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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一章

    贵人的头颅并不比平民百姓的难割些,区别只在于大多数帝王面对儿子谋反,还是不忍心看亲生骨肉横死当场。

    然而皇帝看起来却并不在乎鲜血浸染宫殿,裴玄章上前,转手一刀刺入雍王喉间,手中利刃削铁如泥,皮肉截断处十分平整,那张酷似天子的面容还有几分鲜活,只是被腔子里不断涌出的血浸透了,污了面目。

    然而无论城内如何纷乱,这都与城外的裴宅无关。

    裴玄章一走便是十余日,中途只教人送了些点心和药品来,还送了些书籍与琴筝,谢怀珠在这处别院里等得却越发安心,每日调弄脂粉,严妆华服,直到门外军士入内报信,说是主君回来,她才小步快趋,一路奔至门外。

    只是才靠近裴玄章时,她便嗅到了些香粉气味……以及这些香味所要遮住的味道。

    “郎君这几日清瘦,实在辛苦得很,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什么呢?”

    谢怀珠像一只小兽,认亲时还要在他颈侧嗅一嗅,她仰头去揽住他颈项,却被他俯身稳稳抱起,反而拂过痒处,咯咯笑道:“咱们什么时候回金陵去?”

    裴玄章才处置过最后一批人,入宫问候病榻上的皇帝,沐浴更衣焚香,他从尸山血海中来,却进入一片温柔乡,神色多少柔和了一些:“韫娘在这里待得不习惯?”

    他的妻子才见面时从不问那些外事,眼里心里都只有他一人的存在,只要两人在一处,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腻歪着,半点不愿分离。

    谢怀珠这两天都没见到裴玄朗。

    她猜想可能是临行前事情比较多,听说他这几日都不在府中。

    谢怀珠很想问问他她娘亲现在如何了,他派去的人有没有成功接到她,但一直没机会见到他,关于裴玄朗的行踪,她也不知该去问谁。

    “姑娘,您想好送什么了吗?”

    皦玉凑上前来,今日裴家有个生辰宴,是三房那个最受宠的幺儿满十岁,谢怀珠虽没见过那小孩,但也得意思意思送个生辰礼。

    她早早就备好了,是她自己做的七巧图,花了挺多心思。

    裴家府邸今日明显热闹许多,来了许多谢怀珠不认识的人,她决定就露个面,把东西送去就回来。

    天晴如洗,因几日前的连绵阴雨,池塘涨满了水,日头一照,水面波光粼粼。

    谢怀珠提着七巧图,脚步匆匆走在花.径。

    “你说你见过她,她长什么样?”

    “还能什么样?狐媚样呗!犄角旮旯小地方出来的人,自然比京城正儿八经大家闺秀放的开。”

    “那大公子是怎么瞧上她的?”

    “这谁知道?”说话人叹了口气,道:“天生好命吧。”

    “什么好命,依我看,靠的不就是‘放的开’吗。”

    她们虽然刻意压着声儿,但是兴许是叙到兴头了,还是叫谢怀珠一字不差的听了去。

    她脚步停了一瞬,但现在再回头绕路的话得走很远。

    “对了,那狐媚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也忘了,那名字叫起来别扭的很,就那个姓氏——”

    话音戛然而止。温茉笑着打破沉默,与谢怀珠道:“好生标致的一个姑娘,快过来让我瞧瞧。”

    谢怀珠听话的走过去。

    温茉握着她的手腕,一副慈爱模样,“谢谢是吧,你平时也不爱出门,今儿还是我头回这么仔细瞧你。”

    谢怀珠不擅长与人寒暄,尤其是长辈,闻言只干巴巴的应了句:“是我早该来与夫人请安的。”

    裴夫人在旁边只淡淡瞥了眼谢怀珠,没有应声,明显不太待见她。

    温茉浑然不觉似的指着她手里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谢怀珠把手中包裹七巧图的绢布解开,道:“七巧图。”

    温茉随口夸了两句,然后招呼来自己儿子,把七巧图塞到他怀里:“这是谢谢姐姐送你的,快谢谢姐姐。”

    小孩搂着七巧图,像是习惯了,从善如流的说了句:“谢谢谢谢姐姐。”

    温茉拍了拍他的脑袋,道:“叫姐姐教你玩。”

    谢怀珠不想带小孩。

    但话都说到这地步了,她也不好拒绝。

    谢怀珠走后,温茉拍了拍手,感慨道:“大嫂,我还是羡慕你,瞧谢谢,多听话一个孩子。”

    她神情自然,瞧不出到底是真的羡慕还是讥讽。

    小孩名叫裴霏雁,小名叫雀儿。

    谢怀珠跟着他去了院子后的花园,一脱离温茉的视线,雀儿就把七巧图随便放在一旁,仰着脑袋对她道:“谢谢姐姐,你回去吧。”

    谢怀珠:“好的。”

    话音才落,不远处喧闹声突然明显了起来,是一阵放肆开怀的大笑。

    谢怀珠循声看了过去,几个年岁不大的少年正围着一个男孩。

    男孩弓着身子故而看不清脸,谢怀珠只能看见他脑袋上不伦不类的戴着好几朵花,衣服也被扯的乱糟糟,此时蹲伏在地,有人骑在他背上。

    低弱的反抗声被笑声完全盖住了。

    雀儿也在朝那边看,见此情状短促的被逗笑了一下。

    谢怀珠问:“他们在干什么?”

    雀儿道:“在让黑蛋扮女孩儿。”

    “怎么能强迫别人呢?”

    雀儿望她一眼,道:“玩闹而已。”

    虽然雀儿年岁还小,但那边那群少年看着也有十四五六了,都是小孩的话尚且勉强能当孩童玩闹,现在就是明摆着欺负人了。

    但是今日能在这里的,大多非富即贵。即便是那个“黑蛋”,家中恐怕也比谢怀珠强。

    谢怀珠收回目光,没过去。

    她道:“那我走了。”

    雀儿朝她摆摆手。晨光熹微时,有个没见过的管事来了谢怀珠的院子。

    彼时谢怀珠正亲自下厨给她和婢女皦玉做早膳,她身着桃粉纱裙,一根洁白的襻膊搂起衣袖,锅内冒着热气,里面是她煮的鸡丝粥。

    熟鸡腿肉掰成丝,里面混了切碎的荠菜,最近天凉,她还加了些芡实祛湿,少许盐调味,一起熬煮成粥。

    米粒洁白圆润,香味飘了很远。

    管事过来时,瞧见的便是她给皦玉盛粥的场景,顿时两条粗眉一竖,当场喝道:“你这好吃懒做的刁奴!没大没小,家里教你的规矩都到狗肚子里了?”

    皦玉吓得身形一颤,手中不稳,刚盛好的粥啪的一下全洒在了身上。

    谢怀珠还没反应过来,皦玉就带着身热粥跪在了地上,颤颤巍巍道:“奴婢知错,请姑娘责罚!”

    谢怀珠轻轻蹙眉,看向来人。

    是个大肚子的中年男人,小眼睛,对她笑时眼睛更小了。

    他拱手道:“谢姑娘,在下是府中管事邱德用,姑娘这是在……做早膳?”

    谢怀珠嗯了一声,问:“邱管事要来一碗吗?”

    邱德用摆手,道:“不用。”

    他又啧了一声道:“谢姑娘,恕在下多言,京城同您之前那些小地方不一样,有些事太过小家子气,您日后还是注意些。”

    谢怀珠看了看自己这一锅粥,没吭声。

    她以前不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来到这也不太习惯被伺候,更何况皦玉年纪很小,今年才刚过十五,还是个瘦弱的小丫头。

    裴家没有苛待她,一应按标准来,只是膳房总送馒头,两个小菜送到这也变得温凉,这些她们主仆两个人吃。她不喜欢吃馒头,而皦玉又死活不愿跟她同桌,非得吃她剩下的。

    谢怀珠按原路返回,她脚步不慢,没一会儿,那些讥笑打骂声就被甩在了身后。

    有人在她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嗓音温和:“借过一下。”

    “…哦行。”她连忙错开身子。

    让开后,她不由自主看向这人。

    肌肤柔白,乌发垂在身后,漂亮是漂亮,只是看起来有点眼熟。

    思索时,这人突然在她面前停了下脚步,乌黑眼眸望着她。

    “对了,我叫谢怀珠。”

    “我这个姓氏怎么了?”

    “……”死一般的沉静。

    谢怀珠把七巧图拿紧了些,她有些困惑的摸了摸自己的脸蛋,然后道:“我觉得我长的不是狐媚样,我娘亲说我从小就看起来老实巴交的。”

    “…………”更静了。

    “希望你们下次不要这么说了。”

    谢怀珠叮嘱完后兀自点了点头,继而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提着裙摆从她们面前走过,徒留几人面面相觑。

    三房的住处离谢怀珠的小院有些远,她几乎一路没停的走过来,呼吸有些不稳。

    她走近些才瞧见裴夫人正高坐主位之上,她身边有个面庞年轻的妇人笑着与她说话,应该就是三房夫人温茉。

    谢怀珠打着速去速回的主意过去同裴夫人和温夫人请安。

    进来时,堂内众人的目光集聚在她身上,温茉的话音也停住,上下打量她几分。

    谢怀珠是怎么来裴家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她们嘴上不说,但看见她时都会想起那个不近女色,光风霁月的大公子。

    裴夫人的长子。

    说起来,在旁人眼里,裴夫人的人生几乎毫无缺陷。

    她生在富贵公侯之家,嫁人嫁的是手握重权,相貌俊美的裴择庭。婚后两人举案齐眉,裴择庭为人冷漠,对这位夫人却很是宠爱纵容。

    裴夫人年轻时性子娇纵,如今上了年纪虽有收敛,但仍不是个宽和的人,杖杀下人时更是眼也不眨一下。

    作为主母,她算不上称职,但裴择庭从不因此斥责她,反而事事为她兜底,这么多年来也从未纳妾。

    更遑论还有两个极为出色的儿子。

    真要说她哪不顺心,估计就是两个儿子的婚事了。

    裴玄章年纪尚轻,姑且不论。

    而裴玄朗已年近三十,却仍不娶妻,今年倒是带回来一个心上人,相貌不俗,就是出身太差。

    裴玄朗跟裴玄章还不一样,裴玄章在官场握的是实实在在的重权,裴玄朗就算再富裕,在朝堂说不上话那也不够。

    最好的办法就是娶个管家小姐,两两联姻才是最好,可谢怀珠没法给他半点助力。

    遇上谢怀珠前,裴玄章从不知还有这样快活却安宁的时刻,只要望一望她略带些天真的面容,他便觉得熨帖,仿佛她的单纯与狡黠都会通过温柔的爱意传递到他身上。

    他才是吸取女子元阴的年长精怪:“阿爹阿娘见识过许多宫变,即便我当日身死,他们也能有法子断尾求生,可韫娘对心爱的人却会讲些义气,怎么能瞧着你难过?”

    谢怀珠“呸”了一声,却又有些难为情,气恼道:“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才放心大胆地算计人,又来说这些话哄我。”

    从前她以为只有她这个做媳妇的会和公婆相处不睦,然而如今他这个被逐出族谱的人与镇国公夫妇再续亲缘,也是有些不自在的。

    谢怀珠不知如何才能宽解他,或许这人要是知道她的意图,一准笑她杞人忧天,这是他早就算计过的一环,即便父母薄情,他也从未放在心上。

    她只能叫他抚着腹部与孩子亲热,这个时候的胎儿已经成型,她常能摸到小手小脚。

    “元振,我们给它取两个名字罢。”

    第八十二章

    为新生儿取名字往往令做长辈的为难,一直等御驾到了北京,谢怀珠才勉强选中这个孩子的姓名。

    裴家这一辈行“修”字,他们择定了“颙”作为儿子的名字,小字弥光,盼望他如父亲一般温和雍肃,而女儿则叫秋旻,一来纪念她出生的时日与地点,二来也希望她能性情开朗活泼,不止囿于后宅一片小小天地。

    皇帝在镇国公府近侧又赐了一座宅院与裴玄章,谢怀珠住在新的临渊堂内,她本是耐不住寂寞的性子,恨不得出门逛一逛新都,却因为不胜其扰,被迫老老实实地在家中养身,坐在新搭的葡萄架下听裴玄章为她读书,说一说他们的婚仪与坊间趣事。

    她其实以为住进镇国公府不算什么,裴玄章日后仍要继承爵位,早晚还是要住回去,何况院落之间相隔甚远,她日常很少会与舅姑待在一处,还是在自己院子里更多。

    然而他们还是另选了一处裴宅,裴玄章更希望这段婚事重新开始,抹去曾经种种烦忧与欺骗,他们像寻常人家的夫妻一样谋划着该如何布置新居,为儿女挑选乳母,采买奴仆,偶尔一并外出游玩,但裴玄章能陪伴的次数不多。

    不过他算得上一个不大有趣的玩伴,谢怀珠倒不是很在意这一点,只是常担心他过于劳累,偶尔贤惠起来,想要医师开一些补气益血的药给他吃。

    然而只补了两三日,裴玄章便不肯再用,他白日常在衙署,时常她半夜因腿部疼痛惊醒才会发觉枕边有人,两人能懒洋洋坐在院中沐浴日光的时候很是少见,裴玄章也就不如以往寡言。

    “我向殿下告了三月的假,这些日子都在家中陪你,有要紧事再去。”

    谢怀珠的肚子一日比一日更大,偏她四肢又纤细,腹中怀着快要足月的胎儿看起来令人十分心惊,京城的天晴朗居多,秋冬干燥,她越发担心肌肤撕裂,那些油膏涂得比以往更勤,反而白皙水润。

    她的娘亲一直心地善良,最爱干的就是管闲事儿。这家农忙时人手不够,她娘亲会去凑人手。那家男人跟婆娘干起来了,她娘亲也会去拉架,就连谢怀珠自己的存在,都是她娘亲一时心软从雪地里领回家的。

    于是娘亲从此就多了个小拖油瓶儿。

    多管闲事不是好事,而且这里是裴家,估计那些公子小姐是有分寸的,还能弄出人命不成?

    因为步子快,她很快就从小花园走了出去。日光灼灼,照得人脑袋发昏。

    蓦的,她脚步一停。脸上原本退下去的燥热在想起某个关键时又卷土重来,谢怀珠的脸蹭的一下又红了,红到快跟她衣服一个色。

    裴玄章居高临下的看她,他半眯了眯眼,目露怀疑道:“你看见我脸红什么?”

    谢怀珠努力回想他衣冠楚楚的模样,磕磕巴巴的道:“我…我叫谢怀珠。”

    “哦,谢怀珠。你看见我脸红什么?”谢怀珠的住处在府邸西南的一个角落里,地方虽偏,但胜在清净,小院是不久前新建的,内置桌椅都是崭新的,还给她分了一个丫鬟。

    虽然裴玄朗从未主动提起,但她知道这极有可能是他刻意安排。

    两人共撑一把伞,肩头时不时撞在一起又默契的分开,穿过寂寂无人的庭院后,是一道曲折的长廊。

    两人之间气氛有些沉闷。

    裴玄朗虽脾气好,但他其实不是个多话的人,谢怀珠便主动道:“裴公子。”

    裴玄朗嗯了一声,语调轻轻上扬。

    她攥紧衣袖,鼓起勇气丢了个她认为暧昧敏感的话题:“最近府里的人好像对我们有点误会,他们好像以为我们……”

    裴玄朗问:“以为我们什么?”

    谢怀珠红了脸:“在一起了。”

    裴玄朗笑了出来,声音混在雨声里,格外好听:“那我们要在一起吗?”

    谢怀珠呼吸一顿,还没等她回答,裴玄朗便又道:“别害怕,我跟你说笑话呢。”

    “等到……”

    他没说等到什么,便转而道:“今流今日若对你有冒犯之处,我代他给你赔个不是。”

    “他性情如此,其实没什么恶意,可能只是对你比较好奇罢了。”

    谢怀珠哦了一声,道:“没关系。”

    “只是二公子好像和您不太和睦。”

    裴玄朗笑了笑,有些无奈道:“以前因为一些事,他确实对我有些意见,不过他到底还是拿我当兄长的,只是年纪小,偶尔喜欢跟我作对。”

    谢怀珠点点头,没再追问下去。

    裴玄章今年才刚年满二十一,当年是军队出身,仅用三年就被皇帝亲自调回京城,拔擢两级,任职三法司。

    这样的人无疑有的是手段和脑子,她与裴玄朗走的近,裴玄章没准瞧她也不顺眼。

    虽然他长的很好看,但谢怀珠还是决定日后少惹他。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走到小院门口。

    裴玄章停下脚步,夜色中,谢怀珠看见他的衣袖湿了大半。

    两人四目相对,谁都没有先说走。

    沉默中,是裴玄朗率先开口道:“谢谢,有件事情我一直想跟你说。”

    谢怀珠:“什么事?”

    裴玄朗迟疑道:“我……过段时日可能要出一趟京城,去处理些事情,大概半年会回来。”

    谢怀珠愣住。

    事情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裴玄朗立刻道:“不是即刻就走,还有一段时日,走之前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只是我思来想去,还是应该提前跟你说。”

    谢怀珠点点头,道:“这样啊。”

    小院远门敞开着,里面烛火温暖昏黄。

    两人面对面站着,裴玄朗望着少女白净柔美的脸庞,想起了他第一次见她的样子。

    她有一双分外干净的眼睛,在人群里漂亮的扎眼,那时她衣摆上沾着血,不远处是一个倒地的中年男人,所有人都在面目扭曲的辱骂她,声嘶力竭的指责她。

    但她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无论别人说她什么,她都只是一板一眼的跟人解释:“是他先做错事的。”

    认真的可爱,小木头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记在了心里。

    他又道:“谢谢,等我回来后,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谢怀珠没问他要出去做什么,也没现在就追问是什么事,她迟疑了一会,然后说:“好。”

    雨好像越来越大了。

    谢怀珠望着男人的衣袖,然后悄悄抬起手,那根细白手指原本只对着光滑的伞柄,后来又悄悄下挪,抵在裴玄朗撑伞的那只手旁。

    微微用力,将倾向她的伞柄挪正,伞面挡住裴玄朗半湿的衣袖。

    两人肌肤也在那一瞬短暂的相碰,一凉一热,裴玄朗垂眸,看见微光下少女泛红的脸。

    谢怀珠飞快收回手,她头一回做这种事,很不熟练,脸蛋热的起火。

    她问裴玄朗:“是最快半年吗?”

    裴玄朗握着伞柄的手微微收紧,夜色模糊他俊美的脸庞,他垂下的目光格外柔和,缓着声音道:“我会尽快,会早点回来。”

    谢怀珠缩着肩膀,她就算再不习惯说谎也没胆量在这时候说她脸红是因为她刚刚不小心记住了他的身体。

    她哽住嗓子,然后小声道:“我今天有点发烧。”

    裴玄章冷漠道:“再给你一次机会,说实话。”

    怎么会不信呢,她明明装的很像啊。

    谢怀珠已经很有没这么紧张过了,她咽了口口水,实在不知道编什么,最后破罐子破摔道:“我…我也不知道。”

    裴玄章沉默着看她,他的眼神谢怀珠看不懂,不过他给谢怀珠的印象一直是阴晴不定深不可测,看不懂很正常。

    莫名其妙的,这次他倒没再逼问她了。

    居然就这么糊弄过去了,谢怀珠放松几分,但脸还一直红着,她看下人忙来忙去,忍不住道:“二公子,您快休息吧,好像收拾的差不多了。”

    老鼠已经被她抓走了,可以睡了。

    她在心里默默补充。

    “我睡不睡关你什么事?你这么关心我,我大哥知道吗?”

    谢怀珠睁大眼睛,谁关心他了?

    她老实道:“……那您就当我没说,二公子您有什么事吗,没事的话我要先回去了。”

    她其实也不想面对裴玄章,最好这段时间都不面对,因为一看见他她就忍不住回想他没穿衣服的样子,真的让人很苦恼。

    裴玄章沉默片刻,继而慢悠悠道:“确实有件事。”

    谢怀珠正了正神色,严肃的看着他:“什么事?”

    眼前仆从还在忙来忙去,裴玄章这会正好闲来无事,说实话他挺好奇。

    他那个大哥虽然人不怎样,但这么多年确实足够洁身自好。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裴玄朗应该会选择一个对他最有益处的世家女联姻,但他却选了谢怀珠。

    她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

    还是说她的特殊之处就是跟裴玄朗格外同气相投?

    裴玄章偏头望了眼旁边这个一脸严肃的番茄,忽然道:“你过来。”

    谢怀珠走过去一点,站在他面前。

    裴玄章垂眸望她,眼眸漆黑深不见底,他慢悠悠向她抬起手,腕骨白皙,手指奇长,中指指根处有一颗颜色极淡的小痣。

    谢怀珠此时还算平静,直到他的指尖快要碰到她的脸。

    没等她反应过来,男人的手臂便不由分说绕过她的脖颈,衣袖划过她的皮肤,上身微微像她倾过来,两人一时间离得很近。

    她身量比他低了不少,一抬眼只看见他的锁骨突然向她靠近,刚刚好不容易忘记一点,这会又控制不住想起了别的,她心跳如擂鼓。

    一时间,谢怀珠脸上起的火更大了。

    眨眼间,裴玄章已经站直身子同她拉开了距离,他指尖捏着片叶子,故意道:“谢姑娘,刚刚做贼去了?”

    谢怀珠匪夷所思的盯着那片叶子。

    她面红耳赤的想,这是从她头发上取的叶子?不可能,虽然刚刚那条窄道确实很窄,两边也是各类草树,她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她怀疑这是裴玄章趁机从她后面的那颗树上现摘的,可仔细想想,她又觉得裴玄章不是那样的人。

    她抿住唇看向裴玄章,沉默下来。

    裴玄章松手,那枚叶子掉落在地,他当然也不是真的在意谢怀珠的回答。他只是盯着谢怀珠明显更红了的脸,颇为费解道:“我说大嫂,你这次又在脸红什么?”

    目光顺着那双绣着金线的黑靴向上,越过那双笔直的长腿,谢怀珠轻易就认出这是裴玄章的背影。

    昨日从城外回府后,她就没再见过他。

    也不知他的伤好点没有。

    裴玄章走在她前面,脚步不快,身侧还跟着衔青,衔青低眉正与他禀报,裴玄章时不时颔首。

    小径就这么宽,他俩堵的严严实实。

    谢怀珠左挪右挪都没找着机会插过去,最后老老实实跟在他们身后。

    很快,裴玄章脚步停了下来。

    他回过头来,谢怀珠对上他的眼眸,黑沉沉的,无波无澜,也辨不出什么喜怒。

    片刻后,裴玄章开口:“跟踪我?”

    想的真多。

    谢怀珠率先看了眼他的手臂,然后摇头:“我来给雀儿送生辰礼。”

    “二公子您也才从那回来吗?”

    裴玄章:“雀儿是谁?”

    谢怀珠:“呃……”

    衔青清了清嗓子,见怪不怪的低声提示道:“是您堂弟,三房的小儿子,今日过生辰,夫人也在。”

    裴玄章看起来也不关心这种事,他虽然是裴家人,但据谢怀珠观察,他跟裴家的所有人都不算太亲近。

    他没什么反应,继续脚步缓慢的向前走。谢怀珠盯着他优越的后脑勺,忍不住凑上前去,问:“二公子,能问你两件事吗?”

    裴玄章头也没回:“说。”

    “您知道大公子最近在做什么吗?”

    裴玄章脚步停顿几分:“你不是应该比我清楚?”

    谢怀珠:“他不跟我说这个。”

    事实上别的也很少说。

    裴玄章道:“他出京了,最迟明晚应该能回府。”

    谢怀珠:“哦。”

    裴玄章忽而回过头看她,谢怀珠不明所以的跟他对上目光,男人的眼睛很好看,就这么盯着她也不说话。

    谢怀珠被看的有点紧张,脸颊开始燥热。

    泛出了裴玄章熟悉的红。

    “怎么了?”她小声问

    裴玄章把她脸上的红尽收眼底,忽然意有所指的问:“那你是希望他早点回来,还是晚点回来?”

    谢怀珠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他当然希望裴玄朗早点回来。

    可他这话怎么怪怪的。

    谢怀珠想问何出此言,但裴玄章已经收敛了目光。

    “待会我有个东西想给你。”

    谢怀珠愣了愣,可能是他说话时离她有点近,她莫名其妙想起了那天裴玄朗送她铃铛的场景。

    “……什么?”

    可裴玄章为什么要送她东西呢。

    男人看她颤动的眼睫,问:“你紧张什么?”

    谢怀珠:“我不紧张。”

    裴玄章见她这副模样也不反驳她,只是忽而目光一抬,诧异道:“大哥,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谢怀珠心口一缩,连忙朝后退了一步,继而有些慌乱的匆忙转过身。因为着急,她脸也更红了。

    如今这些试图亲近过雍王却还未被清算的人不是四处奔走,试图请裴玄章稍说些情,就是往东宫里悄悄送女儿。

    ——不会再有旁人影响到太子的地位,他这些时日只要不叫风声传到皇帝耳中,大可放心偷欢,太子本就是喜爱美色的男子,谢怀珠隐约听徐女官贬低过某些人家,还没等到抄家,便先卖儿卖女。

    裴玄章是什么样的人她已经十分清楚,他这人真真假假,极会撩拨人欲,会温和而真诚地告知入局的对方许多残忍而颠覆认知的真相,教对方在反复确认中逐渐坚定,走向他所希望的方向。

    连雍王也为他抛下的饵而昏头,更不要说从未经历过皇室斗争的裴玄朗,他本就不适宜玩弄权术。

    连他的倒戈也在预料之中……只是他们毕竟是亲兄弟,即便外人会猜测裴玄章确实因为夺娶弟妇而构陷裴玄朗,如今也会疑心这不过是兄弟联手做的苦肉计,连镇国公夫妇也这般心存侥幸地想。

    可皇帝早已明悉内情,天子才失去儿子,她私心揣测,皇帝瞧别人家兄弟和睦总是不顺眼的,不计较他有心谋逆已是万幸,裴家何必巴巴赶到这时候同时成婚。

    裴玄章摇头,平和地观察她的反应:“二郎与李家娘子虽与泰山他们一并上京,却拒绝了这门婚事,要遁入空门,拜了明方丈为师。”

    谢怀珠几乎惊得跳起来,不过身子拖迟了她的举动。

    第八十三章

    谢儇与崔氏上京时已至九月,谢怀珠在裴玄章的陪同下一起至短亭迎接。

    也见到了布衣粗服的裴玄朗与李秋洛。

    镇国公府的两房分别跟随不同的主子,成王败寇也是意料中事,然而眼见二人日后之路天差地别,作为外人还是生出些许感慨。

    崔氏见女儿面色红润,意态宁和,哪怕是临产,也不见十分憔悴,双颊丰盈饱满,责怪道:“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敢出城?”

    他们上路前就知晓裴玄章又升了官,极得太子青眼,女儿又到了快要生产的时候,并不指望他们夫妻能出城迎接。

    谢怀珠却不大在乎:“它这几日反而安静了呢,唐医师说我多走动一些也好,阿爹阿娘到京赴任,元振说是一定要置办席面接风,我闷在府中无事,便出来透口气。”

    她的目光越过父母,看向他们身后站着的一对年轻男女,虽然二人平和淡泊,看起来很是登对,然而一个心如枯槁,一个却释然潇洒,不似有什么夫妻相。

    谢怀珠看向裴玄章眨了眨眼,欲言又止。

    裴玄章纵然极为不满,还是含笑拍了拍妻子的肩,温存道:“前面有一处古迹,我陪岳丈去走一走。”

    谢怀珠稍松了一口气,外人说他大度宽厚,那不过是裴玄章拥有得太多,不将那些人所重视珍爱的金银权势放在心上,更不屑于与人计较那一点是非恩怨,然而他也有喜爱的人与物,在这上面就是个极小气的人。

    然而她看了看裴玄朗,两人相去咫尺,竟无从说起,目光交汇,只能瞧见彼此欲言又止的为难。

    此时正是夏末秋初,傍晚时分,虽没了灼人的热浪,但这草木繁盛处蚊虫也多。

    谢怀珠蹲在那逮了半天蚊子,才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一抬头看见裴玄章正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她站起身,道:“裴公子,你回来了。”

    她把木盒递给他:“二公子,上次的事情我很感谢你,这是我自己做的挂坠。”

    “我用野薄荷汁泡过,挂在房间里很香,可以提神,味道扩散开来还可以驱逐蛇虫鼠蚁。”

    怕他理解不到,她还特地在“鼠”加了重音,继而最后暗示道:“很有用。”

    两人目光交汇,谢怀珠目光清亮,只是疑惑他为什么不说话,难道是对这份谢礼不满意。还是说她想错了,裴玄章其实挺喜欢金银珠宝的。

    气氛就这么沉默片刻,在谢怀珠疑惑的目光中,裴玄章终于道:“难为你还找个理由了。”

    谢怀珠歪着脑袋:“嗯?”

    裴玄章无奈叹出一口气,显然不打算跟她多说,拒绝的非常不留情面:

    “不要,下次也别做这种无用功。”

    谢怀珠:“您别客气。”

    裴玄章:“……”

    谢怀珠觉得裴玄章果真刚正不阿,她有些感慨,裴玄章以后一定前途无量。

    她热情了些:“你可以先试试,如果觉得不好扔掉就是,除了驱鼠虫,像你平日案牍多,易思虑过度,闻这个也可以让你保持清醒,你也不用担心味道刺鼻,因为我还加了茶叶中和辛辣味,你就给它个机会——”

    还给它个机会,是给你个机会吧。

    “闭嘴。”但裴玄章其实压根没看她,反而是身侧侍从衔青想起方才那个眼神不明所以,他看着谢怀珠的背影,若有所思道:“公子,谢姑娘身体好像不太舒服,脸很红。”

    裴玄章垂着眼睫,浑不在意的道:“发烧了吧。”

    衔青点头道:“原来如此。”

    日光穿过树隙投下斑驳树影,男人的脸在光影明灭中晦暗不明,他问衔青:“裴玄朗还在找?”

    衔青回了声是,道:“您走这几年,大公子也一直在断断续续的找人,这次大公子出门,除了公干在身,应该也是因为那里曾真真假假的传出过那人的消息。”

    裴玄章轻笑一声,只是眼底全无笑意。

    他脸上带着讥讽,缓步朝房间走去,吩咐道:“找两个人跟着他。”

    衔青应了声是。

    “行了,下去吧。”

    衔青仍跟在裴玄章身后,作为一名合格的侍从,他当然要给主子全方位的关怀。

    他看向裴玄章的手臂,提醒道:“公子,药被属下放在您房间了,您记得按时换药——”

    然后房门就在他面前啪的一声,重重关上了,劲风扫向他的鼻梁。

    没关系,这很常见。

    衔青自然而然的转身,守在门前。

    他看向那群缩着肩膀看他的洒扫仆从,脸色温和,语调不容拒绝:“日后公子的房间不可怠慢,今日这种事再有一次,就不会这么轻易了之了。”

    众人不敢吭声。

    衔青弯唇:“很好,诸位回去休息吧。”

    谢怀珠闭了嘴。

    “不要,拿走。”

    谢怀珠抿住唇,没想到会送不出去。

    这几个小元宝也是她雕了半天的,浸了野薄荷就没法再拿去铺子交差,裴玄章如果不要,她就足足损失了几百文。

    但是谢怀珠也不是喜欢强迫别人的人。

    她叹了口气,失落的垂下头,道:“那好——”

    “等等。”房外夜雨不断,寒雾裹着苍翠的绿树藤蔓,四周寂静一片。

    房内烛火摇曳,竟然有几分热闹。

    两个男人的高大身影被投射到地上,完全覆住了谢怀珠的影子。

    谢怀珠震惊道:“我不是……”裴玄朗看起来也不在意这种小事,他迈步走了过来,停在谢怀珠身侧,温声跟她介绍道:“谢谢,这是我弟弟,裴玄章。”

    他又笑着开口:“你应该也听说过他,今流可是很出名的。”

    谢怀珠确实听说过他,据说曾经湘南地区半年都没解决的匪患,未曾弱冠的裴玄章带着一批不足百人的队伍,只用一个月就带回了匪首的项上人头,诸如此类的还有其他种种,但当时她不太关心这个人,记得的没多少。

    令她印象深刻的只有一件,那就是传闻裴二公子有张世罕其俦的脸。

    看来传言没骗她。

    谢怀珠低头对他行了个礼,叫了声二公子。

    说完才觉得有些干巴,她好像应该再补充点恭维的话,毕竟达官显贵都喜欢这个,绞尽脑汁半天,她道:“百闻不如一见,您比传闻中好看。”

    糟糕,说错了。

    果然,她听见男人短促的笑了一声,只是脸上没什么笑意,他随便扫了眼谢怀珠,开口道:“谢谢。”

    谢怀珠心里迅速紧绷了一下。

    紧接着就听他继续道:“才三年,裴鸣的女儿就长这么高了?”

    站在谢怀珠身侧的裴玄朗闻言不禁失笑,他缓缓道:“今流,小叔的女儿今年才十岁,而且人家叫俏俏,不叫谢谢。”

    谢怀珠:“……”

    谢怀珠看向裴玄章,试图从他那张俊美的脸上找出些歉意或尴尬来,但男人只是浑不在意的哦了一声,关于她是俏俏还是谢谢,这个答案似乎根本不重要。

    不仅如此,从进门起他的神情就冷冷的,尤其看着裴玄朗时。她对裴家了解甚少,也没听说过他们兄弟不合的传闻,只能推测应该是性情不同的缘故。

    二公子脾气不太好,她得出结论。

    外面的风仍未停歇,裴玄朗稍挪了点脚步,便了下身子替谢怀珠挡住了风。这本是个极微小的动作,连谢怀珠自己都不曾察觉。

    “今流你——”

    “那她是谁?”

    两个男人同时开口。

    谢怀珠愣了愣,不明白方才还全不在意她的男人怎么突然对她又有了兴趣。

    裴玄朗话音被打断,一时没有回答。

    而裴玄章眉头微挑,慢悠悠朝他们走了过来,继而停在他们面前。

    三年不见,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这个桀骜不驯的弟弟,竟然比他还高了。

    裴玄章的目光在他们俩身上转了一圈,最后略带好奇的看向了谢怀珠。

    他对裴玄朗还算了解。

    实话说在他回来之前确实没想到,他那个已经快到而立之年的虚伪兄长居然也有动真心的时候。

    “今流。”他的目光太直接,裴玄朗蹙眉提醒,甚至把谢怀珠往自己身后带了带。

    裴玄章自然不会搭理他。

    他仍盯着谢怀珠。

    眼前少女看着不过十七八,穿一身鹅黄的软烟罗,肌肤丰泽,体态纤巧,在他面前低垂着眼睑,敛声屏气的像个老实的小鹌鹑。

    “那我来猜猜。”

    男人的声音缓缓自头顶传来。

    谢怀珠不太理解,有什么好猜的,她只是一个寄住裴家的表姑娘。

    但气氛莫名有些怪异。

    谢怀珠忍不住抬眼,结果正好撞进那双惊艳乌黑的眸中。

    年轻男人盯着她,眼中意味不明。

    他低声对她开口道:“嫂子?”

    裴玄朗眉头也跟着蹙了蹙,沉声提醒道:“今流,别开这种玩笑。”

    说到这里话音顿了顿,偏头似乎想看谢怀珠一眼,然后才继续解释道:“她叫谢怀珠,是我们的表妹,半月前刚被接进府,你不识得她是应该的。”

    谢怀珠听着有些心虚。她当初的确是以表姑娘的身份进来的,只不过那点血缘实在淡薄的可以忽略不计。具体一点说,她娘的兄长是上一代裴家家主的庶出弟弟的舅舅。

    这本来就已经够远的了,更何况……

    她还不是她娘亲的亲生女儿,而是她娘亲出门买面时捡的孩子。

    只不过这一点裴玄朗不知道,她也从没主动告诉过任何人。

    裴玄章神情淡淡的,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

    谁都知道,表哥表妹间最容易出岔子。在那些不入流的野史杂文里,这种表兄妹之间也早玩出花来了。

    裴玄朗强调这个,是要玩情趣吗。

    他站直身子,居高临下的看着谢怀珠,然后随口道:“是吗,我还以为谢姑娘是留在这等兄长你的,看来是我想多了。”

    谢怀珠更心虚了。

    好像是做亏心事被抓包一样,她脸庞有些燥热,泛出了点绯色。

    不过还好裴玄朗陪在她身侧,相比于她,裴玄朗明显要镇定的多,闻言坦荡道:“天黑路滑,我的确打算送她。”

    裴玄章闻言轻笑一声,那张冰冷昳丽的面孔也变得生动起来,他道:“这么贴心。”

    裴玄朗对他的话置若罔闻,面庞依旧温和,他没再继续接下去,自然而然转了话题:“对了,还没恭喜你升迁回京,这三年怎么样?也不写封家书回来,父亲母亲一直很挂念你。”

    “懒得写。”裴玄章直白道

    裴玄朗也不生气,反而轻笑着摇了摇头,温声道:“今流,你怎么还是这个脾气。”

    话音才落,内室房门再次打开,里面走出个圆脸的高壮男人,鼻隼高耸,很有福相。谢怀珠认得他,是裴家管家张在光。

    他看见裴玄章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弓身请安,一脸喜色道:“二公子回来了啊,老爷正让奴才出来等着您呢,说让您到家后去见见他。”

    面前的裴玄章忽然打断她,她抬头,正好看见裴玄章从她背后收回目光。

    男人一改方才的冷淡,抬手从她手里接过盒子:“你既然执意要送,那拿来吧。”

    谢怀珠空着手:“……啊。”

    她似有所感的回过头,看见裴玄朗从长廊下来,正朝他们走过来。

    她有点尴尬,毕竟中午裴玄朗才跟她说过不用给裴玄章送礼。

    “被抓正着心虚了?”

    裴玄章俯身轻声在她耳边说。

    谢怀珠被他一说越发窘迫,抿着唇没吭声,待裴玄朗走到她面前时,她才道:“……裴公子,好巧。”

    裴玄朗见他们俩走在一起有些诧异,他在谢怀珠身侧站定,寒暄道:“今流,今日应当正式接手公务了吧。”

    裴玄章漫不经心嗯了一声。

    “那就好,京师不比外面,皇城内外处处都是眼线,行事还得处处谨慎。”

    “放心,比你强。”

    裴玄朗也不恼怒,不仅坦率承认,还玩笑道:“也是,那日后还请今流多提点提点下官。”

    谢怀珠觉得自己在这有点多余,她打算默默离开。

    脚步才挪一下,裴玄朗就道:“谢谢,我待会送你回去。”

    谢怀珠:“没关系,我自己回。”

    裴玄朗垂眸,眼神柔和,无奈的看着她:“是我想送你,你就让我如愿吧。”

    ……还有旁人在呢

    谢怀珠脸上一热,飞快地看了一眼还站在这的裴玄章,低声道:“好。”

    她心虚的也太明显了。

    裴玄章忽略她那火热的一眼。

    想来无非也就两个意思——安抚他别介意,乞求他别透露她的狼子野心。

    吃饱穿暖是最要紧的事情,她可以拿着这些财产寻一个稍好些的良人。

    午夜梦醒,或许也会心痛这权衡利弊的结果,但她奋不顾身一次,就算对得起这份爱慕了:“男女情爱能值几个大子儿,那是富贵病,老爷太太才会生的,我就是认识些字,看了几场戏,把心都看乱了,现在想想,还是钱捏在手里更实在些。”

    谢怀珠一怔,她望见远处那一抹难以忽略的身影,悄悄笼起长命锁,叹道:“这样想没什么不对。”

    连温饱都很难满足的人家,很难说什么情情爱爱,柴米油盐都谈不完,还谈什么风花雪月呢。

    不是所有女子都像曾经的她,以为自己得到过一份真挚的情爱,可以叫她放弃更多的诱惑。

    但她如今还是觉得真心比金银珠玉更可贵。

    易得无价宝,难求有情郎,真心是比金钱更难求到的东西,即便有一日裴玄章落魄,她也会不离不弃,但她不能用这标准要求一个付出真心却得不到回应的人。

    “李娘子如今阔绰,不必急着嫁人。”

    谢怀珠腹诽,她果然是做了母亲又长了年纪,人居然也开始说教起来,尽力神情柔和道:“好生挑一挑,别像我一样,急急忙忙,这样早就嫁出去了,反倒吃一番苦头。”

    李秋洛点点头,她悄悄摸了摸谢怀珠那双白皙柔嫩的手,登车回身道:“我就不进城逛了,今日天色尚早,早些走,说不定十日后就到家了!”

    谢怀珠原本还想教人陪她在新都转一转,见她归乡心切也只好作罢,她目送那马车急匆匆来,又烟尘滚滚地走,心底生出几多惆怅,回到府里也有些怏怏不乐。

    裴玄章哄她睡下,才吩咐人进来更衣,望见衣裳纹绣,不免自嘲一笑,教韫娘为他停留的法子他已然知晓,大可不必以华服夸耀,映照对方落魄。

    只需私下穿一身较为薄透的衣物,将身上还未痊愈的鞭痕刀伤露给她瞧,不经意咳上几声,他的妻子便不会有分心去想别人的可能,然而他对待二郎既不能如此宽容,也无法对韫娘这么狠心。

    然而才睡下的谢怀珠却轻轻哼了一声,裴玄章走过去,将她露在外面的手臂遮好,动作之间却露出她腰下一片水痕。

    谢怀珠也睁开了眼,她梦见便溺,醒来便知道不好,有些怯怯地转过头去,难为情道:“郎君别看。”

    这场景有些熟悉,裴玄章却生不出半分邪念,他深吸了一口气,怕吓到谢怀珠,柔声道:“韫娘,你曲起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