实对于桑泠来说还算比较习惯,自不会有闻老爷子所说的寂寥。
“哦,烟南啊,那个是自然的,你家中事我有所耳闻,不必担心,你既是嫁进了我闻家,你的家人便也是闻家的家人。”
听闻老爷子这番话说来,像是不是说的烟南一事。
“爷爷,将军是还有别的事将要远行吗?”
以往,桑泠是从不会过问有关闻野公务之事,无论是征战亦或是出远差,皆不是她能插手之事。
但不知为何,此时桑泠心底却隐隐有股不安的情绪在躁动着,明明什么都还不知晓,也未曾听闻任何风声,却是一刻也无法安心下来。
闻老爷子这才发觉自己多言了,笑着就要将话题带走:“诶,这事还说不准呢,我知晓得也不多,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最重要的便是养好身子,我还指着能够早些抱上曾孙呢。”
话题谈论到生孩子上,桑泠本想再多问一些的话头也就这么被止住了。
入夜,桑泠快要上榻时闻野才从外归来。
桑泠本是多有犹豫,不知要如何开口。
但藏不住的心思好似写在了脸上,闻野既是看出来了,便直言问:“有话想和我说?”
桑泠习惯性地垂眸搅着手指,还是问道:“今日听爷爷说,你近来或是要远行,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桑泠如此问,便已不是在问烟南一事了。
闻野默了一瞬,笑道:“爷爷怎么什么话都说,这事还没个定论,也并不一定是近来之事,边关那片儿不太太平,或许将来会有战事,朝中还未下令,但保不准何时便会有可能出兵征战。”
这些年来,打仗征战于闻野而言像是家常便饭似的,提及此事面上也不多会有担忧紧张之色。
大齐昌盛,但整个大陆上仍是战火不断,只是身为普通平民百姓的桑泠并不能直观体会战事所造成的伤害和艰辛。
但边关一词忽的戳中桑泠某些记忆。
某些,不知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和眼下的现实错乱了的记忆。
在她与闻野成婚前,闻野自边关战败,身负重伤险些丧命,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来,等待他的却是朝中收走兵权将他下放江州,而后便是他们成婚之事。
那场战事打了将近一年,最后闻野为何落败,甚至玄北军被打了个全军覆没,其中缘由桑泠并不知晓。
但时间节点于此时似乎有些太早了,算起来,于今应当是两年后的事情了。
桑泠不知这次战事是否会和记忆中的边关一战相同,更不知她这些记忆是否与现实有所关联。
或是她面上担忧之色太过浓郁,闻野褪了外衣大步走来揽住了她的肩头。
“正是不想你担心,所以并未和你提起此事,但我若要走,定会告知你实情,相信我,我会平安归来的,一定会的。”
会吗?
桑泠不知道。
这一夜,繁杂的思绪在脑海中挥散不去,梦魇便趁此机会侵入了她的脑海中。
瓢泼大雨,泥泞山路。
有人在追赶她,带着令人恐惧的喊叫声,拿着锋利的刀剑。
“找到了!在那,抓住她!”
“不留活口,死人才能保守秘密,杀了她。”
秘密。
她知道了什么秘密?
脚下是再无前路的断崖,断崖下的山谷中水流急湍。
她活不了了,可是她还未将这个秘密告诉闻野。
桑泠眼前一黑,她感觉自己踏出断崖,身体开始失重下坠。
直到将要坠底的那一瞬间。
“泠泠,泠泠!”
桑泠猛然倒吸一口凉气,惊恐睁眼,看见的却是闻野半撑着身子焦急呼唤她的脸庞。
桑泠从梦境被拉回现实,闻野大掌抚过她眼尾时,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泪流满面了。
“做噩梦了吗?”
桑泠眉心微蹙,似是在回想方才的梦境。
可是太模糊了,太遥远了,一旦去想,脑袋就像是要炸开一般的疼痛。
“唔……很疼……”桑泠捂着头,想不起来,也缓解不了。
“别怕,别怕,已经没事了,不要想了,不想了。”闻野把她紧抱在怀中,低磁的嗓音竟是在安抚她时还带着几分颤抖,像是他也被吓坏了一般。
闻野的怀抱温暖,强健有力的心跳声节拍稍乱,却是声声清晰传入耳中,鼻腔内是她熟悉的冷香。
这一刻,桑泠竟是觉得尤为安心,那股被梦境扰乱的心绪没多会便消散了去,连带着头疼也逐渐消停了下来。
但桑泠仍是窝在闻野怀中没有动。
她头一次有些坦荡地承认,她喜欢闻野的胸膛,也喜欢闻野的怀抱。
这次的梦境待到桑泠彻底清醒过来后已是忘记了大半。
再被问到梦中内容,她几乎已说不出个什么来了。
不过闻野甚是担心她脑中淤血,接连几日都请来大夫替她诊脉,连带着宫中御医也被他调来看过几回,但给出的结论都大差不差。
这是脑中积有淤血的正常现象,时不时会有发生,这样也正是预示着她的记忆正在逐渐恢复。
夏末,七月初八。
今日是桑泠的生辰日。
原本在没有水周城一事发生前,桑泠是打算在江州城郊登山游湖的。
但一觉醒来,自己身边一切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连着本该在千里之外不在身边的闻野,竟也陪在她身边。
登山游湖的路途上多了一个闻野。
桑泠却是看着眼前这匹黑马有些怔愣:“我们骑马上山吗?”
闻野轻笑道:“既是想登山,便登上京最高的山,昆吾山可不是你两条细腿便能攀上的,即使骑马,而后都还有一大段距离。”
桑泠并不会骑马,最初跨上马背都费了好些时间,摇摇晃晃坐在马鞍上,直到闻野一个利落身姿翻身上马,从后面将她稳稳拥住,那股不安的心思才逐渐散了去。
耳边夜风呼啸,马蹄声声踏起。
头顶是被树林山道遮掩住的夜空,仅能在抬眸时从缝隙中瞧见零散一角,但登山之人心中都带着那股登上顶峰后,彻底开阔的视野将广阔的天空尽收眼底的期待。
心情在这一刻像是被放空了一般,轻松,自在,无忧无虑。
约莫一个时辰,马儿跑过半山腰,剩下的路便需得自己登上。
闻野执起桑泠的手,牵着她一路向上。
目光中,桑泠微微落后能够清晰看见在前开路的闻野。
替她拨开树丛,替她踏平凹凸的泥地。
桑泠体力若是极好,在榻上时也不至于总是落败求饶,放到此时也同样没能坚持太久。
攀爬大半个时辰后,她便有些坚持不住了,即使有闻野的力道拉拽着她,还是叫她止不住地直喘粗气。
“爬不动了?”
闻野脚步停下,桑泠也顿在原地说不出话来地点点头。
她大口喘息着,只能待缓和一瞬后,才抬眸求助般地看向闻野。
实则这一刻她并未想确切要求什么,大抵是脑子累懵了,生了几分退缩之意,又想着歇一下便能继续。
正这时,闻野忽的转身在她身前蹲下:“上来,我背你上去。”
桑泠一愣,抬头看了眼仍旧看不到头的山路,一时间有些犹豫。
闻野等了片刻没等到身后的动静,这便回了头:“再磨蹭天都快亮了,上来。”
桑泠小声“哦”了一声,终是有了动作,抬手攀上他的背脊,双臂环住了他的脖颈。
闻野托着她的双腿稳健起身,像是压根没承住什么重量似的,再度迈开步子,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桑泠晃着小腿,坚持了一会到底还是放任自己彻底放松下来趴在闻野背上。
她贴近他耳边小声道:“若是觉得沉了再放我下来便是,这一路背着我爬上去太累人了。”
闻野侧头,正好对上桑泠歪在他肩头的目光,眸子含有笑意,气息竟也是平稳的:“这便累人了,也不知你当初是如何一人在雨夜将我搬回半山腰的庄子的。”
桑泠迷茫地眨了眨眼:“什么庄子?”
“云台山,你我初见之时,是你救了我。”
桑泠忘了,但闻野却是记得清晰。
但桑泠不觉自己是忘了,她是压根就未曾做过这样的事。
云台山,那里有许多让她胆颤的回忆,那也是她将到江州知府前辗转的地方。
整整一个月,她确信自己并未救过闻野。
“我,救了你吗?”
闻野微微颔首,脚下步子不停仍在上山:“若非那夜我在山头被你发现救了回去,如今这腿只怕无法这般使用了,更莫说背着你上山。”
桑泠一怔,目光垂落缓缓看向闻野毫无异样的腿。
这时她也才反应过来,似乎自己醒来后一直未有在闻野腿上瞧见异样。
刚成婚时,桑泠有听闻闻野腿上有伤一事,她不知严重与否,只是瞧他拜堂成亲时并无异样。
但当夜,洞房花烛,那只腿上青色缠绕的脉络清晰入眼,她才知他是真的伤得不轻。
“那你的腿,如今可是好全了?”
闻野:“算不得好全,腿上的伤曾是被下了毒,排毒过程并非一朝一夕,但已是无大碍了,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听他这么说桑泠又是心口一紧,忍不住又问:“那若是我那日没能救下你,会怎么样?”
闻野脚下步子微顿,似乎也被这个问题缠住了。
很快他又再度恢复步伐继续上山,沉默着思索了一阵,才答道:“虚弱的身体会加速毒素蔓延,我倒下的地方隐蔽且人迹罕至,若是等我手下人找寻到再将我救回兴许已是几日后了,那时应是错过了最佳的疗伤时机,且毒素蔓延得难以控制,后续就算再怎么清毒排毒,伤口即使痊愈了,毒素仍会在体内继续蔓延,大概是会……”
闻野说到这话又止了去。
最初发现自己所中之毒的成分和毒性后,若是没能解毒会导致的后果他们早已预料过。
会死。
会缓慢地死去,会缓慢地让他逐渐成为一个废人,最终做不了任何事,只能任人宰割,直到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