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人下人巧善 > 140-150
    第141章 不得自轻自贱

    接连几天都是寒风伴冷雨,没法拔营。

    事过去了这么久,没人来计较,廖宝镜总算去了心病,安心分药,教擒拿。

    巧善却越来越愁,总是回想起王朝颜的脸。

    王朝颜跟的那男人,是褚家的老部下,和徐家有多年的交情,自然不愿意得罪上官。王朝颜为了帮她们,去告徐丰岭的状,捅了这个马蜂窝,在那家还有立足之地吗?

    虽说战时大家不约而同地改穿了布衣,可至少颜色是鲜明的,而王朝颜那一身,是不知道洗了多少水后褪出来的陈旧。

    她过得不好!

    巧善不懂妻妾门道,不知道能不能帮她脱身,只好找赵西辞商量。

    赵西辞听了王朝颜的义举,笑道:“这人还算有救,我去吧,你帮我算完这些。婉如身上有了,我叫她多躺躺。”

    巧善先惊后喜,理好算盘,一面拨,一面盘算:“月份浅,不要跟着奔波了,到了向京,需要人留下来看顾,正好让她领头……”

    “你别多想啊,你还小呢。”

    “啊?”巧善算完了这一页,才明白过来,笑道,“不会,我真心替她高兴。”

    “知道你好着呢,怪我不该多嘴。我去去就回,别偷吃我的宝贝咸梅,我要留着它捉弄人。”

    “又淘气!”巧善仔细叮嘱,“寒从脚侵,要打伞,也要穿屐子,别不当一回事!”

    “知道了,我乖着呢,嘿嘿。”

    事办得快,她刚理完账,王朝颜就被人送了过来:脸色不好,两边袖子一深一浅。

    巧善忙起身来迎。

    婆子送到就告辞了,王朝颜拦着不让巧善去找衣服,先说急事:“赵家禾是不是提早去了向京?那边出事了!房三爷他们打前哨,不知怎么地泄露了踪迹,被人活捉了去,如今都挂在城楼上。常大人的内侄也在那里边,只有他身份最低,被丢出来当信使。连夜滚回来的,天亮得的消息,他们怕动摇军心,瞒了,正在主帐商量呢。我出不来,方才褚太太派人来接,我借口肚子疼,先过来告诉你一声。”

    他的确是去了那边,二十多天没来信了。

    巧善心慌不已,把她拉到衣箱那,颤着声说:“你自己挑,赶紧换,别冻坏了。”

    她走过去守门帘,不断念叨:“没事的!朝颜,会没事的,家禾很厉害,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王朝颜胡乱拣了一件换上,走过来耳语:“你跟赵西辞说一说,让她去劝劝褚大人,叫他们不要再拖了。这么冷的天,吊在雨里,铁打的人也熬不过。别提赵家禾,就说是为他们着想,叫他别寒了部下的心。被抓的人,都是那几家的命根子,特意派出去挣脸面攒功劳的,他们也盼着赶紧去救。赵西辞帮了这个忙,那些人要记她的恩,将来少不了要通融,一举两得的事,你不要怕她为难。”

    巧善转头看着她,摇头,恍恍惚惚答:“朝颜,这样赶过去,人乏马疲,还没赶到就要折损一半,这仗没有赢面。不能这样,不能拿那么多人的性命去填……”

    王朝颜泄了气,小声嘀咕:“那我还能待这吗?”

    “能,你就住在这帐里,安安心心的。你留在伤兵营,是来帮忙的,抬头做人。朝颜,我要出去一趟,你先歇一歇。”

    “我跟你去吧,你这副样子,办不成事。”她见巧善转头看自己,又不耐道,“诶呀,我一个人在这待不住啦!”

    巧善要找的人是赵东泰,如今他被安排在火器营,火器最怕下雨,他必定守在那些炮车附近。

    万幸军中都知道她是管着吃喝的账房大人,没有为难,一路畅通。

    赵东泰盯着她后方的王朝颜看。

    王朝颜会看脸色,将刚收的伞又撑开,留在帐外等着。

    巧善本意是找他打听,谁知他听后,立马说:“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我先去看看。”

    “去哪?”他没答,巧善看明白了,慌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有你的职责,我只想问问你知不知道……”

    “你想去找他!”

    他的笃定让她没法再欺瞒,她垂眸,认真道:“我知道鲁莽做不成什么,不会冒冒失失去送死。我只是想离得近一点,兴许能帮上忙,就算不能,早点知道消息也好。”

    “我送你去!”

    巧善心惊,猛摇头,立刻往后边退。

    他跟上来,急切地说:“你们是我见过最和睦的夫妻,我不希望看到你们有什么。我会赶马,有点功夫,我在向京待过两年半,知道一条本地人才会走的小路,不用担心盘查。”

    “七爷,不行,你这里,你的前程……”

    “是为了我的前程!方才说的是假话,我不是为了赵家禾,是想立功。被抓的那几个,都是年轻子弟里的佼佼者,就算救不下人,找点有用的消息传回来,也能出风头。”

    她不信,伸手拦他,“七爷!”

    “我去请命,一刻钟后,后营见!”

    他左手拿斗笠,右手拨开她,大步走进了雨中。

    巧善跟出来,王朝颜跟上帮她撑伞,不咸不淡道:“他心悦于你。”

    巧善转头,无措地看着她,懊悔地喃喃:“我是不是不该来?”

    王朝颜摇头,看着雨帘,冷冷地说:“你又没逼他,他乐意,就让他去呗。再带上廖宝镜,别看她一副软骨头,射箭厉害着呢,当年没人能赢过她,再荒废,也不比弓箭手差。”

    “不行,她……她身子弱,还得好好养。”

    “你傻呀,听不懂话?孤男寡女出行,将来你还要不要活了!”

    家禾不会那样想!

    王朝颜才不管她答不答应呢,迳自找到廖宝镜,把事说了。

    一旁的小五先应了,立即起身去找小四。

    巧善不同意,小五答得有理有据:“仗还没开打,原先的伤兵都安置好了,还有这么多人在呢。提早过去,不会耽误事,只有益。”

    小四帮着说了两句,见巧善有松动,便默默地退了出去。

    小五望着他的背影,心念一动,追出去叫住他,笑着说:“我先陪巧善去,在那边等你来。”

    小四听懂了,咧着嘴乐,接连点头。

    “傻,别忘了刷鞋啊!”

    “好!”

    一人独行,变一男四女同往,借口去收驱寒的干姜,悄悄出发了。

    五个人里边,只有她没功夫,学了三天擒拿手,擒不了,拿不下。好在背医书时,顺道背了穴位图,关节穴位认得滚瓜烂熟,结合这擒拿术,知道掏出小菜刀后要往哪砍,拔下簪子该往哪戳。

    廖宝镜来回摸着弓,王朝颜拿着雕花小菜刀啧啧嫌弃,小五顺口问道:“朝颜,你擅什么?”

    开锁和耍花招。

    巧善想拦,可是来不及了,只好抢着答:“她功夫比我好!”

    王朝颜扬眉,大大方方答:“还会撬锁。”

    巧善和小五同时夸有用,她靠着车壁笑,没一会又嫌弃车太破,路太烂。

    向京那么多人要吃喝,城门照开,横竖沿途大道都有设卡严防,能进城,但要严查,防着有奸细混进去。

    破马车,旧篷布,两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少年,三个蓬头垢面的畏缩姑娘。说是来投奔亲戚,仍旧被叫到一旁,细细再盘问。

    那次出逃,跟着逃难的人听来许多信,来的路上就编好了身份,人文山川,对答如流。

    守卫瞧不上小五,盯着赵东泰上下打量了几回,丢给他一块木牌,叫他安顿好家人后,就凭这个去铃鼓塔搏前程。

    赵东泰不会唱戏,干巴巴地嗯了一声。小五会,扒着守卫的胳膊哀求:“好大哥,我虽矮了些,可不差力气,您行行好,也救救我吧!”

    大战在即,多一个兵是好事,又得一枚牌子。

    城中到处有巡兵,这牌子便派上了用场:一问,就答是表哥替他们寻的门路。

    上一封信里有青枫茶楼,一路打听,天黑才找到地方,但吃了个闭门羹。

    上手一摸,铜环上都有灰了。

    巧善暗叫不好,小五却说:“是个好落脚地。”

    几人默契地聚拢,将王朝颜围在中间,让她安心撬锁。

    王朝颜拿下锁,顺手往里推,门刚开寸长的缝,就有寒光闪出。

    赵东泰拿包袱去挡,同时一个垫步蹬腿攻向那只拿剑的手。小五左手拨人,右手抽走巧善腰间挂着的小菜刀,用力掷了出去。

    里边这人武功不差,同时躲开了,藏在柱后拔备用的剑,影子细长。

    巧善满怀希望,低声喊:“家禾!”

    不是他,但对方听到这个名字便收了势,将剑又推了进去,连退几步,跃上庭中戏台,远远地看着他们。

    才下过雨的初八夜,彼此看不清楚底细。

    王朝颜立刻把门关上。

    赵东泰将包袱抛向她,斜蹬凳面让它扬起来,顺手接住,抓着它向前,同时问:“你是哪家的人?我叫赵七,是赵家禾的族兄弟,家乡遭难,活不下去了,特意找来,想托他找份差事,博个前程。”

    来人深知拿不下他们,跳下来,抽出火折子,擦亮了,举着它扫一圈,把人脸都记下后,冷声说:“赵爷身上有事,出不来,嘱咐我来取一样东西。眼下他没空管你们这些闲事,赶紧走!”

    小五要说话,巧善拽了她一把,率先往后退。

    五人又走了出去,把锁重新挂好,去巷中的小客栈入住。

    穷人要有穷人的样子,五个人挤一间屋,三个睡床上,小五和赵七一左一右,靠着门框坐地打盹。

    他们特意将包袱摘下来,全放在桌上。宵禁之后,果然有人来翻,翻完原样绑回去,从窗子那溜走了。

    挂在城楼的人被收了回去。这人防着他们,但不敢下杀手。两件事指向一个答案:赵家禾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才会让这人忌惮,不想得罪他。

    “七爷,眼下最要紧的是回去报信,你想办法出城吧,我们会见机行事。”

    如今的向京是只小口大布袋,少进,不许出。

    赵东泰没法蒙着眼说大话,点头,默默地翻窗走了。

    四个女人挤在床上,巧善小声说:“明儿再去一趟,我知道家禾藏东西的习惯,那人翻到了这里,应该是没找着。”

    王朝颜闷闷地问:“他做奸细去了?看这架势,是有人疑上了,想揭穿他的底细。”

    “嗯。”巧善忧心忡忡,接道,“他出门时带上了萧寒,想取东西,一定会叫他来。”

    但愿萧寒也好好的。

    她很快回神,赶忙安抚:“家禾很会察言观色,以小见大,没准会猜到有人来找。我们留在这,静观其变。”

    “也好。”

    角落里的廖宝镜期期艾艾道:“要不,要不就……还是我我……”

    “快睡觉,明早还有事呢!”

    “不行!”

    小五和巧善同时开口,廖宝镜闭嘴,接了巧善递过来的袄子,盖在身上,贴壁躺好了。

    王朝颜轻哼了一声,耐心挨到她睡着了,悄悄瞟一眼去了门边的小五,薅住巧善胳膊说悄悄话:“吊着胃口就是了,又不用动真格的,不过是借她的名头混进去。立这大功,下半辈子不说荣华富贵,至少能保她殷实安稳。要是赵家禾在……”

    “他不会。朝颜,宝镜好不容易爬上来,不能去推她。动不动真格都不对,她是个活生生的人,我们要尊重她。”

    王朝颜嗤道:“那我去,这总行了吧?我愿意去,我们这等人,命贱,有机会就上了,贞洁算个屁!只要老东西瞧得上,想占……”

    巧善拽了半天没能制止,摸到她的嘴,用力捂上,哄道:“别胡闹,你也是一样的。车到山前必有路,再想别的办法就是了。朝颜,总有法子的,不要动那个念头。”

    王朝颜轻轻挣了两下,安静了。

    巧善收回手,胡思乱想半天,突然听到她说“好”。

    王朝颜翻身,又说一次:“好,我知道了。”

    第142章 藏奸

    家禾就在城里,且被人当成仇敌盯上了。

    巧善愁得睡不着,三人挤在一起,她一动,王朝颜就睁开了眼,恼道:“不睡就干活去。”

    “啊?”

    “走走走,你去叫小五。”

    王朝颜顺手扯走她的头巾,再拆廖宝镜和自己的,顺便塞了一丸药到宝镜嘴里。

    小五瞥见这动作,暗自心惊,一摸身上,果然少了。

    “你……”

    王朝颜装没听见,抓紧绑成绳,背对着她们催:“快点,夜间巡逻是每个时辰的第三刻,这里离钟楼三条街,再过一会就该来了。”

    她不等她们问,主动招认:“我受命盯着陆闶闳,这混蛋离不得酒,灌醉了,轻易就能套话。 所有经他手的文书,我都看过,向京的事,我一清二楚,爱信不信!别这样看我,放心,没打算害你们!再耽误下去,就要等下个时辰了。”

    巧善和小五对视过,点头——她要存了歹心,犯不着告诉她们这些事。

    三人顺着窗爬下去,又偷偷回到了青枫茶楼。

    王朝颜要去找灯台,巧善悄声说:“不用,一定在门口。他说要紧的东西,藏深了不方便,要放在随时能拿走的地方,好撤离。比如……”

    她抬头,小五心领神会,退到门外,攀了门板,踩着门环爬上去,果然在门头上摸到了东西。

    马车一靠近茶楼,下马车时,少不得要整理衣衫,借这机会就能抛好。取的时候不用落地,夜里顺着房梁院墙就能摸过来拿走。

    三人来不及高兴,就被突然晃动的黑影惊到了。

    “是我……”赵东泰从柱子后走出来,接着说,“这里边我翻过了,什么都没有,后院连帐子都被拆了,脚印多,有人仔仔细细搜查过。大人交代了别的事,这里还有自己人,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王朝颜靠近了问:“那帮少爷都是头一回露脸,按说没人认得出来,可是刚入城就一个不落,全被抓了,说没人报信,鬼都不信。你还敢随便叫人往那边递消息?”

    “你放心,大人心里有数。”

    放心个屁!

    王朝颜翻了个白眼,扭头看向别处。

    巧善不放心独自留下的廖宝镜,小声说:“先过去再说,他们没找着东西,没准还会来。”

    有赵东泰在,爬上楼也容易了。

    王朝颜往一楼后窗吹了半管迷烟,再往上爬。小五看了直摇头,巧善用眼神安抚。小五撑着她往上,楼上还有赵东泰在拉。

    她一抓到窗框,便搭腿往里翻,他抓了她外衣的背部,防着她掉下去。

    窗子不大,两人上身有一小块交叠,离得这么近,她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呼吸来得突然又急促。好在他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她的左脚一挨地,他立刻松手后退。

    孤男寡女出行,你还要不要活了!

    朝颜提醒得对。

    小雨也磨人,衣衫弄得潮潮的。赵东泰拔了门闩去外廊上换衣衫,她们留在里边换。

    小五拿到一只扁的纸元宝,耐心等到巡夜的马蹄声过了,再拿包袱皮蒙住窗,在桌下点蜡烛,拆开它来看。

    纸上没有完整的字,是看起来笔力稚嫩的涂涂画画。小五把它递给巧善,巧善抹平它,仔细读了起来。

    她念到陆字时,几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王朝颜。

    王朝颜撇嘴,哼道:“看我干嘛?姓陆的可不止陆闶闳,还有陆继业、陆天鸣。陆闶闳太蠢了,做不来这种事。”

    “朝颜,不要生气。店铺关门这么久,看得懂的人还没来取,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我猜那黑衣人会拿我们的事,去试探家禾。这是好事,家禾一定会想法子找我们,把消息补完整。不管是谁有问题,都不会牵扯到你身上去。”

    赵东泰拿走纸元宝,翻墙出去了。

    巧善猜的没错,隔天就有“喜讯”:前街的铺子沾大光,要提早清场铺红毡,迎接贵客。

    客栈里的人都是游商,被困在这多日,憋屈得很,便将打听来的消息自编自造:府台大人去年收义女,今年招金婿,女儿是半路来的,女婿是这阵子撞上的,这是头前十几年没攒一点嫁妆,只能匆匆采买。

    听起来不体面,但郎才女貌,身份尊贵,就是最大的体面。

    小五听到“赵”字,担忧地看向巧善,巧善悄悄摇头,安静地吃面。

    赵东泰坐不住,起身要出去。巧善迫不得已,叫了一声“七弟”。

    四人都转头看着她,她无声说:他不是那样的人!

    她们乔装打扮一番,混在人群里,远远地看热闹。

    道路两头都有持械的兵戒严,排场大,来的却只是个无品无级的管事。这管事的挨个进店指点一番,各家就忙起来,轰轰烈烈预备几个时辰,两刻钟不到就办完了事。

    看客们意犹未尽,但不敢在街上多逗留,各自散开。

    王朝颜嫌道:“这样就没了?”

    四人一齐看向她,巧善拽她,小声提醒:“回屋再说。”

    回屋也没多的话说,赶紧把包袱重新清点,留下衣衫木牌再扎回去,把弓箭、匕首全藏上房梁,单留下雕花菜刀。

    廖宝镜摸着叆叇

    眼镜

    不舍,踟躇道:“这个……怎么办?”

    王朝颜等得不耐烦,催道:“收起来,横竖没这玩意,你也能射箭。”

    这是巧善送给她的,那天她有了自由身,有了它,从此可以好好走路,好好做事。廖宝镜也不敢拿它冒险,用线系了,垂在窗子下。

    小五下楼,不敢再吃面,抠抠搜搜买了五个粗粮馒头,再厚着脸皮要了一盆不用花钱的稀粥。

    午饭刚起个头,就有兵来搜。

    没什么可疑的。

    领头人捏着木牌轻甩,走到桌前看一眼几人吃的东西,再扫一眼屋内,抬手,“都带走!”

    这和预想的不一样,几人交换了眼神,赵东泰和小五的意思相同:外头还有不少兵,不要轻举妄动。

    马车没有窗,送到一座小院才叫下来。

    没有严刑拷打,没有看管,院门一锁,四下安静。她们耐心等了会,再私下查看一番,确认没人没机关,再往屋里去。

    桌上有饭有菜有茶水,桌底下有只炭炉。饭菜还是热的,屋里暖烘烘。

    小五吆喝:“吃吃吃,要杀要剐,犯不着多拐一道弯来下毒。”

    巧善跟着坐下来,笑道:“是,我听着是多拐了五道弯呢。”

    要拐弯就会慢下来,车子的晃动也不一样,家禾教过,她一直在留心。

    赵东泰跟着补充,往哪拐,行了多少丈再拐,全说清楚了。

    王朝颜拿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比划,随即告诉他们:“参将府就在这附近。”

    参将?

    巧善只知道一个何参将,把筷子放下,简明扼要地说了她们和何参将的渊源。

    赵东泰突然抬手制止,果然,没一会就有人进来,把赵东泰和小五叫走。

    人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又有人来带她。

    巧善暗自欢喜,可是被送进屋后,里边等着的人不是想见的他,而是赵东泰。

    门锁上了,小五不见人影,这里只剩了他和她。

    赵东泰转身背对着她,说:“你到里边来,我去门口,更方便。”

    炭炉子在里边,门缝会透风。

    巧善领了他的好意,两人换了位置。

    “要是朝颜在就好了。”

    他低低了嗯了一声,顺口安慰道:“我看这里的人,没有要为难的意思。”

    “你是说……”

    有些事,挑明了说,彼此难堪。巧善轻吐气,认真道:“绝不是家禾的安排。”

    “嗯,我知道。”

    他怎么舍得让你受这委屈?

    他不时深吸气,留神外面的动静,防着迷烟迷香这些下三滥。

    “小五去了哪?”巧善心慌,又问。

    “东厢。照先前说定的,若有事,吆喝一声,硬闯出去。”

    “好!”静坐更尴尬,她得找话来说,“粗粮馒头四文一个,老卤面一碗要二十三文,住店反倒只要二十。看来此地粮食吃紧,不是一两日的事了。”

    “嗯,朝廷要用他们,也在防着他们,听说自八月起,就没调过粮。”

    巧善心念一动,压声问:“你听没听说过牧栾,牧芳或是牧铭?”

    “牧铭是长煜二十五年的武举第六名,头四名都是勋贵家的子弟。上了台,这规矩那规矩,让人束手束脚,不留神就被罚下台,十分力只能使一两分,输赢全由考官定夺。牧芳是他爹,有官身,但皇城遍地是官,他家不算什么。他自认天下第一,输了不服气,醉时嚷了些不能说的话,叫人告了,挨顿板子,还被关了几天。牧家人怕他再惹出祸,送回了老家。看着像是废了,但听说有不少人私底下夸他有侠气。”

    “你本打算考武举?”

    “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我原以为台子上最干净,毕竟站着是赢,倒地是输……呵,哪里都少不了人情世故,因此在这里待了两年,又回去了。王姑娘,那时候我心高气傲,又愤世嫉俗,做了不少蠢事,多有冒犯,实在不该。”

    “不要紧,谁都有少不经事的时候,都是这么过来的。”

    赵东泰垂头盯着指尖,缓缓说:“你和我四姐要好,我也算是你的弟弟,需要娘家人撑腰的时候,尽管叫我,不要客气。”

    “好,多谢。”她想了想,又说,“家禾不是那样的人,其中必定有个缘故。”

    “知道了。”

    能说的话,都说完了。

    巧善垂头想心事:家禾在哪,会不会也被人关起来了?不,他本事大着呢,总有法子逃出去。

    赵东泰只要看她一眼,就会不由自主想到他们在山上嬉闹亲昵时的样子。他管不住眼睛,也管不住心,干脆仰头看房顶。

    外边刮风又下雨,屋里静得让人心慌。

    赵东泰察觉到一丝细微的动静,当即轻咳一声,在她看过来时,脚尖朝内收,手上也有动作。

    巧善看明白了,站起来,往墙那边去。

    佛龛嵌在墙内,供着一尊韦天将军,威武霸气。金刚杵上的宝石空了,留下一些洞眼。

    这后边有人,透过洞眼在看他们。

    家禾爱吃醋,但绝不会使手段试探她。

    是谁呢?

    没有杀意,但有点恶意挑拨的心思。

    答案很快就送到了她面前,赵东泰被带走,屋里来了贵客:衣着华贵的赵昕。

    赵昕把下人都打发走,迳直走到她对面坐下,神清气爽道:“何家父子有野心没脑子,几下就被人斗死了。我娘跟了陈府台,我就是那位要定亲的小姐。”

    巧善迟疑:该不该问她家禾在哪?

    赵昕脱胎换骨,又成了另外一个人,暂时不好琢磨。

    赵昕开门见山说:“你知不知道你的好姐妹,一直惦记着赵家禾?”

    “不要胡说!”

    “别装糊涂,隔壁那位痴恋着他,实在无望了,才回头找那小竹马。”

    “赵昕,你到底要说什么?”

    赵昕扬眉,得意道:“你慌了!”

    巧善确实慌,慌的是她怎么知道赵东泰有点儿那心思,还有小五从前的心事。

    那时,赵昕问过她为何不怕家禾在她背后下狠手,如今又弄两头考验,只怕是心结未了。巧善如了她的愿,干脆利落答:“你说这些没用,他们清清白白的,我只和家禾好,家禾也是如此。你还是把心思都放在自己的事上吧!”

    赵昕没恼,听到一半就笑了,软了口气说:“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你们能长长久久好,我才敢信这世上还有‘不背叛’。你放心,我是在帮他,与其提防我,不如盘一盘身边人。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里,我不知道这个人,只知道有这么回事。”

    小五在成亲前和她敞开心扉聊过,宝镜后来才到,哪里知道这些事。朝颜跟她们一块住过那个小杂院,早就认识了小五。她知道赵东泰的事,只在最近,但一直和她们待在一起。不过,传消息用不着单独见人,随手划几个记号,就递出去了。

    真的是她吗?

    巧善打心底里不信,这个人从没老实过,嘴上说话不客气,但她帮宝镜,提醒她孤男寡女不好时,确实是真心实意。

    那还有谁呢?

    赵昕起身,柔声说:“你们安心在这院子里住着,到了合适的时候,他再来看你。外边的事,有他呢。我还得演完这出吃醋记,你且让让。”

    等巧善退开,她将桌上的杯盘扫落,伴着这声响,骂了几句,而后愤愤离去。

    院子里空了,外边锁上,里边自由,五人又聚到一块。

    第143章 分岔

    小五一直看着巧善,方才她就在隔壁,听得一清二楚。

    巧善笑着摇头,小五也笑。

    王朝颜盯着赵东泰,催道:“有没有法子递消息?奸细这么多,仁德杀不死卑劣,别还没上路就死在路上了!”

    赵东泰不想忍了,直截了当问她:“你背后的人,是平西侯?”

    王朝颜撇嘴,默认了。

    赵东泰气极,提剑抵在她身前,嗤道:“别充什么好人,你看他成不了气候,又想起来这投诚了?卑鄙!”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出卖你们了?这事我早就知会过赵家禾,他说随我的便。我交出去的,不过是一点不痛不痒的屁事,还套了不少话报给赵家禾。当年我是欠了他,这个账,我尽力在还了。我又不欠你,少在我跟前充大爷!我又没卖给谁,张家不行我上李家,有错吗?”王朝颜腰板挺得直,还是不由自主地瞟向了巧善和宝镜,气呼呼地说,“少胡思乱想,他没逼我,是我自己不甘心,想办点大事。”

    赵东泰还在气头上,盯着她不放。

    巧善忙劝开他俩,赶忙把要紧事说了。没提赵东泰和小五,只说有人告诉她:他们身边有眼线,把一些细碎消息传了出去。

    王朝颜先嚷起来:“别又算在我头上,我没有!”

    小五忙说:“怀疑你就不会说出来了。你主意多,快帮着参详参详。”

    这下轮到廖宝镜慌了,着急自辩。

    巧善还得安慰她。

    他们最大的秘密是钱粮,这个只有要紧的人知情,暂时没被透漏。

    巧善身边的人,只有青桃见过赵东泰,但青桃只是个小孩,哪里懂这些情情爱爱。

    小五先前在隔壁听得一清二楚,她心里有了猜测,看向赵东泰,压声问:“西辞身边的姑娘,哪些是后来的?”

    赵东泰被问住了,迟了一会才答:“我没十分留意,只知道爱穿绿衫的瘦子不是家里带出来的,还有一个总是插着梳子的很面生。”

    巧善和小五同时喊了“雪霙,秀娟”。

    巧善接着说:“从唐家出来,她们都是自愿跟着西辞走的,没要身契和银两。秀娟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家里遭了事。雪霙内敛,很少说话,只做活。”

    小五也点头。

    廖宝镜只来了几天,说的话更少,怕别人嫌弃,时常在留意身边人。她小声说:“雪霙和我说过话,我照巧善的交代,报的是假身份。她叮嘱我小心些,不要出伤兵营,以免被人为难。她在看那册《断肠续接法》,常找四大夫请教。秀娟没有找我,她总在最里边煮针,清点银线桑皮线和裹带,婉如去看伤兵,她都带着纸笔跟随。”

    “宝镜,你很细致,做得很好!”巧善夸完她,又提醒众人,“她们看着都很好,做事尽心尽力,也许是别的人,得想法子提醒西辞,我们终究是外人,看得不如她明白。”

    “我去办。”

    赵东泰起身,拉开门出去了。

    王朝颜掩嘴打了个哈欠,催道:“睡觉去。天要塌,就让它塌吧!”

    床不大不小,一屋睡不下四个,巧善没心思睡,怕吵到她们,单独去了里屋。

    没有纸笔,只能闭上眼用心记,慢慢回想。

    混混沌沌中,好似有什么不对。

    等她睁开眼,已经来不及了。“坏人”贴上她,将嘴堵得严严实实,拉着她的手带到自己脖子上勾住。

    他发了疯似的,不管不顾胡来,把衣服扯得乱七八糟,将手伸了进去。

    她怕吵醒了小五,不敢用力挣,只好掐他脸。

    他老实了,退开点,讨好地笑笑,再贴上来,不敢造次了,脸挨脸,蹭了又蹭,两只手把才才弄乱的衣衫整理好后,规规矩矩地落在后腰上。

    她的心落到实处,不舍地看他,一点点碰他。

    能从窗子爬进来,又不惊动小五,应该无碍。

    她捧着他的脸,无声问:眼下怎么办?

    他瞟一眼窗外,用眼神询问:换个地方说话?

    她有太多话想说,即便知道换了地方,他肯定想胡闹,那也顾不得了。

    他舍不得放下她,直接从怀里往背上搬。

    她又慌又想笑,故意抓他发髻做扶手,弄乱了才解气。

    “你怎么知道我在里屋?”

    “只要这么一闻……”他贴着她鬓边深嗅,而后嗤嗤笑,被拍了才接着说,“我的鼻子只认你,你走哪,我都能找出来。”

    “我们是不是不该来,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

    他根本没心思说事,只顾埋头苦干,在她脸上亲完,掰开领子往里啃。

    她只好抓着他耳朵往上拔。

    他压声讨饶,她刚松手,他又要往下,瞧见她神色,不敢再闹了,翻身到外侧,换她到上边,一手盖在她后脑勺上,好叫她安分地睡在他胸膛,一手抚着她的背,忙不迭诉衷肠:

    “天天想着你呢。”

    “听到消息就往回跑了,马去了半条命。”

    “怪我不好,不留神就做大了,脱不了身。”

    “回头你想怎么收拾我,就怎么收拾。我认打认罚!”

    不留神就做大了?

    她想起朝颜说的话,听不下去了,抬手摸到他的脸,一把捂住嘴,抢着说:“家禾,你是不是想两头下注?”

    他没吱声。

    她扒开他的手,撑着自己坐起来,居高临下再问一次。

    他没直接答,跟着坐起来,搂住她的腰,贴着她说局势:“我猜这里的人,已经投靠了牧栾,暂时没得准信,至少有七八分。不光这里,还有镇南侯部下,东边的水军,西北的,还有京城禁卫军……这里有旧皇城,只要拿下褚颀就没了阻碍,随时能称帝。文臣也拉拢了不少,狗皇帝被蒙在鼓里,由着他们使唤。巧善,光是这十来天就集齐了六万多精兵,还在调派。”

    “那消息,究竟是你不传了,还是传不出去了?”

    “我这边才递出消息,叫褚颀提防姓古的,才两三日,那姓古的就带着身家来了这边。褚颀会练兵,会打仗,但过分耿直,不会玩弄人心,这是致命的弱点。”

    “你是想说,他不该那么仁慈,那么善良。”

    他伸手去摸她,她飞快地扒开。他知道她恼了,着急道:“有些消息,我一早就透漏给了他,他温温吞吞,没有及时应对,失了先机,我不能带着你陪他去送死。你放心,我在那边露头,和在这里不同,用的是两个身份两张脸,做事没留痕迹,不会让他们疑上我。我当然希望他能赢,一定会暗中相助,你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做对不起他的事。”

    她接连摇头,失望地闭上眼,带着哭意说:“我们抢豪绅,他们刮百姓。我们杀乱贼抚平民,他们杀红了眼,攻不下就连人带城一块烧,掳不走的财物,宁愿砸碎了也不给人留。家禾,我宁愿为好人死,也不要跟着坏人飞黄腾达!”

    她拨开他伸过来的手,起身走到桌子旁,背对着他说:“我们不能因为遇到了困难,就放弃对的事,家禾,你再好好想想吧。”

    “你误会了,我没有要背弃他的意思,从来没有透漏过半点消息。我不做叛徒,只想为我们留条后路。天下兴亡,是皇帝的事,是大臣和皇亲国戚们的事,他们尊享荣华富贵,做下的祸,不该由我们来承担后果。”

    她被这句话击垮,垂着头,一面掉眼泪,一面问:“真的没有办法赢吗?我们逃出去容易,可他们怎么办,她们怎么办,百姓怎么办?我们先前做的事,又要怎么办?我想要天下的女人都能及时看诊,想要每一口井都有救命的绳。西辞想让女孩们都有机会读书识字,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学会保护自己。这是我们帮他的私心,这是我们想要的回报,只有他的仁慈善良能容许我们进这一步,换了人,那什么都做不成了!家禾,什么都没了。还会有千千万万个被卖的王巧,身心痛苦的太太,不明死去的小英,被家人外人合伙糟践的秀珠,裹缠在牢笼里的风芝……她们总是没有选择的机会,这是天大的不公!”

    她哭得沉醉,像是天已经塌了。

    他心都要碎了,只能胡乱应承:“那就赢吧!仔细想想,我先前那些话,过于武断了,他十三四岁上战场,至今没输过一场,必定有过人之处。我没跟在他身边经历过,看事看人太浅显,未必真切。”

    她燃起了希望,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他后悔莫及,仔仔细细擦,诚心实意说:“他们往那头使离间计,这里也有我啊!兵少点就少点,擒贼擒王就是了。”

    她也愿意退一步,一把抱住他, 哭道:“我不是要你为了谁去送死,实在赢不了,我们尽力过,对得起良心了,想办法逃命去,不高尚就不高尚吧,可是,绝不能追随害人的叛贼。家禾,我想要的东西,从来没变过,在哪都行,只要是你和我在一起安稳度日,就很好。不用大富大贵,不用风风光光,只要活得坦坦荡荡。”

    他恍然大悟。

    小杂院,康平,乡下那茅草屋……每到一处,她总说这样也不错。每回抬头望月,不论是圆的,还是缺的,她都说好。

    她一直在说心里话,他只当情话听了,真是大错特错!

    “你放心,我记住了!”

    好几日躲着不见,来了以后还摆脸色。

    赵西辞正在气头上,将本子丢到褚颀面前,冷声报账:“原先是一万七千人,每人每日粮菜三斤二两到三斤七两不等,再是草料和黑豆,每日花销约是一百七十两。赶上吃肉的日子,一人三两肉,得再加二百两。别的不由我们管,我就不在这废话了,油布毡布、药材、衣衫鞋袜这些,在下边那两本。眼下人数翻了三倍多,你是个聪明人,不如粗略算一算,我们帮你填了多少?”

    她不交账,他心里也有数,急道:“等……”

    “等什么?等雨停了,你就能决断了?一踏进向京,你这乱臣贼子的心思就藏不住了,怕丑啦!这雨下得正是时候啊,遮得住窝囊!”

    “不是,阿四,营中有外人,轻举妄动,会害了大家。东泰传了信,我拿来给你看,王姑娘他们是不是去那边找赵兄弟了?”

    “她们比你英勇,想到什么就去做了。你应该知道,我一个下堂妇,手里能有多少?这些钱,大头是妹夫送回来的,他们在前边为你出生入死,你在这贪生怕死,甚好。”

    “阿四,我们好好说话。我不是怕事,是要先肃清了,再全力进军一举拿下。已经查出来一些,牵扯到了你这边的人。”

    “谁?”

    褚颀踟躇这会,婉如掀起帐帘进来,着急道:“姑娘,秀娟不见了!”

    赵西辞捏着额头缓解头痛,“你先出去!”

    婉如着急,欲言又止。

    “我知道了!”

    婉如退出去,赵西辞看着褚颀,压声问:“她做什么了?”

    褚颀摇头,皱眉道:“不是姑娘家,是你先前那护卫。”

    “梁武?”

    褚颀默认了,接着说:“一条藤扯出来七个,有我的旧部下,还有招来的人。”

    赵西辞长吐气,坐下,拍着账本,冷声说:“天不应你的时,人也不和,你开始怀疑自己不是众望所归了?褚颀,实话告诉你,这些大笔的银子,都是打劫来的。你早就上了贼船,不干不净了!”

    褚颀脸色大变。

    她懒得再看他,哼一声,接着说:“我们不过是平头老百姓,不借势做买卖,捅破天也只能挣那么些,还要防着被人盯上,无故查封查扣。贼老天又不会下银子雨,哪来的百万千万?国库常年是空的,税上还有大亏空,百姓辛苦劳作一辈子,穷得呕血。钱和粮究竟去了哪,你心里能不清楚?要救国救民,不找霸了钱粮的人拿,难道靠你的清高就能养活这几万兵,拿你的良心就能赈抚遭灾的百姓?”

    她朝指尖一吹,轻蔑道:“金中书,银主事

    花钱买官

    ,小孩都知道的故事。几十两一乡官,几千两一京官,不要本钱,不怕压货,不用看老天脸色,比我们的买卖好做多了。抢一个酆通判,得了金银珠宝共四十七箱,光是搬这些东西,就把兄弟们累得够呛,听说老家还有良田几千亩。他卖光祖业捐的官,三年做到通判,十年就发达成了这样。敢问褚大人,这六品的官,年俸是多少?还有这买粮的事,也怪有意思的:百姓都快饿死了,各地官衙粮仓发不出米,那些大人的侄子、舅子、外甥……个个喊得起上万斤,甚至十万百万的数,说的是要多少有多少。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你想听哪样?”

    他站起,又在她的失望中坐下。他抹一把脸,痛苦道:“为何不早告诉我?”

    “告诉你又能怎样?你以为你清清白白,做好表率,这天下就能干干净净了?酆长达就在你眼皮子底下贪腐,可没有因为沐了你的光芒就冰清玉洁。是,是我们抢了他的家当,你这是要为他主持公道吗?”

    “不是!他该死。你跟我说实话,抢官粮的事,有没有……”

    她气到发抖,恨道:“滚出去!”

    褚颀回神,急道:“阿四,是我说错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们是贼,玷污了您,就不高攀了!”

    他不滚,她滚。

    褚颀第一次看到她掉眼泪,那么骄傲的人,头一回伤心到站不住。

    懊悔、心痛,全涌了上来。他伸手想拉住她,她早预料到了,右手一抬,割下半边袖子,将匕首随意一抛,快步冲了出去。

    他十分清楚她的脾气,不敢动蛮力阻拦,只能失神地喊:“阿四,阿四……西辞……”

    下了台,这戏就不用再唱了。

    赵西辞用那好袖子往脸上一扫,抓紧办事去。她先找了红衣,问了秀娟的行踪,而后赶去配药房,把婉如扶到椅子上坐好了,再问:“梁武最近见了什么人,做了些什么事?”

    婉如伸手去够茶碗。

    赵西辞帮她端来,拿掉盖,喂到她嘴边。

    婉如连饮三口,深吸气后,先问再答:“我还能跟着你吗?还有这里的事,我舍不得丢下,想留在伤兵营接着干,我敢缝脑袋了,肚肠也想试试。他心急要建功立业,一直待在前营,我有一阵没见过他了。”

    “我们是姐妹,当然能在一起。你仔细想想,想和离,还是守寡?”

    婉如将手轻按在小腹上,颤着声问:“他闯了多大的祸?”

    “还不清楚。兴许是被蒙蔽了,不小心牵扯了进来。”

    婉如迅速镇定下来,斩钉截铁道:“查清楚以后,该怎样便怎样。不要额外做什么,姑娘,真不用,我什么都不怕。我认得字,会管事,会配药能缝合……我有本事,还有你们,什么样的结果,我都受得住。”

    “对!”赵西辞搂住她,又哭又笑道,“‘我有本事,还有你们’,这话说得太对了!”

    第144章 离间

    秀娟的东西还在营房里,只是人不见了。

    重伤的兵都留在后边休养,能跟来的都是轻伤,随时能替补上阵。有军医学徒在,用不着她们时刻守着,但大战在即,要预备的东西多。大家各忙各的,并没有特别在意同伴的行踪。

    小福看到她提着桶从伤兵营出来,进了梳洗处,再往后就没人说得上了。

    后营找遍了,赵西辞打算去南营房求助,徐风芝竟然亲自把人送了回来。

    赵西辞看出些端倪,嘱咐红衣去陪秀娟,自己先领了徐风芝进帐说话。

    徐风芝没提秀娟,只是代褚颀来道歉。

    赵西辞怕她回去难交差,随口支吾过去。

    徐风芝知道她的脾性,提了几件褚家的旧事,意图让她明白他的不得已。

    他为难,就回去为难老婆,混蛋!

    赵西辞送走她,再去隔壁营房。红衣无措地看向她——秀娟跪在那,无论如何也不肯起来。

    赵西辞摆手示意她们都出去,她走到秀娟斜后方,轻轻问:“褚太太什么都没跟我说,你有两个选择:一,就此揭过,我不问,你也不用说。二,你原原本本说了,我们一块解决。你怎么说?”

    姑娘这么聪慧,难能猜不到?

    秀娟垂头道:“是我自作主张,想……想……”

    她难以启齿,赵西辞代劳了:“我知道你的品行,你不会存心害我。是有人跟你说:我嫁过人,抛头露面做买卖,名声不好。跟了他,也不会有好下场,需要可靠的人去帮衬。眼下是最好的机会,毕竟将来谁也大不过天,想接近就难了。”

    秀娟已经悟过来了,羞愧难当,连磕了三下。

    赵西辞没有阻拦,又问她:“这人是谁?我不喜欢把命交到别人手里,事事熨帖,睡得才安心。”

    秀娟不想给她招祸,不敢答。

    赵西辞早就知道答案,见她仍旧不肯说,有些失望,怅然道:“她温柔可亲,说知道你的处境,心疼你从千金跌落成下人,承诺将来一定会想办法帮你父兄平反。兴许还说了些别的,比如外人守旧看不穿,她却欣赏我的品格,有意和我交好,先前那些龃龉全是误会……”

    全中!

    秀娟伤心又难堪。

    赵西辞接着猜:“是不是还提了她的婚事,说两家在议亲,她就快要嫁给谁了,先羞后愧,说想弥补先前的鲁莽。她看得出你和我好,又夸你性子柔静,不会伤害她姐姐,是最合适的人选。将来妻妾和睦,天下太平,她就放心了。”

    秀娟惨白着脸,接连点头,见她停下来,立刻说:“姑娘,我没有要争的心思,我心里迷惑,才会冒冒失失找到褚太太那,想问个明白,再……再做打算。”

    “为何不先来问我?”

    秀娟泫然欲泣道:“姑娘心疼我们,前边是刀山火海,你会挡在我们身前,绝对舍不得让我去填……填这个坑。”

    “没错,那就是个坑!”赵西辞舒了一口气,柔声说,“流放到那苦寒之地,能回来的有几个?我早托了他去打听,秀娟,你等不回了。这三四个月,你夜夜难寐,我不敢跟你说这事,想着以后再讲。我也错了,不该瞒你。”

    秀娟软瘫,靠着旁边椅子默默掉泪。

    赵西辞扶她起来坐好,叫了红衣,让她去把人都叫来。

    “到了这时候,最怕人心涣散。你们遇上了难处,想做什么,想要什么,只管说出来,一块商量。我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再荒唐,我也不觉得可笑,一定会好好说,所以不要觉得难以启口。秀娟今天自作主张,跑去帮我借银子,这很不好,罚她值夜看烛火。”

    秀娟赶紧应道:“是。”

    赵西辞咽不下这口气,接过红衣带来的衫子,换上便冲去南营。

    徐舒达是老臣,是重臣,他的家眷也分得一顶单独的帐,但谁家都得守规矩,只带了两名下人。小丫头见赵西辞气势汹汹过来,赶紧钻进去报信。

    等赵西辞靠近,婆子上前堵道,说主子身上不好,不便见客。

    “我就是特意来看望的。”

    赵西辞用力一扒,婆子从没见识过这样的粗鲁,险些被推倒。赵西辞直奔屏风后,把帐子后的徐风宜薅出来,二话不说就是三耳光。

    “隔夜仇催人老,委屈你现做现受了!”

    徐风宜从没受过这样的苦,气到失了音,等到自己人进来才缓过来,指着她要骂。赵西辞一抬手,她就把原先的话吞了回去,改口威胁:“我爹跟着国公爷出生入死三四十年,你……”

    “你爹劳苦功高,很了不得。你这么爱操心,这是惦记着要把你爹许配给他?”

    大逆不道!

    徐风宜晃了晃,险些晕倒。

    赵西辞回头,盯着要上前的两人,嗤道:“你们家小姐多能耐,多贴心,一天到晚盘算着帮姐夫挑小老婆。这么热心肠的人,不宣扬宣扬,那多可惜!怎么,不服气?打量我不敢捅出去是吧,呵呵,我们这些没脸的人,就指着攀扯千金大小姐,好替自己长脸呢!”

    婆子跪下认错:“赵娘子误会了,是老奴猪油蒙了心,见娘子好相貌,值个好前程,就多嘴管起了闲事。这事不与我家小姐相干,娘子有气,只管朝我这撒。”

    赵西辞懒得理这阴阳怪气,一把拽住徐风宜的胳膊,冷声说:“咱们到褚太太跟前说道说道,究竟是她把这事托付给了你,还是你上辈子媒婆没做足瘾。走!”

    她娘就在那帐里,坐帐的是亲姐姐。这正合徐风宜的意:让徐风芝见识到这泼妇的厉害,才知道谁好谁歹。

    婆子和丫头要上前护驾,她摆手示意她们让开,也不挣扎,任由赵西辞欺负,咬着下唇让眼里蓄满泪,留到正事上再流。

    形势比她预想的更好,娘姐都在,爹也在,他也在。

    徐风宜凄凄楚楚地唤了爹,再喊娘,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们。

    赵西辞没有丝毫收敛的意思,一进屋就将人用力甩出去。

    徐太太心疼得不得了,离座去扶女儿,要不是男人在,她早就开口诘问了。

    赵西辞谁也不看,盯着屏风上的和字,心灰意冷道:“我和妹妹管着那些事,碍了别人的眼,因此挑拨拱火,没完没了。我们无权无势,玩不过,就此认输……不过,该说的话,得说清楚。赵东泰是我兄弟,一个没长成的孩子,拿他做文章去挑拨我和妹妹,居心险恶,我咽不下这口气。士可杀不可辱,要么你们在这灭了我,要么现下就给我个交代!”

    徐舒达不等女儿开口,一耳光抽到她脸上,再亲自向赵西辞赔罪,自愧教女无方。

    徐风宜不敢置信,喊了两句冤,又得一顿呵斥。

    赵西辞得了该得的,转身说:“徐大人放心,这事就烂在这里。褚大人也请放心,从今往后,不会再添乱子。”

    她大步出去,一眼都没瞧过他。褚颀急得心口像是要裂了。

    徐风芝更急,一时忘了规矩,站起来推了他一把,而后回神,慌慌张张说:“请大人先行,我和爹娘还有些话要说。”

    徐舒达也听出了财神爷的决绝之意,赶忙附和:“大人,那边的事,还等着您决断呢,快请吧!”

    赵西辞快跑回后营房,一使眼色,红衣便开始整理收拾,她躺下假寐。

    果然来了!

    他客客气气抱拳行礼,红衣再看看自家姑娘,照着说好的那样,磨蹭一番才出去。

    “阿四,是我混账,我不该说那样的话。这里又酸又痛,可是总比不上你的难过。对不起,你一向是心中有大丘壑的奇女子,深明大义,是我小人之心……”

    一会忏悔,一会夸赞,一会挽留,唠叨个没完。

    衣衫上有动静,赵西辞悄悄动了动眼皮,留条细缝偷偷看。

    他轻轻牵起袖角,垂头轻吻袖边,一次,又一次。

    小心翼翼,卑微又虔诚。

    她赶紧闭上眼。

    坏了,忘不掉啦。

    当年她为了讨回那本法帖,耍横无赖再撒泼,招数使尽了才抢到手。他们非但不感激她帮赵至忠免了灾,还把她当瘟疫,将她赶出去,叫她先在外躲着,免得叫人找上门来,给自家添麻烦。在这人眼里,居然是“梅花般的品格”,是“定海神针”。

    呼……

    她借翻身抽回袖子,对着里侧躺好。

    他猜到她醒了,再靠近些,压声说:“你过来之前,我就和他们说了,要把做错事的人送走。阿四,我不想让你受委屈,早前和徐叔说定了这事。她藏在衣箱里偷偷跟来,她母亲老来得女,把她宠坏了,全是她的错,确实该打。”

    “徐叔?哼,岳父也是父,你这一声叔叔见外了。”

    “阿四,徐丰饶和徐丰茂只是假死,一直……”

    这个她爱听,立刻翻回来,压声催问:“你早就在安排了,是不是?让我想想,风芝说过,一个过世七年,一个十一年了。哈哈,好小子,深藏不漏啊!还有没有别人?”

    “有,还有更早的暗桩。”

    说的是密辛,他特意靠得近,上身倾斜,挨到了躺椅,头伸到了扶手上方。她这一翻,两人之间只剩了四五寸。他立即往后退,又趁她说得激动时,悄悄移了回来。

    她将这些细碎看在眼里,收起尖刺,抬手印在他下颌处,轻轻往上托,盯着他眼角的碎痕,闷闷地说:“闷葫芦,没事生那么早干嘛?多没意思!”

    这样的话,没准又会吓跑他。她垂眸,叹道:“那些事,不用跟我说,鬼知道哪里又有眼睛盯着,我只要知道你不是乱弹琴,没叫我们白操心就好。”

    “父亲的遗言只有一句:不要打没准备的仗。”

    她收回手,仰头说:“你们身上的担子太重了,要守护百姓,要维护朝廷,不能牵连无辜,不能这样,不能那样。”

    “是。”他无奈道,“阿四,一直是我对不起你。”

    “行了行了。你没扒我皮,也没吸我血,对不起什么?钱是抢来的,粮只有一小半是。抢粮不划算,装起来麻烦,运走更麻烦,不如先抢了钱,到了地方再现买。杂粮便宜,糙米贵一点,吃精米不好,又浪费又容易惯出毛病来。”她唠叨一会,见他仍旧正人君子,恼道,“忙你的去,别在这耽误了。你放心,人走了,事还会接着办,你打几年,只要没死,我们就尽量给你找几年。将来发达时,别忘了我妹夫的功劳就成,走吧走吧。”

    “阿四!”他急红了眼,小声恳求,“你不要走远,就在……在我想得到的地方。”

    “留人要有诚意。”

    “是我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你要怎样便怎样,都行。”

    她一挑眼,笑着调戏:“过来亲个嘴!”

    他立马后仰。

    这可不是欲擒故纵。

    眼见她冷了脸,他赶忙解释:“阿四,没有名分,我不能……”

    “名分?”她更恼了,抬脚便踢,恨道,“滚滚滚,快点!”

    他不滚,那她又会跳起来。他连着说了两声对不起,老实退了出去。

    傻子!

    红衣进来,覆到她耳边说:“在外边守了一会才走,看着怪可怜的!”

    “心疼他做什么?名分名分,小妾不好听,是打算给个侧妃贵妃才体面呢,我可不要!没刚性的混账!”

    她只要露水姻缘,可没打算钻进笼子里去。他非要一板一眼来,这事还怎么成?

    她含糊嘟囔,红衣没听清,只劝她:“安心睡一觉吧。小四把妙妙送回来了,青青带着在玩穗子。七爷稳重了不少,巧善心细,小五又会医书又会武术,他们必定能平安归来。你不要操心。”

    “嗯,巧善福气大着呢!挑拨的事,我也放心,她年纪小,心思干净,难得又沉稳。”

    那么好的姑娘,东泰喜欢上她,赵西辞一点都不意外,只盼着他早些长大,拿得起,也放得下。

    家禾就在身边,事也说开了。巧善总算找回了困意,打着哈欠提醒他:“有事你就去做吧,赵昕来过了,愿意帮忙,还有小五她们在……”

    赵家禾摸着她耳朵,诚心自省:“自来就惦记攀高结贵,总也管不住自己,幸好有你提醒。褚颀的为人,让我想到了赵香蒲,不觉就想留条退路,是我错了。巧善,我应该向着你学好,做个光明磊落的人,才配得上你。”

    她心疼道:“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你们在廖家……那些东西刻在了骨子里,想要去干净,得慢慢来。家禾,褚大人和赵老爷不一样,他为人清正,却不糊涂,是个极为可靠的人。”

    “你说得对,那样的事,不会再有了。那天晚上,他单留下,给了我几个名字应急用,这是全然信任,也是胸有成竹。论打仗,他是老将,我连新兵都不算,不该妄加定论。你睡吧,我不走,正好要想想下一步该将棋子落在哪。”

    她闭上眼,又睡不着了,小声问:“何参将是怎么回事?”

    “赵昕她娘是名动一时的桑华娘子,才貌双全,当年她主持的桑园诗会一贴难求。陈府台倾慕已久,一直在打听她的下落,机缘巧合之下,故人重逢……”

    巧善轻咳,他就不说鬼话了,笑道:“错了,重新来过。文臣武将,积怨已久,难免要斗一斗。成王败寇,姓何的对下粗暴无理,对上不知忠诚为何物,左右逢源,又没有立身的本事,输得不冤。”

    左右逢源,要输!

    他默念一遍,亲亲她额头,沾点她的明净,接着说:“我装的是四处碰壁的穷鬼书生,赵昕掩护我,将我当成对她有恩的老乡,引荐到了陈府台跟前。她娘把陈府台迷得神魂颠倒,得来了不少消息,赵昕愿意全力协助,只要事成之后,她们能全身而退就行。”

    试探他们“长长久久好”,是怕他背叛,再次被丢下,还是真的想招他做夫婿?

    想那么多做什么,横竖家禾不会变心。巧善笑笑,接道:“你确确实实救过她,知恩图报是好事,总算没有辜负太太的教导。太太惦记着她,能帮的时候,我们也尽力相帮。家禾,有没有法子出城?”

    “走不了,各路戒严,未正

    14:00,X初指这个时辰的第一个小时,X正是第二个小时。

    起,任何人不得外出走动。”

    “啊?”

    “你们就留在这,这里是参将府官属的安置处,无论如何都是安全的。”

    “那你呢?”

    “我会见机行事,你放心,不论输赢,我一定会来接你。睡吧,我不走,天黑之前不会有事。”

    第145章 抉择

    他说的没错,天黑之前没事,但等她醒来,他却不在这了。

    她一动,外间的小五就掀了帘子进来陪她。

    “他有急事,走了。”

    巧善赧然,小五帮她梳后边的发丝,抓紧说:“藏在那边的东西,都送来了,还有这个,你穿上。”

    冰冰凉凉的马甲。

    “这是防身的吧?你穿上。你听我说,有事总是你挡在前边护着我们,当然是你来穿。你好了,我才能好。”

    小五要说的话,全被她堵了回去。

    靠着门的王朝颜在那嗤嗤笑,廖宝镜戴上了叆叇,立在门外,左手提剑囊,右手抚雕翎,弱弱地说:“一筒有二十二支,两支哨箭,余下是齐梅针箭。这个细,比先前带的那几支好,我还记得怎么用。”

    王朝颜回头,正经道:“我跟着你,帮你背另一筒,你照看好我。”

    “啊?哦,好。”

    巧善担心赵东泰,但不想再加深误会,看向小五,小五领会到她的意思,点头道:“七爷在外边。”

    话音刚落,赵东泰便敲了窗,压声说:“有动静,我听着隔壁的人急匆匆地出门了,左右都是。我翻过去看看。”

    她们赶紧出去,赵东泰很快回来,摇头道:“除了我们,还有七户,只留了一户暂时没动。”

    “这事不对!”

    真担心赢不了会祸及家眷,早该走了,不至于留到雨停了,大战在即才匆匆忙忙走。

    赵东泰也猜出了不对劲,皱眉道:“怕是要用什么下三滥的招数。”

    家禾教过,恶人无所顾忌,想那些最不可能的事,就极有可能是他们要做的。

    “七爷,下过雨,火药还好使吗?家禾有一本《武备志》,他和我说过制造火药火箭的宝源局就在本地,什么万人敌,火弩流星,百虎齐奔……”

    “保管好了就能用。你是担心他们把东西藏在了民宅里?方才没留意,我掌了灯,再去看看。”

    巧善抓紧说:“等等,家禾说未正起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不能走动……坏了,这里就是个陷阱,把百姓都关在家,再上火药,嫁祸给大人。”

    几人一齐倒吸气。

    赵东泰皱眉道:“想一箭双雕!等人进来了再炸,除了劲敌,还能将人祸赖给皇帝不仁,趁势攻向京都。”

    她没有武功,都能听到前后都有骑兵来回疾驰,他们踏出去就是送死。

    家禾去了哪?他知道这些事吗?

    还有赵昕,她清不清楚?有没有法子帮忙传信,或是送他们出去?

    赵东泰和小五分头翻向东西两侧查看,还好,这里的人都撤走了,显然没必要在这浪费火药,屋子是空的。

    你们就留在这,无论如何都是安全的。

    家禾是不是已经猜到了?

    他知道了,就一定能想到法子提早报给褚大人。

    最后一户也在撤离,隔着院墙听得到她们在抱怨。巧善灵机一动,叫上她们,也回房收拾,有什么包什么,也出门往东走。

    巡兵就在身后,渐渐靠近。他们屏住呼吸贴墙站立,王朝颜突然从墙影里站出来,着急道:“这位大人,请问您有没有看见我家太太往哪边去了?我们走得慢,跟不上马车,落下了。”

    巧善跟出来拉她,怯生生的,再是小五。王朝颜碎步挪了挪,像是听进去了。

    巡兵勒马停住,在他们身上打量一番。

    三女两男,瘦弱,布衣布包头,畏手畏脚,只有大包袱没箱笼。

    巡兵心知这些是不得看重的奴仆,便抬起马鞭随手一指,掉头往西边去了。

    小五惊讶:“真好使!”

    赵东泰接道:“这是末等兵,做梦都想做大人。快走吧。”

    上了大街,只会有更多的巡兵,前边没了人影车影。她们只能送到这了,赵东泰点头离开。

    巧善想去找赵昕。王朝颜不得不说:“都这时候了还没来找你,必定是困住了,你找上去,那是送死。先回那院子,至少不怕火药。”

    是啊,家禾说过,不论输赢,一定会回来接她。

    巡兵还在这两条巷子里穿梭,她们主动找他求助,说同伴被巡逻的人带走,请他帮忙求情救回来。小兵自然管不了大事,不耐烦地打发了她们。

    她们顺利回到了院子里,没多久就听到了远处有大的动静。

    架好桌凳往房梁上爬,刀剑箭都拿在手上。

    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可惜离得太远,始终听不清,也看不明白。

    廖宝镜抱着箭筒,突然说了话:“我应该杀敌去,对不对?我是廖家的天钧,不,不行,我是假的……”

    “没事,宝镜,你很厉害,也能杀恶人。”

    巧善怕她发癔症掉下去,将小菜刀收进布套里,伸手去抱她。小五担心着她,也腾出手来搂人。

    王朝颜稳稳当当骑在房梁上,撇嘴感慨:“要是女人也能论功行赏,当年我就好好学了。”

    四人一起沉默。

    夜色渐深,远处慢慢恢复了宁静,仿佛这一夜就要过去了。

    然而这种希望很快被打破,先是急促的警角,再是鼓楼的两面大鼓同时被擂响,接着是东城门外的金昭寺响起了钟声,还有冲天的火光。

    街道上有人骑马疾奔,敲锣,高声指引:“只有东城门开了,快走!快走!”

    先前听着动静担惊受怕的人,听到钟鼓,想到是官家允许,听到“只有”,便满脑子东门,再也顾不得别的,带上要紧的东西,立马往那边涌。

    巡兵想拦,可分明前边就有浩浩荡荡的车队,凭什么响了警角,却不让他们跟出去?

    到了这时候,杀一儆不了百,反倒激起了群愤。有人鲁莽,拿随身带的防身物件扎在了马身上。巡兵掉下来,马因为受惊,狂奔乱踏,一时惊叫尖啸混杂,越来越乱。

    大钟胡乱响了几下,接着是对面的鼓楼,竟然烧了起来。这把火并不孤独,很快又多了府衙、贡院,还有卫戍府,参将府……

    人群里不时有人高声喊:“快逃啊,朝廷下令要焚城了。”

    生死面前,呵斥威胁都不管用。被关在城里,连日吃不上饭的人已经顾不得罚不罚了,只管挤,只管冲。

    第一炸来得突然,接着是第二响,原本规规矩矩的马车队也乱起来,有人趁机朝贵人身边挤。

    最舍不得死的,必定是有钱人,于是“格杀勿论”。忠心护主的人提刀乱捅乱砍,心思多的趁乱溜了。

    又是一声爆炸。

    廖宝镜听到惨叫声便抽搐,她开始哭,小五也变得焦躁不安。

    巧善摸到刀套上的海棠,小声商量:“我们能去帮忙吗?”

    廖宝镜不哭了,抢着应:“去。”

    小五答:“行!”

    王朝颜迟了一会才说:“那就去街口看看吧。”

    飞箭利于防守的一方,赵家禾给她们留得最多的就是它。巧善也背了一套,替她们预备着也好。

    巷子里没了人,王朝颜记得地形,领着她们往参将府的箭楼去。

    地上有跌落的尸首,血肉模糊,摊了一地。巧善从容地穿过,王朝颜一直在留意她,贴墙时忍不住嘟囔:“你总要输我一样吧!”

    “我不如你的地方多着呢,嘘!”

    说话间,廖宝镜已经成功射杀了一个。

    三人压声叫好,拥着她快速往里去。

    楼梯上也横七竖八地躺着尸首,巧善拉住前边的王朝颜,蹲下来解死人的甲胄。

    她们小心翼翼往上,小五突然抬手示意往后退,然而已经晚了,楼上的人提刀攻来,小五迎上去,勉力应对,廖宝镜抬弓寻找机会。

    巧善突然喊道:“我们是褚家的人。”

    女声,褚家……

    那人果然慢了下来,连退几步,提着刀审视她们。

    小五抓紧说:“伤兵营的。”

    男人仍旧不说话,但抓着刀往下边去了。

    箭眼只能射面前的敌,干脆一口气跑到顶上,四人各盯一个方向,看到哪有人骑马拿火把或者提刀使坏的就射。

    箭楼里最不缺的就是箭,只是齐鈚箭不如针箭轻,廖宝镜几年没碰,臂力不继,右手酸了就换左手上。虽然是软弓,但准头好,专攻没有甲胄防御的面心和脖颈,照样能拿下。

    巧善夸得没词了,王朝颜嫌道:“我早说了她厉害,偏就生了个老鼠胆,让那些人错把廖秉钧当宝贝拱。”

    巧善想起潜逃的廖秉钧,恨道:“那才是过街老鼠。宝镜,你好样的!”

    廖宝镜连射了四支,望着远处出了神,突然转头说:“我要下去杀敌,我懦弱了一辈子,该做点什么了。”

    她抬手阻拦她们靠近,接着说:“活下来,我挺直腰杆做人,死了也值,至少阎王爷知道我是个不孬的鬼,能信我有三分清白。”

    巧善还想劝。

    王朝颜拦住她,正色道:“让她去吧。”

    小五一咬牙,“我也去!学武的人,遇上这样的事,真的忍不了……久旱逢甘露似的。”

    王朝颜手里有弓,拿上两支哨箭,信誓旦旦说:“你们去吧,我跟着她。”

    “对,我们藏回去,那巷子里安全。”

    巧善强打起精神为她们鼓劲。

    巷子空荡荡的,只有死一般的沉寂,像是波涛汹涌中的孤岛。

    没人搬开垫脚的桌椅,爬上去毫无意义,两人就在墙角的避火缸后坐着。巧善沮丧道:“无能为力的感觉糟透了,朝颜。”

    赵宅经历过一次,如今再来一次,仍旧难受。她摊开手掌看了会,挫败地合上。

    “行了,你做得够可以了,换我,哪舒服躺哪……”王朝颜嘟囔一阵,突然说,“廖家最爱五大三粗的身板,只有他生得清俊,谁看了不起意?十几岁的年纪,春心荡漾,向他示好的可不少。”

    她嗤笑两声,接着说:“可我嫌他是个奴才,到后来看他代廖宝镜上台大显神威,才知道有利可图,立马打起了坏主意。常竹君和祁眉兰争着爬了廖秉钧的床,我设局和曹少观

    家禾

    订了口头上的约。他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哈哈,哄着廖宝镜去偷秘笈,抢武功师傅,争去西北的机会。你看,像不像野狗争食?仁义道德是最没用的东西,全抛在脑后。”

    “那是因为你们本来就没有选的机会。朝颜,你们自由了,有……”

    “王巧善,闭嘴!”

    她右手提人,左手持匕首,抵在巧善喉间。

    巧善不急不缓道:“你不用这么费劲,你学过武功,我打不过你,会老实跟着。”

    “都这时候了,还不后悔引狼入室?”

    巧善摇头,面色平静。

    “行吧,只要你供出藏粮的地方,我就放你走,是死是活,凭你去。”

    巧善再摇头,抬头看天,柔声说:“朝颜,今晚的月光也很好。”

    “别扯废话!”

    “朝颜,想想你做了什么吧?你单独跟我出来,会容易得多,一离开营地就是你的天下,为何劝我同意让七爷同行,还要带上宝镜?”

    王朝颜哑然。

    巧善靠上她,接着说:“你早知道我是这副滥心肠,当初就不该故意躲远了,你留在伤兵营,打探的机会最多。就你说的,陆闶闳是个没本事的混子,而你是个唯利是图的人,那你待在他身边做什么呢?”

    王朝颜气道:“你就这么不怕死?”

    “怕的,但是不怕你。我看过你缝合,小心翼翼,细致认真,敬重每一个伤兵。朝颜,你没你想的那么坏,你一直想说真话,可你担心不被谅解。你留了下来,但故意离我们远点,还反过来套消息给家禾,是想保护我们……”

    王朝颜扔了匕首,哼道:“你错了,我确实脚踩两头,我就是这样的人!廖秉钧跟了平西侯,平西侯想坐收渔翁之利,我一看,这主意也不错。身在褚营,心在那边,两头掂量。”

    “别闹!七爷……”

    赵东泰从暗处走了出来,王朝颜气得跳脚。

    巧善安抚她两句,哄道:“他刚回来不久,你心思太乱了才没听见。快想想,有没有遗漏什么要紧的事,告诉七爷,记你一功。”

    王朝颜吐气,郁闷地说:“打去年起,平西侯吃的败仗都是假消息,他早将折损的人偷偷塞进了水军,震东军……各路都有,缺人就不会彻查底细。这里要紧,至少有一万多,想是跟着出了城。廖秉钧也来了这边,他贪功,想亲手拿下褚颀,立个威望,将来好领兵做大将军,应该没走。不是我不肯早点告诉赵家禾,才得的消息,先前那个兵。条子我吞进肚子了,爱信不信!”

    “姓廖的又想投靠牧栾?”

    赵东泰一脸鄙夷,王朝颜不肯说话了。他只好自己往下说:“他没这个机会。没有攻城一说,大军绕道走水路,去拦截‘清君侧’的人马了。”

    王朝颜满脸不置信,惊道:“你是说那位国公爷不来了……那些炮车不是拿来攻城的吗?那先前你们急什么?”

    “百姓!从他们封城那日起,大人就放弃了强攻。”

    王朝颜愣怔过后,捂脸大笑。

    出人意料,细想过后又是那么理所当然。

    “既然今晚不会有炮火,他安排了人在城里趁乱解救百姓,这是立功的大好机会。你去吧,我不会再上蹿下跳了。”

    她做了个单手抱臂的手势,接着说:“接头靠这个。”

    赵东泰以剑抵地,摇头道:“我答应他,要守好……你们。”

    巧善一听就急了,冲到他面前问:“家禾去了哪?”

    “东。”

    巧善腿一软,王朝颜接住,代她发问:“那个冒充将官发令引路的人就是他?”

    “是。我们该走了,成型的火器被带走了,没法计数,不知道埋了多少火药在城里,迟早要烧到这边来。”

    那个骑马穿行的呐喊人,既是引路的旗帜,也是阴谋败落的靶子。

    巧善不愿意往下细想,后退到墙边,靠着墙说:“不,你们走,传消息要紧,我留在这等他。他说过,不论怎样,他会来这接我!”

    “他说一乱起来,首当其冲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你一定乐意看到他多做点什么,积的功德算在你身上。”赵东泰长吐气,走近了说,“万一有什么,叫我告诉你,好好活着。他早点下去是好事,多挣点家当等你,不当干爹,当亲爹。”

    巧善泪如雨下,但她仍然摇头,“七爷,你带朝颜走。我跟他早就说定了:有风有雨,都要在一起。”

    她不要好爹,只要他。

    他本可以凭油滑活得很好,是她影响了他。

    她没有后悔,只有心痛和坚定。

    “死脑筋!”王朝颜骂完,无可奈何道,“赵七,你去报信,我留在这陪她收……守着。”

    赵东泰没再说话,走到正房门口,顺着柱子爬上去,蹲伏在房顶上。

    第146章 缠结

    王朝颜看看他,看看巧善,闷声说:“刚才扯了谎,那兵是真的,但字条不是他给的。我一早就骗他们粮草都在徐家人手里把持着,由赵西辞代办。这趟出门,我说特意跟着他,是为了路上能使点手段勾……让他找他姐姐套话。赵七!”

    她说得太小声,巧善误以为她是不好意思叫人,帮着她唤了。

    赵东泰转头看过来,横眉冷对。

    王朝颜看他也不顺眼,撇嘴道:“除了那个手势,还有鞋头。他们怕误伤自己人,会故意右脚踩左脚,让鞋头沾上灰。没人跟我说,我看出来的,爱信不信!”

    “七爷,你快去吧!”

    赵东泰并不放心——谁知道这疯婆娘会不会又变一出?

    巧善再三保证,他瞪了王朝颜一会,这才肯离开。

    “你真不怕我下手?”

    “不怕!廖家风水不好,出来了,你们都会变明白人。小五和宝镜她们此刻……”

    “行了,我们能做的都是小事,你和赵西辞帮的是大忙,不用在这自责。”王朝颜知道她这会六神无主,故意提要求,“将来她做了皇后,能不能给我个体面?”

    “朝颜,没有皇后一说。你仔细想想,究竟想要什么,想好了告诉我,只要逃得出去,我们一起帮你达成。”巧善摸到她的手,牵住,真心实意劝道,“不论到谁家去做姨娘,究竟还是奴才身,生死不由己。既有了自由身,不如想些快活的事,你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去西北走走?我们打算把生意做大,做最好的布和绸,赚富人的钱去办女学。你心眼多,能教她们如何保全自己。”

    “嘿!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呢?”王朝颜自嘲一笑,随即傲娇道,“要教就教她们撬锁。”

    “也有用,那什么门都锁不住她们了。我想起来一件事,西辞说她为替堂姐出头,顶了两句嘴,被锁在祖宅关了四天三夜,要不是屋顶有雨水漏下来,她就死在那了。”

    王朝颜垂头说:“我也被锁过,吊着打完扔在老柴房,不关门,让赵家禾他们挨个从门前经过,看看不敬主子的人是什么下场!”

    “他以前不懂事,没有帮你,我代他向你道歉。”

    “干嘛呀!你以为互帮互助就能好过一些?在廖家,那都是屁话,扯进来只会多死一个。主子以下都是狗,忠犬活,贱狗死。”

    原来这世上还有比五老爷和五太太更刻薄的主子。

    巧善心疼她,也心疼那时候的家禾。难怪刚认识的时候,他提起别人,总是冷漠又刻薄。幸好,在那么残酷的驯化下,他善良的本性依然没有被磨灭。

    “朝颜,小留夸你是个好姑娘。”

    王朝颜也抬头看月,嫌道:“你说错了,这算什么好月光。”

    “弯有弯的好,它总会慢慢圆满。”

    王朝颜听懂了,扭头看她,再坦白一件事:“他们没有胁迫我,我逼你要那个,是想着万一有事,还能凭这个消息保一命。”

    “对不起,我不能说。”

    “没关系。”王朝颜笑啊笑,突然认了输,“知道赵家禾在打听我们的行踪,就特意留了尾巴让他能顺藤摸瓜买下我。廖秉钧自认聪明绝顶,想着把我丢出来让他泄愤,从前的事就算翻过去了。他以为廖家那套恩威并施还有用,想将赵家禾和他集结的那些人一块收服了去做死士呢。闲时做买卖赚钱,忙时为他的大业冲锋,剐了皮再榨干油,想得多美!我也以为我的聪明才智是女人里的第一,一直在暗地里笑你傻。王巧善,我哪里都不如你,输得心服口服。你就别在这自怨自艾了,你能耐着呢。一条藤上摘下来的瓜,赵家禾原来是什么人,我哪能不清楚。他先被你驯化了,接着是我,那我也不算孬。你说得对,缺的月也是好月,只要高小留没娶亲,他就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你他娘的在说什么呢,嚣张!”

    墙外人先骂再翻。

    “家禾!”

    巧善着急要扑过去,腿麻站不稳,膝盖扎扎实实磕在了石砖上。

    赵家禾离得远来不及救,王朝颜也没来得及扶,挨了他一声哼。

    巧善飞快地爬起来,藉着月光查看他的身子。

    袖子烂了!

    他赶紧坦白:“划破点油皮,不要紧!”

    血肉模糊,叫他模糊成了小擦伤。

    她气哭了,飞快地解包袱。

    王朝颜本来躲远了,又被她叫过来帮手,不敢置信地问:“你叫我帮他清创口?”

    “嗯,我手抖得厉害。”

    但是一点不耽误牵他的手,你侬我侬!

    王巧善,你也跟着他学坏了,是不是?

    “那些下三滥的混账用的矛头箭,有倒刺,我不如你,没学会拆这玩意,一着急就把皮肉划烂了。不要紧,别哭了啊!”

    他觉得不要紧,老婆吓坏了,怕他顶不住,死死地抱住他,哄孩子似的不停念叨。

    痛是真痛,但她一心痛,他身上就不那么痛了,心满意足地受用着,间或来几句“一直念着你呢”,“爬也要爬回来”,好话不断,拿来甜甜她耳朵。

    幸好随身带着伤药和医药盒,王朝颜很快帮他上完了药,非要巧善来评判一下才肯包扎。

    赵家禾嫌她碍事,冷声讥讽:“是不是还要我跪下来,磕头谢恩?”

    “好啊,你磕,我受着。”

    “你他娘……”

    巧善捂了他的嘴,真心实意说:“手艺还是这么好,你费心了,回头我请你吃茶。”

    哄完那一个,还得回头哄这个。

    “多亏了你时机卡得好,大事已做定。七爷说城里还有不少自己人,小五和宝镜也去帮忙了……累着了吧,冷不冷?”

    “还有些事要去办,这伤不要紧。怕你担心,特意回来让你看看再去。”

    有才无命是他最大的遗憾,她清楚他的野心不会熄灭,虽然担忧,却不想再拦。

    “朝颜,劳烦你转个身。”

    果然学坏了!

    王朝颜走到门那边生闷气,赵家禾满脸期待,但人家只是解开外衫查看还有没有伤。

    山不见我,我自去见山。

    他垂头追着亲,她压声嗔骂:“别闹!”

    他乖乖地停下,她又不忍心了,主动亲在他嘴角,仔细叮嘱:“你要去立功,我不拦着,但一定要小心谨慎,不可冒进。保得命在,福气才能长久。婉如有了身孕,我也想要个孩子,这事你答应过的,可不能失约。什么干爹不干爹的,我不依!你死了,我也不活,我们投胎到一块,做什么都成。”

    “那还是青梅竹马的好。”他怕被她看到眼泪,捏住鼻子揉一把,笑着答,“怕他年轻气盛不肯掉头,故意拿话哄他呢,谁知他当了真。”

    “全是他的错?”

    “对!”

    厚脸皮被掐了,他笑嘻嘻答:“你听,这时候打雷了。俗话说‘春雷不发冬雷不藏,兵起国伤’,正是唱檄的好借口。照老黄历,没准要下雹子,他们都不敢再耽误,盼着速战速决呢。这是好事,等打完了仗,我们就能长长久久睡在一起,从此不分离……”

    她没忍住,笑了出来,赶忙伸手捂他的嘴——朝颜还在呢!

    大事要紧,不好再耽误。

    她赶紧帮他缝好破掉的絮衣,再将伤药和替换的裹带收拾好,塞到他怀里。指尖摸到了别的东西,抽出来一看,竟然是那玉兔捣药的护膝。

    “是它救了我一命,戴久了不牢靠,不知怎么地掉了出来。我舍不得它,侧身去捞,那暗箭就避开要害扎在了胳膊上。”

    “真的?”

    “千真万确!它是你做的,这救命之恩,自然要算在你这里,从此任劳任怨,任打任骂……”

    果然是编的!

    “别闹!”她将东西塞回去,叹道,“越来越冷了,留着暖一暖心口也好。你去吧,他们往北去了。”

    “嗯,赵昕跟着走了,她会沿路留标记。”

    她将水囊送到他嘴边,喂了几口屠苏酒再收回,见他仍旧不动,便又说一次:“去吧,我们要留在这里照料伤者,我等你回来接我。”

    “好!”他再也顾不得了,贴上来结结实实亲一口,一撇头,正好抓到偷窥的人,但不敢再得罪王朝颜,服服帖帖说,“你我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你替我照看好她,回来我给你磕头。”

    “我可不敢,抢亲的时候替我按住人就行了。”

    “行!那就这么说定了。”他攀上墙头,回头再看一眼,点头后跳了下去。

    雹子没来,但又下起了雨,那些喧闹渐渐平息,小五和宝镜一起赶回来,后边跟着一个面生的男人。

    老天爷总算厚道了一回,雨下得刚够把火灭了就停,她们出去挨家挨户翻找,看到还有气的,就赶紧救治。

    幸好大多数是外伤。

    小五和巧善是老手,王朝颜要强,越缝越快,宝镜也逐渐熟练,叫方二的男人帮着裁被单、衣衫做裹带,正好。

    天亮了,又黑了,没日没夜熬了两天,赵西辞带着逢甲镖局的人赶到,架起大锅施粥放药。

    忙得全身发麻的几人这才敢停下来歇口气。

    巧善从午后睡到天黑才醒,一睁眼就看到了床边坐着赵西辞。

    两人相视一笑。赵西辞扶她起来,帮她盛了粥,再夹些萝卜丝喂给她。

    “我歇好了,自己来吧。”

    赵西辞放下筷子,拉家常似的说:“徐家那小蹄子一直不消停,总在挑拨,起初我怀疑过是不是奸细,后来褚颀和我说了一些秘密,我才知道那小混账纯粹就是坏。我一时上头,打了她,撕了她的脸面,她娘心疼得不得了,恨不能剐了我。徐大人是个好的,可他年纪大了,将来做主的人,已经得罪,原先想的那些事,怕是麻烦了。”

    “不怕,他家有功劳,我们也不是跟着吃白饭的!将来形势逼人,那我们就远走高飞。她一次次陷害,不给人留活路,这口气,换我,我也咽不下。”

    赵西辞笑笑,轻描淡写道:“我有更好的主意,他们要弄我,我还想弄他们呢。”

    “你想……想进去?”

    “是有这么个打算,但眼下……还得再看看。赌气,赌气,我赌这口气,总要赢点什么才值。去不去的,还得看那人的诚意。我的意思是将来有那么一天,我在里头,你在外头,我们彼此照应,才能把大事做定。你愿不愿意?”

    眉眼柔和,嘴角含笑不落。面相有变,可见这些天发生了什么事,让她也动了真情。

    两情相悦,就会想着要相守。

    巧善不问了,直接点头。

    赵西辞反倒迟疑了,劝道:“这是一辈子的事,将来要牵扯许多。”

    “我愿意的。买卖,办学,医馆……这些事我们都议过,我心里有数。十年办不成,那就二十年,三十年。你放心,我们还有这么多帮手呢。”

    “沾上权势,什么都容易腐坏。巧善,你是那冰壶秋月,本可以玉想琼思过完这辈子,或许我不该将你牵扯进来。”

    “西辞,冰迟早要融化,月也有阴晴圆缺。我不是那样子的纯真,我也常常怀有私心,我答应,是因为我想做,我喜欢,不是在为你牺牲。”

    赵西辞撑住头,盯着桌面发笑,“麻烦的事,总是你一说就顺了。巧善,这是最难得的,谢谢你。三更了,再睡一觉吧,陪我。”

    她们劳累,赵西辞也辛苦,聊上几句就睡着了。

    巧善补了一觉,眼下不是很困,闭着眼默算他们的行程。

    会在哪交战呢?

    一早的兵力悬殊,有了平西侯的掺和,倒不用怕了,还有向京逃出去的那三四十万人……

    想着想着,竟然听到了啜泣声。

    “西辞,西辞。”

    赵西辞醒来,翻身抱住她。

    被唐家利用背叛没哭,落了胎也没哭,说起从前那些屈辱的经历也是风轻云淡,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赵西辞哭出来。

    人都是有笑又有泪的,哭一场不是坏事。

    巧善没劝,只是轻抚她胳膊。

    第147章 上火

    “你信天长地久吗?”

    巧善想了想,认真答:“我信。不是书上说的成婚后从一而终,是我和他早就融合在了一起。家禾跟他不一样,西辞,我没法告诉你要怎样和他相处。”

    “是啊,不一样。他生来什么都有,我们什么都缺。”赵西辞轻叹道,“我母亲憎恶我,父亲嫌弃我,又想利用我,姊妹也难亲近,唐家人怕我恨我。突然有个人无缘无故地爱着我,不踏实,也不敢认领。”

    但是又舍不得丢弃。

    “西辞,你很好,这不是恭维的话。你是勇士,为自己抗争,为姊妹抗争,为身边人抗争,你的工坊帮了许多人,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处。家禾在很多年前就跟我说你很难得,想叫我跟着你学,相识之后,我也这样想。由此可见,褚大人对你的喜欢,不是无缘无故,是有理有据。而那些人是嫉妒又惧怕,被你的光芒刺瞎了眼,盲了心,才会时时想着打压。”

    这些她都知道,但梦里的她全忘了,她害怕那才是真实的自己,因此惶恐,无措。

    赵西辞沉默了一会,摸到巧善的手后才说:“方才我又梦见了祖母,她担忧地看着我,什么都没说。她跟我说过,无能为力就是最大的悲。我也常常感觉无力,梦里的我太累了,管不住自己,只想哭一场。她是我又敬又爱的人,我很想念她。她说着让我退让妥协的话,但她自尽不是懦弱,是为了让那些畜生守孝,好叫我们还有机会能搏一搏。可惜了,姐姐妹妹还是被随意嫁出去换了好处。我用那个无缘的孩子换回了自由身,如今又要丢下,究竟值不值得?我害怕让祖母失望,我答应过她要自立自强,可我一早想的就是要利用褚颀。我也不想这样,能怎么办呢?活在这生吞女人的世道,再努力,也只能四处借势。平心而论,他真的是个好人,因此我还担心会让他失望。我永远不会爱他那么多,我只是在权衡利弊后,觉得嫁他比依附他更稳当而已。总有一天,他会认清这点,会厌恶……”

    她从巧善他们身上看到了真情是什么模样,他们总是那样好,让旁观的她兴致不减。她起了意,又清楚地知道其中的差别:他们患难与共,一块成长,情根扎实,彼此交融。褚颀爱她毋庸置疑,但他心怀天下,放不下的东西太多。

    生了寂寞,想要被拥抱,但不能赌上全部。

    “不会的!西辞,褚大人不是那样的人,你也不是。他看得到你的好,因此钟意你。你想东想西,不安定,是因为你在意他了。懵懂的时候,我时时留神家禾说了什么话,见了什么人,我知道他不是三心二意的人,但就是会难过,总觉着自己哪里都不够好。后来我们把话说透,就再不那样了。”

    赵西辞轻笑道:“在这事上,你比我老道,还得多请教。走的时候,他终于丢开那些规矩,抓了一下手。你瞧,我多没出息,竟然因为这个就得意到忘了形。”

    巧善也笑。

    “忙昏头,睡迷了。”赵西辞翻身对着她,信心满满道,“你说的对,我跟恶人打了那么多年交道都没死,不至于拿不下一个老实人。对了,他每回都是先去伤兵营查看,沿着那泥水沟偷摸绕到后营,在破石头那刮干净鞋底,再体体面面地从辎重车之间冒出来。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呢,其实一早我就知道,若没有这份诚意,我才懒得见他!”

    难以想像。

    巧善笑到不能自已,赵西辞也笑。

    “西辞,家禾想出人头地。这是好事,让他筹划去,等天下平定了,他也是我们的助力。”

    “啧啧,你也不怕他听见了伤心。”

    巧善见她有了心思说顽话,安心了,笑嘻嘻答:“不会,他身上头一个好处便是没架子,什么软话都肯说,什么事都肯为我做。”

    “真心看得见。”

    “是的,我看得见他的真心,从不怀疑。在我心里,他是最好的男人。”

    可惜那是个闷葫芦,学到人家一点半点也好啊!

    算了,明日事,明日再愁吧!

    向京是旧皇都,远超先前去过的地,冯稷兄弟赶着马车送她们出去救治伤者,一日接一日,总也忙不完。

    天越来越冷,传信变得极为艰难,干着急熬人,不如多忙点正事。

    寻着褚家军投奔而来的人不少,精壮的男人跟着褚四爷北上,剩下的留在向京帮着重建。

    存粮剩得不多,逢甲镖局又要上工了,回头去宰那些暂存的肥猪,这回不要钱,转抢粮仓。老百姓总少吃的,富人永远不缺粮,一仓一仓地囤着,就等着卖个最高的价。

    正好,眼下人手多的是,很乐意替他们“分忧”。宝船厂就在本地,不用怕运粮麻烦了。一船一船地拉,沿途在贫困地停下来看看,散给遭劫过后吃不起饭的百姓。

    船上挂着简陋的“褚”旗,是一眼看得到的希望。

    该做的安排早就做了,向京的事有了人接手,她们便回到玉溆,筹备别的事。

    到了腊月二十三,接人的信终于到了,叫她们和褚老太太一块坐船北上。

    信使一路奔波,太辛苦,丢下马,和老婆一块赖在车里。

    巧善也舍不得轰他出去,看完伤处就缠着他问后来呢。

    走水路最便利,上了船,他把正事推给褚迤,接着装病,捂在舱房“讲故事”。

    褚老太太惦记妙妙,邀赵西辞和她同住。

    妙妙还记得老人家,一落地就跑过去摸手。

    老太太高兴坏了,要把两只玉竹镯褪下来给她。赵西辞推让,说她人小戴不住。

    老太太看着小胖脸,感慨道:“我都这年纪了,还能见她几回呢。你先替她收着,这是老物件,算个念想。”

    妙妙磕过头,又来摸她的脸。

    老太太笑着问:“小乖乖,你还喜欢什么呢?祖母给你找。”

    妙妙这阵子跟着赵西辞睡,每晚被她黏着亲脸蛋,也学上了,凑上去亲一口,亲完脸贴脸。

    娃娃的脸,软软香香还热乎。

    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老人家皮子丑,难为她不嫌弃。”

    赵西辞捧道:“小孩眼睛干净,老太太容光焕发,她自然就喜欢了。”

    妙妙从小布兜里掏出毽子,要踢给老太太看,她只能踢两三下,怕老太太看得不尽兴,就拉娘亲上。

    老太太久病,就爱看人生机勃勃,叫她不要拘谨。

    赵西辞便放肆起来,拐踢,绷踢,倒打……换着花样来,惹得舱中众人一齐叫好。

    船身一晃,她既要留意椅子上的老太太,又想去扶独自站着的妙妙,一分神便跄了,幸好被人及时扶住。

    背靠得稳稳当当,他的手还落在她腰上,另一只手牵好了妙妙。

    老太太早摆手示意底下人退出去,柔声说:“坐久了有些累,长修

    颀哥

    ,你替我陪一陪。”

    她跟前的人很有眼力见,哄妙妙:“小小姐,老太太这里有些珠子,你给挑几个,我们来编个铃铛手串吧?”

    妙妙拍着手跟上去。

    婆子扶老太太进内室时,顺手将布帘子放下了。

    丫头媳妇们退出了舱房,老人孩子在里间,这隔间就剩了他们。

    木头进京鎏了金,回来仍旧是木头芯子。

    还得她来起个头。

    “那么多重大事务,你怎么在这?”

    “还没到那一步。这就要过年了……对不起,回来晚了。”

    “这是什么意思?”她接了匣子,却不肯打开,反要兴师问罪。

    他轻咳一声,不太自在地答:“抄了几家,挑了这两处并在一块的宅子,回头你们分一分。”

    哈哈……

    “孺子可教!”

    这可是正经人!

    她怕把人笑坏了,憋住,退到椅子那坐好,略歪在椅圈上,压声问:“抄了多少银子,够不够用?放心,我不惦记黄白物,不是讨账,那些钱我不要了,想买个大官来做做。”

    又开始胡闹了。

    他掏出帕子擦汗,刚抬手就被她制止。

    “过来……过来呀!”

    他走到她面前,单膝蹲下。

    她抽走帕子,在他额上胡乱擦几下,当场便要讨功劳:“瞧我,多贤惠!”

    他失笑。

    她捏着帕子轻晃几下,甩给他,又立马抢回来,站起来,垂头说:“我做事,一定要捞好处,这就算我的了!我该回去了,晚些时候记得把孩子送来,我胆小,一定要搂着人才睡得好。”

    句句勾人。

    他乱了心思,跟着站起,闷声跟在后边。

    外边早就清了场,通道里只有他和她。她的舱房紧挨着这边,出了门,再走几步就到了。

    她回头抱怨:“你别老跟着呀,坏我名声。”

    他伸手,贴在她胳膊上,垂头服软:“我担心母亲,也念着你,把事都丢开了,只想快点儿见到你……们。”

    她没回应,只嘟囔:“奇了怪了,你穿得少,反倒热成这样。两个炭盆而已,这就受不住了?”

    像是话里有话,拱得他又躁又热。

    她房里没别人,跟她的姑娘们都跟着伤兵营一路北上,在那边等她去团聚。关于她的事,他都留了意,怕她受委屈,才叮嘱要和他母亲待在一块。

    他有些管不住自己,但眼下名分还没定,不能……坏她名声。

    “我住甲字……”他察觉到沙哑的嗓音泄露了心思,接连咳了几声,身子后倾。

    想跑?

    她一手推门,一手拽住道袍

    休闲常服,不是真的修道

    大襟,关门上闩,三两下就把人幽禁了。

    他急了,像是无力反抗摧残的小媳妇,背贴着门,磕磕绊绊说:“阿……阿四,等这个年过了,过了年,我们……”

    “得了吧,名节算个屁!你我加起来六七十了,我嫁过人,你娶过妻纳过妾,忸怩什么!没听过‘逢快活时须快活,得风流处且风流’?”

    他有口难言,刚想动嘴,她就踮脚亲一口,一回又一回,堵得他“无话可说”。

    她还有怨言:“没事长这么高,弄得人脚酸腿软。”

    非要往火药堆里扔炮仗,他就算是圣人,也得崩掉壳,伸手箍紧了又松开,在她的埋怨声中把人举起来,抵在门上亲吻。

    裙幅够大,挤进来一个人也不碍事,但到底不如床上便利。

    她撩的祸,真上阵了又要找茬,拉起裙子非让他夸一夸。

    好在踢毽子那会,他就看得细致,颜色、印花、纹路都说对了,但样式答不上来,只知道是布裙子。

    她将脸埋在枕头里笑,用脚勾他的腰,等人贴上来才给评判:“答不对才对,不然我一脚将你踢下去!”

    “阿四……”

    “谁让你这么叫了?”

    好似在生气,不光这样质问,还踢人,但她又愿意主动吻他。他沉迷于这种水深火热,认真回应,等她喘息乱了才停下来,如实答道:“有一年你姐姐来看你,她这样叫,你很高兴。你们待在小鱼池边,有说有笑,一直待到宴席散去。”

    她听着他的描述,记忆回到了那一天,不禁红了眼眶,哽咽道:“她已经死了!”

    他心疼不已,将她轻按在怀里。

    “你在哪偷看?”

    呃……

    “观天楼上。”

    “眼睛这么好使?那我再考考你。”

    “嗯。”

    “你观的是什么?”

    “你……天。”

    她满意了,手滑到他腰上,抱住了再问:“怎么会那么巧,是你特意请来的?”

    “嗯,打听到那罗耀德上京续职要经过,就安排了请帖。”

    “你费心了,唉!多谢。”

    好事断在这,他按下那心思,耐心听她告完了状,等她再次意动,他才跟着动。

    第148章 托举,传承

    “还早呢,别胡闹,我去看看妙妙,该掏耳朵了,西辞不敢上手,每回都叫我去。”

    那怎么行!

    赵家禾抽出了手,但伸出了腿,将人又裹回来,带着翻滚,亲两口,又将人搬到上方。

    “不能去,这几日都不要去。”

    他这样说,必定有个不能去的缘故。

    她没恼,摸着他的下巴,慢悠悠地问:“这是要留起来吗?”

    “嗯。要做老爷的人了,有点胡子才体面。”

    “也好。怎么不能去了?老太太和善,从不低看谁,也只有这么好的母亲,才能教出那么好的儿子。”她觑着底下这张酸脸,笑嘻嘻道,“当然了,他再好,也只能排第二,正好是做姐夫的样子。”

    “我告诉你个大秘密。”

    “说吧!”

    “总得有个好处……”

    她如了他的意,主动亲他。

    他美滋滋的,托着她的臀往上挪一点,方便自个翘起二郎腿,摇摇摆摆道:“你姐夫也藏在这船上,我敢说,他这会跟我一样,不打算做好人了。”

    她先惊后笑,笑到止不住。

    本舱的坏人熬不住了,先诉一番苦,再道几遍相思。

    巧善心疼道:“也是不巧了,昨儿赶上……”

    “闹着玩的,你别当真。连日玩命似的赶路,身上哪哪都疼。”他抱着人翻身,换成侧躺,手又插回到衣衫里,捂在小腹上,柔声问,“疼不疼?我听说有些人一来事就痛到动弹不得,要是有哪不对,一定要告诉我,可不许瞒着。”

    “你不要担心。婶子妈妈们疼人,叮嘱冬天要少沾凉的,灶上没断过热水。这几年身上总是热乎乎的,来了月事也不疼。”

    秀珠常说在八珍房干活是享福,可福字背面还有苦,她在这边忙完,回家还有干不完的活。在家烧柴火要费自家的钱,洗澡都不让动热水,洗衣做饭就更不用说了。手总浸在寒水里,一来月事就难受,嫁给姜杉以后才好些。

    八珍房的沐浴房,应该是太太特意为女孩们预备的。

    那么好的太太,只因嫁错人,就陷在了泥沼地。

    唉!

    “怎么了?”

    她回神,怅然道:“想起了梅珍她们,也不知道秀珠怎样了。”

    “等大事做成了,就把她们接来,再等等吧,这天气也不好出远门。你姐夫丢不开臣子本分,仗打赢了,也没全赢:为了京城的百姓能安心过年,暂且没碰皇城。为了让将士们安心休养,也没有急着去追穷寇。”

    是接来,不是回去。

    她心里有了数:他要留在京城大展拳脚。

    这事她早有猜测,他们还小的时候,他就说过只有京城才算城,那些小地方,他不耐烦待。

    她也有要办的事,但不必急着争吵,凡事好商量。

    “家禾,你知不知道徐家?”

    他抽出手,规规矩矩地贴在她后腰,闭上眼,悠然地答:“你放心,我记着呢,特意叫自己人送去了信,早做准备,避开了祸事,连先生带学生,个个平安无事。你想去拜访?这容易,我再写一封信捎过去。”

    “那这事就交给你了!先去认个门,还有件要紧事相求。我想到他们家请几位先生,为女学开讲。太太冰清玉洁,徐家家风必定好,这样有才有德的先生,才能教好姑娘们。”

    他顺口应道:“先试试吧。不过,要是没人答应,你可不许哭啊,总有法子的:捐钱,找人说和,不行就挟恩图报……”

    太太过得不如意,徐家人没打上门去,说到底,是千百年来儒生尊崇的那套礼法,让他们觉得婆婆辖制儿媳理所当然。赵香蒲昏庸无能也不要紧,那是读书人眼里的君子无争,高节清风,无可挑剔。

    三纲五伦,不是那么好推翻的。

    小打小闹没人管,教女学生的私塾先生多的是,但让松柏常青的徐家公开上阵办女学堂,那就是大事不妙了,必定有很多人反对。

    他顾虑重重,覆在她小腹上的手轻抚着,突然就有了主意:“你干娘神机妙算啊!她早就给了你叩门砖。”

    他的手改抚为拍。

    那是她藏书的老地方。

    她懂了,迟疑道:“你是说借用他们对太太愧疚?”

    “再狠一点!”

    “借口这是太太的遗愿?”

    “没错!不答应不要紧,我们直接上匾额。不要不好意思,你仔细想想,要是太太还在,她是支持你,还是反对?”

    她不假思索答:“支持!”

    太太跟她说的那些话,仿佛就在耳边。

    她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蒙受了太太的恩惠:改八字,改名字,新鞋新衣,还有八珍房那些和善的长辈。但那时她以貌取人,误会太太是个冷漠又不好相与的人,然而太太的好,是一走近就能清清楚楚感受到的真——去江清院帮那一会忙,就有如沐春风的暖。

    太太送她书,特意写上名字盖印章,仔细叮嘱:将来可以去徐家寻求帮助。太太帮她们脱身,提早送她们走。太太敲定他们的婚事,以免闲人说嘴,太太为她预备嫁妆。

    太太平等地爱着身边所有人,她自认没有迷倒众生的本事,太太格外疼她,是在她身上看到了不一样。

    太太永远支持向上的力量,因为她自己就是这样的!

    西辞的祖母,她的太太,她们都是播种的人。这种好,就该一代代传下去。

    她出了神,他误会了,摸着小脑袋安慰:“实在不行,你又不愿意为难他们,那就再找。赵香蒲做官那几年,我认识了不少肚子里有货的人,挑几个脑子活络,境况又不好的,不怕他们不肯来。”

    “嗯,我不愁,有了事,和你一块商量,那都容易。”

    “没错!”他将手挪到了她胳膊上,来回抚着,轻笑道,“让我看看,嗯……翅膀果然硬了,能飞,只管高高地飞。”

    江上有浪,船轻轻晃荡。

    她翻过来侧躺,摸着他的胡茬,哼起了《梅花魂》。

    他搂着她,满口遗憾道:“你什么都不怕,又不晕船,我想逞个能都不行,唉,英雄无用武之地啊!”

    她唱不下去了,靠着他大笑。

    从前的他太浅薄,这样的眉飞眼笑,才是最好看的样子,哪里是斜飞眼能比的?

    “巧善……”

    “嗯?”

    “你真好看!”

    她止不住笑,搂着他脖子,脸贴脸回应:“你也好看,长了胡子的禾爷,也是最好看的!”

    “那是!”禾爷一得好处就长智慧,抱好老婆给她出主意,“你们不是要接着弄义诊吗?在墙上、桌上弄些识字的把戏,顺带的事。先铺设铺设,让人知道读书的好处,将来才会乐意丢下活计出门上学。”

    她觉得妙极了,接着往下想,“再送些纸笔,便宜的就成,正经的反倒不好,或卖或占,总也轮不到她们。”

    “是这么个理儿。这事好办,我去……”

    “用不着你,忙你的事去。我知道怎么安排人,不要小瞧我,你不在的时候,人和事,都由我们来调度,可曾出过纰漏?”

    “不敢不敢。小的是担心累着您……”

    她捂了他的嘴,正经提醒:“再也不是‘小的’啦,禾爷,小赵大人成了真,你做了那么多大事,再不封你做官,那我们找他算账去。”

    他得意一阵,又谦恭起来,“禾爷做再大的官,那也得服王大人的管。”

    她笑到肚子疼,缩进他怀里,牵了他的手放在那按着,再问:“我们在这自封自赏,算什么?”

    “被窝里的朝政!你别笑,正经点,大事小情,都在这议定。百年大计,传宗接代,都离不了这帐下方寸……”

    她正经不起来,抱紧他笑了个够。

    “真快活!”

    他帮她理着碎头发,柔声道:“往后会更好。”

    第149章 抱诚守真

    日夜兼程,惦记是真惦记,累也是真累。

    两人说一会知心话,伴着一块睡下。房里没有留人伺候的习惯,半夜炭盆熄了火,把她冻醒了。

    她想悄悄地起身去生火,可惜一动就被他抱了回来。

    “我去弄!”

    江上风大,冰雪天更是不得了,把船吹成了冰窖。

    她也心疼他,跟上来帮他披外衣。

    船上的炭有些潮,重起一盆炭,免不了有烟。他们干脆穿戴整齐,去外头逛逛,透透气。

    这就要过年了,必须抓紧赶路,两班人轮流看帆,夜里也要行进。

    风灯摇晃,四面是黑的,但又不尽黑,山影不停往后移,江面破碎不断,宁静又诡异,像一场没有尽头的鬼影戏。

    两人都胆大,并不怕,反倒忆起了跳江那一晚,舍不得回房了。

    船舷上绑着钓鱼竿,他起了意。

    她记得钓鱼要等船停住了才好使,他不服气——黄肚里的阿保哥不行,这里的禾爷指定能行。

    那就闹吧。

    两人挨着坐一块,斗篷够大够长,她将它解开,倒过来披,连他一块罩住。她戴着观音兜,他没有风帽,特意坐在了风来的那一面,贤惠的老婆便用帕子为他包住大半个头,护好耳朵。

    一人一根竿,解下鱼线随手抛下去,一面说笑,一面等。

    “哟,这么好的兴致!这位包头的婶子,您钓几条了?”赵西辞看一眼空桶,大笑道,“船走得快,那鱼拼了命也追不上饵,不得骂娘哟。”

    巧善埋头闷笑。褚颀忍俊不禁,轻咳了一声。

    “婶子”不服气,一本正经道:“贪吃又蠢的鱼,钓起来没意思。急流勇进,谁要是追得上,那便是鱼中英豪。只有这样的鱼,才配上我的钩!”

    “先不计较这里边有没有这样的鱼王,单说你这么一折腾,水底下怨声载道,何以平息?”

    巧善怕他答话刻薄会得罪褚颀,抢着接话:“以身谢罪吧。等天亮了,我把他推下去喂鱼。”

    “好,果然是我的好妹子!”

    赵西辞得意大笑。

    赵家禾哇哇叫屈,听老婆一句“一个人不够它们吃,我陪你下去”,这就心满意足了。

    是鸳鸯戏水,不是半夜行刺,不必担忧,不该打扰。

    赵西辞闹完这一场,掉头往舱房去。

    她戳着门上的丁字,回头斜睨甲字房主,“更深露重,就此别过吧。”

    褚颀果然往那头动了。

    没劲,那一对黏黏糊糊,缱绻旖旎,叫人眼热。这木头哥比石头还拙,戳不动,捂不热,捣不碎。

    无可奈何!

    她刚叹完,腰上就探来一只手。

    “还不走?”

    “你想让我走,还是不想让我走?”

    “你说呢?”

    “我不想走,舍不得,但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到底是学过兵法的,知道“声东击西”。他不等她答,就拥着她往里去,故意提起旧事:“那回请妹妹妹夫去帮忙,他们在里屋算账,我出来又进去,冒撞了。”

    她果然来了兴致,缠着他追问:“快说快说,你看见了什么?”

    他迟疑,她拍拍他胳膊,嬉皮笑脸道:“这有什么?只是关心,不要紧的,看见了什么,你就说什么。你放心,我不告诉别人。”

    “这样……”

    他托起她的脸,先学样,再顺势加点料,亲完又吻。

    “还有这样。”

    指定是胡说,以他的性子,瞟一眼都算多,一准退了出去,哪能看这么久。

    但这是好事,她就盼着他学坏呢,不打算戳破,乐得陪他往下唱。

    船上风大,又没别的地方可去,“只能”捂在房里厮混。

    一屋藏一个“娇”,两姐妹在茶水房碰个头,笑闹几句,再各回各屋,各陪各夫。

    巧善把写写画画的本子拿出来,当被窝朝政的折子,和他慢慢商议。

    所有的账,她都记在心里,随时能报出数来。哪里的粮还剩多少,哪里的场地能养牲畜,棉花布匹各剩多少,了如指掌。

    赵家禾摸着她的脸颊,不舍地说:“你姐夫想带你进宫去报账,你怕不怕?我会陪你去。”

    “你是说,跟那个皇帝对质?”

    “是。你要是不想去,那也不要紧,我记得所有的入,再背一背出……”

    “我去吧,细碎的东西多。”她想了想,又说,“这人是混账,去讨伐他是做好事,我愿意去。”

    这是他家巧善:一下定决心,就能把事做得极好。一想通,就再不为难。

    他摸摸她下巴,心疼道:“该养点膘了,这边的冬天格外冷。”

    她笑眯眯答:“好呀。”

    把女儿丢给别人,又霸占人家儿子,赵西辞不免心虚,趁他写书信时,抽空去隔壁见见老太太。

    妙妙玩累了,睡得正香。

    老太太等着她看过孩子,吃了茶,便把下人打发出去,和和气气请她到面前来,将两只匣子交到她手里。

    “这就要过年了,你和巧善是晚辈,又都是好孩子,该得的。翻箱倒柜找出了这么些,你一份她一份。红的这只,是为你留的,打开看看吧,有不中意的,只管说出来,我再换。”

    “您费心了。”

    老太太轻叹,细细解释:“这见面礼,早该给了,怕你多想,只好先收着。五双十样,取个十全十美的意头。家里什么样子,你是知道的。月老牵错了线,称得上孽缘,但风芝也可怜,她是老爷点的儿媳,又伴了我二十年,女儿也不过如此。我……”

    “老太太,我没有那心思。我亲近他,只因他是这么个人,并不为别的。”

    “我知道你是好孩子,可我心里仍旧过意不去,你是好人家的姑娘,又有一身的本事,合该有个好姻缘。唉!终究是老天爷开错了眼。有些话,我想着该和你说一声。早几年,我操心子嗣,把人送去逼着他收房,他再不愿意,也受了。可那年回来,就算我拿孝道压他,他怎么也不肯答应,旧的那几个,配上嫁妆送了回去。他跟我说命里无子,不该强求,不要再耽误人家。我猜他心里有了人,可后来的安排,又不像那么一回事。去年你到府里来,他来来回回替唐家那小子挽留,是怕你离开玉溆,再也见不着,只是不知该怎么说才好。这事办得糊涂,只怪我们没教好。老爷做事刻板,对孩子也这样,幼时爱吃地栗团和香榧,家里常备这个。他父亲偶然回来,见他连吃了两回,怒斥不该贪嘴虚耗人力物力。从那以后,他再不问人要吃的,一日三餐,有什么便吃什么。”

    可怜虫,不知道抗争。

    老太太心疼儿子,眼带期盼,小心翼翼求情:“他不会说话,但心意是实的,请你不要见怪。”

    这混蛋,到底跟他母亲说了什么?

    “您放心,我藏不住话,有什么事,当面就问了,不怕误会。”

    “这也好。这些话,只我们娘儿俩在这说了,他并不知情。上回我找他来商量,他慌得不行,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不要插手,免得吓着你。他不知道我心里也慌呢,我这个儿子,一辈子没为自己活过,做娘的,哪能不心疼?好姑娘,终归是我们不对,委屈了你。”

    这客气话,听听就好,当真就不对了。以他家的身份,纳妾同买布是一样的,挑完就买,不必问布愿不愿意,自然也不用问人愿不愿意。能一口气说上这一车软话,已是抬举。

    她讨厌被命运摆布,心里终归是不痛快的,但没表露出来,拿几句话糊弄一下,心安理得地抱着盒子退了出去——她们为他家的事奔波一年多,收点谢礼是应该的!

    巧善那屋敞着门,她离了七八尺,仍旧能听到屋里的说笑。

    她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

    她敲门,夫妻俩一块看过来。

    她很突兀地问:“赵家禾,将来你不会纳妾吧?”

    赵家禾变了脸,巧善忙打圆场:“没这样的事,直接打断腿!”

    赵西辞笑了,受害人也高兴,附和道:“对,谁起意就打断谁的腿,做媒的也一样。”

    巧善看出她有话要说,悄悄戳他,他起身让了出去。

    赵西辞落座,说起旧事:“孝只守到一半,他们便等不得了,偷偷将二姐送出去,给个鹤发鸡皮的老混蛋做小,只因对方是提学官。他们有了高人指点,很快成了生员,举业有望。二姐想死也死不了,因为姓罗的威胁她:倘若她不听话,家里这些人都没好下场。后来有了孩子,更死不成了,可她终究没能活下来。对门那个设宴下帖,让我和她聚了一回,分别的时候,她和我说:阿四,做妾猪狗不如,半点不由己。你帮我记着:我不是狐狸精,没有纯心勾引谁。我想清清白白地死去,将来到了地底下,你帮着我分辨分辨。”

    “西辞,你这里不一样。风芝姐姐友善,大人也是真心真意……”

    是啊,不一样,不然她早撂挑子了。

    他和她们待她不差份量,可外人只会当狐媚子看。

    她笑笑,又说:“阿妍阿婵的娘也可怜,从小缺衣少食,没人疼爱。因此男人说几句谎话,给两匹尺头,她们就以为找到了归宿,轻易为他生下孩子。我不酸,也不恼……总之,为人难做,为女人更难做,好似这天下的不得已,全丢给了女人。”

    巧善摸到她的手,小声说:“你不要多想,自己快活,也没给人带去伤害,那这事就值得。”

    她是这么想的,可心里总是憋着一股气,不觉叹道:“我担心这快活要不了多久就淡了,散了,我不怕他变心,只怕我自己会厌弃。”

    六七年偷偷摸摸都没舍得下的男人,绝对比她长情。

    巧善笑了,换到她身边坐着,靠着她答:“怎么会?你是最好的西辞,你最珍惜人间的好。你还有凌云志,会乘着风翱翔。你想想,忙都忙不过来,哪有空厌倦呢?”

    赵西辞释然了,点头笑道:“无论如何,我最爱的人,还得是你……”

    外头有人不痛快了,用力“嘿”一声。

    赵西辞这才慢悠悠地接道:“……们!”

    第150章 寒

    凌晨靠岸,下船上车,一刻不停接着赶,总算在年三十进了屋。

    梳洗一番,和众人团聚,吃完一顿热热闹闹的午饭,又出门了。

    一行只有八人,六男两女,不像是要去夺宫的样子,顺利换乘到皇家的马车,从东掖门进去。

    这里还有一二十人在等,穿着官服,恭恭敬敬肃立,见过礼后,跟在褚颀身后,一齐去面圣。

    皇帝守着祖宗规矩,一日只吃两顿正餐,午饭吃得迟。他心存侥幸,打算来一场君臣之间的推心置腹,没让人等,召他们进去。

    然而这招数似乎不太管用了,他的客套才起个头就被打断。

    褚颀先提军备军饷,让常芳和兵部尚书一起和老皇帝对个账。

    老皇帝铁青着脸,仍唱老调:艰难。

    褚颀没反驳,接着按顺序列了这五年的旱涝虫患冰灾。

    老皇帝狡辩:“民间有句老话:一年一小灾,三年一大灾,哪朝哪代没这些事?朕做了几十年天子,上天若不满,早该翻地龙……”

    褚颀给了示意,房吉出列,报上这几年赈灾的账。

    大大小小的灾不断,但这账,三言两语就能说完。

    皇帝还是那套说辞,全是艰难的过,不是他不仁。他有意反击,便耍起赖,非说这数目不对,胡乱添了几笔,又怪罪农稼。

    房吉一一回应,回头看巧善。

    赵家禾陪着巧善上前。

    一路走进来,确实见了大世面,到这会,震撼散得差不多了。

    这殿内没有威震四方的天子,只有祸害百姓的混蛋。

    皇帝老得像是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尸首,灰青色的面皮又皱又肿,怪异可怖。眉毛稀疏发白,眼睛小而混浊,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阴狠。

    就当他是个死人吧,他也该死。

    巧善忘了惊,没了慌,大大方方报数,随他挑刺,都能应对。

    这两年她跑了六十四个县,打听了各地丰年欠年的农产和粮价,也清楚地记下了这一年多买粮碰上的“大户们”,挑了要紧的说出来。

    这些经念起来不痛不痒,皇帝找不了茬,便眯眼装昏睡。

    她再瞧一眼他面前的大桌子,高声道:“这时节好东西难得,这四大海最是浪费。桂花鱼翅,芙蓉燕窝,牡丹熊掌,黄葵伴雪梅,我都做过,不明白为何要弃简求繁,多添这许多花样,费事又费料。这么大的碗盘,如何吃得完?若按一人一份来预备,至少能省出一二百两。赈济时,大口

    成人

    每人每月是三斗的量,小口减半,光这四道菜,就能救下八九十人度过灾年。”

    四干四鲜八样果,四冷荤,四炒菜,四大海,八烩碗,四点心,四押桌,随便夹一筷子就能吃撑,狗皇帝居然腆着脸说寒酸喊俭省。

    太监想骂一句“放肆”,被男人用手指掐回了嗓子眼,咳都咳不出声来。

    皇帝被当众揭了面皮,眼睛瞪成了铜铃。

    赵家禾松开手,伴着她退下,去了大殿门口。

    接着是几位朝臣打扮的大人报人口账,贪墨账……

    巧善不愿意掺和朝政,盯着匾上的金龙出神。

    “怎么了?”

    “是漆的金粉吧,刮下来能卖多少钱?”

    赵家禾垂头闷笑。

    明日元旦,照旧例要设宗亲宴,省下这顿,又够救济上万人。

    褚颀打算今晚就把事敲定,他还有些事要跟老皇帝说,安排他们先走。

    巧善走出大殿,忍不住回头再瞧一眼,还是那感觉:阴森可怖。

    她担心,拉住赵家禾说悄悄话。

    赵家禾笑道:“不要紧,宫里拿刀的都是自己人。他身手好,即便有什么意外,也能轻松应对。”

    她在奇闻怪志里看过大阴谋,着急道:“万一呢!我不放心,我们就在殿外等着吧,能待在这吗?”

    他没有不应的,叫住常芳,交代一句,当真就留下了。

    一同留下的,还有房大人。

    房吉偶尔会看过来,赵家禾察觉到,将她完全挡住。房吉拱拱手,小声提醒:“徐老大人微恙,小赵大人得闲了过去坐坐。人情往来,总不好落下。”

    一个老,一个小,点得够清楚了!

    这人情说的是什么,赵家禾心知肚明,但不服气,便随口糊弄过去。

    巧善在他身后,适时地道了句谢。

    “……太子不仁,那便杀了他,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朕也是被他蒙蔽了,不知道百姓过得这样苦。唉,教子无方,惭愧啊!长修,你看老九如何?他年纪小,好调教,朕老了,看不了几年,就交由你来管吧。”

    他们听着平常,巧善却不禁打了个寒颤。

    赵家禾拥着她走到柱子那,远离大殿。

    褚颀没上当,但他也没有弑君的打算,给老皇帝留了选择的余地后,又出宫了。

    新宅子还没收拾好,所有人都安置在国公府。国公爷交代属下几句,跟上他们,回的是同一处院子。

    巧善本想提醒赵西辞,这时也不方便了。

    婆子抬着热水送到门口,在门外请示。

    “不用!”

    赵家禾大步走出去,将两大桶热水都拎到沐浴房,回来见她愁眉不展,就说:“明日再提也不迟,让她安心歇一歇。好巧善,快过来帮我看看,这里头是不是钻进了虫子?痒得厉害。”

    她抛开心事,跟过来掀衣服查看。

    他搂着她的腰嬉笑,“你就是我的肚里蛔虫,扰得我心痒痒!”

    “呸!”她憋住笑,嗔骂,“我可不要做虫子,怪吓人的。”

    “是我错了,罚我驮着你,罚我伺候你。来!”

    他矮下身,她伏上去。

    他背起人,教她勾好脚,再支起她胳膊,原地转起圈,嘴里喊着“飞起来咯”,先把人哄高兴了再干活。

    西厢窗上的影子戏没了,赵西辞阖上东厢的窗,意犹未尽道:“你瞧瞧人家,学着点。”

    几十岁的人了,玩这花样,太难为情了!

    身边人暗自着急,不想生搬硬套献丑,只能跟上去慇勤点。

    “会自己洗袜子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应该会。”

    那就是不会。

    “离了伺候的人,就不能活了?赶紧学吧。”

    “好。”

    他蹲下来学着清洗,她有意压他一头,趴在他背上教导,没一会就想撤了,故意闷闷地说:“原模原样抄起来没意思,可我……我不是什么有情有趣的人,又没有那羞人答答的温柔,只见过他们这样的两情相悦,学不出什么样子来。”

    他腾出一只手拉住她,干巴巴地说:“别走,我喜欢这样。”

    她憋不住,笑出了声。

    他找着了哄人的窍门,接着说:“我从前见过的女子,都像是书里走出来的样,端庄娴雅,尺量的步子,定了格的声……”

    “你这么说,是嫌我不够好咯?”

    “不是,不是!你这样的鲜活才好,精明强干,辣而不泼,贞不绝俗。那仆妇明着劝诫,实则威胁,缠着你不放。你给了她一耳光,三两句道理就训得她面红耳赤,悻悻离去。这样行事,多痛快!”

    “真没有讥讽的意思?”

    “千真万确,我想着:这么好的姑娘,又是真心想补救,不能叫她卷进这祸事里,就叫他早点把书退给你。”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细致?”

    “我在帘子里边等他回话,他被你绊住,我出来了结。你将我当成了顾客,拉我去评理,又悄悄告诉我这些老铺常欺新客,叮嘱我小心谨慎,别轻易上他的当。”

    她想起来了,大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憨厚的客商,我竟给忘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