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一更 女儿被他发现

    可凡事都得做出选择的。

    意玉的步子踩在地上, 头也低到地里。

    直到回了共和院。

    她看到:

    女儿被莫离逗弄着,咿咿呀呀地叫着,含糊不清。

    但小脸却严肃得紧,特别凶萌冷酷, 特别可爱。

    看到女儿的一瞬间, 烦闷的心思便奇异地被消下去了。

    意玉下意识把本就没有声音的步子放得更轻。

    她原先拧在一起的愁眉苦脸, 也在看到自己女儿的那时候, 就被抚平了, 露出特别温柔的笑意。

    血浓于水的孩子, 会让人不自觉地亲近, 看着她, 望着她的眼睛, 就觉着心里化了一般。

    她很喜欢她。

    意玉觉着, 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

    很奇怪,但她不讨厌, 不觉着难受, 甚至很乐意去照顾她。

    成为母亲后,带给意玉一种新奇的感受。

    如果真的要按照前半生的经历去总结形容,那么意玉认为女儿, 女儿这种身份, 是可以通过爱与培养, 成为最好的朋友。

    很神奇啊, 自己生出来的女儿,自己生出一个活生生的人, 甚至在社会常态下,只要没有血海深仇,就会是彼此最亲近的人。

    这是多好的一个机会, 能得到人生至亲之人的机会。

    感恩上苍垂怜她,赐予了她一个很亲近很亲近的小女儿。

    意玉想的一直很长远。

    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了,在决定同薛洺同房时,她早早便想好了,要如何对待女儿。

    那么就是把世界上所有好的东西放在她面前,喜欢就要,不喜欢就不要,随她来,这辈子也不要被苦难找上,也不要被欺压。

    不让她受欺负,也会特别耐心地把她教好,别人有的,女儿都要有,不论要她付出什么,她都会在不伤害好人的情况下给她。

    这种极端的想法,让意玉自己都吃了一惊。

    难道不怕女儿太为所欲为了吗?

    脑子下意识弹出这个想法,是梅氏常常对她说的话。

    “不能为所欲为。”

    意玉每次都乖顺应下,也都做到了。

    可她并不喜欢,她甚至因为这话,而痛苦折磨了自己好久好久。

    可以这样说——

    意玉受过所有当今社会对女子的规训,她前半生没反抗能力,活得很苦。

    所以,她绝对不会让她的女儿受丝毫,哪怕一点迂腐不公平的规训,都不可能。

    女儿得随心快乐地活呀。

    她看着女儿白白胖胖的面貌,笑了笑。

    真好啊。

    她对不起女儿,一出生就让女儿掺和进大人间的纠葛情爱。

    一定要对她很好很好。

    她不会死的,她要好好活着,让女儿的降生,就是为了体验这世间美好的。

    女儿就是来享福的。

    人世间走一遭,为何非要让她受苦呢?

    意玉的眼神坚定又温暖,缱绻地看着。

    襁褓中的意玉女儿,富态可爱,衣着锦缎,珠儿结繁琐,上挂着三颗又大又圆的珍珠,随便一个放出去都值得东京寸土寸金地方的一套院落。

    这是意玉这些年压箱底的珠宝。

    在孕期薛洺不在的时候,她就慢慢挑着给女儿选的,打做了好多首饰衣裳。

    看得和桃讶然,差点以为把库房搬空了。

    好在意玉私库钱太多,是搬不完的。

    意玉伸出双手。

    莫离怀中的女孩被意玉轻轻地接了过去。莫离看她眼中疲惫的样子,罕见地没出声嘲讽,就靠着椅子。

    自从上次他撞见意玉那副模样,这些日子就安静地闭上嘴。

    他像往常一般,安静看着意玉抱着女儿的场景。

    女孩身形瘦弱,却能把女儿抱得很安稳。

    身着檀色的窄袖小袄,发丝微散,脸有柔光一般,抱着虽出生时为了保持胎小好生,所以个头不大,但如今被意玉养得白白胖胖的女儿。

    这幅场景,内敛又温馨。

    莫离看着,看着她生着一张和母亲一般的脸,抱着她的女儿。

    他幼时,母亲也是这般抱着他的吧,可惜,母亲死了。

    温馨。

    他贪恋这温暖。

    好想抱抱她,把她和孩子都抱进怀里。

    即便是薛洺的孩子,好似也因为是她生的,而并不讨厌。

    莫离想得到意玉,想让意玉属于他的想法,已经抑制不住了。

    这些日子,为了重新博取怀意玉的信任,莫离又是装乖扮可怜,又是为意玉怀孕这事忙前忙后。

    把他自己的卑劣掩藏得很好,把自己掩盖成了一个纯良无害的模样。

    意玉从怀孕到生产,再到因薛洺遇害而刺激难产。

    熬的日日夜夜,都是莫离陪着的。

    太多时候了,他看着她苦,他难,都想把她抱进怀里。

    莫离的五个苍白如干葱的指节握了又握。

    最后深深地盯了好久意玉的背影,在意玉回过头要给女儿换身下垫着的布绢时,他偏过了头。

    罢了,不能吓到她。

    他的心思,在她看来,定是龌龊的,他的本色,在她看来,八成也是恶心的。

    不能暴露。

    莫离压住自己的自卑。

    就差一点了。

    意玉留着莫离吃了便饭,两人的关系又恢复如初,甚至升温。

    如果说意玉先前还同莫离撇得很清,他对她的好,意玉也都立马还回去。

    现在意玉要和离,便不需要顾及薛洺会不会吃醋了。

    意玉的心肯定不是石头做的,她特别感激莫离对女儿的帮助,莫离赌得特别对。

    他有医术,即便意玉想避着,也会为了女儿让他靠近。

    现在,他成功了。

    莫离心情颇好地出了意玉的院落。

    他走出正门之后,院落的拐角处,却出现了一个身子高挺的男人身影。

    见莫离出了院子,他隐匿的身形刚好露了出来。

    不是别人,正是薛洺。

    鞍锁在他身后作作索索,性子贼直的他直接问:“老大,您向来不拖着自己,怀家姑娘说和离,您不是也说不放在心上?怎么如今这般沉不住气,直接偷着在人家院子,太没有您说的风度了……哎哎,等等老大,别进去啊!”

    薛洺面色沉沉,在看清从意玉的院子里出来的人是莫离后,原来还勉强维持淡然的脸,一瞬垮了下来。

    方才意玉来找他和离的事,薛洺看着毫不在意。

    毕竟,按照他雷厉风行、就事论事的性子,意玉虽然要和离,可他又不会让她和离,都在他的掌握中。

    她又不会跑,他急什么?气什么?

    自然不会因为意玉说要和离的话生气。

    但等意玉一走,从来不会胡思乱想,从来冷静自持的薛洺,莫名脑海里一直在想:

    她为什么要和离?肯定是吃醋了。

    但她说没吃醋,是讨厌我?

    不可能,她对我一直是仰望的,不可能讨厌。

    就是变心了,她有外遇了?比如和那个讨人嫌的莫离。

    越想,薛洺的脸就越黑。

    到了最后,公务都看不下去了,直接拉上鞍锁找上意玉的门来。

    她到底为什么要同他和离?为什么不来争抢他?

    她都在怀家那般为她母亲争抢了。

    按照她如今的改变来讲,她本也应该来争抢他,为何不呢?

    他不是个会纠结的性子,有问题会直接去解决。

    来的时候,还保持着风度。

    结果就是,见到莫离进进出出的模样。

    薛洺直接抬手撩开帘子。

    平日虽莽汉,但极为注重礼节的薛洺,没有让手下人做任何通传,黑着脸地直接进了意玉的院子。

    意玉自从做了母亲之后,越发地谨慎。

    薛洺几乎一进院子,风一进,意玉知道来人了。

    没有通传,怕是来者不善。

    她为了把女儿的消息捂住,院子外围得和铁桶一样,留下做事的都是她从杭州外祖家带来的。

    这人竟然能绕过那么多人,直接进院子,身份身手都不简单。

    不行,绝对不能让人知道女儿的事。

    薛洺若是知道,按照这些世家豪族的毒性,铁定会拿着血脉一说,把女儿抢走。

    因为他们觉着自家儿子是“龙精”,不能随便撒出去。

    意玉不理解,可她必须被迫遵守规则。

    她不能让女儿掺和进去。

    她了解她那个姐姐的脾性,最是容不得眼中钉,把女儿留下,不亚于羊入虎口。

    薛洺她也不放心,谁她都不放心。

    当了母亲,意玉的疑心病越发重了。

    意玉把女儿轻轻放下,女儿很安静,似是通灵,这种时候也没哭没闹,乖得让意玉想哭,鼻子酸涩,但还是立马就忍住了。

    有人来了,不是哭的时候。

    女儿被掩在床幔后,有掖着的枕头防止她滚落,地上也铺了软枕。

    照顾好后。

    意玉加紧步子,来到茶酒桌前。

    她抓起了锋利的长枪,指向来人——

    却正好对上薛洺冷然的眼睛。

    薛洺烦躁已经压不住。

    他看了眼指着自己的长枪,忽得冷笑一声。

    后面无表情地上前,抓住意玉的手腕,几个呼吸,就把长枪轻而易举夺了过去。

    他冷嗤:“孱弱。”

    “除了我,谁护得了你?”

    第42章 二更 中毒被诬陷

    “不邀请我去里屋喝茶?”

    薛洺抓着意玉的手腕, 强迫她抬眼看他。

    结果却发现,意玉眼里竟全是陌生的警惕。

    意玉对薛洺建起了高高厚厚的城墙。

    她这次虽然还是仰视着薛洺,但显露出来的,全然没了卑微和讨好。

    不能被他发现女儿。

    只能岔开话题, 把他激走。

    意玉的声音坚韧, 虽仍旧清丽柔软, 却不容得一丝退让:“薛将军来意玉这, 意玉不习惯。”

    “想必来这是同意玉谈和离之事的吧?”

    她的话对比以往的小心瑟缩, 冷漠得似是淬了冰:“不必进屋了薛将军。”

    “在这就可以了。”

    “薛将军, 请您放开意玉, 意玉不喜欢您抓着手。”

    意玉的话全是防备与嫌恶。

    意玉在赌, 赌薛洺这么高傲的人, 绝对不可能为了别人屈尊降贵。

    别人不乐意, 他不会强求这种你情我愿的事。

    他的骄傲不允许他这么做。

    薛洺看了意玉好久。

    他打量着她。

    原本还维持着镇定的薛洺,直接冷脸成了冰块。

    同意玉预料的完全不一样。

    他直接把挡着里屋的意玉拦腰抱起, 像二人曾经甜蜜的很多日子一般, 把她放在小桌上,把她整个人都环住,好审讯她。

    “你真想同我和离?”

    薛洺目色沉沉, 问。

    这个地方离床榻特别近, 意玉呼吸一窒。

    其实意玉对薛洺的性子预料得没错。

    但薛洺面对意玉, 莫名改了行事风格, 没有速度地抽身。

    意玉不知道薛洺在抽哪门子风,她只想让他赶紧走, 别发现女儿。

    意玉不得不再加大火力:

    “薛将军的意思,是想现在就签和离书吗?”

    “意玉去给您拿。”

    她怕自己的推拒赶客会惹得薛洺怀疑,又补了一句:“薛将军去拿也可以的。”

    薛洺:“这么想离?”

    他看着她, 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眼睛:

    “原先你提和离,我还以为你是因别的原因,才想着同我和离。”

    “如今看你这种百般抗拒的神色,是我自傲,想错了。”

    “原来是心跑了。”

    “怎么,是因为莫离?”

    薛洺抓着意玉的手臂。

    意玉拍他越来越用力的手掌:“薛将军,您在说什么奇怪的话?”

    “意玉不想掺和将军和姐姐的事,所以才想和离,意玉不喜欢麻烦。”

    薛洺低头,忽得笑了。

    他恢复了淡然的模样:

    “你要和离?可以,先把玉石留下。”

    意玉认真地说:“玉石不可以。”

    “那就免谈。”

    薛洺冷冷地撇下一句。

    意玉实在担心女儿被发现,而慌乱不堪,可能是意玉为母则刚了,面对薛洺的话,她竟然也恨恨地有了脾气:“强盗。”

    薛洺对这样的称呼不置可否,他甚至挺意外,自嘲:

    “我本身便不是什么好人,若真讲我是强盗?”

    男人声音停顿了片刻,看向了她的身后,再到床榻。

    意玉的一举一动,任何神态,都瞒不过薛洺这种审讯敌军的好手。

    “藏什么?你的宝贝?”

    “还是我不知道的珍宝?”

    “既然我是强盗,那可得看看你的宝贝。”

    薛洺原本还擒着的冷笑压平。

    意玉的心咯噔一下。

    话才落下,薛洺的人便已经到了意玉的身后,意玉想去阻止,可孱弱的力量终究抵不过薛洺,被单手一压,就无奈可恨地落在了地上。

    薛洺拉开床幔。

    布绢撕扯的声音。

    不同于薛洺拉开床幔的声势浩大。

    他在看到床幔后,变得沉默安静。

    里屋静得似是能听到屋外的风吹雪声。

    最终,这片安静是被床幔里孩童的哭声打破的。

    床幔里的小女孩看着富态可爱,生得像个莲藕娃娃,骨节肉肉的,特别漂亮。

    奇怪的是,刚才丝毫不给意玉添乱,睁着眼睛也不哭闹的女儿,在见到薛洺的一瞬间——

    哇一声就哭了出来。

    薛洺在看到这个女孩的一瞬,有很多个想法在脑海里浮现。

    意玉并没有怀孕的消息传出来,应该不是她的孩子。

    薛洺顿了顿。

    但若是算算时间,他出征不在薛府的一年里,她如果封得死消息,那么孩子应该就是她的。

    可孩子父亲是谁?

    他自己?不可能,意玉若是有了他的孩子,不可能不把孩子告诉他。

    不自觉想起莫离进出意玉房门的模样。

    薛洺的脸当即沉了下去。

    莫离这么忙前忙后,这孩子若是他亲生的,也就合理了。

    不可能。

    孩子父亲,应该就是他。

    薛洺想东想西,脑海里千百个想法,面色越来越差。

    女孩的哭声吵得他也是头大。

    不知道为何,薛洺总觉着这小姑娘不喜欢他,

    意玉却平静地打破了他的思索:“薛将军别多想,这孩子是和桃的妹妹,我帮着养养。”

    早在决定不告诉薛洺有女儿的那一刻,意玉便同大家商量着,一同想好了解决法子。

    若是真逼到份上,被发现了,就称这个是和桃的妹妹。

    当然,说是亲妹妹也不行。

    意玉解释:

    “这是和桃母亲在河边放灯,捡到的一粉妆玉琢的小女儿,觉着有缘分,就收养了。”

    薛洺不好忽悠,他直指漏洞:

    “那为什么,你要把她放在床榻?这般呵护?”

    意玉低眉顺眼,让人看不出一丝漏洞:“将军曾说过,让意玉多为自己想想,学会自立,学会争抢。”

    “可只有责任,才能快速让人成长。”

    “于是意玉,就把这姑娘当成了自己的身子骨,要用尽全力护好她,就当给自己,重新立了身子骨。”

    话是假的,但心意是真的。

    这捡来的小丫头,倒也能帮帮意玉自立。

    薛洺没了剑拔弩张。

    他点点头,脸色总算变好了。

    他心情颇好地说:“挺好。”

    “这小丫头挺可爱的,若是你有需要的,譬如给她上薛府的祠堂,用薛家女儿的身份,也都可以。”

    这小姑娘是意玉自立的一个好兆头,他很乐意对这小姑娘好一些。

    意玉的身子骨,需要立起来。

    薛洺想瞧瞧这小丫头,谁想到刚凑近,就被这小丫头拍了一巴掌,而后嚎啕大哭。

    薛洺:“……”

    意玉抱着女儿哄着,一边有点催促地对薛洺说:“薛将军,时候不早了,可能是您生得凶,小孩子害怕,您走了可能好些。”

    薛洺不好多待。

    他这次收获了意玉想和离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厌恶他,也没有移情别恋。

    他多护护那个小丫头。

    意玉的身子骨,他得帮着挺起来。

    她在慢慢变好。

    *

    老太太的院子,异常地冷清。

    意玉本身受老太太相邀,要把大房的种种贪钱谋害的事一把拿出来给她。

    但今日老太太屋里的人,却每次都用各类理由拒绝。

    意玉敏锐地发觉了不对劲,她派心腹去勘察。

    便发现了老太太晕在床榻上的场面——

    双目垂白,黑血窍流。

    第43章 三更 女儿身亡,意玉心死

    意玉其实已然预料给老太太下毒, 是大房的手笔。

    她第一时间封锁消息,可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

    在意玉的人一发现老太太中毒晕厥之时,便有另一拨老太太屋子里的人大叫起来,把四周院子的都引来了。

    不久, 有个老太太身边值得信赖的丫头, 一头撞在墙上, 血溅当场, 瞬间把主事的都引来了。

    这事是冲着意玉来的。

    当被老太太小院里的妈妈指着鼻子说, 瞧见是意玉下的药时——

    意玉的眼眸里其实已经有了探究。

    等恰巧休憩日的薛洺赶来, 再是她那姐姐明玉一副泣血的模样, 声泪俱下地抱着奄奄一息的煌封, 大喊医师时——

    意玉明白了。

    又是这种手段。

    她没有惊慌, 有的只有心累和麻木。

    太多次了, 姐姐,还是喜欢这一招。

    小时候意玉就经常像如今一般, 被明玉叫来的人团团围住, 再用堪称紧密娴熟的手段围剿。

    年幼的意玉在那般计谋的围剿下,每次都受了冤屈,平白挨打挨骂, 嘴怎么也说不清。

    又是相同的诬蔑手段, 连被逼供的丫头小厮人数都不带变的。

    可意玉如今生大了。

    意玉在姐姐朝她扑过来, 嘴里喊着还她孩子命的时候, 意玉并没有慌张,而是转过身, 避开了她。

    周围很吵,吵得人极为难思考。

    在场人都把怀疑的眼光落在意玉身上。

    意玉抬眼,看到薛洺加紧步子, 谨慎地把明玉扶起来,尽力地安抚她的情绪,压根没时间把精力分给意玉。

    她挪开眼睛。

    不能自乱阵脚。

    意玉平静地问:“姐姐,您说让意玉赔您孩子的命,您的意思是,紫蝶煌封也受了难?”

    明玉偏过头,根本不理她。

    还是在明玉身边扶着摇摇欲坠的明玉的薛洺,事关他的儿女,才从明玉身上分出心。

    眼神平漠,带着燥意地朝着意玉点头。

    明玉冷笑:

    “你知道我是个病秧子,除了煌封紫蝶,就生不出孩子了,自然要下毒暗害,保得自己的位置。”

    她啼哭:“我不同你抢了成吗?你放过我的孩子行吗?我不抢了……”

    说着说着就要哭晕过去。

    薛洺扶她背。

    顺气。

    意玉惊诧。

    自己的亲生孩子,怀明玉也都下得去手?

    紫蝶和煌封,就这般中毒,生死未卜。

    意玉原本不信,可这作案手段,在意玉的印象中,和小时候被明玉设置下陷阱一模一样,她不得不信。

    这种结论,意玉的心着实惊了。

    她心中要带着女儿赶紧离开薛府的念头越发急迫。

    明日,杭州外祖家的马车就来了。

    她的心腹就能赶过来把女儿接走了。

    女儿就安全了。

    薛洺不放人,她只能自己跑。

    如今一看,先把女儿接出去再说,她尽力从这桩事里抽身。

    意玉根本近不了明玉的身,毕竟有薛洺护着。

    堵不住明玉一盆脏水泼头上的嘴巴。

    她干脆闭上耳朵,独自来盘问那几个指认她的小厮丫头。

    但很明显,这些人不知道被拿捏住了什么把柄,清一色地指认说:

    因为意玉有对牌钥匙,是唯一有可能进出所有人的小厨房的人。

    并且还装模作样地已经被严刑拷打过了,才供出意玉来。

    都说见过意玉进出了屋子。

    意玉扫过其中一个被严刑拷打才“招供”的小厮。

    鼻青脸肿,断了子孙根,断了两条腿。

    如此惨状,只为嫁祸她。

    八成这些人都签了死契,被姐姐死死拿捏住了。

    她若是想从这些人嘴里翘出话,难上加难。

    口子不在这。

    极为难办。

    不过,意玉虽说平日能避开争端便避开,但若真遇到这种被诬蔑的大事,她是能极为沉静地想办法,完全不会自乱阵脚。

    熟能生巧,她早早熟悉了姐姐的作案手段。

    这局面有漏洞。

    所以,如今虽说看着是死局,但若是给她哪怕不需要很多的时间,意玉也是绝对能找出漏洞。

    她幼时从怀明玉手下熬过了这些招式,若再不清楚姐姐的漏洞在哪,真是意玉轻敌了。

    意玉知道,若是再让怀明玉说下去,那么在场的人情绪都会被她调动起来,届时想要再去求个时间,为她自己辩驳,难上加难。

    面前薛家人,不论受没受过她恩惠的,谴责的眼神都落在了她身上。

    意玉沉下头,掠过他们,极力不受影响。

    她把目光,最终挪到了看不清情绪的薛洺身上。

    薛洺正在尽力悉心地安抚着明玉,根本没精力把眼神分给意玉。

    毕竟对于他来讲,明玉是他的家人,她的孩子正处在危险之中,被医师救治着,生死未卜。

    而意玉,就只是一个有可能是杀害薛洺亲生孩子的罪魁祸首。

    意玉也没什么表情。

    她打算去求薛洺,让薛洺给她些时间。

    因为相对于其他人来讲,薛洺最起码是公道的。

    但她打算开口之时,薛洺却已经没留在现场,而是抱起了哭晕过去的明玉,冷着带着怒意地去喊医师。

    意玉才张开的口就落在半空,不尴不尬。

    她攥紧拳头。

    如今时候,轮不得她悲春伤秋。

    意玉当即把眼神转向了三叔父和婆母,她肯定是要博取生机的,她还想和女儿有很多个日日夜夜。

    不应该耽误在只给她痛苦的小情小爱上。

    但才要开口,和桃便慌张地过来禀告:“姑娘不好了,小小姐出事了!”

    和桃早早就把对意玉称呼的“夫人”改成了“姑娘”。

    和桃手里,抱着同老太太和煌封一般流血吐沫模样的女儿。

    原本镇定自若地给自己抓住生机的意玉,神色一瞬间恍惚,一股恐惧蔓延入了她心底。

    明玉,还是大房的手,伸到了意玉女儿这。

    好久没有这种失控的怒意恨意。

    她一瞬间又稳住。

    这种时候,一定要镇定。

    府里以及附近的医师估摸着都被请去了明玉那,去瞧煌封。

    她的兵打不过薛洺的兵,也不知道硬抢,跪下去求,从怀明玉那请过来的是什么医师。

    只能。

    意玉保持住稳定的头脑,条理清晰地安排:“和桃,你带着咱们家的私兵,牢牢封锁住院子,不要让任何人进去。”

    “让我留在身边,懂医术的嬷嬷先给她能止住则止住毒素蔓延。”

    “然后再去马厩拿最快最好的马,把京中所有的郎中都请来,把我的嫁妆库房都打开,多少钱都要把人请来。”

    “我去寻莫离,莫离医术高明,他还是给皇亲贵胄治病的好医师,能搭上宫中御医,我求他请来,听坊间传闻有名御医专治小儿杂症,还有专攻解毒的御医,都请来。”

    话落,意玉就什么卑微瑟缩全没了,直接在府里跑了起来。

    路上跑着跑着,珠钗碍事,她又把碍事的珠钗全部塞给路上遇到的人。

    去寻莫离,不过才几个呼吸的时间。

    等意玉找到了莫离,莫离赶快派人去寻了御医,意玉立马拉着他来到女儿所处的地方时——

    和桃抱着女儿,泣不成声。

    女儿凉硬地僵在床榻上。

    女儿的毒素,蔓延得极快,极快。

    比煌封老太太快了好多好多,似是被人刻意为之。

    懂医术的嬷嬷一脸歉意地说着毒太奇了,止不住,她看不明白。

    白白胖胖的模样成了青黑色。

    嘴微微张着,几刻钟过去,也合不上了。

    第44章 四更 他得护着明玉

    她最先是没想相信的, 追着莫离,和赶来的众多医师,认真问了一遍又一遍确认人到底死没死的法子。

    直到莫离抓住了她的手腕,让她不要问了, 力气省省, 再这么问下去, 也只是徒劳, 伤身伤心。

    意玉的全身都跌了下去。

    女儿没了, 意玉才挺立起来的身子骨, 意玉的那口气, 也就真的没了。

    她大口喘着粗气, 脸上清瘦的五官都皱成个拧巴的模样。

    一举一动, 青白的脸上, 尤胜泣血。

    意玉的脸上滑过特别多的泪,同泉眼决堤, 黄河溃放没什么两样, 闸门坏了,也就止不住。

    明明就差,就差一点的啊。

    只是明日, 明日女儿就能被接走, 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远离各类名利斗争, 远离各类人催生的爱恨情仇。

    悲伤涌贯进她的每个呼吸,每个动作。

    意玉抓着女儿尸首的双手紧了又紧, 可才察觉到自己用力,对女儿惯性的爱护,就让她下意识就立马分开。

    女儿身上连个红痕都没有。

    她跪坐在地上。

    痛苦席卷, 她只能拍打着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

    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明明她把屋子死死围住,和铁桶一般的啊。

    不可能有别人进来。

    是她蠢,她蠢……

    意玉的身子本来就弱。

    她眼前黑了又黑,可却强撑着意志,把女儿交给莫离,求他好好查明白女儿的毒是谁下的。

    她脸上全是落了又下的泪,可在交代问题的时候,却连声哽咽都没有。

    莫离接过女儿。

    莫离看着意玉的模样,声音放得特别温柔:“三日时间我查明,你好好休息。”

    手中女儿的尸首轻了。

    意玉呆坐了好久。

    连回莫离话的速度,都缓慢了很多。

    女儿走后的日子,支撑着意玉的那股朝气和拼劲一瞬间抽离了出去。

    意玉活在半梦半醒的恍惚之中,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己在哪里,自己是谁。

    静静愣愣地盯着床榻上被一件件抽走的孩童衣裳。

    床榻彻底冷了下来。

    原先女儿带给她的温度,都没了。

    这种境遇,让意玉的意识,总是处在极度清醒和困惑的边缘。

    意玉彻底垮了下去。

    薛洺是在当日夜里来的。

    他把哭啼着要孩子、要找意玉索命的明玉安抚哄睡后,便立即来到了意玉的共和院。

    意玉的共和院,在意玉的管辖下,一直是一派轻松祥和的模样。

    可如今,却一个个都默不作声,连修剪得体的叶子,整齐的侧边都显得格外冷厉。

    薛洺咨嗟。

    轻轻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意玉的屋子里也静得出奇,白色的灯火清净冷然。

    面前的女子,静静地坐在地上,半靠在床榻边,将半边脸都埋进床榻的锦被里,墨色的发丝全部散落了下去,紧紧贴着瘦弱苍白女子的脸。

    发尾散散地拧在床榻上,也没去整理。

    多半鬼气森森。

    和桃在一旁担忧地看着意玉,

    毕竟这幅场面,谁不担心意玉会突然去做出什么偏激的事。

    自从意玉提出和离后,薛洺就强势地塞了人去监视着意玉,每夜里他的人汇报。

    都是在说意玉有了个捡来的女儿,她有多开心。

    他听着也开心。

    如今这幅任谁来了也不免沉默的场面,与意玉前些日子活泼的模样,天壤之别。

    意玉听到了动静。

    和桃轻声提醒:“是薛将军,薛洺。”

    意玉听到来人是薛洺,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就只露出全脸,让自己显得没有那么落魄,那么愚蠢,处在和薛洺对质的位置。

    “薛洺……?”

    “是来兴师问罪的?”

    意玉的面色静默得可怕,声音也没有语调的略微升降,可却不知道为何,竟然敢直呼薛洺的名字。

    薛洺皱了皱眉头:“今日陷害之事,我相信不是你做的。”

    “只是如今寻不到证据,寻不到罪魁祸首。”

    “我站在你这边。”

    薛洺能理解意玉的心情。

    毕竟他差点也失去了自己的孩子,煌封本来病情极度恶化。

    好在本来去往杭州的遽然白玉蝉中途折返。

    如今正在紧锣密鼓地给煌封暂且把毒素止住,估摸着得明后天才能松口气。

    意玉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信我,真的吗?”

    薛洺不喜欢别人用质问的语气,但碍于意玉现在正处于悲伤的时候,他也就勉强由着了。

    意玉没墨迹,她直接问:“那如果我说,我女儿的死,和怀明玉有关呢?”

    意玉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薛洺,而是靠在床榻上,因为实在没了力气。她也厌恶去看他。

    薛洺沉默了。

    正当意玉以为,薛洺会坚定地袒护明玉,说明玉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时——

    薛洺却在她身后,说:

    “我知道。”

    他简单地吐出了这三个字,语气平静,甚至冷静得可怕。

    意玉猛然侧过头。

    她看着薛洺。

    呼吸间起伏极为大。

    薛洺迎上了她的眼睛,罕见地沉默了。

    但也只是沉默了一瞬。

    薛洺说出了他的宣判,他的话冷静淡漠到了可怕的地步,把利益纠缠说得很清楚:“明玉的品性,我同她相处多年,我知道,我也知道这事和她脱不了关系。”

    “可我得护着她。”

    明玉曾经救了他一命。

    前些日子在军营,他身陷囹圄,是明玉带着白玉蝉,救下了他。

    不知道明玉付出了什么,才得以让从不掺和世俗之事的白玉蝉,出手救他。

    他就欠了她一命,何况二人还有多年情谊。

    杀人偿命,明玉动了意玉捡来的孩子,本该罪有应得,罚罪分明。

    但因为欠了明玉的那条命,还有对明玉付出极多才救下他的感动,薛洺便要护住明玉。

    意玉把头转了回去,发丝又因为倒头而散乱,继续靠在床头,愣愣地睁着木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薛洺并不喜欢她这幅模样。

    他耐着性子给她讲清楚利害关系,希望她尽早走出来:“你的那个捡来的孩子,到底都是捡来的,于高官贵胄来言,她的命到底太轻贱。”

    “她相对于明玉而言,命不值钱。”

    话落。

    薛洺缓缓上前,想把意玉抱起来,毕竟地上凉。

    但意玉在他说完这话之后,直接避开他的手,转身去拿了长枪,直直砸在了薛洺身上。

    薛洺闷哼一声,但也没说什么。

    她捂住脸,跌坐在地上,头垂了下去。

    意玉的状态已经有点疯疯癫癫。

    只是多年来沉静的惯性,让她没怎么显露。

    薛洺只当她是哀伤过度,让和桃过来扶住意玉,没有计较。

    临走前,薛洺目色疲惫,却还是叮嘱她:

    “你好好休息,尽早走出来。”

    “为了一个捡来的孩子,不值当。”

    多可笑。

    女儿离世的时候,薛洺在护着罪魁祸首。

    薛洺曾说过,要让意玉的身子骨立起来。

    如今,却亲手粉碎了自己曾说的话。

    第45章 和离(上) 月没教星替

    就算没有他袒护, 一个捡来的小姑娘,在后院里也容易死。

    薛洺做了决定。

    便用最残酷的语言给意玉讲明白,希望她多明白些世事,不要太过单纯。

    可到底没忍心继续说下重话。

    本想着让她清醒清醒的。

    薛洺看到意玉的模样, 没让她继续去扛。

    他替她扛了起来。

    他派了自己的兵护住意玉。

    再也没人来质问蹉跎意玉。

    意玉的这些日子, 虽深陷灾狱流言, 却并未被审讯。

    薛洺在找证据, 要给意玉翻身。

    *

    “铿锵——”

    落锁的声音, 几柄长枪破空而入。

    直直朝着白玉蝉的心口命门杀去。

    白玉蝉在京郊歇脚时, 地处幽僻。

    他摸清楚了紫蝶身上的毒, 惊下毒之人的医毒清绝。

    他即便医术高超, 但面对这毒, 也只能维持中毒之人的生命。

    至于醒不醒, 只能看造化了。

    天色已晚,正当他卸下白衣袍, 要独自入睡时。

    便遇到了如今这幅被刺杀的急切场面。

    按常理来讲, 一人带着一个孩子,对上这些人,是必死无疑。

    来人是抱着让他必死的心来的。

    但白玉蝉作为道士, 平日虽不显山水, 实则剑术医术都极为高超。

    他当即拔了腰间的剑, 迎敌而上。

    短短几个招式, 几个挥手,刀光剑影, 就把周围人纷纷击得扑地四仰。

    只得以零零散散地举个枪,却又被白玉蝉凌厉的剑意击穿,彻底倒了下去。

    白玉蝉仍旧是那副不入世的冷静模样, 白色的衣袍鼓风而生,关键时候,寂静利索地,不偏不倚,去雷厉风行地打开了那暗杀之人杀向紫蝶命门的刀口。

    轻轻松松地解决。但白玉蝉却仍旧是那副无情无欲仙风道骨的模样,脸上并没有得意,更别说惊惧。

    高傲到不肯给凡人愚蠢的举动一丝眼神。

    他知道这种死士不可能知道事情真相,便也懒得审讯。

    干脆直接把这些人都扔在了东京城中的大街上。

    次日,随着一声声惊呼,白玉蝉在暗处观测,就发现了鬼鬼祟祟的人。

    是怀明玉身边的人,名叫得梅。

    白玉蝉眼神一凛,隐匿住身形,当即跟了过去。

    脚步如鬼魅。

    随后,一直面色稳重,似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白玉蝉,便眼睁睁见到听到了,他认为心性至真的命中正缘怀明玉,在同得梅狠狠道:

    “完了。麻烦了。”

    “白玉蝉必须杀,毕竟我不是他未婚妻的事实迟早得被他发觉,到时候毁了我的计划怎么办?”

    “但相对于白玉蝉,更棘手的是,紫蝶那丫头,亲眼看见我掺药了。”

    “就那么一次逮住机会,我便也心急。早知道和往常一般,不亲自上阵了,而是找别人,也好过被那丫头撞见。”

    白玉蝉一阵心惊。

    他原本压平的唇角,一瞬间便向下跌去。

    怀明玉,不是他的未婚妻。

    那么就不是他的正缘。

    听怀明玉这么一说。

    白玉蝉沉下目光。

    同那个画像生得一般的,除了怀明玉,便只有。

    怀意玉。

    那个卑微瑟缩的怀意玉,才是那日他在杭州占卜时看到的驾马求生的坚韧女子。

    白玉蝉后脊爬上密密麻麻的蛇攀冷意。

    命格的昭示。

    道长曾经说,他性子高傲,会毁于做事不稳,果决寡断。

    而他当初,便是武断地认定,那般卑微瑟缩的意玉,不可能他的未婚妻。

    白玉蝉常年漠视平生的高傲气敛了下去。

    他攥紧了拳头。

    事态已经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他因为太过傲气,愚蠢到不肯去求证。

    去相信了一个毒害自己亲生孩子的恶人。

    如今,牵扯进了多数不可控的纠缠。

    怀明玉的冒领。

    他记住了这份恩仇因果。

    白玉蝉眼下一冷。

    他知道,如今同怀明玉计较,只会失去时机。

    是他自己犯蠢,再去质问,也只会让错愈演愈烈,到了一种无法补救的地步。

    他当即转身。

    以往医术高明,可不愿意救治任何人的傲气人,如今承担下责任,率先去救治已然中毒的煌封。

    得去补错。

    命运,他死而为正缘。

    逃不过吗。

    *

    如今,只差让意玉彻底死心。

    这是莫离的想法。

    因为他觉着,意玉的状态,并不算是多么悲怆,反而特别地平淡。

    只是不爱说话了。

    他总忧心意玉还没有对薛洺彻底死心。

    薛洺同意玉都是极为固执的人,按照薛洺的脾性、薛洺对意玉的喜爱,他是绝对不可能放意玉走的。

    莫离同薛洺多年的死对头了,每次相见都横眉毛竖眼的,自然了解对方。

    薛洺对意玉还有救命之恩,凭借那个狐狸精的脑子,为了达成目的什么都能做。

    他害怕意玉会心软。

    莫离不知道一个母亲对孩子的心切,也不知道一个孩子隔着的恨意。

    他自己没得到过,便有局限性了。

    他在想,如果让意玉彻底死心,局面便不一样。

    莫离说,他在梅林发现了毒药的残渣。

    意玉在床榻旁一直半靠着的静坐姿态,几乎瞬间有了变化。

    她搀着手,哆哆嗦嗦地爬起来。

    她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冲出了屋子。

    她只看到,莫离带着女儿在梅林穿梭,梅林的影子般般,梅花是艳红,可在她眼里成了腥味的血点。

    不能死啊……不能死!

    就像她女儿的尸首。

    意玉神志不清地追了上去。

    她拖着单薄的中衣,没顾任何人的阻拦,直直冲进了梅林。

    莫离。

    莫离手里,他抱着女儿。

    意玉没了狂躁,她变得很安稳,朝着莫离走过来。

    她在莫离跟前直直停下,伸出两只手。

    莫离叫了意玉好几声,意玉木讷但温柔的眼神,才有了松动。

    莫离手里是空的。

    对,女儿死了。

    意玉眼前清明,她过了好久,收回了手,变得很安静。

    莫离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毕竟意玉平时也是这幅沉静木讷的样子。

    意玉才想起来一般,缓缓地转过头,问莫离:“莫医师,您叫我来做什么?”

    莫离皱了皱眉头。

    他同意玉说过的,要同她谈谈女儿中毒的事。

    可意玉却这样问。

    意玉恍然一拍脑袋:“是女儿,中毒的人,查出来了,是不是?”

    莫离轻轻点头。

    俄尔,他脸上严肃了不少,摇头纠正:“不是中毒的人。是下毒的毒药,查出来了。”

    意玉想起来了。

    莫离觉着,她应该就是失去女儿后的应激反应。

    在他日后的陪伴治疗开导下,多半过一段时间就痊愈。

    莫离指了指在梅林中心的一间小房子。

    意玉顺着莫离的脚步一起过去。

    他把锁打开,围栏开锁,得以进院子:

    “里面,我闻到了和所中之毒差不多的味道。”

    他又熟稔地开了屋门:“就在院子里。”

    意玉顺着他的脚步,加快了步子,比他更加急迫地走进了屋子。

    莫离刻意放缓了脚步。

    意玉进了,这座在梅林之中的小屋子。

    以前意玉也进过这院子,可却没有进过这间锁着的屋子。

    契机,是薛洺给意玉作画的那日。

    屋子尘封已久。

    打开,尘土雾蒙蒙的。

    意玉抬头——

    一副巨大的画像,挂在正中,被夕阳余晖镀了金边。

    是幅仕女画。

    画中穿着一身鲜红衣裳的女子,披斗篷,戴雪帽,肩上点了朵朵梅花妆。

    被夕阳的光照下。

    似是金光普度,显得画中人肆意明媚。

    画中之人的样貌,同意玉的样貌生得一模一样。

    但意玉看着那画中女子,却能知道,这不是她。

    她除了出嫁那日,没穿过红色衣裳。

    薛洺也没时间给她画这些。

    画中女子,是她的姐姐,怀明玉。

    意玉缓缓走过去。

    屋子里不止有这一张。

    所有的画卷,基本上都是明玉那鲜艳的衣裳,一瞥一笑的模样。

    整个屋子,都是明玉的模样。

    记录了,明玉和薛洺的温馨过往。

    嬉笑怒骂,他都细细画了下来。

    无时无刻在提醒着意玉,薛洺曾经同怀明玉到底有多么恩爱。

    意玉的眼睛只是木讷,不知道因为什么,她显露出来的,并没有丝毫受伤的模样。

    有一张最新的画,却被放在最末。

    是那日,薛洺兴起画给意玉的。

    相对于明玉的满屋子画,意玉只有一张,被随意地放在最暗处,见不得任何光亮,拿不出手。

    画里,意玉穿着一身淡淡的藕粉色衣服,已经算是意玉因为薛洺,而改变的鲜亮颜色,笑得恬静。

    但同姐姐鲜艳衣裳,肆意的明媚相比,实在是相形见绌。

    这幅画,下面寥寥草草地落着一行字:

    “月没教星替。”

    墨色浸透了纸张,也氤氲在意玉的眼前。

    是意玉最熟悉的字迹。

    这是薛洺的字。

    一笔一划,都有独属于他的特色。

    第46章 第 46 章 除夕夜

    今年意玉女儿八岁。

    除夕夜, 凡是京中豪族,都喜爱热闹。

    梅家和薛家一合计,干脆两府合并,南北菜各掺半, 成了一桌热热闹闹的年夜饭。

    屋外雪落, 檐上积白, 穿过一座座轰响爆竹的抄手游廊, 到处都是丫头婆子小厮互相恭贺的声音, 红色小袄, 格外喜庆。

    府里人头最多的地方, 却不是乌压压的丫头婆子。

    而是前院正厅。

    薛家和梅家的人, 都在这。

    但主位上, 坐着的不是薛洺, 而是一个女子,身形偏瘦, 眼睛圆圆的, 但看着便坚韧,穿着鲜艳的红。

    ……

    意玉女儿,暂且称为满满。

    今年是合府过年的第一年, 把能叫来的亲戚都叫来了。

    满满冷着个脸, 看着面前这个身着青色衣服的怪叔叔。

    这个人, 实在不对劲。

    这怪叔叔看着她, 感觉眼神碎碎的,像是……

    满满环着手臂, 最终叹了口气。

    出于人道主义,满满皱着眉头,把手摊开, 露出成功人士的模样,一脸稳重地安慰他:“想哭就哭,不用拘着自己。”

    莫离:“……”

    他,想哭吗?

    莫离早些年带过满满,只是满满现在把他忘了,他是明白满满小大人的性子的。

    于是,他没有怼人,而是说:“不高兴。确实不高兴,但我不会哭。”

    他揉了揉满满的头发,平静地说:“长大了,真是,同你母亲越来越像了。”

    满满警告:“不要碰我的头发。”

    莫离继续揉。

    但满满早就不认识他了,对他根本没什么养了五年的恩情,当即给他来个一个过肩摔。

    暴力八岁小姑娘,把一个成年七尺男儿给生生摔在了地上。

    她再次警告:“怪叔叔,长长记性。”

    满满发现,如何让别人不来烦扰她?

    只能给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莫离落地,把周边人都吸引过来。

    薛洺穿着他最喜欢的衣裳,打扮得极为精致,和莫离凌乱摔在地上的模样一对比,开怀地笑了出来。

    莫离冷哼着起身。

    扑了扑自己衣袍上的灰:

    “薛将军笑,定是也想起了相同的场景吧,同样被摔过,莫离幸而能自己起来,薛将军好似直接摔骨折了。”

    他不怼满满就算了,但薛洺。

    看着就来气。

    薛洺的笑当即冷了下来。

    他也冷哼一声。

    意玉不咸不淡地看了眼局面。

    她并没有理他们俩,而是直接把满满抱走。

    后,一脸心疼地问她的手疼不疼,怕她这样去摔一个成年男子,会拉扯到自己的手臂。

    满满天生神力,但意玉做母亲的,还是特别担心。

    *

    意玉坐在右边的主位,抱着满满,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地互相布菜,讨论着菜品好不好吃。

    而其余人。

    首先,薛洺坐在左边的主位,替意玉把过来敬酒的人都挡住。

    薛洺往下那边是薛家人,意玉往下这边是梅家人,倒也相处得融洽。

    但身为意玉真正娘家人的怀家人却并没有来。

    意玉父亲怀己和哥哥怀两金,今晨确实点头哈腰地就来了,提着好些礼物。

    不过嘴上又开始犯老毛病说什么仁义礼教。

    普通小姑娘被这么一说教,早就被这俩老头子压制住了,信了他们的话,听他们摆布,但满满不耐烦,直接伸手给打跑了。

    梅氏在两家人的院子前站了很久,冻得手都红了,但还是没选择进去。

    进去之后,看着女儿和别人聊得正欢,对她这个母亲却尴尬生疏吗?

    梅氏切实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被别人偏心的酸涩。

    除夕过得,热热闹闹。

    过了除夕,就是守岁。

    满满没有围炉团坐,而是挑灯,拿出自己的小本子。

    满满点着桌面,神色凝结。

    她知道,她现在年龄小,想事情也会因阅历不够而局限。

    所以,她有了解决办法。

    那就是记笔记,把每天遇到的怪事都记下来,每个月翻阅一次。

    满满认真地写下关于那个怪叔叔的事:

    我第一次见到他,他看着我的脸,那眼神碎得,我以为是我亲爹。

    第47章 和离(下) 意玉身死

    意玉的视线从自己这幅堪称寡淡的画挪开。

    她抬头瞧了瞧那些鲜艳的画卷。

    正巧又看到了一行字:

    “妻妹与汝, 貌似却无神,且暂消苦思。”

    意玉盯了这话良久。

    方才垂下头,蹲下身。

    意玉把自己紧紧环住。

    现在才发现,自己这张脸, 同姐姐明玉, 到底有多像。

    所以。

    曾经的抵死缠绵, 都是因为她有一张, 和姐姐一般的脸。

    心里有了莫大的凉意, 冻得意玉只能把自己环得更紧。

    莫离只是平漠地看着意玉。

    所有的刺痛压得她窒息, 要晕过去的下一瞬, 她却忘记了在做什么。

    她来这屋子, 是做什么的?

    意玉不知道。

    她浑浑噩噩地把自己的身子挺得很直, 愣愣地走了出去。

    只是在别人看不见、在莫离看不见的地方——

    意玉的指甲深深地把自己的手掌抓出了一道又一道划痕, 氤氲出长流的艳红,顺着袖口滑得很顺畅。

    莫离想要扶着, 却被意玉应激一般地躲开了。

    在她才出了屋子之后, 站在冰冷的雪风中心时。

    和桃对她讲,梅氏请见。

    意玉已经昏了的意识,被拉回了一些。

    梅氏……

    是母亲。

    是母亲又被欺负了吗?

    她, 她不能垮下来。

    母亲还需要她护着。

    意玉总算被拉回了些清醒的意识。

    她奔跑着去找了梅氏。

    别出事, 别出事。

    她好像, 只有她了。

    意玉神色惶惶。

    意玉一见梅氏便发现了。

    她脸上有焦虑, 一直低着头,往日一直维持着端正的高昂姿势和貌美的梅氏, 如今模样却变得凌乱。

    意玉撑起身子。

    她扯出一个笑,关切地上前。

    谁料她才动身,梅氏就比她还快地, 先她一步握住了她的手。

    意玉想,她好久没这么被母亲握过了。

    母亲的手有些冷,但她会让她变回那般暖热的。

    意玉温柔地抬眼看梅氏。

    梅氏避开了她的目光。

    她握着意玉的手,手心全是汗,低声说:“意玉,我没求过你什么,可现在,我想求求你,把我给你的那块玉石,让给你姐姐,成吗?”

    意玉没反应过来,还是那副温柔的神色。

    梅氏握着意玉的手更紧了:

    “我知道我言而无信。可你知道,你姐姐自小就被病魔折磨,如今有让她痊愈的法子,再怎么,我这个做母亲的也想让她试试的。”

    梅氏戚戚地看着意玉,眼里全是哀求。

    意玉愣了好久。

    寒气太重了,把时间屋子都冻住了好久。

    意玉回看梅氏。

    在梅氏的殷切眼神下,意玉头次选择了溺进去。

    她闭上了眼睛,好好感受了梅氏的温度。

    俄顷,送开了手。

    她说:“好。”

    梅氏的眼泪留下下来。

    不是因为羞窘,不是因为意玉的退让。

    而是因为明玉有救了,她的明玉能康健顺意,和正常人一般活着了。

    梅氏的热泪还没砸在意玉的手上。

    意玉在她落泪的前一秒,正巧松开紧紧相握的手。

    意玉轻声说:

    “玉石,一会给她。”

    意玉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多年来从没因母亲的偏待而有过一丝波动的意玉,突然垂下头,被长长地抽走了一身的气力。

    她肩膀本就是松的。

    今头骨也垮了下来。

    梅氏连连点头。

    梅氏离去,转身后,意玉莫名说了一声:

    “梅夫人,意玉不舍……”

    意玉还是听梅氏的话,没叫她母亲。

    梅氏皱眉。

    什么不舍?

    梅氏怕她改变主意,平日那么稳重成熟的人,别在这种时候闹脾气,耍小孩子性子。

    意玉话都没说完,她就给她打断:

    “有什么舍不得的?一个玉石,给你姐姐又能怎么呢?届时我给你更贵的。”

    似是为了安慰自己,得减消罪恶,梅氏这般道。

    意玉的声音戛然而止。

    越来越浅,气越来越细。

    声音糊在了嗓子里。

    梅氏踏着越来越轻快的步子,畅想:

    等意玉和离,让明玉健康起来。

    她这个做母亲的就好好和意玉待一起,不再到人家明玉面前晃。

    毕竟明玉有自己的亲生娘。

    到时候,重拾亲情。

    重拾和意玉的母女情分。

    *

    意玉不见他。

    薛洺也并不乐意去再哄。

    他性子向来如此。

    也并不会为了别人改变自己。

    直到今日,薛洺在回府时,见到了一个瘦弱的身影,身着一身檀色衣裳。

    轻轻地弯腰,又再蹲下,把一个小盒子安静地放在了他的门前。

    是意玉。

    好久没见她了。

    薛洺并不急,他静静地等着意玉离开。

    他上前,拿起了那个盒子。

    盒子小,正好被他的大掌包裹住。

    他认真地打开。

    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玉石,暖色温然,沉静内敛。

    模样颜色像意玉。

    一行娟秀的小字写下:“姐姐用这个,可痊愈。”

    “若将军收下,就见一面。”

    他认得这个字。

    当初新婚夜时,她便用这娟秀的字,一笔一划写下来威胁他的话。

    恶狠狠地说,他若是再不回来,他的一对儿女,就要遭殃了。

    他都能想象到她抖着手,怕得很,却也还是咬牙写下的模样。

    薛洺摸了摸玉石,神色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那时候,还威胁人。

    她哪有那个胆子?

    薛洺一直都知道她。

    他把玉石随手地扔给鞍锁,让他给明玉送过去。

    薛洺的心情很好。

    他心情好,确实有一部分是因着明玉能够康复,他作为她多年来相濡以沫的人,自然为她高兴。

    可更多的,是因为在他看来,意玉在求和。

    意玉没再拗脾气,而是把玉石献给了姐姐。

    她很乖顺。

    并且,把他约了出去,让他去找她。

    她在求和。

    这件事算是能解决了。

    明玉康健了,他也就不欠明玉的了。

    也就能同意玉好好过了。

    薛洺把玉石撇给鞍锁后,一刻都没停,多日脸上沉郁的神色也全无。

    他拿了自己早早便准备好要重娶意玉的聘礼单子,当即就利索地赶去了意玉的院子。

    薛洺的行动力向来极快。

    路上,他没了什么淡然的神色。

    平日冷平的唇角,却压都压不住,轻勾了起来。

    当日,意玉嫁进来,便受了冷待。

    没得到薛家的好,也没得到娘家的重视。

    没有姑娘不喜欢被重视,尤其是这种脍炙人口的婚礼。

    他早就想补给意玉。

    这次风波结束,他打算给意玉补回来,让她好好开心开心。

    让她继续勾着自己的脖子,一句尊称都没有地唤他的名 ,唤他薛洺。

    薛洺敲响了意玉的门。

    门吱呀一声。

    被从意玉房子的内里打开。

    薛洺低头,却看到了意玉平静到冷漠的眼神。

    意玉抬头:“薛将军来了。”

    她没什么多余的话,也没什么多余的寒暄。

    她回过身,直接从屋里拿了个板子。

    板子上平铺着一张纸。

    意玉的声音没有情绪,她把这上面有纸的板子递给他,薛洺接过来后,她说:

    “薛将军,您曾说过,意玉把玉石给您了,便能和离,应当为真。”

    薛洺握着板子的手顿住。

    他的唇角拉了下来。

    薛洺愣了只有两秒,可立马恢复了淡然的模样。

    薛洺惜字如金,问:“你的意思?”

    意玉给了他墨色的笔:

    “薛将军,签了吧,今日接应我的人便来了,不好让他们继续借住薛家,所以,今日便走。”

    薛洺没有丝毫犹豫。

    脸色也早早变回他处事不惊的模样,轻巧地签下了和离书。

    扔笔的声音很重。

    薛洺根本没有多待,便利索地转身离开了意玉的院子。

    她既然这么迫切想要和离。

    不如成全她好了。

    薛洺认为,他的判断向来是准确的。

    既然决定放手,不如就放手好了。

    他并不会在乎这种小情小爱。

    *

    和桃进屋,嘴才张开,跟意玉说所有事都准备好了,可以离开薛府的时候。

    意玉已经咳出了血,才擦了嘴角,又拱着鼻腔。

    意玉身边已经堆起了一个个的布卷,盆子里的水,全成了腥味浓厚的血晕。

    等和桃慌乱地给意玉擦血时,反应过来,眼泪早已不自觉溢满了全脸。

    她想起,白玉蝉曾说过,若是没了玉石,一天之内,便会七窍流血身亡。

    怎么,怎么会这么快……

    意玉只摸摸她的头,轻声说:“和桃,擦不完的。”

    “我不想继续待在薛府了。”

    “趁着我还有气,帮帮我好不好呀。桃桃——带我离开呀,一定要离开啊……”

    意玉艰难地说完了这段话。

    和桃哽咽着给她裹上毯子,让意玉靠在她怀里。

    带着意玉一步步走出了薛府,她们上了马车。

    莫离在马车外驾车,所以没能看马车里面,只递给了意玉一个小药丸,说吃了,能减轻痛苦。

    这是假死药。

    意玉吃了,他便能传出意玉离世的消息,薛洺就不会寻到意玉了。

    怀明玉也为意玉找好了假死的缘由,就说玉石没了,意玉身有隐疾,也就死了。

    他就能独占意玉。

    留下车轨迹。

    从东京一路奔驰出去。

    就类似于,当年的“乡下丫头”意玉,被一架马车,送到上京城东京一般。

    意玉离开,起先薛家人还在骂骂咧咧,说为什么要放任一个杀人凶手离去。

    是薛洺冷着脸把所有人的嘴压了下去,意玉才能走得那么顺利。

    即便和离,薛洺也一直相信意玉的性子。

    *

    莫离为了制造意玉假死,让大家都认为她离去,把意玉先带去了她在京中国子监旁边购入的院子。

    而后,他上了马车,要把意玉请下来。

    可才拉开窗帘,医术造诣极高的莫离,便发觉了不对。

    他以极快的速度来到意玉身边。

    手指伸向了她的脉搏。

    不对。

    若是他的假死药,意玉只会面色青黑。

    而如今,血却浸满了她的全身,把她苍白的肤色变得更渗人。

    假死药,并不会七窍流血。

    莫离握紧了拳头。

    他一边焦急地把意玉背下来,一边恶狠狠地质问:

    “到底是怎么回事!”

    和桃都说了出来。

    天色已晚,意玉能撑着的一日即将过去。

    莫离咬牙。

    怀明玉。

    怀明玉。

    好得很。

    怪不得,让他下死誓,让他断了所有的后路,不让他回京,才肯合作。

    他原先以为,是她为了维持自己的身份,求个保障。

    如今再看,是怕被报复。

    她想杀了怀意玉。

    怎么才能救怀意玉?

    他烦躁,他无力。

    突然,他想起来了,如今地处京郊,有味草药,可以暂时护住心脉。

    莫离背着意玉,眼神冷然坚毅。

    步子极为急切,一脚踏进了泥泞的草地。

    ……

    意玉在莫离背上,感受着力气在一点点地消失。

    是死亡的昭明。

    她要死了。

    意玉活着,为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女儿。

    女儿没了,意玉没了生的希望。

    第二三件事:是生恩和救命恩。

    薛洺拿她做了替代,她如今成了麻烦。

    她的作用,也就只有用自己的命换明玉的四肢健全。

    母亲也是这样希望的。

    意玉,没什么必要活着。

    意玉觉着好累啊。

    全了救命之恩,全了生恩,她应该就不会这么累了吧。

    她死了,就好了。

    她全了他们的愿,就好了。

    她把玉石给姐姐。

    此后互相不欠了,好不好。

    如果还能活,她想为自己好不好。

    意玉在女儿离世后,她就变得疯疯癫癫,半梦半醒。

    玉石给明玉,是多重刺激下,干脆自暴自弃,意志混沌的决定。

    她死了,死了就好了。

    今年是个很好的年岁,为她送葬就很好。

    疾风骤雨般,小草再坚强,可也只是一棵小草,被拔了,也轻悄悄的。

    意玉的血越流越浓,所谓七窍流血,恐怖至极,一分不虚。

    直到渗满了她的衣袖,顺着淌在了莫离青色的衣袍上。

    “莫离,我记着你很怕血的。”

    “别背我了。”

    意玉的声音好像没什么变化。

    她临死之际,走马灯花,她的意识清醒了很多,说话变回为别人着想的顺从模样。

    “闭嘴,给我省点力气,你想死吗?”

    莫离这些日子的好脾气,一瞬间没了,他急躁烦闷,咬牙切齿。

    说完这句重话,他忽得感觉背上一轻。

    如果她再睁眼,莫离一定会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凶她。

    可惜她的眼睛闭得很紧。

    莫离想给她扒开,却僵硬得紧紧黏住。

    没法子了。

    第48章 第 48 章 薛洺撞见意玉灵堂

    和桃惊叫连声, 声音尖锐,爬到了意玉身旁。

    她本以为自己会平静地接受意玉死亡的事实,像意玉一次次照顾她一般,把意玉身后事也照顾好。

    可当温柔的、在她看来鲜活的黑眸子, 在她面前没了往日模样, 甚至连形容成有人气都不成时。

    和桃被一股巨大的悲伤笼罩。

    因为意玉的眼睛, 如今闭得好似暴晒好久的干皮鱼, 死死闭紧了眼睛, 撬也撬不开。

    她抖抖索索, 嘴死死一咬。

    可眼泪却筛豆子似的, 眼泪啪嗒啪嗒, 怎么都止不住。

    粉红的袖子埋上脸, 趴在意玉的肩膀上。呜呜咽咽, 不止不停。

    莫离蹲下身子。

    他冷静地把自己的衣袍解下来,平铺在草地上, 把僵硬的意玉安放在上面。

    意玉苍白的脸上全是点点血晕。

    莫离毫不在意地伸出手, 根本没有畏惧血的模样了。

    他和往常一般,摸了摸意玉的脸。

    不软和了。

    硬冷得可怕,和他母亲死了的模样无二。

    吐了一身的血, 连比娇花还美的脸都不得逃过。

    他把血给她细细擦了下去。

    又探了探她的鼻息。

    还有微弱的一口气。

    一炷香, 就会彻底消亡。

    没法子了。

    世界上最恨的就是。

    明明还有气, 偏偏救不来。

    直至今日, 莫离全明白了,他明白了意玉这些日子的行径。

    是, 按照意玉的性子,别人伤了她在乎的人,曾经带给她温暖的人, 定然会拼了命。

    怎么可能女儿死了,就呆呆坐在屋子里,消磨日子呢?

    呆坐不正常,不给女儿报仇不正常,给玉石把自己的性命献出来,换个和离的名头也不正常。

    意玉自女儿死了,她就没醒来过。

    坠马、高烧将死、跪祠堂、冬日在林子里绕过群狼,没有一件打倒过意玉,意玉都顽强地活了过来。

    只有这次女儿身亡,她没缓过来。

    莫离这辈子没爱过人,他的眼中看不到任何美。

    在他认知里,只有活人和死人的区别。

    唯一攻破他的心防,是母亲独自带着他活,结果被薄情的狗官,没留任何口子,一刀刀把母亲捅成了筛子。

    他看着母亲僵硬地躺在那,浑身都是喷涌却又冷了的血。

    年幼的莫离,冷静地处理了母亲,把母亲独自一人埋了,看着丝毫不受影响。

    可他身为医师,却就自此怕血了。

    他锁紧了看世界的眼睛。

    直到遇到了意玉。

    意玉的那张脸,让他对她生了注意。

    意玉的好性子,让他接受了她。

    朝夕,让天生情感淡漠的莫离,不自控地爱上了意玉。

    天性地爱意玉,这是天意注定。

    如果只是和母亲相同的脸,他去喜欢怀明玉也一样,但他就只确定自己喜欢她。

    他做的任何事,都遵循天性,所以会顺从天性地占有,顺从天性,恶劣地为了一己私欲下毒。

    也顺从天性地爱她。

    天意如此。

    可却是天意制成现在这个局面:

    在挚爱之人还有一口气的时候,让他生生看着她抽干了气。

    莫离看地上的意玉。

    意玉浑身是血,肤色苍白,凄惨可怜。

    不是他死。

    可他鼓动的心脏,一阵一缩,痛得不如立刻死。

    他第一次有了,对于是否应该全部满足天性的深思。

    如果当初没为了满足一己私欲,同怀明玉合作,是不是便不会有如此下场?

    他悟了一个理:

    若是想要完全满足天性,必须得遵守一部分世界的规则。

    譬如:不可以为了一己私欲,伤害别人。

    当他悟得这个理之后,莫离的手垂了下来——

    碰到了一株草。

    莫离原先无力的手瞬间翻转,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手起刀落,用力就给一把拽了下来。

    *

    鞍锁在他身侧,看着意玉就这么离开了,不免感慨,直言直语问:“老大,不后悔吗?”

    薛洺莫名:“后悔什么?”

    他从来不是一个做了决定,还后悔自省的人。

    他只是淡漠地看了一眼意玉马车,似是一个陌生人,“鞍锁,我们回屋。”

    他竟然有耐心地解释:“我本身就是要从怀意玉和明玉中选一个。”

    “明玉性子娇贵,还是个病秧子,受不得任何摧残,意玉性子坚强,能经得起风波。”

    “明玉离了我,活不了,而意玉可以。”

    鞍锁却停下了脚步,搓了搓剑鞘,直愣愣地问:

    “老大,您今天话好多。”

    薛洺背着手,一直闲庭信步往前走的步子,兀得停顿。顾谓:

    “你只记住,我做出决定,从不后悔。”

    “我向来不强求,也不会命令一个主动要和离的女人留下,毕竟感情不是公务,水到渠成的事,谁若是强求,便输了。”

    “我向来只会赢。”

    薛洺冷冷留下一句。

    鞍锁看着薛洺的背影,多年习惯,他太了解他了,鞍锁的眼睛黑白分明:

    “老大,您在逼自己啊,这话说了,还真的有退路吗?”

    薛洺没回话。

    他还是自顾自走。

    他今日还得去给看望明玉用了这玉石,到底能否痊愈。

    薛洺走入抄手游廊的转角,没了身影。

    鞍锁太息,只好也提着自己的剑和一身莽力气,跟了上去。

    结果也是在这个转角。

    鞍锁同折返回来的薛洺迎面对上。

    鞍锁呆呆顿顿的眼睛都瞪大了:“老大,您要去做什么?”

    鞍锁一拍头,脑袋瓜明了:“是要去寻意玉姑娘?”

    薛洺眼神凌厉,却全然没有自打自脸的羞窘。

    他简单说:“备马。”

    即便说了这么多逼自己的狠话。

    可在思考到后续他要过没有意玉的日子,并且,意玉和离后的日子——

    意玉的心赤诚,最容易被那些花花蠢物哄骗了。

    到时候初一十五俏王爷,初二三十俊太子,受不住了再轮一轮她要好的莫医师养养。

    而他,并不想接受其他的庸脂俗粉。

    呵。

    真是不对等。

    他压不下去他的想法。

    他想要怀意玉留下,陪在他的身边。

    什么不强求,什么爱情里讲究你情我愿。

    先把人留下来再说。

    情情爱爱的蠢感受,影响他的判断,他明明就不想让她走。

    他从始至终,都没想过同她和离。

    此时拂晓。

    薛洺没有丝毫犹豫地找了快马,后又派了一波人专门去寻意玉的踪迹。

    他的速度极为快,或者说——即便冷战,即便和离,他对意玉的行踪还是了如指掌。

    可等他到了国子监身边的偏院,他只觉着自己找错地方了。

    鞍锁:“没错,就是这。”

    薛洺根本没在意他的话:“再去寻,你错了。”

    鞍锁单膝跪地,双手握拳:“性命担保,属下没错。”

    薛洺不耐烦地指了指这院子:“这屋子都挂白,是死了人。”

    鞍锁还想冒死觐见,但薛洺却直接掉头便走。

    “别为难他了。”

    一个清丽的男声,止住了局面。

    薛洺听出了是谁。

    莫离。

    莫离恢复了那幅嘲讽人的模样,早些日子面对意玉,把嘴闭死的模样,面对薛洺也没了。

    他的声音冷艳,多了极度冷漠的刻薄:“意玉就在院子里面,不去看看?”

    薛洺转过头,

    “怎么,她见不得人,需要你来帮通传?”

    莫离露出了一个诡谲的笑:“我甚至希望,她能亲口来通传。将军不如自己去瞧?”

    薛洺不会放过一点希望。

    他并不觉着莫离在说谎,他没有说谎的痕迹,常年审讯犯人的薛洺最是明白。

    进了院子,时至如今,薛洺步子还是稳重的。

    周围都是才布置的白色,明显是才死了人,还没办丧礼。

    死了谁?

    还需要在意玉这办。

    麻烦。

    罢了,能在意玉的院子里挂白的人,估摸着是意玉极为在乎的人。

    他不能觉着麻烦。

    对,还得好好祭拜祭拜。

    薛洺进了侧院。

    他没管死了谁,先去寻意玉。

    意玉屋子的门是开着的。

    薛洺没耗费吹灰之力,便进了门。

    他踏进意玉的屋子,一步步去观望。

    意玉的屋子是她早先决定要和离的时候,便布置了的。

    全是些小女童用的物件,什么衣裳首饰长命锁,书本磨呵乐。

    正中心有个棺材,估摸着是死了的人。

    薛洺没留心这棺材,只找意玉。

    他找了好久好久,直到翻遍了整个院子。

    意玉不愿意见他?

    半个时辰,过去。

    薛洺并不会坐以待毙,他也不乐意在浪费时间。

    干脆直接去抓了在一旁看戏的莫离。

    薛洺把刀抵在他脖子上:“说,怀意玉在哪?”

    莫离好整以暇,并不畏惧他的刀:

    “薛将军如此威胁我,不怕我怒意来了,不给你夫人看病了?”

    夫人,自然指的明玉。

    意玉和离,可不就明玉是薛洺夫人?

    薛洺用刀给莫离划出了一道血痕:“她痊愈了,不需要再仰你鼻息。”

    莫离原本戏弄的眼神骤然变冷:

    “仰我鼻息?呵。”

    “薛将军既然知道夫人痊愈,那么可知是如何痊愈的?”

    “薛将军,回答小人,小人便说出怀意玉在哪。”

    薛洺不想和这种难缠的人计较:“可以。”

    “是块玉石。”

    说也没什么损失。

    莫离也不墨迹,指了指意玉的屋子,“屋子里面,意玉她在。”

    这话落下。

    薛洺的刀已经入了莫离的脖颈,只差一点,动动力气,就能像杀猪宰羊那般,直切要害,“别打岔,你不会想知道戏弄我的后果。”

    “屋里没人。”

    莫离哂笑:

    “棺材里就是啊。”

    薛洺不信:“昨日,本将才见了她。”

    莫离耸肩:“昨日夜里死的。”

    薛洺嗤笑,反而松了一口气:

    “按照你的说法,她昨日死,你今晨便把棺材准备好了?为何?”

    这话一出,莫离瑰丽的眼睛瞥向薛洺刀把。

    这次,他没有戏谑,没有平静。

    他带了点恨意,狠狠地说:

    “因为意玉早就要死了,我早就准备了。”

    “不知道她病的,只有你。”

    第49章 第 49 章 薛洺,她是你的亲生女儿……

    薛洺拿刀子的手没有因为莫离的话, 而出现一丝松动。

    反而眼神,多了深思,多了疑虑。

    他在细想莫离的话。

    在听到意玉早早便得病的时候——

    薛洺甚至在想,是不是什么新的手段, 这是他的人之惯性, 也是薛洺多年来惯有的处事法子, 没人能打破。

    薛洺并不为他的话所动, 没有一丝破绽。

    若是这个时候动了, 怕就是真的弱人一头。

    薛洺甚至极为镇定自若:“她若是生了病痛, 她会告诉我。”

    “她已经把我当成了最值得信任的人。”

    莫离:“那又如何?”

    “她最爱我。”

    薛洺目色沉沉:“所以, 并不会不告知我她的病症。”

    闻言, 莫离侧了侧头, 艳丽的琥珀色锐利眸子看向薛洺那张淡然自若的面目, 忽得不自一笑。

    他回过头,歇了笑。

    他冷冷地扯了扯嘴角, “薛将军, 到底是谁让你这般自信的?”

    他托腮,做出思考模样:“对,应该是那个蠢笨的怀意玉, 是不是她?”

    他打了个响指, “你对了。”

    “她是最信任你, 最爱你, 所以赤诚,毫无保留, 才让你如此有恃无恐,才让你轻而易举地伤得她很深。”

    “你永远都是站在上风的那个,永远会有恃无恐。”

    “但你有没有想过, 信任也是可以被耗没的。薛将军同您的诰命夫人和和美美的时候,让她信任了?”

    “因为失了信任,不敢再信,又因为爱过剩,才难事不告诉你,为你做的事,怕你难上加难,也一个都没敢告诉你。”

    莫离的舌头这几天待在意玉身边,把嘴闭得死死,只待一个喷头,就会鱼贯涌入。

    薛洺好巧不巧,就撞上了。

    等莫离歇了话茬,薛洺并不乐意继续同他废话,也懒得回。

    他做的事,都是有自己的原因,内因外因都有,轮不到莫离这种人唆败。

    之所以放任莫离说了这么多难听的话,也不过是为了得到意玉的消息。

    如今从他口中,差不多套出了前因后果,薛洺也就没必要浪费时间同他虚与委蛇。

    没有丝毫犹豫。

    薛洺松开莫离,一个轻松地转手,叫人进来,死死地钳制住莫离——

    换了人接手,不让莫离离开。

    薛洺平视,高着下巴,模样平静。

    根本没看莫离,似是对待一只蝼蚁。

    莫离能出现在意玉院子里,多半知道意玉的下落,不能放走。

    其实透过莫离的话,薛洺的心里便已经有了精准的猜测。

    可涉及的事情太过大,薛洺总得瞧一眼。

    只是在他才让人封锁院子,去让人把那口棺材搬出来时——

    意玉的那个小丫头和桃,却正巧从院外回来,带了一群伙计。

    和桃脸上还有红肿的泪痕。

    和桃面色静默,正吩咐着:“一会,你打头阵,抬着棺材角,以此运下去,运到马车上,把意玉姑娘送回杭州啊。”

    她的脸上全是悲戚。

    意玉姑娘四个字,砸在了薛洺心头。

    死的,是和桃口中的“意玉姑娘”。

    薛洺没有去质问和桃,反而打算自己求证。

    他没使唤手下人,而是自己去看那口棺材。

    他的速度极快。

    甚至冷静得不像话。

    没有任何意外,他的手碰上棺材的盖子,挪下来——

    他看到意玉那张常年怯懦的脸,如今总算没有埋进胸里,而是如他希望的那般,大大方方的,直白地露出白皙的脖颈和正脸。

    可代价是死死地闭上了眼睛。

    闭得全脸的肤色都成了青黑色。

    没有血,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死了去。

    薛洺罕见地愣了好久。

    惯性的,失控地重重拍了一下棺材盖子。

    可在落下的瞬间,他又恢复了理智,半空顿住,将手攥成了安静的拳头。

    薛洺垂下眼眸,死死扫过意玉一寸一寸的肌肤。

    他只深思了一阵,怔愣了极浅极短的一阵。

    后,干净地转身,淡漠地只吐出两个字:“把棺材抬走。”

    和桃急了,死死扑在了意玉的棺材上面。

    但很快便被薛洺的手下人卸了力气。

    她的身子,被轻松地扯走。

    被钳制住的莫离,却似是天不怕地不怕,不怕死地,倒真的和多嘴一般,说:“你以什么身份带她走?你以什么理由带她走?”

    薛洺面上淡然,但往往越是专注于如何保持清醒时,越是已经烦躁到了极点,干脆直接怼这个早早烦透了,如今明玉康健,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莫离:

    “她是我的妻,我爱她。”

    被一遍遍拉扯走,却仍旧抱着棺材不撒手的和桃,死命躲过薛洺手下人的砍晕手,闻言笑着指了指薛洺:

    “你爱她?”

    “那爱是什么?薛大将军的一己私欲?”

    “哎呦,奴婢想起来了,奴婢明白了,薛大将军的爱,是一次次对明玉夫人的偏袒?可是真爱?”

    薛洺肆意地发泄着烦躁,也不乐意同一个认知短浅的丫头解释,声音淡漠到了极致,也冷情残酷到了极致:

    “是你家姑娘先犯下的。在我的警告下,仍旧成日同莫医师待在一起,他甚至能进她的闺房,又怎么算安分?”

    这话一出,和桃嗤笑,心里涌现出滔天的恨意,甚至因为接下来的话,嗓子发干发痒:

    “薛将军,你说我家姑娘有莫离陪着,她不听你的话,让莫离进了闺房,同莫离成日待在一起。”

    “可你知,莫离为什么能进姑娘的闺房吗?”

    “您凯旋那日,我家意玉姑娘,身怀六甲,九死一生,难产之中,就念着要带孩子见你,就念着你凯旋。”

    “才艰难活下来,带着孩子活下来,回了阳间。”

    “结果便见你抱着怀明玉冠冕堂皇回来,如珍似宝,大方恩爱。而那日,正是她九死一生才从鬼门关回来的日子啊。”

    “那日,是莫离陪着的。”

    “莫离之所以进姑娘的闺房——便是为了救我家可怜的意玉姑娘啊。”

    “莫医师还是硬闯进去的,因为姑娘害怕你膈应,特地同莫医师保持了距离。”

    和桃自嘲:

    “姑娘虽是自己生的孩子,可好说歹说是你的种吧。”

    “可最后,全程都是莫离莫医师陪着的,没有他,姑娘就死了。”

    “更别说掺和进你同怀明玉令人恶心的纠缠里了。”

    “姑娘自小不被选择,那么惊疑的人,把唯一的信任给了你。”

    “你是怎么做的,你是怎么做的?”

    “薛大将军,凯旋搂娇妻,好不恣意啊——”

    和桃恸哭。

    薛洺原先是漠视的,原先是淡然仰着头。

    如今听了这话,蓦然转过头来。

    他鹰隼一般凶恶的眼神,厉色地去盯着和桃:“意玉身怀六甲?”

    和桃把捂着脸恸哭的手放在腿上。

    闻言仰头,嘲讽的神色全然掩盖不住:“薛大将军的意思是,根本不知道姑娘怀孕?”

    薛洺拧眉,

    “她的孩子呢?”

    和桃没第一时间回话,而是大笑:“那个孩子,若是活着,自然不会让您知道,因为会打扰到你同你那好夫人,外加一对儿女的甜蜜日子啊!”

    薛洺维持平稳的心里,细细密密地露出了一丝裂缝。

    他极为聪明,只是略微一想,心里便有了猜测。

    越慌乱,越冷然,他的眼睛如冰,看向和桃。

    和桃:“那便让奴婢这个蠢物告诉您。”

    和桃的话有毫不掩饰的恶意。

    “姑娘的孩子?意玉姑娘的孩子,就是那个死了的小女婴啊。”

    和桃笑了笑。

    “将军不是说,那个小女婴的命到底比不得明玉珍贵吗?”

    “可笑吧,是您挚爱的女人,也就是您如今明媒正娶的夫人怀明玉,害死了您的亲生孩子。”

    和桃嘴上不停,身体也继续不停歇,一次次挡住要搬走的棺材。

    薛洺嘿然。

    后,薛洺不耐,他只警告了一次:

    “让开,我不喜欢欺凌弱小。”

    和桃话还是不停,继续一刀刀往薛洺心口上凌迟:“您,还是帮凶——呃。”

    和桃被卡住了脖子。

    只需要薛洺动动手,和桃便会当场殒命。

    和桃不悔。

    爽快,全说了出来,真是爽快。

    莫离当即制止:

    “薛将军,意玉曾经托付过我,让我照顾好和桃,也有拨了不少心腹给和桃,足以见意玉对和桃的重视,为她安排的明明白白。”

    “确定要在意玉灵堂前,杀了和桃?”

    薛洺并没有因为莫离的话有丝毫动容:“她是她,意玉是意玉。”

    “我已经警告过一次,可她不停,那便没有什么继续留着的必要了。”

    薛洺的决定,即使是死去的意玉出面,也不行。

    没有任何人能阻挡薛洺轻而易举地,把他所认为的蠢人杀死。

    也没有任何人能阻挡薛洺把意玉的棺材抱回去。

    直到一句宽阔敞亮的明媚女声,从薛洺背后传了过来:

    “将军,不要继续打打杀杀了,好不好。”

    “方才和桃说的女儿的事,明玉都可以解释,但可不可以先回家。”

    一道明黄色的女子身影,毅然决然挡在了和桃跟前,双手握住薛洺的手腕,往下扯。

    谁来劝都没用的薛洺,却把手松了松,微讶然。

    明玉显露了脆弱,

    “明玉很不理解,为何将军要来寻妹妹,要把一个外人的尸首搬回薛府,是厌弃明玉了吗?”

    明玉落下了眼泪,砸在薛洺的手。

    薛洺没说话。

    过了好久,好久。

    他看着明玉,最终只说了句:“回府。”

    明玉只是低了低头,他就给了个她解释的机会。

    莫离松了口气。

    总算拖到了怀明玉赶来。

    和桃得救了,意玉的尸首也没被拿走。

    ——因为明玉轻而易举的一句悔改。

    第50章 第 50 章 是她救了你

    薛洺的眼神无波无澜, 脸上没有神色。

    平静地看着明玉紧张地关上门——再极为眉目脆弱地来去薛洺面前。

    若是往常时候,不论明玉做了什么,只要露出这幅慌张的神色,薛洺都会极有耐心地安慰明玉。

    毕竟, 在面对自己至亲至爱的家人、世间最相依的人露出这幅神色时——

    任谁都会心疼一二。

    而今日, 他却并没有丝毫安慰, 而是不怒自威地安坐在上座, 把杀神将军的气势给彰显了出来。

    明玉感受到了薛洺冷漠的眼神。

    被这样的眼神盯着, 便越慌乱。

    明玉咬了咬牙, 她脑子里已经有了一个法子——

    俄顷, 她直接跪了下来, 一下就把额头重重地磕在铺地上。

    往日明媚骄傲的人, 把姿态放得特别低。

    磕了头, 一拜——再抬头之际,明玉的眼里已经蓄了水花。

    就类似于薛洺知道明玉的性子并不完美, 甚至好妒极端, 明玉也知道薛洺的性子喜欢直来直去,也能拿捏他。

    这是独属于年少夫妻的默契。

    于是,明玉大大方方承认了:

    “是明玉的错, 是明玉害死了将军的孩子, 明玉有大罪, 万死不该辞。”

    比薛洺想象的还直白。

    果然, 在明玉说出这话后,薛洺原本无波无澜的淡然眸子, 下意识地瞥了她一眼。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被明玉牵动心绪时,却嗤笑一声。

    年少夫妻就是这样,年轻的时候是彼此最亲的家人, 没有其他。

    见过对方最青涩的模样,见过对方如何一步步走到今日——

    日子久了,最亲的人,也是最了解对方的人,最懂得往对方心上扎口子,也最能利用拿捏对方。

    明玉乘胜追击,她先恭维:

    “可将军虽被誉为杀神,但最通人情味了。”

    再说给自己的袒护:“您只需要明白一句,明玉若是知道那是将军的孩子,那么明玉绝对不会杀死。”

    明玉观测薛洺的反应,胸有成竹。

    话落。

    薛洺把玩着手里已经磕角的宝炉玉,却完全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只吐出两个字:“继续。”

    明玉愣了一下,没想过薛洺这么冷淡,她心里一慌,努力稳住但戏台子到这,演下去才是正确的选择:“明玉是因为嫉妒,嫉妒怀意玉,嫉妒凭什么她如此美满,能得到洺弟弟你的喜欢,便想挫挫她的锐气。”

    “我在想,只是一个捡来的孩子,死了,也只不过是我对她的教训……”

    明玉把事情都交代了。

    因为她知道瞒不过,还不如主动交代,把主导权收回自己手里。

    明玉嘴上就忏悔着,看似毫无逻辑地一句句散散说,实则步步为营。

    她的目的,是要卖可怜,要把事情减轻,说轻。

    话讲完了,所有的事都交代了。

    明玉双手盖腿,仰头,露出脆弱但仍直直去挺着的脖颈,认真地看着薛洺,期待他给的反应。

    薛洺只是轻微点了点头。

    便没有其他表示,任由明玉在他面前表演,在他安静坐着高高在上的姿态,在他的膝盖前卑微跪着。

    明玉没得到回应,心被抓得痛楚。

    这时才感受到了薛洺,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还能略微被她拿捏住的弟弟了。

    如今的局面,全凭着薛洺一句话的事。

    但她并不觉着薛洺会绝情……

    这个想法才出,薛洺的话便打断了她的思绪,打了她的脸。

    他理清楚了事情来龙去脉。

    便站起了身子,一刻也不乐意多待:“如今,总算是乐意全部交代了?”

    “你就是这么杀的我女儿?”

    “好样的,怀明玉。”

    这话一出,明玉敏锐地发觉不对。

    不对,薛洺的反应不对。

    薛洺的话冷漠讽刺,甚至带着一丝气极反笑的阴鸷。

    带着无形的威压,一字字敲得人心中打鼓声震震。

    薛洺今日的话多了些,沉稳冷然的声音,放缓了语调,很轻:

    “不管你是什么用心,事情发生了,便要承担后果。”

    “所以你杀了我的孩子,我们的情没了,如今我们只分清,就好。”

    “你救了我,你对我有恩情。我帮你把日子过好,帮你掩盖住足以杀头的责任,甚至让我心爱的女人感伤至极,已然还清你的恩情。”

    “你是我的发妻,我对你有责任。这三年选择不回来是你的抉择,我不应该承担后果,但却因为你是病秧子,二嫁不了,需要我给安身之所。致使我在迈入新生活,有了新的夫人之后,还得负你这个责任。”

    “我并不需要为了你委屈我的夫人,委屈我的现状,却仍旧把玉石给了你,能让你康健,能够二嫁,也还清了责任。”

    薛洺的话没有一丝的人情味,全是冷然的利益计较。

    薛洺在彻底同一个人划清界限前,也乐意多说些话,警告对面一次,让对面明白,不要纠缠。

    明玉的心里突突一跳,她慌乱地抖着身子,凑到薛洺面前,忽得问:“那薛将军想如何?”

    薛洺低下头,最后去认真看了这个从十三岁时,便朝夕相伴的女人。

    曾经是他的姐姐,他的发妻,他至亲的人。

    他看着她跪在地上仰视他的眼睛。

    这双眸子,曾经也明媚肆意,让他留意,卷入。

    但即便再缱绻,可他说出的话,却极为冷漠严厉,他作色:“我需要出气,你得受罚。”

    他需要出气,意玉需要出气——

    他的女儿,也需要出气。

    之所以选择听明玉的,跟着明玉回府,听她解释:

    也只不过是薛洺拿捏住明玉自以为懂得他的性子,明玉为了自安,定然会直接承认罪行,为了没有破绽,能说能查到的,她也会直接说。

    薛洺不求得到完全的真相,他如此顺着恶人,看恶人表演,听恶人阐述自己的犯罪,只是因为,不漏下一点真相的细节,引蛇出洞罢了。

    明玉瞳孔微缩。

    薛洺最后留下一句:“这段受罚的日子,你便学学如何尊重人的性命吧。”

    “豪右人家,万万不能草芥人命。”

    “即便她的不是我的孩子,也不成。”

    “原先因为你身子弱,加上你对我有恩情,没有罚你,如今身体也好了。”

    “可以罚了。”

    薛洺这辈子最看不得的,便是阶级差异,致使人命如草芥,生来便是奴隶,一辈子得不到自由。

    之所以在女儿身死那日,对意玉说捡来的女儿的命轻,比不得达官显贵——

    是为了让意玉认清事实,把实话说出来了。

    这种捡来的孩子,而且还没养出感情,极为容易被害,被当成下马威毒害。

    没有明玉,也有其他害人的恶人。

    “反正你现在身子好了,也正好锻炼锻炼。”

    “等罚完了,我把你送走,乐意去哪,便去哪。”

    薛洺直接抬步离开,没有任何留恋。

    事情的发展,让明玉完全没有想到,明玉跌坐了下来。

    她自这天起的日子,是被薛洺关了禁闭中的院子里渡过的,只能在自己的院子里活动,睁眼便是抄经书。

    甚至连心腹都被隔绝了。

    明玉现在才明白,薛洺今日对她的所有容忍,都是为了套话。

    *

    薛洺在问清楚了女儿身死的所有细节后,便不需要避开怀明玉的眼线。

    当即就让留在意玉院子里潜藏的人把意玉的棺材运回了薛府。

    薛洺何许人也,他做了的决定,怎么可能因为别人改变。

    在离开的时候,早早就藏了人在意玉院子。

    唯一的摇摆与改变决策,是和桃薛洺最后没有杀。

    因为薛洺极度清醒的理智在看到意玉尸首的那刻,便没有了。

    意玉的脸已经被密密麻麻的青黑色给覆盖,看不清全脸,只有依稀清楚的身子,能知道这是意玉。

    薛洺才算是对意玉真正离开他,有了实感。

    和桃是意玉在乎的人,杀了她,意玉走得不会心安。

    薛洺以前从来不是一个会改变决策的人。

    面对意玉,薛洺发现,自己总会舍弃了些底线。

    不过,让薛洺失了理智的事情,只有不杀和桃这一件。

    拿到意玉尸首后,薛洺便按照自己的目的,执行自己的规划。

    他的目的,是给意玉报仇。

    他从不坐以待毙,薛洺睚眦必报。

    薛洺足够强大,所以没有显露任何悲伤,而是吊着一口气,先去报完仇再说。

    首先去查明白意玉的死症。

    却得到了一个令薛洺费解的结果:

    意玉是因为没了心头血,于是才被抽干了生机。

    薛洺直接把最清楚意玉生命状况的莫离给拉了出来。

    莫离本来被怀明玉坑害,自己毁了自己的前程,一辈子不得入京。

    却因为薛洺的强势插入,得以被押送回京。

    听到薛洺问意玉为何没了心头血,莫离垂下了眼眸。

    如今在怀明玉心中,意玉已经死了,毕竟她乱了计划在前,让意玉失去心头血身亡。

    所以,可以直接说清楚她所有的龌龊交易,不用担心她把意玉假死的事抖出来。

    莫离艳丽的眉眼,讥诮一笑:

    “那么要问问将军,上次九死一生,为何能活下来了。”

    “上次将军九死一生,全京城,或者说全人间,能救您的,也就只有我同白玉蝉。”

    莫离的话有浓厚的讽刺挖苦:“白玉蝉医术高明,却因不掺和人间事,从不出手。我死也都不乐意救你,相比之下,一个能撬动,一个撬不动,想要救你,只能请白玉蝉。”

    “猜猜到底是谁付出了代价,付出了什么,让从不掺和人间事的白玉蝉出手。”

    “反正,你那个夫人怀明玉,可是没有付出任何代价,如今还好好的活着。”

    “甚至身体都因为得到玉石,治好了。”

    薛洺极通人情,几乎瞬间想到答案。

    他在脑海里有了个卑微瑟缩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