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来年 那时岁月太悠长,他懒得盼来年。……
先祖曾言, 哀亡谷一族抱山而居,代代隐世不出,可避灾祸。
乌满不知道祖训里的“灾祸”指的是什么, 他从来没当回事过,事实上, 大多数族人们也都未细想过这个问题。
在大家看来, 这只是一种说法, 而非真的是指会有什么祸事。
后来漫长岁月里, 乌满不断地回想那一日,试图找出原因,找出差错在哪儿。
然后他终于想明白了。
原因在他,差错在他。
祖训早告诫过每一个族人,哀亡谷中信奉山川万灵的世世代代,是不该背离庇佑他们的故土与万灵, 到外面去的。
因为他出去了, 所以“灾祸”才被招来了。
乌满不是第一个离开哀亡谷的族人,可命数偏偏选中了他。
他把灾祸本身带进了故乡。
一切始于少年人的一次赌气出走, 终于一场毁天灭地的妖雪。
这对乌满来说, 总是难以接受的。
因此三百年的漫长岁月里, 他忍不住溯源再溯源, 然后将一切怪罪于那一天。
苏漪到来的那一天。
害死大家的罪人不是他, 或者说, 不仅仅是他。这样一想, 心中枷锁方能减轻丝许……也只有丝许。
哀亡谷举族覆灭后, 旧日岁月悠长的故土变作绝望的牢笼,乌满被囚三百余年,日复一日被痛苦消磨成一具不成人形的空壳, 疯疯癫癫心神残缺,只知道要等一个人。
曾心心念念,想要再见一面;也曾怨怼地期望她从未出现过。
而画像上的人告诉他,待她回来之时,会亲手杀了他。
乌满曾经不信。
姐姐怎么可能杀了他?
等她回来,他要告诉她发生了什么。爷爷和小绮都死在了那场恐怖的妖雪里,姐姐只会比他更愤怒,她会用手中那锐不可当的剑,血刃罪魁祸首,抚谷中亡魂安息。
她一定会的。
可乌满等啊等,数不清的光阴从指缝流走,才终于将她等来,可等到的却是——
那面目可憎,犯下滔天罪行的恶鬼分明就在这里,姐姐却将他护在身后,而把剑对准了自己。
少年像落入捕网的鸟鹊一般,狼狈陷在缭绕的黑雾中。他动弹不得,只艰难地将指尖一勾,怀中随之有什么东西掉出来,砸落在地上。
他眼睫微微颤动,轻声问:“姐姐……还记得这个吗?”
晓羡鱼落下目光,那是一串碎玉风铎。
做工粗糙,大大小小的碎玉被不甚讲究地穿系在一起,挤作臃肿的一团。
她记得那东西,本是一块价值不凡的灵玉,贴身佩戴有安神捕梦的作用,她前世有段时间修行不稳,频频入障,一合眼就做噩梦,后来便有人将此物赠她。
但有一回,她下山时遇险,放在心口的玉正好为她挡了一击,碎了个彻底。
她心疼坏了,本想把玉粘合起来,又做不到了无痕迹,左思右想,索性发挥碎玉中仅剩的灵力,做成了个护梦铃。
乌满眉眼低垂,嗓音轻飘飘的,好像有点儿困惑:“我将你的护梦铃贴身携带,可还是挣不脱这漫长的噩梦……”
他似乎又渐渐陷入迷蒙中了,以为一切不过是个过于可怕漫长的梦。
晓羡鱼握着跃池的手紧了紧,又松了松。破天荒地,生出几分迷惘来。
难怪乌满神志不清时,下意识说她是祸害。
原来前世,因为她的到来,整个山谷中最不可能对外界生出向往的孩子,也终于动摇了心。
若非她埋下的那粒种子,乌满那一夜便不会鼓起勇气踏上那条出口。
他偏偏在赌气出走的那一夜遇见罪魁祸首,不是巧合,也不是意外,而是对方窥伺已久的机会。
想必因为哀亡谷山水成阵,万灵庇佑,倘若没有族人的邀请和带领,那条看似平平无奇、抬腿便能迈入的一线天小径,那人是进不来的。
一切都是因为她。
晓羡鱼的头蓦地泛起一丝疼,针扎似的,勾带起一点早已被压在脑海深处的旧忆——
吹胡子瞪眼的中年男人,好像十分生气,手里握着一把戒尺,指着她训斥着什么。
此人便是当年的青炼山掌门。
当初这位掌门看她极不顺眼,因为觉得她品行不端,目无尊长,恃才傲物……简而言之是个麻烦精。
当年的她在宗门里,是最令师长头疼的那类弟子,顽劣不服管教,偏又拔尖,人就像一团行走的烈火,去到哪里燎到哪里,把别人也煽动得心思浮动。
末了,她自己丝毫不受影响,修行玩乐一点儿没落下,其它人可没那么好的天赋可以挥霍。
那一次,似乎是某个重要考核的前夜,一群内门弟子跟着她偷溜下山玩疯了,第二天迟到的迟到,萎靡的萎靡,只有她顶着眼下骇人的乌青还拿了全甲,而掌门座下那几名亲传全都险伶伶地擦线及格。他老脸丢尽,自然要迁怒于她。
当时掌门怒极,口不择言道:“祸害。如意,你这好徒儿简直是祸害一个!”
如意剑君是她前世师尊。
当时大殿之中不少人在场,掌门此话不留情面,如意剑君眸色微沉,重重放下手中茶杯,还未来得及开口,旁边有人淡声道:“掌门真人,慎言。”
嗓音冰凉,隐含一股穿透心神的威慑力。
那人说话好像比如意剑君还管用,掌门脸色变了变,意识到失态,闭上了嘴。
她当时一万个不服气,觉得掌门自己管教无方,反倒怪罪个小弟子,实在不合理。
但此时想来,也许那句“祸害”,也并非没有道理。
倘若她知道会发生什么,便不会来哀亡谷,不会搭理那个往她被窝里放蝎子的顽劣少年。
倘若……
思绪坠入更深处前,一只寒凉如玉的手握来,将晓羡鱼的注意力拉回。
“那夜他不离开,此后也总有人离开,屠谷之人迟早会等到机会。”奚元轻声道,“有罪的不是乌满,更不是你。”
晓羡鱼顿了顿,轻轻吐出一口气,挥除脑海中萦绕不去的念头。不知为何,他似乎总能第一时
间洞悉她的心声。
“看我这样,就是那个人的目的,对吗?”她偏了偏头,直视奚元,“他为什么这么恨我?”
“世上总有些没来由的情感。”奚元眨了下眼,“爱你也好,恨你也罢,他人的执念再深,都不是你的罪业。”
这回答倒在她意料之外,晓羡鱼又问:“为什么乌满认为那个人是你?”
奚元好像很轻地叹了声气:“他不清醒。”
这解释可不太令人信服。晓羡鱼还要再说什么,奚元忽然握起她的手,轻轻搭在自己身上。
晓羡鱼微微一愣,她的手指被对方引导着,抚过他周身交错的锁链,一道又一道。随着她的触碰,锁链感知到什么,一点点泛起红光。
晓羡鱼脑海中浮现一幕幕零碎的画面。
“我的业障都在你手中了。”他的目光似山间沉静的雾,“你逐一探究,看看我身上有没有沾着哀亡谷族人的血。”
答案当然是没有。
晓羡鱼怔神片刻,缓缓抽回了手:“……我知道了。”
她刚表露出一点不信任的兆头,奚元为了向她证明,向来显山不露水的他竟连满身业障都能毫无顾忌地剖开给她看。
要知道对于凶灵而言,身上那些无论如何也摆脱不去的枷锁,等同于烙印和弱点。阴鬼千生万面,只要被人知道犯下过怎样的罪,便很难再伪装身份。
方才极短的几个瞬间,她在业障里看到了些东西……想必是奚元本打算隐瞒的东西。
晓羡鱼若无其事扫了他一眼,心思转了转,没立刻问。
先破了这阵再说。
晓羡鱼转头看向乌满,手腕一伸,用剑尖挑起地上的护梦铃,拿在手中。
“玉已碎,里头的灵力也渐渐消散干净了,自然无法带你挣脱噩梦。”她指尖摩挲着碎玉,开口:“我来带你挣脱。”
乌满缓缓抬起眼睛,眸光渐黯,一时间说不出那神色是失望还是解脱。
“他说得没错,你果然是来杀我的。”乌满嗓音破碎,好像风一吹就散了,他定定地瞧着晓羡鱼,似乎直到这一刻,才发现她与从前不同,“姐姐……你不一样了。”
晓羡鱼“嗯”了声,语气平常得好像在说今日吃了些什么:“我后来也不太当心,死了一回,运气好又活了过来。”
她说着,脑海中回忆着青炼山「枯木逢春、流转生息」的青莲剑法。
前世仙盟联审叛逃前,她当众化去内功入魔,将在青炼山所学悉数交还。
没有了对应的内功心法,只记得招式壳子,不知道算不算数。
不算,也只能算。
毕竟奚元说她能行,没有把握的话想来他不会说。
“跃池”凌空刺出,金色剑光倒映在乌满的眼睛里,那一瞬仿若定格。
长剑低而轻地嗡鸣一声,似是悲泣。
这是极为绚烂霸道的一剑,好像要将万物衬得失色,然而瞬息过后,剑上却徐徐绽开一朵嫩莲。
枯荣一刹,转眼又逢春。
那剑意不伤人,反而如同一阵清风,携着醉人的春意涌来。
好像回到那年春祭,叫不出名字的山花又开了遍野,孩子们在遮天蔽日的万灵古树下牵着手转圈,唱着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又唱年年岁岁,岁岁有来年。
小小的阿绮牵着他的手,问阿兄来年的愿望是什么。
来年……那时岁月太悠长,他懒得盼来年。
乌满眼尾滑落一滴滚烫的血泪,泡影破裂散开,少女持剑的身影取而代之,眉目近在咫尺。
风吹来一声叹息,她说:“对不起,阿满。”
第72章 独木 “苏漪,你有把我当过朋友吗?”……
“跃池”贯穿心脏, 黑血飞溅,冰凉没有温度。
乌满微微睁大了眼,心口处绽开刺目光茫, 深紫色的气息飞快溢出,似乎慑于青莲剑意, 挣扎一般扭曲着散去。
阵心正在瓦解崩溃。
他深深地望着晓羡鱼, 眼尾被血泪染红, 唇角艰难地扯起一丝笑。
“谢谢你……姐姐。”
三百年来, 日日夜夜捧着她留下的护梦铃祈求,仍走不出这场噩梦。这一刻,她带他走出来了。
而临死之际,他终于一点点拾回神智,想起一些被遗忘许久的事。
“姐姐……”乌满苍白的唇微微翕动,喉中艰难挤出破碎字音, “那个人曾告诉我……哀亡谷族人身上……流着……最脏污的……灵族血, 是万年前没有烧尽的野草……所以,该死。”
晓羡鱼闻言一惊:“灵族?”
提起灵族, 那便只能是早在万年前为苍生覆灭的神山灵族。可微玄不是世间仅存的灵族后人么?哀亡谷数千族人, 难不成竟是他的同族?
可不待她细问, 乌满好似已经没力气回答了。
少年的皮肤泛起青灰色, 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槁下去, 仿佛随着心口处魇息的消散, 生机也终于被抽空。
他眼眸深处微弱的光, 彻底熄灭。
晓羡鱼怔然片刻, 缓缓抽剑归鞘,弯腰将乌满的眼睛合上。
万灵古树一刹凋零,他的尸身开始消散, 随着风葬入山川之中。
眼前的桃源一点点褪去色彩与生机,远山渐渐覆上一层灰蒙蒙的白色,雪纷纷扬扬,落满山谷。
阵已破,这场融骨飞雪变得清丽朦胧,不复杀机。
晓羡鱼抬头扫了眼天色,入谷时正值黄昏,在幻阵里耽搁了些时间,此刻已是入夜。
适逢天边乌云散开,月华忽然盛了几分。晓羡鱼被晃了下眼睛,心说这月光是不是有点太亮了?
正这么想着,只见高天之上,一柄长剑斩开夜色,穿云破月而来。所过之处流光炫目,拉出贯天光轨。
就这么直直落下,没入晓羡鱼身前地面——
那剑十分眼熟,正是不孤剑。
剑的主人从雪中缓步走出。
晓羡鱼瞅了瞅沈疏意的脸色,他面无表情,但是浑身气息冰冷,俨然心情很不美妙。
想必是因为暴力破阵没破开,最终只能等着她自己从里头出来。
这种丧失主动,无能为力的感觉,对掌控欲颇强的沈首席而言应该很讨厌。
一想到还有什么等在前方,晓羡鱼就头疼。
幻阵里的事情她该怎么说?
与乌满和哀亡谷有联系的不是如今的她,是曾经的苏漪。要告诉沈疏意实话,必然躲不过身份上的盘问。
虽然她已经因为一式步生莲露了破绽,但单凭这一点,沈疏意定不死她的罪,她有一万种方法抵赖不认。
还有奚元,他是幽都山鬼王的事也不能说。
否则有许多疑问她便不能亲自问了。
晓羡鱼思绪乱成一团,眼看着沈疏意步步上前,还未待开口,身旁的奚元突然有了动作。
他似乎抬了一下手,牵动锁链骤然晃动,细碎的冷铁碰撞声中,森森黑雾蔓延,黑色海浪般席卷向沈疏意。
电光石火之间,不孤剑嗡鸣一声,飞回到主人手中。
剑气抵挡攻势,黑雾一刹瓦解。沈疏意掌间似有雷霆翻涌,明明灭灭,映照眉目冷色。
他剑眉压眼,目光阴沉掠过奚元,眼底一片寡凉,显然动了杀心。
不孤剑威势横扫,雷霆紫电撞上幽魅黑雾,战火一触即发。
晓羡鱼:“……”
不是,什么情况!
一切发生的太快,不过两三个眨眼的瞬间,场面就混乱起来了。
她倒吸一口凉气。这俩人怎么一言不发就开始打起来了!
若是沈疏意先动手她能理解,甚至在意料之中,但为什么先发难的竟是奚元?
晓羡鱼位于战场中心,威压之下有些喘不上气。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她还是先避为敬——
然而没等她迈开脚步,奚元那冰冷渗骨的手就伸了过来,覆上了她的后颈。
他在与沈疏意的交锋中,居然有空闲留意她的动向,并拎小猫似的将她捉进怀里。
晓羡鱼被激得一个寒颤,头皮都微微发麻,而下一刻,冷意自后颈一处猛地蔓延,裹满全身。
视野被深浓的黑所占据,什么也看不清了。
晓羡鱼睁大眼睛,奚元温和的嗓音从头顶落下:“跑什么,我总不会伤了你。”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后颈肌肤,好像贪婪地汲取温度。他的指尖先是极冷,触碰过她以后,很快变得极烫。
沈疏意神色一变,从他的角度看来,少女被阴鬼挟持在怀中,黑雾紧缠
着四肢,像甩不脱的触爪。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黑雾缭绕之处,晓羡鱼感觉仿佛有蛇在往衣服里钻,诡异极了。
她想要挣扎,奚元却不让她挣扎,垂眸瞥了眼,黑雾转瞬将少女吞噬。
晓羡鱼的五感都被隔绝,只在模糊间感觉到外头战况激烈,剑鸣声声。
不知过去多久,眼前乍然煊亮,耀眼的剑光生生将黑雾撕开一道缝隙,沈疏意的身影近在咫尺。
他朝她伸出手。
黑雾好似被激怒了,丝丝缕缕钻入他手臂,欢快地吞噬着血肉。沈疏意浑不觉痛,果断用血肉模糊的手抓住了她。
晓羡鱼顿了一下,本该借着他的力挣开束缚,可她没有。
方才黑雾被破开时,奚元仍旧是十分从容的样子,那只手轻轻覆在她颈上,并未突然攥紧。
好像在给她一个选择。
电光石火之间,她忽然想起他在幻阵里曾说,自己想做什么,待破阵之后,她自会知晓。
而此时此刻,他在邀她入局。倘若她想知道他的用意,那便听从他。
黑雾中的少女睁着一双清明的眼,望着沈疏意没有动作。
沈疏意一怔。
这眼神太熟悉,他曾在三百年前见过。
那是打算抛开所有、独自面对的眼神。
前世仙盟联审,审命台上,她决意叛逃之时,也曾这样看来一眼。
后来坠夜城里,他一路杀进去,到了无方殿中见到她,她沉默良久,开口只是让他回去。
那时也是这个眼神。
他真是厌极了这个眼神。她执拗太过,决定好的事情便不容旁人改变。
仿佛身边从来没有同伴,永远只有自己在黑暗中走独木桥。
可她并非没有。
只是一意孤行,自以为是地将所有想要与她同行的人抛下。连哪怕询问一句都不曾。
最仗义,也最凉薄。
一瞬之后,黑雾再度席卷,织成更密的牢笼,将两人隔绝。
杀机万千之中,沈疏意垂下眼,没来由地叫了声:“……苏漪。”
黑雾深浓,也不知她听不听得见。
听得见也好,听不见也罢。这么多年了,他只是突然很想问一声、或者是责怪一声。
“你有把我当过朋友吗?”
声音散在猎猎罡风里,没有回应。
雪簌簌而落,黑雾在奚元身后盘旋成一道门,缓缓打开。他苍白的侧颜浸入雾中,分明的颜色相衬下,一双眉目清晰如画,乍然间诡艳惊鸿,殊色无双。
“幽都山。”他轻飘飘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话音,“恭候首席。”
门无声合上,黑雾转瞬消失。
……
空落落的山谷间,只剩下沈疏意一人。
他眉眼染上郁色,慢吞吞将不孤剑收鞘。
其实方才他是有机会阻止雾门打开的,只不过一瞬间心绪翻涌,把那点珍贵的时间拿去问一个没有回应的破问题,而没有专注眼前。
他疯了吗?
沈疏意眯了眯眼,回想着那阴鬼临走前留下的话,“幽都山”三个字在舌尖无声研磨着,心里有了思量。
那阴鬼的身份果然不一般,恐怕正如他所料,是那传言中的鬼王。
他方才接触到晓羡鱼的一瞬间,将那东西给了她……也不知她能不能意会。
沈疏意神色冷峻,祭出霜天令,传了一道急令回天山,并同时通知仙盟六派。
霜天台首席的霜天令等闲不出,一出必是事态紧急。收到此令后,天山钟鸣不绝,气氛紧张如绷紧的弦。
回霜天台的路上,沈疏意将来龙去脉在脑中梳理了一遍。
从商家人上云山求助起,一切都是那阴鬼算好的。
向来不插手人间世的幽都山鬼王,藏头露尾跟在个玄门小弟子身边,究竟有什么目的?
那玄门小弟子平平无奇,除了美貌和钱财便没什么可图的了,而对于幽都山鬼王而言,美貌和钱财自然不能入眼。
如果冲的不是她,而是魇主苏漪呢?
鬼王现世,图谋深重。霜天台将率仙盟百家围剿幽都山,此一战避无可避,刻不容缓。
***
晓羡鱼对一触即发的战况毫无所知。
在被奚元带入雾门后,她便晕了过去。再睁眼时,已不知是多久以后。
身下是柔软的榻,不知为何有些摇晃,她头晕眼花地撑坐起来,呆愣片刻,余光瞥见窗边坐着个人。
白衣青年正在斟茶,修竹手指拨弄茶具,透着说不出的雅意。看她醒了,奚元眼尾轻轻一弯:“小仙姑。”
又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了。
晓羡鱼盯着他:“我们在哪儿?”
奚元轻轻“唔”了声,并不作隐瞒,伸手撩开窗上百叶帘,粼粼的波光映入眼帘。
“我们在船上厢房,正渡过黄泉,去极乐京。”
晓羡鱼顺着他指尖看去,黄泉尽头,立着一扇白骨堆成的巨门,茫茫黑雾翻涌,看不见门的那头是何模样。
“极乐京……你说鬼界王都?”晓羡鱼一骨碌跳下榻,“我们眼下在幽都山?”
“嗯。”奚元支颐看她,嗓音里含着点不分明的笑意,“我的地盘。”
第73章 幽都山 坏了,他真觉得好看。……
幽都山虽被人称作“鬼界”, 但并非真的阴曹地府,而是一片混沌无序的界外之地。
修真界有一句话:“向北登仙,朝南堕鬼。”
极南之地有千仞极渊, 其下地火绵延,生机断绝, 犹如一道隔绝两界的天堑。
过了天堑, 莽莽黑林一望无际, 暗藏杀机无数, 那是叫人闻风丧胆的寂灭之森。
若有幸活着走出寂灭之森,再渡过漫漫黄泉,便可通往鬼界王都「极乐京」。
——如奚元所说,这里是他的地盘。
晓羡鱼万万想不到他会把自己掳走,还带来了鬼界,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木着脸迎上奚元的视线, 心下琢磨着他有何目的。
沉默的间隙, 船只慢悠悠驶入白骨巨门。
门中黑雾汹涌翻腾,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当头罩下, 奚元指尖燃起一簇幽蓝的火焰, 照亮房中一隅。他的眉眼被映得分外幽诡, 望向她的目光也犹如火舌舔舐而过。
很轻, 没有实质, 但又带着不可忽视的温度。
“想到外头看看么?”他主动开口, 打破有些凝固的氛围。
问完也不待她回答, 起身来到门边, 慢条斯理挑开帘子,然后回身看她。
晓羡鱼默默跟上。
来到船外头,幽淡不详的红光轻纱一般披在了身上。晓羡鱼抬头, 看见天边冻着一轮猩红血月。
血月,看来果然是到了鬼界。
她站在船边张望,原本在从窗户里望去清澈剔透、粼粼浮光的黄泉水,在进入白骨巨门后却变得浑浊漆黑,沸腾一般地咕噜咕噜翻涌冒泡,黑浪拍打间,隐约有什么东西翻浮出水面。
定睛一看,原来是许多的残躯断肢。
好像还在活动、挣扎着。
晓羡鱼看得入神,忽然,“啪”地一声,一只白骨手蓦地伸上来,被腐蚀得坑坑洼洼的苍白指骨紧紧扒住了船身。
晓羡鱼吓了一跳,觑了眼奚元。这变故正好发生在他眼皮底下,他显然注意到了,但没管。
白骨手颤巍巍,扒着船身一点点艰难地往上爬,一路留下显眼的抓痕。
然而水中仿佛有看不见的力量,在把它往回拉扯。
晓羡鱼瞅了半晌,没忍住问:“那是什么?”
终于等到她开口,奚元微微一笑。
“黄泉里困溺挣扎的亡魂,会抓着往来船只请求渡一程,少受片刻的苦。”他望向远方水接天处,温声解释,“黄泉的源头,是妄海。”
晓羡鱼一怔,目光再次落到那只白骨手上时,变得有些复杂。
黄泉下煎熬受苦的亡魂,缠上路过船只不放,情状瞧着骇人,原来只是为了获得片刻喘息。
她前世身
死后,神魂也曾被天道流放到妄海。
俗话说:“人怕下地狱,鬼惧入妄海。”妄海在幽都山之外,乃界外之地的界外。那里天道厌弃,神佛遗忘,苦厄尽处犹苦厄。
她重生之后,对那个地方始终印象淡薄,也许潜意识里心存恐惧不愿回想。
不管怎样,这白骨兄也算是她曾经的狱友了。
晓羡鱼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它也不容易。”
奚元扫了她一眼,忽道:“那便渡它一程吧。”
白衣青年立在船边微微探身,一手挽袖,一手伸出。
他的动作堪称温柔,仿佛对黄泉下受苦的亡魂有无限悲悯。养尊处优的白玉手指从高处伸来,探向千疮百孔、湿淋淋的鬼手。
相触一瞬,白骨手挣扎的动作猛地一顿,紧接着,就像是溺水的人终于等来一根浮木,迫不及待地死死抓上去。
奚元手背立刻被抓出几道血痕,但他竟没生气,指尖安抚一般轻点了点对方,白骨手的动作渐渐放缓下来。
好似终于寻得一线喘息。
他说的“渡它一程”,原来是这个意思。
晓羡鱼眸光一错,悄悄落到奚元腕间。她看得分明,方才那里凭空多出了一道纤细锁链。
……怎么忽然添了业障?
她愣了愣,反应过来什么:“等等,别碰……”
话音未落,奚元手背上的伤口渗出血珠,顺着指骨淌下,滴入黄泉,激起层层涟漪。
一时间,愈加多的亡魂嗅到他的气息,争先恐后往此处聚涌而来。“哗啦”一声,水花四溅,一只面目肿胀骇人的水鬼猛地扑上来,勾住他的袖角:“救救我……救救我……”
晓羡鱼袖中飞出一道流光,化作闻铃伞落在手中,她递出伞尖,想把那水鬼推回黄泉。奚元瞧她一眼,笑了:“无妨。”
……这都无妨?
晓羡鱼看着他身上冷铁碰撞,泠泠碎响间,转眼又添几道深锁。
“你是觉得这些‘业障’挂在身上很好看?”她简直无语,“鬼王大人,同情心有点太泛滥了吧,这可不符合你的身份。”
奚元好脾气地反问:“嗯,不好看?”
晓羡鱼:“……”
岂有此理,他还真觉得好看!
她匪夷所思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眼。
……岂有此理,还真有点好看。
要怪就怪这张脸实在无法挑剔,邪气交错的枷锁落在他身上,倒成了独特的装饰。
晓羡鱼诡异地沉默下来,奚元好似洞察她内心所想,眼尾一挑,偏过头去笑了。
还是闷着声儿笑的。
晓羡鱼瞪他半天,终究没忍住:“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以背负业障为代价,也要罔顾天意,渡黄泉里受苦的亡魂?
分明它们无论如何都难以真正脱离苦海。
只渡这一时半刻,有何意义?
奚元垂着眉眼,半真半假地回答:“大概,是为了心中的一点妄念?”
听不懂。
晓羡鱼抱着剑睨他,突然生出个有些荒唐的念头,问:“鬼王大人,你这满身业障,该不会都是这么来的吧?”
奚元温声笑着,否认:“怎么会。”
晓羡鱼盯着他,想起触摸他身上锁链,脑中闪过的那些细碎画面。
她分明在他的业障里,看见了妄海。
晓羡鱼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左右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她转而看向水鬼和白骨,半真半假地感慨起来:“我要是他们,该爱上你了。”
奚元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下:“是么?”
他转过脸,半边眉目浸在幽暗里,轻笑:“妄海渡你,原来竟是这般大的恩情?”
晓羡鱼注意到他的用词是“妄海”,而非“黄泉”。
她心思转了转,笑吟吟道:“那当然了。”
奚元垂了垂眼,不语。气氛又微妙地安静下来。
片刻后,他扫了一眼船头,轻轻收袖松手。扒着船身的亡魂们悲泣着坠落回黄泉之下。
“到了。”奚元开口。
伴着话音落下,眼前漫天的浓雾散开,帷幕般缓缓拉开。
船终于驶离白骨巨门,抵达神秘的另一边。
悬天银河一般的绚烂猝不及防闯入眼帘,晓羡鱼眯了下眼,抬手搭在眉骨前,遮住过分耀眼的灯火。
没忍住,惊叹了声。
她想象力不如何,甚至有些贫瘠,曾以为的幽都山,便是黢黑莽莽,百鬼夜行的神秘深山。
而关于鬼界王都“极乐京”究竟是何模样,世人众说纷纭,大都是些胡扯瞎掰——
有说那是一条长长的鬼市,尸林满挂,血流成河;有说里面是十八层的刑罚地狱;还有说那里是一半熔炉、一半极寒的混沌死地。
总而言之,要多可怕有多可怕。
然而此时此刻,落入眼中的却并不是什么骇人的炼狱。
极乐京,就好像一座过分繁华的不夜城,落满荧荧灯火。放眼望去,楼阁高砌,歌舞升平,尽是烟火气息。
沸腾的黑水流过白骨巨门后,变作温顺长河,贯穿整座极乐京。亭台楼阁浮在水上,道道白玉拱桥交错其间。
似乎正值热闹的时候,桥上,脚不沾地的幽灵来来往往,大多黄纸贴面,手中提灯。
瞧见有新到的船只,它们纷纷好奇地停下张望,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快瞧——”
“那不是鬼君的船么?鬼君回来了!”
“等等。你们看船上,那是谁?”
“鬼君带了人回来?”
“新死的?不对,等等,是活人?!”
有一只贴面幽灵扒在桥栏,抻长了脖子去瞅船上的晓羡鱼,脑袋都要掉到桥下了,旁边的伙伴着急地伸手去扶。
然而动作还是慢了,那颗脑袋猛地晃了一下,就这么骨碌碌掉下来。
过分鲜活的声色冲击着五官六感,晓羡鱼正眼花缭乱,余光里忽闪过一抹影子。
她瞥见有东西朝这掉下来,便下意识伸手接住。
由于动作太快,等她发现手里抱着的是什么时,已经太晚。
晓羡鱼定睛一看:“……”
不愧是鬼界,刚来就天降头颅。
那只贴面幽灵的脑袋就这么躺在她的臂弯里,两粒点在纸上的墨眼盯着她,怔愣几息,突然娇羞地“呜”了声——
“是、是美……哦不,好人!”
它一个打滚,想要往晓羡鱼怀里蹭去。
忽然,一只手适时地从旁伸来,把这颗头颅拎起来。
头颅呆了呆,奚元漫不经心地替它摆正有些歪了的贴面,微笑道:“回去。身首分离太久,会魂飞魄散的。”
然后也不问此头意见,扬手便将它高高抛了回去。
半空中旋转的贴面头颅:“?”
什么身首分离会魂飞魄散,从没听说过。
奚元优雅地抛完头颅,转头对晓羡鱼道:“死物有尸气,生人沾了不好。下次再有东西掉下来,踢开就是了。”
踢开?好无情。
晓羡鱼想到什么,犹豫道:“那你是不是也……”
奚元神色十分坦然:“我不算。”
“为何不算?”
“就是不算。”
“……”
第74章 鬼市 禁殿,专作囚禁用。
船顺着黄泉水徐徐向前, 沿岸飘荡的贴面幽灵们纷纷驻足,好奇地张望个不停。
晓羡鱼一开始不习惯,很快便坦然自若, 甚至笑眯眯地对它们挥手。
贴面幽灵们先是呆愣,渐渐地, 也变得有些兴奋, 开始学着她挥手, 好像在热烈欢迎她的到来。
晓羡鱼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它们, 发现这些贴面幽灵乍看之下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偶人,但仔细观察,它们面上黄纸的图案不尽相同。
有的是点数不一样,从一到九;点数一样的,排列方式又不同;有的是各态神情,笑脸、哭脸、怒容……还有的, 是对联一般喜庆的贺词。有些两两呼应的, 贴面押韵,关
系也不错, 手挽着手一起飘着。
晓羡鱼小声问:“为什么这些鬼脸上都贴着黄纸?”
她观察了一圈, 没有找到两张完全一模一样的图案。绘制这些贴面的人颇有巧思, 还很有耐心。
“这些是幽都山第二低阶的无名幽灵, 在凡界已无人记得, 无人祭奠, 失去了身份, 性情懵懂可欺。”奚元回答, “鬼界弱肉强食,混沌无序,我闲来无事, 便给它们画了这些护身符。”
晓羡鱼怔了怔:“贴面各不相同,也代表它们有着独一无二的身份?”
奚元懒散地“嗯”了声。
拱桥上的贴面幽灵们扎成一堆,探出脑袋往下张望。晓羡鱼静静瞧着它们,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忽道:“有点可爱。”
奚元扫了眼叽叽喳喳的贴面幽灵,对此不大认同,但也没有反驳,只道:“倒是不算讨嫌。”
晓羡鱼嘟囔:“……我没说它们。”
“何意?”奚元安静了下,再开口时尾音微微上挑,“不是它们,是我?”
明知故问。
晓羡鱼面不改色,十分干脆地转移了话题:“说来,它们是第二低阶,那最低阶的鬼物是什么?”
奚元转过脸:“是我?”
没完了还。
“……”晓羡鱼倒吸一口气:“是我,行了吧。”
奚元笑了起来,终于不再刨根问底,恍然地“啊”了声,意有所指道:“原来如此,那倒确实。”
晓羡鱼:“……”
可恶的倒霉鬼。
差点忘了他还是个钓人精。
盯了少女微红的耳朵几息,奚元挑了挑唇正要再说什么,晓羡鱼却不给他得寸进尺的机会,眼瞅着船渐渐停靠,一个翻身轻巧跳到岸上。
绯红衣裙倏忽翻飞,很有些晃眼。
奚元好似被那颜色灼了一下,偏开目光去。半晌,他才跟着慢悠悠地登上岸。
晓羡鱼是个典型的“撒手没”,这么一前一后错开片刻,她已经一溜烟跑出好些距离,不见人影。
也不知是到了新地方兴奋,还是因为方才那个小小的插曲躲着他。
奚元也不急,从一旁售卖各色面具的摊子上随手一挑,顺走了两个面具。
一个青面獠牙、凶神恶煞;一个狡黠漂亮、笑眼红狐。
他将丑陋的那个戴在自己脸上,狐面则拎在手里,心想——
她不像小鲤鱼,倒比较像一只小狐狸,坑人不眨眼,挠人特别疼的那种。
奚元往前走去,修长身形着出尘白衣,若忽略纵横交错的深锁,看上去就像一位清正高洁的仙家修士,与脸上扭曲骇人的面具极其违和。
面具摊的摊主是一只贴面幽灵,黄纸上边九个筒。它原本正垂着脑袋昏昏欲睡,余光瞥见有人顺了自己摊上的东西就走,一个激灵,跳起来便要发作。
可当看清那人是谁以后,它猛地一愣。虽然看不见长相,可是鬼界本也不凭长相认人,而是凭身上业障认人。
九筒幽灵连忙立正,局促道:“鬼、鬼君。”
奚元停步回身,一点儿也没有偷东西被抓包的羞愧,极为坦然地看向对方,还有闲心关怀一句:“今夜生意如何?”
“……还不错!”
九筒幽灵小小地撒了个谎,今夜生意不好,否则它也不会犯困。今夜望乡佳节,街上鬼来鬼往的多是和它一般的贴面幽灵,并不需要多一个面具。
但它没敢直说,鬼市摊位抢手,它当初厚着脸皮求到鬼君面前,才求来个摆摊的活儿,要是干不好,会显得它十分没用。
“鬼君,您回极乐京啦。”九筒觑着他,“我们都没有收到消息,迎接不力……”
奚元笑道:“上哪儿迎接?死门外都是凶灵,出去当小点心么?”
死门便是那道白骨巨门。
黄泉水深火热,倘若失足跌落,脆弱的贴面幽灵们必然熬不过片刻,就会魂飞魄散。而再往外的寂灭之森危险重重,尽是飘荡的凶灵。
“小点心”抖了抖。
奚元扫了眼摊位上满满当当的各色面具,友好建议:“何不售香烛?我瞧月白每年递上来的账,香烛总是最受欢迎的。”
人无论是死是活,似乎都逃不开口腹之欲。
“香烛是很受欢迎……可是太多鬼卖了,竞争对手也多哇。”九筒对着手指,“而且,那东西要从人间进货,鬼市上卖香的都有自己的门道,我……”
小点心过得也不容易。
奚元不语,从袖中取出一串纸元宝给它。
九筒惊道:“这这这——”
整个极乐京都是鬼君的,他买东西,哪需要付钱呐?
还是这么多钱!
“收下罢。”奚元嗓音温和,顿了顿,又问:“我不在的时日,鬼市秩序如何?”
九筒抱着纸元宝,忙答:“回鬼君,有月白大人在,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找麻烦!”
它想了想,犹豫着补充一句:“不过我听说,那两位殿主又打起来了,上个月打得格外凶,鬼市塌了一条街,黄泉水都断流了三天……”
“嗯。”奚元漫不经心道,“他们俩生前有血仇,打便打吧。”
话音落,他轻拂了下袖,示意九筒忙自己的,便转身离去了。
待那道白衣身影翩翩转过街角,隔壁卖幽冥花的摊主抻长脖子凑过来,盯着九筒手上的纸元宝眼冒红光:
“你真好运,得了鬼君的赏赐。”
九筒压低声音:“什么赏赐?这是鬼君买面具付的钱,莫要胡说。”
不患寡而患不均,要是让别鬼知道今夜整条街上生意最差的摊主却赚了最多,肯定不服气。
卖花摊主轻哼一声,又道:“我瞧鬼君今日心情不错,他买了两个面具,肯定有一个是要送人的。”
九筒愣了愣,觉得很有道理。
“怎么买面具,却不买我这开得正好的幽冥花呢?”卖花摊主叹气,“女孩子收到花都会高兴的。”
九筒一头雾水:“什么女孩子?你莫要乱造鬼君的谣,咱们男鬼的清白可最重要。”
卖家摊主“啧”了声:“让你方才打瞌睡,这么重大的消息都没听见——我听路过的鬼说,鬼君带了个姑娘回来,是活的呢!”
九筒震惊:“什么?!”
另一侧的算命摊主偷听半天,忍不住也将头伸过来,加入火热的八卦当中。
“嘿,你们还不知道呢?鬼君去人间就是为了那个姑娘!”
两鬼狐疑:“你又怎么知道的?”
“半月前月白大人在葬魂楼喝多了,醉醺醺拉着旁鬼聊天,说了好些隐秘。”算命摊主嘀嘀咕咕,又睨着卖花摊主道,“哄心上人,当然要投其所好。你那幽冥花好看是好看,可活人看来寓意却不好,难怪鬼君不买。”
卖花摊主懊恼地一拍大腿。
九筒晕乎乎的:“鬼君竟然有心上人……”
算命摊主道:“黄泉水都能断流,铁树怎么就不能开花啦?”
毕竟是鬼君私事,大家也不敢说太多。提到黄泉断流,话题便又转移。
“说来,那两位殿主之间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从生前打到死后?”
“据说是因为一碗豆腐脑。”
“豆腐脑?”
“没错。两位大人生前曾是相见恨晚的至交好友,直到他们一起吃了顿豆腐脑。当时店里只剩下最后一份,卖完便要打烊了,两人关系好,商量着同吃一碗。谁知一人想要甜口,一人想要咸口,互相都认为对方口味奇特无可救药,于是吵了起来,再然后打了起来,就这么反目成仇了。”
“…………”
“这就是鬼君说的,血仇?”
***
长街另一头。
晓羡鱼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她方才在船上时,就闻到了顺着风飘来的香气。下山之后,她可好久没有好好享用美食了。
曾经的她,依云镇里转一圈,买的好吃的都能把乾坤袋塞满,如今来到新奇又繁华的鬼市,更是无法抵挡诱惑。
鬼界会有什么美食呢?
晓羡鱼循着香气来到一家酒楼前。
门前揽客的无头鬼凑上来,也许是没长眼睛鼻子,一时没察觉她是活人,热情似火地用腹腔里发出的声音介绍:“客要用饭吗?本店的特色卤菜,乃鬼市一绝。有卤人爪,卤人脖,以及最最鲜嫩软滑、入口即化的卤人舌!”
晓羡鱼:“……”
她后退了半步,无头鬼很是困惑,想想又压低音量补充道:“客是担心不新鲜?大可放心!本店食材都是当天供应,处理时还活蹦乱跳……”
旁边紧挨着
另一家菜馆,一具白骨倚在门边百无聊赖地嗑着瓜子,耳尖将这边的对话听了去,呸道:“呵,你有没有良心。欺负这位客是生面孔不懂,如今鬼市里哪有能用活人做食材的店?”
晓羡鱼问:“为何不能?”
毕竟是鬼界,想必风气残暴。鬼本就吃人,对于食物没有怜悯之心也不奇怪。
白骨回答:“鬼君一统幽都山后,便立下这条规定。咱们鬼市可好多年不曾见过活人了……”
他说着,忽然轻轻“咦”了一声,似乎注意到晓羡鱼气息不太对劲。
“有你什么事?”无头鬼怒道,“你家生意这么冷清,所以看不得别鬼好吧!”
白骨将注意力从晓羡鱼身上收回,扭头回怼:“你还有脸提?分明是你们手段卑鄙,多少客半只脚都踏进咱们店里了,又被你们拉了去,简直不要脸!”
无头鬼讥讽道:“你家味道若真好,客能被我们抢走?”
白骨手里的瓜子往地上一扔,气冲冲地扑过来,和无头鬼扭打在一起,身上的骨头嘎吱乱响,听得人心惊肉跳。
街上热闹非凡,鬼来鬼往对此视若无睹,不知是不在意,还是习惯了。
晓羡鱼默默退开,经此一出,也没了什么胃口。
远处的夜幕,忽然煊亮如白昼。
晓羡鱼愣了下,转头看去,琉璃眼瞳倒映出灿灿花火。
只见一束束焰火摇曳升空,“砰”的一声绽开,散成粼粼细碎的火星子,拖着余辉洒落。
来往的鬼皆停住脚步,望向夜空,鬼群中发出阵阵兴奋的欢呼。
“是焰火!伏冥大人显神通了!”
“这还未到子时呢,焰火大典怎么提前开始了?”
“定是伏冥大人高兴。咱快走,去枫林占个好位置!”
“走走走——”
……
大家推推搡搡,纷纷往放出焰火的方向赶去。
氛围使然,晓羡鱼也有点想去凑热闹了。
她还在犹豫中,忽然淡淡阴影从旁边笼下。一人擦肩越过她,身形遮挡长街灯火,她眼前一晃,转瞬面上被盖了个什么东西。
奚元的声音浇下来:“原来在这里,叫我好找。”
晓羡鱼抬手拿开脸上的东西一瞧,发现是个还挺好看的狐狸面具,又戴了回去。
她透过面具看奚元:“你怎么戴个恶鬼面?”
奚元垂下眸,狐狸面具只覆盖上半张脸,露出少女一点微翘的鼻尖,和收窄的下巴,她的唇角扬起,正在笑。
他转开目光,“随手拿的。”
“嗷。”晓羡鱼不甚在意,指了指众鬼赶去的方向,“我听它们说枫林那边有焰火大典。”
奚元:“想看?”
晓羡鱼诚实点头。
“跟我来。”奚元朝她伸出手,“鬼多,当心走散了。”
晓羡鱼顿了一下,此鬼也太过自然了点。
她若是犹犹豫豫反倒显得扭捏了。
她将手搭上去,轻咳两声:“那什么,你好歹也是堂堂鬼君,这里的老大,就没点特权?还得鬼挤鬼赶路?”
“特权,倒是有些的。”奚元拉着她径直往前,“此刻不大想用。”
晓羡鱼不说话了。
奚元侧目瞧她,“不问我为何了?”
隔着面具,他的嗓音好像闷着低低的笑意。
“……不问。”
晓羡鱼咬牙回绝。
***
焰火大典在鬼市之外,十里枫林。
人间此时正值夏末,而鬼界这样的混沌之地,本该是没有季节轮换的。
但入眼的景色,却是红枫漫天,连绵不尽,灼灼好似深秋季。
仿佛瑰丽的云霞坠入此间,大片的橙红泼在山野间,像要燃烧起来。
连天幕上的血月,都被映照得妖冶欲滴。
晓羡鱼踮起脚尖,越过拥挤的众鬼,望见枫林尽处的一座高台。
一道身影倚在高台上,想必便是它们说的“伏冥大人”,这场焰火大典源自它的神通,应是一只地位不凡的大鬼。
那大鬼懒洋洋抬了下手,下方便欢呼起来,火光冲天而起,在夜空绽开。
在近处看,焰火更是惊艳绚烂。
喧闹声中,奚元始终静静站在她身侧。焰火不知疲倦地炸了一束又一束,好像永远也不会停歇。
晓羡鱼看了个心满意足,扭头问他:“鬼界天天都这么热闹吗?”
“不是。”奚元道,“今日是鬼界望乡节。”
晓羡鱼:“望乡节?”
奚元看她狐狸面具下的一双眼微微睁大,又是一副好奇的样子,轻笑了声,带她逆着人群往僻静处走去。
地上铺满厚厚的落枫,踩上去很柔软。
及至四下无鬼,他停下来,手指一勾,一枚枫叶打着旋儿飘起来,落到他掌心。
“人间祭奠亡故者,会将东西烧去,鬼界怀念生者亦如此,”奚元道,“每逢望乡节,十里枫林叶落,阴鬼们会将情丝寄托在落枫上,烧给生者。”
晓羡鱼望着那枚枫叶,薄薄一片,好像承载衷肠万千。
“所以,”奚元低眸看她,“每当穿林而过,叶落肩头,是有人在隔岸思念你。”
晓羡鱼微微一怔。
漫漫红枫尽处,焰火仍在绽放,耳边一声又一声的炸响,盖过了加快的心跳。
晓羡鱼伸手取下他的恶鬼面具,目光认真扫过他的眉目、鼻唇,努力搜寻出一丝熟悉的影子。
她忍不住问:“我们相识,对不对?”
奚元眨了下眼睛:“当然。”
“我不是说现在。”晓羡鱼道,“我是说以前……三百年前。”
奚元静了下,却道:“沈疏意给了你照魂镜,为何不看?”
原来他是知道的。
晓羡鱼袖中的手指蜷了蜷,在哀亡谷时,沈疏意确实在斩开黑雾的间隙,往她手里塞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镜子碎片。
鬼市上和奚元分离时,她曾悄悄取出来观察过。那东西看着平平无奇,没什么特别。
但沈疏意既然在那么重要的关头给了她,自然不能真的平平无奇。
她琢磨来琢磨去,说起镜子,那自然只能是用它来照东西了。
晓羡鱼木着脸:“想看来着,这不是没机会吗。想必你也不会乖乖给我照吧?”
奚元微笑:“确实不会。”
“……”
好可恶。
“行,不说就不说。”晓羡鱼将手一揣,心说反正自己人都在鬼界了,和他来日方长,总有一天要揪到他的小尾巴。
既然他不想聊这个,那就聊聊别的,趁机侦查一下传言中最为神秘的鬼界。
晓羡鱼想到什么:“对了,你还没告诉我,这里最低阶的鬼物究竟是什么?”
他先前说过,贴面幽灵是第二低阶的。
奚元扫她一眼,长眸微挑:“是些不成形的细碎残灵,都在禁殿中。晚些时候,你会见到。”
这话的意思是,一会儿要带她去那“禁殿”了?
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但是这名字听起来就很不祥。
晓羡鱼谨慎问:“禁殿……是何处?”
奚元抬手,白玉指尖遥遥一点。
她顺着望去,才发现极乐京尽处灯火幽微,浓稠的黑暗中隐约坐落着阴森宫殿,寂然阒然,天上血月,地上华灯,好似都照不入一丝一毫。
他耐心为她解释:“幽都有十殿九修罗,多出的一殿便是禁殿,专作囚禁用。”
他是幽都山的无上鬼君,那么这“九修罗”应当就是他的手下了。
晓羡鱼点点头,顺嘴
又问:“好。那我们去禁殿做什么?”
“我方才说了。”奚元很轻地笑了声,语气还是一如以往的温和平静,此时听来却隐隐带着不容违逆之意,“禁殿,专作囚禁用。”
晓羡鱼:“?”
等、等一下。
第75章 月白 “他那么美,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夜色下, 少女狐狸面具下的眼眸圆睁,仿佛怀疑自己的耳朵。
过了好半晌,她才回过神来, 干笑了两声,硬着头皮道:“……鬼王大人说笑了。”
一副试图蒙混过关的模样。
奚元好整以暇地瞧着她, 窄挺的鼻骨落了一线火光, 明暗交织的面容悄无声息间漫开幽微鬼气。
“我并非说笑。”
“小仙姑难道还不知道, ”他倾身欺近, 带着寒意的气息扫过她鬓发,“你已经成为我的人质了?”
“……”
晓羡鱼默默咽了下唾沫。
她好像确实……毫无作为人质的自觉。
来到一个新地方,虽然是莫名奇妙被掳来的,却兴高采烈逛了半宿。若奚元不提这茬,她恍惚间都要以为自己是来做客的了。
可这也不能怪她。
毕竟哪有正经人……不,正经鬼, 会带人质去看焰火的?
甚至还是一路手牵手带着看的!
“……不是, 这对吗?”晓羡鱼深吸一口气,简直有点气恼, “你到底图我什么, 要杀要剐, 给个痛快。”
“哦?”奚元瞥她一眼, 笑了, “要杀要剐, 都随我?”
晓羡鱼:“……”
晓羡鱼:“……倒也没有。”
虽然鬼为刀俎, 她为鱼肉, 但哪怕是躺在案板上的鱼,也还是要甩尾挣扎一下的。
奚元眼眸中流转深意,静默片刻, 却只是将那枚薄薄的枫叶放到了她的手里:“望乡佳节,我带你来鬼界,是想赠你一枚枫叶。”
晓羡鱼指尖蜷了蜷,那枚枫叶轻极了,灼灼欲燃的颜色,落在掌心好似也发烫。她直勾勾地盯他许久,忽道:“奚元,我真是看不透你。”
头一回连名带姓喊他。那语气中透出的微微冷意,拒人于千里之外。
“是么?”
奚元并不介意,嗓音是惯常的温润:“你这样的玲珑心思,当真看不出来?”
晓羡鱼心头蓦地一跳,生出某种预感。
“我上云山是为求渡,这一点,从未有假。”奚元俯身欺近,狭长的眼尾微挑,像道漂亮锐利的笔锋,“我想要的,你可愿给?”
又一声炸响。
焰火升空、破碎、消失。
光落在他眉目,融入细腻肌理,像为美玉镀上的色泽,折出几分妖冶意味。
夜色下,绚烂盛大的花火压过远处一切喧嚣,漫漫连绵的枫林中,好像只剩下了二人。
晓羡鱼微微睁大眼,启唇,可话音在舌尖研磨半晌,又跌落回肚子里。
捏着枫叶的手指,悄悄攥紧了。乍然之间,她每一处细微反应透露出的,皆是难得的无措。
浑身心眼的小狐狸原来也会慌乱。
奚元眸光一动,瞳眸吞入了夜色,乌玉一般幽沉。他抬手搭上她的颈侧,精准抵在温热跳动的脉搏上,好像在细细感受着。
肌肤相触,他的指尖烧得猩红,很快泛起灼意。
“你知道么?”他咬字很轻、很慢,透出一股诡异的温柔,“禁殿很冷,也许你会想要问我借一点……体温。”
有那么一瞬间,晓羡鱼生出一种被阴鬼附身的错觉。仿佛湿黏黏的蛇爬上背脊,尾尖啪嗒淌着水。
贴在颈间的手指好烫,像蜇人的蜂。
他这话什么意思?
晓羡鱼思绪乱成一团,在心里将他每个字音拆开,琢磨,有种轻微的眩晕感。
突然间,远处好一阵喧闹。漫天纸钱簌簌而落,群鬼的欢呼声浪潮般蔓延开来:
“快看!”
“纸钱!好多纸钱!天上下纸钱啦!”
“是月白大人来了,月白大人来撒钱啦!”
“月白大人——”
……
那动静,像是哪位大鬼驾临。
无论是谁,来得真是太及时,这一打岔简直救了她。晓羡鱼蓦地转开脸去,视线扫向远处,略显生硬地脱口问:“……那是谁?”
奚元微眯了下眼,似有不虞。静默几息,才慢条斯理收回手。
“十殿总督月白,我不在时由她代掌极乐京。”他轻飘飘说道,“想见见么?”
他的尾指骨节上有细线一闪而逝,那线穿透漫漫枫林,在另一头骤然收紧。
旋即指尖一勾,就这么借着那根若隐若现的细线,凭空拽了个什么东西过来。
那东西还是个活物,落地“哎哟”一声,没站稳摔在了地上。
晓羡鱼定睛一看,那居然是个小姑娘。
但……又似乎不能算,因为她实在没有什么“人”的感觉。
她体型娇小玲珑,身上每一处部位都极精致,或者说,精细。打眼一看,那确乎就是个用刻刀雕琢出来的偶人,肌肤透着木头的纹理,嘴角下两道竖纹。
偶人瘫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一堆没撒完的纸钱,茫然地眨了眨大眼睛。
紧接着,她抬头见到奚元,一骨碌弹起身,怀里纸钱散落一地:“鬼君,你可算回来啦!召月白有何吩咐——”
“撒钱呢?”奚元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你来得正好。”
口中说着“正好”,可话音里半点不见觉得正好的意思,反而有点儿阴飕飕的。
月白微不可察地抖了抖,惶恐问:“鬼君,可是有何不妥?”
奚元并未点明有何不妥,只是微抬了抬下巴,淡声吩咐:“禁殿有客,你带她过去。”
月白闻言,忙循着他的目光扭头看去——她的脖子不动,只是脑袋面向了另一侧,那是活人绝无可能转出的幅度。小小一个动作,尽显鬼气森森。
晓羡鱼对上偶人黑漆漆的大眼睛。
月白很漂亮,若她不会动、只是个普通偶人的话。
但她会动,于是那精致的五官,反倒令她瘆人得十分具体起来。
那双大眼睛一瞬不转地盯着晓羡鱼,好半晌,月白惊呼:“活人?!鬼君,莫非就是她?那位羡鱼姑娘?”
她知道自己的名字。
晓羡鱼看向奚元,后者没有回答,只将方才被摘下的恶鬼面具复又戴上,淡淡地撂下一句:“我去一趟断魂泽。你看好她,等我回来。”
黑雾应声漫开,他的身影转眼消失无踪。
神秘兮兮,说走就走,也不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一走,晓羡鱼终于松了口气,转头看向月白:“月白大人认识我?”
“那当然,不过你一定不记得我了。”月白凑过来细细瞅她,距离近得几乎有些冒昧,冰凉的鼻尖轻掠过她的脸,好像还趁机嗅了嗅:“呀,你变化可真大。”
晓羡鱼身量算是高挑,月白个头堪堪到她下巴,此刻正努力踮着脚尖贴向她。
一副很是熟稔的样子。
晓羡鱼心中一动:“什么?”
月白举起手比划着,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围出一个圆:“那个时你只有这么丁点儿大,是个圆滚滚的小残灵,如今都变成大活人啦。”
晓羡鱼一愣:“我们在哪里见过?”
月白张嘴就要回答,又突然想起什么一般,紧急刹住话头。
“我不能告诉你。”她眼神乱瞟,嘀嘀咕咕地说道,“总之,鬼君有令,我得带你去禁殿。”
方才奚元已经有言在先,赤裸裸宣布要囚她,晓羡鱼哪里还愿意乖乖就范,她试探着问:“我若不从呢?”
月白惊讶:“你要逃跑吗?”
晓羡鱼不动声色地打量她,这位“十殿总督”听着名头不小,但性情煞是天真可爱,似乎没什么威胁性。
最重要的是,她通身干干净净,浑无罪锁。
月白眼珠子滴溜一转,好像洞察了她在想
什么,嘻嘻一笑:“我非凶灵,不过是鬼君的一具傀儡,他多厉害我便多厉害。”
傀儡?
晓羡鱼瞧着眼前的傀儡少女:“是他炼制了你?”
“那倒不是。”月白歪了下脑袋,语气闲唠家常般松快,“炼制我的那个蠢蛋早死啦,死得很惨很惨,我灭了他全家上百口人,迷迷糊糊入了妄海。是鬼君将我从妄海里捞出来的。”
晓羡鱼一噎。
傀儡不可貌相,这小包子脸竟然这么凶残。
“上百人的杀孽,你身上怎么却不见业障?”晓羡鱼抓住重点,“你们鬼君还去过妄海?你说我曾经是抹残灵,难不成是在妄海见的我?”
月白大吃一惊,忙捂住嘴巴,瑟瑟发抖。
糟糕,一不当心说太多了。
晓羡鱼看她这反应,便知这傀儡少女知道的事情不少,心思转了转,压低嗓音道:“既然月白大人与我是旧相识,不如偷偷告诉我,我不会让你们鬼君知道的。”
月白抖得更厉害了:“别、别说了。”
“为何?”
月白指了指她的脖子,紧张兮兮地提醒:“你没发现,自己的脖子上有一道咒印吗?”
只见少女细白修长的颈间,一道诡异漆黑的咒印渗入肌肤,融入经脉,顺着血液流遍全身。
晓羡鱼一愣,摸了摸脖子,被奚元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异样的温度。
原来他方才探她脉搏,是在悄无声息地下咒?
……简直阴险。
“锁心咒入体,鬼君连你的心跳都能感知到,你瞒不过他的,所以最好不要藏秘密。”月白想了想,小声找补了句:“你就从了鬼君吧,他那么美,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晓羡鱼:“……”
月白搓搓手掌,心虚地转过身去,指了指极乐京尽头的那座黢黑宫殿:“鬼君很快便要回来了,我先带你去禁殿。”
晓羡鱼摸着颈间锁心咒,她似乎没有拒绝的余地。
脑海中不禁回响起奚元的话音,萦绕不去。
——你也许会想要问我借一点体温。
她的神色微微古怪起来,抬手搓了搓耳朵,没忍住小声问:“那个,月白大人——”
“禁殿……真的很冷吗?”
第76章 秘密 沈疏意曾以为那个少年早已死在心……
人间, 北地天山。
霜天台。
议事殿大门掩闭,挡不住气氛如天际阴沉的乌云,压在每个人心头。
阶下往来的霜天台弟子交头接耳, 猜测纷纭。
“究竟出了什么事情?首席一回来便召集六派开会,我还从未见过如此情形。”
如今的首席独断专行, 行事作风向来遭仙盟诟病, 只是掌持霜天台之人乃天道所选, 没人胆敢当面质疑。
沈疏意脾气出了名的不好。
他做什么都不喜欢过问他人, 更不喜欢他人过问。谁敢教他做事,那就是找死。
当初破格收录晓羡鱼一事,仙盟诸派壮着胆子前来问个说法,他能应付几句,已经是破天荒给足耐心了。
天山的议事殿很少启用,除了每年一度的仙盟议会, 以及定期负责打扫的霜天台弟子, 便常年空闲。
可这一回,首席带着那新来的小弟子去了趟巫川, 不知为何独自归来, 回来后面若寒霜什么也没说, 只祭出霜天令召集六派议会。
“多半和那位师妹有关。说起来, 我都还没见过她呢。”
“她一来便随首席执行机密任务去了, 身份一定不简单。”
“可她为什么没回来?”
说话的人默了默, 摇头。
半晌, 又有人道:“洛师兄不是认识她吗?还带她去了出现魇眼的旧地, 应该和她挺熟?”
“哎,洛师兄来了——”
眉目俊秀的少年从后方走来。
北风将众人细细碎碎的言语吹到他耳畔,他来到阶下, 望着围上来的同伴,正色道:“我知道的不比你们多。”
众人闻言,神色间不由得有点儿失望。
洛枕风静了下,脑中浮现出初见时,少女坐没坐相靠在窗边,一条腿伸出墙外晃悠,笑眯眯同他搭话的场景。
他微微叹气:“我与那位师妹相处时日不多,只知她是个健谈活泼的姑娘。这次没有回来,希望她平安。”
***
议事殿内。
沈疏意靠在主座,指尖轻敲着白玉桌案,冷冽的眉眼一掠,扫了左手边的青年一眼。
霜天令出得仓促,其余五派掌门皆是阵法投影,唯有谢诀扔下云山一堆杂务,亲身到此。
过往会议,云山掌门谢诀总是最春风和沐的那个,他包容万象,从不令人为难。倘若有谁因立场或利益吵架,也多是他温言劝说,分析道理。
——只要心思别打到云山上来,他几乎是个毫无脾气的面人。
但此时此刻,青年通身气质与往常悄然割裂,他神色淡淡,但莫名流露出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果然生气了。
那火气不声不响,温吞得瘆人。却又无孔不入、蓄势待发。
一半落在幽都山,一半落在他沈疏意头上。
“情况诸位已都了解。幽都山与人间相安无事百年,终于藏不住祸心了。”沈疏意沉声道,“如今鬼王入人间,劫走仙门弟子。诸位,这祸患还要继续留么?”
他没有揭露她身份的秘密。
场间沉默。片刻,沧澜山派掌门徐徐开口:“可若就因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弟子挑起纷争……”
“无足轻重?”
谢诀一眼扫去。
“晓羡鱼乃恩师辞云真人亲传,与我同辈,在云山资历甚重。一位仙门长老,阁下说无足轻重?”
他语气不急不缓,未见怒意,好像只是一句平静的询问。
沧澜掌门显然是不大服气,蹙了蹙眉正欲反驳,却又听沈疏意道:“她是调查魇眼一事的关键,对霜天台很重要,或许还要甚于在场诸位。”
他这话有些不留情面,沧澜掌门一噎,别过脸去。
从始至终一直沉默的青炼山派,掌门抬了抬眼,淡声道:“幽都山凶灵横行,本就不是应存之地,如今又对人间虎视眈眈,当诛。”
这话是表明立场了。
围剿一战,青炼山愿意加入。
沈疏意眸光一转,看向对方的眼神隐隐间别有意味。
三百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还不足以让一个根基深厚的宗门彻底更新换代,全然变作生面孔。
眼前的人,是三百年前青炼山掌门的徒弟。
也是苏漪曾经的师弟。
或许不十分熟识,但定是相识的。
沈疏意依稀记得,年少时候,眼前这位沉稳内敛、渊渟岳峙的一宗之主,还曾因为被她“带坏”,贪玩影响功课,被自己的师尊狠狠罚过。
沈疏意之所以知道,是因为那次苏漪心有愧疚,帮着师弟分担了一半的抄写。确切来说,是一半的一半。
因为她笑嘻嘻地来找沈疏意,让他也帮着一起抄。
那时他正在院子里练剑,闻言,眉拧成个川字:“苏漪,我很闲吗?”
苏漪道:“你就帮帮我,抄完我陪你练——”
“不抄。”沈疏意冷酷道:“你自己要做的好人,自己解决。”
院中那时还有另一人,叶灼桃扔下家里逼迫她练的那本《炼器术进阶》,凑过来:“阿漪,我帮你。”
苏漪不赞同:“你要复习呢,炼器课不是明天就要考核了吗?再不及格,家里要把你揪回去了。”
叶灼桃哭丧着脸,又坐回去端起了《炼器术进阶》。
沈疏意挑眼睨她:“学得这么不高兴,干嘛不和你爹娘说,改修丹青道?”
叶灼桃长吁短叹:“我不敢。而且我要是提这茬,他们肯定不让我来学院,也不让我和你们玩了。”
沈疏意轻嗤:“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焉能成大事?”
“怎么不行?”苏漪道,“灼桃日后定会成为天下第一的画圣,画出传世
绝作——”
……
脑中掠过的,尽是些无关紧要,平淡且没有意义的琐碎。
沈疏意回神,将目光从青炼山掌门身上收回。
最终他被软磨硬泡,到底冷着脸帮忙抄了一半。
眼前的人大概并不知道,自己年少时候上交的某次抄写惩罚,其中还有几张出自他的手笔。
往事倥偬如梦。
“说得对。”流云剑阁的阁主也开了口,她脾性火爆,说话向来直接,“除魔卫道,本就是我仙门中人应尽之义,若是胆小怕事苟且求全,还修什么君子剑?”
在场唯三的剑宗,她这话落到沧澜剑派耳中,就像意有所指一般。这两派本就不和,往常也多有争吵,此话一出,沧澜掌门神色不善,立刻与她争执起来。
“呵,你这话是在暗示谁?”
“此乃我流云剑阁自家门训,倒忘了某人堂堂掌门鸡肠肚量,喜欢自个儿跳出来领帽子。”
“你——”
沈疏意耐心耗尽,眸中厉色闪过,一道剑气飞向白玉桌案中央,一瞬将殿内照得煊亮刺目。剑气震荡,白玉表面裂痕如电蔓延,剑尖一般直指六派方位。
这并非巧合。
桌子没被直接劈碎,而只是出现了这样的裂痕,毫无疑问代表威慑之意。
争吵声顿时一寂,空气微微凝固,直到谢诀出言打破。
“此事于云山而言,是私。不论诸位要如何做,我都会去幽都山。”
六派之中,作为第一宗门的青炼山表过态度,加上云山和流云剑阁,主战一方已占了半数。
原本还在动摇的余下门派陆续加入,沧澜剑派虽持反对意见,不得不顺势而为。
局势已定。
会议散场后,通讯法阵光芒渐次熄灭,偌大的殿中只剩下沈疏意和谢诀二人。
安静片刻,谢诀侧目看来。
“首席。”他淡声道,“你食言了。”
在寂灭之森时,沈疏意答应过会护好晓羡鱼,等诸事了结便将她全须全尾还给云山。
沈疏意沉默。
谢诀又道:“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心细如发,极为敏锐,已然察觉到沈疏意有所隐瞒。
沈疏意盯着他,眼眸微微眯起,不知为何忽问:“云山师祖在何处?”
谢诀皱了下眉:“他尚不知此事,怎么?”
“我记得谢掌门说过,晓羡鱼是云山师祖捡回来的。”沈疏意缓缓说道,“何时,何地?”
他既然这么问,自然是有缘由。谢诀回答:“是。十七年前,在南州某处偏远乡野间。”
沈疏意指尖轻扣了下白玉桌,意味不明道:“南州……人间离幽都山最近的地方。”
天堑鬼气席卷百里,边境地南州大多地方寸草不生,荒无人间,只有零星乡野之地有人居住生活。
晓羡鱼吞丹化形之前,这么巧,就生活在离幽都山最近的那一池水塘里?
谢诀闻言一顿:“首席是想说她的来历有古怪?”
沈疏意眸光微垂,关于晓羡鱼的真实身份,未提只言半语,只道:“例行询问罢了。还请谢掌门带我去见云山师祖,问一问当年的细节。”
倘若云山知道她是谁,当如何?
兴许也会像当年的青炼山一般,放弃,避讳,到最后整个宗门查无此人,没有姓名。
而他又想要看到什么样的结果?
沈疏意不知,只是她的名字倘若回到人间,那人间便要乱了。
人间容不得苏漪,霜天台首席沈疏意也当容不得。大义和责任压在手中的剑上,再次相见,他该杀她。
可是那个久候不归人三百年,始终想求得一个答案的执拗少年呢?
沈疏意曾以为那个少年早已死在心中。
他不止一次偏执地想过,若苏漪真敢回来,他要让她死得万分痛苦。
死前再问问她,当年孤山血流成河,尽源于魇鬼之祸。她分明清楚他背着什么样的血仇,为何还要入坠夜城,做她那臭名昭著的魇主?
曾经恨意滔天,灼灼燃烧了三百年,徒留满地冰冷余烬。
直到飞雪之中的步生莲猝然撞入眼帘,心头余烬被往事轻轻吹开,才发觉那个少年原来只是沉睡太久。
沈疏意想要守住一个秘密。
为人间不乱。
也为那个失去挚友,于旧执念里徘徊不前的执拗少年。
第77章 莲台 他又骗她。(补了末尾一段)……
焰火如昙花绚烂, 也如昙花短暂。
鬼界望乡节欢庆步入了尾声,喧嚣开始退潮,十里枫林渐渐归于寂静。
月白的纸钱还没来得及撒完, 便召来一群贴面幽灵提灯照路,顺带“押送”晓羡鱼前往禁殿。
不多时, 她撒完钱匆匆赶回来, 又从怀里掏出一本厚厚的账册, 捧在臂弯里边走边翻阅, 手中捏着一杆细笔,时不时在纸页上圈圈点点。
作为幽都山里一鬼之下、万鬼之上的十殿总督,上司神出鬼没不爱管事,下属又是一群脾气暴躁的惹事精,月白为管理好幽都山可谓操碎了心。
晓羡鱼看她一脸愁云惨淡,注意力都在手中账册上, 便悄悄放缓脚步, 不动声色拉开些许距离,扭头和贴面幽灵小声说话。
“你们月白大人真是辛苦, 鬼界所有的事情都归她管吗?”
离她最近的那只贴面幽灵脸上两粒豆豆眼, 两坨红脸蛋, 有种滑稽的可爱。被她主动搭话, 它好似受宠若惊, 瑟缩了一下, 局促地回答:
“对、对。月白大人可厉害啦, 咱们鬼界十殿九修罗, 还有极乐京,都由月白大人统督……”
“方才那位放焰火的伏冥大人,也是九修罗之一么?”晓羡鱼笑吟吟道, “他可真厉害,弹指间便是那么漂亮盛大的焰火。”
贴面幽灵不禁有点小骄傲,微微颔首:“幽都山九位殿主,每一位都神通广大。”
晓羡鱼好似随口感慨道:“鬼君手底下这么多厉害大鬼,只有月白大人是总督,想必很是得鬼君看重。”
贴面幽灵认同地点点头。
晓羡鱼眼睛一转,好奇道:“你可知为何?”
贴面幽灵歪着脑袋回忆:“唔……听说、听说好多年前,鬼君还不是鬼君时,月白大人便已经跟在他身边了。”
——所以,将月白从妄海捞起来时,奚元还未入主幽都山、成为无上鬼君。
他也曾是妄海里沉浮的亡魂一抹吗?
“原来如此,月白大人是元老啊。”晓羡鱼眨眨眼睛,话锋一转,“你们鬼君很少去人间吧?”
贴面幽灵愣了一下,下意识回答:“对,鬼君不常去人间,上一次去已是十几年前了。”
晓羡鱼微顿,若无其事问:“哦,可是十七年前?”
贴面幽灵努力思索半天,羞愧低头:“我、我不大记得了。”
鬼界光阴荏苒,低阶鬼物有时懵懵懂懂,对时间流逝并没有太清晰的感知。
晓羡鱼笑了下:“没关系。”
……
越往禁殿去,路越黑沉。渐渐地,连幽灵们手中的灯火也难以照亮方寸之外。
月白“啪”地一下合上账册,抬眸觑了眼天色,血月寸寸偏移,另一边的天际线染上薄薄金色。
快要日出了。
“灼日将升,尔等退下吧。”她挥挥手,叮嘱道:“莫要在外头闲晃悠,赶紧回家关好门窗,别不当心被晒死了。”
血月落下后,灼日便会升起,酷烈炙烤整个鬼界。
在鬼界,白日是一种残酷难捱的刑罚。唯有当血月升空时,众鬼才能获得一线喘息。
像贴面幽灵们这样的小点心,面对的便不仅仅是痛苦和折磨,它们太脆弱了,极有可能直接在日光下魂飞魄散。
话音落下,贴面幽灵们乖乖散开。
月白指着前方,转头对晓羡鱼道:“前方要过一座桥,过了桥,便到禁殿了。”
她说着,抬起的手打了个响指。前方渐次亮起一簇簇幽蓝火焰,原来是悬在两侧桥栏的灯。
浓稠得好似要凝固的黑暗,被悄然驱散。晓羡鱼抬眸,望向尽处的偌大宫殿,檐角尖锐,好似要勾破天幕。
整座禁殿坐落在黄泉水上,桥廊相接,每一处的细节都瑰丽精致,也不知搭建过程要累坏多少鬼。
待到过了桥,步入禁殿,才发现里头更是华美不凡。
晓羡鱼本以为,一个专门用作囚禁的地方,应该会黑漆漆、冷冰冰,就像外头任何一处阴森脏污的地牢。
可这里却不是那样。
黄泉水徐徐漫入殿中,晓羡鱼踩在浮阶上看去,眼前是一重重交叠垂落的纱幔,半遮半掩着一方白玉莲花台。
莲花台雪色无暇,透露出一股圣洁意味。
月白将她带至莲花台:“好啦,你就在这好好歇息吧,鬼君晚些时候便会回来了。”
身下莲台氤氲着令人犯困的暖意,丝丝缕缕地传上来,包裹着她,待在这上面竟然格外舒服。
晓羡鱼愣了一下,伸出手仔细感受片刻。白玉暗含玄妙,触之生温,像极了她脖子挂的那枚火灵玉。
一点儿也不冷。
非但不冷,还温暖如春。
他又骗她。
晓羡鱼微微怔忡,抬头看,殿顶天窗开阔,静谧的月华流淌而下,为白玉莲台染上薄薄一层绯色。
她心想:原来在鬼界,也能看到星空。
月白想起什么,拍了拍手,清脆的击掌声好似惊动了藏在角落里的什么东西,垂幔无风轻拂,许许多多的小光团探头探脑,慢吞吞飘出来。
它们好奇地飘向晓羡鱼,又似乎有点儿害怕,不远不近地飘浮在她周围。
有的比米粒还渺小,呼吸带动的气流便能把它吹跑;有的稍大些,像颗浑圆的元宵。
这些不成形的残灵,便是奚元口中说的,幽都山最低阶的鬼物。
月白捉了一只捏在掌心里把玩,看她爱不释手的模样,好像很喜爱这些残灵。
小残灵被她揉得哼哼唧唧,像在抗议。
“有何需求便同它们说,这些小东西瞧着笨,传个话还是会的。”月白道。
晓羡鱼想起她曾说过的话,不禁问:“月白大人认识我时,我便是乳它们一般的残灵吗?”
“对呀。”月白扑扇着大眼睛,语气里满是怀念,“真可爱,我大老远就瞧见了你。好多恶鬼疯了一样要吃你,还好我把你抢了过来,抱在怀里一路漂啊漂……”
“那里残灵不少,但不知为何你独独招鬼垂涎,连带着抱着你的我也三番两次险些被分食,还好鬼君……”
月白话音一顿,意识到说漏嘴了,猛地咬下话头,拙劣地找补道:“咳咳咳,还好我游得快,我俩相依为命了好长一段时间呢。”
晓羡鱼心中一动,已然猜出月白遇见她的地方,多半是在妄海。
这么看,当初若不是眼前这傀儡少女,自己恐怕早便湮没在妄海里,死个彻彻底底了。
又听月白接着说道:“你那时很安静,不大回应我,只偶尔念叨几句想回家。” :
残灵通常是没有意识的,神魂都碎得不成形了,只剩下一点本能与执念。原来她死后最想要的,只是回家吗?
月白追忆道:“于是我便问你家在哪里。”
晓羡鱼被勾起一点好奇:“然后我说了青炼山?”
月白却摇了摇头。
“你说,家在奚山。”傀儡少女长叹一声,“可我不知道奚山在哪里,知道了也无法离开那里,带你回家。”
晓羡鱼一怔:“奚山?哪个奚山?”
月白眨眨眼睛,语气透出困惑来:“……怎的问我?那不是你的故乡吗?”
“我出生于东州桂安县一个小村子里,后来拜入师门。”晓羡鱼眉心微微拧起,古怪道,“从未去过什么奚山。”
月白有点儿迷糊了:“这……”
晓羡鱼问:“月白大人可知我那时说的是哪个奚山?”
月白茫然摇头。
晓羡鱼思索片刻,道:“罢了。”
西山、锡山,又或是溪山……月白当时只从她口中听到一声模糊的字词,连具体是哪个地方都不知道,再如何追问下去,也探究不出答案。
或许残灵懵懂,说的话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月白大人,奚……鬼君离开前说要去‘断魂泽’,那是个什么地方?”晓羡鱼换了个话题,“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月白道:“断魂泽是幽都山一处秘地,凶险非常,只有鬼君能够出入。他……”
她眼珠转了转,嘿嘿一笑,凑上前来:“怎么,你想他啦?”
晓羡鱼:“……”
晓羡鱼两眼安详闭上,盘起腿不说话了。
“鬼君以往去断魂泽,总要待上十天半月。你若想他,不如用锁心咒唤他一声。”月白笑眯眯道,“你有所求,鬼君必有所应。”
晓羡鱼眉梢轻轻一抽,到底懒得揪着那句“想他”不放,她撑开一线眼皮,并未解释,只问重点:“我要怎么用锁心咒唤他?”
“简单——”不知为何,月白的语气里隐约透着兴奋,“只需要摸着心口念三次他的名字,然后说你想他,保证三息之内,鬼君便会出现。”
晓羡鱼:“……”
她又安详地合上了眼。
不可能的,她这辈子都不可能这么做的。
月白瞧她反应,得趣地哈哈大笑起来,狂野的笑声和玲珑娇美的外表极其割裂,震得黄泉水都荡起圈圈涟漪。
残灵们被惊动,吓得叽叽咕咕地四散开来。
唯有一只元宵大小的,似乎格外懵懂呆愣,还浮在原处没跑开。
它犹犹豫豫,小心翼翼地朝晓羡鱼靠近了些。
月白注意到它,惊奇道:“这只小残灵喜欢你。”
晓羡鱼睁开眼,那只小残灵慢吞吞落到了她肩上,分明是个小光团,却莫名叫人觉得毛茸茸的。
“平时就它最胆小怕生,这回居然一反常态——”
月白伸出手指戳了戳它,小残灵害怕得哆嗦了一下,但依旧赖在晓羡鱼肩上没走。
晓羡鱼侧目看去,小光团分明没长着眼睛,可好像也在与她对视。
她心中漫开一丝莫名情绪,问:“这些小残灵可有名字?”
“旁的未必,这只却是正巧有。”月白眨眨眼,“它是鬼君捡回来的,名字也是鬼君起的,好像叫……唔,桃花?”
第78章 桃花 “为什么不高兴?为什么想跑?”……
那只名叫“桃花”的小残灵格外黏晓羡鱼。
月白一身的事务要忙, 风风火火离开后,先前被她吓跑的小残灵们没再冒出来,偌大禁殿落针可闻, 连呼吸都好似有回声。
桃花就乖乖蹲在晓羡鱼的肩上,哪儿也不去。
晓羡鱼自然不会老实待着, 她看自己通身除了那神神秘秘的“锁心咒”外, 便没有别的限制, 于是打算在这禁殿里四处探索一番。
谁知刚想下这莲花台, 便被无形的结界给弹了回去。
晓羡鱼:“……”
行。还真成阶下囚了。
她木着脸开始打坐调息,静不过半炷香,便觉得浑身刺挠。索性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枕着一片白玉莲瓣,四仰八叉地瘫着。
暖融融的气息漫上来,不知不觉抚平有些焦躁的心情。
天窗外的血月渐渐偏移, 直至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枚过分炽烈耀眼的火球。将整个幽都山炙成熔炉。
第一寸日光从天窗漏下,落在晓羡鱼鼻尖。
她是活人, 并不会受什么影响, 反而觉得这明亮温暖。
晓羡鱼呼出一口气, 干脆合上眼, 将下山至今走过的每一步路、遇到的每一件事都在心中反复盘旋。
她回忆着曾经忽视, 遗漏的细节, 思绪渐渐明晰。
“桃花, 桃花。”不知过了多久, 晓羡鱼忽睁开眼,转过头去唤一旁的小残灵,“身死魂散, 却仍残存一点执念,才会变作残灵。我的执念是回家,你呢?”
桃花不动弹,也不回答。
晓羡鱼伸手,将明明灭灭的小光团拢进掌心,仔细感受
起来。
她是云山的渡魂师,自有旁的办法通晓亡魂执念。
晓羡鱼耐心等待着,渐渐地,她与掌心残灵生出一丝极微渺的沟通,断断续续的字音在她识海深处响起,很小声,恍如错觉。
她循着那声音找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听清。
它碎碎念着,执着地、一刻不停地问着——
“我的好朋友迷路了,有没有人见过她?”
“若是见过,请把她带回来吧。”
“我好想她。”
……
晓羡鱼怔怔地听着,一遍又一遍,心头泛起莫名的酸楚。
“你也把好朋友弄丢了吗?”她叹气,“我曾经有两个很好很好的朋友,说好了永远一起走下去,让我们仨的大名响彻修仙界……可惜如今一个讨厌我,一个人间已无她。”
晓羡鱼捧起小残灵,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认真地安慰道:“你别再等她了,也许……她已经找到回来的路了。”
桃花懵懂地蹭着她的指尖。
晓羡鱼百无聊赖,又对着桃花聊起些有的没的琐碎,说起自己,说起云山,还说起奚元。不知不觉中,她拥着小残灵沉沉睡去。
从哀亡谷离开以后,她心中装了太多东西,片刻不停地咀嚼、思考着,实在太疲惫了。
眼下被这么囚禁着哪儿也去不了,迫不得已只能休息,反倒像是得了一线喘息。
不知是不是睡得太舒服,晓羡鱼甚至做了一个梦。
梦中场景很是熟悉。孤峰料峭,薄雾氤氲,她怔愣地环顾一圈,发现自己回到了青炼山。
十步之外的悬崖边,立着一道修长人影,正背对着她,雾气沾湿一角雪白衣袍,冷冰冰地垂坠着。
梦中的她便走过去,喊了声:“师兄。”
那人缓慢回首,脸上却戴着一个青面獠牙、凶神恶煞的鬼面。
不是师兄。
她脱口道:“奚元?你怎么在这里?快离开,要是被我师兄看见……”
那人轻笑了声,抬手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清冷如玉的面容,他生得神姿玉骨,俊美不凡,眼皮上有一粒朱砂小痣。
——不对,分明就是师兄。
晓羡鱼不禁睁大了眼。师兄、奚元……二者在梦里混乱起来,渐渐叫她分不清。
好像化作了一个人。
……
半梦半醒间,冷铁细碎撞响恍惚入耳。
晓羡鱼撑开沉甸甸的眼皮,天窗外夜色幽谧,灼日已然落下,血月再一次升起。
她这是睡了多久,一天?两天?
怔忡间,旁边响起一道嗓音:“睡得可好?”
晓羡鱼蓦地转头,奚元幽幽出现在她身后。
他好似百无聊赖,正漫不经心把玩着自己腕间锁链。
晓羡鱼刚梦到他,此时乍然见到本尊,心头微微一跳,生出点尚在梦中的恍惚感。
神出鬼没的,吓谁呢!
她瞪着他:“你在这里不声不响的,干什么呢?”
奚元眨眨眼,有点儿无辜:“瞧你睡得香甜,不忍打扰。”
晓羡鱼狐疑:“你一直在这看着我?多久了?”
“我刚来。”奚元慢条斯理说道,“你好像想见我,我便来了。”
晓羡鱼:“……”
还真是傀儡似主人型,难怪月白要问她想不想他。
原来是被他教坏的。
“谁说的我想见你?”晓羡鱼无语道,“月白吗?”
奚元目光落在她雪白颈间:“锁心咒说的。”
他还有脸提这个。晓羡鱼抬手捂住脖子,咬牙切齿道:“那你这咒可不怎么准。”
“准的。”奚元轻笑,“不是梦到我了?”
晓羡鱼一噎。还有没有天理了,梦都能看见?
她盯着奚元:“你看得见我的梦?”
奚元过了片刻才回答:“只知你梦到了我,旁的不知。”
晓羡鱼稍稍安心些许,回忆起那个梦。
新鲜的梦境还未来得及在脑海中淡去,她记得起每一处细节。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会做这样一个梦不是没有道理的。
临睡前她整理思绪,不由得翻来覆去地想着一件事。
为什么在哀亡谷里,乌满会将他认成屠谷的凶手?
小女孩乌绮口中,屠谷之人是前世她带去的画像上的人,而那画像上的是她前世师兄微玄圣子。
不管屠谷之人是谁,至少可以知道他长着和微玄一模一样的脸。
晓羡鱼入哀亡谷时,分明已经换了个壳子和身份,不再与前世有任何瓜葛,长得也并不相像,可是乌绮和乌满都在第一时间认出她是苏漪。
——为什么?
她思来想去,只有一个解释。
或许,他们看见的并非肉身外在,而是魂相。
乌满将奚元认作屠谷之人。
也就是说,奚元的魂相便是微玄圣子的模样。
晓羡鱼挑起眼皮,视线寸寸掠过奚元那张赏心悦目的脸,忽然问:“鬼君可知道一人?他叫微玄,是我前世师兄。”
她紧紧盯着他,不放过每一个反应。
“怎会不知。”奚元的神色和语气皆是平常,一丝波澜也不兴。他嗓音低懒,闲聊似的随意问,“你和他前世关系好么?”
晓羡鱼看他反应平淡,未免有些失望,摇摇头:“不熟。”
奚元似笑非笑:“哦,不熟?”
“嗯,交集不多。”晓羡鱼想了想,“但他是个好人。”
当年魇骨觉醒之初,她未行恶事,却被咬定成魔神厄沼的转世喊打喊杀,是那位师兄站出来为她说话。
后来她入魔叛逃,微玄圣子亲自捉拿她,监禁她,皆是职责所在,她从未心有埋怨。
他一直在用手中的天意之剑做他应做的事,对她这个师妹无私情,也无私怨,从始至终公平正义。
好像一道越不过的规则铁律。
而对于一道规则铁律,晓羡鱼也很难生出些什么别的看法。
所以她下意识相信微玄绝不会是屠谷的凶手。
奚元又莫名地重复了一遍:“哦,好人。”
晓羡鱼简直有点儿莫名其妙:“……怎么了?”
奚元神色淡淡:“没什么。”
晓羡鱼一顿:“你不高兴?”
他为什么不高兴?她方才说什么了?
是因为提到了微玄吗?
晓羡鱼心中一动,奚元难得表露出情绪,她好像终于从对方密不透风的伪装和防备里撬出一丝缝隙,忍不住想要乘胜追击。
然而没等她思索好要说什么,奚元眼皮一撂,意兴阑珊地往外走去。
雪白衣袍掠过白玉莲花台,剔透净色交相辉映。
“夜深了,你好好休息。”
竟然是打算就此离开了。
这怎么行?晓羡鱼一愣,忙想抓住他:“等等——”
可是指尖撞到了莲花台结界,蓦地一疼。
她“嘶”地一声抽回手。
奚元脚步一顿,转过身来,下意识般朝她递了一下手。
结界并未拦他。
晓羡鱼生怕他下一刻便抽手离去了,自己又出不去这结界,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飘走。
她于是眼疾手快攥住他的袖子:“好端端的走什么?不许走。”
奚元一怔,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下一刻,身上锁链骤响,他猝然被她拽了过去。
许是他对她不习惯设防,晓羡鱼这一下偷袭,直接将他给拽进了莲花台。
确切地说,是拽进了她怀里。
但少女肩背单薄,承受不住他,于是他们双双跌落莲台之中。奚元用手撑了一下,好险没直接压在她身上。
他眉尖轻蹙,垂下眼,目光落向身下人。
晓羡鱼躺在连台上,自下而上望着他,桃花眼眯起,挑着点狡黠的笑意。
奚元静默地别过脸去,想要起身。
晓羡鱼却一把揪住他衣襟,将他又往跟前拉了拉。二人距离一下变得极近,鼻尖与鼻尖之间,或许仅有一掌距离。
“为什么不高兴?为什么想跑?”
晓羡鱼直视着他,一字一顿质问着,那模样简
直有点儿凶狠——
“先前还说可以借我点体温,怎么,这会儿却不慷慨了?”
第79章 咬颈 亲这么久,他好贪心。
过了半息, 晓羡鱼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说了些什么。
她的心重重跳了两下,眨眨眼,维持着神情不变, 欲盖弥彰地逼问道:
“问你呢,说话——”
奚元垂眼, 少女粉面桃目, 灵动鲜活, 一双琉璃色的眼眸近在咫尺。
她和前世很不相像, 唯独眼睛还残余着一点旧时的影子。
“没想跑。”奚元低声道,“只是有些事务在身……”
晓羡鱼“呵”了声,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鬼君那么有闲心,在我身边演了几个月的戏,这会儿倒成大忙人了?”
奚元:“……”
无可反驳,他只好轻叹一声:“好, 我不走。”
晓羡鱼瞧着他, 将信将疑地松开手。
奚元整理着被她揪得皱巴巴的衣襟,默默起身, 跪坐到一旁。
那温顺乖巧的姿态, 仿佛是在等待审问一般。
白玉莲花台映照得他肌肤也如玉, 干净无暇, 让人看得手痒痒, 忍不住想要摸一把试试手感。
晓羡鱼心中想着, 于是便这么干了。
她坐起来, 与奚元面对面, 然后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
白玉底下,顷刻烧起血色,泛起灼热温度。
晓羡鱼用上了些力道, 盯着指腹下猩红的痕迹:“像这样,会疼吗?”
想想又凶巴巴地补充一句:“说实话。”
奚元顿了下,温吞回答:“疼。”
晓羡鱼缩回手指,又问:“在霜天台时,你告诉我这是天道威压,为什么我碰你也会这样?”
奚元不语。
“行吧,又是一个不能说的问题。”晓羡鱼了然地耸耸肩,那模样已然十分习以为常,她换了个问题:“你囚我在此,目的是什么?”
奚元偏了下头,半真半假地回答:“许是,喜欢你?”
如若换到往常,乍然听到他这么说,晓羡鱼必然要好一阵惊慌无措,从而被扰乱思绪。
但此时,她眉眼平静,盯着他认真地说:“好,我信。”
似是没有料到她会这样回答,奚元微微一顿。
晓羡鱼懒洋洋地靠在白玉莲瓣上,支着脑袋看他:“我睡前琢磨了许久,始终在想你当着沈疏意的面,将我带到鬼界的原因。”
“然后我想明白了。”
“这本不在你的计划之内,对吧?”晓羡鱼道,“只是在哀亡谷出了个意外,我不当心被沈疏意察觉了来历。”
“你不惜暴露凶灵身份,打断我使出那一剑。但沈疏意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没有证据,他会有一万种手段问出证据。所以你还是决定将我带走。”
晓羡鱼一字一顿:“你在保护我。”
她来时看到极乐京,最弱小的存在也能安居乐业,努力生活,便知幽都山鬼王并不是人间揣测的那样。
鬼市甚至禁止用活人作食材。
要不是沈疏意确实忌惮幽都山,她简直都要怀疑奚元是正道派来的卧底了。
奚元静默不语,没承认也没否认。
“可你也当知道,你能那么轻易地从沈疏意手底下抢走个大活人,少不了我的配合。”晓羡鱼挑了挑眉,“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跟你走吗?”
奚元拢了拢眼,神色间瞧不出什么心绪起伏,是一如往常的平静:“你想知道我有何图谋,故而以身犯险。”
“唔,差不多吧。”晓羡鱼含混地应了声,又说:“但……也不止于此。”
奚元瞧着自己腕间锁链,黑白分明好似一道分界线,让他想起隔在人间与鬼界间的万丈天堑。
他有些出神,闻言轻轻问了声:“什么?”
晓羡鱼静了静,冷不丁忽道:“许是,我也喜欢你?”
“……”
奚元缓缓抬起眼眸,纯黑的眼珠像两颗毫无杂质的曜石,直勾勾地望向她。
那目光浑然不含一丝情绪,像审视,像分析,仿佛把人从里到外的骨骼肌理都细致剖开。
他在判断她这话的真实性。
晓羡鱼袖间的手下意识攥紧了,好像把一颗扑通乱跳的心攥在了掌心里。她深吸一口气,开口:“奚元,你在我这里,从来就不是什么‘险’。”
奚元眸光微动,好似想说什么。
却没能说出口。
因为晓羡鱼忽然贴了上来,她的眉目在视野里放大,一瞬好像被拉得无限长,容纳经年岁月,数载光阴。
少女的唇瓣柔软温热,轻轻压在了他的唇上。
清新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好像是她的香囊。
那是个相当青涩的吻,甚至不当心撞到了他的鼻尖。然后她稍显笨拙地偏头调整了下,含住了他的唇。
很烫。
也很疼。
呼吸交混,她的气息无孔不入地卷来,所过之处,都好像燎起细细的火。
连带着撞得肺腑都隐隐生疼。
奚元的眼眸恍有一瞬失神。他本能般抬起手,掌心覆上那段纤细雪白的颈,指尖缓慢摩挲。
跳动的脉搏透过血肉传来,仿佛这样,便是将眼前人牢牢掌控在了手中。
晓羡鱼只觉得冰火两重天,鬼魂周身气息寒凉,但肌肤相触的地方都又灼烫得很。
她经验缺失,毫无章法地浅啄了一通,自觉亲吻多半便是这么一回事了。然而紧接着,一只手毒蛇似的缠上后颈,奚元低下头,加深了这个吻。
浅啄顷刻变成唇齿相缠。
晓羡鱼微微睁大眼,清晰感受到属于奚元的气息深入,蔓延。温吞却不动声色地冲撞着,将她的思绪搅作一团。
奚元没有禁锢着她,那只搭在颈上的手并未带上分毫力道,却好像软绵绵、湿黏黏地渗入了骨髓。
他一如往常温柔,哪怕正在毫无顾忌地入侵、掠夺,也并不显得强硬,留给她随时终止的余地。
可正因如此,反而叫人很难推开。
知道他是凶灵时,是鬼王时,甚至听见他口口声声说要囚禁自己时,都不如此时此刻,在这样一个颇为缠绵的吻中,让她敏锐地感知到他的危险性。
温吞无声,一点点将人蚕食殆尽。
晓羡鱼五官六感都有些模糊了,微微的眩晕感冲上头脑,只能感受着奚元的动作,无暇主动回应。怔愣半晌,忽然,奚元微微抬头,中断了这个吻。
他与她分开些许,二人紧密纠缠了许久的唇舌间,隐有一线晶莹相连。他喉结轻滚,克制地吞咽着喘息,低声提醒道:“呼吸。”
……呼吸?
晓羡鱼听见他嗓音若有似无的笑意,瞬间涨红了脸,一半羞的,一半则是憋的——
太丢人了,她刚刚居然忘了呼吸!
这也不能怪她,实在是奚元吻得太深,没人教过她这种情形下该如何换气。
晓羡鱼深深吸了一口气,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正欲说点什么,奚元的气息再一次落下来,犹不餍足地续上了方才中断的吻。
……亲这么久,他好贪心。
晓羡鱼眨眨眼,她是个学什么都很快的聪明人,渐渐地也寻摸到一点窍门,开始回应他,尝试找回主动。
许是先前换气不当,她现在有点儿晕乎,干脆伸手环住奚元的腰身。
那可真是一把细韧窄瘦的美人腰,隔着衣物落在她手里,掐了掐,手感极好。
奚元顿了一下,覆在她颈间的手游走至后腰,再下落,然后单手一抄,直接将她整个人抱进了怀里。
他半边手臂落着她全身重量,仍旧稳当当的。晓羡鱼觉得自己仿佛是个面团,正在被他一点一点揉进身体里。
他好像想要吃了她。
这念头在她脑海中一闪而逝。
白玉莲花台太温暖了,将空气都烘出一丝旖旎生香的情欲意味。
太亲密了。
晓羡鱼不得不逃开,她将头后仰,好像溺水的人想抓住一线空气。一段白皙修长的颈烙在他的眼睛里。
奚元眯了下眼,欺上前去咬了一口。
不轻不重,堪堪留下一点绯红的齿
痕。
“……你咬我?”晓羡鱼猛地一激灵,这人,不,这鬼难不成还真想吃了她!
“歇够了吗?”奚元温和问着,但嗓音里还是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哑,“继续。”
说完,他又亲了上来。
这回更起劲了。
想起这头起初是谁开的,晓羡鱼简直有点儿欲哭无泪,抗议的呜咽被他堵回喉咙里。
不过,看起来奚元已然丢了往日的冷静自持,那无懈可击的伪装和防备,似乎终于被她彻底击碎。
晓羡鱼等的就是此刻。
她垂了垂眼,认命似的软倒在他臂弯里,一只手顺势搭上了他的脖子。
指尖蜷了蜷,缩回袖子里,悄无声息地勾出一块贴在内腕上的镜子碎片。
——就快成功了。
然而,就在那碎片从红袖边沿露出一角时,奚元蓦地抬手,攥住了她的腕。
晓羡鱼动作一僵。
奚元缓缓抬眸,目光落在她脸上,微眯了下眼。
旋即,他将手指探入她的袖中,取出那块碎片,随手扔进了白玉莲台外的黄泉水中,再不见踪影。
做这件事时,他的视线始终没离开过她,抱着她的手也未松开分毫。
而他的神态比之方才,甚至并没有变得更清醒些。漂亮狭长的眼尾染着桃花绯色,眼神里氤氲着未褪的情欲,唇间沾着点点晶莹。
就好像还没完全从那一塌糊涂的缠绵里抽离出来。
可一开口,语气里丝毫不含情欲,冷静得近乎冰冷。
“小仙姑,若想诈得我心乱——”
他挑眼瞧她,抬起指节拭去唇畔暧昧水渍,慢吞吞地说道:
“这种程度……还不够。”
第80章 失控 食髓知味。
奚元的话音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 将空气中氤氲的燥意彻底冲刷个干净。
原来他早就看穿了。
……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他既然看穿了就不要亲,亲都亲了,到头来又要揭穿她。
什么好处都让他占了。
——对了, 他还趁机咬了她一口。
晓羡鱼暗自气恼,一把推开奚元, 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青年被她一推, 浑不着力地往后倒去, 手臂搁在白玉莲瓣上, 指尖映着莹透玉色,十足高洁、十足无暇。
可是手背上微凸的血管经络,却无声蔓延着未褪的情欲。
他醉玉颓山般倚在那儿,气息不匀,几缕发落到脸边,像蜿蜒清绝的墨笔。
晓羡鱼盯着他, 咬牙切齿地问:“是吗?那什么程度才够?”
奚元眼珠子轻轻一转:“想听?”
晓羡鱼:“……”
她不说话了。
“生气了?”安静片刻, 奚元问。
晓羡鱼偏过脸去,不但不说话了, 连一个眼神也不愿意给他了。
是生气了。
气得很明显。
奚元扶着白玉莲瓣起身, 慢慢又黏了过来, 嗓音放软说道:“不要生气。”
晓羡鱼伸手又要推开他, 却被他捉住手腕。淡淡阴影笼罩而下, 他欺身上前, 将她禁锢于莲花一角。
“不生气好不好?”奚元俯身凑近, 鼻尖小心翼翼地轻蹭着她的脸颊, 低声辩解,“……这次分明是你骗我在先。”
语气里好像还有点儿委屈。
“……”
晓羡鱼震惊了。
震惊于他装可怜的本事,把黑的都能装成白的, 好像方才抓着她好一顿亲,还厚颜无耻地说出“还不够”的是别人。
恍惚间还叫她以为回到了从前,眼前的还是那只柔弱病气、乖巧温顺的孤魂。
什么叫得了便宜还卖乖,这就叫得了便宜还卖乖。
“少来这套。”晓羡鱼深吸一口气,毫不客气地反问:“你很委屈吗?”
奚元搭下眼帘,低低地“嗯”了声:“委屈。”
晓羡鱼:“……”
还真敢回答。
“我就骗了你这么一回,你呢?”少女睁大了眼睛,桃花眸里盛满不可置信,大概是觉得气不过,连珠炮似的说道,“从头到尾,你嘴里有过几句实话?骗我从来脸不红心不跳,一问就开始装可怜,还说喜欢我,你简直……”
奚元盯着她一刻不停的嘴唇,被他蹂躏得微微红肿,质感像娇艳的花瓣,好似经不住轻轻一掐。他本想直接咬下去,到底克制住了,偏过头去转而咬了一下她的耳朵:“喜欢你是真的。”
“嘶……你又咬我!”
晓羡鱼感觉耳廓唰地一热,她怔愣了下,忽然扑上去照着他的脖子也来了一口。
那势头简直就是打算撕下他一块肉。
晓羡鱼舌尖尝到一丝甜腥的血气,她将心一横,并没有停下来。
奚元似乎吃痛,隐忍地闷哼了声,竟然不反抗,也不推开她,反而顺势将扑上来的人搂进了怀里。
又一次近在咫尺,密不可分。
他的手覆上那纤纤一握的腰身,埋下头去又开始亲她。先是浅啄了几下耳垂,然后流连到下颌线。
“……唔!”
晓羡鱼只觉得头皮一麻,不得不松开牙关,仰头撤离。
然而这倒是方便了某人的掠夺和侵入。他用额头抵着她的颈,鼻尖轻轻蹭着、嗅着,然后是亲吻。吻够了,开始浅浅地舔舐、品尝起来。
食髓知味一般,沉溺于肌肤间萦绕的香甜。
“你先骗我的……你先开始的。”往日澈冽悦耳的嗓音发哑,扫过耳畔,勾起阵阵酥麻。他呢喃着,字音有几分含混,“再骗骗我,再说一次喜欢我,好不好?”
他说着微微抬头,又含住了她的唇,肆无忌惮,予取予夺。黏腻的吮吸声、模糊的吞咽交杂响起,呼吸间,潮热的空气撞入肺腑,燎遍四肢百骸。
晓羡鱼视野里漫上一层浅浅水色,看他朦胧,连带着意识也朦胧起来。
她隐约又开始喘不上气来了,迷糊间,本想说这句倒没有在骗你。喉头轻滚,到底拾回一线神智,把话咽了下去。
这个节骨眼说,她没把握能控制住后果。
寒凉的气息、炽热的触碰反复交织,那难捱的感觉在她身上寸寸游走,愈来愈深入。从修长鹤颈,一路流连到瓷白锁骨,纠缠间,衣襟被微微扯开。
晓羡鱼眉尖轻蹙,忍不住轻喘着挣扎:“好了,够了……你亲得是不是太久了点!”
青年不语,一双昳丽惑人的眉目轻垂,含了迷离薄雾的眸光,缓慢淌入布料阴影遮盖下的起伏之中。
雪色灼人。
玉骨冰肌落入他幽深眼底,顷刻便烧成了连天的野火。
空气肆虐膨胀,一触即燃,等待纾解。
晓羡鱼回过神,勾在奚元肩上的手指轻颤起来,脑海里叫嚣着警告。
……不对劲。
这一回,和方才好像不太一样。
奚元的动作里隐约透露着失控意味。
仿佛他要的,远不止于耳鬓厮磨的温存、纠缠难分的亲吻,而是更多。
但与其说失控,倒不如说像是找回一点久违的“习惯”。正因为曾经习以为常,所以第一时间没能刹住。
——简单来说,晓羡鱼觉得他有点过于熟练了。
奚元显然也反应了过来,微顿了顿,将视线从那片诱人的雪色间转开,抬起头,沉默而克制地远离了她。
他自己停下了。
失控来得仓促而热烈,走得却悄无声息。
气氛渐渐冷凝。奚元一言不发地偏过头去,目光落向涟漪不息的黄泉水中,不去看眼前人身上那些暧昧旖旎的、尽数源自于他的红痕。
晓羡鱼挣开他的怀抱,心有余悸地整理着衣襟。思来想去,忍不住直言道:“……你挺熟练啊。”
奚元:“……”
晓羡鱼狐疑地盯着他。
奚元抿了抿唇:“……是吗。”
然后又是沉默。
方才还干柴那个烈火的,眼下又相顾无言了。不知为何越界的亲昵燃尽后,徒留满地尴尬余烬。
晓羡鱼有点儿郁闷,正要说什么,奚元忽开了口。
“我没有过别人。”他说。
晓羡鱼:“……”
这只鬼居然试图向她证明自己的干净。
她干巴巴地“哦”了
声:“可你方才……”分明就不太像没经验。
奚元忽然起身。
“今夜是我的错。”青年发丝散乱,墨色泼了雪白衣袍一身,从来矜贵冷清的白衣上,每一道褶皱都在昭示今夜的混乱和失控,“我让月白来陪你。”
他掸了掸雪袖,转身下莲花台。
晓羡鱼愣了愣,十分莫名其妙:“叫月白过来干嘛……等等,你又要跑?”
奚元动作一顿,没有回头看她,径直朝着殿外走去。
晓羡鱼刚被他亲得一塌糊涂,脑子还有点儿晕乎乎的,这回没来得及抓他。
等她反应过来,那道雪白身影已经越过重重帷幔,只留给她一片触不可及的衣角。
“天杀的倒霉鬼,你亲完就跑?!”晓羡鱼这下彻底怒了,大喊:“给我回来!”
可惜奚元不再是那个对她唯命是从的倒霉鬼,他头也不回,就这么离开了。
几乎像在逃离。
晓羡鱼盯着他消失的方向看了良久,缓缓收回目光。
她回头扫了一眼白玉无瑕的莲花台,方才的旖旎纠缠,此刻一点痕迹都没留下。这座莲花台依旧纤尘不染,透出一股高洁之意,甚至隐约神圣。
白玉莲台,在仙门正道之中通常代表着庄重圣洁。
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见过这样一座白玉莲花台。那时候端坐在莲瓣环绕中心的,是初见的微玄圣子。
那块镜子碎片被扔入了黄泉,没能发挥它的作用,辜负了沈疏意的心思。
好在她心中多多少少已有思量,只待验证。
晓羡鱼“啧”了一声,挥走脑海中纷杂的念头,将腿一盘,开始打坐入定。
……
月白不知何时到的禁殿。
再睁眼时,晓羡鱼正对上一张巴掌大的精致木偶脸,漂亮又瘆人的眼睛眨巴着,正一瞬不转瞧着自己。
见她睁眼,月白嘻嘻一笑:“羡鱼姑娘,你醒啦。饿不饿呀?”
她这么一问,晓羡鱼忍不住感受了一下肚子,确实空得十分难受。
她如今是启灵初境,已经能够辟谷。
但胃不需要食物,耐不住嘴巴馋。
她诚实地点点头,又问:“你们鬼君呢?”
月白调笑道:“哎呀,这么一时半刻不见,就又想他啦?”
晓羡鱼正要否认,忽然发现对方的视线明晃晃落在自己脖子间。
……也不知被奚元折腾成什么模样了。她后知后觉地抬手摸了下,不疼不痒,但看月白的眼神,想必痕迹很是明显。
月白道:“我原本忙完事情,还想过来看看你,好在没来,否则岂不打搅了美事?”
“……”晓羡鱼:“哪来的什么美事,月白大人说笑了。”
月白看她否认,吃惊:“不美吗?难道鬼君……”
——不行?
她把最后两个大逆不道的字咽了回去,心虚地四处张望,生怕被本尊听见。
晓羡鱼简直头疼,也不知道这具小傀儡是怎么被炼制出来的,脑瓜里装满了不正经的东西。
她轻咳一声,生硬地岔开话题:“月白大人问我饿不饿,可是要给我吃的?”
月白“嗷”了一声,想起正事,弯腰提起个精美食盒,递给她。
还真有吃的。
这鬼界牢房还挺舒适,不但干净别致温暖,甚至供应牢饭。
晓羡鱼将食盒打开,端出里头的碗碟在身前逐一排开,发现这牢饭还精致得不可思议。
味道尚不得知,但色香皆全,菜样丰富,显然是下足了心思的。
连最寻常普通的白米饭,也粒粒晶莹饱满,不干柴不粘稠,火候烧得正好。
晓羡鱼略显震惊,拿起那双雕刻繁复精美的金玉筷,有点儿无措地在碗里齐了齐。
诱人的香气丝丝缕缕漫来,钻入鼻腔,将此前蛰伏下去的饥饿勾起。
她想起在鬼市上的见闻,开吃前,到底谨慎地问了句:“容我多嘴一声,这些菜的食材……”
月白仿佛早料到她由此一问,见怪不怪道:“放心吧,不是人。”
晓羡鱼看着那些菜也不像来历不明的,有鹅有虾有鸡有羊,和看起来就很安全的蔬菜。汤则是莲藕和排骨熬的,浮着几条滋补的虫草,和碧绿的葱花。
只不过保险起见,还是问了一声。
此刻得到回答,晓羡鱼放心大胆地开吃。
并不担心有毒,因为奚元想对她做什么还不至于委婉到需要偷偷下去。
月白趴在莲台外,眉眼弯弯瞧着她吃,那神态慈祥得简直就像看着孙儿大口吃肉的祖母。她想起什么,忽道:“这些都是鬼君亲手做的。”
晓羡鱼筷子一顿,嘴里的肉嚼到一半,震惊抬头:“……什么?”
“真的,我也是头一回看到鬼君亲自下厨,但他瞧着熟练得很,生前应当经常做饭。”月白歪着脑袋琢磨了下,“说不定生前是一位大厨。”
晓羡鱼微微怔然:“头一次亲自下厨?他为什么特意……”
说着话音一顿,想必没有谁比她自己更知道缘由了。
因为她生气了,奚元请求她别生气。今夜稀里糊涂亲了一顿,末了他说都是自己的错。
又或许不止如此。
或许其实并没什么原因,哪怕没有今夜这一出,奚元也会下这个厨,精心准备这些饭菜。
晓羡鱼沉默地又夹了一筷子肉,含糊道:“他厨艺还真好。”
不得不承认这些菜做得十分抓她的胃口,晓羡鱼风卷残云地解决完,舔了下嘴角,问:“他亲手下的厨,干嘛不亲手端来,还要劳烦别人?”
她这话说得理直气壮。
仿佛真的不理解,堂堂幽都山的主人,为何不亲力亲为照顾一个囚犯?
月白仔细品了品,目光又落到少女颈间吻痕,悟了。
实在也不能怪囚犯有此疑惑。
毕竟他们鬼君都亲自献身照顾到床上去了,那么端个饭,好像也没什么不妥。