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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你也曾做过这样的梦吗?

    裴芸回宫时,将那件大氅一道带了回去,翌日午后,命书墨将盛喜叫来了琳琅殿。

    虽觉这世上总不会有如此凑巧之事,但她还是决定且先问问看。

    “这天也快冷了,东宫准备开始做冬衣,先头殿下将他在行宫猎得的皮毛都送来了我这儿,我便想着,不如连着殿下的大氅一道做了,殿下每季的衣裳都是你在负责,你可知殿下有何喜好,我好命书墨一道吩咐下去。”

    盛喜毕恭毕敬地站在底下,思忖片刻,回道:“殿下的衣裳,多以深色为主,至于大氅,殿下几年才做一件,始终觉得够穿就成,也无甚要求,不过殿下若是得知,是娘娘差人给他做的,定然高兴。”

    他倒是会说话,裴芸笑着轻啜了口茶水,紧接着道:“说起大氅,之前我听你师父提过,殿下曾有件紫貂皮制成的黑色大氅,大抵十年前去吊唁故去的周老太傅时丢了,你可有印象?”

    “自是有的,奴才还记得是在哪儿丢的呢。”盛喜脱口而出,“因得那年,是奴才陪着殿下一道去的。”

    裴芸霎时来了精神,假作极有兴趣般问道:“哦,不知是在哪儿丢的?”

    “应是在苍州。”

    “苍州?”裴芸心跳都停了一拍,但还是稳着心绪,继续好奇道,“我倒是不知,殿下还去过苍州呢?”

    “倒也不是特意去那儿。”盛喜解释,“那时殿下吊唁完周老太傅回来,北上的途中突然遇了场大雪,连下了好几日都不歇,雪停塞路,殿下才不得不在苍州城外的一个庄子上小住了两三日。离开的那天早上,殿下独自出去了,再回来身上的大氅就不见了,奴才问了殿下,殿下只说丢了,身上还有些湿漉漉的,奴才不好多问,当时还觉得奇怪,天这么冷,殿下到底是怎丢的那件又大又沉的大氅……”

    十年前,苍州,大雪,丢了大氅还湿了衣裳,裴芸越来越觉得就是她想的那样。

    可他从未同她说过,可他为何不与她说呢。

    裴芸死死咬着朱唇,晓得她自己一人在这儿疑惑不解到底无用。

    与其如此,索性直接到太子跟前问他一问。

    此时,皇宫御书房。

    庆贞帝坐于那张偌大的紫檀木雕花螺钿书案前,命方徙将手中的捷报呈予李长晔。

    “这是今早,镇国公快马加鞭命人送来的,大抵半月前,镇国公连同雍王第一次击退了骋族,也算是小有所获。”

    李长晔眸中浮现淡淡的喜色,得知此事的第一反应,便是他的妻子定然十分高兴,然抬眸见庆贞帝仍是愁容满面,便知此次与骋族一战恐没那么容易消停。

    “镇国公和十六叔,可是还有困局未破?”

    庆贞帝凝眉,复又将手底一封信笺交给李长晔,“这是镇国公另命人送来的,此次骋族突然偷袭,似是用了什么妖术,使得他们的将士个个亢奋好战,嗜杀成性,我军根本抵挡不住。不过幸得此次跟随雍王前去的那大夫看出了其中端倪,疑骋族恐用在那些将士身上用了蛊毒……”

    庆贞帝的声儿尚且盘旋在李长晔耳畔,可他攥着手上薄薄的信笺,却觉凉意一点点渗入骨髓。

    他知道,那孙大夫为何会懂蛊术,不是他懂,只怕是他那妻子将自己千辛万苦寻到的名为《问蛊》的书,交给了他。

    他终于知晓,为何她要那么执着于寻找那书,原是用在了此处。

    “只这蛊毒似乎很是棘手,眼下只能设法暂且压制,要想真正解开此毒,还需一段时日。”

    庆贞帝说罢,见李长晔毫无反应不说,还薄唇紧抿,一副丢了魂的模样,登时沉声,不虞地唤了两声“太子”。

    李长晔这才回过神,定定道:“虽需费些时日,可既有解决之法,父皇也不必太过忧愁,相信以镇国公和十六叔身经百战的智睿,定会化险为夷,旗开得胜。”

    庆贞帝颔首,这才得了些许宽慰,邬南离京城相隔千里,他纵然心急如焚也帮不上太大的忙。

    若再年轻个十岁,他便也披坚执锐,拿起他那炳长刀一把砍下那不自量力,敢同他大昭叫嚣的骋族小儿的头颅了。

    可他到底是老了。

    他又看了太子一眼,见他眉目间透出几分疲惫,想他近日推行新法定也是心力交瘁,便也拂了拂手道:“早些回去歇息吧。”

    望着太子施礼罢折身离开的背影,庆贞帝漾起淡淡的苦笑,明知道阻前长,却还偏偏要选最难的一条路。

    这倔性子,和那人简直一模一样。

    步出御书房,李长晔眸色沉黑如墨,赶往东宫的步子越发急促。

    若说医馆、朱大夫、连翘……那些事仅仅只是巧合,那这蛊术呢,又怎么解释。

    也许如他所想,他的妻子或许真的能预知未来。

    李长晔有种说不出的恐惧,这般古怪的能力缘何会出现在她的身上,除却他,可还有旁人知晓此事,若是泄露,让她因此惹祸上身,甚至危及性命,可如何是好。

    天色已渐渐暗沉了下来,李长晔只顾着往琳琅殿的方向走,全然不知,他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内侍已然因追不上主子被甩了老远。

    直到看见琳琅殿垂花门檐下亮起的两盏六角宫灯,将光亮洒落阶前一片,李长晔才逐渐缓下步子。

    须臾,一个身着兰紫对襟袄子,青莲织花百迭裙的身影提裙跨出门槛,出现在了这片暖黄的灯光下。

    转头看到他的一刻,她愣了一瞬,旋即朱唇轻扬,笑靥如花。

    然李长晔却站在那片光亮外,任由夜幕一点点在四下降落,将他隐在一片愈发深沉的黑暗之中。

    裴芸本就是欲去寻太子的,不想一出门便见着了他。

    “殿下怎在外头站着。”她上前几步,“可用过晚膳了?”

    李长晔深深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谌儿今日歇午起得晚,起了就嚷饿,臣妾给他喂了些粥,早已吃饱了,谨儿适才派人来说,先生留了不少课业,他赶不及就不过来了,臣妾正想去寻殿下陪臣妾一道用膳呢,可巧殿下就来了。”

    李长晔垂首见她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一双杏眸若闪着莹亮的光,心下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她怀揣着那么多无法为人道的秘密,究竟是怎样坚韧的心性,才能让她继续保持这般轻松欢快的笑呢。

    “孤……就是来陪你用膳的。”李长晔牵住裴芸的手,并肩往琳琅殿内而去。

    两人相对用了晚膳,便在小榻上喝茶消食,裴芸道了嫂嫂江澜清有孕之事,李长晔也将邬南送来捷报的消息告诉了裴芸。

    “当真?”裴芸惊喜不已,没想到她寻到的那本书竟真派上了用场,她将此事托付给孙大夫并未托付错人。

    见她喜笑颜开,李长晔颔首罢却是沉默着凝视了她半晌,启唇正欲问些什么,却见裴芸折首看来,倏而道:“十年前……殿下去过苍州吗?”

    李长晔愣了一瞬,看着裴芸眸中的试探,似是想起什么,剑眉微蹙,“你……还记得此事?”

    这话,便是认了。

    裴芸笑了,“看来当年,救了臣妾的还真是殿下您。”

    只她不明白,“缘何当时书砚她们寻来时,您却不见了呢?”

    “孤听见动静就躲起来了。”李长晔答,“那时你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子,孤那般抱着你,要是让旁人瞧见,恐是毁了你的清誉。”

    救人只是一时情急,可女儿家的清誉在这个世俗中同样如同性命,她到底不是孩子了,那时看起来十五六岁的模样,已然能定亲嫁人,若让旁人看见他紧紧抱着她的这一幕,她的清白可就被他毁了。

    只巧合的是,待他回到京城后的第二个月,父皇为他挑选太子妃,最后留下的三人中便有她的画像,他当时几乎一眼就认出了她,然后在父皇母后令他自己选择时,鬼使神差地将手指了过去。

    “那后来,殿下怎也不与臣妾提此事?”裴芸问道。

    那可是救命的恩,他竟是一丝一毫都不曾向她透露。

    “因你好像,不记得孤了。”李长晔原以为她也能认出自己的,因那时她可是躺在他怀里,睁着眼看了他许久,谁知再见时,不过相隔一年多,她竟毫无反应,“孤也不好再说起此事,像故意同你讨这份恩一般。”

    “可臣妾根本没看清那日救我的人生的什么模样,哪里会记得殿下。”她是看了那人许久,是因为她冻得快晕过去,脑中一片混沌,视线也有些模糊了,这才努力去辨眼前人的面容,只是到最后也没能看清。

    原是如此。

    李长晔扯唇笑了笑,“罢了,此事也不要紧。”

    他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然裴芸却是百感交集。

    于太子而言,是不要紧,他不过随意出手救了两个人的性命,也根本不图报答。

    可于裴芸不是,怪不得她身染疫疾时,梦见前世的太子,他会说什么分明她水性那么好。

    她本以为他只是单纯觉得她会水,却不曾想他竟亲眼见过她下水救人。

    她突然有些明白,前世最后太子为何那么选。

    但她还是笑着,似随口般问道:“殿下,那若臣妾和……和棠儿一道掉入水中,你会先救谁?”

    裴芸只是抱着开玩笑的心态问他,猜想太子定然会选李姝棠,因他总是格外理智地考虑问题,想来当初选择先游向沈宁朝的缘由很简单,其一便是沈宁朝就在他身后不远,二来,沈宁朝不会水而她水性极佳,足以自救。

    他只是单纯在救一个会水和不会水的人中间快速做了个选择。

    而非她想象的那般,是因着喜欢沈宁朝,而抛弃她选择了自己的心上人。

    有些始终阻滞在裴芸心底的东西,似乎开始慢慢融化了。

    若是如此,倒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然她本以为能笑着答这话的太子,面上的笑意却是渐渐淡去,取而代之是充斥在眸中的惊恐。

    “你……缘何要问这话?”

    裴芸秀眉微蹙,不解于他怪异的反应。

    “若孤选择了棠儿,也没有关系吗?”

    裴芸坦然的笑道:“可棠儿不会水……”

    选她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就像她妹妹裴薇和李姝棠同时落水,她也会选择去救不会水的李姝棠。

    “那你会水,就一定无事了吗?”

    在裴芸未说出这句话前,李长晔从未将他的梦与裴芸能预知未来的能力联系在一块儿。

    直到她突然问出这话。

    他才意识到,或许他梦见的就是她知晓的未来。

    因他记得梦中,他的确先将一女子推给了游过来的内侍,才转而扎入水里,慌乱地寻找她的身影。

    他嗓音里带着几分颤意,

    “孤选择了你以外的人,你就该恨孤才对,你该质问孤为何不先救你。”

    裴芸不明白,太子缘何突然这般激动,疑惑间,却见太子手背上青筋迸起,因力道太大竟一下捏碎了手中的杯盏,锋利的碎瓷片嵌入他的皮肉,一瞬间鲜血淋漓。

    “殿下。”

    裴芸低呼了一声,忙用手中丝帕替他捂住流血不止的伤口,刚想喊外头的书砚去召太医,却见太子不知疼一般,径自喃喃。

    “其实那日坠马后醒来,孤做了一个极其可怕的梦,孤梦见孤亲手将闭着眼,一点点下沉的你自水中捞出来,但无论怎么救,你都再也醒转不过来。”他直勾勾地盯着裴芸,唇间泛着苦笑,“可你不是会水,可你不是会水吗……”

    一瞬间,裴芸如遭雷击般定在那儿。

    原这就是令他这么久以来,几乎夜夜惊醒的梦魇的内容。

    她终于知道,缘何去游湖时,太子对于她下水救人一事如此紧张,因他很害怕,她真的会如梦中那般死去。

    虽不知晓他为何会有上一世的记忆。

    但……

    原来前世,在救了沈宁朝以后,他并没有抛下她。

    怪不得,老去的太子说他原以为可以两全,指的应就是在救了沈宁朝后,转而来救她,这样,两个人他都可以救下。

    可他大抵没有想到,落水的那一刻,她就因着失去生意而彻底放弃了挣扎,即便会泅水,也没有选择自救。

    见她闻言木然且懵怔的模样,李长晔越发笃定心下猜测。

    “或许,你也曾做过这样的梦吗,比孤梦见的更长更完整,才会提前预知镇国公在战场上会遇到的危险,四处找寻那本叫《问蛊》的书?”

    第72章 当真是个麻烦的男人

    裴芸倏然将头转来,“殿下怎会知……”

    她反应极快,立马意识到什么,秀眉蹙起,“您派人跟踪我?”

    若非跟踪,他怎会知道,且他问出这话,恐知道的早已不止这些了吧。

    “是。”李长晔没有否认,“自行宫回来后,你头一次出宫去雍王府,孤派人保护在你身侧,却发现你去了仁济堂……”

    他未多言,裴芸却明白,想来也是自那时起她暴露了自己的秘密,使得太子开始着手调查。

    太子敏锐,恐光凭那疫疾之事便猜到了什么。

    “所以您一开始就知臣妾想要那书,是故意提起内书阁,故意让臣妾偷走的。”她当时还觉一切格外顺利,原都是太子设计好的,只她不明白,“您那时怎不先问问,臣妾为何会那么执着于得到如此古怪的书呢?”

    不管怎么说,那可是邪书。

    他竟敢就这么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轻易给她了,就不怕她借此胡作非为吗。

    李长晔看出她心中所想,“你这般偷偷摸摸,定有不能说的缘由,即便问了,你也不会说实话。与其归根究底,不如直接帮你一把,为你解忧,孤信你定有你的用处。”

    而今他却还要感谢自己这份直接,竟也间接为大昭抵挡了一场祸事。

    他眸光幽沉深邃,看向裴芸的神色复杂难辨,他复又问道:“不过从前不知,今日孤却终于知晓,那书究竟用在何处,那不可能又只是巧合吧?孤梦见的一切,你是不是也曾梦见过?”

    裴芸垂眸,鸦羽般的长睫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她明白,她再瞒不下去了,毕竟每编织一个谎都需用更多的谎来圆,太子已然猜出了大半,她又有什么隐瞒的必要呢,少顷,她抬首,定定道:“见过,臣妾的梦就停留在殿下梦见的那里,戛然而止。”

    李长晔神色平静,似是早就料到了,“你第一次做梦,是在两年前,谌儿出生后不久,是吗?”

    “是。”

    “你梦里,孤先救的那人是谁,并非棠儿吧?”

    裴芸默了默,答:“是沈宁朝。”

    李长晔扯了扯唇角,面上显出几分苦涩。

    原所有的一切皆有迹可循,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正是那一日,他来到琳琅殿,说自己要离京前往覃县,他的妻子看他的眼神充斥着厌恶,反常地说出了从前根本不会说的话。

    她做了那样的梦,又怎会给他好脸色呢。

    怪不得对那他对表妹念念不忘的传闻,她如此笃信,这让她怎么不信,他可是为救旁人而让她失了性命。

    裴芸猜到太子在想什么,她也不欲令他误会,索性如实道:“殿下不是不明白,在那个梦里,臣妾分明会水,为何还会死吗?”

    见他抬眸看来,她顿了顿,继续道:“不是因殿下没有救臣妾,而是在那个梦里,臣妾失去了一切。因此臣妾没有挣扎,臣妾是……是自尽的……”

    她看到太子的瞳孔因震惊骤然放大,微微颤动着,可她仍然神色自若地讲述着。

    “在梦里,年初的那场疫疾,染病的不是臣妾而是谌儿,而我们的谌儿不幸,没能挺过来,而这次与骋族的交战,臣妾的兄长同样因无力抵挡而与敌军同归于尽,母亲也因伤心过度,很快病倒跟着去了,还有……臣妾的妹妹……”

    裴芸没有提起那个小产的孩子,那个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既然这一世她没有来到世上,也没必要让太子知晓她的存在。

    她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一切,像是在描述旁人的故事,可李长晔光是听着,便觉让人摘胆剜心般痛入骨髓,他无法想象,这些日子她是怎么独自一人熬过来的。

    最可怕的是,那个梦里的内容在现实里真切地上演着,而为了阻止这一切,她殚精竭虑,心底该有多害怕。

    可即便如此,这么久以来,她却是一个字都未曾同他吐露过。

    “你既知道未来可能发生之事,缘何要独自承受这一切,为何不……”

    李长晔的声儿顿住了,他一直想让她多依靠他一些,而今却根本说不出口。

    他终是明白她为何不信他,她怎可能还会信他呢。

    他像是丧了气,双肩耷拉下来,“即便你不是因孤而死,可曾亲眼看到孤选择了旁人,你也能轻易原谅吗?”

    原谅吗?

    裴芸愣了一瞬,她似乎不曾思量过原不原谅太子这事,即便死前看到太子游向沈宁朝,也只觉得,外界的传闻果然是真的,既他心里从未有她,也并不存在背叛和原谅,不过觉她这正妻像极了笑话。

    沉吟许久,她只淡淡道:“那不是个误会吗,殿下知晓臣妾会水,而且殿下,那只是个梦……”

    既然是梦,又何必那么在乎呢。

    “真的……只是梦吗?”

    李长晔一直心存怀疑,因那梦实在太真了,就像真的发生过一样。

    即便他只梦见了那小小的片段,就几乎痛得难以喘息,这几个月来深受折磨。

    那她呢,在梦里失去了多少,他们的孩子,她最爱惜的家人,到最后存着误会,还亲眼看着她的夫君游向了旁人。

    那感觉,当若遭受一遍又一遍的凌迟。

    以至于让她绝了活下去的念头。

    她真的只能当那只是个梦吗?

    裴芸轻笑了一下,那她又能如何。

    她自然知道那不是梦,而是她切切实实经历过的前世。

    可那已是前世,若她不能放下痛楚,一味沉溺在过去,便不能在这一世恣意畅快地活下去。

    她低叹了口气,不欲再谈这些,转而见太子伤口处淌出的血已然浸红了她的大半的丝帕,蹙眉道:“殿下,您不疼吗,还是快让太医……”

    “会有你疼吗?”

    看着太子面上自嘲的笑,裴芸一下噤了声。

    她听见他用那低沉醇厚的嗓音喃喃道:“还不若让孤也梦见你梦见的一切,总好过让孤知道,这么久以来,你痛苦不堪而孤都只是在袖手旁观。”

    殿内一片寂静,许久,李长晔站起来,像是失了气力,“孤且先回去了。”

    裴芸轻轻“嗯”了一声,跟在后头,目送他离开。

    书砚书墨自是瞧见了太子手上流血不止的伤口,连带他的面色都已有些发白,两人对视一眼,须臾,书墨试探着唤了声“娘娘”。

    “去太医院请郑太医去澄华殿,给殿下包扎。”裴芸道。

    书墨忙颔首应是,疾步出去了。

    裴芸又回到内殿小榻上坐下,有宫人正在收拾榻桌上的碎瓷和血迹。

    她那给太子止血的丝帕还丢在上头。

    她拎起那丝帕一角,看着其上鲜红的血迹,朱唇轻抿,若有所思。

    意识到自己重生后,裴芸想过改变很多事,弥补很多人,可那里头唯独没有太子。

    一开始,她甚至欲与太子疏离,就这般继续与他夫妻不像夫妻地冷冷淡淡,安安静静地过完这辈子,然不想他却成了那个意外。

    当她不再对他畏惧恭敬,会抱怨,甚至利用他时,他竟也开始变了。

    更或许太子从来没有变,只是前世十三年,他们之间不曾好好认识过彼此。

    可裴芸实在想不通,那对他来言只是个梦。

    只当是个梦便也过去了,他为何要如此执着于此事。

    她还未谈原谅,他却是怎也不肯原谅自己。

    裴芸心烦地掷下那染血的帕子,吩咐宫人给扔了,一时忍不住扁扁嘴,轻啧了一声。

    当真是个麻烦的男人。

    这下好了,伤了右手,看他这一阵怎么握笔用饭。

    其后三四日,太子始终未来她的琳琅殿,不过每日到了用晚膳的时候,都会遣常禄来告一声,言他在忙,不必等了。

    裴芸也会颔首应下,旋即和两个孩子一道用饭,她自认并不在意,前世的太子为推行新法一事比而今还要忙上百倍,最长的一回,分明太子人在京中,可她竟是一月都不曾见上他一面。

    然夜半醒来,翻身发现身侧空空荡荡,裴芸却是愣了神,头一回觉得好似少了点什么。

    近九月中旬,庆贞帝将太湖上贡的螃蟹分发至各宫,东宫得了五只,太子命常禄尽数送来了裴芸这厢。

    因常禄来得早,裴芸还睡着,起身时,人已然走了,那些个螃蟹尚且吐着泡泡横行霸道地爬着,新鲜的很,被暂养在一个小木盆里,随她怎么处置。

    谌儿觉得新奇,几次蹲在那盆前伸手想去触碰,让裴芸给抱了回来,还笑着在他耳畔低声吓唬他,仔细让蟹钳夹了小手。

    书砚在一旁看着,蓦然灵机一动道:“娘娘,常总管今日来时,还特意传了殿下的话,说这蟹虽美味,但让娘娘少吃些,蟹性寒,对娘娘身子不好。对了,今日奴婢还特意替娘娘问了,娘娘不必担忧,殿下的手已然好多了。”

    裴芸听罢不由抬眸横她一眼。

    还替她问,谁想问了。

    书砚抿唇憋着笑,她家娘娘看似不关心殿下的伤势,问都不问一句,但这几日来总时不时盯着那张榻桌愣神,不是在意又是什么。

    主子既然不想开口问,换她来问也是一样的。

    “这五只螃蟹,两只送回澄华殿,让殿下自己决定怎么吃,剩下三只,两只做成小盘蟹黄豆腐,一只清蒸了,届时给大皇孙用吧。”裴芸吩咐道。

    书砚看向身后的小宫人,小宫人会意,端着那乘着螃蟹的木盆去了。

    书砚这才低身窸窸窣窣道:“娘娘,诚王殿下和诚王妃那事,您听说了吗?”

    裴芸一下明白过来是什么事儿,但还是挑眉佯作不知:“你这丫头,又自哪儿听得了些小道消息,别又是旁人胡诌了。”

    “还真不是胡诌,如今整个皇宫都传遍了,怕不是都传到了宫外,昨儿高贵妃娘娘还杖责了她宫内的一个婢子,那消息似乎就是这婢子传出来的,高贵妃娘娘仁善,若非太生气,怎会对她的宫人用刑。”

    书墨捧着刚换了水的玉壶春自旁经过,闻言笑道:“听着都累,说了半日,你还未说究竟是什么事儿呢。”

    “哦。”书砚这才掩唇,压低声儿,“听闻前几日,诚王殿下去了永安宫,跟高贵妃娘娘说,他要同诚王妃和离。”

    “和离?”书墨闻言诧异道,“诚王殿下与王妃不一向感情甚笃,怎会呢。”

    “这我也不知了。”书砚道,“只听说前一阵,诚王妃似与府中妾室生了争执,一气之下,将人推下了花园池塘,那妾因此大病一场,而今在传,或是王妃久久未孕,又如此好妒,这才惹了诚王厌嫌,说出和离那话……”

    裴芸在旁听着,并未出声,因她觉着不像,若真是如此,上一世两人哪那么容易和好,还在次年生下了一对儿女,其中恐另有蹊跷。

    她本不欲掺和这些个闲事,谁知午后,闲事就自己找上了门。

    彼时裴芸方才哄睡了谌儿,正想着也在床榻上小憩一会儿,却听宫人通禀,道高贵妃来了。

    似也看出裴芸正准备午歇,她略有些歉意道:“扰了你休息,本着实不该,可本宫实在是心急如焚,一刻也等不得了。”

    裴芸半扶着高贵妃坐下,让书墨上了茶,问道:“歇不歇的,也不打紧,贵妃娘娘这是怎么了,也不知何事烦扰了娘娘,还劳烦娘娘特意往我这儿跑一趟。”

    “唉,能有什么事儿,也就是儿女事呗,想来太子妃应有所耳闻,这也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生出这么个孽障,说什么不好,偏说那些个浑话,还让多嘴多舌的给传了出去,这下倒好,沅儿可是吃了大苦头了。”

    高贵妃说着,长叹了口气,气得眼圈都红了。

    裴芸着实有些羡慕,这诚王妃就是有高贵妃这般好的婆母给她撑腰,故而上辈子即便生了和离风波,也没人敢明着欺负她。

    “本宫本觉着,小夫妻之间的事,也就是打打闹闹,并非什么大事,说开了便也好了,但谁知本宫将这小两口一一叫到跟前来问,竟是谁也不肯说实话,实在恼人得很。”高贵妃拉住裴芸的手,面带希冀地看着她,“本宫想了几日,觉得这京城里,沅儿认识的人也不多,也就太子妃稍稍熟悉一些,又年岁相近,想来定比本宫更能劝慰她,本宫想让太子妃帮帮这个忙。”

    高贵妃都特意来东宫同她开这个口,裴芸张了张嘴,没好拒绝,毕竟高贵妃也实在是没了办法,少顷,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言她会尽力一试。

    翌日,裴芸刚用过早膳,诚王妃便来了,想来应是高贵妃让她来的。

    诚王妃嫁给诚王这两年多,她们妯娌二人也就在各种宴席上打过几回照面,甚至未说过两句话,实在是不熟。

    故而相对坐着,一时竟有些尴尬。

    末了,还是裴芸想了想,先开口道:“之前,去行宫避暑时,我去救那落水的姑娘,还要多谢诚王妃出手相助呢。”

    听得此言,程思沅握着茶盏的手一顿,指尖不自觉在杯壁上轻轻挠着,她咬了咬唇,声若蚊呐,“其实,太子妃早就发现了吧……”

    裴芸装傻道:“发现什么?”

    程思沅支支吾吾:“就……我并非表面那般柔弱。”

    裴芸不以为然道:“那又如何,谁还没点秘密呢。”

    程思沅似被这话所触动,嗓音一下哽咽起来,“可他觉得,我在骗他……其实一开始,我也没想骗他的,可父亲母亲说,像我这样的姑娘是无人喜欢的,但这桩婚事对程家而言来之不易,绝不能就此黄了,她们让我学着去做个殿下喜欢的,娇娇柔柔的姑娘,就像外头传闻的那般。后来,我也这么做了……”

    “因我听说,诚王是个流连花丛的浪荡之人,想以我这般平常的容貌,他定然很快就会心生腻烦,到时我就守着诚王妃的位置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过日子,可谁能想到,殿下他是那么好的人呢……”

    裴芸倒是有些理解诚王妃。

    诚王纨绔的名声裴芸入宫前也是听过的,只后来见了本人,发觉诚王也不过心性幼稚,爱玩爱闹些,并未有眠花宿柳,呼卢喝雉的恶习,不然早被高贵妃打断了腿,可京城传言就是这般,总是言过其实。

    诚王妃恐也没想到,她一开始的逢场作戏却遇上了一个对她真心真挚的男人,这戏便没有了尽头,只能硬着头皮一直演下去。

    “我有些好奇,既成功瞒了这么久……诚王究竟是如何发现你的秘密的,可真是你推那妾下了池塘?”裴芸忍不住问道。

    “的确是我,但我不是推她……”程思沅撇开眼,面露心虚,“可谁让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激我,言那夜她爬上殿下的床榻,殿下差点就忍不住了,其实殿下心底也没那么喜欢我的,我一气之下……”

    程思沅自己都有些说不下去,还是闭了闭眼,一咬牙道:“将她一把扛起来,丢进了池塘……”

    第73章 感情这事,总是当局者迷

    扛……起来?

    裴芸面露错愕,她虽知诚王妃颇有些气力,但绝想不到作为女子,她这般力大无穷,确实……令人震惊,可不输给男儿。

    程思沅红着脸赧赧道:“我也不想如此,幼时我也确实体弱多病,后来被送回了老家,叫祖母祖父整日用滋补的汤药养着,不知怎的就养出了这身蛮力。我本藏的还挺好的,不想那日,殿下听闻我与那妾生了争执,唯恐我被欺负,赶来帮我,结果看到了那样一幕……”

    裴芸咬着唇,颇有些忍俊不禁,这可不怪诚王,他怎能想到他捧在怀里悉心照顾的娇软猫儿,实则是只生得憨态可掬的老虎,怕不是一掌就能拍死他。

    她实在没忍住想象起来,纵然努力在憋,到最后到底还是不厚道地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程思沅的脑袋顿时垂得更低了,“我也知我不该骗殿下,我同他道了歉,可他好生气,如今满京城都知道,他想与我和离,他不要我了……”

    见诚王妃啪嗒啪嗒掉了泪,裴芸笑不出来,也不好再笑了,她递去帕子,安慰道:“让我瞧着,诚王当只是气话,指不定过几日就好了。他若真的生气,就算有贵妃娘娘拦着,也改变不了他的心意,早就与你和离了,是不是?”

    程思沅思索半晌,好似是这样,她听到那和离传闻时,只觉天都塌了,都已准备好收拾行李离开王府,但等了这么多日,却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她抽噎了一下,点了点头,这才止了哭抬手去擦拭眼泪。

    见劝住了,裴芸又道:“时辰还早,诚王妃不若用了午膳再走吧。”

    让她瞧着,这事不过是小夫妻闹闹别扭,算不得什么大事。还能这般吵吵嚷嚷的,终究是有感情在,未涉及生离死别、血海深仇,哪有什么过不去的。

    此时,澄华殿书房。

    李长晔剑眉紧蹙,听着耳畔“三哥,三哥”跟念咒一般,终是不耐烦地搁下手中湖笔,沉眸看去。

    他本就因着手伤而迫不得已用左手书写,但因左手不便,处理案牍政务都慢了许多,加之新法推行不顺,有官员利用其中漏洞中饱私囊及夜间梦魇频频,这几日可谓筋疲力竭,却还要听他这四弟在这厢念叨不休。

    太子纵然再好的脾性也控制不住。

    “看你这么闲,不若孤请旨让父皇给你派个监察的差事,去瞧瞧大昭各地新法推行的成效,可好?”

    诚王一下闭了嘴,垂下眼眸,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李长晔低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所以,你说了和离那话,如今又后悔了?”

    “我……我那是一时气急。”诚王道,“换了三哥你遇到这事,难道不气吗?我一直以来觉她柔弱,处处保护她,唯恐她被人欺负了,敢情她不但力大如牛,饭量也好得很,皆是演给我看的。一想到从前逢打雷下雨的,我便抱着她,哄着她,让她别怕,我就觉得我像极了笑话,一片真心都错付了……”

    李长晔太了解他这四弟了,他若想找人问询解决的法子,那人也断断不会是他,“你今日突然来东宫,就为了同孤抱怨?”

    诚王扯了扯唇角,尴尬地笑了下。

    自然不是。

    还不是他听说他那王妃突然来了东宫,这才……

    他也不好意思明言,想了想道:“快用午膳了,三哥不去陪三嫂一道用吗?”

    李长晔垂眸看了眼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右手,眸光黯淡,他自然想去,可一则堆积的政务实在太多,处理不完,根本抽不出身,二则……这几日只消一想起她,他便心乱如麻,甚至觉得自己无脸见她,是不是不该出现在她面前碍她的眼。

    常禄伺候太子多年,隐隐能猜得主子心思,他哪看不出来,这几日,他家殿下与太子妃之间似有些不对劲。

    他思忖片刻道:“殿下,昨儿奴才去娘娘宫中送螃蟹,书砚还代娘娘问了您的伤势呢,说娘娘这几日一直记挂着殿下,让奴才看着,这些个文书殿下总也处理不完,不若暂且歇息歇息,去看看娘娘。”

    诚王拧了拧眉。

    只觉这话听起来怪怪的,三哥三嫂夫妻俩也非相隔千里,同在东宫,三嫂若记挂,直接来看他三哥便是,缘何还要让婢子代为问询。且听常禄这话,夫妻两人应有几日不曾见面了。

    李长晔默了默,将受伤的右手掩在袖中,起身道:“走吧。”

    诚王尚在失神,“去哪儿?”

    李长晔无言扫他一眼。

    “哦……”

    诚王登时反应过来,双手在衣袍上无措地攥了攥,“好,走,走。”

    琳琅殿。

    御膳房送来的饭菜上了桌,碗筷也摆上了,裴芸正欲与程思沅一道入席,却听宫人匆匆来禀,道太子和诚王来了。

    程思沅骤然面色一变,一下紧张起来。

    裴芸倒还算淡然,一如既往出门去迎,冲太子福身施礼,只余光不自觉往太子的右手瞥去,奈何他掩得牢,愣是什么都没看见。

    然抬眸,与太子四目相对的一刻,裴芸忽觉几分不自在,也不过四日未见,两人之间却好似隔了什么,视线流转间生出些微妙的气氛。

    少顷,只见太子薄唇微张,“孤今日还算空闲,来你这儿用午膳……”

    “是。”裴芸颔首。

    诚王也上前道:“见过三嫂,我刚好寻三哥有事,就顺道一块儿来三嫂这儿用饭。”

    说着,目光微微瞥向程思沅,却又不敢与她对视,只自己在那儿嘀咕,“不想你也在这儿啊。”

    听得此言,程思沅的心沉了沉,她还以为她家王爷是特意来寻她的,原是她自作多情了,她低埋着脑袋,声若蚊呐,“是母妃让臣妾来的……”

    裴芸看着这一幕,心下暗暗摇头,感叹这诚王的嘴可真硬,直说是为了诚王妃而来便是,赌什么气。

    她转头吩咐书墨去御膳房,让他们再做几道好菜送来,旋即随太子一道入了殿。

    谌儿见着父亲,高兴不已,张着小手欲让太子抱他,然太子右手不便,只能用左手将谌儿抱起放在膝上,在小榻上坐了片刻。

    等添的几道菜肴送来,方将谌儿放下。

    因着才吃了糕食点心,谌儿并不饿,也没心思吃,裴芸便让乳娘陪着他,在院里玩前两日太子命人送来的小鸠车,任他拽着绳扑腾着小腿满院子跑。

    而殿内,四人对坐着,眼巴巴看着彼此,裴芸挨着太子坐,程思沅挨着诚王,一时间鸦雀无声。

    太子用膳素来少言甚至于不言,倒是正常,但看身边低垂着眉眼食之无味的程思沅,裴芸夹了一筷子藕片放进她碗里,柔声道:“多吃些,也不知诚王妃喜欢吃什么,就随意让御膳房做了点。”

    程思沅扯出一丝笑,感激道:“多谢太子妃,我吃什么都好。”

    她话音才落,身侧人不满般嘀嘀咕咕起来,“不喜欢便不喜欢吧,实话实话就是,三嫂宽厚,也不会逼着你吃,自不必装的……”

    诚王都还没碎碎念完,两道冷厉的目光同时齐刷刷地向他射来,吓得他忙闭了嘴,不再言语。

    裴芸算是知道,缘何前世这两人表面看起来已然和好,可却难以恢复如初,就诚王这般嘴贱,能不给两人的夫妻感情留下裂痕吗。

    见程思沅咬着唇,几欲哭出来,裴芸意有所指道:“诚王殿下这便错了,这可不叫装,只是懂礼罢了,若是连掩饰都不愿掩饰,可真是厌极了那人。”

    李长晔执筷的动作微微一滞。

    诚王亦似生了些许悔意,他不断地抬眸瞥向程思沅,想说什么,可张了张嘴,终究欲言又止。

    饭罢,宫人们撤去碗盏,上了清茶。

    李长晔下意识用右手去端,然因着牵动伤口传来痛意一时没能端稳,茶盏倾斜,滚烫的茶水洒在了他的手背上,浸透了包裹伤口的布条。

    裴芸惊了惊,慌忙自他手上取下那茶盏,吩咐书砚将金疮药和干净的布条拿来。

    见她紧蹙着眉头,李长晔薄唇微抿,安慰道:“孤无事。”

    裴芸瞪他一眼,“才愈合的伤口沾了水,好的可就更慢了,殿下这手真不想握笔了吗?”

    说罢,她拉着太子入了内殿包扎,也好顺势让诚王小两口单独说说话。

    她将太子的手搁在榻桌上,小心用剪子剪开布条,便见太子掌心那极深的伤口,那时流了那么多血,能不严重吗。

    还骗她说无事,不愧是兄弟,和诚王一样嘴都硬。

    裴芸小心给他清理了伤处,上了金创药,包扎时,偶一抬眸,竟在太子发间瞧见了一根银丝。

    她不记得上一世的太子在这个年岁可也如此,毕竟那时她早已不会关注太子了,多看一眼都懒得,哪会知晓。

    她低叹了口气,“殿下,所谓积劳成疾,就算是为了咱们的谨儿和谌儿,你也得保重身子。”

    窗外响起谌儿清脆的笑声,李长晔深深看她一眼,沉吟片刻,静静道:“孤前几夜梦见谌儿了,孤梦见你抱着生病的他,整夜整夜哄着他睡……那也是你做过的梦吗?”

    裴芸动作微滞。

    不,那不是。

    前世她对谌儿心硬得很,谌儿对她也不那么依赖,断不会如此,抱着谌儿整夜的是他而不是她。

    那只是他想象虚构的梦,只是梦。

    裴芸甚至能明白,太子缘何会做这样的梦,他似乎想与她感同身受,承受她承受过的痛苦。

    裴芸突然有些后悔将前世的内容告诉他了,她不知道太子对“那些梦”的执念居然会这么深。

    见她久久不言,李长晔只当她默认了,须臾,又道:“前日,孤出宫时顺道去了趟舅父家……”

    裴芸看向他。

    “朝儿已到了定亲的年纪,孤让舅父早些给朝儿定亲,不然孤便去求父皇为朝儿赐婚。”

    裴芸知,定又是因着那梦,因为他梦里先救的是沈宁朝而不是她,所以他在以这个法子打消她对未来的顾虑。

    她语气中融着几分无奈,“殿下其实不必如此。”

    李长晔屈指,迟疑片刻后,轻轻反握住她的手,“可孤眼下好像也只能做这些了……”

    裴芸朱唇轻启,还未开口,就听诚王的声音传来,“三哥,你的伤,无事吧?”

    “无事。”李长晔看了眼裴芸,提声回他。

    一盏茶后,诚王跟随太子离开,临走前,忽而停下脚步,面向程思沅,“你,随本王一道回去吗?”

    裴芸用余光打量着程思沅,晓得她就这般随诚王回去,两人之间的问题也仍然解决不了,拖得越久,心里的疙瘩就越深。

    见这诚王妃迟疑着欲答应,她快她一步笑道:“我这琳琅殿少有客人,诚王妃难得来,不若今夜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可好?”

    诚王登时生了几分急色,用询问的眼神看向自己的妻子,却见她听得这话,将半伸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

    “太子妃盛情,臣妾不好拒绝,今夜就不随殿下回去了。”

    诚王无法多说什么,须臾,只得闷闷道了声“好”。

    回澄华殿的路上,李长晔侧首,见自己这弟弟低眸怏怏,思量半晌道:“小四,你若还在意你的王妃,有些话是万万不可说的,伤人的话如同利刃划身,即便时日久了,伤口愈合,也会在心里留下无法除去的疤印……”

    诚王并非不懂这个道理,可人在气极之时总是没了理智,等话出了口,再想收回就来不及了,他向李长晔投去求助的眼神,“三哥,我该怎么办,我好似一时原谅不了她,毕竟她可是骗了我整整两年,但我心里仍然放不下她。”

    李长晔哪里知道怎么办,他自己的感情尚且一团乱麻,如何教得了他。

    他也不添乱,实话实话道:“三哥帮不了你,只能劝你好生想清楚,是你的自尊更重要,还是你的妻子更重要。你怎忘了,有些夫妻相处的道理,不还是你教三哥的吗,在感情上,你从来比三哥懂得更多。”

    诚王长叹了一口气,当初他三哥向他求助之时,他的确讲的头头是道。可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时候放在自己身上就怎也行不通了。

    当夜,裴芸让宫人收拾了闲置的东侧殿给诚王妃住,翌日见她眼底发青,就知她定然未睡好。

    不过她胃口倒是极好。

    眼看着她在连吃了三只肉包,一碗百合莲子粥及两个鸡蛋后,裴芸颇有些瞠目结舌,只觉这两年她定然忍得很辛苦,怕没少在私底下吃零嘴充饥吧。

    程思沅掩唇打了个饱嗝,像是有些想开了,“王爷不肯原谅我,要和离便和离吧,我也不在乎了,这两年我演的辛苦,离了诚王府,便回黎西去,至少往后再不必那么累。”

    她说的倒是痛快,可泛红的眼圈却出卖了她,心底分明对诚王满是不舍。

    裴芸抱着谌儿,让宫人撤了残羹冷炙,就听一个婉转动听的声儿唤着“三嫂”便进来了。

    见着李姝棠,裴芸忍不住笑道:“怎的大清早来了。”

    李姝棠冲程思沅有礼地福了福身,“四嫂。”

    程思沅回以一笑。

    李姝棠借自裴芸怀中抱过谌儿的工夫,对着她挤眉弄眼,用极低的声儿道:“皇祖母着我刺探情报来了。”

    裴芸哭笑不得,太后可当真会添乱,她满心满眼唯有皇嗣,怎的,还巴不得诚王和诚王妃和离不成。

    可既得高贵妃拜托了她,裴芸只想赶快干净利落地处理好此事,不喜拖泥带水。

    她看向程思沅,“诚王妃不想知道,诚王殿下可还在乎你吗,法子很简单,你可想一试?”

    程思沅怔了怔,迟疑片刻后,问道:“如何试?”

    裴芸不言,只笑着将视线转向一脸疑惑的李姝棠。

    近申时,京城诚王府。

    诚王坐在书房内,却是无心看书,指尖不自觉在桌案上点着,时不时将视线投向窗外。

    直到看着角落里那莲花更漏的漏刻显示为申时,他才焦急地朝外唤了一声。

    一个家仆推门而入,诚王蹙眉问道:“王妃还未回来吗?”

    “回王爷,王妃还未回呢。”

    诚王眉头皱的更紧了,都这么晚了,他那三嫂是要将她留到几时,莫非又要过夜。

    他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却又蓦然停下下来,对那家仆道:“派人入宫,将王妃接回来。”

    那家仆正要答应,却听院中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原是门房来禀。

    诚王眸光亮了些,但又尽力止住笑意,刚想问是不是王妃回来了,却听门房道:“王爷,二公主殿下来了?”

    “谁?”

    诚王纳罕间,就见得李姝棠喊着“四哥”喜笑颜开地进来了,还不等诚王问,便径自道:“棠儿特意来给四哥道喜来了。”

    诚王正烦着,自认哪里来的喜,就听李姝棠紧接着道:“今早,四嫂去了皇祖母那儿,称自己愿意和离,四哥眼下可是如愿以偿,这会儿,四嫂……哦不,程姐姐当是坐上了前往黎西的马车,怕不是已出城门了。”

    第74章 我们重新学着做夫妻吧

    “什么!”诚王抓住李姝棠的肩膀,心急如焚,“她,她何时走的?”

    李姝棠眨了眨眼,“有大半个时辰了,应是往东城门走的。”

    她话音未落,诚王就高喊着“备马”,边慌乱地奔出门去。

    李姝棠立在原地,看着他四哥仓皇的背影,没忍住,漏出些许笑来,摸着鼻子心下嘀咕,自己这戏当演的还算不错吧。

    那头,诚王马不停蹄地出了东城门,那日他也不过气极,才会在母妃面前说出那句和离,可他心里哪里舍得。

    打成婚那日掀开她的红盖头,在龙凤花烛晃动的火光下,看到她赧赧地对自己笑,他这一世便认定她了。

    可她怎就走了呢,还走的这么决绝,连一句话都没给他留下。

    诚王纵马疾驰至少追了十里,路上拦停了几辆马车,可里头压根不是她。

    若要回黎西,她当只有这一条官道可走才对,诚王复又往前行了近一里,见前头有一茶肆,其间坐着一个戴着幕篱的女子,便慌忙翻身下马,落地时还因着太急,一下崴了脚。

    他一瘸一拐入了茶肆,可离得近了,即便没能看清那女子的容貌,他也认出那并非他的沅儿。

    脚踝处传来阵阵痛意,在一片荒野间看着天边暮色沉沉,夜幕将临,诚王蓦然有些崩溃了。

    茶肆内三两歇脚的旅人,就这般看着那一身华服,清雅矜贵的男子绝望地倚在四方桌沿上,哭得涕泗横流。

    正当诚王哭得难以息止之际,只觉有人在他肩上拍了拍,一道熟悉的,温婉柔和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

    “殿下,殿下。”

    诚王转过头,那张娇软可人的面容带着几分纳罕映入他的眼帘。

    程思沅被男人一把拽入怀中,见他霎时哭得更凶了,只得抬手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慰,“殿下……您怎么了?”

    “沅儿。”诚王抽抽噎噎,“本王……本王还以为你走了。”

    “臣妾没走啊。”程思沅一下反应过来,这当就是太子妃说的法子了,没想到竟这么有效,她也不想骗他,“太子妃安排了一辆马车,将臣妾送到这儿,说让臣妾藏在附近,没想到就等到殿下您了。”

    诚王终是知自己中了计,也对,就算和离,也不至于不同他说一声就走,留在诚王府的东西都不要了吗,他也是太过着急,一时都忘了深思。

    他抬手擦了把眼泪,凝视着程思沅,郑重道:“沅儿,我们不和离,本王错了,本王不该说那样的话,不该伤你,你原谅本王好不好。”

    程思沅鼻尖骤然涌上一阵酸意,她强忍着眼泪,“怎是臣妾原谅殿下,殿下难道不怪臣妾骗了您那么久吗?”

    诚王摇了摇头,“那有什么要紧的,本王想通了,你若非心里有本王,也不会伪装了那么久,你定也很累,本王不该气你的。”

    “真的……不要紧吗?”

    程思沅明白的,她这样的姑娘,即便不嫁给诚王,嫁给旁的男子,指不定也得这般掩饰着过日子,毕竟谁会想要她这样的妻子呢,她小心翼翼,仍是不确定地问道:“就算臣妾力敌千钧,食如饕餮也没关系吗?”

    诚王攥住她的手,定定地告诉她:“没关系,有什么关系呢,本王喜欢的是你,不管你什么模样,那都是你。”

    听得此言,程思沅到底没忍住,任由眼泪簌簌落了下来,她反抱住诚王,“殿下,其实臣妾也舍不得,若殿下与臣妾和离了,臣妾恐怕余生都不会再嫁了,因为臣妾应当再遇不到像殿下这般对臣妾好的人。”

    诚王自觉有愧于这话,毕竟若非他口无遮拦,她又怎会因“和离”一事被京中众人在暗地里耻笑呢。

    “天晚了,我们回家吧……”诚王抬手给她抹了眼泪,柔声道,“本王让他们做一桌子菜,往后你想吃多少便吃多少,可好?”

    程思沅点点头,然才走了一步,见诚王一副痛得呲牙咧嘴的样子,秀眉蹙起,“殿下,您的脚……要不您还是和臣妾一道坐马车回去吧。”

    见诚王颔首,程思沅先摇手招来了藏在路边灌木丛里的马车,旋即牵着诚王那马系在茶肆旁的树上,给了老板一些碎银,让他且先帮忙看顾着,之后就会有人将这马领走。

    那老板听得诚王的自称,已然晓得了他的身份,点头哈腰哪里敢不答应。

    程思沅安顿好一切,转头就见诚王忍痛正艰难地往马车上爬,她想了想,疾步上前,搂住诚王的腰一下将他抬抱了上去。

    诚王瞪大双眸,转头看了她一眼,旋即强笑着钻入车厢。

    适才他这王妃抱他时,他怎觉自己好像个娇娇弱弱的小媳妇。

    “待这脚养好,本王要开始习武了……”

    程思沅在诚王身侧坐下,就听他嘟囔道。

    “殿下不必怕。”她下颌微抬,拍了拍胸脯,信誓旦旦道,“以后您若遇了危险,有臣妾保护你。”

    诚王沉默了一下,问道:“你……会武吗?”

    “不会。”程思沅摇头,“因臣妾的母亲说,臣妾这一身蛮力已是可怕,若再习武,将来只怕更要吓着您。”

    “哦,那便好……”

    诚王长舒了口气。

    不然他怕往后两人生了争执,她一气之下对他动了手,他可实在受不住她一拳啊……

    夫妻俩坐的马车晃晃悠悠往京城而去,此时停在官道另一侧的一辆马车上,一只纤白的柔荑缓缓放落车帘。

    裴芸就知诚王不可能真的任由诚王妃与他和离。

    想起二人适才的对话,她鸦羽般的眼睫低垂。

    他们小夫妻如山间泉水般清冽澄澈的感情难免令她有所动容,甚至让裴芸忍不住想,若她当年早些与太子坦诚,他们之间没有那么多隔阂,是否也会是这般模样呢。

    思至此,她扬唇笑了笑,都过去了,而今她只喜欢往前看。

    次日,诚王一瘸一拐地特意去了趟东宫澄华殿。

    看他踏进来时,春风满面,喜上眉梢的模样,李长晔便知事儿当都已经解决了。

    果然,只见诚王对他拱手施礼道:“三哥,我今日是特意来道谢的。”

    李长晔稍一挑眉,“谢孤?”

    “三哥也是要谢的,三哥昨日那话也算是点醒了我。”诚王嘻嘻一笑,“不过,我主要是想感谢三嫂,但我不好去她宫中亲自道谢,就只能让三哥代为转达。”

    诚王思索片刻,又道:“三哥,其实……昨日我也看出来了,你与三嫂之间,似生了些龃龉,可你还是很在乎三嫂的。”

    李长晔眸光黯淡了几分,他薄唇抿紧,并未言语。

    诚王就知他说中了,“三哥,昨日我听到沅儿离开的消息时,才恍然大悟,我不能没有她,我甚至不敢想象往后没她的日子该有多痛苦,如此想着,我就为前段日子放不下那些自尊冷待她而后悔,那些又算得了什么呢。所谓往事不可追,来者犹可忆,若因着一些事,让岁月就这般平白蹉跎,三哥不会觉得很可惜吗?”

    李长晔闻言沉思了许久,倏然喃喃了一句“你说的很对”,猛地起身阔步往殿外而去。

    因他走的太快,诚王仍懵怔着站在原地没反应过来,常禄望了望窗外的天色,吩咐身侧的小内侍带上伞再去追赶太子,旋即笑着走过来,躬身道:“奴才多谢王爷,我家殿下已然苦恼了好几日,多亏王爷这话点醒了他。”

    皇宫,御花园。

    裴芸在琳琅殿内憋得慌,便抱着谌儿出来透透气,嗅嗅九月最后的桂花香,不想原还晴空万里的,没一会儿却积聚了一片乌云,眼看着便要下雨了。

    她们出来时也未带伞,书墨见状劝道:“娘娘,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裴芸颔首,然眸光瞥见湖中那座曲桥,视线和脚步顿时凝住了。

    “你们先带着谌儿回去,我……一会儿便来。”也不等书墨答应,裴芸便径直往那曲桥而去。

    不由自主,鬼使神差的,她就这样,走到了曲桥正中。

    前世她便是从此处掉落而亡。可裴芸并不畏惧这里,虽死在这儿,她却亦得到了重生。

    头顶乌云层层叠叠,似随时会压下来,湖风掀起她的裙摆,不知何时,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

    裴芸望着泛起涟漪的湖面,出神之际,骤然听得一声“殿下”,侧眸看去,便见太子接过内侍手中撑开的伞,疾步朝她而来。

    前世记忆和眼前画面仿佛在重叠,曲桥坍塌前,他也是这般朝她走来。

    那模样,似乎想对她说些什么。

    这么久以来,裴芸头一回生了兴趣,前世,他想对她说的究竟是什么呢。

    太子停在她跟前,将手中的伞伸来,遮挡飘落在她身上的雨水。

    她抬眸看去,就见他嗫嚅半晌道。

    “孤……孤前几日一直想不通,因孤无法经历你所经历过的一切,便觉愧对于你,无脸见你,可小四说的对,孤不能始终沉浸在这份懊悔中而任岁月流逝,那只是逃避而已。”

    他朝她走近一步,“往后不管你恨孤也好,厌恶孤也罢,孤都会缠着你,只望你在困境时能让孤多分担一份,可好?”

    裴芸眼见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男人,任由自己被雨水淋湿,就这般低着脑袋,用一种祈求的眼神注视着她。

    可分明从前,裴芸印象中的太子清冷高傲,不可向迩。但重生后的两年来,这一切开始渐渐被打破。

    起初,她对他恭敬疏离,虚以委蛇,只想与他维持表面的平和,后来,他们之间解开了很多误会,她亦察觉到了他的心意,又企图顺势利用他对她的喜欢谋求什么。

    然或是眼下看到他对她的好,能做的妥协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多得多,裴芸忽又不满足了。

    她轻拉了他一把,将他自那雨中拉入伞下,旋即启唇,缓缓道:“殿下,我们重新学着做夫妻吧。”

    李长晔双眸微张。

    “臣妾不懂夫妻究竟是什么,该是什么样的,但这么多年,似乎也未曾与殿下做好这夫妻。”

    可这世上又有多少人学会做夫妻呢,一辈子吵吵嚷嚷,针锋相对,相看两厌的何其多,却仍选择将就着过完这一生。

    但裴芸不愿将就,重来一回,既未来还需与他做那么多年的夫妻。

    那她定要将他变成最合她心意的夫君。

    她眸光坚毅,“殿下想要机会,臣妾可以给您,但……只有一回。”

    “好。” 李长晔不假思索道,嗓音带着些许微颤。

    这一回也是意外之喜,他从未想过她还能给他机会。

    “那娘子……”他尝试着问道,“夫妻之间最忌嫌隙,你可对为夫有所不满?”

    裴芸扯了扯唇角。

    那可太多了。

    李长晔眼看她眸中显出几分嫌弃,再不似去岁元宵灯会晚那般,对他虚情假意地笑着,答未有不满,而是直截了当道。

    “夫君大概不知,我很不喜你这不苟言笑的模样,还有,成婚多年也不曾对我说过什么甜言蜜语……”

    裴芸还记得昨日诚王对诚王妃说的话呢。

    什么不管诚王妃什么样,他喜欢的都只是诚王妃而已,多感人啊,偏她眼前这个是石头,是哑巴。

    “最后便是平素再忙,也要多匀出工夫陪陪两个孩子。”

    李长晔笑着颔首,“好,我都会改。”

    他等的从来都是这些话,是她对他的坦诚以待。

    裴芸想了想,又象征性地问他一句,“夫君对我便没有要求吗?”

    李长晔答的极快:“你只需平安喜乐,另,对我满意便好。”

    顿了顿,他又迟疑着问道:“这……算甜言蜜语吗?”

    裴芸还来不及感动,就因他这话生生憋了回去。

    见她不虞地横了自己一眼,李长晔面露讪讪,看来这事,他还是得寻机会,同他四弟好生讨教讨教。

    裴芸复又将视线投向湖面,唇间笑意微敛,若要说困境,她也并非没有,不过是适才走上这曲桥才意识到的。

    就像她先前疑惑的那般,这曲桥分明牢固,就算坍塌,也不可能一下塌了一大片,除非有人在其中动了手脚,而目标很有可能就是她。

    重生后,裴芸一直在试图挽救什么,先是谌儿的性命,接着是她兄长的,也许最后那个人就是她自己。

    即便不是落水,兴许要害她的人还会用旁的方式取她性命。

    但既然太子说了,希望出一份力,她自是得给他这个机会,且看他反应,似乎并不知……

    “殿下。”裴芸望着那因倒映着乌云漫布的天儿而显得阴沉沉,深不见底,似能吞噬一切的湖面,“也不知臣妾的梦是否和您一样,在臣妾的梦中,这里……就是臣妾掉落丧命的地方。”

    第75章 新年快乐

    大雪方过,邬南大捷的消息便传抵了京城,捷报言骋族蛊毒已破,身中蛊毒的将士倒了大半,战力受损,几乎被大昭军横扫一片,落荒而逃。以如今形势,不出意外,当是胜利在望。

    果如其上所言,大半个月后,捷报快马加鞭再抵御前,言因蛊毒一事暴露,骋族内乱,众将士不堪受暴君残害,揭竿而起,裴栩安与雍王商量之后,趁势一路攻入骋族王庭,取新王首级,而今只等庆贞帝示下。

    庆贞帝连夜召太子及几位重臣商议此事,骋族占据大昭西南数十年,而今被灭,也算除了一心头大患。

    依几位大臣的意思,骋族被攻破,自得归入大昭版图,姑且先派兵驻守。

    太子并未反对,只补充道,骋族人常年生活在此荒蛮之地,多贫瘠粗陋,蛮横无知,若想长久收复此地而不生变,最要紧的是收拢人心,朝廷可派人前去,教授桑织农耕之术,使其暖衣饱食,安居乐业,方能真心臣服大昭。

    庆贞帝采纳了这意见,御笔一批,将骋族所属之地命名为池翊,以邬南为府,未来由邬南管辖。

    同时命裴栩安和雍王在处理完此事后,率大军回京,以受封赏。

    然而今邬南诸务繁杂,又与京城相距甚远,纵要凯旋回京,也得等年后。

    裴芸自太子口中得知此事,第一时间派人传信至镇国公府,周氏与江澜清婆媳二人相拥喜极而泣,待裴栩安回京,江澜清腹中孩子也该有六七个月大了,而今她们这颗始终吊着的心算落到了肚子里,也能安心过个好年了。

    岁月如白驹过隙,又一年除夕,因着邬南大捷,大昭又开疆扩土,整个承乾殿都透着喜气洋洋的氛围。

    谌儿而今满地跑,已是不愿乖乖坐在裴芸怀里,整日追在李谨的屁股后头,小尾巴似的。

    李谨也乐得,才入了承乾殿就拉着弟弟去找李谦他们玩去了。

    裕王妃怀里的四皇孙也有一岁了,见哥哥姐姐们玩的这般高兴,扭动着身子颇有些蠢蠢欲动,四皇孙被赐名为李谚,模样生得倒是更像父亲裕王。

    听闻裕王院里的一个妾不久前也查出了身孕,虽这是裕王妃给裕王挑的人,可她平素都有让喝药,这回也不知怎么就怀上了。

    到底是皇嗣,裕王妃虽心下不虞,可到底不敢动,毕竟若让太后晓得,没她好果子吃,就任由那妾好生养着胎,生便生吧,索性也威胁不到她的位置。

    今夜太后的笑意便没断过,即便见了诚王妃程思沅,也难得给了几分好脸色。

    当初那和离风波一出,太后心底就对程思沅生了些许厌嫌,倒宁愿这两人和离,她再给诚王挑个合适的王妃,早些生个孩子,不想没几日,这两小夫妻就又如胶似漆,还更甚从前了。

    高贵妃坐在底子,见今日太后问也不问,干脆主动道:“太后娘娘,今儿过年,臣妾还要给您再添个好消息呢。”

    “哦,什么好消息?”太后兴致缺缺。

    裴芸见状,忙接话,“莫不是诚王妃有喜了?”

    闻得此言,太后登时来了精神,看向程思沅,“真的?”

    程思沅面露赧赧,颔首起身有礼道:“回皇祖母,昨日太医来诊脉,言孙媳当已有一月的身孕了。”

    太后大喜过望,忙让程思沅坐下,又是让太医再给她好生看看,又是命身侧的嬷嬷记得宴后取库房里的补品送去。

    裴芸不由暗暗在心下讽笑,她们这些女子的价值,在太后眼中,大抵也只有孕育子嗣了。

    这会儿便高兴了,等知晓诚王妃怀的是双胎,太后这笑怕是更止不住了。

    庆贞帝没有守岁的习惯,几乎年年刚过亥时,便一副醉醺醺的样子,让方徙扶下去了,今岁也不例外。

    这也好,去年太子本答应了要一道守岁,结果因着樾州突发疫疾被传召至御书房而爽了约,谨儿还很是失望。

    今岁自是得补上。

    谌儿尚且不大懂什么是守岁,就知道哥哥不睡他也不睡,乖乖坐在那儿吃点心,但素来亥时就已睡下的人,这会儿哪里还坚持得住,不一会儿,就捏着一块吃了小半的桂花糕,闭着眼,脑袋一点一点地开始打瞌睡。

    裴芸看着这一幕,忍俊不禁,还是李长晔上前,将谌儿抱起来,企图抱回侧殿去。

    但谌儿一下就醒了,分明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仍是攥着李长晔的衣襟道:“爹爹,砰砰,砰砰……”

    裴芸知道他在说什么,因得刚刚谨儿还在同他道,守岁到了时辰,是要放爆竹的,砰砰响的爆竹,他便记住了。

    这会儿是不放了爆竹就不肯休。

    李长晔笑得也有些无奈,干脆吩咐常禄道:“先在院中放个一两个爆竹罢。”

    常禄听命去办,不多时,李长晔抱着谌儿踏出殿内,裴芸也与李谨一道,一家四口就站在廊庑下,看着院中爆竹噼啦啪啦地响。

    谌儿捂着耳朵是又怕又想看,这般子下来,是一点睡意也无了,挣扎着自太子怀里下来,扑腾着小腿跑到院子里,指着一地燃尽的爆竹道:“砰砰,砰砰,再放。”

    见他意犹未尽,常禄道:“殿下,还有些小的呢,那些个是吊在线上,提着杆就能放,便是专门做来给孩童们玩的。”

    谌儿还未有反应,谨儿渴望的眼神就向裴芸投了来,裴芸看向太子,谁知太子也在看她。

    这倒好,这个男人和两个孩子的眼睛都齐刷刷落在了她的身上,只等她做决定。

    末了,裴芸只能笑了笑道:“带着弟弟去玩吧,但需小心些。”

    李谨连声道“是”,快步跑到院中,接过常禄递过来的爆竹,低身和谌儿一道握住那杆。

    一小内侍过去,快速点完火又跑开,霎时间漂亮的火光四溅,声儿也未有方才的炮竹大,谌儿高兴地咧开嘴,他稚嫩又清脆的笑声夹杂着鞭炮声在院中盘旋,倒真有了几分过年的热闹劲儿。

    此时,一宫人匆匆进来通禀,“殿下……来了。”

    院中嘈杂,裴芸一时没能听清,倒是她身侧的太子耳力极好,闻言剑眉蹙起,疾步下了丹墀。

    但已然有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在炮竹燃尽之际,阔步走了进来。

    裴芸亦变了脸色,忙跟在太子后头,上前施礼。

    “都起来吧。”

    庆贞帝抬了抬手,看向院中一地的硝石灰烬和包裹炮竹的红纸,又在挂满红灯笼,贴着红窗花的四下环视了一圈,“整个皇宫,当属太子你这儿最热闹。朕没甚睡意,刚好在附近闲走,听得爆竹声,就来看看。”

    没甚睡意?

    裴芸心下疑惑,可半个时辰前,他不还一副醉意朦胧的样子,而今看起来,竟是一点醉意也无,看来先前都是装的。

    “今日除夕,儿臣想着与孩子们一道守岁,闲来无趣,便放爆竹取乐。”太子道。

    李谨也已牵着谌儿快步过来,同庆贞帝施礼,“孙儿见过皇祖父。”

    庆贞帝颔首,又将视线转向刚学着兄长施了礼但很快呆愣地看着他的谌儿,谌儿眨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似很疑惑,才在承乾宫见过的皇祖父怎又突然出现在这里。

    少顷,他向前走了两步,蓦然将双手一摊,“拜年,压祟钱……”

    裴芸登时惊了惊,他的确告诉谌儿,除夕那日,他行了礼拜了年,皇祖父就会给他压祟钱,不想小家伙这么贪心,还以为今儿拜了两回,就能拿两次的。

    她唯恐庆贞帝不虞,正欲解释,却听庆贞帝蓦然朗声大笑,长臂一揽,将谌儿抱了起来。

    “还是我们三哥儿聪慧,这年也不是白拜的,不过皇祖父身上没有,给你旁的可好?”

    说着,庆贞帝竟取下手中的红玛瑙扳指递给了谌儿,又取下腰间一枚羊脂白玉的玉佩赠了李谨,谁也没偏着。

    李长晔却是蹙眉,拱手道:“父皇,这些物件贵重……”

    “你莫要讨嫌。”

    庆贞帝打他开口,就知他要放什么屁,他最是不喜太子这副古板无趣的性子,“朕喜欢两个孩子,想给他们便给他们。”

    他顿了顿,也不知忽而想起什么,声儿低了几分。

    “朕很久不曾同人一道守岁了,那时你大抵也才三哥儿这么大……”

    裴芸极少听庆贞帝谈及往事,若说太子像谌儿那么大的时候,庆贞帝恐还未坐上皇位,应还只是个不受先帝重视的王爷,娶了当时身为沈家庶女的先皇后,因一身武艺被一道圣旨派往风沙漫天的西北边陲镇守。

    裴芸忍不住悄然瞥了太子一眼,可那时太子还小,当不记得这些事吧。

    庆贞帝并未久留,言罢放下谌儿,忽而深深看了裴芸一眼,又面向太子笑道:“你比朕命好,看来朕给你挑选的这个太子妃没有错。”

    他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又道了句“你们继续守,朕且先回去歇息了”,旋即折身往殿外而去。

    裴芸抬首看着庆贞帝离开的背影,在垂花门两侧的宫灯映照下被拉得极长,她一直觉得她这位公爹老当益壮,精神矍铄,然在这一刻却蓦然感受到了一股难言的孤寂与沧桑。

    难不成,就是因此,庆贞帝才在前世这一年突然开始犯混。

    这守岁的规矩,实则是要守到天亮的,可别说谌儿,谨儿也一样熬不住,待到子时的击柝声响过,裴芸便和去岁一样,让两个孩子回去睡了。

    她又命云砚云墨取了些碎银分发给殿内的宫人们,大过年的,给些赏赐也是应该。

    吩咐完,她折身回殿去,便见太子站在殿门外,裴芸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又要回去了。

    打御花园那日后,太子纵然再忙,也会尽量抽闲过来同她和孩子们一道用晚膳,但并不留宿,即便是合房日也不留,她清楚太子是不想迫着她做那事,总也得让她心甘情愿。

    她几步上前,见太子薄唇微张,在他出声前快他一步,伸手勾住了他的手指,嫣然一笑,“殿下不进去吗?”

    李长晔凝视着她这张昳丽动人的面容,眸色愈深,旋即缓缓将她的柔荑裹于掌心,轻轻吐出一声“好”。

    大半个时辰后,外殿那张偌大的书案因着一次次撞击,已然向外歪斜了一角,案上纸张堆叠在一块,好些都已揉皱,桌角下,书册纸页亦洒落满地,上头还横七竖八丢着几件外袍,袄裙。

    内殿小榻同样遭了殃,软垫上一片泥泞,素色中衣并一件枣红色小衣还挂在榻桌一角。

    浴间内哗哗的水声不绝于耳,其间还揉着似有若无的嘤咛,尾音上扬,猫儿叫唤似的,直挠的人心底发痒。

    裴芸被抱着出来时,都不知过了多久,只道这人莫不是许久不开荤,怎跟匹饿狼一样,怎也不知餍足。

    她实在累得慌,也怪她自己,偏生今儿应了他,又不是不知他体力多好,而今两人那事极合,避了人,入了殿,她不过拉着他的衣襟垫脚触了触他的唇,就教他一把抱到了那书案上,霎时如干柴遇了烈火,烧起来一池子水都浇不灭。

    太子搂着她而眠,在裴芸闭眼昏昏欲睡之际,在她耳畔低声道:“新岁安康。”

    裴芸依稀记得去岁也是在这儿,太子对她说了同样的话,她懒懒问道:“殿下只这一个愿望吗?”

    李长晔一时不言,片刻后才道:“还有一个,但没有这个重要。”

    裴芸睁开眼,想起那日她告诉他自己是因曲桥坍塌而落水的,太子在震惊过后,蹙眉打量着那曲桥,神色蓦然变得凝重起来。

    怕他又因此夜夜难眠,裴芸补充道,在梦里那是好几年后的事,兴许也不一定会发生。

    但不久后,那曲桥竟是被尽数拆除了,裴芸得知后,想都不必想就知定是太子所为。

    他还是努力想做些什么。

    裴芸不是不去查,而是眼下她根本无从下手,三年间能改变的事情太多,也许顺其自然,她反而能渐渐掌握些许线索。

    她不欲提此事,抬首看向他,转而问道:“那另一个是什么?”

    太子没说话,只用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静静看着她,裴芸一下就懂了。

    她只笑了笑,道了句“不说了,睡吧,殿下一会儿还要起身去参加朝贺呢”。

    他说不出口也好,因她大抵也给不了,当初她只说要与他好好做夫妻。

    只是夫妻而已。

    冰化雪融,春暖花开,元月末,大军在万物复苏之际自邬南凯旋。

    裴栩安和雍王按理应当先入宫面圣,待自宫中回来,方能各自回府,晚些时候再去承乾殿参宴。

    江澜清如今怀了身孕,身子笨重,自是不便前去城门相迎,但裴薇可闲不住,约了乌兰公主一道,在茶楼挑了个最好的位置坐着等。

    大军缓缓驶入德胜门之际,裴薇也顾不得旁人目光,趴在窗框上,不住挥手对着骑在最前头的裴栩安喊着“兄长”,周遭人声这般嘈杂,裴栩安竟是听见了,转头向裴薇看来,抿唇笑了笑,然瞥见站在裴薇身侧的乌兰公主,笑意却是顿住了。

    不同于裴薇的欣喜,乌兰愁眉紧蹙,她的目光不住在人群中搜寻,可根本寻不到她想找的人。

    “我家王爷呢,我家王爷呢……”她焦急地喃喃。

    奇怪,按理她家王爷该是在最前头才对,为何怎也寻不到她家殿下的身影。

    这半年来,她向邬南寄去过几封信,殿下也只回过一两封而已,信中多是道他很好,不必忧心。

    他莫不是在骗她,毕竟他腿脚不便,虽然好了许多,但又爱逞强。他最大的愿望便是再上战场,别是撑着上了战场杀敌,教人给伤了。

    乌兰越想越怕之际,一小卒敲开了雅间门。

    “雍王妃,镇国公命小的来禀,雍王今早便快一步进了城,说是要去王府见您。”

    听得此言,乌兰心下的恐惧这才散了些,她急着见他,几乎是一早便赶来了此处,哪里想到会因此与他错过。

    “我便先回去了。”她急急同裴薇道了一声,便推开雅间门,提裙快步下了楼,乘上马车回雍王府。

    及至雍王府门口,才下车却见门房怔怔道:“王妃,王爷适才回来了,听闻王妃您去了德胜门那儿迎他,又折返了回去,这才走呢。”

    这……

    乌兰有些丧气,她转头看向来时路,因着大军进城,看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路上堵得慌,她那马车也是好容易才挤出来,指不定她家王爷还在不远处。

    她一刻也不想多等,她已半年未曾见他了,她真的好想他,不顾贴身婢子的呼喊,乌兰毅然小跑着去寻,但凡是路上的马车,她都会多看两眼,喊几声殿下,可并无人应她。

    寻了好一段,她到底有些累了,只得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心想着在府里等,就是慢些,但也是一样的。

    走到半途,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且越来越近,似乎一点也没有放慢速度的意思,她下意识回头去看,可还未看清,就让人一把拦腰抱上了马。

    一条强劲有力的手臂死死横在她的身前,令她动弹不得,乌兰没想到,这太平盛世居然还有人敢当街劫人,她慌乱地喊道:“你是谁啊,放我下来,你可知我夫君是谁,就敢劫我!”

    “哦,你夫君是谁?”她听见耳畔响起熟悉的嗓音,那人低笑一声,“我只知我劫的是我家夫人。”

    第76章 这个姿势

    凯旋这天,因裴栩安和雍王携大军入城后几乎要忙碌一日,夜间方能回府,故而裴芸并未出宫相迎。

    翌日告了太子,这才带着两个孩子前往国公府。

    她母亲、兄长嫂嫂还有妹妹裴薇皆在府门外迎她,半年未见,裴芸看着江澜清这隆起的小腹,不由得伸手覆在上头小心地摸了摸。

    “都说了嫂嫂身子不便,在府内等着便是,怎还非要出来迎。嫂嫂的身子可还好?若需什么安胎养身的药材,只管告诉我便是。”

    江澜清道:“府内都有,我身体底子也佳,便不劳烦娘娘了。”

    李谨打一见着裴栩安,就万分激动,昂着脑袋喊着“舅父”,一双眼眸亮亮的,裴栩安看出他的心思,又一把将谌儿抱起,“走,舅父陪你们射箭投壶去。”

    “好。”李谨点头如捣蒜,忙跟在裴栩安后头。

    然裴栩安走了两步,又迟疑着回首看了江澜清一眼,裴芸不由得笑道:“兄长放心,嫂嫂这儿还有我呢。”

    江澜清亦对裴栩安点点头,他这才阔步带着孩子们离开。

    裴芸与裴薇一道,扶着江澜清上了台阶,缓缓往国公府前院正厅而去。

    “昨日兄长回来,看到嫂嫂这肚子,可有惊着?”裴芸问。

    江澜清还未开口,裴薇就已快一步道:“阿姐,你是不知,昨日有多好笑,兄长见着嫂嫂,又想抱又不敢抱,生怕伤着她一般,最后竟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红了眼眶。”

    周氏横了女儿一眼,“那是你兄长心疼你嫂嫂,怎还让你取笑上了。你将来若要寻夫君,自得挑像你兄长这般好的。”

    平素听着这话,断是要蹙眉头疼的裴薇,今儿却是稍稍避开了目光,支吾道:“那是自然,我的眼光向来不差的……”

    裴芸闻言微一挑眉,“怎么,我们嬿嬿莫非有心上人了。”

    裴薇心思单纯,压根藏不住事儿,不过让裴芸随口问了一句,霎时通红了双颊,秘密全写在脸上了,偏她嘴上还要否认,“哪里来的心上人,阿姐莫要胡说。”

    看来是真有了。

    也不知能让她这个生性洒脱,最不爱做针黹的妹妹也愿意笨拙地学起女工,只为给他绣一个香囊的男子,究竟会是谁呢。

    希望那是个真的值得托付的才好。

    四人笑笑闹闹地一路往正厅走,小径旁风携杏花飘飞如雪,暗香浮动,沁人心脾,裴芸忍不住低眸看向江澜清隆起的小腹。

    前世,她兄长与母亲相继离世后,裴芸与她这位嫂嫂的关系才逐渐和缓起来,或心底也怜惜她是个苦命人,孩子还未出生,就几乎失去了一切。

    后来,裴芸回国公府的日子也勤了许多,倒不是为江澜清,主要是因着这府上还有裴薇这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妹妹,但她也是清楚地看着江澜清渐渐大了肚子。

    直至她生产那日,裴薇害怕得手足无措,派人入宫禀她,她不得不带着太医出宫赶至镇国公府。

    毕竟江澜清腹中的,是她兄长的血脉,也是裴家下一辈唯一的孩子。

    她在旁见证了江澜清在生产时的坚韧,在孩子出生后以大姑母的身份亲自给他取名,她看着他那肖似她兄长的眉眼,在他的小手握紧自己的一刻,遍布阴霾的人生蓦然照进了一道光亮。

    那也是她未来几年还能再坚持下去的理由。

    裴芸抬眸看去,她母亲正点着妹妹的鼻子,碎碎唠叨她,嫂嫂掩唇在旁忍俊不禁,不远处的花园里仿佛传来两个孩子和她兄长的笑声。

    一切美好得像是裴芸的一场梦,这一世,她想要的似乎都已得到,可心底却仿佛缺了一块,无法被彻底填满。

    缺的到底是什么呢。

    裴芸扯了扯唇角,她一时竟也不知了……

    及至正厅,江澜清才在圈椅上坐下,就蓦然摸着肚子蹙紧了眉头,周氏见状,登时紧张道:“怎的了,可是哪里不适?”

    “无事母亲,就是孩子踢我了。”

    周氏哪里放心,毕竟江澜清这可是头胎,万万马虎不得,当即让贴身婢子去请了小邱大夫来。

    四儿来得很快,替江澜清诊完脉,道夫人无碍,周氏这才放下心来。

    裴芸也有段日子不曾见过四儿了,便顺势问道:“昨日大军凯旋,孙大夫当也已经回来了,你见过你师父了吗?”

    “回娘娘,见了。”四儿答,“师父他老人家很好,这会儿当是在仁济堂问诊呢,不过……他说再过阵子,可能又要去云游了。”

    见四儿面露黯然,裴芸接着问道:“若你师父走了,你想随他一道去吗?”

    “草民舍不得师父。”四儿目露犹豫,但还是实话实话,“但……草民其实更想过安定的生活。”

    裴芸点点头,心下有了数,怪不得孙大夫先头求她,让四儿能入太医院,原是知晓四儿的心思。相比于四海漂泊,居无定所,四儿更想留在一处,成家立业,安稳度日。

    此次邬南与骋族一战,孙大夫功不可没,庆贞帝赏赐了他不少银两,他转头捐了一半给善堂,另一半,裴芸猜想,很有可能是留给了四儿。

    既得先头她答应了孙大夫,那断断不能食言,回了东宫,她便去了趟太子的澄华殿。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李长晔而今将裴芸摸得透透的,见得她来,不等她开口,就含笑直直看着她,直看得裴芸心底发毛,本一肚子的小九九都使不出来了,只想起先头是她自己说要好生做夫妻,竭力坦诚的话,干脆直截了当道:“臣妾有事拜托殿下。”

    李长晔眉稍微挑,似对她这话很是满意。

    “爱妃请讲。”他笑意温和。

    裴芸想了想,问道:“殿下可还记得,给雍王殿下治腿的那位孙大夫。”

    李长晔低低“嗯”了一声,“记得。”

    裴芸接着道:“那孙大夫有个徒弟,名为邱四儿,而今在镇国公府干活,为臣妾的母亲和嫂嫂诊脉,臣妾瞧着他很是不错,不愿浪费了人才,想将他……引荐给太医院。”

    怕太子拒绝,她又加了一句,“那四儿与臣妾还颇有缘分呢。”

    李长晔不但记得四儿,而且还对那干净俊秀的少年郎印象深刻,毕竟就是这厮先头直勾勾盯着他的妻子瞧,眼下在听得裴芸这句“颇有缘分”后,他剑眉蹙起,眸光霎时凉了三分。

    裴芸哪里察觉不到他的不虞,她反应也快,一下就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她在心下努力憋着笑,果听男人冷声问:“哦,什么缘分?”

    裴芸故意逗他,“倒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缘分,臣妾就觉那四儿特别合臣妾的眼缘。”

    她看着太子身上愈发寒凉的气息,却是毫无畏惧地握住太子的手,用那双若小鹿般潋滟清澈的杏眸注视着他,娇声道:“殿下不会不肯吧?”

    李长晔强扯出一丝笑。

    他在她心里的位置摇摇欲坠,他哪里敢不肯。

    “小事罢了。”他吩咐常禄,“将郑太医请来。”

    不多时,郑太医被内侍领进了书房,听太子吩咐罢,只得应声称“是”。

    这太子让一个十八岁的毛头小子跟着他学医,他纵然心下多有不满,也只能忍着,唯望那千万别是个会给他添乱的就成。

    郑太医走后,李长晔看向裴芸,“如此安排,爱妃可满意?”

    裴芸颔首,这四儿到底年岁尚小,直接给他个职位实在不妥当,只怕难以服众不说,在太医院也会举步维艰,还是先以学徒的身份跟在郑太医左右最为合适。

    待将来展露了锋芒再安排也不迟。

    “多谢殿下。”裴芸伸手揽住男人的脖颈,朱唇蜻蜓点水般在他右颊上点了点。

    所谓打个巴掌给个枣,她自也要给他点甜头,便俯身在他耳畔低低道:“其实那四儿,不仅于臣妾,于殿下亦是颇有缘分的,殿下还记得十年前,臣妾自冰湖中救下的那个孩子吗……”

    李长晔面露诧异,他抬首看向裴芸,见她一双水灵灵的杏眸透出几分戏谑和狡黠,便知自己被她耍了。

    小榻上未摆榻桌,他轻拉了她一把,就令她整个人跌坐在他膝上。

    “爱妃就不想知道,缘何孤在那事儿突飞猛进吗?”

    他说着,大掌在她侧腰处轻轻掐了一下,裴芸忍不住一声娇吟,登时在他怀里软了身子。

    她身上哪处最为敏感,他早已摸得一清二楚。

    太子这话,还当真勾起了裴芸的好奇,前世只会横冲直撞让她疼的人,怎就越发娴熟起来。

    她咬了咬唇,笑着问:“怎的,还有人教殿下不成?”

    她听见太子低笑了一下,“此事自是归功于孤的好学。”

    裴芸秀眉一蹙,但还是佯作不在意道:“哦,不知是何人教的殿下?”

    听闻这宫中的皇子,到了岁数就会有女官来专门教导那事,甚至还会有用来开蒙的婢子,太子大抵也是有的。

    也不知那人当初是如何教的,还不若不教呢,先头可是将她折磨地够呛。

    至于太子后来的转变,莫不是……又去寻了什么婢子女官。

    光是想着太子碰了旁人,裴芸就觉周身不自在起来,也不知是不是那女子身份太卑微,让太子竟连个最低的侍妾都不封给她。

    李长晔见她虽面上不显,但身子却下意识坐直了些,似对他有所抗拒,心下顿生了丝丝的喜悦,“爱妃想知道?”

    他浅笑地看着她:“若爱妃想见,今夜孤就可同你引荐。”

    还真有这么个人了!

    裴芸强忍着一肚子的火,咬牙切齿,“好啊。”

    她倒要看看,那女子生得什么模样,本事可是了得,将太子这般木头都能调教成才。

    李长晔将视线转向书房西面,他站起来,理了理衣袍上的褶皱,“其实,它而今就在那屏风后头呢。”

    裴芸心下一惊,不想太子还有这般癖好,竟是金屋藏娇,这澄华殿的人嘴竟这么牢,愣是一个字都未透出去。

    眼见太子往那扇屏风而去,她忍不住在背后狠狠瞪他一眼,先头说什么“他身边只她一人”,结果都是屁话,亏她还说要与他好好做夫妻。

    往后他就别想再上她的榻!

    不过气归气,裴芸的好奇心到底还是占了先,她跟着太子走到那屏风前,脚步微微一顿,方才咬了咬牙,绕了进去,但下一刻就傻了眼。

    屏风后除却一张小榻,空空如也。

    她懵怔了一瞬后,登时明白过来。

    可还未等她发火,身子骤然凌空,下一刻已然被太子抱坐在了膝上。

    “你骗我!”裴芸不满道。

    “孤何曾骗你了。”见她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李长晔轻笑了一下,自小榻边上拿起一物展开,“孤有说过教孤是个人吗?”

    裴芸垂眸,看着那书册上栩栩如生的画面,耳根若要烧着了一般,赶忙避开了眼。

    小肚鸡肠的男人,他分明是因着四儿一事刻意还击呢,她怎就一时昏头着了他的道。

    她欲自太子身上下来,却让他长臂一揽,死死困在了怀里,揶揄道:“爱妃别急,孤不是说要同你好生引荐引荐,见都未见就走,岂非失礼。”

    裴芸羞得看也不敢看,气急之下,骂出一句,“下流。”

    李长晔反是笑了,从前他听了小四的话初初翻看此书时,也觉不成体统。后来尝得了滋味,才知从前都让她遭了什么罪,恨没有早些翻看。

    “这叫学无止境。”

    裴芸看着他恬不知耻地说出这话,都要气笑了。

    谁料这人还全然不知收敛,也不知何时扯开了她腰间的系带,大掌自她单薄的春衫下滑入,一路游走而上。

    她如今身子敏感,根本经不住他撩拨,意乱情迷,娇喘难息之际,就听他低沉的嗓音诱惑般在她耳畔道:“楉楉,我们今日不如试试这个。”

    “嗯?”裴芸倚在他身上,懒懒往他所指那页瞥了一眼,就见那活色生香的图画下介绍有四个小字。

    观音坐莲。

    那是裴芸从未尝试过的,这般羞人的姿势……绝对不成!

    然她拒绝的话还未说出口,却是被太子抱着,倒在了那小榻之上。

    一个时辰后,裴芸累得筋疲力竭,伏趴在太子胸口时,她在心下暗暗发誓,往后这一个月,他都休想再碰她半分。

    适才,她折腾了没一会儿便没了气力,后头就只能垂首看着这个臭男人躺在底下,掐着她的腰肢为所欲为,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当真讨厌。

    她累得一动也不想动,困倦得厉害,但还是能感受到太子用温热的水擦去她腿间的粘腻,还用恰到好处的力道替她按揉了腰肢,裴芸这才舒舒服服任自己睡了过去。

    梦中她仿佛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小腿晃呀晃。

    眼前刺眼的光令她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辩着年岁下意识唤了声“谌儿”。

    椅上的人闻声转了过来,裴芸缓缓走近,刺目的光线逐渐暗了下去,她瞧见一张玉雪可爱的脸,那不是她的谌儿,而是她从未见过的小姑娘。

    看起来亦是两岁上下,和谌儿年岁相仿,裴芸不自觉在她跟前蹲下来。

    小姑娘亮莹莹的眸子弯了弯,骤然对她笑了起来。

    分明从未见过,可不知为何,裴芸鼻尖涌上一阵酸涩,却是一下认出她来,总觉得她应当就是这个模样。

    她将微颤的手覆在她的面颊上,小姑娘歪下脑袋,依恋地贴住她的掌心。

    在裴芸落下清泪的一瞬,她看见她启唇,奶声奶气地唤道。

    “娘。”

    第77章 诸事

    裴芸睁眼自梦中醒来时,抬手摸了摸面颊,却是湿漉漉的一片。

    李长晔警惕,素来夜里觉浅,加之澄华殿书房的小榻极窄,他是半抱着裴芸睡的,故而裴芸一动,他便醒了。

    一旁的花几上置了盏小宫灯,烛火幽幽,李长晔瞧见她哭成这般,蹙眉低声问道:“怎么了,做噩梦了?”

    李长晔虽仍梦魇难消,但近来已少了许多,不再夜夜为噩梦所困。

    裴芸摇了摇头。

    “是美梦,臣妾是喜极而泣。”

    前世,失去那个孩子后,她不是没有做过梦,但梦里都看不清她的脸,这是头一次,她在她的梦中有了切切实实的模样。

    六个月的胎儿已然成了形,可裴芸不曾见过,但太子应是亲手抱了她的。

    从前,她并不在乎太子的感受,然当她脑海中有了那个孩子的长相,才发现那种痛心的滋味更加清晰透彻。

    太子并非真是冷情冷性之人,当看着那个小小的,本该在几月后呱呱落地的鲜活躯体却是逐渐在他手中变得冰凉时,他又会想些什么呢。

    “若是好梦,多做做也无妨,只是莫要哭了。”李长晔轻柔地拭去她的眼泪。

    “嗯。”

    裴芸应声,可也知那哪是能随她心意的。

    就像那个孩子,她便不知,这一世她可愿意再来这个世上,让她做她的母亲。毕竟许多事都生了改变,兴许这个孩子的到来也会生出变数。

    罢了。

    裴芸叹了口气,就听天由命吧。

    近孟夏之末,天儿渐热,几日阴雨绵绵之后,天朗气清,日光明媚,便是这日,江澜清突然破了羊水,在七八个时辰后,顺利诞下了一个麟儿,母子平安。

    国公府派人入宫报喜,裴芸欣喜之下,问了孩子姓名,那人道:“大公子的名字是国公爷亲自取的,国公爷说大公子这辈是重字辈,他便给大公子取名为重曦。”

    重曦,裴重曦。

    裴芸闻言颇有些难以置信,她本以为这回既换了她兄长来取名,孩子的名字大抵不再是先前那个。

    没想到,就像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一般,她兄长给孩子取的正是她前世取的名字。

    曦,晨光也,乃一日之始,寓光明之未来。

    裴芸想,她兄长给孩子取这个名字的缘由,当和她想的一样,他是裴家的希望,想来往后裴家定也会和他这个名字一般蒸蒸日上。

    五月初五,端午佳节,庆贞帝兴致大发,在拜神祭祖之后,携太子王爷及几位官员于西苑金龙池举办龙舟赛。

    一旁观台之上,坐着不少妃嫔及官家贵妇贵女。

    龙舟队共分五队,往年只观赛的庆贞帝今年却是亲自上了场,与几位武将、裕王、诚王分为一队。

    而太子、雍王等分在另一队。

    裴芸在谌儿腰间挂上辟邪的香囊,又喂他吃了些粽糕粉团,便放任他撒丫子跑去寻哥哥,孩子们此时都围在金龙池旁,寻着最好的位置就近观赛。

    在裴芸不注意之际,随着一声号令,在震天的鼓声和欢呼声中,五艘龙舟若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其上之人在鼓声中整齐划一地摆动手臂,拼命划桨,两侧溅起的水花湿了他们单薄的罗衫,整艘龙舟若衔浪飞行。

    行在最前头的自然是庆贞帝所划的龙舟,那些武将文臣,个个心里明镜似的,打听说庆贞帝也要参与,就知这最后的胜负早有定数,不过走个过场罢了,毕竟谁敢越过当今圣上去。

    虽然,也有丝毫不惧的,行至半程,太子与雍王的龙舟便几乎与庆贞帝的平齐。

    庆贞帝向来不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他哪里看不出其他几艘上的都是胆小如鼠的废物,一度觉得这比赛万分没劲,但此时看着太子这艘赶超上来,顿时又激起了骨子里的胜负欲。

    他微微转头,冲着后头喊道:“都给朕划起来,加把劲儿!”

    裕王和诚王可谓欲哭无泪,也不知是哪般运气,让他们与自己的父皇在一艘龙舟上,圣命难违,只能咬着牙拼命划。

    诚王累得筋疲力竭,想着今日要是他家沅儿在,他便更有劲儿了,可前不久,太医诊出他家沅儿怀了双胎,他皇祖母和母妃如今紧张她紧张到不行,连下地都不愿让她下的。

    今日来前,他家沅儿还同他玩笑,说将她一身蛮力借他,他定能旗开得胜。

    想着他在家坐胎的妻子和未出世的两个孩子,诚王忽而又有了劲儿,然侧首一看,却是傻了眼。

    只见他三哥和十六叔两条划桨的手臂都快出了影,不知疲惫一般,同艘龙舟上的那个,好似是大理寺的杜寺正,也一样咬牙在拼,眼看着就要赶超上来了。

    与庆贞帝的龙舟平齐的一刻,雍王笑道:“皇兄,人得服老。”

    四下人听得这话俱是一惊,这整个大昭大抵只有雍王敢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庆贞帝闻言的确面露不悦,可也不过冷哼道:“小十六,话别说太早,今日朕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宝刀未老。”

    岸上,看着这两艘遥遥领先,甩了其他几队一大截的龙舟,孩子们却也开始较起了劲儿,李谨抱着谌儿,高喊着替自家父王加油,李谦也不示弱,拉着蓉姐儿,还有近一岁半的四皇孙李谚,但蓉姐儿这个小姑娘嗓音本就小,李谚的话尚且说不大清,无论气势与音量都比不过李谨兄弟俩儿,李谦一气之下,在那儿撅着嘴道:“喊的响有何用,我……我们人多。”

    李谨没理他,不多时,就见一个娇俏的身影挤进来,也开始扯着嗓子喊加油,李谨定睛一瞧,才发现是他那小姨裴薇。

    可她此时不该与二姑姑一道在别处射粽食,粉团吗?

    “姨母,你在给谁加油呢?”李谨问道。

    裴薇顿了顿,“我……我自然在给太子殿下加油了。”

    她嘴上虽这般说着,但视线却往坐在雍王背后的那个身影上瞥。

    闻得此言,李谨淡然地冲李谦挑了挑眉,“喏,我们也有三个啦……”

    李谦低哼了一声,扭过头去,那厢,金龙池上,鼓声齐鸣,画旗招展,赛事正如火如荼,太子和庆贞帝的两艘龙舟始终紧咬着,几乎不相上下。

    在最后冲刺的一刻,众人皆屏住了呼吸,但眼见庆贞帝那艘龙舟的龙头以微弱的优势抢先冲过了终点的彩线。

    裴芸在观台上看得清晰,在即将抵达终点的一刻,太子和雍王反是渐渐松了劲儿,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要赢的意思,但两人都清楚庆贞帝的性情,如此酣畅淋漓地赛一场,方能真正使他龙颜大悦。

    湿漉漉地自金龙池中上来,庆贞帝喜上眉梢,意气风发的样子,仿若一下年轻了十岁,他挥了挥手,下令赏了所有参赛之人。

    领了赏,谢了恩,太子便与雍王一道,边走边攀谈着,两人身量不相上下,皆面容俊朗又魁梧壮硕,只太子的气质略清雅柔和一些,而雍王或是武将,周身透着冷厉。

    打湿的罗衫紧贴在他们的身上,勾勒出他们的宽肩窄腰与流畅的肌肉线条,令在场不少贵妇贵女都偷偷将目光投去。

    乌兰环顾四下,不满地嘟囔道:“看看看,看什么看,从前也不见她们多看王爷一眼的。”

    听得她这句酸溜溜的话,裴芸忍俊不禁,打雍王的腿康复之后,而今竟也从人人避之不及变得炙手可热,毕竟雍王战功在身,自邬南回来后又执掌兵部,已然是天子重臣,听闻前一段日子,有不少人源源不断往雍王府送舞姬美妾,但都被乌兰公主一柄笤帚扫地出门,偏雍王还不插手,常是抱臂在旁笑意盈盈地看着,任由乌兰公主撒气,久而久之就无人再敢送女子来了。

    太子回了座,裴芸命书墨取来干净的帕子给他拭汗,见书砚没了踪影,问了书墨一句,书墨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她送香囊去了。

    裴芸便懂了,前一阵,她寻了个机会,让书砚与前世的夫君见了一面,那人不知书砚身份,但似也对书砚有所好感。

    那人名杨茁,就职于礼部,虽只是个七品小官,但还算勤勉向上,他是家中独子,母亲早逝,上头只剩一老父,很是恭孝。裴芸命人查过,这人年约二十有二,还小书砚一岁,但为人忠厚,无甚吃喝嫖赌的恶行,因着这些年一直在努力考取功名而耽误了娶妻生子,后院也无妾室通房,书砚将来嫁过去当不会有什么不顺心之处。

    虽书砚未对她明言,但裴芸也知她动了心思,她不是什么强硬的主子,也从未觉得女子最好不要嫁人,若是好的姻缘,遇着的是可托付的良人,将来老了有人相伴左右也无不好。

    她想着再过些日子,就叫来书砚问上一问,若她愿意,就替她备上一份嫁妆,风风光光送她出嫁。

    太子擦拭完头上的汗,将巾帕递给书墨,旋即折首看向庆贞帝的方向,裴芸也顺势看去,只见一十七八岁的曼妙女子正在小意柔情地替庆贞帝细细拭汗,这便是宫中新晋的孟昭仪。

    这位孟昭仪是宫女出身,三个月前突然冲撞了圣驾,不想不但没受罚,还当夜就被庆贞帝宠幸,且这么些日子就从小小的才人跃至昭仪,可见荣宠之圣。

    庆贞帝今岁已五十有三,虽后宫妃嫔有二十余人,但打他登基以来,始终雨露均沾,从未有如此宠幸过一个妃嫔的先例,实在反常,毕竟若说是看上了这孟昭仪的美貌,宫中比她皮相好的不在少数,这孟昭仪也只堪堪称得上清秀可人而已。

    若依着前世,裴芸知晓更荒唐的还在后头呢,待那位孟昭仪不久后生下孩子,就会一路被晋升为贵妃,与高贵妃平起平坐。

    这孟昭仪眼下看起来乖巧,可后来也仗着生下一个皇子,及位居贵妃之位而恃宠而骄,变得嚣张跋扈起来。

    庆贞帝对她所出的那位六皇子也极尽宠爱,让他享受着其他皇子从未享受过的待遇,以至于后来,朝堂中甚至传出过庆贞帝将来或会废了太子,另立新储的传言,毕竟庆贞帝身体格外硬朗强健,指不定还能再活二十余年,那时六皇子长大成人,羽翼渐丰,自不必再畏惧太子这个兄长。

    但,这都是后话。

    她不知前世后来发生了什么,庆贞帝是何时驾崩,是否又发生过皇位之争,但既然前世的太子能坐上皇位,这一世当也不会有甚问题。

    裴芸随手挑了块蜜枣粽吃,可才吃下去几块,就不由得蹙了蹙眉,难受地轻锤了锤胸口。

    “怎么了?”李长晔察觉到她的异常,关切道。

    裴芸笑着摇了摇头,“无事,就是有些噎得慌。”

    奇怪,她从前吃蜜枣粽也不会如此,今日也不知怎的了,太子倒了杯茶水予她,裴芸喝下,却仍觉有些难受,只好四下看看,好分散些注意力。

    这一瞧,竟让她瞧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人端坐在角落里,正与身侧的贵妇人们言笑晏晏。

    裴芸心下算算,她似也差不多是这时候入的柳家大门。

    那女子姓赵,是柳家三郎新娶进门不久的续弦妻子,那柳三郎是裕王妃柳眉儿的亲弟弟,是柳家的嫡长子,人品才学皆是绝佳,是柳家老爷属意的未来的柳家家主。

    然在一年后,即庆贞二十七年,这位柳家三少奶奶赵氏会伙同奸夫,意欲毒杀自己的丈夫。

    第78章 孤不欲你有孕

    赵氏虽下毒未遂,但此事当时在京城轰动一时,故裴芸亦有所耳闻,但与很多人反应一样,只觉赵氏怎会做如此恶毒的事,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听说后来,那柳三郎心如刀绞却仍舍不得处置自己的妻子,并未将她送入官府,而是囚禁在院中,不令她外出,或是赵氏心有悔恨,一月后在屋内服毒自尽。

    着实令人唏嘘。

    毕竟前世裴芸也算与赵氏接触过几回,自觉那是个温柔良善的女子。

    但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事裴芸也不好妄下定论。

    端午过后几日,裴芸寻了个机会,将书砚叫到跟前,问她可愿嫁给杨茁,书砚闻言跪了下来,哭了一场,说自己对不起她。

    裴芸只笑着将她扶起,言她并未有错,反是她,将她耽误了那么多年,之后,她会备好嫁妆,在下月寻个吉时送她出嫁。

    书砚书墨打小便跟着她,从邬南到苍州再到京城,抛却主仆不说,她与两人的情谊,更像是姐妹,前世今生,她们也算是陪着她,度过了不少艰难的日子。

    书墨不愿嫁,就留在她身边,她将来也不会亏了她,书砚嫁了人,她也会默默在背后替她撑腰,不让她被人欺负。

    书砚的嫁妆是裴芸亲自挑选准备的,她竟是不知她而今身子这般孱弱,不过打理了这么些东西,翌日就睡了懒觉,起来时腰肢酸疼,周身乏力,小腹还隐隐有些发疼。

    书墨见得裴芸这般,意识到什么,问道:“娘娘的小日子莫不是要来了?”

    她家娘娘的小日子向来不大准,总是忽早忽晚的,这回比上回晚了大抵十几日了,按理也该来了。

    她伺候裴芸起了身,出门时见着书砚,接过她手上的铜盆道:“娘娘的月事恐是要来了,你且将要用的东西先备着。”

    见她微愣了一下,书墨忍不住打趣道:“怎的,不愿意了?也是,将来当了官太太,只需随意支使人,这会儿只盼着出嫁了吧。”

    书砚也知书墨是在玩笑,剜了她一眼,“你再说,往后我就不让我的孩子认你做干娘了。”

    “好好好,不逗你了,这不是趁你还在宫中,还能同你这般玩玩闹闹,等往后便没这个机会了。”书墨语气平静,可却令书砚生出几分感伤。

    等她出了宫,或再也回不来了,届时她们虽同在京城,但从前日日待在一块儿的两人一年还能不能再见上一面都很难说。

    “那我且先去将东西备着。”书砚没了斗嘴的心情,折身恹恹而去。

    因着实在不大舒坦,午膳裴芸只动了几筷子,倒是那用来开胃的山楂糕吃了好几块,吃罢便又睡下了,且醒来时,透过窗扇,发现外头的天已然开始阴沉下来,不由惊诧,自己竟是一觉睡了近两个时辰。

    醒来时,她隐约听得太子的声儿自外殿传来,没一会儿,床帐被掀开,太子见她醒了,将她扶坐起来,关切道,“哪里不适,可好些了?”

    “无妨。”裴芸不以为意,“当是月事快来了,这才腰酸乏力的,臣妾吃了药再躺上一会儿便会好。”

    说着,书砚便端了碗黑漆漆的汤药送来,裴芸伸手接过,就听太子问道:“这是什么药?”

    书砚禀道:“娘娘月事来前,总会有些腹痛难受,常是吃了这汤药便会舒服许多,这是奴才刚自太医院取来的。”

    李长晔剑眉微蹙,视线随意一扫,蓦然落在摆在床头的半盘山楂糕上。

    再回首见裴芸仰头欲喝药,他忙伸手夺过药碗。

    裴芸眨了眨眼,疑惑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李长晔顿了顿,薄唇微抿,道了句“药不好乱喝”,旋即吩咐书砚:“去太医院,将郑太医请来。”

    书砚低身应是。

    一盏茶后,郑太医带着手提药箱的四儿匆匆赶来。

    只如今似乎不能叫四儿了。

    入太医院的头一日,郑太医就觉他这个名字实在太过随意,便做主,给他从邱四儿改成了邱伺。

    黛蓝床帐被放落,裴芸躺在其间,只伸出一只纤白的手臂,任郑太医将丝帕盖在上头,替她探脉。

    看太子坐在一侧神色凝重的模样,裴芸反觉他有些太过谨慎,然不一会儿,却见郑太医睁大双眸,倏然跪在了地上。

    裴芸见状惊了一惊,心想着莫不是她得了什么大病,旋即就听郑太医迟疑片刻道。

    “恭喜殿下,恭喜娘娘,娘娘这脉象应是滑脉无疑,娘娘这是有喜了,腹中孩子大抵一月有余……”

    裴芸怔忪了许久,闻言几乎吓得自床榻上坐起来,她万万没有料到,在她毫无预料的时候,居然有了身孕。

    怀谨儿和谌儿时,她的反应极大,吐得厉害,不需太医诊脉,自己也能觉察到异样,不想这一胎的反应却是不大一样,且像极了来月事,何况她总想着就算要怀也没有这么早,这才疏忽了。

    那先头她做的,是胎梦……

    裴芸小心翼翼地将手覆在平坦的小腹上,前世离她有孕当还有两年,这一世,这个孩子的到来竟提前了那么多。

    不过倒也是,那时她与太子的房事少之又少,但而今,只消是合房日,太子一夜常是要折腾她好几回的,如何能不有孕。

    她唇间泛起淡淡的笑意,她惦念的小姑娘,这一世,终是能顺利降生在这个世上了吗?

    她满心欢喜地看向太子,却见太子微沉着面色,无一丝笑意,和前世得知她有孕时的反应截然不同。

    可那时他分明浅笑着,眸光也格外柔和,像和她一样,期待着这个孩子的降生。

    或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太子抬首看来,握住她的手,问道:“太子妃身子可有恙?”

    郑太医答:“娘娘身子略有些虚弱,但无甚大碍,微臣开几贴安胎药,调理调理便可。”

    李长晔颔首,与裴芸又道了几句,只离开前悄然向郑太医瞥去一眼。

    一炷香后,郑太医离开琳琅殿,转而去了太子的澄华殿书房。

    邱伺也一路跟在后头,但及至书房门口,郑太医没让他进去,只命他候在外头。

    有内侍极有眼力见的闭了殿门,隔扇门合拢的一瞬,邱伺听见太子的声儿飘了出来。

    “太子妃缘何会有孕……”

    那低沉的嗓音带着些许愠怒,令他一瞬间怔愣在那里。

    翌日,裴芸遇喜的消息就不胫而走,在宫中扩散开来,这皇家接二连三要添丁,太后喜不自胜,还特意出宫去庙里烧香还愿。

    周氏也入宫来看她,分明她这怀的是第三胎,却还是千叮咛万嘱咐,说前三月很是要紧,让她务必小心。

    裴芸笑着答应,说她本还想着寻机会出宫抱一抱她刚出生不久的小侄儿,然最近怕是没了机会,还让母亲顺道将她给裴重曦准备的满月礼带去。

    而书砚打她诊出喜脉,就整日嚷嚷着,说她不嫁人了,要陪着娘娘生完孩子。

    书墨忍不住笑她,是娘娘生也非你生,你在与不在,都是一样的。

    似乎人人都很欣喜于她的有孕,除却太子。

    虽他努力掩饰着,可裴芸不是看不出他的勉强,就像不欢迎这个孩子的到来一样。

    这几日的冷静过后,裴芸才慢慢觉出那日郑太医给她诊脉时的怪异,那时他跪地报喜,可看向太子的眼神里却流露出一丝恐慌,似觉不应该诊出她的喜脉。

    可怎么会呢,他每每将合房的日子安排在她最易受孕的时候,她有喜不该在他的意料之中吗?

    思至此,裴芸端着药碗的手顿了顿,双眸眯起,倏然意识到问题的症结出现在哪里。

    三日后,郑太医休沐,是邱伺来给裴芸请的平安脉。

    诊脉罢,裴芸似是随意般道:“邱大夫在镇国公府待过一阵儿,也知我有个妹妹,嫁入建德侯府也一年多了,却始终未能怀上身孕,听闻我再度有喜,写信送来,问我可有怀胎的法子。”

    邱伺闻言神色登时紧张起来,但还是垂着脑袋听裴芸继续道:“要说我怀胎也没什么特别的方法,只郑太医每月来给我诊脉,再安排合房的日子,你跟着郑太医也有段时日了,可知哪些日子合房,女子最易受孕。”

    邱伺慌得后背一阵阵冒冷汗,正欲开口,又听裴芸道:“你说的尽量详尽些,我好转达我那妹妹,毕竟我也盼着早日听到她有喜的消息呢。”

    邱伺一下犹豫起来,他本想撒谎,可他明白自己今日撒了这个谎,将来有一日定会露馅,还可能害了另一位女子,再者,他实在不愿骗他的救命恩人。

    他定了定神,缓缓道:“草民才疏学浅,对妇人之症了解不多,不过的确有幸从郑太医处学得些许皮毛。女子易受孕的日子,常是根据女子月事来判断,女子月事来的前后,一般最不易受孕……”

    说到此处,邱伺的声儿骤然停了,旋即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了裴芸一眼。

    裴芸在片刻的失神过后,复又笑盈盈地看着他,“原是如此,还有呢,女子何时最易受孕……”

    见裴芸神色如常,邱伺胆子这才大了些,“若是女子月事规律,两次月事正中,便是最易受孕的日子,若是并不规律,这最易受孕和最不易受孕的日子只怕是不大好算,且总会出些意外……”

    所以,她这便是出了意外。

    裴芸抿唇苦笑了一下,这下,她算是将从前那些疑惑之事彻底想通了。

    是夜,太子来时,裴芸正陪着谌儿在纸上作画,孩子的兴致总是一阵一阵的,谌儿近日迷上了描画,裴芸也不拘着他,命人寻了些简单的花样,让他跟着描。

    谌儿刚描画完一只肥嘟嘟的麻雀,抬头瞧见李长晔,当即提了纸张,小跑过去给父王瞧。

    “谌儿画的真好,但今日晚了,谌儿早些回去睡下,明日再画,可好?”李长晔蹲下身,柔声道。

    谌儿乖巧地点了点头,哥哥说了,而今娘的肚子里有小弟弟小妹妹,谌儿一定要乖乖的,不然他往后就不会出来和他一起玩了。

    眼看着乳娘牵着谌儿的手出了主殿,李长晔才行至裴芸身前,问道:“今日可还好,若有不适之处,要尽早请太医来瞧。”

    裴芸点了点头,“殿下放心,臣妾也非头一次怀胎,都好着呢。”

    她起身同太子一道在小榻上坐下,喝了口茶水,忽而像是埋怨般道:“殿下怎也不问问孩子……”

    李长晔笑意僵了僵,微微撇开目光,“你好,孩子自然也不会有甚问题。”

    裴芸深深看他一眼,实在不欲与他兜圈子,“合房之事,臣妾已然从四儿口中听说了,是您吩咐郑太医如此安排的吗?”

    李长晔在诧异过后,薄唇微抿,许久,低低“嗯”了一声。

    “孤不欲你有孕……”

    裴芸心下咯噔了一下,若是放在前世,甚至是这一世刚重生的时候,她听得这话定然会心生误会。

    刻意将合房的日子安排在她最不易受孕的时候,和帝王每回临幸后赐不受宠的妃嫔避子汤有何区别。

    所以邱伺在告诉她真相时多有犹豫,当是怕她因此伤心难过。

    对于太子一直隐瞒此事,裴芸既想破口骂他,心底却又隐隐有些庆幸。

    毕竟若她前世就知了此事,这大抵又会成为她难解的心结之一,即便他解释了,她也不会信,只幸得这一世她发觉之时,正是她最信任他的时候。

    不是说多子多福吗,太后巴不得她多生孩子,为皇家延绵子嗣呢。且东宫只她一人,太子本就子嗣单薄,更该让她多受孕才是。

    他怎就……

    她再开口,蓦然哽了声。

    “为何?”

    第79章 白长了一张嘴

    李长晔默了默,答道:“女子生产痛苦万分,你生下谨儿后,孤自外办差回来,听见你同岳母大人说,往后不想再生孩子了,孤便因此起了心思……”

    说来,每月定合房的日子,的确是她生下谨儿近半年后才开始的。

    裴芸还依稀记得太子说的那事儿,那时她母亲周氏来看她,她头一次经历生产,吃的苦头不小,见了母亲,扑进母亲怀里,没忍住一下便哭了,说自己不想再替太子生孩子了。

    母亲吓得一下捂住她的嘴,让她莫要胡说,仔细叫旁人听见。

    可她哪里管这些,因着她生产太子都未赶回来,委屈难过之下,还念叨道,若她怀不上便好了。

    不想一语成谶,后头近六年,她的肚子都再无动静,本以为她真是难孕,原还有太子暗地里命郑太医做了手脚。

    这般说来,谌儿的到来应不是意外,恐是因她多年再无所出,太后欲替太子纳侧妃,太子无奈之下,这才令她再度有孕。

    她怀上谌儿前的那段日子,太子确实比平素勤快一些,或也有命郑太医调整合房的日子。

    至于如今她腹中这个孩子……

    前世,她怀上这个孩子时,离谌儿离世都已快过去三年。

    彼时,她那小侄儿裴重曦也已长到了和谌儿夭折时差不多的年岁,裴芸很喜欢他,江澜清带他入宫时,她常是忍不住将他留下,陪自己一两日时,送他走时总依依不舍。

    或是太子瞧见了这一幕,曾问过她,可想要孩子,她当时似乎端笑着回道,就算臣妾愿意,这也不是臣妾能做主的。

    那之后四个月,她就突然被查出了身孕。

    所以,前世的太子是为了她高兴才让她怀上了那个孩子,自然在得知她有孕后面露欣喜。

    可前世的太子不知,那个孩子确实是裴芸的救星,令她重新开始对生活燃起了希冀。

    但最后却亦成了她的催命符……

    裴芸微沉下面色,“除此之外,殿下可还有事情瞒着臣妾?”

    “还有……”李长晔迟疑片刻,“其实,你生谨儿时,孤之所以赶不回来,是因着孤在剿匪时受了重伤,行动不便,不得不养了几日,这才……可孤怕你担心,便不曾告知你真相……”

    裴芸直接被他气笑了。

    他怕她担心,就不怕她寒心吗?

    “还有吗?”

    看着眼前的妻子咬着牙自牙缝里挤出这话,李长晔声儿弱了下去,“暂且想不起来了……”

    暂且?

    那想必定还有一些了。

    “那往后殿下当如何?”裴芸直勾勾地盯着他。

    “定对你如实相告。”李长晔定定说出这话后,蹙眉展露出一副担忧的模样,许久,试探着问道,“孤……是不是没有机会了?”

    他竟还惦记着这个。

    裴芸轻哼一声,“殿下今晚就不必留在琳琅殿了。”

    李长晔神色僵了僵,“那往后也……”

    见裴芸一双杏眸瞪着他,李长晔不好再说,道了句“你早些歇下”,便乖乖出了殿,离开前还不忘替她关拢殿门。

    “傻瓜。”裴芸忍不住嘟囔道。

    白长了一张嘴,关心人都不知道说出来,藏在心里有何用。

    裴芸在心下暗暗发誓,往后定要好生教导她的谨儿和谌儿,可别学了他们这父王,当个一声不吭的闷葫芦。

    六月初,裴芸亲自送书砚出嫁,书砚一身大红嫁衣,离宫前,特意跪在她跟前磕了两个头。

    与多年好姐妹分明,书墨难过不已,整整哭湿了两条帕子,怎也止不住。

    裴芸看着轿子远去,亦不由得湿了眼眶,毕竟往后再没人在她耳边叽叽喳喳,说宫内外的趣事给她听了。

    然各人自有际遇,她们不可能陪伴她一辈子,裴芸只愿书砚余生能得到她想要的安稳幸福。

    书砚走后,她贴身伺候的少了一人,太子问她可要让内务府新调一人来,裴芸拒了,只问过书墨后,从殿内挑了一个名为涟儿的宫婢,前世也是她接过了书砚的活,在她身边伺候了数年。

    七月末,镇国公府替裴家大公子举办百晬宴,裴芸也去了,太子派了不少人保护在她身侧。

    她怀胎四月,小腹微微隆起,下车时稍有些不便,她母亲周氏等人出门迎她时,都着急忙慌上前搀扶,唯恐她摔着碰着。

    在那些宾客中,裴芸见着了裴芊,她倒是好一阵没见过她了,先头还曾以她为借口,从邱伺口中套了话。

    她而今有孕在身,不便抱她那小侄儿,是裴芊伸手自江澜清怀中接过,她看着裴重曦这被养得白白胖胖的可爱模样,一双眼眸都亮莹莹的,喜欢得不了的。

    见她如此,裴芸低身问道:“听闻你婆母催得厉害,你也不急吗?”

    裴芊笑着摇了摇头,“不急。”

    裴芸同她玩笑,“怎的,你莫不是想考验考验那邵铎,看若你迟迟不孕,他可会抛弃于你?”

    裴芊闻得此言,面色微微一变,只抿唇笑而不语。

    裴芸不想,还真被她给猜中了,她思忖片刻,认真道:“芊儿,你是单单想考验他,还是自己也动了真心,可又怕交付了感情将来被辜负,这才如此小心谨慎?”

    裴芊垂眸若有所思,然再看向她时,笑意浓了几分,“长姐玩笑了,您也知道,我贪图的从来是他的家世前途,若他不是建德侯府的四公子,我想来一眼都不会多看他的。”

    她这话令裴芸不觉有些难受。

    裴芊似乎想坐实自己就是个贪图富贵的势利之人,好像只有这般,她才能不受伤。

    她自小被母亲王氏打压,父兄又无能,她背后能依靠的只有镇国公府,但仔细算来,她也只是二房的孩子,即便而今嫁得高门也没有安全感,唯恐有一日被抛弃。

    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邵铎对她好,她不可能一点也不动容。然她太过清醒,知道感情伤人,便一直避着,不愿也不肯承认自己沉沦。

    “你何必总也这般告诉自己,从心便可,不然多累啊。”

    裴芊似为这话所触动,眼眶登时有些湿了。

    从没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在建德侯府时,她每日提着精神,要应付婆母和那些妯娌们,回了镇国公府,有苦楚也不能对她父亲吐露,大伯母嫂嫂她们虽好,可终究还是隔着一层,使她无法真正袒露心扉。

    她很累,的确很累。

    她笑着低低“嗯”了一声,“多谢长姐。”

    裴重曦还小,三个多月的孩子正是要睡的时候,在宾客们的怀中轮过一圈,便睡眼朦胧,被江澜清哄着后,放在了那个周氏好容易翻出来的摇车上。

    裴芸先头还看不上这摇车,而今见裴重曦在里头睡得香甜,不禁觊觎起来,还同她嫂嫂江澜清打商量,道待她腹中的孩子出生,就将这摇车借她一借,好沾沾福气。

    太子今日有要事来不得,又关切她的身子,昨夜嘱咐过好几次,让她尽量早些回来。

    书墨倒是将这话记得牢,见天逐渐阴沉下来,似乎要下雨,便几番在她耳边催着她回宫去。

    涟儿扶她上了马车,驶出国公府大抵一炷香的工夫,就听车顶传来噼啦啪啦的声响,这雨落得可谓又快又急。

    裴芸掀开车帘,往外瞄了一眼,却正巧在一棵大树下,瞧见一张熟悉的面容。

    正是那柳家三郎的续弦夫人赵氏,看样子,当是在躲雨。

    然那树又无法全然挡住雨水,她身后的婢子正着急地用手替她遮挡。可赵氏似乎毫不在意,她抬首望着那昏暗的天空,整个人若失了魂一般。

    裴芸本不欲理会,可想了想,又喊停了马车,命涟儿将伞给她送去。

    再度掀开车帘,她瞧见赵氏接过伞时诧异的神情,旋即转向马车的方向,低身冲她恭敬地福了福。

    裴芸回以一颔首,缓缓放落车帘。

    往后之事往后再说,何况赵氏对柳家三郎如何,她管不着,她这么做,只当是为她腹中的孩子积福了。

    半月后,赵氏托人将伞送还给了她,还用蜀绣绣了一只青莲纹的荷包,以表那日赠伞的谢意。

    裴芸记得,上一世赵氏也因着什么,赠了她这只荷包。

    赵氏出身蜀地,娘家虽是巴蜀大族,但比之京城柳家还差上一大截,柳家选了赵氏给柳三郎续弦,当时还有人颇为不解。

    书墨将那荷包呈给她看,裴芸瞥了眼,赵氏手艺极好,那刺绣可谓精美绝伦,她愈发疑惑,如此懂得感恩之人,怎会……

    裴芸素来不爱戴荷包,且先前让淑妃那事给弄怕了,也不敢伸手去碰,吩咐书墨寻个地方,收起来便好。

    相较于上一世,这一世裴芸养胎的日子过得格外平静安宁。

    八月中旬,诚王妃生了,高贵妃和太后本还担忧程思沅娇娇弱弱的,生产时恐是费力,不想她发动后,咕噜噜喝下两大碗参粥,就顺利诞下一儿一女,龙凤呈祥。

    分明是女儿出生在前,可诚王硬是让后出生的儿子做兄长,说往后让五皇孙来保护二郡主。

    程思沅抱着显然长得更结实的女儿,忍不住笑,说往后还不知是谁保护谁呢。

    这些事都是李姝棠讲给裴芸听的,她笄礼在即,就在九月,可裴芸身子不便,不能前去,她觉着遗憾,便常往裴芸这厢跑。

    裴芸虽不能去,但特意准备了一支金累丝镶红宝石镂空双鸾鸟牡丹簪送给她。

    不同于前世的草草了事,这回,李姝棠的笄礼之上,替她挽发的是高贵妃,太后则亲自给她授以钗冠。

    翌日早,李姝棠画着淡妆,迫不及待着一身好看的红衫罗裙来了琳琅殿,发髻上的正是她所赠的簪子,也不知是不是行了笄礼的缘故,裴芸总觉得李姝棠似一夜之间褪了稚气,举手投足透出几分公主的尊贵与高雅。

    她入宫时也才五六岁的小姑娘,长大了。

    裴芸莫名其妙生出些许惆怅,将来她莫不是也要这般看着她的女儿长大成人,嫁作人妇。

    这个念头闪现时,裴芸自己都觉着好笑,都还未生呢,她就已经想的这般长远了吗。

    九月末,孟昭仪被诊出了喜脉。

    时隔十六年,庆贞帝的后宫再有妃嫔怀上子嗣。

    庆贞帝大喜之下,当即封孟昭仪为孟嫔,赏赐了她所住仪元殿的所有宫人。

    然是夜,太子却因顶撞庆贞帝被命在御书房外罚跪了整整一个时辰。

    裴芸本还奇怪,太子今日怎还不来她殿中用晚膳,就见盛喜匆匆跑进来,禀告此事。

    李谨和李谌还坐在殿内,李谨快十岁了,又早慧些,明白是父王触怒了皇祖父,他颇有些紧张无措地看向母妃。

    裴芸稳了稳心神,晓得不会有什么大事,因得若非盛喜来禀,她都快不记得前世还有这么一桩。

    “无事,你们且先吃吧,母妃等你们父王来了再用。”

    李谨迟疑了一下,但看向身边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弟弟,点了点头。等菜上桌,他也吃的不多,多是看着谌儿在吃。

    吃罢,牵着谌儿去了侧殿,不欲给父王母妃添麻烦。

    裴芸先是坐在外殿,可后来实在等不住了,起身走到了廊庑下。

    书墨忙取了件披风给裴芸披上,劝道:“娘娘,您还身怀有孕,不若先吃些,垫垫肚子。”

    裴芸往垂花门的方向看了一眼,点点头,她倒是没甚胃口,总觉午后吃的点心都还未消化,不然也不会等到现在,可腹中的孩子得吃。

    然还没折身,就听得外头响起脚步声,抬眸看去,正与踏进来的太子四目相对。

    虽未入冬,可迎面的夜风已然带了凉意,见裴芸站在殿外,李长晔蹙眉,疾步上前。

    “怎站在这儿,快些进去,莫着了寒。”

    他急切地半搂着裴芸入内,裴芸却在暗暗观察他。

    在御书房外跪了那么久,可太子身上并未有一丝狼狈,只眉宇间透出几分淡淡的疲倦。

    他扶着裴芸在小榻上坐下,才紧接着落座,涟儿打了盆热水进来,太子搅了巾帕,擦拭了脸和手,问道:“可用过晚膳了?”

    裴芸摇了摇头,“臣妾不饿,便想着等殿下一道。”

    “等孤做什么,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不饿也得吃些,不然身体受不住。”

    说着,他看向书墨,书墨会意。原先的饭菜已然凉了,她让人复去热过,又多端了盅热汤来摆上了桌。

    裴芸眼见太子舀了碗莲藕排骨汤给她,催着她多喝一些,心下总觉有些怪怪的。

    都到了被罚跪的地步,事儿定然不小,可太子在她面前表现得怎还跟个无事人一般。

    就是因着他如此,她才不关心,总觉得真的没什么大事,前世连他罚跪的缘由都不知。

    正是吃饭的时候,她也不想多说什么,免得影响太子胃口,饭后,待宫人们撤下碗筷杯盏,她才忍不住道:“殿下何故要惹恼父皇,还害得自个儿罚跪了那么久。”

    闻得此言,李长晔垂眸,神色黯淡了几分。

    “孟嫔有孕,父王大喜之下,竟将母后的遗物赐给了她……”

    裴芸有些意外,她猜测过太多种可能,唯独没有想过,此事与先皇后有关。

    因先皇后生前,似乎始终与太子关系淡漠,母子二人同处一室,都说不上两句话。先皇后停丧期间,太子更是一滴眼泪也不曾流。

    可他竟会为了孝仁皇后的遗物而不惜顶撞于庆贞帝。

    “是什么贵重之物吗?”裴芸问道。

    “不贵重,不过一寻常的桃木簪罢了。”

    不知想起什么,李长晔唇间泛起淡淡的讽笑。

    “但那可是父皇未登基前,亲手为母后雕刻的……”

    第80章 轻些当没甚问题

    亲手雕刻的发簪?

    裴芸难以想象,因她嫁入东宫时,她那公爹与婆母之间似早已没了夫妻感情,甚至于形同陌路。

    但仔细想想,庆贞帝与孝仁皇后少年夫妻,一个是沈家为在夺位之争中多押一个宝而嫁出去的庶女,一个是不受宠,被迫在西南荒芜之地戍边的皇子。

    那时,他们之间没有太多的矛盾与纠葛,不必顾全天下百姓,不必理会朝堂斗争,彼此之间惺惺相惜。

    定也有过一段浓情蜜意的日子。

    “殿下还记得?”裴芸问道,毕竟那时,太子应当还很小。

    “记得。”李长晔垂眸,似陷入一段回忆中,“那一年,母后生辰,父皇亲手为母后雕刻了一枝桃木簪,其上是盛开的桃花,孤与兄长就坐在一旁,看母后羞赧地垂着脑袋,任父皇将发簪插入她的发髻。”

    言至此,他长叹了一口气,“可离母后过世还不足八年……”

    看着他那双漆黑的眼眸里透出几分伤感,裴芸不知,他是单单在为自己的母后鸣不平,还是在怀恋从前那段美好的岁月一去不返。

    她不由得默默握住太子的手。

    李长晔朝她看来,忽而如立誓般道:“孤不会,孤此生唯你一人,绝不会成为第二个父皇。”

    他幼时见过太多回母后伤心流泪的场景,每每都是大哥牵着他的手,默默带他离开。

    听闻在他出生前,母后也曾有很长一段时日不愿理会父皇,因父皇在醉酒后,幸了一个侍婢,这才有了他二哥裕王。

    而今想来,李长晔甚至怀疑,兴许当年父皇酒醉后的乱性,是有人想趁机挑拨父皇母后之间的夫妻感情,不欲让沈家成为他父皇夺位的助力。

    但先前或许是,但后来也许根本不需挑拨。

    父皇登基后,很快便封了一个又一个妃嫔,他雨露均沾,每夜轮着去不同娘娘的寝殿,可有时几乎一月都不去母后那儿一回。

    李长晔不想让自己的妻子也受这样的委屈。

    太子的语气很平静,可神色带着淡淡的哀伤,好似那易碎的瓷瓶,看起来脆弱不堪。

    裴芸从前一直觉得。太子这人跟没有心一般,总是那幅清冷坚毅的模样,也许并非没有,而是他习惯将自己的哀伤藏起来,不向任何人吐露。

    裴芸不大愿意说信与不信这话,毕竟未来缥缈,她只想活在当下,但她还是没忍住,安慰般轻轻抱住了太子。

    殿内的宫人们也不知何时尽数鱼贯而出,掩上了殿门。

    太子在她肩上倚靠了片刻,退开时,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静静凝视着她,略有些粗粝的大掌顺着她纤细的脖颈一路而上,指腹落在她朱唇上轻捻,忽而俯身,衔住了她若牡丹花般娇艳红润的唇瓣。

    不同于先头攻城掠地的急切,太子的动作很温柔,像在细细品鉴一道香气四溢的甜羹。

    他离开时,裴芸呼吸急促,双眸迷离,两颊绯红如霞,似醉在一坛香醇的佳酿中,见他分明眸光灼灼,但并未有再进一步的打算,裴芸忍不住咬了咬唇,足尖轻抬,在他小腿上蹭了蹭。

    “殿下……”

    李长晔看出她的心思,几乎是想也不想,便回绝道:“不成,你尚且身怀有孕,若有个万一……”

    裴芸不满地撅了撅嘴,“臣妾前几日问了郑太医,郑太医说臣妾腹中的孩子很好,轻些当没甚问题。”

    若是换作平日,她绝不可能主动到这个地步,像是同他讨要,但也不知怎的,与怀谨儿与谌儿时不同,这回,她身子变得格外敏感,也格外想要,初时她还觉羞耻,然旁敲侧击问过太医后,才知有些孕妇是会如此。

    再者也不是和旁人行事。她是她的夫君,又有何好顾忌的。

    李长晔看她半晌,也知她轻易不会开这个口,这几个月,他夜间睡在她身侧,嗅着她身上散发的幽香,何尝不是忍得难受,只是怕伤着她。

    他未答她,只提声唤了水,待宫人们准备罢,方才打横抱起怀胎六月的裴芸,往浴间而去。

    裴芸知自己而今敏感,却不知会敏感成这般,光太子的手掌在她肌肤上拂过,便惹得她一阵又一阵地战栗。

    她侧躺着,太子自背后抱着她行事,不过也只敢来了一回,便替她擦拭了身子,去浴间冲凉去了。

    诚王妃那一对龙凤双胎的满月宴定在了十月初。

    他们本该在九月中就满了一月,可高贵妃嫌九月没甚太好的日子,加之这双胎虽勉强也算足月而生,但终究比寻常足月的孩子小上一些,便想着多养一段时日,届时好抱出来见客,这才在十月挑了个吉日。

    裴芸本碍着有孕,打算遣人去送个礼也就罢了,不想诚王妃程思沅亲自来东宫给她送请柬。

    要说她身体底子也真是好,生了双胎,才出月子就活蹦乱跳地来寻她,道她和诚王之所以能和好如初,全亏了她,若到时她能去参加两个孩子的满月宴,自是最好不过。

    盛情难却,裴芸最后还是应下了,毕竟不同于参加李姝棠的笄礼,流程复杂繁琐,起起坐坐,很是累人,去吃这般酒席,就算她从头到尾坐在那儿也无妨。

    满月宴当日,裴芸带着两个孩子前往诚王府。

    谌儿大了,已不需她时时抱着,他如今更粘他的兄长,也更喜欢和年岁相近的玩伴儿待在一块儿。

    入了诚王府,裴芸就由着谨儿带弟弟去了后花园。

    她前脚刚进来,后脚裕王府的马车也到了,裕王家的三个孩子迫不及待地下了车,恭敬地同她施礼后,李谦问了李谨的去向,就抱着四皇孙,带着蓉姐儿,亦往后花园跑。

    柳眉儿随之下车,见了裴芸,低身行礼后,瞥了眼她隆起的小腹,不咸不淡地道了几句。

    平素见了她总要暗暗冷嘲热讽的人,这会儿却哑了声,似发觉自己过得实在不如裴芸,也不讨这个没趣。

    裕王那怀孕的妾在诚王妃之后大半个月也生了,因着生得实在太晚,腹中孩子过大,险些没了性命。

    但她也算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生下个男孩,也就是六皇孙后,还被裕王抬了位分。

    柳眉儿虽心里头不舒坦,但也只能忍着,为了体现自己身为正妻的大度,过两日还得给那孩子操办满月宴,哪里高兴地起来。

    入了正厅,高贵妃抱着五皇孙,程思沅抱着二郡主,便来给裴芸瞧。

    两个孩子看起来的确小一些,不过养了这一月,也白白净净,健健康康的,且二郡主似乎比五皇孙更健壮,裴芸去拉她的小手,被她反握住,气力还不小,将来莫不是真要应了诚王妃那话,也不知谁保护谁了。

    一想到自己腹中的可能也是这么个眉眼漂亮的小姑娘,裴芸心都要化了,忍不住盯着二郡主看了好一会儿,问道:“名儿可取了?”

    皇孙的名字向来需等着百晬时由庆贞帝挑选赐下,但女儿则没有这般规矩,像是蓉姐儿的名就是裕王亲自取的。

    “取了。”程思沅无奈道,“是我家殿下让我取的,我也未取过名儿,思来想去,只想到个怀瑾握瑜,便取了个瑜字。”

    “瑜……”裴芸颔首,“瑜乃美玉,是个好字。”

    她摇了摇瑜姐儿的小手,突然发觉自己好似还未好生思忖过腹中孩子的名字。

    午宴开始还需一会儿,裴芸本想就这般坐在椅上,可坐了大抵一炷香,便实在坐不住了,后腰酸的厉害,只得起身走动走动。

    今儿天极好,迎面的风儿带着秋意,凉爽舒适。

    涟儿扶着裴芸在外慢慢踱着,不知何时踱到了一无人处,她本想就此回返,不料竟瞥见一人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着,往前院而去。

    那不是旁人,正是赵氏。

    前院都是男客,裴芸忽而想起传闻中赵氏那奸夫,正是她姨母的儿子,她嫡亲的表兄。

    她那表兄在前几届科举中高中进士,外派到一小县城做官,好像是今岁才被调到了京城。

    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多年未见再见后旧情复燃也并非没有可能。

    莫不是今日她那表兄亦在诚王府上?

    裴芸蹙了蹙眉,在原地站了片刻,但不知怎的,实在没法坐视不管,开口唤了一声,“可是柳家三夫人?”

    像是听到了她的声儿,那人停下脚步,身子僵硬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折身看来,面上尚且残留着淡淡的惊恐。

    但在看清唤她的究竟是何人时,赵氏的双眸又骤然亮了起来。

    她快步行至裴芸跟前施了一礼,“臣妇见过太子妃娘娘。”

    “不想在这诚王府,还能见着三夫人。”裴芸顺势问道,“三夫人这是要去哪儿啊?”

    赵氏笑意凝滞了一瞬,“臣妇不过觉着屋里闷,随意出来走走罢了。”

    她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迟疑了片刻,忽而问道:“先头,臣妇做的荷包,娘娘可收着了?”

    裴芸笑了笑,“自是收着了,不过一把伞而已,三夫人客气,其实不必费心还赠我一个绣工如此精致的荷包。”

    见裴芸说话间神色如常,赵氏拧眉,表情却开始变得有些怪异,她朱唇微启,似又要说什么时,却听得一声“三奶奶”。

    一婆子疾步而来,行至赵氏跟前,沉着面色道:“您这是去哪儿了,一声不吭就寻不见了人,让老奴好找。”

    裴芸打量着这婆子,分明是家仆,可怎的敢与赵氏这个主子说话语气这般冲。

    赵氏目光躲闪,也显得有些心虚,只低低答道:“这屋内的人我几乎都不识,自觉无趣,才出来散散闷,不想遇见了太子妃娘娘。”

    那婆子不认识裴芸,闻得此言,忙向裴芸施礼,登时换了副卑躬屈膝的模样,“娘娘恕罪,我家三奶奶对这诚王府不熟悉,老奴怕她走丢了,回去没法像三爷交代,这才心急如焚。”

    裴芸低笑了一声,“你家三奶奶也不是孩子了,怎的,出去还需同你交代不成,你们柳家的奴才难不成都是如此吗?莫不是看你家奶奶是巴蜀人士,在京中没有倚仗,就觉她好欺负了。”

    “娘娘言重了,老奴绝不是这般想的。”那婆子脸色刷白地为自己辩解,低垂着脑袋跟个鹌鹑一般,分明是欺软怕硬。

    裴芸当初嫁入东宫时,也因着不是京城人士,明里暗里受了不少嘲讽,便多少对赵氏感同身受。

    她终于想起,前世好似也是在类似的场合,赵氏身边的老仆对她不敬,她出言替她责了两句,后头赵氏才借机赠了她那只荷包以表谢意。

    故而听说赵氏毒杀夫君之事,她还不大相信,赵氏良善,即便如眼下这般,柳家待她不好,也不至于到杀夫的地步。

    她不欲理睬那婆子,伸手去拉赵氏,想带她一道回正厅去。

    然不过轻轻抓了一下她的手臂,就见她低呼了一声,痛得蜷缩起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