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殿下是可信之人

    在去往临安途中的齐冷, 还不忘托人给沈青筠捎东西。

    不是他前世送的金银珠宝,每次都是一封熏过香的青竹信笺。

    信笺里面,只写着一个字:“安。”

    他意思是, 他很平安。

    回想他前世的时候,出征打仗,几个月都没有半点音信, 但这次却几乎三天就来一封信,说他很是平安。

    嘉宜公主对此是大惑不解,和太子私下说道:“四哥这个人, 不寄些女子喜欢的金簪玉石,反而就送一封平安信,筠娘又不是他的妻子, 何必要知晓他平不平安?”

    太子言语之中,却带了些许落寞:“阿冷送对了,因为金簪玉石这种东西,沈娘子也不缺。”

    “难道筠娘就缺一封平安信?”

    “不是缺平安信。”太子解释:“是缺一种心意,将她放在心上的满满心意。”

    嘉宜公主撇嘴道:“难道男人都这么想的么?若有男人不送我金簪,反而只送我信, 我可不会理睬他。”

    “沈娘子的性格和你不一样,自然不能用同种方式对待。”

    嘉宜公主不服气:“说的你很了解筠娘一样。”

    明明每日来菱月阁,却总对筠娘客客气气的, 看得她真是着急。

    太子略微怔了怔,半晌后,才说了句:“有阿冷了解她, 就足够了。”-

    对于齐冷的信,沈青筠是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齐冷重生之后还是如此自大, 她才不想知晓他平不平安呢,从船上掉下去她都不想知晓。

    笑的是齐冷亲赴临安拿人,途中还不忘每日用青竹信笺写一封平安信,这份心思,前世怎么没有?

    沈青筠摇了摇头,不过她并没有如上次那般将信烧毁,而是收进了妆匣,和那个金虎符一起。

    等齐冷回来,再一起还给他,让他看看自己十几封一个“安”字的杰作-

    在宫中的时候,嘉宜公主会邀沈青筠去荡秋千,这是深宫女子为数不多的解闷方式了,嘉宜公主尤其喜欢。

    嘉宜公主坐在红色秋千上,身后由沈青筠等几个贵女推着,罗裙迎风飞舞,嘉宜公主胆大,秋千越荡越高,但她却丝毫不惧。

    因为秋千下有沈青筠等人护着,她即使跌倒也有人接住,她不怕。

    嘉宜公主笑声悦耳如银铃,也只有荡秋千时,她才会忘却一切烦恼,忘了她实际还是玉妙仙师,忘了她还要回她的道观,忘了她因为党项国主的求娶终身不得嫁人。

    沈青筠等人仰头看着嘉宜公主,渐渐的,秋千停了下来,嘉宜公主在众人的簇拥下跳了下来,她笑道:“筠娘,你也试试?”

    沈青筠毫不犹豫就摇头:“不必了,我不喜欢玩这个。”

    嘉宜公主道:“你是怕摔倒吗?不用怕,我们会接住你的。”

    沈青筠道:“不是害怕,是真的不喜欢。”

    她再三推脱,嘉宜公主也不好勉强,她和其余贵女每人又荡了三四次,尽兴之后,众人才拥着嘉宜公主散去。

    但嘉宜公主一个罗帕丢在了秋千架,沈青筠于是回来替她寻,可捡起罗帕的同时,她不由看了眼红色秋千架。

    不过只是一眼,她就垂眸,准备离去。

    此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是真的不喜欢荡秋千么?”

    沈青筠回头一看,居然是太子-

    太子本是来寻嘉宜公主的,但却听到菱月阁中银铃声声,于是不由走了过来,正巧看到贵女们兴高采烈的模样。

    他下意识想走,但却鬼使神差留了下来,他透过人群,去看细腰如柳的沈青筠。

    但是他却听到了她说自己不喜欢玩秋千。

    沈青筠有些迟疑,她对太子行了个礼,然后道:“青筠的确不喜欢。”

    太子轻声叹了下,他道:“你坐上去,吾推你。”

    沈青筠愣了下,马上道:“不敢劳烦殿下。”

    太子难得的对她强势了一回:“这是令旨。”

    沈青筠睫毛低垂,默默坐到了秋千之上,身后太子轻轻推了下她,秋千便荡了起来。

    沈青筠抓着秋千绳,本来手还攥的紧紧的,但渐渐的,手也松了起来,太子越推越高,沈青筠也看到了满园春色,听到了鸟语花香,她仰头,看到空中飘过一片自由自在的杨絮。

    此时此刻,她都有一种莫名

    的恍惚,她好像如同那片杨絮一样,终于属于她自己了。

    不过过了多久,秋千荡的幅度慢慢变小,太子正欲再推时,沈青筠却道:“殿下,这样便可以了。”

    太子道:“为何?”

    沈青筠道:“怕我看多了天空,就不愿回到地上了。”

    她说的隐晦,但太子却好像听懂了,他沉默了下,道:“你方才,是害怕,才拒绝荡秋千么?”

    沈青筠摇头:“我不是害怕。”

    “那是什么?”

    沈青筠默了默,道:“我是……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嘉宜公主她们会在她摔倒时接住她,她没有办法信任别人,更没有办法将自己的性命交托给别人,她知晓自己是心里生病了,而这病,恐是无法治愈了。

    太子声音如同他的面容一般温润:“那你又为何相信吾呢?”

    她完全可以像推脱嘉宜公主一样推脱他的,可她还是坐上了秋千,任凭他将她越推越高。

    沈青筠垂下长睫:“殿下是可信之人。”

    她愿意相信他。

    沈青筠没有看到,身后的太子,忽愣住了,脚步也不自觉的,就准备往前踏上一步。

    他看着她的纤细背影,她不信任何人,却唯独信他。

    他知道,只要他愿意踏出这一步,她就是他的了。

    没有人能抢走她。

    包括齐冷。

    可是……

    自幼接受的仁义礼智信的教育,和齐冷的兄弟之情,还有对齐冷的愧疚之情,一切都像一张大网一样,将他困住,让他根本无法呼吸。

    他有些自嘲的垂眸,最终还是没有踏前一步。

    他还道:“沈娘子可以试着信一信其他人。”

    沈青筠笑了笑,没说话,太子也没再说话,而是道:“难得闲暇,沈娘子可以再接着游玩一二。”

    “这也是令旨么?”

    “是。”

    沈青筠颔首,太子于是又轻轻一推,沈青筠又越荡越高,她没有看到,方才的那片杨絮,好像寻到了去处,歇在了一枝主动伸出的梧桐树桠上。

    再也没有无根飘零。

    第42章 第 42 章 她想去救七年前的自己

    之后每日, 齐冷还是会寄来一封写着“安”字的青竹信笺,沈青筠依旧将信笺锁在妆匣中,不知不觉, 信笺已经厚厚一摞了,看到这些信笺,沈青筠才发觉原来齐冷已经走了这么多日了。

    算算时日, 他也快回来了。

    沈青筠锁上妆匣,等他回来,她就把这一大摞信, 还有他的金虎符,全部都还给他。

    不过沈青筠也没想到,齐冷送她的金虎符, 还真有用得到的一日。

    起因是藏匿在定王府的桃花不见了。

    桃花是自己逃出定王府的,兴庆侯因为找不到桃花,于是抓了一个桃花在慈幼局交好,名唤芙蓉的女子。

    芙蓉和桃花一同被卖,桃花去了兴庆侯府,芙蓉则去了海丰侯府, 兴庆侯唯恐掠良为奴的事情暴露,所以知会海丰侯后,满大街敲锣打鼓, 说芙蓉是意图谋害主人的罪奴,要处死芙蓉。

    事情自然传到了定王府,桃花也无意中听到, 她一听,就知道这是冲着她来的。

    桃花大急,她虽然千方百计想逃出兴庆侯府, 但若逃出的代价,是芙蓉的性命,那她宁愿重回兴庆侯府。

    桃花就这样悄悄离开了定王府,一离开,定王府的侍卫就发现了,连忙禀报太子。

    太子震惊之下,一边派人去搜查桃花下落,一边立刻来菱月阁寻嘉宜公主商量对策-

    菱月阁中,嘉宜公主着急道:“若桃花被抓回兴庆侯府,那我们就没了人证,到时就算四哥将慈幼局主事诱来京城,我们也无计可施。”

    太子也是这般想的:“我已经派东宫侍卫去找桃花了,务必不能让她被抓到。”

    一旁的沈青筠听罢,却道:“请殿下速撤回东宫侍卫。”

    太子不由道:“为何?”

    “东宫是众目睽睽之所,只要东宫有任何动静,不出一刻,就会被禀报到陛下面前……殿下如此大张旗鼓找人,不但陛下疑心,兴庆侯更会疑心。”

    嘉宜公主道:“说是找个逃奴也不行吗?”

    沈青筠摇头道:“陛下不是傻子,兴庆侯也不是傻子,如今定王还没有回到京城,我们担不起任何风险。”

    嘉宜公主问道:“那该如何?”

    只可惜她是个公主,还是个入了道观的公主,无权无兵,根本不能代替太子去找人。

    沈青筠迟疑了下,道:“可让神武军借口追捕逃兵,去找桃花。”

    大齐武人地位低下,兵饷低薄,因此逃兵众多,连京中的禁军都不断有士兵出逃,百姓也习惯了官府抓捕逃兵,用这个做借口,的确不会惹人怀疑。

    太子道:“神武军只听阿冷号令,可阿冷不在这里。”

    桃花性命攸关,沈青筠也不再迟疑,她直接道:“神武军的虎符在我这。”

    此言一出,太子和嘉宜公主都瞪大了眼睛。

    两人甚至异口同声:“神武军的虎符,在你那?”

    沈青筠点了点头,嘉宜公主过了好一阵才缓过神:“四哥他,居然将虎符给了你?”

    该是如何的信任,才愿意将安身立命的东西都给了沈青筠。

    嘉宜公主飞快看了眼太子,太子眸中也有些失神,嘉宜公主心中暗叹,四哥已经做到这种地步了,而太子皇兄还连一步都不愿迈出去,皇兄啊皇兄,你是世间无双的君子,可在感情方面,你怎么能也这般君子呢?

    但愿你以后,莫要后悔-

    沈青筠从妆匣中取出虎符,那谁将虎符送去神武军,又是一个问题?

    毕竟此事稍有不慎,不但不能救出桃花,还会连累齐冷失去神武军的兵权。

    沈青筠握着虎符,心中已经有了主意,她道:“我去。”

    太子第一个反对:“此事和沈娘子无关,是吾一心要替桃花申冤,要去的话,也应该吾去。”

    嘉宜公主也反对沈青筠去:“筠娘,你爹爹送你进宫,不是让你去得罪兴庆侯的,万一兴庆侯告状告到你爹爹面前,他定会苛责你的。”

    沈青筠又何尝不知,而且除了沈谦,还有个狡猾奸诈的沈忌,如果被他们发现,她定难善了。

    但她仍然坚持:“殿下与公主身份贵重,不宜出面,而我不一样,我若扮成男子去神武军,相信能认出我的人很少,而且……”

    她顿了顿:“我想去。”

    她想去救桃花。

    或者说,她想去救七年前的自己-

    在出宫的马车上,沈青筠换上男子的白衣襕衫,发髻用玉簪束起,任谁看着,都觉得是一个翩翩美少年。

    待下了马车,换了一匹骏马,夜色中,她骑着往神武军军营的方向而去的时候,竟然有一种一去不复返的悲壮感。

    她向来觉得自己是一个极为冷血自私的人,幼时的经历让她从不愿意相信别人,更不愿意花费精力去救助别人,用她的话说,便是自己都救不过来了,还去救别人。

    但是这般冷血自私的她,却愿意冒着危险,去救一个从未相识的桃花,这让她自己都觉得好笑。

    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愿意这般做,到底是因为桃花与芙蓉之间的姐妹之情感动了她,还是因为桃花让她想起了那个被沈忌强行掳走的自己?

    不管是什么,总之,她做出了这个选择。

    这算不算她人生之中第一次救一个对她没有任何恩情的人?

    沈青筠摇了摇头,骏马在往军营方向疾驰而去,明月下,她的背影格外孤单。

    忽然她听到了一阵马蹄声,沈青筠回头,却看到了一身常服的太子,纵马朝她追赶过来。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月色下孤身赴死的小娘子,回头时,却意外看到了纵马追来的温润郎君,皎洁月光洒在郎君身上,他向

    来沉静如水的眼眸满是焦急,让他看起来宛如为情爱落入红尘的谪仙。

    沈青筠愣愣看着太子,眼前的面容,和七年前那个将她救出泥沼的少年愈发重合。

    她不由勒住缰绳,太子已经赶了上来,他也勒住缰绳,沈青筠还没开口,太子就道:“姌姌扮成了吾的模样,呆在东宫之中,不会有人发现的。”

    沈青筠心中五味杂陈,半晌才道:“为何?”

    为何要来追赶她?

    太子盯着她,似乎有千言万语,但最后只道:“让一个女子孤身赴险,非君子所为。”

    这是一个再滴水不漏的回答,仿佛就算这女子不是沈青筠,他也会这般做。

    太子顿了顿,又道:“阿冷把虎符都给了你,足见你在他心中的地位,若你有个三长两短,吾无法和阿冷交代。”

    他要全自己的君子之风,又要全自己的兄弟情谊,他唯独没有告诉沈青筠,他还想全一次自己的私心。

    所以沈青筠并不知道,她只是望着太子,感动之下,莞尔一笑:“既然殿下坚持,那就与青筠一起奔赴军营吧。”-

    从临安前往京城的船上,齐冷写下一封信,嘱咐侍从明日下船时寄出。

    里面自然还是一个“安”字。

    慈幼局江主事已经被他骗来京城,他持太子手谕,谎称东宫召各地主事前去京城,询问慈幼局情况,江主事没有疑惑,就随着他前往京城。

    齐冷坐的是官船,船上不止他与江主事二人,而官船之上一般都有歌姬,齐冷虽未泄露身份,但他气度不凡,一看就是身份显赫,所以歌姬会声音婉转,端着金杯,娇声劝齐冷饮酒,齐冷都一概谢辞。

    歌姬娇声道:“郎君一杯都不饮,莫非是嫌妾丑陋?”

    齐冷摇头:“非也,实则是已有心仪之人。”

    歌姬吃吃笑道:“原来是有美娇娘。”

    歌姬还道:“但郎君出门这么久,心仪的美娇娘说不定已有了别的郎君,故而郎君又何必做柳下惠呢?”

    歌姬的话,倒让齐冷怔了下。

    别的郎君?

    齐冷第一个就想到太子。

    太子恐怕是这世上能让沈青筠唯一信任的人了。

    他这趟远门,一出就是一个多月,回去的时候,也不知会是何等情景。

    或许,沈青筠和太子,已经心心相印了。

    齐冷黯然垂首。

    波涛之中,船只左摇右摆,齐冷抓着船舷,他与沈青筠之间,是他亏欠她太多。

    这次出门,他每日写一封信,才觉得报平安也不是一件很繁琐的事,并不会耽误他什么,可前世的时候,他每次出门,从来不会和沈青筠写信报平安。

    他向来不善言辞,总觉得给妻子写信这种风花雪月的行为,是文人喜好的虚头巴脑、花言巧语之事,还不如在途中多为她买些金银首饰,来得实在。

    但今生他方才顿悟,沈青筠要的根本不是金银首饰,而是实实在在的真心。

    前世的他,真是大错特错。

    所以如果沈青筠和性情温润的太子情投意合,他也不会奇怪。

    船只摇摆间,身段柔软的歌姬借故往他身上靠去,齐冷往旁边退了一步,歌姬怔了下,笑道:“郎君还在想着那位美娇娘么?”

    齐冷抿唇,他眼眸平静,望着看不到尽头的漆黑河道。

    他忽道:“纵然她有了别的郎君,我也不会放弃。”

    歌姬愣了,然后扑哧笑道:“郎君要强夺回来吗?”

    “她不是物品,强夺对于她,是一种侮辱,她也不会愿意被人强夺。”齐冷声音也十分平静:“我只会改变我自己,终有一日,我在她心中,会有着和那人一样的地位。”

    第43章 第 43 章 一条性命,和百条性命……

    沈青筠与太子一路纵马, 到了神武军的军营。

    到军营前,沈青筠勒住马,对太子道:“殿下, 青筠一人进去即可。”

    太子不放心,道:“吾陪你进去。”

    沈青筠摇了摇头:“军营中定有认识殿下的人,人多口杂, 若是传出去,那就不妙了。”

    “但你一人进军营,太危险了。”

    “神武军军纪严明, 和其余军队不一样,他们不会滥杀无辜的。”沈青筠道:“等青筠安排好一切,就来与殿下会合。”

    太子迟疑了会, 他定定看着沈青筠,夜色中,她如秋水般的双眸中没有一丝惧怕,他终于点了点头:“好。”-

    因为有齐冷的虎符,沈青筠进军营进的很是容易,神武军的副将拿着虎符翻来覆去的看, 狐疑道:“殿下真将虎符给你了?”

    沈青筠颔首道:“千真万确。”

    副将上下打量着沈青筠,眼前的俊秀少年宽袍广袖,手无缚鸡之力, 一副孱弱文人的模样,副将不由道:“你与殿下是什么关系?”

    “生死之交。”

    副将嗤道:“生死之交?没听说殿下和哪个文弱书生是生死之交的。”

    “殿下无需事事与你们交代。”

    副将又是一声嗤笑:“拿殿下吓唬我?我是被吓大的?”他恶声恶气道:“殿下就算与穆麟将军交好,但也不会将虎符给穆麟将军!快说, 这虎符是不是你偷来的!”

    武人向来粗鲁,副将气势汹汹,其余神武军也鼓噪起来, 沈青筠不慌不忙道:“虎符这种东西,还能轻易被盗?你也太小看你们殿下了。”

    副将哈哈一笑,武将和文人向来不对付,只听剑出鞘声,沈青筠眼前寒光一闪,就见脖颈上横着一把长剑,副将道:“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沈青筠毫不畏惧,反而喝出副将的名字:“李慎!”

    副将一怔,沈青筠不慌不忙道:“你因家贫入神武军,是殿下慧眼识珠,将你从一个兵卒提拔成神武军副将,你母重病之时,你俸禄微薄无力买药,是殿下赠你金银,医好你老母,因此你对殿下忠心耿耿。”

    她环视着在场众人:“还有你,杨三,你员外岳丈看不起你武人身份,要你妻子与你和离,是不是殿下赠你御茶,让你岳丈不敢再轻视于你?”

    沈青筠一个一个,将在场之人与齐冷的渊源说的一清二楚,她之所以这般熟悉,是因为这些人日后都是齐冷的左膀右臂,都是迎着腥风血雨拥护齐冷登上帝位的骁勇悍将。

    他们每个人都对齐冷忠心不二,沈青筠道:“殿下是不是曾经和你们说过,见虎符如见殿下?如今殿下去临安办差,你们便连殿下的命令都不听了么?哼,我倒要看看,等殿下回京,你们该如何和他交代!”

    李慎等人面面相觑,这娘娘腔的少年居然对他们如数家珍,除非殿下告诉他,否则他不可能知道。

    而且,殿下去临安这件事,只告诉了他们几个心腹,这少年居然知晓,难道,真是殿下将虎符给他的?

    如果杀了这少年,岂不是有负殿下的恩德?

    武人心思简单,直来直去,想明白后,众人立即收了刀剑,问沈青筠:“公子要我等做什么?”

    沈青筠道:“放心,我不要你们杀人放火,我只要你们帮我找一个人。”-

    将神武军的兵士打发出去寻找桃花后,沈青筠身边只带了李慎等几个嘴严的人,她与李慎等策马出了军营,太子一直在外焦急等待,待看到骑着马的沈青筠时,他才松了口气。

    他静静看着沈青筠,少女做着男子装扮,身边则跟着五大三粗的几个副将,那几个副将看起来都对她言听计从,他虽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但也能想象她说服这些人时侃侃而谈的模样。

    他之所以没有坚持陪同她入军营,是因为他相信她,她能够展现自己的光芒,不需要被任何男人拯救。

    太子驱马迎了上去,李慎是见过太子的,他先是吃惊,然后被太子眼神制止,沈青筠对太子道:“我已让李将军他们去寻找桃花了。”

    太子

    颔首,李慎迟疑着拱了拱手,道:“我们已经派人在通往兴庆侯府的必经之路寻找,相信不久就能找到那位桃花娘子。”

    太子道:“事态紧急,我们不能袖手旁观,也一同去寻吧。”-

    兴庆侯府外,朱色正门大开,正门内灯火通明,年过四旬的兴庆侯端坐在院落中,而院落中央则跪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十五六岁少女。

    这少女便是芙蓉,她被兴庆侯强押来威胁桃花,心中已经大概知晓了自己的命运,畏惧之下,整个身子都抖成一团。

    兴庆侯不屑瞥了她一眼,就如同瞥一只蝼蚁一般,他先祖随太祖出生入死,创立齐国,自此世袭封侯,他有资格觉得芙蓉命比草贱。

    兴庆侯翘首以盼桃花的出现,而侯府外,桃花远远望着燃着火把的院落,她深吸一口气,然后一步步,就准备走向这个她曾经最想逃离的地方。

    迈出一步前,她心中道:“太子殿下,定王殿下,还有嘉宜公主,沈娘子,你们为桃花辛苦奔走,是桃花对不起你们。”

    “但是,芙蓉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在慈幼局一起长大,就和亲姐妹一样,她是我的亲人啊。”

    “我实在没有办法看着芙蓉为我而死,也许我这个决定,很自私,因为我做了这个决定后,你们便没有办法替我申冤,更没有办法替那些被迫害的可怜女子申冤,但我真的不能眼睁睁看着芙蓉去死……我实在做不到……”

    桃花咬着唇,眼见她离兴庆侯府已经越来越近,忽然一只粗糙大手将她嘴捂住,她整个人都被往后拖去,桃花挣扎着回头,只见身后站着几个军士装扮的人,还有沈青筠和太子两人。

    她嘴中唔唔着,似乎是想说些什么,神情更是惊惶无比,太子于心不忍,对沈青筠道:“她也是救友心切,我们还是想想办法,看看如何能救芙蓉吧。”

    沈青筠却瞥了眼兴庆侯府,语气十分决绝:“芙蓉是救不了了,我们快走。”

    太子却一把抓住沈青筠的手腕:“只要我去见兴庆侯,我能救她的。”

    沈青筠愣了下,然后道:“如今定王还没回来,殿下这样做,是要让我们功亏一篑吗?”

    太子语气已经渐渐焦急:“但那毕竟是一条性命!”

    “一条性命,和百条性命,我选百条!”

    “但你凭什么替芙蓉放弃她的性命?”

    沈青筠讶然片刻后,才一字一句道:“殿下,你不是神佛,你救不了每个人,这世道便是如此,要么适应,要么被它吞噬!你改变不了!”

    第44章 第 44 章 他应该很厌恶她吧

    争吵间, 被押着跪着的芙蓉似乎是感觉到什么,她抬眼,望着漆黑的远处, 然后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然站了起来,推开看守她的随从, 一头撞到青石阶上。

    鲜血瞬间溅了兴庆侯一脚,这变故发生的太快,在场众人都瞠目结舌。

    谁也没想到, 方才还瑟瑟发抖、哭哭啼啼,一直磕头求他们放过她的怯懦少女,会有这样的骨气。

    随从快步上前, 探了探芙蓉的鼻息:“侯爷,她死了。”

    兴庆侯这才回过神来,他嫌恶的脱了沾血的乌皮靴,骂道:“晦气!”

    而远处被捂着嘴的桃花,泪水瞬间夺眶而下-

    直到被带回定王府,桃花还是昏昏噩噩。

    倒是沈青筠冷静的很, 吩咐李慎等人:“加派兵力,守好她,在定王回来之前, 不能让她再跑了。”

    桃花忽然回过神,她情绪在这下彻底爆发,她捂脸痛哭:“是我害了芙蓉!是我害了芙蓉!我如果不逃出侯府的话, 芙蓉就不会死!”

    太子于心不忍,劝道:“不是你害了芙蓉,而是你没有想到兴庆侯会如此狠毒, 居然拿芙蓉性命威胁你。”

    太子这样一劝,桃花反而更加愧疚,她哭道:“我本来就应该想到的,我们的命对他来说算什么啊?连个草芥都不如!我害了芙蓉!我害了芙蓉啊!”

    她歇斯底里的痛哭着,忽她欲往外冲去:“我要去为芙蓉报仇!我要杀了兴庆侯!”

    李慎和杨三扯住她,两人都是齐冷麾下悍将,力能扛鼎,桃花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根本没办法挣脱他们。

    饶是如此,桃花还在挣扎,李慎又怕伤了桃花,一时间,手背都被她挠了几个血印子。

    厢房内一团乱,李慎杨三急得满头是汗,而太子怎么劝说桃花都冷静不下来,沈青筠冷眼看着,她忽从李慎手中拽过桃花,接着,一巴掌重重甩到桃花脸上。

    这一巴掌,沈青筠用尽全身力气,桃花被打的摔倒在地,沈青筠又瞟了眼屋内早已冷掉的茶,她端起银壶,掀开壶盖,一壶凉水就哗啦往桃花脸上泼去。

    桃花满脸满身全是湿哒哒的茶末,她顿时愣住,沈青筠一字一句道:“清醒了?”

    李慎等人这才回过神来,三人忙蹲下问桃花:“没事吧?”

    李慎甚至责怪的望了眼沈青筠,心想这俊秀少年如何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的,怎么还打女人呢?

    沈青筠对桃花道:“你发疯发够了没?”

    她指着太子和李慎等人,斥责桃花道:“你知不知道,因为今日你的一时冲动,这些人,包括我,都差点被你害死了!你还有脸哭?”

    她冷笑一声:“我们本来好好的,是为了给你申冤才卷入这场风波,定王甚至为了你,亲赴临安缉拿慈幼局主事,而你呢?你说不申了就不申了?你当这是儿戏吗?”

    桃花又愧又悔,脸颊还火辣辣的痛,她捂着脸,哭道:“可是芙蓉……”

    “对,芙蓉!芙蓉就是你害死的!”

    此言一出,太子也不由道:“沈……住口!”

    李慎也劝道:“公子,桃花娘子已经够难过了,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沈青筠只是冷笑:“你们都是好人,都是君子,你们不说,那就由我来做这个坏人!桃花,你听着,芙蓉就是被你连累的,她就是被你害死的!”

    桃花闻言,哭的更是懊悔:“我……我赔她一条命……”

    “你赔?你赔得起吗?哼,你是可以一了百了,下地府和芙蓉再做一对鬼姐妹,然后兴庆侯继续做他的侯爵,再从慈幼局买一堆牡丹杜鹃桂花回来凌虐,你就和芙蓉就在地府看着他继续作威作福,享着富贵,安度晚年吧!”

    最后那句话,倒是让桃花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眼见她渐渐停了恸哭,沈青筠缓了缓,道:“你还想死的话,我不会拦你。”

    但是桃花却没有往外冲了,沈青筠又道:“等兴庆侯被绳之以法后,你想怎么死就怎么死,可你好歹给芙蓉报了仇再死。”

    桃花虽停了恸哭,但还是抽泣着一噎一噎的,她抹了把眼泪,下定决心道:“嗯!我给芙蓉报了仇再死!”

    她终于不再闹了,李慎松了口气,看她衣衫都被沈青筠泼湿了,于是道:“我让人去给桃花娘子拿件衣衫。”

    说罢,他便与杨三出去,太子则神情复杂的看了眼沈青筠,然后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宫吧。”-

    回宫的马车上,太子一言不发。

    沈青筠已经换了女装,腰间用白绸束着,纤纤不盈一握的腰肢,让她看起来比方才饱受折磨的桃花还要清弱。

    马车连一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沈青筠耳边只有木制车轮轧在青石板路上的声声,良久,沈青筠才开了口:“殿下是不是觉得我很冷血?”

    太子默然,他片刻后,才道:“对于芙蓉的死,你不哀痛么?”

    沈青筠摇头:“不哀痛。”

    她道:“这世上每日都有人死去,一个一个哀痛,我没那么多心力。”

    她顿了顿,又道:“我顶多为她的骨气赞叹一下,哀痛,我不会。”

    在太子悲悯的目光中,她渐渐昂起头,语气也变得梆硬:“反正我,就是这样一个冷血的人。”

    马车中又变得寂静,半晌,太子苦笑了声:“但

    我做不到。”

    这是他第一次在沈青筠面前自称“我”,而不是太子应有的自称“吾”,他目光有些迷茫:“我无法眼睁睁看着无辜者枉死,更无法做到无动于衷,你说得对,我总想救下所有人,但我不是神佛,我做不到。”

    他面容有些痛苦:“或许,我根本不适合坐在这个位置上。”

    沈青筠没料到芙蓉的死居然对他有如此大打击,她道:“不,站在芙蓉的立场上,或者说,站在百姓的立场上,他们希望在这个位置上的,是殿下,因为只有殿下,才不会放弃他们任何一个人。”

    她自嘲道:“我是放弃了芙蓉,可若易地而处,换我是芙蓉的话,难道我希望被放弃么?正如殿下所说,我凭什么替芙蓉放弃她的性命呢?”

    她想起了七年前那个衣衫褴褛、慌不择路逃跑的自己,那时的她,定然愿意碰到的是太子,而不是如她一般的无情之人。

    沈青筠道:“这世上,还是像殿下这样的人多一些,像我这样的人少一些比较好。”

    太子喃喃道:“百姓希望在这个位置上的,是我,可是,若我因救一人而害百人的话,那百人,还会希望我坐在这个位置上吗?”

    沈青筠愣了下,这个问题,她也无法回答。

    太子也苦涩摇头一笑,他问:“如果是阿冷,会如何处理?”

    沈青筠想了想,诚实道:“如果是定王的话,他应该也不会救芙蓉的。”

    齐冷比沈青筠更为理智。

    从他前世明明痛恨沈相,却仍然按捺厌恶去倚重沈相,就能看出来。

    太子颔首道:“是的,他也不会救芙蓉。”

    太子说完这句话后,就沉默了。

    沈青筠也沉默了,片刻后,太子忽又道:“沈娘子,你有没有发现,你和阿冷是一类人?”

    沈青筠怔住:“一类人?”

    她下意识就想否认:“不,我和他不一样。”

    齐冷没她那么阴暗冷血,她也没齐冷那么自以为是,他们不一样。

    太子道:“并不是说你们性格一样,而是你们必要时都会放弃儒家所奉的非礼四勿,而我,理想是天下归仁,所以我谁也没办法放弃。”

    他会不忍魏王和吕贵妃被冤,不忍芙蓉被逼自尽,尽管这些人有的想害他,有的和他连面都没见过,但他还是会不忍,这是他仁善的天性所致,他没有过错。

    沈青筠望着太子略显落寞的如玉脸庞,她心中莫名难受,于是咬了咬唇,扭头,掀起宝相花纹帷幔,去看马车车外,但漆黑夜色中,她什么都看不见。

    她突然轻声道:“殿下应该不想看到青筠了吧,以后殿下来菱月阁,青筠会回避的。”

    他应该很厌恶她吧,他不会想到,他七年前救下的那个孤女,非但没有如他一样施恩于人,还连共情和她有相同处境的人都做不到。

    但太子默了默,道:“没有。”

    沈青筠掀着帷幔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下。

    身后太子声音虽轻,却听得分明:“吾此生,永远都不会厌恶沈娘子。”

    沈青筠手指抓紧帷幔,眼眶也不由红了,只是自始至终,她也没敢回头,去看一看太子说那话时的神情-

    送沈青筠回菱月阁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太子看着身穿束腰竹叶刺绣襦裙的沈青筠,沈青筠行了一礼:“殿下,青筠走了。”

    太子点头道:“好生休息。”

    沈青筠应承了声,她道:“殿下也勿想太多,对与错,是与非,本就很难界定,殿下循心而行便可。”

    “好。”

    沈青筠默默又行了个万福礼,才转身而去,太子定定望着她的纤细背影,然后转身,与她背道而行。

    就像他们二人之间一样。

    那个不顾一切,月色下纵马去追寻的温润青年,似乎只是一场梦一样,等到梦醒了,才发现高高在上的月亮,和冷冷清清的青竹,终究是一个悬挂在天,一个生长于地,无法触碰到一起。

    太子手指渐渐握紧,他想回头,去再看一眼那个纤弱的少女,他想告诉她,其实他没怪她,但他终究没有回头。

    两行清泪自他极其痛苦的双眸中滑落,滴在了衣襟上,湮灭无痕。

    第45章 第 45 章 齐冷回来了

    桃花这一番动静, 到底是让疯狂寻她的兴庆侯发现些端倪。

    据一个打更人说,当晚看到了一个和桃花形貌相似的女子,从定王府慌慌张张出来, 兴庆侯再联想那晚神武军大张旗鼓的抓逃兵,顿时心生疑虑。

    兴庆侯有意去定王府寻人,但齐冷好歹是皇子, 又是著名的冷面王,喜怒不定,难以捉摸, 不是一个好拿捏的主,兴庆侯根本不敢惹他。

    纠结数日,兴庆侯还是唯恐夜长梦多, 万一桃花通过齐冷告御状,说他买下慈幼局孤女凌辱,那他就身败名裂了,于是兴庆侯心一横,就进了皇宫告御状。

    兴庆侯恶人先告状,在正始帝面前状告齐冷窝藏逃奴, 全然不提桃花的真实身份,兴庆侯哭的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信誓旦旦说齐冷看桃花貌美, 所以明知桃花是他的奴婢,还是强行将她窝藏在王府。

    正始帝听罢,是勃然大怒, 当即下令大理寺随兴庆侯去定王府寻人。

    当日兴庆侯带着大理寺的官差,就要强闯定王府,还好沈青筠早有准备, 嘱咐李慎这几日带着神武军守在王府,否则还真被兴庆侯冲进去了。

    两队人马对峙,李慎与神武军不准官差进去,兴庆侯则喝道:“陛下口谕你们都不听,是要造反吗?”

    李慎粗声粗气道:“我们不敢造反,但殿下府邸,也不容你们擅闯,不准进!”

    兴庆侯大怒:“大胆!再有抗命者,格杀勿论!”

    眼见双方就要兵戈相向了,太子终于匆匆赶到-

    太子在来之前,先去面见正始帝,但正始帝正在气头上,根本不愿见他,太子无奈,才只能先赶赴定王府,阻止兴庆侯。

    兴庆侯一看到太子,先是行礼,再直起身子,道:“殿下莫非也是来阻止臣的么?”

    太子缓颊道:“兴庆侯,事情还没查清楚,你就告上御前,这又何必?万一定王府中根本没有你的逃奴,岂不伤了彼此和气?不如等定王回来后,再行定夺。”

    兴庆侯哪里等得及齐冷回来,他如今一心想抓了桃花,杀人灭口呢,他回道:“太子殿下,定王是皇子,臣哪敢和他伤了和气?但皇子,也不能夺臣的爱婢啊!臣是没有办法,才会告上御前,臣已与陛下立下军令状,若定王没有窝藏逃奴,臣当以死谢罪,若有的话,陛下也答应还臣一个公道。”

    太子没想到兴庆侯狗急跳墙到这种地步,连军令状都立下了,他一时之间,竟然不知如何回他,远处马车中的嘉宜公主急的不行,对一旁沈青筠道:“筠娘,这可如何是好?万一被兴庆侯搜出桃花,那四哥就坐实了窝藏逃奴的罪名,父皇一定会处罚他的!”

    沈青筠也有些心急,兴庆侯是奉了御令来搜查定王府的,任凭她如何聪慧如狐,一时之间,也想不到什么破局的法子。

    正焦灼间,忽一阵急促马蹄声响起,沈青筠眼睛一亮,她掀开马车帷幔,果然看到穿着玄黑劲装的齐冷身影,齐冷经过她马车旁时,似乎感觉到什么,眼神往她这边看去。

    两人四目交融,顷刻间,齐冷骏马驶过。

    嘉宜公主也是惊喜万分:“是四哥!四哥回来了!”

    但她马上又担心起来:“但兴庆侯已经恶人先告状了,四哥该怎么办?”

    沈青筠心绪却慢慢平静下来了,她道:“没事了。”

    “嗯?”

    “他回来了,就没事了。”-

    在沈青筠的心目中,齐冷不是一个好男人,但却是一个精明强干的男人。

    齐冷翻身下马,太子也松了口气,而兴庆侯在看到薄唇紧抿、满脸阴沉的齐冷时,下意识后退一步。

    他在害怕。

    比起温润良善的太子,他更害怕面冷言横的齐冷。

    但兴庆侯马上回想起正始帝的允诺,皇帝都说会处置齐冷了,他怕什么?于是兴庆侯挺起胸膛,大着嗓门道:“定……”

    但兴庆侯话音未落,齐冷手上马鞭就挥了过去。

    兴庆侯一声惨叫,脸上到脖颈被齐冷鞭了一条长长血痕,兴庆侯捂着脸,摔倒在地,他惊恐万分:“你……你居然敢当街殴打本侯!”

    齐冷哼了声:“打你怎么了?杀你我都敢!”

    “但我有陛下口谕!你怎可张狂至此!”

    “父皇口谕?”齐冷笑道:“是让你入府搜查桃花的口谕吧?不怕告诉你,桃花就在我府中!”

    兴庆侯没想到齐冷就这般承认了,他张口结舌,齐冷对李慎道:“去!把桃花带过来!”

    李慎领命,兴庆侯抖抖索索爬了起来,对一旁大理寺官吏道:“你们都听见了,定王自己承认窝藏逃奴的!”

    齐冷微眯双眼:“是逃奴?还是慈幼局的孤女?”

    兴庆侯目瞪口呆:“你……哪有什么慈幼局的孤女?”

    齐冷悠悠道:“不承认也没关系。”

    李慎已经将桃花带了出来,桃花一见到兴庆侯,就恐惧的缩到李慎背后,齐冷道:“父皇面前,由不得你不承认。”-

    紫宸殿内,桃花和慈幼局主事跪在殿下,两人都抖成一团,桃花虽然害怕,但想到惨死的芙蓉时,还是声泪俱下,将自己是如何被卖给兴庆侯的,又是如何被兴庆侯凌虐的,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她哭道:“民女是良家出身,却被卖为奴隶,还有芙蓉,她是一条人命啊,就这样被兴庆侯逼死!慈幼局是收养孤女的地方,却沦落为贩卖孤女的地方……求陛下为民女主持公道!”

    桃花说罢,就拼命叩首,力度之大,让紫宸殿的石砖都染上了血迹,正始帝是又惊又怒,他剧烈咳嗽起来,指着桃花问兴庆侯:“她所言,可是事实?”

    兴庆侯心虚之下,跪倒在地,抖如筛糠,正始帝气得头发晕,慈幼局是太祖所设,为的就是使道路无啼饥之童,历代齐帝都对此十分重视,也将其作为宣扬大齐仁慈宽厚的例子,不像番邦弱肉强食。

    但这慈幼局,却变成了比青楼还不如的地方,青楼还不敢掠良为娼呢!这要是传到党项等国,大齐颜面何存?

    正始帝剧烈咳了几声,一旁的沈相心虚低头,太子则担心道:“父皇……”

    正始帝摆摆手,他怒视着兴庆侯:“朕再问你一句,桃花她,到底是逃奴,还是慈幼局的孤女?”

    兴庆侯不敢再隐瞒,他以额触地道:“是……是慈幼局的孤女……”

    一阵静默后,正始帝颤颤巍巍站起,然后快步走下御阶,一脚将兴庆侯踢倒,他道:“那你还敢污蔑朕的儿子!朕看你是不想活了!”

    正始帝又是一脚踹去,但他久病无力,头晕眼花之下,自己也差点没绊倒,还是齐冷及时扶住他:“父皇不必为这种人气坏了身子。”

    正始帝神情复杂的望了眼齐冷,他望着这个他向来厌恶的儿子,眼前似乎又浮现齐冷在万寿节御楼上制服回鹘使臣的模样,他嘴唇颤抖了下,这个他看不上的儿子,还不顾安危,将桃花藏匿在定王府,甚至还亲赴临安缉拿慈幼局主事。

    千言万语,化作长叹一声:“雪弓,你这次,做的很好。”-

    齐冷出紫宸殿的时候,嘉宜公主正守在外面,等着恭贺他,嘉宜公主迎上来时,齐冷是一句都没听见,他只是越过嘉宜公主,怔怔望着不远处腰肢袅娜的沈青筠。

    只有他自己知晓,在去临安的这将近两个月时间内,他是多么想念沈青筠。

    沈青筠见他望着她,她先是垂首,然后又抬起头,嘴角上扬,微微对他一笑,似乎在说他回来的很是及时。

    少女这一抹浅笑,让齐冷彻底怔住,她居然对他笑了,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身旁的太子也看到了沈青筠的那抹浅笑,他藏起心中酸涩,对齐冷拍了拍肩膀,道:“沈相很快就要出来了,快去吧。”

    沈青筠也估摸着沈相快出来了,所以转身往菱月阁方向走去,齐冷于是大步往沈青筠方向追去。

    留下嘉宜公主哭笑不得,她看看齐冷,又看看太子,她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太子就平静道:“别再说日后莫要后悔的话了。”

    他顿了顿,道:“不会后悔。”-

    齐冷一路追着沈青筠,来到紫宸殿旁的竹林中,竹林中只有两人脚步的沙沙声,齐冷忽唤了声:“杨絮。”

    沈青筠终于停下脚步,齐冷追上她,她转身,从腰间取出一块小小的虎符,扔给齐冷:“这个,还你。”

    “我都听说了。”齐冷道:“这虎符给你,我很是放心。”

    沈青筠道:“你才回京几个时辰,就听说了?”

    “太子皇兄说的。”齐冷说道:“他将你如何调动神武军的事情,都说我听了,还有……”

    他又道:“还有你没有救芙蓉的事情,也说给我听了。”

    他道:“我想告诉你,当时那个情形,你的确救不了芙蓉,所以你不要自责,你已经尽最大的努力了。”

    沈青筠道:“谁自责了?像我这样的人,如何会自责?”

    齐冷摇头:“你不要这样,你如果真是那般冷血无情的人,你如何会冒着生命危险,去说服神武军救桃花?其实,你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无情,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子。”

    沈青筠咬了咬唇,齐冷的肯定是真心的,她能听出来,但她仍然道:“别给我戴高帽,我不爱听。”

    齐冷一笑,他从袖中取出一块包裹严实的油纸:“这是我从平江府带给你的。”

    “什么东西?”

    沈青筠接过,打开油纸,却是一块雕刻成杨絮形状、色泽洁白的糕点。

    齐冷道:“定胜糕,平江府的特产,你吃过么?我特地让掌柜做成杨絮形状,给你带了过来。”

    沈青筠咬了咬唇,定胜糕,她自然知晓,乃是用米粉做成,但她家中太穷了,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块,而且还是做成容易做的花朵形状,姐姐说,那是杨花。

    她曾经嚷嚷着和母亲说:“娘亲,怎么不做成杨絮形状呀?”

    母亲当时忙得脚不沾地,不耐烦就给她赶走了,后来,她被卖给牙婆,牙婆倒是经常做定胜糕给她吃,但每次也都是做成花朵模样,她怯生生问:“可不可以做成杨絮呀?”

    牙婆失笑:“杨絮这种命苦的东西,不吉利,谁会做杨絮?”

    此后,她再也不敢提了。

    但她没想到,她居然能在十七岁的这年,被齐冷送了块杨絮形状的定胜糕。

    她整个人都呆住了,嘴里喃喃道:“杨絮这种命苦的东西,做它做什么?”

    齐冷正色道:“杨絮不苦,在我的眼中,杨絮洁白无暇,虽命运坎坷,但随风挣扎而上,比谁都要勇敢。”

    沈青筠手上捧着这块小小的定胜糕,她咬着唇,忽飞快转身,闷声道:“那为何你还要求掌柜做这形状的定胜糕,而不是随处可买?”

    “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发现杨絮的好。”齐冷低低笑了声:“但是,我很庆幸他们没发现,因为这样,杨絮就是我的了,没有人跟我抢了。”

    沈青筠眼眶都有些红了,她轻微吸了吸鼻子:“谁是你的?还是那样自以为是!”

    说罢,她就飞也似的走了,齐冷望着她的纤细背影,却没有去追。

    沈青筠飞快走着,快走到菱月阁时,她才停下脚步。

    她望着手上捧着的定胜糕,然后迟疑的,放入嘴中,距离齐冷从临安带回这块定胜糕,已经二十日了,虽然齐冷用冰块精心保存,但糕点已经没有刚出炉时的软糯,反而有些咯牙。

    沈青筠咬了口,轻轻嘟囔着:“送的什么东西,一点都不好吃。”

    她又呢喃道:“吃坏了,我

    要找你算账。”

    但说是这般说,她还是一小口,一小口,将这块定胜糕吃下。

    第46章 第 46 章 二更

    正始二十六年, 注定是一个腥风血雨的年份。

    这一年,震惊朝野的临安慈幼局孤女被卖一事案发,兴庆侯被下狱, 欺君之罪和强辱桃花、逼死芙蓉的罪,数罪并罚,他命已休。

    慈幼局主事则被收入大理寺, 正始帝严令详查,必须要查出幕后主使,以及救出那些被卖的孤女。

    定王齐冷在此事中立下汗马功劳, 正始帝破天荒的赐他玉如意一柄,以示嘉奖。

    尘埃渐渐落定,慈幼局主事慢慢招认那些自他手中买下孤女的权贵名单, 审讯一直持续,京中人人自危。

    只不过兹事体大,慈幼局主事还是不敢招认幕后主使,甚至连沈忌都不敢攀咬出来,但大理寺刑罚惨酷,由不得他不招。

    齐冷心想, 等主事招出沈忌也曾买下孤女后,到时,沈青筠身份就会真相大白, 她就再不需要被困在沈府了。

    齐冷是这样想的,沈忌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沈青筠在嘉宜公主的庇护下不回相府, 但她名义上还是相府之女,怎么可能一辈子不回去?

    所以当齐冷得知沈青筠被接回相府时,他先是一愣, 然后问嘉宜公主:“不是说好若相府来接,你先挡着么?如何让沈娘子回去了?”

    嘉宜公主道:“筠娘是相府的千金,相府来信说她兄长想念她,我也不能总是回绝呀。”

    嘉宜公主不知晓沈青筠真实身份,齐冷也无法对她生气,他只是气自己,这些时日一直在忙慈幼局的案子,没想到让沈忌钻了空。

    他恨不得直接冲到相府带走沈青筠,但嘉宜公主又撂下一句话:“对了四哥,筠娘走之前,让我和你说声,在宫中等她回来。”-

    因为沈青筠的嘱托,齐冷只能焦急在宫中等待,终于等到沈青筠回来,但听侍婢说,沈青筠没回菱月阁,而是去了云归亭。

    云归亭是一座建在石头堆叠的假山之上的亭子,齐冷去寻的时候,正看到沈青筠倚在亭旁,往下望去。

    微风吹过,沈青筠碧色衣袂飘飘,肩上披帛蹁跹,耳上环佩叮当,远远望着,似乎是羽化飞升的仙女一般,要远离这个尘世。

    齐冷看得心惊肉跳,沈青筠脚只要一滑,她就会翻身跌下云归亭,他咬了咬牙,快步往云归亭而去。

    但还没攀上云归亭,沈青筠却自己走下来了,沈青筠看到他时,略微诧异,但马上就被齐冷握住手腕,拽入假山之中。

    假山之内别有洞天,嶙峋怪石搭出一处隐秘角落,将外界一切都隔绝开,沈青筠环顾四周,噗嗤一笑:“你不会以为,我方才是要自尽吧?”

    齐冷绷着脸,不言不语。

    他从没告诉过沈青筠,前世福宁殿蜿蜒的鲜血,还有那无力垂下的手腕,一直是他多年来的梦魇,即使重生也没变过。

    沈青筠道:“我只是想俯瞰皇城,我才不是要自尽。”

    齐冷没松手,他道:“我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你方才神情了。”

    那是一种空落落的茫然神情,在前世的沈青筠脸上,时常出现,但一直被齐冷忽略。

    今生,齐冷却没有忽略,他道:“你这次回相府,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沈青筠一阵恍惚。

    沈忌轻佻的用折扇挑起她下巴的模样历历在目,他带着笑意说着最令人胆寒的话:“筠娘,你不会以为,江主事敢招出我吧?他没那么愚蠢。”

    沈青筠跪坐在檀木案几前,被迫仰头望着沈忌,她平静道:“我知道。”

    沈忌哼了声:“慈幼局的事,有你的份吗?”

    沈青筠面不改色撒着谎:“没有。”

    沈忌不相信,可是沈青筠带入宫的芍药等眼线早已被嘉宜公主赶走,嘉宜公主借口不想在菱月阁中看到太多人,将贵女带来的仆婢都赶走了,所以沈忌再没有办法获知沈青筠在宫中的动向了。

    只能靠着以往买通的其他宫室的奴婢刺探菱月阁一举一动,但也刺探不到什么东西。

    沈忌又轻哼了声,他放下折扇,转而摆弄着案几上放着的一排银针,一看到那排银针,沈青筠不由下意识蜷起手指,就好像这动作她做过千百次一样。

    沈青筠的手十分漂亮,堪称玉手纤纤,但此时她却吓到手心冰凉,不过沈忌并没有什么动作,而是漫不经心道:“这个月的凤尾草,停了吧。”

    一句话,让沈青筠的手心,又凉了几分-

    齐冷的呼唤,让沈青筠回过神来,齐冷又问了遍:“你这次回相府,发生了什么?”

    沈青筠没说。

    齐冷索性自己检查,他先是上下打量着沈青筠,发现她身上并没有明显伤痕,然后才握着她的手腕,抓着她的手指检查,连指甲缝都检查了一遍。

    齐冷自幼生长在皇宫,最是了解那些折磨女子的手段,妃嫔折磨宫女的时候,怕被人告发,都喜欢在看不见的地方下手,齐冷见沈青筠手指和甲缝并没针孔,这才松了一口气。

    沈青筠挣脱了他的钳制,道:“齐冷,他们没你想的那么蠢笨。”

    “但会比我想的更阴毒。”

    自从齐冷知晓相府让沈青筠用饥饿来保持婀娜身段后,他就厌极了沈家父子,这两人靠虐待一个弱质女子来求取荣华富贵,他看不起!

    沈青筠道:“你且放心,我这次回去,他们没打我,也没拿针扎我,我好得很。”

    齐冷却放心不下:“沈家父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如今父皇要替慈幼局孤女做主,你不如自揭身份,从此海阔任鱼跃。”

    沈青筠苦笑:“海阔任鱼跃?江主事招出沈忌了么?就算招出,我的事情已经过去七年了,早已物是人非。而且我和桃花不一样,我并不是慈幼局收养的孤女,我的名字不在册,沈忌完全可以抵死不认,何况,依照陛下对沈谦的倚重程度,他会因为我而杀了沈谦父子?沈谦和兴庆侯可不一样。”

    她一开始帮桃花,就没指望过自己也能脱身。

    齐冷默然,沈青筠说的的确在理,但他坚持道:“只要有一丝希望,我都会尝试救你。”

    沈青筠倒不是这般想的:“现在不是对付沈家父子的时机,明年三月,陛下就会因丹药中毒无法理政,届时沈家靠山倒塌,便是最佳时机。”

    反正前世她耐心从十岁等到了十七岁,嫁给齐冷后,又耐心等到齐冷登基,然后才借助他的权势杀了沈谦父子,让二人身败名裂,等待这两个字,她做的比谁都好。

    齐冷知道她说的是对的,但他却不想让她再过这种如履薄冰的日子了,他心中忽升起一个念头:

    若她愿意嫁给他,他就可以护住她,她也不用担心受怕了。

    但他很快驱散了自己这个念头,问题是,沈青筠根本不愿嫁给他。

    前世她受够了他,今生她不想再经受一次了。

    他黯然垂首,正想说什么,忽沈青筠贝齿咬唇,额上汗如雨下,身子软绵绵往下倒去。

    第47章 第 47 章 到底该做到何等地步,才……

    齐冷眼疾手快, 就揽着沈青筠的腰,将她揽入怀中。

    沈青筠显然疼得厉害,齐冷为了让她舒适些, 于是盘腿坐了下来,将她搂入怀中。

    他甚至能感觉到沈青筠全身上下都在发抖,齐冷想起上一世, 她偶尔也会这样,但很快又好了,他会问她是怎么了, 她只是道:“女子每月一次的葵水罢了,殿下不必担心。”

    他虽是男子,但也听说过有些女子来葵水时腹部会剧痛难忍, 而且沈青筠向来体弱,所以可能比寻常女子还要疼痛些。

    他问:“要不要找个医师瞧瞧?”

    沈青筠当时靠着榻,神情虚弱,发丝都是汗珠,她扯了扯嘴角,道:“这种事

    情, 没什么好瞧的,生了孩子就好了。”

    齐冷不放心,于是找了个医师问问, 也是大概说法,所以关于这件事,他就没再深究了。

    但算算日子, 若是葵水的话,今日好像和前世那次,日子并不一样-

    怀中沈青筠还在发抖, 她好像在忍受着剧烈的疼痛一般,连牙齿都在打颤,额上更是冷汗涔涔,细密汗珠就如碎珠般,悄无声息,没入鬓角。

    沈青筠一双眼眸半阖着,再也不见昔日眼波流转的风采,眼角泪光点点,却仍倔犟着不肯落下,她忽伸手,胡乱抓着,嘴中还呢喃了一句:“娘亲。”

    齐冷忽想到一句话,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但沈青筠没有父母,齐冷咬牙,就握住沈青筠的手,在她耳边道:“你娘亲不在,但我在,我齐冷在。”

    沈青筠的手心也都是汗,被他这样紧紧握着,丝毫挣脱不得,齐冷掌心滚烫,温度让昏昏沉沉的沈青筠发觉,原来她身边并不是空无一人。

    她贝齿将唇瓣都咬出血了,齐冷将手背递到她唇边:“疼的话,就咬吧。”

    沈青筠凌乱发丝黏在汗湿的脸颊上,瞧起来分外我见犹怜,她张开唇瓣,牙齿咬到齐冷手背,咬的格外深。

    齐冷手背渐渐渗出鲜血,但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一滴眼泪,终于从沈青筠的眼角滑落,滴在他渗血的手背上-

    不知过了多久,沈青筠这才缓过来,她微微喘息着,睁开眼时,便看到齐冷满目焦灼的俊朗面容。

    她发现自己还靠在齐冷胸膛上,被他用一种分外暧昧的方式圈在怀中,沈青筠挣扎了下,虚弱道:“放开。”

    齐冷依言放开,沈青筠起身,整了整凌乱的发丝,此时的她,又恢复了一贯矜持端庄的模样,仿佛方才脆弱苍白的模样只是一个假象。

    齐冷凝视着她,问道:“难道又是葵水吗?”

    沈青筠微微一怔,然后点头,齐冷却道:“可日子和你前世葵水的日子不一样。”

    沈青筠敛眸,道:“我葵水从来就不准时。”

    “当真?”

    “这有什么好骗你的。”沈青筠道:“你去问问,如我这般身形的女子,十个有九个葵水都不准时。”

    她太瘦了,腰肢纤细到齐冷一只手都能握住,所以葵水不准时倒也说得过去,如果换做前世,齐冷不会再有疑窦,但今生,沈青筠的身上有太多让他意想不到的事了,他总觉得,她根本没有对他敞开心扉,或者说,她对所有人都没有敞开心扉。

    继续追问的话,她还是不会说,所以齐冷以退为进,道:“你这也不是个法子,要么找个医师瞧瞧吧?”

    沈青筠意料之中的拒绝了:“经行腹痛本就是神医都治不好的顽疾,没什么好瞧的。”

    齐冷叹了口气:“那我送你回菱月阁。”

    沈青筠还是拒绝了:“我如今这模样,和你一起回菱月阁,会惹人闲话,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齐冷这才意识到,沈青筠汗湿的发丝还凌乱黏在鬓角,是有点像诗词中的“罗襟粉汗和香浥,纤指留痕红一捻”,这般模样如果和他一同从假山出来,被人看见,的确会引起误会,他默了片刻后,道:“好。”

    沈青筠又整理了下发丝,这才施施然出了假山,假山中,只留下齐冷一人。

    耳边似乎还有她身上的幽幽清香,齐冷抬起手背,怔怔望着上面咬着的齿痕,一时之间,竟有些心如乱麻。

    到底该做到何等地步,才能让她信任他呢?-

    慈幼局的案子,正始帝交给齐冷督办,他对齐冷说道:“慈幼局的孤女被卖给权贵凌辱,这是国耻,无论是谁指使的,都要严查不贷!”

    有正始帝这句话,齐冷就放心多了,只不过江主事胆小如鼠,还是不敢招认幕后主使。

    齐冷心想,与其等江主事招供,倒不如来个引蛇出洞。

    于是他令人盯着大理寺的狱卒,果然发现一个狱卒企图在江主事的饭菜中下毒,杀人灭口。

    齐冷抓了那狱卒后,稍一拷打,狱卒就什么都招了,狱卒说,是承宣使林靖让他下毒的。

    此言一出,齐冷瞬间愣住,只因为承宣使林靖不是旁人,而是他的亲舅舅。

    齐冷之母林嫔出身寒微,家中只是普通农户,父母早逝,仅余一个弟弟林靖,为了养活弟弟,林嫔才入了宫。

    不过林嫔为人木讷,没有吕贵妃能言善道,所以并不得宠,只因为连诞二子,才升了嫔位,唯一的弟弟也只给了个四品承宣使的虚衔。

    而林靖也不是一个争气的外戚,他官不大,排场一点都不小,在建安城是作威作福,京兆尹看在他是皇亲国戚的面子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结果换来他的变本加厉。

    齐冷向来很是厌恶这个舅舅,而林靖对齐冷也并不喜爱,因为林嫔不喜欢齐冷,她认为是齐冷连带着让正始帝厌恶了自己,她更喜欢小儿子昌王,所以林靖对这个外甥也十分冷淡,甥舅关系甚是恶劣。

    齐冷想都没想,就让大理寺去锁拿林靖,还是大理寺的官员劝住了他。

    那官员道:“定王殿下,林承宣使毕竟是殿下的舅舅。”

    齐冷眉头一挑:“舅舅怎么了?舅舅就可以无视国法?”

    官员被齐冷挤兑的一噎,他道:“殿下,若此事上报给陛下的话,林承宣使性命不保。”

    官员说的隐晦,齐冷却听懂了,那官员的意思是,唯一的弟弟被齐冷弄死了,到时林嫔只怕会找齐冷拼命。

    齐冷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一个外戚?”

    说罢,他就入宫上报正始帝,并派人锁拿林靖-

    消息也很快传到了菱月阁,嘉宜公主对沈青筠说道:“父皇倒是又嘉奖了四哥一番,说他是大义灭亲,我从来没见过父皇对四哥这般好过。”

    沈青筠倒是能理解正始帝,正始帝登基之初,也想着励精图治,但在回鹘一战中被胡人吓得不能人道,从此醉生梦死,但正始帝的心中,应该也是怀念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

    而齐冷,文能秉公无私,武能定国安邦,正始帝看到他,就能想到年轻时的自己,自然会对齐冷改观。

    就像前世的时候,齐冷带兵逼宫,剑架在正始帝脖子上,这样大逆不道,正始帝却大笑了起来:“有子若此,何愁不横扫塞北?”

    文臣都说,正始帝的传位圣旨是被齐冷逼迫写下,其实不是,沈青筠当时看得分明,正始帝是心甘情愿写下的。

    他和齐冷,实在是一对很奇怪的父子。

    嘉宜公主又道:“只不过,父皇虽然嘉奖了四哥,可还有人说四哥是沽名钓誉,心狠手辣,连亲舅舅都不放过。”

    沈青筠不太理解这些说法,她道:“那要怎么放过呢?”

    “他们意思是,四哥是督办这个案子的人,那完全可以轻拿轻放,私下劝告舅舅即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事情闹上朝堂,把舅舅的性命当作自己飞黄腾达的青云梯。”

    沈青筠道:“县衙的牌匾上,往往会悬挂‘天理、国法、人情’六个字,国法在人情前,但在很多人看来,人情应在国法前,对待至亲,若选择国法,罔顾人情,不会得到秉公执法的评价,反而会得到薄情寡义的定论。”

    嘉宜公主叹道:“林嫔就是这般想的。”

    “林承宣使是林嫔唯一的弟弟,而且年岁比她小上很多,亦弟亦子,感情不一般。”

    “而且林嫔没读过什么书,她就是认为,四哥作为外甥,怎么能将舅舅送进大牢呢?就算四哥和她讲国法,估计也说不通。”

    这下林嫔和齐冷

    的关系,估计要愈加恶劣了。

    沈青筠默然片刻,前世的时候,林嫔在齐冷登基两年后就病死了,临死的时候,齐冷没有去看她,她也不愿见齐冷。

    齐冷成婚多年都没有子嗣,同母弟弟昌王蠢蠢欲动,撺掇着大臣上书,立他为皇太弟,齐冷大怒,贬昌王为庶人,彻底断绝了他继位的指望。

    所以林嫔和齐冷反了目,母子二人到死都再未说过一句话。

    齐冷看着对林嫔是冷冷淡淡,林嫔的葬仪他都没出现,可沈青筠也见到他驻足良久,只为观看一幅慈母舔犊图。

    他其实内心也是渴望母亲疼爱的吧,毕竟谁又是天生无情的呢?

    沈青筠垂首,道:“只是,再让定王选择一次,他还是会选择将舅舅送进大牢。”

    这就是齐冷-

    夜间的时候,宫中的冯妃邀请嘉宜公主和一众贵女前去赴宴,冯妃和嘉宜公主母妃关系甚好,所以嘉宜公主毫不犹豫答应了。

    冯妃的寝宫和林嫔相邻,快到冯妃寝宫的时候,沈青筠看到了从林嫔处出来的齐冷。

    齐冷薄唇紧抿,正大步往外走着。

    嘉宜公主欢欢喜喜喊了声:“四哥。”

    齐冷顿足,目光朝嘉宜公主和沈青筠这边望来,只是,嘉宜公主和沈青筠,都看到了他脸上一个重重的巴掌印。

    第48章 第 48 章 你醉了,我也醉了

    嘉宜公主惊的是目瞪口呆, 她虽然想过林嫔会找齐冷算账,但没想到她这么不给齐冷面子。

    此时披头散发的林嫔又冲了出来,虽然被昌王拉住, 但她仍然一边哭,一边骂道:“齐冷,早知道你这般没有心肝, 倒不如你一生下来就将你掐死,也好过如今祸害你舅舅!”

    齐冷一直咬着牙,没有回头, 他的同胞弟弟昌王挡着林嫔:“母亲,这么多人看着呢,四哥也是要脸面的……回去吧……”

    林嫔苍白着脸, 哭着骂道:“他连你舅舅性命都不顾了,我还顾他的脸面?世上怎会有他这样的怪物,为了自己前程,连自家舅舅都要杀!”

    嘉宜公主向来觉得林嫔是一个温柔胆小的大美人,但没想到林嫔发起疯来,这般恐怖。

    其余贵女窥见这桩家务事, 都甚觉尴尬,一个个都低下头,不敢再看, 唯独沈青筠和穆雨烟没有低头。

    穆雨烟绞着帕子,咬着唇,担心的看着齐冷, 齐冷并未看她,也没有看沈青筠,只是背对着她们, 大步流星,就离开了这里。

    身后林嫔还在哭骂:“齐冷,你这个灭绝人性的怪物,你会遭报应的!”

    昌王则在劝:“母亲,不要再闹了,父皇知晓会生气的。”

    “那就让陛下赐死我好了,生下这样一个孽种,被他连累不得陛下喜爱,我早不想活了!”

    林嫔越说越伤心,昌王连拽带劝的,总算给她拉回了寝殿,嘉宜公主轻咳了声,对沈青筠等道:“我们走吧。”

    沈青筠点了点头,但目光却不由望向齐冷疾步的背影-

    冯妃的宴会,自然是珍馐美馔,热闹非常,穆雨烟却食不下咽,有心去寻齐冷,但又怕得罪冯妃,终是不敢离席。

    但沈青筠附耳对一个侍婢说了几句话,侍婢低声传达给冯妃,冯妃瞟了眼沈青筠,面上露出不悦神色,可还是微微颔首。

    沈青筠起身,尽量不引人注意的离了席,一离开冯妃寝宫,沈青筠就匆匆向梅渚苑方向而去。

    梅渚池是先帝为讨贵妃欢心引水凿的一个池子,与亭台楼阁搭配,景色甚美,但正始帝登基后就废弃了梅渚池,传言说因为正始帝讨厌贵妃,一朝天子一朝臣,故而梅渚池渐渐也人迹罕至了。

    沈青筠快步走到梅渚池,此时已是初夏,池中绿荷粉花,开的是姹紫嫣红,池边的亭台楼阁倒映在清澈池水中,于月色下影影绰绰,齐冷正盘腿坐在池边,一人喝着闷酒。

    他听到鞋履踩到草地上的声音,于是回头,待看到是沈青筠时,他面上现出诧异神色:“是你?”

    沈青筠点头:“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去人少的地方喝酒,这宫中没有比梅渚池还杳无人迹的了。”

    齐冷自嘲一笑:“你还记得我的习惯?”

    沈青筠没有作声,齐冷也没再追问,而是回过头,看着波光粼粼的池水,又饮了一杯酒。

    沈青筠走到他身边,也坐了下来,她侧目去看齐冷,林嫔那一巴掌扇的极重,齐冷嘴角已经破了,脸颊一片红肿,沈青筠取出随身的帕子,在池中中湿了,拧干,递给齐冷:“敷下吧。”

    齐冷没有接,只是饮下一杯酒后,道:“为什么过来?”

    “嗯?”

    “离席的话,冯妃会不高兴吧,我以为,你不会为我做这种事。”

    一尾金鲤跃出池面,激起一阵水花,沈青筠看着金鲤落下后,才蹙眉道:“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做,就当还你定胜糕的人情吧。”

    齐冷默然,他接过帕子,敷在脸上,脸颊上的刺痛果然缓解了不少,微风拂过,他已分不清鼻尖的是沈青筠身上的幽香,还是荷花的幽香,反正香味丝丝缕缕,沁人心脾,让他没有那么难堪和愤怒了。

    他忽呢喃了句:“杨絮。”

    “我在。”

    “你是特地来安慰我的么?”

    沈青筠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我只是觉得,你做的是一件正确的事情,不应该被这样对待。”

    齐冷忽轻轻笑了下,他道:“杨絮,你有没有发现,你根本没有你常说的那么冷血和自私。”

    沈青筠微怔了下,然后敛眸道:“你不要想太多,我寻来这里,只是想和你说,你舅舅的事,你的做法,是对的。”

    齐冷定定看着她,他嘴角笑意十分柔和,他点了点头,道:“嗯,我知道。”

    沈青筠被他看得不自然,她撇过头去,望着池中的荷花,半晌后,才道:“齐冷,你心里,是不是很难受?”

    齐冷也默了片刻,道:“我不知道她为何会这样讨厌我。”

    从小到大,林嫔连抱都没抱过他一次,他听的最多的,就是她埋怨他连累了她,才让正始帝数月都不踏足她的寝宫。

    等到弟弟昌王出世,林嫔就更加忽视他了,他眼睁睁看着林嫔对昌王嘘寒问暖,却从不问他冷不冷。

    沈青筠道:“她是将自己失宠的愤怒都发泄在你的身上,我没有办法劝你置之不理,因为那是你的生身母亲。”

    她苦笑道:“即便是我,也没有办法将卖我的父母和牙婆当成陌路人对待,因为在乎他们,所以被他们伤害的时候,才会格外耿耿于怀。”

    故而齐冷今日的难堪和痛苦,她感同身受。

    齐冷问道:“后来你释怀了吗?”

    沈青筠摇头:“没有,我一辈子都恨他们。”

    她垂首:“我没有我装出来的那么大度,什么以德报怨,什么贤良淑德,我永远都做不到。”

    齐冷道:“做不到的话,就别做了,做错的是他们,不是你。”-

    月色中,齐冷斟了杯酒,沈青筠轻轻抿着,两人在这梅渚池前,竟难得的说了很多心里话,沈青筠尽情对齐冷诉说着她对亲生父母和养母牙婆的恨意,许是借着酒意,她第一次将自己心中的不满和委屈说给齐冷听,齐冷静静听着,他只对沈青筠道:“你没有做错。”

    他反而觉得这样的沈青筠,鲜活又真实,毕竟他都做不到的事情,凭什么要求沈青筠能够做到呢?

    而且沈青筠所受的委屈,比他要多上太多。

    沈青筠饮下满满一杯酒后,才惊觉:“我好像说太多了。”

    “不多。”

    “明明是我来安慰你的,倒变成你安慰我了。”沈青筠失笑,她看着酒杯中的赤红蔷薇露,蔷薇露,宫廷御酒,色如蔷薇,酒香浓郁,沈青筠道:“看来这蔷薇露,不能多喝。”

    她有些醉意上来,白皙如玉的脸庞染上一层淡淡的绯色,如云蒸霞蔚,绮丽非常,眼波流转间,还多添了几分平日见不着的娇俏妩媚,齐冷突然间,砰然心动。

    他扶着额喃喃道:“我也醉了。”

    他感觉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于是道:“我已经没事了,你快回冯妃那里吧,免得惹恼了冯妃。”

    沈青筠扑哧一笑:“我都和冯妃说我身体不适,所以先行离席,如果回去的话,岂不是做实我是骗她的?”

    她慵懒撑着头,眼神迷离:“虽然我很会骗人,但是露馅的话,就会遭殃,所

    以,我才不回去。”-

    两人于是坐在梅渚池边,看着荷叶随风摇摆,齐冷忽道:“前世我每次在母亲那里受了气,寻个安静的地方独处的时候,也都是你找到我的。”

    提起此事,沈青筠就有些气愤:“我倒是想让其他妃嫔找到你,但是她们每次都找不到你。”

    齐冷微微笑了笑:“因为只有你能猜到我在哪里。”

    沈青筠道:“哼,我希望她们能猜到,省得我麻烦。”

    齐冷忽道:“其实从小到大,我狼狈难堪的时候,都不希望有人能看见,更别提陪着了。”

    沈青筠听罢,不由侧目,原来他狼狈的时候,不希望别人陪着他吗?可是,前世他每次心情不好,都是她默默陪着他,他也从未赶她走过。

    月色下,齐冷眉目俊朗,嘴角还有一道破损的伤口,借着酒意,他低低道:“因为是你,所以我才愿意让你在身旁。”

    沈青筠不由问道:“我?”

    齐冷点头:“可惜我明白的太晚了,今生的时候,我才明白为何会那样,我不止将你当成妻子,还将你当成家人看待。”

    家人,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齐冷呢喃道:“从小到大,我都没有家人,是你给了我一个家,你对我的意义,是不一样的,温柔贤淑是你,伶牙俐齿是你,狡猾如狐也是你,不管你是身份高贵的沈青筠,还是出身低微的杨絮,在我心里,你都是我的妻子,我的家人。”

    沈青筠皓腕执着金色酒杯,双眸如蒙着一层薄薄的雾霭,挺翘的琼鼻因为酒意泛着微红,她低声道:“你醉了,我也醉了。”

    说罢,她就踉踉跄跄,想起身离去,但是腿脚一软,却跌在齐冷怀中。

    齐冷双眸如同幽深看不到底的深潭,他定定看着她,深潭似乎要将她淹没,沈青筠吃吃一笑:“看来我们都醉的厉害。”

    说罢,她叹了口气,然后阖目,竟沉沉睡了过去,齐冷看着她被浓密如扇睫毛遮盖的眼睑,他抬手,将她散到一旁的一缕发丝拨到耳后,却不经意触碰到她脸庞。

    他瞬间一愣,指尖传来一阵酥麻感,他看着她如玉的睡颜,一时之间,按捺不住,低头轻吻了下去。

    但那个吻,却停在半空。

    她醉了,他不能趁人之危。

    虽然前世的时候,她是他的妻子,床榻之间,比亲吻更亲密的事情他们都做过,但今生,她还没有嫁给他,他不能轻薄她。

    所以那个吻,最终还是没有落下。

    第49章 第 49 章 无论结果如何,他都要为……

    翌日的时候, 沈青筠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在菱月阁中。

    她只觉头疼欲裂,她酒量不好, 昨夜喝的实在太多了,她都不记得她是怎么回来的。

    嘉宜公主告诉她,是一个侍女将她送回来的, 嘉宜公主还道:“你在冯妃那里也没喝几杯,怎么就醉成这样?”

    沈青筠只能心虚搪塞,她垂着眸, 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定王怎么样了?”

    嘉宜公主叹了口气:“昨夜林嫔闹的那一出已经传遍了朝野内外,父皇很是生气,说林嫔不识大体, 但母子之间的矛盾,也没办法处罚林嫔,不然四哥又要背个不孝的骂名。”

    嘉宜公主最后摇头道:“真怀疑四哥是不是林嫔亲生的,他好不容易得到父皇一点青睐,在朝中算是有了点起色,林嫔就这样害他。”

    沈青筠道:“亲生肯定是亲生的, 就是没那么疼爱他罢了。”

    就像将她卖掉的父母一样,这世上有的人,就不配生养孩子。

    嘉宜公主道:“不过林嫔闹这一出, 四哥还能如常去大理寺办差,我倒真是佩服他。”

    真的如常么?沈青筠莫名想到了昨夜梅渚池边,孤独喝着闷酒的齐冷。

    “哦, 对了。”嘉宜公主拿出一封信:“四哥有信要给你。”

    沈青筠接过,嘉宜公主识趣走了,沈青筠打开那封信。

    只见熏过香的青竹信笺上, 龙飞凤舞写着三个字:

    “莫担心。”-

    齐冷去了大理寺后,林靖已经被关押,据大理寺官员说,林靖虽在牢中,但拒绝招供,而且还嚷嚷着他是皇帝的小舅子,看谁敢拿他怎么样。

    林靖此人,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嚣张惯了,大理寺官员也拿不准怎么处理,于是请示齐冷,齐冷端起桌上一盏茶,抿了口,才悠悠道:“他拒绝招供,你们不会打他一顿吗?”

    大理寺官员是瞠目结舌,还没见过外甥这样对舅舅的,官员道:“定王殿下是说,吓唬吓唬承宣使吗?”

    “什么吓唬?”齐冷道:“对付这种无赖,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狠命打他一顿,他才会老实。”

    “这……”

    齐冷抬眼,道:“怕什么?天塌下来,本王担着。”

    官员有他这句话,就跟吃了定心丸一样,于是一顿杀威棒,将林靖打的是哭爹喊娘,让他招什么,就招什么了。

    当然消息传到宫中,林嫔自然又是一阵哭骂,群臣也分为两派,一派说齐冷这样有违人伦,一派说齐冷是大义灭亲,值得嘉奖,而正始帝显然更倾向于后者。

    连太子都对嘉宜公主道:“阿冷此番,非常人能为。”

    嘉宜公主笑道:“那可不是,若换了我的话,我也能这样做。”

    嘉宜公主心比天高,因为被迫入道观意气消沉,在沈青筠的劝说下终于慢慢燃起希望,她重新亲近正始帝,为正始帝侍奉汤药,渐渐开始能影响朝政了。

    太子微微一笑:“或许吧,你和阿冷,都是果敢之人,和我不一样。”

    太子言语之中,带着些许失落,慈幼局的案子,他也参与其中,但是并没有获得正始帝半句嘉奖,反而因为他在定王府门前没能拦住兴庆侯,让正始帝劈头盖脸一顿痛斥。

    正始帝责骂道:“你堂堂储君,居然连兴庆侯那个废物都降不住,还不如齐冷手下那个叫李慎的副将,李慎还知道拦着兴庆侯呢!你这样,日后登基,怎么应付那些如狼似虎的大臣?你还不被他们生吞活剥了?”

    正始帝的痛斥,让太子又一次怀疑自己是否适合储君之位,他还想起了芙蓉在他面前死去时,他的失态,对比沈青筠当时的冷静,他连沈青筠这个弱女子都不如。

    还有这些时日,他的敌人吕贵妃、魏王一个个折戟,百姓都说他这储君之位是坐稳了,可他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快活,甚至还因为违背良心陷害吕贵妃和魏王,一直被负罪感折磨。

    就像正始帝说的,他将来登了基,怎么面对那些如狼似虎的大臣?

    嘉宜公主见他郁郁寡欢的模样,不由想起昨日正始帝吃丹药吃到昏昏沉沉,嘉宜公主去照顾他,扶他在榻上躺下时,正始帝却忽瞪着眼睛,莫名说了句:“太子,他会毁了大齐。”

    嘉宜公主明里暗里都在正始帝面前帮太子说好话,这次依然:“父皇,太子皇兄仁义温良,怎么会毁了大齐呢?”

    “他的仁义,恰恰会毁了他,也毁了大齐!”正始帝神智愈发晕沉:“你们都说朕不喜欢太子,但太子是朕的第一个孩子,更是朕亲自教养的孩子,朕怎么可能会不喜欢他?但他,太过仁善,他根本不适合做这个皇帝……”

    正始帝喃喃道:“姌姌,若你是男子,朕定然传位给你,可是,你不是啊!”

    “父皇,您病了。”嘉宜公主道:“您好生歇息。”

    嘉宜公主扶着正始帝躺下时,正始帝嘴里

    还胡乱说着:“雪弓,他行……不,他不行……活神仙说,他是一条潜龙,而朕是真龙,潜龙出渊,真龙就会陨灭,这世上,只能有一条龙,他不行……他不行……”-

    正始帝的话,让嘉宜公主是目瞪口呆,她镇定了下心绪,扶正始帝躺下,然后为他牵好被褥,至于正始帝的那些话,她守口如瓶,谁都没有告诉。

    但现在,嘉宜公主又想起了正始帝的话,嘉宜公主抬眼看着太子,一时之间,她对大齐的命运,都有些迷惘。

    这生她养她的大齐,以及这片她愿意用和亲去守护的土地,将来,该何去何从?

    沈青筠也看出了嘉宜公主的异常,或许是正始帝在她面前透露了些什么吧,反正不管透露什么,应该都不是对太子的好话。

    沈青筠抿唇,劝太子说道:“殿下,请勿自贬,这些时日,殿下为慈幼局的孤女不辞辛劳,青筠都看在眼里,没有殿下坐镇京师,保护桃花的话,事情又岂能有那般顺利呢?”

    太子苦笑:“但我连兴庆侯都挡不住。”

    “兴庆侯当时是奉陛下口谕而来,殿下若挡他,岂不是违背皇命?”沈青筠摇头道:“至于陛下赞赏李慎等人,那是因为兴庆侯确实欺了君,李慎他们那一挡,反而让陛下没有落得昏聩名声。可是,若兴庆侯没有欺君,李慎他们早因为违背皇命被处死了。”

    沈青筠的话,恰如醍醐灌顶,让太子郁郁的心情瞬间纾解,沈青筠道:“陛下不满殿下,所以殿下做什么都是错,殿下若把陛下的话放在心上的话,只会更加伤神。”

    至于为何正始帝不满太子,这个嘉宜公主最清楚,正始帝是不满太子太过仁慈。

    但是,嘉宜公主在道观四年,兄弟姐妹中,只有太子关心她,给她送衣物吃食,没有人比嘉宜公主知道,太子的这份仁慈有多么可贵。

    所以嘉宜公主也对太子道:“金刚怒目,不如菩萨低眉,就像筠娘说的那般,皇兄,请勿自贬。”

    太子望着嘉宜公主,然后把视线转到沈青筠秀丽面庞上,他轻轻点了点头,像是对嘉宜公主说,更像是对沈青筠说,他温和说了声:“好。”-

    齐冷入宫复命后,离宫前,特地绕到了菱月阁,沈青筠正在花苑思索一盘棋局。

    海棠树下,几片粉色花瓣飘落,停留在沈青筠肩上,与托着腮的娴静少女相互映衬,齐冷不由顿住脚步。

    沈青筠却听到声响,她抬首,当看到齐冷时,她笑了笑,然后垂首,继续思索着棋局。

    齐冷看到她嫣然一笑,衬得肩上落着的海棠花瓣都失了颜色,顿时只觉人比花娇四个字,好像有了具体形容。

    他回过神后,才不请自来,大步走了过去,坐到沈青筠对面,他道:“你好像最近,对我好了些。”

    沈青筠讶然失笑:“这话说的,我之前对你很差?”

    齐冷道:“是很差。”

    不理不睬都是好的了,之前每次看到他都横眉冷对,仿佛他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一般。

    沈青筠提醒道:“你别忘了在茶坊那次,你差点掐死我。”

    她这一提醒,齐冷倒是想起来,他讪讪道:“没掐。”

    “是没掐,但也一副要杀了我的架势。”沈青筠道:“你都想杀了我了,我不横眉冷对你,难道还要对你笑?”

    齐冷一时之间,也觉得自己不占理,他想,他还是别和沈青筠打嘴仗了,他八成是吵不过她的。

    所以他把视线转到石桌上的棋局上,棋局已下了大半,呈现势均力敌的状态,齐冷问:“怎么自己和自己下棋?”

    “嘉宜公主下不过我,所以不愿和我下棋了。”

    “太子皇兄呢?”齐冷知晓今日太子也来过菱月阁,他问:“太子皇兄棋艺高超,你怎么不和他下?”

    沈青筠抬眼:“倒是可以请太子殿下来与我下一局。”

    齐冷却轻声一笑:“别,皇兄事务繁忙,还是我这个闲人来与你下。”-

    于是齐冷便与沈青筠下起了棋,齐冷虽精于武艺,但身为皇子,琴棋书画也是样样精通,他手执黑子,略一思索,就放在天元位上。

    沈青筠拿着白子,蹙眉想了下,然后白子缓缓落下,从齐冷的视线,刚好可以看到她欺霜赛雪般的洁白皓腕。

    她实在是个举世难寻的美人儿,难怪太子皇兄那般清风霁月的人,都为她乱了凡心。

    而这般美丽的沈青筠,他实在无法割舍让给太子皇兄,无论结果如何,他都要为自己争上一争。

    沈青筠忽说了句:“你的信,我收到了。”

    “嗯?”

    “莫担心三个字,写给谁看啊?”沈青筠道:“你怎么肯定我会担心?”

    齐冷弯起嘴角,她不担心的话,怎会宁愿得罪冯妃也要去寻他?

    可他又觉得她这副口是心非的模样,实在有些可爱,如果戳破她的话,她恐怕会像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张牙舞爪跳起来,虽然他很想看,但他也不想被她爪子挠到。

    所以他没戳破,而是放下黑子,笑了笑:“那就当我在未雨绸缪吧。”

    沈青筠哼了声,又问:“你今日进宫,去了林嫔那吗?”

    “没去。”

    “听嘉宜公主说,林嫔派人去请你了。”

    “横竖不是哀求,就是哭闹,不想听。”齐冷道:“与其再挨她一巴掌,还不如不见面。”

    沈青筠笑道:“那就好,我可不想再收到写着‘莫担心’的信了,就三个字,还写封信,都不知道放哪。”

    齐冷也不由笑了,海棠树下,初夏暖阳透过花枝,在棋盘上洒下斑驳光影,纷纷扬扬的粉色花瓣悠然飘落,石桌前,高大俊朗的青年,与娇柔纤弱的少女,一人执黑子,一人执白子,势均力敌的下着棋,此情此景,倒是格外和谐。

    第50章 第 50 章 自卑阴暗,敏感多疑,这……

    棍棒之下, 林靖不得不招供是其买通狱卒,准备毒害江主事,问他为何要害江主事, 他说他也在慈幼局买过孤女,怕江主事招出他,所以才想灭口。

    乍一听, 合情合理,但齐冷却觉得不对。

    林靖是他的舅舅,他再了解不过, 他这个舅舅,就是一个胸无点墨的纨绔,平日最喜奢侈享受, 正始帝让他入国子监读书,读了十几年还是一页字都读不全,简而言之,就是一个脑袋空空的蠢货。

    这种蠢货,会想出买通狱卒灭口的主意么?

    况且,在慈幼局买孤女, 虽会被正始帝处罚,但也罪不致死,可想毒杀江主事, 那罪就致死了。

    所以齐冷根本就不信。

    大理寺官员问他怎么办,齐冷眼眸划过一丝戾色:“不肯招,就大刑伺候, 打到他招为止!”

    官员唯唯诺诺,领命照办,结果林靖熬刑不过, 只能招供。

    但齐冷在大理寺狱听完林靖的招供后,却变了脸色,也没有像往日一样进宫上报正始帝。

    还是嘉宜公主无意间对沈青筠道:“四哥怎么都三日没进宫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沈青筠沉思片刻,猜测应是林靖的口供出了某种变数-

    慈幼局的案子已经快接近尾声,桃花也准备带着芙蓉的灵柩回去临安,嘉宜公主道:“你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无依无靠的,倒不如留在四哥府中,做个丫鬟,四哥不会亏待你的。”

    桃花婉言谢绝:“多谢公主美意,但桃花不愿再做奴婢了。”

    嘉宜公主道:“四哥和兴庆侯不一样,他把奴婢当成人的。”

    桃花只是摇头,她声音是吴侬软语,很是好听,但软语中,甚是坚定:“不是当不当人的问题,是我以前和芙蓉说好了,等到了十六岁,出了慈幼局,我们就结伴开个铺子,卖卖鱼羹,过自由自在的日子,而在定王府为婢  ,固然安稳,但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这一点,从她舍了性命也要逃出兴庆侯府,便能看出。她宁愿被抓回打死,也不情愿为了富贵讨好兴庆侯。

    而嘉宜公主这种金枝玉叶的帝姬,是无法理解她的。

    沈青筠根本没有劝桃花,而是取下自己的金臂钏,又摘下自己耳上的珍珠耳坠,以及发髻上缀着明珠的花头金钗,递给桃花:“这些东西,够你在临安开一家鱼羹铺了。”

    桃花不愿收:“这太贵重了,我受不起。”

    这些何止开鱼羹铺了,买下百家酒楼都绰绰有余。

    沈青筠却坚决塞给她:“拿着,带着芙蓉的那份,好好活下去。”

    桃花有些怔住,她望着沈青筠,这些时日,沈青筠对她远没有嘉宜公主热情,她也有些畏惧沈青筠,她猜测,沈青筠应是不喜欢她的。

    因为她太鲁莽了,为了救芙蓉,差点害死他们所有人。

    但万万没想到,这个看似厌恶她的沈青筠,居然会将自己身上所有的贵重首饰都送给她。

    桃花湿了眼眶,沈青筠叹了口气,道:“世人对女子大多严苛,你虽然告倒了兴庆侯,但你被掠为奴的那段经历,恐怕要被不少酸儒指点,说你失贞,往后的路,只能你自己走了,而我,也只能送你些首饰了。”

    桃花抹了把眼泪:“他们说就说,我不怕。”

    沈青筠望着她,笑意晕染上眼角眉梢:“我知道,你连死都不怕,还怕那些指点吗?”

    桃花咬着唇,捧着金臂钏和金钗耳坠,她到现在都不知晓沈青筠的身份,每次见到她都是唤她“娘子”,她忽说了声:“我可以唤你阿姊吗?”

    阿姊是临安话,沈青筠愣了愣:“可以。”

    桃花真心实意道:“阿姊,谢谢你,我会带着芙蓉的那份,好好活下去的。”-

    嘉宜公主和沈青筠将桃花送出了京师,嘉宜公主也准备将自己首饰送给桃花,桃花却不愿收,桃花道:“公主的大恩大德,桃花来世再报,这些首饰,公主就留给更需要帮助的人吧,桃花有阿姊给的那些,就够了。”

    嘉宜公主怅然,她看着桃花的背影,良久,才在马车中对沈青筠说道:“我好像没有你理解桃花。”

    “公主此话何解?”

    “桃花最想要的是自由,我却劝她留在四哥府中为奴,我觉得那是安稳,她觉得那是束缚,反而你更能对她有同理之心。”

    同理之心……那是因为桃花的遭遇,沈青筠感同身受,她也曾像桃花一样,被掠为奴,直到现在还不能解脱。

    沈青筠垂眸,搪塞道:“可能是因为青筠以前在婺州老家的时候,也接触过桃花这样的人吧,不像公主,大齐底层的百姓,公主从未见过。”

    嘉宜公主点了点头,马车车轮滚滚,她掀起帷幔,看向马车车外,只见城外沿途不少衣衫褴褛的乞丐,神情呆滞,一脸木然的乞讨着吃食,嘉宜公主看着他们,忽道:“自从回宫以来,见识过桃花、芙蓉这些人,方知我在道观的自怨自艾,有多么浪费光阴。”

    沈青筠不由侧目看向嘉宜公主,嘉宜公主道:“我总觉得,我被党项国主求娶,被父皇送到道观,是世上最可怜不幸的人,但如今想来,这世上,比我可怜,比我不幸的人,不知还有多少,而我能生在帝王家,衣食无忧,已是最大的幸运了。”

    她叹了口气:“但我却因为一时的不顺遂,郁郁不乐,若不是父皇想起了我,将我接回宫中,只怕我会忧闷死在道观。”

    就和她前世一样。

    她凝视着车外饥肠辘辘的流民,对沈青筠道:“筠娘,你当时劝我和父皇修复关系,你说等我重新获得父皇宠爱,我可以做的事情,那就多了,我如今想来,的确是这样。”

    “至少,我可以劝父皇在城外设立粥棚,置安济坊,救一救这些人。”

    沈青筠听罢,眸中显露诧异神色,嘉宜公主,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如果说她以前和嘉宜公主交好,是受了太子的嘱托,她其实从未信任过嘉宜公主,但此刻,她却对嘉宜公主有了不同看法。

    她道:“公主能这般想,那是最好不过的了,青筠替这些流民,谢谢公主。”

    嘉宜公主却抓着她的手,真诚道:“筠娘,我才要谢谢你呢,是你让我不再自怨自艾,我有很多姐妹,但对你,我才是真的亲近。”

    沈青筠心中一阵暖流涌过,她忽想起玩秋千时,她因为不信任嘉宜公主,拒绝嘉宜公主的邀请,她心中突然有些愧疚,她握着嘉宜公主的手,道:“以后,青筠也会陪着公主的。”-

    马车快进城门的时候,沈青筠意外从飘起的帷幔处瞥到李慎的身影。

    她立刻让车夫停车,她撩起帷幔,唤了声:“李将军。”

    李慎回头,瞥见马车内的嘉宜公主和沈青筠,于是驱马上前,恭恭敬敬拱手:“公主,沈娘子。”

    “李将军为何会在这?”

    “陪殿下来送一送桃花。”

    嘉宜公主讶然:“四哥也来送桃花了,那为何没看见四哥?”

    李慎抓了抓头发:“殿下见到公主和沈娘子来了,所以就没出现了,只是让我追上桃花,给她一块定王府的金牌。”

    嘉宜公主和沈青筠对视一眼,定王府的金牌,这东西虽然在京师没什么大用,但到了临安,对付县令那些地方官,却绰绰有余了。

    有了这块金牌,应该能庇护桃花不受地痞流氓欺负。

    齐冷看似淡漠,实则想的长远。

    不过,嘉宜公主疑惑,齐冷为何见到她和筠娘,就不出现了?往常齐冷可是三天两头就来菱月阁,一直寻机会见筠娘的。

    嘉宜公主于是问李慎:“你们殿下呢?在哪?”

    李慎听罢,却支支吾吾,半天不说,嘉宜公主不耐烦道:“你再不说,我就自己去寻了!”

    李慎唬了一跳,才麻溜道:“殿下去汴河画舫听江南小调了。”

    嘉宜公主倒吸一口气,汴河画舫?近些年京师兴起画舫,舫中歌女都是江南人氏,吴侬软语一唱,京师贵胄骨头都酥了,这些画舫名为画舫,实则和秦楼楚馆没什么两样。

    嘉宜公主又是气愤,又是为沈青筠不平,她担心望了眼沈青筠,怒道:“四哥怎么去这种地方?李慎,你和四哥说,让他接下来都不要来我的菱月阁,我嫌脏!”

    嘉宜公主本意是为沈青筠出头,但一个“脏”字,却戳中沈青筠心中最痛处的过往,被牙婆卖到青楼后,她不断的出逃,又不断的被抓回去,她被吊起来,老鸨一边拿鞭子抽她,一边骂道:“装什么贞洁烈女?你以为你逃出去,外面男人就会高看你一眼吗?不会!在他们眼中,你就是个青楼出来的下贱货色!跳进吴江你都洗不清你的脏!”

    沈青筠脸色有些苍白,她知道,嘉宜公主当她是好友,她在给她打抱不平,她应该感激她的,但是,她感觉自己那种阴暗自卑的心理又发作了。

    像她这样出身低贱、又曾沦落风尘的人,如果嘉宜公主得知真相,应该也会嫌她脏,不会再理睬她吧。

    她知道她这样想不对,也许嘉宜公主不会这样呢,可是自卑阴暗,敏感多疑,这就是她的真实性格,她知道很招人嫌,远不如她温柔聪慧、落落大方的面具讨人喜欢,但她控制不住。

    谁会喜欢这样的她?

    就连桃花感谢的那个“阿姊”,也是戴着面具的沈青筠,而不是她。

    偏偏嘉宜公主见她苍白神色,以为她在气齐冷,于是抓住她冰凉的手,安抚道:“四哥也真是的,筠娘,你不要管他,哼,他要死皮赖脸再来找你,必须让他用香汤沐浴更衣,否则不要见他。”

    但沈青筠却轻轻将手抽了出来,反而对李慎道:“我也想去画舫听一听曲子,李慎,带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